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瑾年十岁时亲娘就病逝了。
家里没个女人总归不像样,亲爹就另娶了个带娃寡妇,叫李盈梅。
亲爹在镇上做短工,不常回家,家里就是她做主。
李盈梅进门没两年就生了个儿子,膝下一儿一女就更得意了,家里洗衣做饭都是让洛瑾年来干,还要伺候他们母子仨。
家里钱自然也是李盈梅管的,洛瑾年没吃没喝,若是后娘心情好了就一天能有一个馒头,晚上睡的也是柴房。
半年前后娘想把他嫁给一个肺痨鬼做妻,那肺痨鬼娶过两任妻子,全都没活过三个月,但凡想要命的,都不敢嫁过去。
洛瑾年再害怕也惜命,就鼓起勇气夜里偷偷翻墙逃跑,却被亲爹发现了,把他锁在柴房里关着。
他哆哆嗦嗦地躲在角落里抹眼泪,只觉得自己小命不保,估计没几个月可活了。
某天晌午,洛瑾年闻到屋里飘来的饭菜香味。
他扒在窗上小心往外面窥探,被勾得肚子咕咕叫。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后娘不给饭吃,只能吞了吞口水把身子蜷起来,缓一缓抽痛的胃。
想着自己半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去了就要被染上病,他脑子晕乎乎的,只能蜷在角落里小声哭泣。
咚咚——
柴房另一侧有人用石子砸窗户,他顿时止住泪水,偷偷扒着那边的窗户往外看。
柴房是靠着院墙修的,窗户修得低,洛瑾年费力地抬头往上看。
便望见墙头上趴着个高大的年轻汉子,洛瑾年认识他,他是前年来避火村的外来户,没多久就干起猎户了。
洛瑾年性子胆小,路上见了汉子都是低着头的,不敢多看,更别说他这样的外来户了。
他急忙收回视线,不敢再乱看。
谢春涧趴在墙头问他为什么哭,洛瑾年也不知哪来的胆量,想着自己反正都快死了,还管什么避不避嫌。
他抽了抽鼻子,哽咽道:“我后娘逼我嫁给一个得了肺痨的男人,我要是去了,肯定活不了几个月……”
谢春涧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跟我走吧,我娶你,总比死了强。”
洛瑾年惊诧地抬头,便望见高大健壮的汉子背着光,咧着嘴大笑。晌午热烈的光线,也挡不住年轻汉子脸上模糊却灿烂的笑容。
洛瑾年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没想到谢春涧真的来提亲了。
他们在山里简陋的木屋前,对着天地磕头,用血在婚书上按了手印,就算成了亲。
“他对我很好。”洛瑾年的眼泪砸在地上。
“给我饭吃,让我睡屋里,他自己睡外头,他说等攒够了钱,要是我愿意跟他就带我回家。”
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洛瑾年压抑的抽泣声。
“后来呢?”谢云澜问。
“后来……春涧哥接了趟急活,说报酬丰厚,干完了就能带钱回家。”洛瑾年抹了把脸,眼泪却越擦越多。
“他走了两天,回来的时候就不对了。先是发热,咳血,身上也有伤,他说是在山里遇到了野猪群,摔下了坡。”
“我去请郎中,可我们住得太偏了,等我把人请来,春涧哥已经……”
“别说了。”林芸角哑着嗓子打断,她背过身去,肩膀抖动着,抬手用力抹眼睛。
谢玉儿已经呜呜哭了起来,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谢洛风也红着眼眶,拳头捏得死紧,别过脸去,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
只有谢云澜,他大约是最不意外的,昨晚的猜测被认证,虽然心中为大哥的遭遇难过,但也没有被情绪冲昏头脑。
他抿着唇仔细观察着面前这人,脸色苍白,脖颈纤细,身形也单薄,跪在那里像一枝随时会折断的芦苇,瞧着确实惹人怜爱。
但谢云澜依旧戒备,他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
审视的目光在洛瑾年裸露的脖颈、手腕上停留,那里有深深浅浅的伤痕,新旧交叠。
哥儿的双手十指十分纤细,骨节分明,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可这双手并不光滑,指腹有厚厚的茧子,是常年浆洗、做粗活留下的。手背有新添的擦伤,已经结了薄薄的痂,兴许是逃难路上留下的伤痕。
这个人没有说谎,至少,关于他自身的凄惨和与大哥的相遇,没有说谎。
但大哥的死呢?真的只是意外?
