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展圆满落幕后的庆功宴,选在学校附近一家颇有格调的清吧。导师和几位评审教授短暂露面、举杯祝贺后便相继离开,留下年轻的学生们继续庆祝。池早早本想随导师一同离开,却被几位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拉住,颜姝姝的电话也适时追了过来,在电话那头嚷着:“不准跑!我哥说你了,忙了这么久必须放松一下!”
池早早无奈,只好在角落找了个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手里握着一杯无酒精的莫吉托,冰凉的杯壁缓解着她指尖的微颤。高度的精神集中后的松弛,带来的是一种空洞的疲惫。
颜宋没有和她坐在一起。他被几个建筑系和艺术系的学生围着,似乎是在讨论什么项目合作,言谈间从容不迫,偶尔颔首,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他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融入不同的圈子,却又自带一种疏离的气场。
“嘿,早早,这次展览非常成功!”一个同系的法国女孩凑过来,热情地拥抱了她一下:“特别是那组《逾期》,很多人私下都在讨论。”
“谢谢,克莱尔。”池早早回以微笑。
“那边那位颜先生,”克莱尔朝颜宋的方向努努嘴,压低声音:“他好像对你的作品特别了解,之前布展的时候就来过几次,还问过我们一些很专业的问题。”
池早早的心微微一动。“之前?布展的时候?”
“对啊,你没碰到吗?他说是受校方委托,来看看场地和布展进度。”克莱尔眨眨眼:“不过,我觉得他主要是来看你的。”
池早早抿了一口杯中的饮料,薄荷的清凉混着青柠的酸涩在舌尖漫开。他果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早已介入她的生活。这种被默默关注的感觉,让她心绪复杂。
颜姝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挤到她身边,亲昵地搂住她的胳膊:“宝,累坏了吧?看我哥多体贴,知道你们这边结束,提前就订好了位置,还说要是你累了,他就先送你回去。”
“不用。”池早早下意识地拒绝。
“哎呀,你别总这么拒人千里嘛!”颜姝姝嗔怪地拍了她一下:“我哥这人就是看着闷,其实心细得很。你看他,明明在那边说话,眼神时不时就往你这边瞟。”
池早早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温煦的灯盏,偶尔会扫过她所在的方向。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这时,一个略显腼腆的华裔男生端着酒杯走过来,是比她低一届的学弟,李望。“早早学姐,恭喜你。”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红晕:“你的作品给了我很多启发……那个,下学期我也打算申请抚大的交换项目,如果顺利的话,也许我们能在国内再见。”
“谢谢,祝你申请顺利。”池早早客气地回应。
李望似乎鼓足了勇气:“学姐,如果你最近不忙的话,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咖啡馆……”
“她最近会很忙。”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插了进来。颜宋不知何时已结束了谈话,走了过来,自然地站在池早早的沙发靠背后方,手轻轻搭在扶手上,形成一个隐形的保护圈。“毕业手续,回国事宜,还有抚大那边的面试准备,行程排得很满。”他看向李望,嘴角带着礼貌的弧度,眼神却平静无波:“李同学,是吧?谢谢你对早早的关心。”
李望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显得有些局促。“啊,是……是的。那不打扰了,学姐,颜先生,你们聊。”他几乎是仓促地离开了。
颜姝姝在一旁看得两眼放光,偷偷掐了池早早一下,用口型无声地说:“看,我哥多护食!”
池早早却微微蹙起了眉。颜宋的这种介入,过于自然,也过于强势,让她有种被安排、被掌控的不适感。
“累了?”颜宋低下头,声音放轻了些,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我送你回去。”
“还好。”池早早放下杯子:“我自己可以……”
“顺路。”他再次用了这个万能的理由,然后对颜姝姝说:“你玩得开心点,单我已经买过了。”
颜姝姝笑嘻嘻地挥手:“知道啦,快带早早回去休息吧!”
回程的车厢里,比来时更沉默。池早早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忽然开口:“你之前就知道李望?”
