《山鬼谎话》 第1章 此屋寄此生 李淞春推开诊所的门,医生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年龄?” “22。” “症状?” “我想被爱。” 医生看着他,没有表情,转过身揉了揉眉心,又问:“还有其他症状吗?” “又怕别人真的爱上我。” 医生问他有没有自残倾向,李淞春耸肩又摇头。 李淞春突然又低下头说:“我不想让他爱我。” “谁?” “鬼。” 医生让他去看看脑子。 晚上,李淞春把窗帘掀开,一只鬼就这么飘在玻璃窗前,和李淞春面面相觑。 鬼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好像不知道那是玻璃,一个劲地往李淞春的方向撞。 李淞春冷眼看着这只鬼往里撞,最后实在不忍心看他撞着撞着露出的无措神情,伸手把玻璃拉开,鬼一下子就扑到李淞春的身上。 “喜欢……我喜欢你……”鬼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 李淞春把鬼推开,“我特么是直的。” 鬼哪知道什么弯的还是直的,把身体站直了,哆哆嗦嗦说:“我……我也直了。” 李淞春更头疼了,抹了一把脸,往后退了退,语气不屑:“你就心电图直了。” “什么是心电图?” 李淞春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去看他,“我也不知道,你赶紧走。” “我,可以留在这吗?”鬼说的小心翼翼,“我不伤害你。” “滚。” 鬼灰溜溜地从窗户飘走了。 李淞春也没再管他,躺床上就睡。 半夜窗外风卷寒气,把窗帘吹地时起时落,李淞春裹紧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 窗外声音实在胡乱,像鬼哭。 李淞春迷迷糊糊把眼睛睁开,窗外立着那只鬼,明明窗户门没关,鬼却始终不进来。 “你立在十八楼干什么?” 这小区,最高层就是十八层,由于寓意不好,房价便宜,李淞春毫不客气地贷了三十万准备用自己下半生慢慢还。 当然能不能活到还完贷款的那一天也不一定。 李淞春倒是无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一月三千,快乐无边。 要是三万,他还能考虑考虑这钱应该怎么花,就三千,他只用考虑下顿的着落在哪里就好。 哪怕这鬼真住进来了,他又不吃不喝不睡的,更不用愁花钱了。 倒是哪天要是阴气重,这鬼还能显形帮他做做家务。 李淞春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有天在桥洞地下遇到一个算命的,说他面露凶相,有恶鬼缠身。 他本来不信的,结果第二天就被电动车撞了,手机也被偷了。 自此,这鬼再也没能进李淞春的家门。 鬼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他就看着李淞春眉毛拧紧,最后边哭边骂那个算命先生,要是想想,大概骂的就是:“你***的,有*就去****,别在这****。” 最后好像还“呸”了一口,李淞春作势就要和算命先生打起来,就是不知道因为算命先生说了什么激动成这样。 不过这鬼倒是不在意这个,他没敢安慰李淞春,怕李淞春连他一起骂得狗血临头。 为了方便李淞春使唤他,前两天李淞春想给他起个名字,问了他的生辰八字,这鬼当然是一问三不知。 于是李淞春算了自己的,得,五行一个都不缺,没什么好补的,干脆就把给鬼起名字这事给忘了。 你要说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大概就是今天李淞春真去医院看脑子这事。 查了,医生比那算命先生还准,确实有问题,还是大问题。 你要说多大,也不算大,核桃那么大。 你要问能活多久,那也确实活不了多久。 李淞春就是从这天开始,竟然愿意把鬼揽进怀里,抱着一股子冰凉的气似的,就这么睡了。 