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时墟里的那块“时”字木头招牌上,像是绝好的白噪音。
小叶子环抱着墨墨趴在柜台上打盹,又陷入了那个熟悉的梦境。
“你别走!转过来……”
无尽的黑暗中她追着那个身着黑袍的身影不停地跑着。终于,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那身影停了下来,缓慢地转过身来。她迫切地想要看清那人的脸,想看清她身后背着的那根长长的东西。
木杖?藤条?是什么呢?表面是带有稀稀疏疏叶子的藤蔓样子的纹路。只是,那纹路不像是刻上去的,倒像是两条真实的藤蔓蜿蜒交错而成。
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触手所及只有空气。
就在黑袍人即将转过来的瞬间——
“叮铃——”暴雨声中,风铃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
小叶子被惊醒,心脏还在砰砰地剧烈跳动着。她抬起头,揉了揉眼镜,透过指缝看见门口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位浑身湿透的年轻女子。
女人身材高挑,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新式白色旗袍,勾勒出她消瘦的轮廓。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发梢滴落,额前精心固定的发带也已浸得发皱,狼狈不堪。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一双眼睛,眼眶周围的青黑色深得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两拳,与她惨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请问……这里是‘时墟里’吗?”女子声音发颤。
她的脖颈处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绷带边缘已经渗出了暗红的血迹,在洁白的领口处晕开一片。
小叶子下意识地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那女子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踉跄着冲到柜台前。
“求求你们帮我看看这个镜子!”她双手死死攥住柜台边缘,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钻戒磕在柜台边缘,小叶子不免多看了两眼。
“我……我快要疯了!”她声音急切,近乎歇斯底里。话未说完,她像被抽走了力气,身体前倾,慌张地向小叶子靠近。
一股子浓烈的香水与血腥混杂的味道扑面而来。小叶子嗅觉灵敏刺激得一阵反胃,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您先别急,慢慢说。”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她的目光掠过女人的脖颈,绷带的缝隙间隐约有几道抓痕。不像是人的指甲抓出来的,倒像是被什么野兽的尖抓挠出来的,深可见肉的那种。
女人颤抖着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边缘已经被水浸湿,她却像摸到什么烫手山芋,惊恐地将它扔在柜台上。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梳妆镜,是我母亲给我做嫁妆的。”女人的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可是一周前,它、它突然自己裂开了一道缝……从那之后,每到夜里我都能在镜子里看见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 她就坐在我的梳妆台前,背对着我梳头。后来……后来她会对我笑……”
她说到这里突然抓住小叶子的手腕,冰冷的指尖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就在昨天夜里,她……她从镜子里伸出了一只手!”女人下意识用手摸上脖子。
"我需要看看实物。" 一个冷漠平静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小叶子身旁响起,吓得小叶子想抽回手,却被那女人攥得更紧。
时序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边。他满脸厌恶地看着女人的手,大手不容挣扎地扯起那女人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将女人攥着小叶子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他把小叶子的手解救出来,握在自己的手掌之中,顺势将她完全挡在了自己身后。
小叶子惊魂未定地靠着他,他坚实的后背将她与那女人完全隔离,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热。
她的目光顺着瞥见他腕上的银镯,表面的藤蔓纹路此刻竟像活了一样浮动起来,藤蔓交缠的更紧了。
像是感受到小叶子的情绪波动,时序白的手掌加重了些许力道,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上下大量了那个女人一番,金丝镜框下的眼镜眯起落在她颈间的抓伤,然后缓缓移向那张照片。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照片的刹那——
“嗡——!”
