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寡夫郎被前夫他弟娇养了》 第1章 第 1 章 七月末,暑气渐消。 夕阳西下,青瓷镇却仍热闹着,石阶路上人头攒动,小贩、货郎大声吆喝着。 小镇最东边的谢家也同样热闹,庆祝着家里难得的喜事。 傍晚的余晖将谢家小院染成暖金色,灶房里飘出久违的肉香。 林芸角在围裙上擦擦手,把最后一把柴火塞进灶膛。 锅里炖着整只鸡,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油星在表面绽开朵朵金花。 她深吸一口气,回想着有多久没闻过这么浓郁的肉香了?三个月?还是半年? “娘!好香啊!”十岁的谢玉儿像只小雀儿扑进灶房,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锅盖缝隙里冒出的白汽。 “去,摆碗筷。” 林芸角笑着拍她后背,“今天你二哥大喜事,咱们也奢侈一回。” 堂屋里,十四岁的谢洛风正襟危坐,眼角却忍不住往灶房方向瞟。 听见脚步声,他立刻挺直腰板,装模作样地翻着手里那本快翻烂的《千字文》。 “装什么装。”谢玉儿把碗筷磕在桌上,“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谁、谁肚子叫了!”谢洛风涨红脸,“我是觉得娘太浪费了。又不是中状元,一只鸡得多少文钱——” “五十三文。” 清润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谢云澜端着两盘青菜进屋,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整洁妥帖,唇角噙着惯常的浅笑。 他将菜放下,转向母亲:“娘辛苦了。” 林芸角端着一大盆鸡汤上桌,盆里那只鸡炖得酥烂,金黄的汤面上浮着几颗枸杞。 她看着二儿子,眼圈有些发红:“不辛苦。我儿争气,进了县学,往后的路就宽了。” 这是谢家近两年来最大的喜事。 两年前当家的病逝,留下的不只是悲痛,还有杂货铺的债务。 每月都要还一笔利钱,利滚利,到如今已是一笔压在全家心口的巨石。 大哥谢春涧在外做猎户,每月都会往家寄一笔钱,是家里最主要的入账。 可那点钱,还了利钱就所剩无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平时她一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半花,这不今儿才一狠心,买了只鸡回来庆贺庆贺。 谢云澜考入县学,不止是光宗耀祖,县学生员有廪米可领,若成绩优异还有膏火银,更重要的,是有了“士子”的身份。 这身份就像一层薄纱,往后谁见了心里都会敬重一些。 虽不能抵债,却能让人在逼债时多几分顾忌,要是钱庄的人再来逼债,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吃饭吧。”林芸角给每个孩子碗里舀汤,特意给谢云澜夹了个鸡腿,“云澜得多吃点,读书费脑子。” 谢云澜却将鸡腿夹回母亲碗里:“娘操持这个家才最费神。” 又给弟妹各夹一块肉,“你们长身体。” 桌上气氛温馨起来。 谢玉儿叽叽喳喳说着和伙伴玩耍的趣事,谢洛风嘴上嫌弃妹妹“聒噪”,却听得认真。 鸡汤的热气氤氲开来,模糊了每个人脸上细微的疲惫。 林芸角喝了一口汤,忽然轻声说:“等你们大哥这次回来,债就能再缓一缓。他上次信里说,接了个大活,报酬丰厚,估摸着能把债还完。” 桌上静了一瞬。 谢春涧已经迟归五日了,就是路上耽搁,最晚前天就该到家。 “娘你别担心。”谢云澜放下碗,语气温和。 “大哥做事稳妥,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从山里到县城,山路难行,晚两天也正常。” “我就是怕……”林芸角话到嘴边,觉得不太吉利,又咽回去,摇摇头,“吃饭,吃饭。” 她没说的是,钱庄的利钱这个月还没还。 管事已经派人递过话,最迟月底,若再还不上,就要拿家里的东西抵了。 正想着,院门突然被拍得震山响。 “谢家的!开门!” 粗哑的男声像钝刀刮过耳膜,桌上的温馨瞬间冻结。 门外站着三个汉子,为首的是钱庄伙计赵四,三角眼,吊梢眉,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 赵四鼻子抽动,目光越过开门的林芸角,落在堂屋饭桌上。 “哟,吃得不错啊。” 他阴阳怪气,“炖鸡?林娘子,您这就不地道了。有钱吃肉,没钱还债?” 林芸角脸色发白,却还是挤出一个笑:“赵管事,您这话说的。孩子考进县学,这才咬牙买了一只鸡庆贺。钱我们正在筹,定会按时……” “按时?今天都二十五了!”赵四打断她,“东家说了,月底前必须见到钱。您这又是鸡又是肉的,我看是不缺钱,就是不想还吧?” 他上前一步,林芸角下意识想拦住他,却被他大力推了一把,脚下被门槛一绊,踉跄着向后倒去。 “娘!”谢洛风冲出来扶住母亲,少年人气得眼睛发红,“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讨债!” 赵四伸手去推谢洛风,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拦住。 谢云澜不知何时已挡在家人身前。他脸上仍带着那抹浅笑,眼神却像结了冰。 “赵管事,钱我们不会赖。家兄这几日便归,他一回来,立刻还钱。” “又是这套说辞!”赵四啐了一口,“你大哥要是一年不回来,我们还得等一年?” “自然不会。”谢云澜语气平静。 “县学王学正已知晓我家情况,他可以为我作保。况且赵管事若是今日非要闹出动静,惊动了学正,影响了县学生员的清誉……您觉得,钱庄东家会高兴吗?” 赵四闻言,脸色变了变。 县学学正虽不是官,却与县衙往来密切,县衙最重他们这些读书人的脸面。 若真因为逼债闹出什么,上面怪罪下来,他一个小伙计确实担不起。 但他也有难处,钱庄这个月业绩不好,东家发了火,要是再收不回这笔债,回去挨打挨骂的都是他。 正犹豫间,他眼角余光瞥见院门外有个黑影。 那是个瘦得脱形的小乞丐,抱着个灰扑扑的包袱,正呆呆望着院里。 小乞丐衣服破得不成样子,裸露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的枯枝,脸上脏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大得骇人,空洞地望着谢家小院。 赵四正憋着火没处发,见状一把抓住那人肩膀:“小叫花子看什么看!滚远点!” 他本意只是推搡一下泄愤,却没想到那人轻得像片叶子,一推之下竟直直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包袱脱手飞出,里面的东西哗啦散了一地。 一个粗陶罐滚出来,罐口用红布塞着,罐身磕出一道裂纹。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紧随其后,落地时发出钱币碰撞的脆响。 那瘦弱的人不管不顾地扑向陶罐,用身体护住它。 “我的……”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赵四正在气头上,抬脚就踢:“晦气东西!” 那一脚踢在肩胛骨上,瘦弱的小叫花子闷哼一声,蜷缩着倒下,再没动静。 院里死一般寂静。 赵四也愣住了,他只想吓唬吓唬这乞丐,没想闹出人命。 再看地上那人,呼吸微弱得像要断了,心里顿时慌了。 “……十天!”他色厉内荏地喊,“再给你们十天!十天后要是还不上,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完,带着两个打手匆匆离开,像是背后有鬼追。 * 谢家小院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桌上凉透后凝出油花的鸡汤,和地上那个不知死活的人。 “娘,他……”谢玉儿吓得抓紧母亲的衣角。 林芸角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总归是条性命,还帮了咱们家一把,先抬进来。云澜,搭把手。” 谢云澜蹲下身,目光首先落在地上的钱袋上。 粗布缝制,口子扎得紧,他随手捡起来掂量了一下,里面至少有几两碎银。 他又看向那个陶罐,就是个很普通的骨灰坛,乡下常见的那种。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散开的包袱里,露出的半截刀鞘。 