鬼也没想到过了一天,这人的变化就能那么大了。 李淞春抱的实在紧,鬼要是能喘气估计现在也喘不上气了。 但是确实暖和,连鬼都觉得暖和。 李淞春不打算治病了。 寻思学着电视剧还是小说什么的就开始把积蓄全拿出来环球旅行。 但是好巧,房子是没人买的,卡里是没有钱的,车是没有驾照也买不起的。 别说环球了,他连环城都困难。 好在来了个风水大师,帮别人选了块风水宝地安葬亲属。 李淞春本来想着养老的房子兜兜转转成了骨灰房。 打包收拾东西要走了,李淞春最后看了一眼,望了跟在他身后的鬼一眼,歪嘴笑了一声:“这把是真给鬼住了。” 住进来一个鬼,方便一个人流浪。 去哪流浪李淞春还没想好,思来想去,买了一辆自行车。 驮着那鬼就这么上路了。 鬼问:“我们去哪?” 李淞春说:“想去哪就去哪,我看看哪条路好走点就走哪条路。” 没骑多远,李淞春翻进沟里去了。 “我*!” 李淞春从沟里爬出来,突然问鬼:“你叫绥川行吗?” 鬼摇摇头。 “填泥沟,这个怎么样?” 鬼小声重复:“填泥沟……” 随后眼睛亮晶晶的,“填泥沟,这个好听!” “行。”李淞春拍拍身上的泥,把自行车推出泥沟,转头对鬼说:“先去吃点饭,吃完好上路,听到没有,绥川?” 鬼愣愣,带着绥川这个名字,和一辆说新不新,说旧不旧的破自行车,还有一个拽地二五八万的李淞春上路了。 走了挺远,一回头,刚卖出去的房子在二里地外。 李淞春蹬着自行车,开了半天,终于从市区开到了农村。 近年来,旅游业发展得好,镇上开了那么一两家宾馆。 等李淞春准备办理入住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份证没带。 给房主打电话,得,暂时无法接通。 八成已经把他给拉黑了。 绥川抱着李淞春的铺盖卷坐在车后头。 难得逢月末最后一天阴气重,李淞春怨气又大,绥川好容易变出个人形来,就要帮李淞春修车拎包。 倒不是李淞春让他干,绥川自己想干。 李淞春自从要死了,再也没有说过要赶绥川走的话。 最后还是因为没有身份证,绥川不得不陪李淞春流浪村头。 一间没门没窗户的空破屋子,当年合作社的时候留下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不过现在李淞春和绥川住进来就不一样了,有鬼影了。 李淞春打开充电宝上的灯,照着漆黑一片的房子。 蛛丝结在房梁上,地上全是枯叶。 满地腐烂的未知,未知里面又包含了李淞春的未来。 李淞春抽出一件已经穿了六年的旧衬衣,把最里面的地抹了一遍,清出一块能让两个人睡的空地。 漆黑的夜里,只有不远处林子里的鸟啼,周围悉悉索索的虫鸣,不远处的村庄里的狗不时嚎叫几声。 李淞春靠着墙坐着,狗吠与虫鸣此起彼伏。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孤独的“独”是哪一个字。 破二本毕业,三千块钱一个月,无父无母,无房无车,积蓄无所。 拼拼凑凑,竟然发现自己比三无产品还劣质。 绥川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悄咪咪地凑到李淞春身旁。 一个抬眼,煞白一张脸。 李淞春吓得往后倒,头重重地磕在墙上,震下来几片墙皮。 “填泥沟,你要死啊!”李淞春把他推开,瞪了绥川一眼。 绥川小心翼翼蹲到他的对侧,慢慢开口,说得吞吞吐吐:“你,你不开心。” 李淞春大喘气几口,缓过来抬眼看他,“看出来了?” 绥川点点头。 李淞春伸手,招呼他过来。 绥川倒也是个听话的鬼,说往哪就往哪,你就是说让他往北偏西39.9°他都点头开始摸方向。 坐到李淞春身边,绥川轻轻伸出手,把李淞春揽进怀里,轻轻地拍起他的背。 不一会儿,他就感受到冰冷的身体上有一股子灼烧感,绥川慢慢低头,自己的肩膀上都是李淞春的眼泪,传来阵痛。 阳气太旺的眼泪会伤了鬼,绥川抱了李淞春没多久就体力不支地变得透明,紧接着就闭着眼直直倒了下去。 