谢云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洛瑾年面前,冰凉的手指搭上他单薄的肩。
在接触的刹那,洛瑾年像被烫到般剧烈一颤。
谢云澜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掌下的肩膀,瘦削得惊人,骨头硌手,却在细微地地发抖。
他面上不显,手下力道却放轻了些,将人扶起。
“这样跪着多不成样子,坐下吧。”
他体贴地扶着洛瑾年哆嗦的身子,动作温柔,嘴角甚至牵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洛瑾年不习惯被男人碰,从小到大,除了那个救了他、娶了他的相公,没有哪个汉子碰过他。
更别说谢云澜是他小叔子,怎么都得避嫌。
他稍稍抬头,正欲拒绝,却对上了谢云澜的眼睛。
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的相貌,可那双眼睛深处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平静,冰冷,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暗流汹涌。
他在打量他,像毒蛇在掂量从何处下口,像猎人在审视落入陷阱的猎物。
洛瑾年的心颤了颤,一种说不清的寒意从脊背爬上来,瞬间席卷全身。
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只由着男人扶着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他坐得拘谨,只敢挨一点点椅子边,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像只受惊的猫儿,缩成小小一团。
谢云澜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疑虑又消解了几分。
太胆小,太怯懦,说话大声一点都能吓着,这样的人,能有本事害死大哥那样健壮的猎户?
他怕惊着胆小的猫儿,体贴地略略放低了嗓音,走回桌边,拿起那个粗布钱袋,放在桌上。
装满碎银的袋子落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里的钱,”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我清点过了。十两七钱银子,是笔不小的数目。”
他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洛瑾年。
“你一路逃难,饥寒交迫。带着这些钱,本可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送到一个你从没来过的地方?”
林芸角一听,心中也生出几分疑虑,抹了抹眼泪,转过身,看向洛瑾年。
谢洛风抬起发红的眼睛,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洛瑾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头上还绑着一圈白色的绷带,露出的脸还没有巴掌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真是只可怜巴巴的小丑猫,谢云澜这么想着。
“这钱是相公的,不是我的。”洛瑾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他让我送来,我就得送来。我答应过他的。”
顿了顿,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楚楚可怜。
“而且我也没地方能去了。”
林芸角心里对他的话早已信了大半,又见他满身的伤,就忍不住可怜,态度也软了一些。
“你不是避火村的人?我给你一些盘缠,你回家吧。”
洛瑾年用力摇了摇头,紧紧抓着腿上的布料,几乎要把破布衣服抓烂了,虽然本来也全是补丁,大不了再多两块。
他咬紧唇,哽咽道:“村子被水淹了,相公也死了,我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该去哪。”
他来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要是谢家肯收留他就好了,但此时已经打消了那份妄想。
谢家虽不算富裕,可那也比洛瑾年从前的家好太多了。
洛瑾年一想到早上起来时看到的光景,屋子那么敞亮干净,床铺也软得不像话,哪里是他配用的?
谢家不会让他留,他也不敢留。
“相公的恩我已报了,我这就离开。”洛瑾年头也不敢抬,慌慌张张就要往外面跑。
至于他要去哪,能做什么,洛瑾年也不知晓。
要不是谢春涧救了他,他恐怕早就死了,能活到如今已经很好了,洛瑾年不敢再奢求什么。
谢云澜看着洛瑾年,这个瘦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哥儿。
跋涉千里,路上的艰难自不必多说,就为了送钱,而他甚至不认识谢家人。
愚蠢吗?也许。
但正是这种愚蠢,让谢云澜心里的疑虑消解了大半。
一个真有坏心且有能力谋害大哥的人,绝不会是这样。事情的经过已经了解清楚,最好的做法,就是像林芸角一样给些钱打发走。
谢云澜很清楚自己应该这样做,可他想到了自己私藏的那封书信上的内容。
——妻洛氏瑾年,性温良。倘兄有不测,盼云澜善待之,若喜爱,望珍视,可为贤妻。
无数个念头在谢云澜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他面上不显,淡然把人拦下。
“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先暂住府上?”