皮质的刀鞘磨损严重,已经磨出光面了,鞘口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春涧”。 谢云澜心头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有心隐藏,迅速将所有东西收拢,但还是被谢洛风看到了那把猎刀。 “二哥,这……”谢洛风也看见了刀鞘上的名字,声音发颤,“这不是大哥的……” “先救人。”谢云澜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可怕。 他和三弟将人抬进西厢房,那是从前大哥谢春涧住的屋子,即便他离开了两年,也一直特意为他空着,大儿子说要回,林芸角前几天就特意收拾出来了。 林芸角打来温水,用布巾擦拭那人脸上的污垢。 污垢褪去,露出一张年轻却憔悴至极的脸。 大概十七八岁年纪,眉眼其实生得很好,只是瘦得颧骨突出,嘴唇干裂出血口子,说不上好看。 他浑身是伤,额头撞在门框上的地方青紫一片,肩胛骨处的衣服还有个灰扑扑的脚印。 谢玉儿端来一碗稀粥,林芸角把人靠在怀里小心喂了几口。 昏迷中的人本能地吞咽,喉结滚动,发出细微的呜咽。 “烧得厉害。”林芸角摸着那滚烫的额头,叹了口气,“这身子这么虚,怕是饿了多少天了。” 另一间屋里,谢云澜坐在桌前,手里握着那把猎刀仔细观察,在刀鞘里摸出一封叠成小块的书信。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将他半边脸映得苍白,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眸叫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钱袋里的银钱很多,足以把家里剩下的债还了大半。 骨灰坛里的是谁?他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谢洛风凑过来,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二哥,这刀是大哥从不离身的,这人是不是……” “等他醒了。”谢云澜下意识把信藏在手心里,轻声说,“一切自会清楚。” 他的声音很稳,心底早已因自己的猜测掀起惊涛骇浪,只是面上依旧平静,免得家人担忧。 等弟弟走了,谢云澜才对着烛光看起那封没有署名的信。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屋里油灯昏暗,照不亮他眼底的波澜。 是一篇有点慢热的种田日常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洛瑾年是被一阵剧痛唤醒的。 额角像被烙铁烫过,肩膀处的钝痛让他每吸一口气都要痛一下。 他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看清头顶是陌生的、有些发白的青灰色帐子。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 不是破庙垫了稻草也冷硬的地面,也不是路边冰冷的石板,是实实在在铺着棉絮的床褥。 洛瑾年都记不起自己上回睡这么软的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在家里睡的都是柴房,只简单在地上铺了床旧被子就能睡了,村里发了大水,他带着包裹投奔谢家,路上也是睡的破庙,或者在野外浅浅眯一会儿。 细想起来,洛瑾年已经很久未这样睡过好觉了。 身上盖的被子虽旧,却也干干净净,带着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味道。 难得的温暖让洛瑾年舒适极了,他才刚醒,可身上的伤让他劳累极了,又有暖融融的阳光晒着,几乎舒服得又睡过去。 只是脑子昏了一会儿,还未睡着,额上的疼痛便让记忆涌出来。 他好不容易找到谢家,忐忑地不敢敲门,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有人从院里出来推搡他,他不小心摔倒,包里的陶罐也掉出来了…… 陶罐! 洛瑾年猛地坐起,因起得太猛,一阵眩晕瞬间袭来,苍白的脸愈发白了。 他下意识捂住额头,手指碰到包扎的布条。顾不上疼,他慌乱地环顾四周。 房间不大,但整洁,是结实牢靠的青砖房,和他那个漏风漏雨的小柴房一点都不一样。 屋里布置得简单,一张木桌,一把椅子,靠墙的木柜子,角落里摆了一盆绿植。 干净敞亮又温馨,床铺也很柔软,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住处。 可他的包袱呢? 那个装着相公骨灰、遗物和全部银钱的包袱,去哪儿了? 洛瑾年身处陌生地方,又丢了包裹,恐慌像冰水从头浇下。他掀开被子想下床,却因为腿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吱呀—— 门就在这时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探进来,见他坐在地上,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推开门端着盆水进来。 “你醒了呀?”小姑娘声音清脆。 “怎么坐在地上?快起来洗漱吧,娘和二哥等着见你呢。” 她把水盆放在架子上,又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我叫谢玉儿,叫我玉儿就好啦。” 洛瑾年看着她,约莫十岁年纪,脸蛋圆润,眼神清澈,穿着一身的碎花衣裳。 谢玉儿见了生人也不害怕,只是好奇地看着洛瑾年。 活泼友善的姑娘脸上是轻快的笑,让洛瑾年的心稍稍安定。 “我……我叫洛瑾年。”他小声说,撑着床沿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谢玉儿忙放下东西过来扶他:“你慢慢来,你额头上伤得厉害呢,娘说你是饿晕加撞伤了。” 在谢玉儿的搀扶下,洛瑾年洗了脸。 温热的水擦过皮肤,洗去一路的风尘和疲惫,露出底下苍白憔悴的面容。 谢玉儿又递过一个小瓷罐,里面是淡青色的粉末:“这是青盐,二哥从县学带回来的,给你漱口用。” 洛瑾年愣住了。 青盐是要花钱买的,他从前在家里,后娘连新布巾都舍不得给他用,更别说这样精细的东西。 他连忙摆手:“不、不用了,我用柳枝就好。” “你就用嘛。” 谢玉儿把瓷罐塞到他手里,“二哥说了,你是客人,要用好的,再说这罐青盐可难得了,他自己都省着用呢。” 普通的青盐并不算珍贵,几文钱就能买一罐,但这一罐似乎是加了什么香料。 谢玉儿不是很懂,只知道闻着香香的,好闻得紧。 洛瑾年知道这东西肯定名贵,更不敢用了,只咬了截柳枝,细细刷了牙。 整个过程,他都小心翼翼,生怕弄脏了这间干净温暖的屋子。 洗漱完,谢玉儿领着他往外走:“娘和二哥三哥都在堂屋等着了,不知要说什么。”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安,洛瑾年听得出来。 他跟在谢玉儿身后,穿过小小的院子。 清晨的阳光洒在地上,院角晾着洗净的衣物,井边水桶整齐排列,一切都井井有条,透着寻常人家的踏实。 可洛瑾年的心却越跳越快。 堂屋的门敞开着。 他迈过门槛,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坐在主位的妇人。 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憔悴,眼角有深深的皱纹,可一双眼睛却锐利清明。 她穿着深蓝色粗布衣裳,袖口磨出了毛边,可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妇人身边站着那个青衫书生,他昨天在院里远远见过,今日离得近,看得更清楚。 约莫二十岁,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眼间透着读书人的清贵。一身朴素的青衫穿在他身上,不但不显寒酸,反而衬出几分风骨。 他唇角噙着惯常的浅笑,可那双眼里却毫无笑意,让人头皮发麻。 洛瑾年只对视了一眼,就慌忙别过头。 书生旁边是个梗着脖子的少年,十四五岁年纪,穿着利落的短褂,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眶发红,拳头捏得死紧。 