李淞春察觉到他睡着了,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盖到绥川的身上,等给他掖好,李淞春才想起来绥川是鬼,哪里需要什么被子。 目光透过隐隐约约的光,李淞春看着绥川惨白没有血色的脸,把他搂在怀里,嘴里念念有词。 鬼特么就盖被子了,不仅盖了,李淞春还套了件棉袄在他身上。 好像绥川还是人。 不是人还好呢,李淞春想了想,是人他还养不起呢,是鬼起码还不会饿着。 都变成鬼了还要陪他过苦日子。 好在今夜不算冷冽,又蹬了一天的自行车,李淞春头刚着地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已经大亮,李淞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打开手机已经是九点多了。 绥川还在睡,昨天被阳气伤大发了,变得飘飘忽忽,李淞春看着他,似乎下一秒钟就要消散。 李淞春懒得管他,也就出去买了瓶大的桶装水和什么生地,熟地,沙参,麦冬,女贞子…… 据说补阴。 花了他不少钱。 绥川一醒,就看见李淞春拿桶装水混了些井水在那刷牙。 李淞春好像没注意到他,洗漱完了就把地上那一包乱七八糟的东西包起来拿石头捣碎。 绥川就这么看着,过了好一会,李淞春身上的衬衣已经被汗浸湿,草药混了点水就搓成一颗大黑丸子。 转身,就看见绥川站在他身后,笑眯眯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他,好像看着他李淞春就喝醉了一样。 “吃了。”李淞春把大黑丸子递给绥川。 绥川以为是他的早饭,毕竟李淞春的厨艺,他着实不敢恭维。 从绥川变成鬼开始,每天看见的李淞春早上基本上不会吃早饭。 一是为了省钱,二是自己做的东西实在难吃。 本来就是自己去到菜市场买的便宜菜,不新鲜,做成一道菜更好不到哪去。 后来还是吃上了早饭。 无他,只是李淞春因为长期不吃早饭得了胃病,发现胃药比早饭贵多了。 要说吃好的,绥川只见过他在十一月二十号会去一家馄饨店要一碗馄饨面。 起初绥川以为这是什么节日,却没看见大街上哪个人脸上带着笑。 不过绥川倒也不在意这个,因为就算是大年初一也不是人人脸上都带着笑的。 就比如说李淞春,他就笑得比哭还难看。 绥川就这么发着呆,愣愣地看着大黑丸子,最后弱弱开口:“你吃,早饭。” 李淞春举着的手顿住,片刻之后又重新恢复,语气平缓:“这是给你吃的。” 绥川问:“那你吃什么?” 李淞春摇了摇头,说:“我再睡一会儿,睡到中午吃午饭。” 绥川还是不吃,李淞春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两秒钟之后眼眶泛红,四秒钟之后泪珠成型。 第七秒。 绥川把大黑丸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我吃了,你别哭。” 好在绥川已经变成鬼了,要不然李淞春都不敢想绥川是上吐还是下泄,又或是双管齐下。 咽下大黑丸子,绥川感觉自己更清醒些了,虽然太阳强烈,倒是躲在房子里,没什么事儿。 若是阳光再弱一些,就算不是至阴之日,也能出去走走。 眼底清明之后,李淞春和眼睛亮晶晶的绥川大眼瞪小眼。 下一秒,绥川扑进李淞春的怀里。 声音微微颤抖:“我就知道,你是最好的!” 李淞春赶紧把他推开,语气嗔怪:“好不容易补回来的,别靠我太近。” 绥川还有些恋恋不舍,不过还是听话地退开,冲李淞春傻傻地笑:“我最喜欢你了!” 李淞春背过身,绥川看不出他的表情,不清楚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嘴角一直没下来。 第2章 何生悲哀于鬼 李淞春有一件羽绒服。 紫色的。 绥川很喜欢。 和李淞春穿褪色的黑色与灰色比起来,绥川更喜欢了。 只是李淞春穿的少,少有的极端寒冷,突然降温的时候,李淞春才会从柜子深处把这件羽绒服拿出来。 绥川爱看他穿彩色的衣服,只是这件羽绒服不算合身。 