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时断时续的,衬得时墟里越发的安静。
小叶子懒洋洋地趴在柜台前,像一只被晒化了的猫。她认真地啃着一根绿豆冰棒,一小口一小口的,微微的带着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勉勉强强驱散了一些困意。没办法,时墟里没有客人啊,一个都没有,时序白又不知道在忙什么,她睡意横生。
冰棒融化得很快,奶绿的糖水顺着她光洁的手腕滴答而下,滴落在柜台上,她却毫无察觉,只是控制着两只打架的眼皮子,有些昏昏欲睡地眨着眼睛。
墨墨静静地蹲在她脚边的高脚凳上,左侧绿宝石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滴落的糖水,似乎准备着“偷袭”伸出舌头舔一下。但它右侧的琥珀色的异瞳,却时不时警惕地瞥向紧闭的店门,喉咙里偶尔发出几声呜鸣,透露着它的戒备。
自从墨墨来到“时墟里”,店里的生意愈发冷清得名副其实。它就像一个天然的结界,偶尔有好奇的客人想探头进来瞧瞧,都会被它瞬间竖起的黑毛和充满威慑性的低沉嘶鸣吓得连连后退,仿佛这个门内是什么龙潭虎穴。
小叶子不止一次一本正经地教育它对顾客要礼貌且客气,警告它不是恶犬,而是一只温顺的小猫咪。但,猫自有猫的想法,内有恶犬的牌子时墟里算是“挂”上了。
“小叶子,不要把糖水蹭到账本上。”时序白温和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缓步从二楼走了下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棉麻衬衫,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烫金古籍,腕间的手镯在阳光下依旧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与他有些病态般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他走到小叶子身边,目光落在她手腕那道亮晶晶的绿色的糖水痕迹上,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放下古籍,抽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捏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擦拭着。那动作极其轻柔细致,甚至比修复战国的琉璃珠时还要更专注、更轻缓。
“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明明是责备的话,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听不出什么责备的语气,反倒是带着些些宠溺。
小叶子被他冰凉的指尖触碰,这才回过神来。她吐了吐舌头,仰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学长不喜欢小孩子吗?那当初干嘛要把我捡回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汪被阳光照暖的清泉,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时序白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刺了一下,泛起酸涩。他眼神变得柔和起来,空着的手抬起,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几根不听话的呆毛轻压了下去。
“后悔了。”他低声说,嘴角却微微上扬,“现在把你打包扔出去,应该还来得及。”话虽这么说,可谁都听得出那话语里没有半分的不满,只有满满的纵容。
小叶子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用手背擦拭着眼角渗出的泪水。
时序白捕捉到她眼底那深深的倦意。
“怎么了,又没睡好?” 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身从吧台后的小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杯子里放进微波炉加热。他总能像最精准的雷达一样,察觉到她任何一丝微小的异常。
小叶子摇了摇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接过时序白递来的温热牛奶,整个人缩在椅子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这已是她连续第三晚被同一个奇异的梦境纠缠 。
梦里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无数具没有五官的皮影人偶悬浮在空中,它们的四肢被细若发丝的青铜链条牵引着,随着某种无声的韵律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咔嗒”声,那声响听得让人牙齿泛酸。
而在那群皮影之前,始终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那身影总是背对着她,让她看不清容貌,只知道那人手里握着一根看上去很古朴的木质的法器,上面雕刻的纹路和那个灰衣客人带来的皮影身上的纹路,竟然一模一样。
最让她心悸和不安的是每当梦境破碎,她惊醒过来的时候,手腕上那块朱砂胎记总会泛起一阵微烫的麻痒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那块小小的皮肤下,蠢蠢欲动地想要苏醒破“土”而出。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时序白的手腕上,那只银镯的藤蔓纹路,在她的记忆中与梦里黑袍人手腕上那只模糊的木镯影像,重叠在了一起。
“学长,”她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你相信……梦里的东西会成真的吗?”
