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早早丢开手机,仰面倒在沙发上,手臂遮住眼睛,黑暗中,那张素描的影像却更加清晰。少年秦池微抿的唇角,低垂的眼睫,被窗框分割后落在他肩上的光斑……以及,画完那幅画后,她趴在课桌上,听着自己如擂鼓般心跳的下午。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难以轻易合拢。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细节,争先恐后地涌现。
她记得他拒绝她时,声音很平静,说:“池早早,我们做朋友更好。”
记得他最终答应试着交往时,耳根泛起的、不易察觉的红。
记得他骑着单车载她穿过林荫道,风吹起她裙摆和发梢。
也记得,约定见面的那个下午,她出门前,反复练习着要对他说的话。
然后,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巨响,额角传来的剧痛,和一片混乱中,她死死攥在手里、准备送给他的那盒薄荷糖。
再醒来,就是医院惨白的墙壁,和母亲喋喋不休的抱怨,抱怨她不该跑出去,抱怨那个不靠谱的男生害她受伤。自始至终,没有秦池的消息。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去。
最初那半年,她像个偏执狂,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他的下落。
她甚至看到了他的死亡证明,在她濒临崩溃时,得到的唯一相对确切的消息是,他家里好像出了很大的变故,他放弃了国内的一切,出国了。
为什么?
凭什么?
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怨恨过,不甘过,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反复咀嚼着那些短暂的甜蜜和巨大的失落。直到时间将激烈的情绪磨成一种绵密的、隐痛的习惯。
可现在,一个叫颜宋的男人出现了。带着与秦池酷似的面容,带着对她过往了如指掌的熟悉,带着这张……她以为早已遗失在岁月洪流里的素描。
“物归原主”?
她猛地坐起身,拿起手机,点开颜宋的朋友圈。依旧干净、简洁。最新一条,还是魁北克的马车。再往下翻,寥寥几条,不是建筑摄影,就是书摘,没有任何私人情感的流露,也找不到任何与“秦池”这个名字直接相关的蛛丝马迹。
她点开他的头像,放大。模糊的侧影,金丝眼镜。她试图将这张脸与记忆中那个穿着校服、眼神带着几分桀骜又几分清澈的少年重叠,却发现,除了五官轮廓的相似,气质已然天差地别。秦池是外放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而颜宋是内敛的,沉稳得像一口深井,望不见底。
“叮——” 一条新消息闯入,是母亲。
【妈妈】:早早,睡了吗?抚大那边有消息没有?我跟李阿姨说了,你回国可以先住她家,她儿子刚好也在抚江工作,你们可以见见。
又是这样。自顾自地安排一切,从不问她愿不愿意。
池早早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池早早】:妈,我自己会安排。很累了,先睡了。
不等母亲回复,她直接设置了免打扰。胃里空得有些难受,她才想起晚上几乎没吃东西。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心头的燥意。
回到客厅,目光落在沙发上那条燕麦色的羊绒披肩上。她鬼使神差地拿起来,披在肩上。柔软的触感瞬间包裹住她,带着一股极淡的、属于颜宋的雪松冷香。很暖和。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加拿大的冬夜漫长而寂静,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压过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颜宋此刻在做什么?他住在哪个酒店?他给她看那张素描,真的只是无意之举吗?还是某种试探?
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的好奇,正在一点点超过因他像秦池而产生的混乱和抗拒。
“叩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池早早身体一僵,这么晚了,会是谁?房东太太回来了?不可能,她昨天还发了在努纳武特看极光的照片。
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警惕地问:“谁?”
门外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是我,颜宋。”
池早早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怎么会来?