有些小。 绥川只当他是买的年岁已久,所以现在穿有些小了。 却不知道,这件羽绒服是当年的新款。 一千多,李淞春半个月的工资。 突然门外传来嘶喊哭泣的声音,正在收拾东西的绥川愣住,原本就煞白的脸看起来更加难堪。 收起羽绒服,绥川下意识看向李淞春。 松了一口气,他没被吵醒。 绥川从窗户口往外瞧,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捂住胸口,走了几步便倒在地上,像一只多足虫把自己蜷缩起来,露出净是擦伤的后背,有深有浅在肆无忌怛地蔓延。 绥川想上前帮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 吓了一跳往后退,后背抵上墙面,惊恐的神色落到那男人身上——正好的阳光下正好投射出没有影子的惨白面孔。 男人感受到绥川的目光,艰难抬头。 一只眼球就这么掉下来。 绥川吓得眼泪大颗地落了下来。 但是绥川没哭出声,呆滞在原地,看着那男人冲他扭曲而缓慢爬来。 突然眼前一片黑暗,李淞春的身影把他挡住,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怎么了?” 绥川一边哭一边摇头。 李淞春疑惑皱眉,往他的目光投射处看,什么也没有。 回过头,绥川紧紧拽住他的胳膊,“他……” “谁?”李淞春把绥川抱进怀里,安抚地说:“没事,没事。” 李淞春用后背帮绥川把太阳光遮住,护着他进房子里。 绥川声音颤抖,抬起泪眼,李淞春看着他本就浑浊的眼睛此刻蓄满泪水。 心脏像是变成一块毛巾,被人拧着,挤压出来的却不是水,是他的血混着他的泪。 “不哭了,不哭了,别怕,告诉我怎么了,好吗?”李淞春声音带着安抚,轻轻摩挲着绥川的脸,冰凉,没有温度。 绥川扭过头,那男人竟然已经爬到了门口。 乱七八糟的头发被已经凝固的血迹绞缠在一起,贴在满是尘埃的脸上,胸口处的血肉腐烂,在地上摩擦出声响。 绥川颤抖的手指着门口的男人,唇间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他,他是鬼。” 李淞春更纳闷了,门口明明空空如也。 绥川很快意识到李淞春看不见那个男人,想了想,抬头,把自己的唇覆在李淞春的唇上。 李淞春没有阴阳眼,只能看见绥川一个鬼。 绥川把唇贴近李淞春,李淞春身上的阴气变得浓重,鬼是能看见鬼的。 李淞春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把绥川搂紧,加深了这个吻。 意识到绥川可能会被他身上的阳气伤到,李淞春立刻松开了绥川,问:“有没有不舒服?” 绥川摇摇头,示意李淞春看门口。 刚一转头…… 那男人的脸就贴到了李淞春的面前。 “救我……”男人艰涩开口。 声音不像是声带振动发出来的,倒像是骨头的摩擦,发出粗粝的动静混杂着微弱的喘息。 李淞春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带着绥川往后移了移,举起手机打开手电筒照在男人身上。 果然没有影子。 李淞春扶着绥川站起身,低头看着神色痛苦的男人,颤颤巍巍开口:“你都死了,怎么救?” 男人听到“死”这个字后,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后青筋暴起,朝李淞春扑过来,用缺失漏风的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绥川见那男人暴躁起来,下意识挡在李淞春身前,背后结结实实挨了鬼的烂爪子一下。 李淞春一脚把男人踹开,把绥川抱在怀里。 绥川毕竟也是鬼,流不出什么血了。 李淞春透过绥川的胸膛就能看见自己的手,眼看着绥川的身体渐渐透明。 李淞春抱着绥川就往坟地里跑。 晚秋的风把李淞春身上的单衣吹成一块冰紧贴在胸膛。 绥川在李淞春的怀里,费力睁开眼睛,把自己往李淞春身上贴想给他一点温暖。 