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接连下了两三天,将杭州泡在一片氤氲的水汽里。宅院中的时光仿佛也被这绵长的雨水浸得缓慢、粘稠,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虚假宁静。
吴三省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脸色也愈发凝重,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躁。他不再主动提起蛇眉铜鱼和紫金盒子,但对张起灵和关根的“看顾”却明显严密了许多。宅子里多了两个沉默寡言的伙计,说是来帮忙打理,但他们的眼神锐利,行动间带着训练有素的警惕,时刻留意着院内外的动静。关根认得出那种气质,与沙海时期他接触过的某些边缘人物类似——这是吴三省真正的心腹,或者说是处理“脏活”的人。
风雨欲来。关根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鲁王宫的事情,恐怕不像吴三省最初预想的那么容易捂住。大奎的死需要交代,潘子的伤需要时间,而最重要的是,那两件从古墓深处带出的东西,恐怕已经引来了不该引来的目光。汪家?还是其他觊觎秘密的势力?
张起灵似乎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依旧保持着固有的节奏,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间或廊下,沉默得像一潭深水。他左手上的绷带在前两天换了一次,关根在晾晒衣物的竹竿上看到了清洗后晾着的、熟悉的绷带材质,心中的石头稍微落地——他还在用。伤口的愈合情况似乎不错,张起灵左手活动的幅度明显自然了许多,只是依旧尽量避免用力。
吴邪则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一方面,城市生活的熟悉感和安全感让他逐渐从古墓的惊吓中恢复,甚至开始整理笔记,记录鲁王宫的经历(当然隐去了许多关键和恐怖细节)。另一方面,三叔的讳莫如深、大奎的惨死、以及张起灵和关根这两个神秘人物带来的重重谜团,又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心。他试图从张起灵那里得到答案,但收效甚微;他想找关根聊聊,可关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或者用沉默应对,让他无从下手。
这天傍晚,雨势稍歇,天空露出惨淡的灰白。吴三省罕见地在饭前回到了宅子,身上带着一股烟味和外面的湿冷气息。他看了一眼坐在餐桌旁的张起灵和关根,又看了看从楼上跑下来的吴邪,沉声道:“收拾一下,晚上有客人。”
“客人?谁啊三叔?”吴邪好奇。
“不该问的别问。”吴三省语气不耐,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关根,“关老弟,晚上也一起见见吧,或许……是熟人。”
关根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只淡淡点了点头。
晚饭的气氛比平时更加沉闷。饭后不久,前院传来了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吴三省整理了一下衣襟,对那两个伙计使了个眼色,亲自迎了出去。
来的是一老一少。老者约莫六十来岁,穿着朴素的中山装,头发花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矍铄有神,透着精干。年轻人二十七八岁模样,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但眼神锐利,嘴角习惯性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精明而不好相与。
吴三省态度恭敬地将两人引入堂屋,互相介绍。老者姓霍,是长沙一带古董行的老前辈,人称“霍仙姑”。年轻人姓解,是霍仙姑的晚辈兼助手。
“霍老,解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吴三省拱手道,将张起灵、关根和吴邪一一介绍,只说张起灵和关根是此次合作的帮手,吴邪是自家侄子跟着长见识。
霍仙姑目光如电,在张起灵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随即恢复平静。当他看向关根时,眉头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视线在他和吴邪之间来回扫了扫,显然也注意到了两人容貌的相似,但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那位解先生则始终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仔细打量着屋内的每一个人,尤其在张起灵和关根身上停留最久,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关根随手放在椅边、那个毫不起眼却材质特殊的背包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寒暄落座,伙计上了茶。霍仙姑开门见山:“吴老三,听说你们前阵子走了趟‘山路’,收获不小?还折了人手?”
吴三省脸色一暗,叹道:“霍老消息灵通。是走了趟凶险的,大奎那孩子……唉,命不好。收获嘛,是有两件小玩意儿,但代价太大了。”他话语含糊,既不否认,也不细说。
解先生推了推眼镜,微笑道:“三爷谦虚了。能从那‘七星鲁王宫’里带出东西,还能全身而退的,这些年可不多见。不知……方不方便让霍老和我开开眼?毕竟,有些东西,一个人琢磨,不如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他的话看似客气,实则带着试探和不容拒绝的压力。
吴三省显然早有准备,也不推脱,示意伙计将一个上了锁的小皮箱拿了过来。他当众打开,里面正是那个紫金盒子和蛇眉铜鱼。两件东西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古朴神秘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霍仙姑立刻凑近,仔细观摩,手指虚悬在铜鱼上方,不敢真正触碰,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没错……是这东西,纹路、质感、这‘蛇眉’的形态……和记载里的一模一样!没想到,真没想到……”
解先生也看得仔细,但他似乎对紫金盒子更感兴趣,目光灼灼:“这盒子……锁芯奇特,似乎不是寻常机关。三爷可曾尝试打开?”