颜宋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过了片刻才回答:“不算认识。听姝姝提过,有个低年级的学弟,经常在你布展时帮忙。”
池早早想起,李望确实在布展初期来帮过几次忙,搬过一些重物。
她没想到,连这种细节,颜姝姝都会告诉颜宋,而他竟然记住了。
“你不必这样。”池早早转过头,看向他线条流畅的侧脸。
“怎样?”他反问,语气平静。
“替我拒绝别人。”池早早斟酌着用词:“我有自己处理人际交往的能力。”
颜宋沉默了一下,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下。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她:“我知道你有。但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打扰到你。”
“什么是‘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一些明知不可能,却还要徒劳消耗你精力的试探。”
他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心湖。她忽然意识到,颜宋对她的“了解”,可能远超她的想象,不仅限于她的喜好和过去,甚至包括她处理感情的方式——习惯性地保持距离,不轻易开始,以避免结束时的麻烦。他似乎在用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方式,提前为她清扫道路。
“颜宋,”她叫他的名字,带着一丝无力感:“我们只是……朋友。”
绿灯亮了,车子重新启动。颜宋目视前方,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嗯,朋友。”他重复了一遍,随即转移了话题:“回国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抚大那边,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更详细的信息。”
“还在想。”池早早靠回椅背,闭上眼。回国,意味着要重新面对母亲,面对抚江市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而身边这个男人,是促使她回去的最大变数。
车子依旧停在公寓楼下。池早早道谢,准备下车。
“池早早。”他再次叫住她。
她回头。
他从后座拿出一个纸质手提袋,递给她。“庆功礼物。不是书签。”
池早早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袋子里是一条质地柔软轻盈的羊绒披肩,颜色是温柔的燕麦色,触手生温。
“加拿大冬天长,偶尔也需要一点暖色。”他解释道,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谢谢。”她发现自己在他面前,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带着一种被迫接受好意后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她拿着披肩下车,没有立刻上楼,看着他的车尾灯消失。今晚的颜宋,比之前更具体,也更难以捉摸。他体贴,周到,却在细节处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他声称只做“朋友”,行为却早已越过朋友的界限。
回到冰冷的公寓,她将披肩随手放在沙发上。灰色的猫咪踱步过来,好奇地嗅了嗅。
手机屏幕亮起,是颜宋发来的消息。
【颜宋】:到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张图片。点开,池早早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素描纸照片,纸张微微泛黄。纸上画着一个少年的侧影,穿着抚江一中的校服,靠在教室窗边,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影。画功稚嫩,却捕捉到了那份独属于少年的、带着些许疏离的干净气质。
是秦池。
是她在高三那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偷偷画下的,从未给任何人看过的秦池。
照片下面,颜宋又发来一条消息。
【颜宋】:收拾旧物时找到的,画得很好。
池早早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他不仅有她未知的过去,还握着她遗落的青春证据。
这个叫颜宋的男人,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一寸寸覆盖她世界里,原本属于另一个名字的痕迹。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池早早略显苍白的脸。她盯着那张素描照片,仿佛要透过冰冷的电子像素,触摸到纸张泛黄的纹理,嗅到那年夏天阳光和粉笔灰混合的味道。
画得其实并不算顶好,线条有些犹豫,阴影处理也稚嫩,可那份专注地捕捉对方神韵的心思,却穿透了五年的时光,精准地击中了她。
他怎么会有这个?
“收拾旧物时找到的。”
谁的旧物?
秦池的?
如果他是秦池,为何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如果他不是,这张明显属于私人物品的素描,又怎么会落到他的手里?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里翻滚、炸裂。她指尖冰凉,在对话框里输入又删除,反反复复,最终只发过去三个字:
【池早早】: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张画?为什么现在给她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颜宋的消息回得不算快,隔了几分钟,屏幕才再次亮起。
【颜宋】:觉得应该物归原主。
避重就轻。
池早早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归还了一支不小心拿错的笔。
【池早早】:这不是我的。
她打下这句否认,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情绪。她不想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曾经那样小心翼翼地珍藏过另一个人的影像。
这次,颜宋回得很快。
【颜宋】:那是我认错了。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对话戛然而止。他不再给她追问的机会,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钓者,抛下诱饵,便从容收线,留她在原地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