刚贴上去才想起来自己是鬼,想从他身上下来却又没有力气,只能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从唇间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来:“衣服……衣,在被子上,冷……” 李淞春闻声低头,绥川的眼睛比之前亮了一些。 直到他跑到墓地里,李淞春才意识到那是绥川的眼泪。 李淞春刚想把绥川放下来,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把自己身上唯一的单衣脱下来放在地上,最后才把搀扶绥川的手慢慢松开,让他躺在地上。 这里背阴,又是墓地,老死的枉死的,还有夭折的,吃错药死的,只要是这附近村子里的,都埋葬在这里。 老老少少,在地下,好似也有一个世界。 欢笑悲哀,只是地上的人听不见。 绥川不喜欢这种地方。 李淞春是知道的。 可是情急之下,李淞春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绥川好起来。 李淞春坐在不知是谁的坟头,点了一支烟。 还没抽进嘴里,手就被人拦住。 转过身,绥川嘴唇依旧发白,却要比刚来时好一些。 “别,别抽。”绥川小心翼翼地说,手上的力气倒是不小。 李淞春点点头,回道:“行。” 下一秒钟,李淞春拍拍身上的灰起身,背对着绥川把一根烟给抽完了。 绥川坐在他的单衣上,看着身形单薄,却挺着笔直的脊背在他面前,抬起抽烟的手臂没有一丝赘肉,肩胛骨微微凸起。 抽完,李淞春转过身。 绥川快速把头低下来,感受到李淞春往他身边走,绥川立刻起身,拿着衣服往外走,没看李淞春一眼。 李淞春没有料到绥川会因为他抽烟而不想理他,愣在了原地。 走到一半,绥川握着手里的衣服,咬咬牙,又跑回去把衣服丢在李淞春怀里。 绥川扔完就想走,李淞春可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了他。 一把拉住绥川的手就往怀里带,绥川虽是鬼,阴气补充不少之后,慢慢地显形了。 越靠近李淞春烟味就越重。 绥川生前和死后除了变得没有温度没有呼吸以外,其实和人无异。 鬼要是变得太骇人了,就怕亲人也认不出。 所以人还是鬼,唯一的变化就是鬼是人因果,人是鬼执念。 “你走开。”绥川冲李淞春嚷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李淞春把他搂紧,安抚:“一根烟抽下去心里舒畅点,这黄鹤楼,贵,点了不抽浪费。” 绥川一听,还是气,可抽了已经抽了,闹别扭没用。 于是绥川伸出手,弯了弯,示意李淞春把烟给他。 李淞春叹了口气,从裤子口袋里把还剩三根烟的黄鹤楼递给绥川。 烟刚碰到手指,绥川立马就把烟握紧,怕李淞春反悔。 “行了,我不要了,回家。”李淞春把单衣拍了拍,反着套在身上,朝后向绥川伸手。 绥川眉毛轻扬,紧紧握住李淞春。 走回了破屋子。 刚到门口,李淞春就闻到一股子腐臭味。 搂着绥川往后撤到路边,李淞春捡起一根竹竿子,摸着墙往里进。 进去之后,眼前的画面让李淞春配合地“呕”了一声。 那男人摸索着找到自己的眼珠子往自己的脸上戳。 只可惜怎么戳都戳不进自己黑洞洞的眼眶里,好不容易进去了,又在低头的时间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 李淞春下意识闭上眼睛,后退到绥川身边。 眼看着这天黑得越来越早,把破房子给这瞎鬼住,那他李淞春睡哪。 比起鬼,李淞春更不愿意面对露宿街头的现实。 李淞春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捡来一根更长的棍子,在门口往里面伸了伸,敲了敲地。 瞎鬼闻声抬头,意识到是房子里那两个人,随后摸着墙站起身。 在李淞春和绥川诧异的目光下,那瞎鬼深深鞠了一躬。 