时序白正在翻阅古籍的动作蓦然停顿。他抬起头,目光如潭,深不见底。
店外的蝉鸣声仿佛在这一刻都被按下了静音键,空气也一同凝滞了一般。
“喵。”
墨墨突然从高脚凳上跳了下来,落在小叶子的腿上,用它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蹭着小叶子的手肘。它抬起头,那一绿一琥珀的异瞳里,清晰地映出了小叶子手腕上那块微微泛红,仿佛会呼吸似的胎记。
墨墨又闭起了右侧琥珀色的瞳孔。
"古董店的夜本来就不寻常。"时序白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十分平常的事实,却巧妙地避开了她问题的核心。
他合上古籍,转身走向收藏室。不一会儿,他从里面捧出一个约莫半米见方的锦盒。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找点事做。”他将锦盒放在小叶子面前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巴掌大的铜镜。镜子背面带有最常见的缠枝莲纹,十分雅致。只是,镜钮处有一道裂痕,还挺明显的。
“啧啧……可惜了,好好一块镜子多了这么一道裂痕,这价值大打折扣。”小叶子摇着头惋惜道。
“也不是不能补救。试试修复这枚镜钮……”
“我?”还没等时序白说完,小叶子反问着。
“不然呢?”时序白看了看她,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继续说道。“修复费翻倍。”
果然最了解小叶子的非时序白莫属,一听到修复费翻倍,小叶子眼睛都亮了。正愁学费有缺口呢,这不是做梦娶媳妇,想啥来啥啊。
小叶子被酬金……锦盒吸引,暂时忘却了刚才的问题。她好奇地伸手接过铜镜。入手微凉,带着金属那特有的沉重质感。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镜背上那繁复的缠枝莲纹时——
“嘶!”
手腕上的朱砂胎记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松手。可那枚铜镜却像有生命般,镜面深处,仿佛有团黑雾在剧烈翻涌。雾气之中,一个梳着古代发髻的女子轮廓隐约浮现,她正背对着镜面,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
她吓得甩开手,铜镜“咚”的一声摔在柜台铺着的厚绒布上。
“怎么了?”
时序白脸色一变,几乎是瞬间就抓起了她的手腕,银镯的冰凉贴上她滚烫的皮肤,让小叶子灼痛感减轻了不少。
他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她的手腕,声音紧张。“伤到哪里了?”
小叶子心有余悸地摇着头,吓得脸色煞白。
时序白对上她满是惊慌的眼睛,已经猜到个大概。他捡起铜镜,修长的指腹小心地抚摸着裂痕,腕上的银镯与冰冷的镜面碰撞,发出低鸣,像是产生了共鸣,又或者说是在安抚着什么。
“你看!”小叶子像是抓到了“证据”,指着镜中自己手腕的倒影,急切地说道:“学长你看!镜子里,我的胎记……它、它在变红!”
镜面倒映出的景象里,那块朱砂胎记的确实比现实中更加殷红,像快要滴落的血。
“它就特别奇怪……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小叶子焦躁地说道。
“是你太紧张了,光线下的错觉而已。”时序白面不改色地将铜镜重新收进锦盒,盖子合上的瞬间隔绝了那股不祥的气息。
“不是的!”小叶子的情绪有些激动,连日来的疲惫和恐惧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我感觉……就是从那个皮影到了我们店里,我才开始做噩梦的!梦里的人和事都奇奇怪怪的,每天醒来都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就特别特别的累!”
她的目光越过时序白的肩膀,紧紧地盯着修复室那扇紧闭的门。
“还有!我身体这么好,那天早上怎么会无缘无故在修复室晕倒?这难道不奇怪吗?”
“你那天是早起后立刻洗了热水澡,温差刺激造成的体位性低血压,很正常。不要自己吓自己。”时序白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他拉起小叶子的手腕将她带到沙发上坐下来,自己转身又重新弄了一杯更热一些的牛奶,塞到她的手里,试图安抚她。
小叶子捧着温暖的杯子,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看着时序白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心里那个小小的怀疑,像藤蔓一样开始疯狂滋长。
她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话题,期盼地看着他。
“学长,那个皮影……已经三天了,你修好了吗?按照约定,那个奇怪的客人今天就会来取走了吧?”
她心里想的却是,赶紧把那个瘟神一样的东西送走,也许送走了,她就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时序白顺着她的视线,也看了一眼那扇门。修复室的门板隔绝了里面的气息,却隔绝不了他脑海中的记忆——那些被封印的、沾染着黏腻妖气的皮影残片,以及那个被小叶子触碰后,变得异常活跃的皮箱。
他的眼神犀利,再转向小叶子时,又恢复了那种平淡和温和。
“放心,一切有我。”他轻声说,“下午如果再有客人来访,只说店主有事,让他们晚些再来。”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店门前空无一人的街道。
“我需要……整理一些物件。”
是的,整理物件。他看着那个锦盒,那枚刚刚被小叶子激发了异样的铜镜,现在也成了一件需要处理的“物件”了。
他不能再让任何可能引发她灵力波动的东西,出现在她面前了。无论是那个动机不明的灰衣男人,还是这店里任何一件,可能藏着墟隙污秽的古董。
时序白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为小叶子筑起的高墙,恐怕已经出现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