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修复室的门被打开了,腐木合铜锈混杂的气息先飘了出来。
仅管时序白在走出来时已将自己的状态调整的与往常无异,但他眼中隐藏起来的疲惫还是没能逃过小叶子的眼睛。
小叶子能感受到那不是通宵修复古董的疲倦,更像是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块之后的那种空洞。甚至连他平日里清冽如雪后松林的气息,也沾染上了一丝类似地下室尘埃的阴冷潮湿的味道。
小叶子赶忙跑到他身边,他却微微闪开,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陈家世代与‘墟隙’……你可以理解为妖物纠缠,陈家之物确实会影响人的心绪,你要避免和陈家的东西接触。”
小叶子听见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赶忙给他倒了杯水。
“那面镜子……”她忍不住问道。
时序白看着她,心中思索着要不要告诉她。但是想到如果不说明,这丫头好奇心泛滥保不齐又会干些什么。倒不如让她知道严重性,起码不会干傻事。
“等一下……”他走回房间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不想任何污秽气息影响他的小叶子。
再下来时,他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看上去应该是本古籍,没有封皮,书脊也磨损得严重。
他从中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草图。草图已经泛黄。
他将草图与那女子遗落的照片并排放在雕花长桌上,手指叩了叩桌面。“过来,看这里。”
小叶子连忙凑过去。
草图有股子陈腐的纸张混合着朱砂的味道,她不禁矜了矜鼻子。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接过那张看起来一碰即碎的草图,却被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拂开。那动作既温柔又坚决,不让她触碰分毫。
“别碰。”他的语气还有些严厉。
小叶子被他瞬间的冷峻惊得缩回了手。不知是出于寻求慰藉,还是出于本能,她竟然主动握住了他垂下的另一只手的手腕。这突然的动作让时序白心下有一瞬间的悸动,他想反握回去,但又怕吓到本就心神不能的她,就这么任由她的手握着他的手腕。
冰凉,刺骨的冰凉。
小叶子心头一紧。时序白的手总是温暖的,像冬日里捧着的热茶,哪怕是在修复最冰冷的金属器物后,也带着属于他温暖的体温。而此刻,他腕间的温度竟比那些瓷器还要冷上几分。
这股寒意顺着她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让她心里毛毛的。
草图上,用殷红如血的朱砂细细勾勒着一面与照片中极为相似的梳妆镜。但细看之下,处处都透着截然不同的气息。照片中的镜框上,盘踞的是一条仿佛随时会破画而出的狰狞的白蛇;而草图上的镜框,雕刻的却是舒展的莲花纹,线条优美,寓意吉祥。
照片中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蛇瞳位置,在草图上则是一颗雕刻精美的鸽血红宝石般的圆形镜钮,华贵而端庄。
在草图的右下角,用更纤细的朱砂小字密密麻麻地标注着:“鸾凤镜,双魄一体,裂则魂变”。而在镜身侧旁,还有一行力透纸背的批注,字迹飞扬,带着跃出纸上的戾气:“噬魂镜,以血为引,以怨为食”。
“噬魂镜?”小叶子抿起嘴巴,这个名字让她联想到了那些恐怖故事里描绘的邪物。她记得很清楚,他之前对那个女人说的,明明是“鸾凤镜”。
“你也看出不同了。”时序白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并未抽回被她握住的手腕,反而任由她汲取着那点可怜的暖意。
他的指尖游走在草图和照片之间,耐心地解释着。
“古籍里的这张草图上画的是‘鸾凤镜’的原本的样子。传说中,它是庇佑姻缘的祥瑞之物。但其实它是一个‘双魄镜’,一体双魂。镜身完好无损时,主宰它的就是善魂,这镜子就是庇佑世人姻缘的‘鸾凤’。但是,一旦镜身出现了裂痕,哪怕只是头发丝那样微不可见的缝隙,就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镜中沉睡的另一个凶魂便会苏醒。它会反客为主,镜子也就会化为极为凶煞的‘噬魂镜’。到那时,镜身上的莲花纹会扭曲成索命的毒蛇,就像照片中的这样……”
他的之间停留在照片上毒蛇的位置上,“而那颗原本是代表吉兆和好运的红宝石镜钮,则会成为渴求鲜血的蛇眼,看到的人都会成为它吸血的猎物。”
他的解释冷静而克制。
小叶子立刻联想到那女人脖子上的抓痕和绷带都遮不住的血迹,不免打了个寒颤。
她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他的手,目光不停地在两张图上来回转动,冰冷的恐惧顺着她的后背往上爬。
没错,照片中镜子上的每一处细节,似乎都在印证着他的话。
在她眼中,那条毒蛇仿佛已经活了过来,正吐着信子,阴冷地注视着她。
“那个穿灰衣服的客人留下的皮影……”小叶子忽然抬头,努力压下心中的颤栗,“还有我梦到的黑袍人……是不是都和这个有关?”