用带着口音的沙哑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李淞春看了一眼绥川,没好气地说:“对不起就完了?我老婆差点没了。” 瞎鬼慢慢悠悠开口:“他本来就是鬼,而且,他是男的。” 李淞春更不乐意了,冲瞎鬼喊:“鬼怎么了,你不是鬼啊,男的怎么了,男的就不能做老婆了?!” 绥川眼看着李淞春大有拿着棍子和瞎鬼决一死战的冲动,赶紧把他拦下来。 瞎鬼被李淞春的气势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退到破屋子最边缘的角落。 那角落绥川还没有打扫,瞎鬼坐上去,本来就破烂不堪的衣服粘了一地灰。 李淞春拉着绥川坐到瞎鬼的对面,挑眉问他:“疼不疼?” 瞎鬼摇摇头。 “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没?” 瞎鬼点点头。 “行。”李淞春拍了拍手,把掌心上因为紧攥棍子留下的尘土拍去,“你可以走了。” 鬼晃晃悠悠站起来,摸着墙往外走,摸到什么都没有的窗户,以为是门。 下意识就往窗上撞,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力道,瞎鬼就这么从窗户上翻下去。 “哐当”一声。 绥川冲出去:“大叔!你没事吧!” 那瞎鬼把摔歪了的骨头拧正,冲绥川笑笑,“没事没事,对不起啊小兄弟。” 绥川走过去想把瞎鬼扶起来,李淞春挡在他面前。 “没事的。” 李淞春抿了抿唇,顿了片刻点头:“小心点。” 绥川笑着应下,把那瞎鬼扶起来。 眼看天不早了,李淞春和绥川趁着夕阳还有光,把地给清扫出来,铺了一块当床的地方让瞎鬼躺下。 摔了那一下,瞎鬼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眉头皱的很深。 过了一会儿,绥川收拾好了东西,李淞春也因为一天没吃饭,瘫倒在绥川身边,把头枕在绥川肩膀上。 瞎鬼把破衣服往胸口拢了拢,遮住胸口那块腐烂的肉,空缺的那里,露出骨头,垂下来一小块伴着血丝的黑肉。 第3章 鬼的心愿 “我想让你们帮我一个忙。”那瞎鬼开口。 李淞春正架着一个搪瓷杯,把里面的水烧开,下进去小卖部一块五的袋装红烧牛肉面就听到这瞎鬼拉住绥川恳求。 “绥川,过来。” 李淞春把绥川叫到跟前来,小声说:“这人,不是,这鬼白天的时候还差点弄死你,离他远点。” 眼睛不好使的,一般耳朵就好使。 也不知道是李淞春故意这么说的,还是一不小心被听到了,瞎鬼搓了一把脸,声音小了不少:“小兄弟们,真对不住,我真有求于你们。” 又怕李淞春还是不答应,瞎鬼又说:“我就是这附近韩家沟的,我叫韩六守,你们要是能帮我这个忙,我心愿就了了,便不会纠缠你们了。” 李淞春吸了一口泡面,无所谓地开口:“你了结心愿和我有什么关系。” 绥川拍了李淞春一下,让他别这样。 “那您希望我们怎么做?” 绥川问完,韩六守往他们跟前凑了凑,忙不迭开口:“我藏了一个东西,在我家稻地里,可是家里种的晚稻十一月才收,我已经死了,拿不了。” 李淞春喝了口汤,问他:“什么东西?” “这……” 绥川拦住李淞春:“六守大爷不好说你先别问。” 李淞春不乐意了,张嘴就来:“那要是藏个炸药包给我炸死了咋办?” 韩六守赶紧摆摆手:“没有的啊,没有!我老老实实当了一辈子农民,咋能有那东西。” “那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马上晚稻就收了,请你们帮帮我。” 韩六守见李淞春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补充:“要是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带你去我家,有个床,你搬来睡。” 李淞春挑眉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绥川,答应了。 