洛瑾年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谢玉儿身后躲了躲。 谢云澜上前一步,手里拿着大哥从不离身的刀鞘。 “你是谁?”谢云澜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深潭的水,听不出情绪,却更让洛瑾年惶恐了。 “我大哥谢春涧的东西,为何在你这里?” 听到那熟悉的名字,洛瑾年的血液好像瞬间凝固了,他瑟缩着往后挪,背抵住了紧闭的门,退无可退。 他嘴唇哆嗦着,视线慌乱地从刀鞘移到妇人脸上,知道她应该就是相公常提起的、性子刚强又心软的娘。 “我……我是……” 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东西是相公……相公让我带来的……” “相公?!” 妇人的声音陡然拔高,脸色刷地白了。她死死盯着洛瑾年:“你叫谁相公?!” “你胡说什么!” 谢洛风暴怒地冲上前,被谢云澜拦住了,但那双喷火的眼睛几乎要把洛瑾年烧穿。 “我大哥还没成亲!哪里来的‘相公’!你到底是哪里来的骗子!” “不……不是……”洛瑾年慌乱地摇头,想解释,却越急越说不出话。 他看着妇人摇摇欲坠的样子,看着少年愤怒的眼神,看着书生深不见底的目光,只觉得天旋地转。 完了,他们不信他。他们觉得他是骗子,是坏人。 相公,我该怎么办……我把事情搞砸了…… * 堂屋里,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洛瑾年被带到屋子中央,像待审的犯人。 谢家人围坐着,林芸角坐在主位,谢玉儿挨着她,眼睛红红的。两兄弟也坐在她身侧。 “说吧。”林芸角声音有些发颤,但竭力维持着镇定。 “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你究竟是谁,和我家春涧是什么关系。” 洛瑾年跪在地上,谢家人没让他跪,是他自己坚持要跪的。 他觉得这是自己对不起谢家人,他们一家子高高兴兴等着大哥回家,却只等到他这个丧门星。 以前后娘就常常骂他丧门星,就因为他迟迟嫁不出去,瘦成那样,长得又丑,嫁人也换不来多少钱。 几个月前村子被水淹了,洛家抛下他逃难,后娘也尖着嗓子骂他晦气,招来了洪水。 他嫁给谢春涧还没十天,相公便死了,在谢家看来不就更是丧门星了。 洛瑾年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这是他贴身藏的,一路逃难,哪怕再饿再冷,都没敢动这里面的东西。 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两样东西。 一张皱得几乎要碎掉的纸,纸是粗糙的黄麻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和两个鲜红的手印。 这是一份再简陋不过的民间婚书,上面字写得不好,但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还有半块木牌,木头是常见的杨木,上面刻着一个残缺的“安”字,裂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开的。 林芸角的呼吸停了,她认得那木牌。 另外半块,此刻正好好藏在在她房间的箱底,用红布仔细包着。 木牌那是春涧他爹早年走街串巷时,给两个儿子求的平安牌,春涧是“康”,云澜是“安”。 后来他爹积劳成疾,渐渐病重,吃什么药都不见好,春涧决意离家为父求药。 离家时,他把“康”字牌留给了家里,说戴着“安”字牌,保佑自己平安,也保佑弟弟康健。 临走前那晚,林芸角因太担忧他,一宿睡不着,坐在院里落泪。 春涧出来陪她,沉默了很久,最后把那块“安”字木牌掰成两半,把一半塞进娘手里。 “娘,这一半您留着,就当儿子陪着您。等儿子回来了,再把它粘上。” 这一走就是两年,他爹的病还是没能治好,爹病逝后家里债务缠身,春涧也没回来,找了个赚钱的行当慢慢攒钱。 转眼又是两年,前不久春涧送了书信说要回家,林芸角高兴得晚上做梦都念着他回来。 可现在,平安牌的另一半,在这个陌生、瘦弱、满身伤痕的哥儿手里。 “我是避火村的人……”洛瑾年开口,声音低得像蚊蚋。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而事情还要从四个月前说起。 第3章 第 3 章 洛瑾年十岁时亲娘就病逝了。 家里没个女人总归不像样,亲爹就另娶了个带娃寡妇,叫李盈梅。 亲爹在镇上做短工,不常回家,家里就是她做主。 李盈梅进门没两年就生了个儿子,膝下一儿一女就更得意了,家里洗衣做饭都是让洛瑾年来干,还要伺候他们母子仨。 家里钱自然也是李盈梅管的,洛瑾年没吃没喝,若是后娘心情好了就一天能有一个馒头,晚上睡的也是柴房。 半年前后娘想把他嫁给一个肺痨鬼做妻,那肺痨鬼娶过两任妻子,全都没活过三个月,但凡想要命的,都不敢嫁过去。 洛瑾年再害怕也惜命,就鼓起勇气夜里偷偷翻墙逃跑,却被亲爹发现了,把他锁在柴房里关着。 他哆哆嗦嗦地躲在角落里抹眼泪,只觉得自己小命不保,估计没几个月可活了。 某天晌午,洛瑾年闻到屋里飘来的饭菜香味。 他扒在窗上小心往外面窥探,被勾得肚子咕咕叫。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后娘不给饭吃,只能吞了吞口水把身子蜷起来,缓一缓抽痛的胃。 想着自己半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去了就要被染上病,他脑子晕乎乎的,只能蜷在角落里小声哭泣。 咚咚—— 柴房另一侧有人用石子砸窗户,他顿时止住泪水,偷偷扒着那边的窗户往外看。 柴房是靠着院墙修的,窗户修得低,洛瑾年费力地抬头往上看。 便望见墙头上趴着个高大的年轻汉子,洛瑾年认识他,他是前年来避火村的外来户,没多久就干起猎户了。 洛瑾年性子胆小,路上见了汉子都是低着头的,不敢多看,更别说他这样的外来户了。 他急忙收回视线,不敢再乱看。 谢春涧趴在墙头问他为什么哭,洛瑾年也不知哪来的胆量,想着自己反正都快死了,还管什么避不避嫌。 他抽了抽鼻子,哽咽道:“我后娘逼我嫁给一个得了肺痨的男人,我要是去了,肯定活不了几个月……” 谢春涧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跟我走吧,我娶你,总比死了强。” 洛瑾年惊诧地抬头,便望见高大健壮的汉子背着光,咧着嘴大笑。晌午热烈的光线,也挡不住年轻汉子脸上模糊却灿烂的笑容。 洛瑾年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没想到谢春涧真的来提亲了。 他们在山里简陋的木屋前,对着天地磕头,用血在婚书上按了手印,就算成了亲。 “他对我很好。”洛瑾年的眼泪砸在地上。 “给我饭吃,让我睡屋里,他自己睡外头,他说等攒够了钱,要是我愿意跟他就带我回家。” 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洛瑾年压抑的抽泣声。 “后来呢?”谢云澜问。 “后来……春涧哥接了趟急活,说报酬丰厚,干完了就能带钱回家。”洛瑾年抹了把脸,眼泪却越擦越多。 “他走了两天,回来的时候就不对了。先是发热,咳血,身上也有伤,他说是在山里遇到了野猪群,摔下了坡。” “我去请郎中,可我们住得太偏了,等我把人请来,春涧哥已经……” “别说了。”林芸角哑着嗓子打断,她背过身去,肩膀抖动着,抬手用力抹眼睛。 谢玉儿已经呜呜哭了起来,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谢洛风也红着眼眶,拳头捏得死紧,别过脸去,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 只有谢云澜,他大约是最不意外的,昨晚的猜测被认证,虽然心中为大哥的遭遇难过,但也没有被情绪冲昏头脑。 他抿着唇仔细观察着面前这人,脸色苍白,脖颈纤细,身形也单薄,跪在那里像一枝随时会折断的芦苇,瞧着确实惹人怜爱。 但谢云澜依旧戒备,他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 审视的目光在洛瑾年裸露的脖颈、手腕上停留,那里有深深浅浅的伤痕,新旧交叠。 