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瑾年是被一阵剧痛唤醒的。
额角像被烙铁烫过,肩膀处的钝痛让他每吸一口气都要痛一下。
他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看清头顶是陌生的、有些发白的青灰色帐子。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
不是破庙垫了稻草也冷硬的地面,也不是路边冰冷的石板,是实实在在铺着棉絮的床褥。
洛瑾年都记不起自己上回睡这么软的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在家里睡的都是柴房,只简单在地上铺了床旧被子就能睡了,村里发了大水,他带着包裹投奔谢家,路上也是睡的破庙,或者在野外浅浅眯一会儿。
细想起来,洛瑾年已经很久未这样睡过好觉了。
身上盖的被子虽旧,却也干干净净,带着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味道。
难得的温暖让洛瑾年舒适极了,他才刚醒,可身上的伤让他劳累极了,又有暖融融的阳光晒着,几乎舒服得又睡过去。
只是脑子昏了一会儿,还未睡着,额上的疼痛便让记忆涌出来。
他好不容易找到谢家,忐忑地不敢敲门,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有人从院里出来推搡他,他不小心摔倒,包里的陶罐也掉出来了……
陶罐!
洛瑾年猛地坐起,因起得太猛,一阵眩晕瞬间袭来,苍白的脸愈发白了。
他下意识捂住额头,手指碰到包扎的布条。顾不上疼,他慌乱地环顾四周。
房间不大,但整洁,是结实牢靠的青砖房,和他那个漏风漏雨的小柴房一点都不一样。
屋里布置得简单,一张木桌,一把椅子,靠墙的木柜子,角落里摆了一盆绿植。
干净敞亮又温馨,床铺也很柔软,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住处。
可他的包袱呢?
那个装着相公骨灰、遗物和全部银钱的包袱,去哪儿了?
洛瑾年身处陌生地方,又丢了包裹,恐慌像冰水从头浇下。他掀开被子想下床,却因为腿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吱呀——
门就在这时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探进来,见他坐在地上,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推开门端着盆水进来。
“你醒了呀?”小姑娘声音清脆。
“怎么坐在地上?快起来洗漱吧,娘和二哥等着见你呢。”
她把水盆放在架子上,又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我叫谢玉儿,叫我玉儿就好啦。”
洛瑾年看着她,约莫十岁年纪,脸蛋圆润,眼神清澈,穿着一身的碎花衣裳。
谢玉儿见了生人也不害怕,只是好奇地看着洛瑾年。
活泼友善的姑娘脸上是轻快的笑,让洛瑾年的心稍稍安定。
“我……我叫洛瑾年。”他小声说,撑着床沿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谢玉儿忙放下东西过来扶他:“你慢慢来,你额头上伤得厉害呢,娘说你是饿晕加撞伤了。”
在谢玉儿的搀扶下,洛瑾年洗了脸。
温热的水擦过皮肤,洗去一路的风尘和疲惫,露出底下苍白憔悴的面容。
谢玉儿又递过一个小瓷罐,里面是淡青色的粉末:“这是青盐,二哥从县学带回来的,给你漱口用。”
洛瑾年愣住了。
青盐是要花钱买的,他从前在家里,后娘连新布巾都舍不得给他用,更别说这样精细的东西。
他连忙摆手:“不、不用了,我用柳枝就好。”
“你就用嘛。”
谢玉儿把瓷罐塞到他手里,“二哥说了,你是客人,要用好的,再说这罐青盐可难得了,他自己都省着用呢。”
普通的青盐并不算珍贵,几文钱就能买一罐,但这一罐似乎是加了什么香料。
谢玉儿不是很懂,只知道闻着香香的,好闻得紧。
洛瑾年知道这东西肯定名贵,更不敢用了,只咬了截柳枝,细细刷了牙。
整个过程,他都小心翼翼,生怕弄脏了这间干净温暖的屋子。
洗漱完,谢玉儿领着他往外走:“娘和二哥三哥都在堂屋等着了,不知要说什么。”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安,洛瑾年听得出来。
他跟在谢玉儿身后,穿过小小的院子。
清晨的阳光洒在地上,院角晾着洗净的衣物,井边水桶整齐排列,一切都井井有条,透着寻常人家的踏实。
可洛瑾年的心却越跳越快。
堂屋的门敞开着。
他迈过门槛,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坐在主位的妇人。
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憔悴,眼角有深深的皱纹,可一双眼睛却锐利清明。
她穿着深蓝色粗布衣裳,袖口磨出了毛边,可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妇人身边站着那个青衫书生,他昨天在院里远远见过,今日离得近,看得更清楚。
约莫二十岁,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眼间透着读书人的清贵。一身朴素的青衫穿在他身上,不但不显寒酸,反而衬出几分风骨。
他唇角噙着惯常的浅笑,可那双眼里却毫无笑意,让人头皮发麻。
洛瑾年只对视了一眼,就慌忙别过头。
书生旁边是个梗着脖子的少年,十四五岁年纪,穿着利落的短褂,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眶发红,拳头捏得死紧。
洛瑾年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谢玉儿身后躲了躲。
谢云澜上前一步,手里拿着大哥从不离身的刀鞘。
“你是谁?”谢云澜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深潭的水,听不出情绪,却更让洛瑾年惶恐了。
“我大哥谢春涧的东西,为何在你这里?”