但是还没完,李淞春抱臂环视了破屋子一圈,最后又要了一张桌子。 倒不是他不想要椅子,只是还没开口,绥川就把他拦了下来。 又是不让他抽烟,又是不让他要东西的。 李淞春想着自己还是不能对绥川太好,要不然都快死了还过不了几天舒坦日子。 可是转念想想,自己罪有应得。 第二日,天气晴好。 阳气过旺。 韩六守和绥川跟着李淞春往前走,走着走着两只鬼就瘫软地趴在地上了。 等李淞春回头,两滩鬼躲在阴凉地眼巴巴看着他。 “我……我不行了。”绥川在树荫里喘着气。 韩六守也靠着树桩子,肩膀眼看着就要贴上绥川。 李淞春冲过去把绥川抱紧在怀里,韩六守扑空了之后也慢慢缓过神。 “就在东边那块地上,小兄弟你去吧,我不行了。”韩六守说的有气无力。 李淞春本来是不愿意答应他的,可眼看着韩六守胸口的伤在阳光下冒起黑烟,一看就是被阳气伤了。 也就不好多说什么,李淞春松开绥川让他和韩六守一起回去。 绥川却死活不答应,摘了一片大叶子挡在头上自欺欺人。 李淞春夺过叶子,把绥川揽进怀里。 “你不是冰,你是鬼。”李淞春捧着绥川的脸,“怕的不是太阳光,怕的是阳气,明白了吗?” 绥川点头。 李淞春说完,转身离开。 往前走一步,绥川就跟着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 韩六守看着两人,叹了口气,冒着烟跑到李淞春身前。 “那小兄弟就跟着你,咱们下傍晚再来吧。” 李淞春看了一眼绥川,上去就在绥川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咬牙切齿:“服了你。” 下午李淞春一个人到韩家沟里,村子不大,树多人少。 没几家有人,李淞春顺着刚修好不久的柏油路往门口有棵梨树的一户人家走。 梨树高大遮了屋前半片光阴,冬秋来黄叶落。 屋前枯朽的叶子栽进了泥地里,李淞春环顾一圈,没看到狗才敢往前走。 李淞春拍拍门,透过门缝看着屋内,隐隐约约好像积了一层薄灰。 正纳闷韩六守是不是记错位置的时候,门被打开。 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大娘晃晃悠悠把门打开,仔细看,这老大娘倒也不老。 脸上皱纹不算多,就是白发胡乱地生长在头顶上,显得这人已入暮年。 “那个……大婶,我借个镰刀。” 刘麦芳眯眼扫过李淞春,问:“你是哪家的小孩,我怎么没见过你。” 李淞春打着哈哈:“我就那头那家的,在外地忙,这不要收稻子了回家帮忙。” 刘麦芳没在多说什么,进屋里去拿了镰刀给李淞春。 李淞春趁机环顾一圈,这屋子萧索,看起来只有这大婶一个人住。 也是,按照韩六守的说法,他死了,又没有孩子,这除了刘麦芳,没别人了。 天黑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个一人开始在地里忙活起来。 李淞春弯腰在地上割稻子,看着周围黑漆漆一片,咽了咽口水,回头看了绥川一眼。 绥川以为他是想喝水,眼巴巴地从路上跑到地里,把水瓶递给他。 李淞春摇摇头,凑近绥川,眼睛提溜转了两圈问:“这热不热闹?” 绥川看着黑洞洞一片,除了路灯底下没什么亮堂地方,自然而然摇头。 李淞春放下心来,刚准备埋头割,鬼脸就这么措不及防的出现在他面前。 还不是一只,连着绥川有六张惨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有大有小,有圆有方。 李淞春一屁股坐在地里,回头看了绥川一眼,“你不是说不热闹吗?” 绥川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这个热闹。” 也是。 怪他说的太委婉了。 李淞春咽了咽口水,从地里爬出来,给这几位磕了几个头,拿着镰刀就要走。 结果韩六守这瞎眼鬼拉住他,“小兄弟,是收完了吗?” “收完个屁,马上这老天爷就把我给收了!” 韩六守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地里传来声音:“大孙子?