哥儿的双手十指十分纤细,骨节分明,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可这双手并不光滑,指腹有厚厚的茧子,是常年浆洗、做粗活留下的。手背有新添的擦伤,已经结了薄薄的痂,兴许是逃难路上留下的伤痕。 这个人没有说谎,至少,关于他自身的凄惨和与大哥的相遇,没有说谎。 但大哥的死呢?真的只是意外? 谢云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洛瑾年面前,冰凉的手指搭上他单薄的肩。 在接触的刹那,洛瑾年像被烫到般剧烈一颤。 谢云澜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掌下的肩膀,瘦削得惊人,骨头硌手,却在细微地地发抖。 他面上不显,手下力道却放轻了些,将人扶起。 “这样跪着多不成样子,坐下吧。” 他体贴地扶着洛瑾年哆嗦的身子,动作温柔,嘴角甚至牵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洛瑾年不习惯被男人碰,从小到大,除了那个救了他、娶了他的相公,没有哪个汉子碰过他。 更别说谢云澜是他小叔子,怎么都得避嫌。 他稍稍抬头,正欲拒绝,却对上了谢云澜的眼睛。 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的相貌,可那双眼睛深处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平静,冰冷,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暗流汹涌。 他在打量他,像毒蛇在掂量从何处下口,像猎人在审视落入陷阱的猎物。 洛瑾年的心颤了颤,一种说不清的寒意从脊背爬上来,瞬间席卷全身。 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只由着男人扶着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他坐得拘谨,只敢挨一点点椅子边,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像只受惊的猫儿,缩成小小一团。 谢云澜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疑虑又消解了几分。 太胆小,太怯懦,说话大声一点都能吓着,这样的人,能有本事害死大哥那样健壮的猎户? 他怕惊着胆小的猫儿,体贴地略略放低了嗓音,走回桌边,拿起那个粗布钱袋,放在桌上。 装满碎银的袋子落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里的钱,”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我清点过了。十两七钱银子,是笔不小的数目。” 他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洛瑾年。 “你一路逃难,饥寒交迫。带着这些钱,本可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送到一个你从没来过的地方?” 林芸角一听,心中也生出几分疑虑,抹了抹眼泪,转过身,看向洛瑾年。 谢洛风抬起发红的眼睛,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洛瑾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头上还绑着一圈白色的绷带,露出的脸还没有巴掌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真是只可怜巴巴的小丑猫,谢云澜这么想着。 “这钱是相公的,不是我的。”洛瑾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他让我送来,我就得送来。我答应过他的。” 顿了顿,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楚楚可怜。 “而且我也没地方能去了。” 林芸角心里对他的话早已信了大半,又见他满身的伤,就忍不住可怜,态度也软了一些。 “你不是避火村的人?我给你一些盘缠,你回家吧。” 洛瑾年用力摇了摇头,紧紧抓着腿上的布料,几乎要把破布衣服抓烂了,虽然本来也全是补丁,大不了再多两块。 他咬紧唇,哽咽道:“村子被水淹了,相公也死了,我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该去哪。” 他来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要是谢家肯收留他就好了,但此时已经打消了那份妄想。 谢家虽不算富裕,可那也比洛瑾年从前的家好太多了。 洛瑾年一想到早上起来时看到的光景,屋子那么敞亮干净,床铺也软得不像话,哪里是他配用的? 谢家不会让他留,他也不敢留。 “相公的恩我已报了,我这就离开。”洛瑾年头也不敢抬,慌慌张张就要往外面跑。 至于他要去哪,能做什么,洛瑾年也不知晓。 要不是谢春涧救了他,他恐怕早就死了,能活到如今已经很好了,洛瑾年不敢再奢求什么。 谢云澜看着洛瑾年,这个瘦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哥儿。 跋涉千里,路上的艰难自不必多说,就为了送钱,而他甚至不认识谢家人。 愚蠢吗?也许。 但正是这种愚蠢,让谢云澜心里的疑虑消解了大半。 一个真有坏心且有能力谋害大哥的人,绝不会是这样。事情的经过已经了解清楚,最好的做法,就是像林芸角一样给些钱打发走。 谢云澜很清楚自己应该这样做,可他想到了自己私藏的那封书信上的内容。 ——妻洛氏瑾年,性温良。倘兄有不测,盼云澜善待之,若喜爱,望珍视,可为贤妻。 无数个念头在谢云澜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他面上不显,淡然把人拦下。 “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先暂住府上?” 林芸角闻言,眼神复杂地看着洛瑾年,终究是于心不忍,良久,她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带着疲惫。 也改口道:“也罢,你先住下吧,我找人打听打听村子里的情况,要是有好消息,再做打算。” 洛瑾年猛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也不知道是该惶恐还是该感激。 谢玉儿懵懵懂懂的,看了看一身伤的洛瑾年,又看看二哥,抓着娘亲的袖子小声抽噎着。 谢洛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看见洛瑾年头上的伤,最终还是扭过头。 “就以……”林芸角顿了顿,艰难地改口,“就以远房亲戚的身份吧,你带来的钱,解了我家燃眉之急,住两天也不妨事。” 虽说洛瑾年是谢春涧的夫郎,可到底没有谢家人亲眼见证。 林芸角连他性子如何都不清楚,暂时还无法接受他这个忽然冒出的儿媳。 “云澜,”林芸角看向二儿子,“你带他去安顿,就住昨晚那屋。” 谢云澜应下,走到洛瑾年面前,看着他过于虚弱的样子,应该无力走动,便向他伸出手,“起来吧。” 洛瑾年看着那只修长干净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敢碰,自己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因为虚弱晃了晃,眼前也是一黑。 谢云澜收回手,神色不变:“那便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堂屋。 * 西厢房里,一切如旧。 谢云澜推开门,侧身让洛瑾年进去。 洛瑾年以为他会离开,可他等了一会,男人却走了进来,在堂屋时还好,可现在屋里只有他们二人。 感受到谢云澜观察他的视线,洛瑾年浑身紧绷,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伸,只好坐在床上对着地上的砖缝看,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粗糙的被面。 “以后你就住这里。”他语气平淡。 “家里规矩不多,但有些事要知道。娘每日寅时起身,卯时吃早饭,娘身子不好,你若得闲可以帮娘做些活计。” 这些即便谢云澜不说,洛瑾年也会做,他总不能住在谢家吃白饭,乖乖点了点头。 门被轻轻带上。 洛瑾年听着脚步声远去,紧绷的脊背立刻松了,悄悄吐了口气。 不知为何,谢家人里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小叔子了。 面上确实温柔体贴,无可指摘,可那双眼神好似能把人看穿,叫洛瑾年不寒而栗。 他也猜不透谢云澜的心思,直觉上感觉谢云澜很危险,只要一跟他单独相处就忍不住紧张。 洛瑾年暗暗打定主意,以后还是少跟谢云澜接触,尽量避开他。 日头渐渐攀了上来,洛瑾年起得晚,才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就晌午了。 林芸角把大儿子的骨灰坛子放好,眼下手里没什么闲钱,等过几日还完钱庄的债,就筹办他的丧事。 两片木牌也重新拼在一起,可木牌被重新黏上了,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对着木牌,躲在自己屋里哭了好一会儿。 见该吃晌午饭了,才放下木牌,对着铜镜收拾了一下脸上的泪痕,便急忙出来烧饭了。 就是再难过,日子也得过下去,饭也得好好吃不是? 昨晚还剩下半锅鸡汤,林芸角就着鸡汤煮了一锅鸡汤面,又叫小女儿到菜园里薅了两把青菜,在锅里烫了烫,这就差不多好了。 “去叫你二哥三哥来吃饭。” 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个人,便补充道:“还有你洛哥哥。” 谢玉儿看到娘脸上未擦干净的泪痕,知道她心里正难过,没有戳穿,点了点头就去叫哥哥们吃饭了。 她知道娘要强,要是被人知道自己偷偷哭了,肯定嫌丢脸,才不会说嘞。 西厢房里,洛瑾年饿了一上午,又闻到灶房里飘来的肉香面香,肚子立马咕咕叫起来。 谢玉儿只说叫他出来,洛瑾年就以为是叫他出去端饭。 他在洛家时也是这样的,烧饭、端饭,等后娘和哥哥姐姐吃完了再去洗碗,哪有他上桌吃饭的份儿。 洛瑾年把面端上桌,闻着那扑鼻的鸡肉味,悄悄吞了吞口水,揉了揉饿得发疼的肚子。 一家子都已经就座了,洛瑾年怕自己留着招人嫌,赶忙要出去。 却听林芸角说道:“怎么不端你那碗,要回屋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洛瑾年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叫他来端饭的吗? 谢云澜见他不动,递给他自己那碗面,说道:“你吃我这碗,我再去盛一碗来。” 不等洛瑾年拒绝,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就端到了他的面前。 洛瑾年茫然地看着桌上摆好的几碗面,又看看围坐的谢家人,最后视线落回自己手里的碗上,烫意顺着指尖窜上来。 一家子已经开吃了,谢洛风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立刻就狼吞虎咽,呼噜噜喝了两口汤。 谢玉儿也早就饿了,立刻捧起碗,吸溜吸溜吃起来。 林芸角见他不自在的样子,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吃饭吧,面要坨了。” 洛瑾年挪到空位旁,小心翼翼地挨着板凳边缘坐下,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桌上那碗属于他的面,正冒着袅袅热气。 简单的鸡汤面,几片发黄的青菜叶,零星的油花,还有两块炖得软烂的鸡肉。 那是昨天剩的鸡汤煮的面,只是一顿普通的家常饭,但对常年挨饿的洛瑾年来说,已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一顿饭吃得安静。 只有谢玉儿和洛风偶尔吸溜面条的声音,和碗筷碰撞的轻响。 洛瑾年吃得很小心,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像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桌上还有一小碗咸菜能就着吃,但他不敢伸筷子,只小心吃着面前这碗面。 其实面就是普通的面,鸡汤也是昨天的剩汤。 可对他而言,能在饿的时候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有油水的东西,已经是梦里都不敢想的事了。 吃到一半,一双筷子伸了过来。 是谢云澜。 他用的是公筷,夹了一筷子桌上的咸菜,稳稳地放在洛瑾年碗里。 咸菜是自家腌的萝卜干,切得细细的,拌了点香油,吃着还算爽口,最宜下饭。 “光吃面没滋味儿,就点菜。”他语气自然,动作流畅,像做了千百遍一样。 可洛瑾年浑身的血像是一下子冻住了。 碗里的咸菜散发着香油和腌菜特有的味道,混合着面条的热气,本该勾起食欲。 可洛瑾年看着那几根萝卜干,眼前却猛地闪过另一幅画面—— 也是饭桌上,饭至中途,爹出去了一趟,后娘李盈梅笑着招手,把蹲在院里吃饭的洛瑾年喊过来。 接着就给他夹了一筷子炒鸡蛋,金黄的蛋花落在他碗里,香得他直咽口水。 他受宠若惊地吃了一口,还没品出味来,爹回来了。 就听后娘对爹叹气:“这孩子,真是……我就转个身的功夫,他就把鸡蛋偷摸夹到自己碗里了。不是我舍不得,这孩子手脚不干净得管管。” 后来怎么样来着? 对了,爹就以为前几天家里丢的钱也是他偷的,沉着脸摔了筷子,后娘假意拦着,说“孩子还小,不懂事”。 可那天晚上,他被罚跪在院子里,饿了一整夜。 筷子“哐当”一声掉在桌上。 洛瑾年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连筷子都拿不稳。 他慌忙捡起来,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声细如蚊:“谢、谢谢……” 声音里的恐惧,比感激要多得多。 谢云澜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为什么? 他自认举止无可挑剔,甚至称得上体贴。 可这人却如此怕他,如同惊弓之鸟,仿佛他递过去的不是咸菜,而是毒药。 是他哪里做得还不够? 好像只要他一靠近,洛瑾年就要紧张得发抖。 他有那么可怕吗?明明身边的人都觉得他温润体贴。 谢云澜面上不动声色,唇角甚至弯起一抹更温和的弧度:“慢点吃,小心烫着。” 洛瑾年含糊地应了一声,再不敢抬头。 饭毕,洛瑾年几乎是抢着站起来收拾碗筷。 “我来洗吧。”他声音很低,在谢家白吃白住,他总得做点什么,不然心里不踏实。 林芸角想说不用,可看他那副惶恐又认真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点点头:“那辛苦你了。” 谢玉儿想帮忙,被洛瑾年轻轻拦住了:“玉儿去歇着吧,我一人就行。” 他动作麻利地把碗叠起来,端起那摞碗筷往厨房走。 经过谢云澜身边时,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脚步都快了几分。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谢云澜忽然侧过身,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温和地说了一句:“慢点,当心摔了。” 那声音贴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耳廓。 洛瑾年浑身一颤,脚下一个趔趄,手里的碗差点脱手。 他死死抱住那摞碗,头也不回地冲进厨房,背影仓皇得像只被猛兽追赶的兔子。 谢云澜站在原地,看着那扇晃动的厨房门,眸光深了深。 洛瑾年越怕他,谢云澜就越是不解,越是好奇,止不住地观察他,愈发对他好,非要探究到底不可。 * 洛瑾年洗完碗,谢玉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圆脸上带着笑。 “洛哥哥,我带你在家里转转吧!” 她对家里这个新来的哥哥好奇得很,按理来说,她应该管洛瑾年叫“嫂子”,可娘又让她叫他哥哥,她也不知道该把洛瑾年当什么身份。 谢玉儿直白的目光让洛瑾年有些不自在,他擦了擦手,拘谨地点点头:“好。” 