听到那熟悉的名字,洛瑾年的血液好像瞬间凝固了,他瑟缩着往后挪,背抵住了紧闭的门,退无可退。
他嘴唇哆嗦着,视线慌乱地从刀鞘移到妇人脸上,知道她应该就是相公常提起的、性子刚强又心软的娘。
“我……我是……”
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东西是相公……相公让我带来的……”
“相公?!”
妇人的声音陡然拔高,脸色刷地白了。她死死盯着洛瑾年:“你叫谁相公?!”
“你胡说什么!”
谢洛风暴怒地冲上前,被谢云澜拦住了,但那双喷火的眼睛几乎要把洛瑾年烧穿。
“我大哥还没成亲!哪里来的‘相公’!你到底是哪里来的骗子!”
“不……不是……”洛瑾年慌乱地摇头,想解释,却越急越说不出话。
他看着妇人摇摇欲坠的样子,看着少年愤怒的眼神,看着书生深不见底的目光,只觉得天旋地转。
完了,他们不信他。他们觉得他是骗子,是坏人。
相公,我该怎么办……我把事情搞砸了……
*
堂屋里,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洛瑾年被带到屋子中央,像待审的犯人。
谢家人围坐着,林芸角坐在主位,谢玉儿挨着她,眼睛红红的。两兄弟也坐在她身侧。
“说吧。”林芸角声音有些发颤,但竭力维持着镇定。
“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你究竟是谁,和我家春涧是什么关系。”
洛瑾年跪在地上,谢家人没让他跪,是他自己坚持要跪的。
他觉得这是自己对不起谢家人,他们一家子高高兴兴等着大哥回家,却只等到他这个丧门星。
以前后娘就常常骂他丧门星,就因为他迟迟嫁不出去,瘦成那样,长得又丑,嫁人也换不来多少钱。
几个月前村子被水淹了,洛家抛下他逃难,后娘也尖着嗓子骂他晦气,招来了洪水。
他嫁给谢春涧还没十天,相公便死了,在谢家看来不就更是丧门星了。
洛瑾年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这是他贴身藏的,一路逃难,哪怕再饿再冷,都没敢动这里面的东西。
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两样东西。
一张皱得几乎要碎掉的纸,纸是粗糙的黄麻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和两个鲜红的手印。
这是一份再简陋不过的民间婚书,上面字写得不好,但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还有半块木牌,木头是常见的杨木,上面刻着一个残缺的“安”字,裂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开的。
林芸角的呼吸停了,她认得那木牌。
另外半块,此刻正好好藏在在她房间的箱底,用红布仔细包着。
木牌那是春涧他爹早年走街串巷时,给两个儿子求的平安牌,春涧是“康”,云澜是“安”。
后来他爹积劳成疾,渐渐病重,吃什么药都不见好,春涧决意离家为父求药。
离家时,他把“康”字牌留给了家里,说戴着“安”字牌,保佑自己平安,也保佑弟弟康健。
临走前那晚,林芸角因太担忧他,一宿睡不着,坐在院里落泪。
春涧出来陪她,沉默了很久,最后把那块“安”字木牌掰成两半,把一半塞进娘手里。
“娘,这一半您留着,就当儿子陪着您。等儿子回来了,再把它粘上。”
这一走就是两年,他爹的病还是没能治好,爹病逝后家里债务缠身,春涧也没回来,找了个赚钱的行当慢慢攒钱。
转眼又是两年,前不久春涧送了书信说要回家,林芸角高兴得晚上做梦都念着他回来。
可现在,平安牌的另一半,在这个陌生、瘦弱、满身伤痕的哥儿手里。
“我是避火村的人……”洛瑾年开口,声音低得像蚊蚋。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而事情还要从四个月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