一声奇异的嗡鸣瞬间响彻整个古董店。墙壁上、博古架上,所有沉睡的古董仿佛在这一刻被集体唤醒,发出像是不堪重负的呻吟。
修复室的里间传来“咚”的一声,是什么东西狠狠撞在门上的声音。
那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吓得脸色惨白,尖叫着缩回了手,抱着头蹲在地上。
“实物……实物还在家中……太大了……我……我只带了照片……”
时序白波春微动,片刻间时墟里又恢复了安静。
他面不改色地拿起照片。照片的影像极为清晰,里面的镜子足有半人高,古旧的乌木镜框上雕刻着两条相互缠绕的白蛇,蛇身鳞片栩栩如生。蛇的瞳孔镶嵌着两颗暗红色的玛瑙,即使在照片里也能感觉出来泛着幽冷的光。
镜子边缘凝结着一些暗红,应该是干涸已久的血迹。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镜面上密布的类似蛛网般的裂痕,每一道细小的裂痕之中都像是藏着一只眼睛,隐约能拼凑出半张属于女人的怨毒的脸。
“小叶子,去给这位客人倒杯热姜茶。”时序白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哦……哦,好。”小叶子此刻大脑一片空白,俨然已经被照片里的东西和刚才的异动惊得六神无主,她木讷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厨房走去。
时序白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学长”的温柔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冰渊般的冷漠与戾气。
他将照片推回给那名女子,声音压得极低,冷硬得像一块冰岩。
“三天后,子时,带着镜子来。”说罢他顿了顿,不容置疑地特别嘱咐道,“记住,一个人来!”
小叶子端着热气腾腾的姜茶走出来时,店里已经恢复了安静。只有墨墨慵懒地躺回柜台上,用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桌面。
“人又走了?”小叶子环顾一圈,确实没有那女人半分影子,甚至连时序白也不见人影。不应该啊,那女人看上起那么急切地想要修复梳妆镜。主动跳到嘴里的鸭子也能飞了?
“再这样下去,我们这家古董店是不是真的要关门大吉了!”小叶子牢骚了一句,随即又像想起什么,朝着修复室的方向喊道,“干脆别开古董店了,我们改行算了!”古董店真邪门啊。
她知道,时序白一定又去了修复室,去鼓捣他那些比啥都重要的“宝贝”了。
小叶子叹了口气,拿起抹布开始打扫被雨水溅湿的地面。当她擦到柜台边时,眼角瞥见被遗落在地上的照片——正是那女人留下的。
鬼使神差地,她捡起了照片。这一次,没有了时序白的阻挡,她看得更加仔细。照片上,那女人的手正搭在镜框上,无名指上的钻戒。小叶子回忆着刚才多看的那两眼,戒托上似乎刻着什么。
她忙翻出放大镜靠近那个截。戒托上确实有一个字,一个花体的“陈”字。
陈!
有那么一瞬的记忆像一道闪电在她脑海稍纵即逝。她晃晃脑袋,没有抓住那画面。直觉告诉她时序白一定知道些什么。
她抓起那张照片想也不想地冲向了修复室,一把推开了门。
修复室内光线昏暗,时序白正背对着她,单手抵在那只曾让她晕倒的皮影木箱上。
“她戴的戒指上有个‘陈’字,我好像在梦里见过!”小叶子扬着手中的照片激动说道,“还有这面镜子,为什么你一碰到它的照片,你的手镯就会有反应,店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响?”
时序白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出去!”
他的声音低哑而急促。
小叶子这才看出那只本应安静的箱子,此刻却在剧烈地震动。箱体的缝隙间不断渗出浓稠如墨的黑气,如毒蛇般缠上他的手臂,在他腕间的银镯上盘绕,形成一个不断变幻的狰狞的……脸!
银镯似乎在与那黑气对抗,发出微弱的银光,却被黑气压制得明灭不定。时序白的身形紧绷,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比平时沉重许多。
小叶子也感受到时序白此刻的不对劲。他好像……正在用尽全力对抗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以往,即便遇到再古怪的物件,他总是那般从容不迫,轻松解决,以至于让她几乎忽视了这其中可能存在的危险。
但这一次,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和以往截然不同,紧绷,不安。
恐惧终是压倒了满腹的疑问。小叶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扔下照片,仓皇地退出了修复室,还顺手带上了那扇厚重的门。
她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随后干脆躲到柜台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修复室的方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朱砂胎记,那块胎记不知何时又开始微微发烫,心中的恐惧如影随形,像潮湿的藤蔓,一圈圈缠紧了她的心。
就在这时,一团毛茸茸温热的东西悄悄地凑了过来。
墨墨看着她跑出修复室,看着她跑到柜台后,从地上跳到柜台上,无声地靠近她。它黑色的毛发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臂,痒痒的。小叶子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背,柔柔的,软软的,慢慢放松了下来。
墨墨安静地趴在她的怀里,但那双异瞳却紧紧盯着修复室的门。
它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在被暴雨笼罩的古董店里轻轻回荡,功效更比过催眠曲,暂时驱散了她心中的惊恐。
但她感觉到,时墟里,已经彻底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