谢家小院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正屋四间,北房是林芸角带着谢玉儿住,中间是待客的堂屋,谢云澜和洛风住两间东厢房,西厢现在给了洛瑾年。 西厢旁边还有个小耳房,是谢云澜的书房,有时弟弟妹妹也会在里面看书写字。 后院比前院宽敞些,靠墙搭着鸡窝和茅房,七八只鸡鸭正咕咕嘎嘎叫着刨食。 鸡窝旁边用竹篱笆围了一块地,算是菜园。 可那菜园实在有些惨淡,大半都荒废着,只一小片种了点菜。 几垄土歪歪扭扭地翻开,种着的青菜蔫头耷脑,叶子发黄,一看就是缺肥缺水。 杂草倒是长得欢实,几乎要把菜苗淹没了。 “娘身子不好,”谢玉儿蹲在菜园边,托着腮说,“除了家务,还要纺布换钱,实在顾不过来这儿。” “我要喂鸡放鸭,三哥平时都要去别家做小工。二哥倒是说过,等闲了收拾收拾,可他要读书,也没空。” 她顿了顿,忽然眼睛一亮,看向洛瑾年:“对了!娘早上还说呢,洛哥哥你要是有空,可以弄弄这园子。自家有菜吃,能省好些钱呢。” 洛瑾年闻言也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土。 土质不算差,就是板结了,缺水。他拔起一根杂草,看了看根系,心里快速盘算起来。 得先松土,把草除干净,再挑水浇透。 这个季节,种点小白菜、萝卜都来得及,要是能弄到点粪肥就更好了。 “我能弄。”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违的笃定。 种地、伺候庄稼,这些事他熟。 在洛家时他成日在后娘手下讨生活,田里灶上的活计,没有他不会的。这荒芜的菜园,在他眼里不是麻烦。 这里的人事物他都陌生的很,总觉得不安心,接触到熟悉的事儿反倒觉得安稳。 而且他也想拼命做事,否则要是谢家人嫌弃他没用了,随时都能把自己撵出去。 谢玉儿高兴地拍手:“那太好啦,你需要什么东西?我帮你找找。” 洛瑾年想了想,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松一松土,便问她家里有没有锄头。 “嗯,我记得铺子里有。” 谢玉儿拉着洛瑾年穿过堂屋,推开一扇小门。 门后是一条窄窄的通道,连通着前院临街的铺面。 那是谢家从前的杂货铺。 铺面不大,靠墙摆着空荡荡的货架,积了薄薄一层灰。 柜台擦得还算干净,可那种冷清的、停滞的气息,怎么也掩不住。 洛瑾年站在门口,有些恍惚。 他好像能想象出从前这里热闹的样子—— 货架上摆满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街坊邻居来来往往,谢家爹娘笑着招呼客人…… “这是爹以前开的铺子,”谢玉儿的声音低了下去,“爹病了以后,家里欠了好多钱,东西都卖了还债也不够。” 她踢了踢脚边一个小板凳,闷闷地说:“二哥说,等以后有钱了,还能再开起来。” 但谁知道还能不能开得起来呢?光家里的债就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了。 洛瑾年没说话。他走到角落,那里靠着几件农具,两把锄头,一把耙子,都生了锈,木柄也磨损得厉害。 他拿起锄头掂了掂,又看了看耙子的齿。 虽然有些钝了,但还能用。 后院的菜园还挺大的,洛瑾年光拔草就耗了一下午时间,剩下的事只能明天再做。 * 夜里,西厢房。 洛瑾年躺在柔软干净的床上,睁着眼望着帐顶。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朦胧的月光。 可他毫无睡意。 肚子里是久违的、踏实饱足的感觉,暖融融的,像是有一股热流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 额头伤处传来药草的清凉,肩膀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可那痛感是清晰的、真实的,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不只活着,还活得好好的,好到一点也不真实。 早上他还在惶恐自己会被当成骗子赶出去,晚上却躺在了这样干净暖和的床上,吃了一顿饱饭,甚至日后还有事可做。 洛瑾年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里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很舒服。 谢家人给了他安身之所,而他身无分文,除了一身劳力和还算灵巧的手,什么都没有。 睡意渐渐袭来,闭上眼前,洛瑾年还想着自己一定要报答谢家人的恩情,拼命干活。 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鸡汤面真的很好吃,大盘鸡底料煮的那种鸡块面也很好吃,大半夜的越写越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门外不知是谁人经过,洛瑾年立刻被这动静惊醒。 他屏住呼吸,整个人缩进被子里,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停,似乎有人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走远,是朝书房方向去的。 应该是谢云澜,这个时候也只有他会去书房吧。 洛瑾年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敢慢慢探出头,轻轻喘了口气。 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谢家待多久,但不管怎么样,这里都是他眼下唯一的容身之所了。 他得好好干活,不能出错,明天就从收拾菜园开始,至少要让这家人觉得留下他,不是白吃饭。 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一片清辉,落在少年清瘦的侧脸上。 洛瑾年睡前怕弄脏被褥,还特意打了盆水,简单擦了擦身子,折腾了半天,此时在极度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中,终于沉沉睡去。 而一墙之隔的书房里,烛火还亮着。 谢云澜坐在桌前,手里捏着那封来自亡兄的信。纸张因被水泡过,已经软烂,字迹却依旧清晰。 “……妻洛氏瑾年,性温良。倘兄有不测,盼云澜善待之,若喜爱,望珍视,可为贤妻。” 他的指尖划过“若喜爱,望珍视”那几个字,久久停留。 喜爱? 谢云澜抬眼,目光越过跳动的烛火,仿佛能穿透墙壁,看见西厢房里那个蜷缩着睡去的人。 胆小,怯懦,一身伤,动不动就红眼睛,见了他跟鸡见了狐狸一样。 大哥到底从哪里看出,这样一个人能让他“喜爱”? 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 谢云澜垂下眼,将信纸仔细叠好,收进抽屉最深处。 吹灭烛火时,他脸上那抹惯常的浅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 夜还很长。 * 天刚蒙蒙亮,谢家小院就窸窸窣窣有了动静。 洛瑾年早早就醒了,还在洛家时,他必须赶在全家人起身前把水缸挑满,把灶火烧旺。 长久的习惯刻在骨子里,即便换了地方,身体也记得。 他轻手轻脚穿衣下床,推开房门时,晨雾还没散尽,空气里带着露水的凉意。 但没想到院里已经有人了。 谢云澜站在井边,正弯腰打水,一身青衫衬得他背影挺拔,动作不紧不慢,连做粗活都透着股读书人的斯文。 洛瑾年脚步顿住,下意识就想退回屋里。 可谢云澜已经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晨雾氤氲中,他脸上那抹惯常的浅笑似乎淡了些,目光落在洛瑾年身上,平静地扫了一眼。 “起得早。”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洛瑾年连忙低头:“嗯……早。” 谢云澜没再说什么,拎着水桶进了东厢房。洛瑾年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后,才轻轻松了口气。 陆续的,林芸角、谢玉儿、谢洛风都起来了。 一家人在院里洗漱,木盆碰撞出轻微的声响,夹杂着谢玉儿迷迷糊糊的嘟囔。 洛瑾年站在屋檐下,看着院里那几只木盆,忽然有些无措。 他没有洗漱用的盆。 在洛家时,他用的是个破瓦盆,裂了口子,盛不住多少水。