吴三省苦笑摇头:“不敢妄动。这东西邪性,怕强行打开,毁了里面的东西,或者引出别的祸端。”
堂屋里的气氛因为这两件东西的出现而变得微妙起来。霍仙姑的激动,解先生的探究,吴三省的谨慎,交织在一起。吴邪也看得目不转睛,既好奇又紧张。
张起灵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只是偶尔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件器物,又或者,极其短暂地掠过坐在他对面、同样沉默的关根。
关根垂着眼,看似在盯着自己的茶杯,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霍家?解家?这两个姓氏在他未来的记忆里并不陌生,甚至纠葛颇深。他们此时出现,绝不仅仅是“开开眼”这么简单。他注意到那个解先生打量他背包的眼神,心中警铃大作。他的背包看似普通,但内衬和几个夹层用的都是沙海时期弄到的高级材料,具有防割、防侦测等特性,与这个时代的普通背包有细微差别。这个解连环眼力果然毒辣。
果然,在围绕着两件东西讨论了一阵后,解先生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这次下地,想必凶险异常。能安然带回东西,几位必定身手不凡。尤其是这位张先生和……关先生。”他看向张起灵和关根,笑容可掬,“不知二位师承何处?以前在道上,似乎未曾听闻。”
这是直接的盘问了。
张起灵连眼皮都没抬,仿佛没听见。
关根抬起眼,迎上解先生探究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山野粗人,谈不上师承,混口饭吃而已。解先生过誉了。”
“哦?”解先生笑容不变,却带着步步紧逼的意味,“关先生太谦虚了。我看关先生气度沉稳,应对危机颇有章法,连随身之物都……别具一格,不像寻常‘山野粗人’。而且……”他目光在关根和吴邪脸上转了一圈,“关先生与吴小兄弟,倒是颇有几分缘分,长得这般相像。”
这话一出,连霍仙姑都停下了对铜鱼的观察,看了过来。吴三省眼神微沉。
吴邪也愣住了,看看关根,又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
关根心中冷笑,知道这是对方在施加心理压力,试图找到突破口。他面色不变,甚至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近似嘲讽的弧度:“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相相似,不过是巧合。至于身手和物件,不过是多年摸爬滚打,习惯使然。解先生若感兴趣,不妨也去那些凶山恶水里滚几圈,自然就明白了。”
这话软中带硬,既解释了长相问题(用巧合搪塞),又将对方的问题堵了回去,暗示对方是“养尊处优”不懂行险的“城里人”。
解先生镜片后的眼神闪了闪,笑容微冷,正要再说什么。
一直沉默的张起灵,忽然极轻地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见张起灵微微蹙眉,抬手掩了下唇,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比平时更加苍白一分,左手几不可查地按了一下肋下的位置。
关根的心猛地一提。是旧伤?还是阴寒未清引起的?他差点就要站起来。
吴三省也注意到了,连忙道:“小哥是不是累了?”他转向霍仙姑和解先生,带着歉意,“霍老,解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小哥前次下地受了点寒气,一直未愈。你看这……”
霍仙姑是人精,立刻顺势道:“既然张先生身体不适,那我们也不便多打扰了。东西看到了,心里也有数了。吴老三,你好生照顾着。至于合作的事情……”他看了一眼解先生。
解先生收敛了笑容,站起身,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姿态:“今日多有叨扰。三爷,霍老的意思,是这东西干系重大,一个人或一家吞不下,也守不住。咱们从长计议,改日再详谈。告辞。”
送走霍解二人,宅子里重新安静下来,但空气却更加凝重。
吴三省脸色阴沉地坐了回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知道,麻烦来了。霍家和解家联手施压,显然对蛇眉铜鱼和紫金盒子志在必得,至少也要分一杯羹,或者掌控主导权。
吴邪有些不安:“三叔,他们……”
“没事。”吴三省打断他,看向张起灵,“小哥,你怎么样?刚才……”
张起灵已经放下了掩唇的手,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平静:“无妨。” 他的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再次扫过关根。
关根读懂了那一眼中的意味——刚才那声咳嗽,是解围。张起灵用这种方式,打断了咄咄逼人的盘问。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更深的苦涩涌上关根心头。他在保护自己?即使可能暴露他身体并未完全复原的事实?
吴三省叹了口气:“今晚大家都累了,早点休息吧。后面……恐怕有的忙了。” 他揉了揉眉心,显得疲惫而忧虑。
众人各自散去。
关根回到房间,却没有开灯。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净的夜色,和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霍家,解家……历史的车轮果然在沿着既定的轨迹滚动。而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卷了进来。
隔壁房间传来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关根的心立刻被揪紧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悄无声息地拉开门,走到张起灵房门前。他抬起手,想要敲门,指尖却在触及门板前停住。
他能以什么理由进去?关心?他凭什么?
手僵在半空,久久无法落下。门内的咳嗽声已经停了,恢复了寂静。
最终,关根颓然地收回手,转身回到自己房间,轻轻关上门。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入掌心。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他心中,那场无声的、充斥着恋慕、自苦与无能为力的风暴,在寂静中疯狂席卷。而他,连靠近那风暴眼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