她犹豫着,打开了门。
颜宋站在门外,依旧穿着晚上的那身西装,只是没打领带,衬衫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看起来少了几分正式,多了些随性。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中餐馆logo的纸袋,热气混着食物的香气隐隐透出来。
“我看你晚上没吃什么。”他将纸袋递过来,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家的云吞面还不错,趁热吃。”
池早早愣在原地,没有接。她看着他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和他镜片后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住几楼?”她记得,她从未告诉过他具体的门牌号。第一次他来,是她在猫眼里先看到了他。
颜宋似乎顿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地说:“姝姝给的地址。楼下信箱有名字。”
这个解释……似乎也说得通。
“拿着。”他又将纸袋往前送了送:“就算不饿,也喝点汤暖暖胃。”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关切,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
池早早沉默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温暖和食物香气的纸袋。
“谢谢。”她低声道。
“不客气。”颜宋看着她,目光在她肩上的披肩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早点休息。”
他转身,走向电梯口,按下按钮。
池早早站在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才缓缓关上门。她提着纸袋走到餐厅,打开。里面不仅有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还有一盒精致的点心,和一小瓶应该是驱寒的姜茶。
食物的温暖气息驱散了屋里的冷清,也一点点渗透进她冰封的内心。
她坐下来,拿起勺子,舀了一个云吞送进嘴里。鲜美的汤汁在口中漫开,温暖了她空置许久的胃,也莫名地让她眼眶有些发酸。
这个人,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温和的入侵。他用一种她无法强硬拒绝的方式,一点点瓦解她的防线。他知晓她的过去,洞悉她的脆弱,给予她恰到好处的体贴和空间。
她拿出手机,点开与颜宋的对话框。那句“觉得应该物归原主”和“抱歉,打扰你休息了”还停留在那里。
她慢慢地输入。
【池早早】:面很好吃,谢谢。
发送。
几乎是立刻,那边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消息回了过来。
【颜宋】:你喜欢就好。晚安,池早早。
池早早看着那句“晚安”,没有回复。
她放下手机,继续吃着那碗温暖的云吞面。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在这个寒冷的异国冬夜里,因为她肩上披着的他的披肩,胃里熨帖着的他送来的食物,以及那个隔着手机屏幕对她说“晚安”的、谜一样的男人,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她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而关于颜宋和秦池的谜题,她必须找到一个答案。
不是为了回到过去。
而是为了看清,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谁。
接下来的几天,池早早将自己投入到毕业离校的各项繁琐手续中,像一只忙碌的工蜂,试图用具体的事务填满所有时间,以避免去思考那个盘踞在心头的名字和与之相关的所有谜团。
颜宋没有再像那晚一样突然出现。他只是偶尔发来消息,内容很日常,像是确认她是否安全到家,或是提醒她天气变化记得添衣,又或者,分享一张抚江市某个角落的照片:一条烟火气十足的旧巷,一家藏在梧桐树后的咖啡馆,夕阳下的大学操场,配文总是很简单:“抚大的秋天。”“这家店的手冲不错。”“像你画里的光。”
他没有追问那张素描,也没有再提起任何与秦池相关的话题。他的存在,像一道恒定而温和的背景音,不刺耳,却也无法忽略。
池早早的回复通常很简短,有时甚至不回复。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依旧维持着这种不疾不徐的联络频率。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是酝酿着一场大雪。池早早刚从国际学生办公室办完手续出来,冰冷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
她没带伞,只好退回办公楼的门廊下暂避。雨势很大,带着冬日的凛冽寒意,风吹着雨丝斜扫进来,打湿了她的裤脚。她裹紧了身上那件米白色的开衫,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雾,一种熟悉的、属于异乡客的孤独感悄然漫上心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颜宋】:在哪?
池早早看着这两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拍了张办公楼门口雨景的照片发过去。
【池早早】:躲雨。
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消息隔了一分多钟才发过来。
【颜宋】:位置共享给我。待在原地别动。
命令式的口吻,却奇异地让她心头那点孤寂感驱散了些许。她没有再回复,只是默默打开了位置共享。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冲破雨幕,稳稳地停在门廊前。车门打开,颜宋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快步走来。他今天没穿西装,是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镜片上沾着细小的雨珠。
“走吧。”他走到她面前,伞面大部分倾向她这一边。
雨声哗哗,敲打着伞面。两人并肩走在雨里,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清冽和雪松沉稳的气息。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似乎默认了送她回家。
坐进车里,暖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寒意。颜宋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擦擦。”
池早早接过,擦拭着头发和脸颊上的水汽。她注意到他冲锋衣的肩头湿了一片深色。
“麻烦你了。”她说。
“顺路。”他依旧用这个借口,发动了车子。
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清晰的视野,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引擎低沉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