来谢家时什么都没带,自然也没有洗漱的物件。 昨日他借用的是玉儿的盆,但现在玉儿自己也要用。 洛瑾年正迟疑着,就见谢玉儿端着一个半新的木盆跑了过来。 盆是杨木的,边沿磨得光滑,里头还放着个小小的陶罐。 “洛哥哥,这个给你用。”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把盆塞进他怀里,“青盐也在里头,你用这个漱口吧。” 洛瑾年连忙接住,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感激她一个小姑娘如此贴心,连这个都替他想到了。 “谢谢你。”他小声说,捧着盆走到井边,打了半盆清水。 一捧温凉的清水泼在脸上时,睡意彻底散了。 他又用手指蘸了点青盐,仔细地漱口。是普通的青盐,没有加香料,因此洛瑾年才敢放心用,但也已经比他在洛家用的柳枝好太多。 洗漱完,他把盆和青盐罐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才捧着去找谢玉儿。 “玉儿,这个还你。” 谢玉儿正在晾湿布巾,闻言扭头,摆摆手:“不用还我呀。” 她眨了眨眼,声音清脆:“这是二哥昨晚从铺子存货里找出来的,说给你用。这青盐也是普通的,二哥说那个带香料的太金贵,你要不爱用,用这个就好。” 洛瑾年捧着盆的手,僵住了。 晨风吹过,带着井水的凉意,他却觉得手里的木盆忽然变得烫手。 又是谢云澜。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有感激他的体贴,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恐慌。 就好像他赤身**站在那人面前,不管什么心思都能被看穿,连最微末的需要都被一览无余,然后被妥帖地、不容拒绝地满足。 书房对着院子的那扇窗半开着,洛瑾年下意识抬头,正对上窗后那双眼睛。 谢云澜坐在窗边,手里拿着本书,目光却落在他身上。 晨光从侧面照进来,给他半边脸镀上淡金,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 他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洛瑾年慌忙低下头,抱着盆快步走回西厢房。 关上门,他才敢轻轻吐出一口气。 * 早饭是一碗玉米糊糊,配一碟咸菜。 洛瑾年坐在昨天那个位置,依旧只吃自己碗里的,不敢伸筷子。玉米糊熬得稠,暖洋洋地下肚,驱散了晨起的那一份凉意。 林芸角看了他几眼,终于开口:“瑾年。” 洛瑾年连忙放下碗,拘谨道:“婶子?” “后院那菜园子,”林芸角声音温和了些,“你真能收拾?” “能的。”洛瑾年点头,“拾掇拾掇,施点肥,就能打理得好好的。” 谢云澜放下碗,用布巾擦了擦嘴角,才缓缓开口:“这个时节,种点快熟的小白菜、苋菜都好。耐活,长得快。” “菜种的事我来办,我今日去书院,等下学就去市集上看看。” 谢云澜和林芸角谈起买菜种的事,偶尔家里两个小的也会插话。 洛瑾年一个外人,是不敢随意开口的,只默默听他们说。 吃罢早饭,谢云澜得去上书院了,起身道:“我该走了。” 一家人送他到门口。 书院在另一个镇子上,离谢家不算远,但走过去也得一个多时辰,一来回就要三个时辰,路上太耽搁,谢云澜晌午不会回家。 林芸角递上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五张杂面饼,还有些咸菜,这就是他晌午的干粮了。 谢玉儿扯着谢云澜的袖子,叽叽喳喳:“二哥早点回来,书院要是发点心,给我留一块!” 谢洛风站在稍远的地方,靠墙抱着胳膊,别着脸,一副“我才不稀罕送”的样子,眼睛却时不时往这边瞟。 谢云澜接过干粮,对母亲点点头:“娘放心。” 他转身要走,青衫在晨风里微微拂动,宽阔的袖子鼓起。 洛瑾年缩在人群最后面,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他巴不得谢云澜赶紧走,也不敢和谢家人一样和他送别。 只是想起早上玉儿的话,洗漱用的木盆、青盐都是谢云澜特意为他备下的。 洛瑾年既怕他,又感激他的一番好意。 他挣扎了一下,手指攥紧了衣角,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路上平安。”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可谢云澜已经迈出去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过头,目光越过母亲和弟妹,准确地落在洛瑾年身上。 晨光正好,给他周身镀了层淡金,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 很轻,很快,像风吹过湖面,涟漪一闪即逝。 洛瑾年对上他的视线,心脏猛地一跳,他慌忙低下头,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地里。 谢云澜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极轻地“嗯”了一声。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朵里。 他没再说别的,转身走了。 青衫背影渐渐消失在巷子拐角,晨雾重新弥漫开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云澜一走,院里的气氛似乎松快了些。 林芸角吩咐谢玉儿:“去鸡窝摸摸,看下蛋了没有。仔细些,别惊着母鸡。” 又对洛瑾年道:“菜园子的事,你看着弄。需要什么,跟婶子说。” 洛瑾年乖乖“嗯”了一声。 林芸角回屋纺布去了,院里就只剩下谢洛风和洛瑾年二人。 谢洛风平常会给小镇上别的人家做小工,多是一些体力活,因他长得俊俏,年岁也不大,要是在有钱人家做帮工,还会给些赏钱,因此入账还算不错。 只是做工并不是时时都有活干,他今日便没有什么活,警惕地看了洛瑾年一会儿,就转身回了屋,“砰”地关上门。 这两日谢洛风几乎就没和他说过话,要不一声不吭,要不就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洛瑾年知道自己招人嫌,也没在意,他去后院拿了锄头。 生锈的锄头已经被他昨晚简单打磨过,刃口亮了些,可木柄老旧,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洛瑾年弯下腰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对准荒芜的菜园举起锄头。 泥土翻开的味道,混着清晨的凉气,扑面而来。 第一锄下去,锄尖砸进板结的土里,只翻开浅浅一层。土块硬邦邦的,震得他虎口发麻。 洛瑾年咬了咬牙,又举起锄头。 一下,两下,三下…… 他到底伤病初愈,体力不济,没几下就气喘吁吁。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肩膀的伤处也开始隐隐作痛。 握着锄柄的手在发抖,每挥一次,都像耗尽了全身力气。 可他不能停,不能休息。 从前在洛家时,后娘恨不得拿鞭子抽他,生怕他少干一点活。 如今后娘不在,他身后仿佛还是有谁在虎视眈眈似的。 洛瑾年只要稍一松懈,就感觉后娘那尖锐的谩骂立刻会从身后传来。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他抬手抹了一把,眼前却有些发黑,身子晃了晃,差点倒下。 就在这时,一只黝黑的手伸过来,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锄头。 “我来!” 声音硬邦邦的,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粗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洛瑾年茫然抬头,正对上谢洛风拧着眉的脸。 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了,就站在他旁边,脸色很臭,耳朵尖却有点红。 “不用帮忙,我……”洛瑾年想拿回锄头。 “谁帮你了!”谢洛风打断他,已经转过身,抡起锄头狠狠砸进土里。 “吭”的一声,锄头深深没入泥土,翻起一大块干燥的土块。 