她的话音未落,一道黑影闪过。
“喵呜!”
墨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跃上了桌子,它的动作轻盈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它灵巧地绕开了那张诡异的照片,一只前爪却精准地、重重按在了草图上那颗被画成滴血形状的红宝石镜钮上。
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呼噜声,琥珀色与绿宝石般的双瞳死死盯着照片,浑身的毛都微微炸起。
就在这一刻,一个细微的金属滑动的声音响起。时序白袖口中,那只他从不离身的古老银质怀表无声地滑落半寸。小叶子视线被牢牢吸住——她竟看到表盘上那繁复如星轨的指针,并非静止,也不是正常转动,而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诡异地逆时针飞速旋转!一圈,两圈……仿佛要将流逝的时间强行倒转回去。
“总之,离这镜子远一点。”时序白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手腕一翻,迅速将怀表收回袖中,同时不动声色地合上了那本无皮古籍。
他抬起另一只手,替她拂去肩头的一缕碎发,冰凉的指尖在她腕间的朱砂胎记处,若有若无地短暂停留了一瞬。
那轻微的触感,让小叶子浑身一僵,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记住,”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几乎是耳语,“这三天,别碰任何来路不明的阴物,尤其是这张照片。待在店里,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小叶子怔怔地看着他用一把雕刻着满满符文的黄铜小锁,将那张诡异的照片锁进了一个乌木盒子里。“咔哒”一声,盒盖合拢。就在锁扣合上的最后一瞬间,她眼角余光看到照片中镜面倒影里的那个旗袍女人,嘴角勾起了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不,不是错觉!
她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原来,那面噬魂镜真正在凝视的……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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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子一边利索地将几件换洗衣物塞进背包,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和导师确认着此次临时召集的细节。电话那头语焉不详,只说是一件新出土的青铜器需要紧急抢救性修复,让她尽快返校。
“叩叩。”
房门被随手敲了两下,时序白没等她回应便走了进来,手里递过来一个用丝绒绳穿着的琉璃吊饰。
“这是……叶子吗?”小叶子挂断电话,好奇地接在手里反复端详。
那是一枚剔透的形似嫩叶的琉璃坠,在阳光下泛着淡紫色与湖蓝色交织的斑斓光泽,中心仿佛有流光在缓缓转动,煞是好看。
“可以这么理解。”时序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趴在床脚假寐的墨墨闻声抬起了头,琥珀色的猫瞳里闪过一丝精光。他认得那东西,那是时序白手腕上那只银镯的子件,蕴含着守墟人纯粹的守护灵力。他居然舍得把这东西给这个女孩?
“它和墨墨脖子上带的吊坠好像呀!”小叶子来了兴致,一把抱起墨墨,将两枚吊坠凑在一起对比。墨墨脖子上的那枚小巧些,是时序白前几天以“防止走丢”为名强行给它戴上的,此刻两枚吊饰靠近,竟隐隐有微光共鸣。
顾夜内心冷哼一声,身体却很诚实地没有挣扎。他能感觉到,这吊坠不仅是定位,更是一种灵力监控。时序白这个男人,控制欲强到令人发指。
“在学校带好它,照顾好自己。”时序白叮嘱道,语气平淡,眼神却不自觉地在女孩和猫之间游移了一瞬。
小叶子心里泛起一丝古怪。换做以往,学校导师突然召集她,他定会问东问西,恨不得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都预演一遍。可这次,他一反常态,不仅痛快应允,还提前帮她收拾好了工具箱、约好了车,那架势,倒像是巴不得她快点离开。
她没多想,只当是学长终于对她放心了,心里还美滋滋的。
不,他不是放心了。顾夜敏锐地察觉到时序白平静下的紧绷。他是在……清场。他预感到了什么,并且不想让这个女孩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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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还在放暑假,学校里没有往日的热闹氛围,尤其是教学楼显得空空荡荡的。
小叶子按照导师通知的内容,独自来到三号修复室。推开沉重的木门,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盖着白布的修复台,在夕阳的余晖里投下一个个孤零零的影子。
她给导师发了条信息,对方只回复说还在路上,让她稍等。百无聊赖之下,她从背包里拿出那本从时序白那里“顺”出来的古籍,一边翻看,一边对照着资料图片,细细研究着那面险些要了她小命的噬魂镜的纹路。
书页上繁复的古代符文看得她头昏脑涨,一想到镜子上那条狰狞的毒蛇,她仍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丝清冷,透过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连带着还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墙上挂钟“滴答”的声响。
叶时离感觉自己像被装进了一个密封的罐子里,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也越来越浅,眼皮也越来越重……
她趴在桌上,意识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