你也死了啊,咋死的那么难看啊?” 绥川扶着韩六守坐下,李淞春就看着地头上这几个鬼唠家常。 直到不远处天蒙蒙亮,李淞春发觉自己真是疯了,大晚上不睡觉看几个鬼聊天。 “天快亮了,你们聊完没有?” 李淞春咽下水瓶里最后一口水晃了晃,心想好在这几个是鬼,要不然就这天聊下去不得口干舌燥。 绥川顺着李淞春的声音回头,已是泪流满面。 李淞春吓了一跳,把衣服下摆撩起来找了片干净处给绥川擦脸。 “怎么哭成这样?”李淞春关切问。 绥川只是摇摇头,拉住李淞春的袖子说:“你一定要帮帮韩伯伯。” 这就改口叫韩伯伯了? 李淞春倒是不好奇这几个鬼聊的是什么,毕竟把这村子里每家每户单拎出来,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血肉,哪个不是被风霜雨雪浸泡过三十年五十载的。 他只是在想,鬼是执念,这韩六守一家六口都还能在这欢聚一堂,看来都还有未了心愿。 李淞春随嘴问了那看起来最小的鬼:“你有什么未了心愿没有?” 小鬼认真点点头:“世界和平。” 李淞春:“……” 韩六守轻轻拍了拍李淞春,解释:“这是我最大的二太爷,刚参加抗日没多久被日本小鬼子弄死的。” 李淞春肃然起敬,深深鞠躬。 要是许的愿望是抗日成功应该早就投胎去了,可他非要世界和平。 这和平鸽往西边飞飞就要被炮弹烤熟了,这愿望李淞春除了在社交平台上发一个反战帖子,力量微乎其微。 这个忙帮不上,李淞春又问另一个看起来老的,弯腰靠近:“敢问,您未了的心愿是?” “我想吃口我妈包的饺子。” “那令尊现在?” 老鬼老泪纵横,声音颤抖:“被人贩子拐去山里了,我六岁就见不着了。” 李淞春有些没招,把头转向一个女子,这鬼年纪轻轻就成了鬼,一看就是目标明确的。 李淞春挑眉示意她说说她的心愿,女鬼理了理头发,缓缓开口:“我想离婚。” “和谁?” 女鬼指了指身边那个矮胖的男鬼,男鬼一同立马就不乐意了,对李淞春说:“我的心愿就是不和她离婚。” 几鬼一听两人又吵架了,闹哄哄地劝解,李淞春捏捏眉心,叹了口气:“都死多少年了,又没有给鬼办离婚证的民政局,咋给你们离?” “找村长,俺们当年就是找村长。”最后一个方脸鬼开口。 李淞春问:“村长在哪?” 方脸鬼想了想:“他赚了不少钱当年,娶了两个老婆,又生了八个儿子,能有什么遗憾,吃好喝好投胎去了呗。” “还挺他大爷的享福。”李淞春往地上“呸”了一句。 李淞春双手抱胸,抬抬下巴,问:“那你什么心愿?” 方脸鬼摇摇头,“我这辈子过的平平淡淡,不知道自己怎么上了忘川的船就是划不动,最后投胎不了,在这村里做孤魂野鬼。” “行,那等你想到有什么心愿再和我说。” 绥川走到李淞春身边,问:“你要帮大家完成心愿吗?” 李淞春没回答他,反问:“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绥川先是愣了愣,接着缓慢开口,声调没什么起伏:“我就是不想离开,但是为什么,好像我喝了半杯孟婆汤之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李淞春没有再说什么,趁着天刚亮,路上还没有什么人,拿起镰刀把面前小半块地的稻子给割好,捆成好几扎,甩甩手往回走。 绥川路上问他身份证还补办吗? 前两天还听李淞春念叨身份证这事。 李淞春寻思自己都是将死之人了,有没有身份证还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和几只鬼寄身于破屋之间,还有什么用得着身份证的地方。 想想还是算了。 李淞春走到一半,回头对绥川说:“你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和我说,不是心愿,只是你想做的事。” 绥川眨眨眼,过了一会儿,歪头,冲李淞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