少年力气大,动作也莽,一下接着一下,泥土翻飞,土块里的杂草被连根掘起。 他背对着洛瑾年,闷声闷气地说:“我是怕你一个病人,逞什么能?锄地是重活,你伤都没好利索,回头累趴下了,别伤又重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粗了:“请大夫不花钱啊?吃药不花钱啊?还不是要我家出!” 这话说得难听,像在骂人。 可洛瑾年听着却并不生气,更难听的话他都听过,谢洛风这几句,相比之下实在不算什么。 洛瑾年更意外的是,自己生病了,谢洛风想的居然是带他看大夫。 他在洛家时都没这种待遇,他生病时都是硬抗过去的。 有一回他因风寒发热,浑身滚烫,缩在草堆里冷得直哆嗦。牙齿打颤的声音在空荡的柴房里格外清晰。 门“吱呀”一声开了。 后娘李盈梅端着碗站在门口,皱着眉往里看。 月光从她身后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拖到洛瑾年脚边。 “真是赔钱货,”她嘟囔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净会生病,浪费粮食。” 她没进来,只是把碗放在门槛边。不过是半碗冰冷的、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这还是亲爹过问后,她怕洛瑾年真饿死了没法交代,才施舍了点粥。 “喝了赶紧好,别耽误干活。” 说完,“砰”地关上了柴房的门,快步走远了,生怕被房里的人染上病似的。 黑暗重新吞噬了柴房。 洛瑾年蜷缩着,盯着门槛边那碗冰冷的粥,牙齿咬得咯咯响。 不是饿,是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那种被遗弃在病痛和冰冷里的绝望,像潮水,快要把他淹没了,无论如何都爬不上来,喘不过气。 “喂,你愣着干什么?被晒晕头了?” 少年沙哑的嗓音拉回了他走远的思绪,洛瑾年眨了眨眼。 眼前的景象重新清晰起来。 不是洛家,而是谢家后院,晨光明亮,泥土翻飞。 谢洛风还在吭哧吭哧地锄地,每一锄都用尽全力,仿佛在跟谁赌气。 洛瑾年看着少年用力挥锄的背影。 肩膀还不算宽厚,却已经能扛起养家的重担。汗水打湿了他后颈的头发,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然后,暖流涌了出来,烫得他眼眶发酸。 洛瑾年低下头,看着自己磨红的手心,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发出声音:“谢谢。” 声音很轻,却清晰。 谢洛风锄地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没回头,也没应声。只是沉默了两秒,然后举起锄头,更加用力地砸进土里。 洛瑾年不再争辩,转身去井边打了半桶水,提过来,仔细地、均匀地浇在谢洛风翻松的土地上。 清水渗进泥土,干燥的土块渐渐湿润,颜色变深,散发出泥土特有的清新气息。 他们一个锄地,一个浇水。 没人说话,只有锄头锄地的声音,和水瓢舀水哗啦啦的轻响。 洛瑾年和他交替着锄地,一人累了就换人锄,但谢洛风爱逞强,总是恶声恶气地把锄头抢过来,一多半都是他干的。 日头渐渐升高,翻好地的小菜园初见雏形,泥土湿润松软,在阳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 谢洛风终于停下,拄着锄头喘气,汗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泥土里,洇开一小点深色。 洛瑾年也累,心里却暖洋洋的。 他看了看旁边明明累得气喘吁吁,却不肯喊累的少年,转头回屋里端了碗凉水出来。 “喝点水歇歇吧。” 谢洛风也不客气,他抹了把额上的汗,端起水碗咚咚咚灌了半碗。 初秋已经不算很热了,但他年少体热,还是热得脱了上衣,只在外头穿了件露膀子的短褂。 十四岁的少年长得清秀白净,他个子其实不高,比洛瑾年还要矮一点,但因为给人做小工练出了肌肉,颇为壮实,干起活也很有劲。 脸和手看着又糙又黑,但脱了上衣,洛瑾年才发现他挺白的,就是手和脸晒得黑。 他不敢一直盯着陌生汉子看,免得太讨人厌,被谢洛风凶巴巴地瞪了一眼,连忙胆怯地低了头。 歇了会儿,谢洛风被娘叫走了,让给隔壁王婶家送点枣子。 昨儿王婶去城外头挖野菜了,还送了他们家一点野蕈,她今天怎么也得回点礼。 小村镇上的人情往来就是这样的,今天你送我点野菜,明天我回一点果子,一来一往就熟络了。 说来最近城外不少野果落了,上回王婶还说看到了好大一棵栗子树,要不是林芸角身子不好,又忙不开,早就想去捡一麻袋回来。 栗子可以填肚子不说,能省好多米,多的还能卖点钱。 她想着,等洛瑾年的伤好点了,倒是可以带上他一块去拾一点回来。 谢洛风一走,院子里就没人了,但洛瑾年还是不敢歇息,自己拎起锄头干起来,累了就用锄头撑着胳膊喘几口气。 他休息的时候总提心吊胆的,怕忽然谢家人出来,叫人看到他在偷懒。 他一上午就只用做这点事就行,这要是在洛家,他还得先喂完鸡鸭,给水缸挑满水,才能做后娘吩咐的正经活计,到晌午前还得弄完饭。 这已经比他以前的活计轻松许多了,就后院这一块地,估摸着半天就能弄完,还挺轻松的,更别提谢洛风还帮他干了许多。 * 谢玉儿从鸡窝里摸了六个蛋,他们家鸡鸭不多,今天能摸到六个已经算不错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蛋放到篮子里,数了数,有四十五个,这一篮子快装满了。 家里的蛋都是不舍得吃的,得攒起来卖,攒够一篮子就卖掉,一般都能卖个四五十文钱。 谢玉儿捧着一个特别大的白壳鸡蛋,爱不释手,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她上回吃鸡蛋还是过生辰的时候,娘给她下了碗葱花面。 面刚出锅,热气直冒。汤上头浮着一层亮汪汪的油,只撒少许葱花提味,扒开面条一看,底下还藏了个煎得香喷喷的荷包蛋呢! 谢玉儿恨不得马上就能过下一个生辰,只可惜日子是一日日过下去的,她的梦想并未成真。 屋里娘亲正喊她收好鸡蛋就回来,谢玉儿只能依依不舍地把一篮子蛋放回灶房存着。 堂屋里,摆在屋子正中间的织布机咕噜噜作响。 林芸角正坐着织布,玉儿就坐在她身侧绣花,偶尔抬眼看看。 “玉儿,昨晚让你看的图样背下了吗?” 林芸角边织布边教自己小女儿,再过两年,谢玉儿也能开始织布了。 眼下她年岁还小,做不来复杂的,林芸角就先让她做做绣花,拿几块布头练做衣服。 玉儿玩心重,也耐不住性子,听了两句就神游天外,想起自己前两天和小伙伴玩的打石子了。 林芸角叫了两声没叫回她的魂儿,气得拿木柄锤她脑壳。 “疼疼疼!” 谢玉儿捂着脑袋直告饶,眼里含了两窝泪,委屈巴巴:“没记住……我今晚一定好好看,娘你饶了我吧!” 她不敢再分心,拿起花花绿绿的针线,继续做起自己刚刚做了一半的绣样。 织布机再次咕噜噜响起来。 “也不知道家里的菜园什么时候弄好。” 想到后院那荒了许久的菜园子,林芸角叹了口气。 这菜园其实她早就想弄了,但家里人人都有活干,她也忙着纺布赚钱,身子也不大好,一直腾不出时间打理。 光侍弄那几棵菜就已经让她筋疲力竭了,要不是总花钱买菜太不像话,她连那点菜都不想弄。 镇上买菜不贵,镇口那儿三天两头就开集,三天一小集两天一大集,许多附近村镇的农户会拉着自家种的菜来卖,几文钱就能买一大篮子。 相比自家种菜,赶集买菜显然更实惠,何况她也不太会种菜,还不如腾出这点时间多纺两块布。 但头上那么大一笔债压着,家里紧巴巴的,还成日在外面买菜吃,日积月累下来也是笔不小的花销,因此林芸角早就惦记着弄一弄家里荒废的菜园了。 家里谁也腾不出手,恰好洛瑾年来了,左右他无事可干,林芸角就想着让他侍弄侍弄。 那地荒得厉害,板结得跟石头似的,她原本想着,洛瑾年身子还没好利索,一天能除点草、松松表土就不错了,不打算让他做太多活。 实在不行,等过两天让洛风和玉儿也去搭把手,三个人慢慢弄,总能收拾出来。 这么想着,她顺脚就往后院走,一边想着晌午饭弄点什么吃,家里的米还有一些,上回隔壁王婶还给了点野蕈野菜能炒了吃。 灶房边上就是菜园,林芸角每次做饭都要过去,现薅两把炒菜吃。 只是今日的菜园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改文名了,原书名被编辑毙掉了[爆哭]努力想了几个新书名,和基友商量后终于敲定了新书名,尽量做出了最小的改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