林芸角闻言,眼神复杂地看着洛瑾年,终究是于心不忍,良久,她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带着疲惫。
也改口道:“也罢,你先住下吧,我找人打听打听村子里的情况,要是有好消息,再做打算。”
洛瑾年猛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也不知道是该惶恐还是该感激。
谢玉儿懵懵懂懂的,看了看一身伤的洛瑾年,又看看二哥,抓着娘亲的袖子小声抽噎着。
谢洛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看见洛瑾年头上的伤,最终还是扭过头。
“就以……”林芸角顿了顿,艰难地改口,“就以远房亲戚的身份吧,你带来的钱,解了我家燃眉之急,住两天也不妨事。”
虽说洛瑾年是谢春涧的夫郎,可到底没有谢家人亲眼见证。
林芸角连他性子如何都不清楚,暂时还无法接受他这个忽然冒出的儿媳。
“云澜,”林芸角看向二儿子,“你带他去安顿,就住昨晚那屋。”
谢云澜应下,走到洛瑾年面前,看着他过于虚弱的样子,应该无力走动,便向他伸出手,“起来吧。”
洛瑾年看着那只修长干净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敢碰,自己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因为虚弱晃了晃,眼前也是一黑。
谢云澜收回手,神色不变:“那便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堂屋。
*
西厢房里,一切如旧。
谢云澜推开门,侧身让洛瑾年进去。
洛瑾年以为他会离开,可他等了一会,男人却走了进来,在堂屋时还好,可现在屋里只有他们二人。
感受到谢云澜观察他的视线,洛瑾年浑身紧绷,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伸,只好坐在床上对着地上的砖缝看,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粗糙的被面。
“以后你就住这里。”他语气平淡。
“家里规矩不多,但有些事要知道。娘每日寅时起身,卯时吃早饭,娘身子不好,你若得闲可以帮娘做些活计。”
这些即便谢云澜不说,洛瑾年也会做,他总不能住在谢家吃白饭,乖乖点了点头。
门被轻轻带上。
洛瑾年听着脚步声远去,紧绷的脊背立刻松了,悄悄吐了口气。
不知为何,谢家人里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小叔子了。
面上确实温柔体贴,无可指摘,可那双眼神好似能把人看穿,叫洛瑾年不寒而栗。
他也猜不透谢云澜的心思,直觉上感觉谢云澜很危险,只要一跟他单独相处就忍不住紧张。
洛瑾年暗暗打定主意,以后还是少跟谢云澜接触,尽量避开他。
日头渐渐攀了上来,洛瑾年起得晚,才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就晌午了。
林芸角把大儿子的骨灰坛子放好,眼下手里没什么闲钱,等过几日还完钱庄的债,就筹办他的丧事。
两片木牌也重新拼在一起,可木牌被重新黏上了,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对着木牌,躲在自己屋里哭了好一会儿。
见该吃晌午饭了,才放下木牌,对着铜镜收拾了一下脸上的泪痕,便急忙出来烧饭了。
就是再难过,日子也得过下去,饭也得好好吃不是?
昨晚还剩下半锅鸡汤,林芸角就着鸡汤煮了一锅鸡汤面,又叫小女儿到菜园里薅了两把青菜,在锅里烫了烫,这就差不多好了。
“去叫你二哥三哥来吃饭。”
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个人,便补充道:“还有你洛哥哥。”
谢玉儿看到娘脸上未擦干净的泪痕,知道她心里正难过,没有戳穿,点了点头就去叫哥哥们吃饭了。
她知道娘要强,要是被人知道自己偷偷哭了,肯定嫌丢脸,才不会说嘞。
西厢房里,洛瑾年饿了一上午,又闻到灶房里飘来的肉香面香,肚子立马咕咕叫起来。
谢玉儿只说叫他出来,洛瑾年就以为是叫他出去端饭。
他在洛家时也是这样的,烧饭、端饭,等后娘和哥哥姐姐吃完了再去洗碗,哪有他上桌吃饭的份儿。
洛瑾年把面端上桌,闻着那扑鼻的鸡肉味,悄悄吞了吞口水,揉了揉饿得发疼的肚子。
一家子都已经就座了,洛瑾年怕自己留着招人嫌,赶忙要出去。
却听林芸角说道:“怎么不端你那碗,要回屋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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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