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 第1章 第一章 回国前 医生说,池早早的失眠症很难痊愈。 失眠就算了,梦还多得可怕。 书上说,梦境有时是臆想的碰撞,有时是对现实的抽离,也有时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但她的梦,总在那天。 “谢谢你,我要出国了,今天之后,不会再见面了。” “如果再来一次,我不要认识你。” “秦池,谢谢你。” “我知道,感激不是爱情……别说了。” …… 梦醒了,天还没亮,打开手机,国内的朋友在聚餐。 “都下午啦!”她强撑起精神接了妈妈的电话:“玩得开心。” 妈妈说了许多旅游的事情,她没听进去,挂下电话想,就时差而言,这对于她是凌晨。 池早早揉揉脑袋,妈妈还是那样自说自话,该习惯了。 池早早走去客厅,房东太太去旅行了,留了几只她说不上品种的长毛猫。 无聊的逗弄了沙发上的几只,池早早仰面倒在沙发上。 加拿大的冬季有些长,长到池早早想起来许多事。 壁炉前的温火实在是舒服,池早早抱起房东的猫,靠着棕色的长沙发沉沉睡去。 昼短夜长,池早早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只灰色的猫一脸威严的卧在她脚上,她整个人都暖和着。 “谢谢。”好久没说中文,她想了想,打开了微信。 消息许多,但和她相关的很少。 她翻看着,一行大字映入眼帘。 你的学生时代,有遗憾吗? 这是高中老师昨天发在班级群的消息,不知是要组织同学聚会还是为六月份的考生做什么。 “要回来吗?”一条消息弹到眼前,是在国内做自媒体的颜姝姝:“我介绍我哥给你。” “不用了。”池早早刚发出消息,颜姝姝的电话便拨来了。 “做什么?”池早早伸着懒腰坐起身:“这么晚不睡?” “懒虫,你刚醒吗?”颜姝姝嬉闹着,她身边似乎还有几个人:“介绍帅哥给你认识!” “不了。”池早早刚要拒绝,颜姝姝便将手机推到一个人面前。 金丝眼眶,稍微有些长的头发遮在耳边……这人有些眼熟。 “秦池,帮我把手机传过去!” “早早,好久不见。” 池早早的心漏跳一拍,但是手机那边却是一个活泼的小胖子。 “易方,你把手机递给我哥啦!”颜姝姝的声音在一边传来,现场很热闹。 “你们在参加同学聚会吗?”池早早坐起身,那只灰色的长毛猫自然而然的压到她腿边,她看向手机屏幕继续问道:“在KTV?” “是的。”对面传来温润的声音,藏着些期待似的,那人很郑重道:“你好,我叫颜宋,我妈妈姓宋,所以我叫颜宋。” “你好,我是池早早。”池早早没相亲过,却被对方的态度惊了一下。 “我们在交流会见过的,落基山脉还有魁北克老城,枫糖浆色的暖光和马车铃铛声。”颜宋在那头像是回味似的,笑着看着池早早:“过完年我去接你回国。” “我。”池早早觉得这人说话虽然古板些,倒是很热情:“不用啦。” “去抚大试试做大学老师嘛!”颜姝姝在一旁道:“你的专业当老师再适合不过了。” “我学的是艺术,而且。” “抚大的画室是整个抚江市最好的了,求你了!”颜姝姝在那头嚷道:“就当是给我个面子!” “别闹了姝姝。”池早早被吵得有些头疼:“我过几天要举办毕业展,回国的事情还不清楚。” “这样啊。”颜姝姝拿过手机,凑着脸看向她:“好好护肤哦大美人,我们这边也要散啦,回头见!” 电话刚挂,微信那边闪着个头像。 “新好友?”池早早心里莫名地悸动,如果,是秦池…… 她紧张着点开,当然,那是颜宋。 “吓到你了吗?”颜宋在那头解释道:“家里总催我相亲,所以,如果你有意愿的话,我可以参加你的艺术展吗?” “可以。”池早早想不出理由拒绝。 “你的猫是西伯利亚森林猫吗,真可爱。”颜宋在那边随意的聊着:“今天是你们的高中同学聚会,可惜你不在。” “祝你们玩的开心。”池早早想赶紧结束对话。 颜宋没再多说什么,没多久,发来了一张飞机票的截图。 这人记得自己在的城市,甚至在交流会上见过自己。 池早早有些头疼,因为她记不得见过这个人。 退出微信,池早早又翻了翻学校的网站,是最近的几个展会的简单安排。 广告位的摆放真扎眼啊……她看着一个摄影展交上去的会展照片。 还好她的展会有学校资助不需要去拉赞助,一来一去,省了许多事。 准备好法文和英文的双语展示牌,池早早又为自己做了早餐,最近这几日要好好吃饭才行,虽然现在已经到中午了。 下午没什么事情要做,她打算看完前几天在旧书廊淘来的书。 还是国内的书便宜,这里随便一本书就要六七十加币,电子阅读她又不习惯,只好选择些性价比高的旧书。 总要在精神的避难所里遨游,毕竟一个人做展会很累的,要向学校提交活动提案,包括时间、场地需求、预算等,获取场地使用权和资金补助的时候还需要演讲。她揉揉脑袋,还好总算要毕业了。 导师们组织了评审委员会,有位老师发消息说要她也参与进来。 “要保证专业性,还需要多样。”导师发来一个友善的表情:“琳,参与进来。” Lynn是池早早在外面常用的名字,母亲取得,据说是她五行缺金。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中西结合,总之利索的回应了导师。 毕业前,她不想得罪任何人。 房东太太更新了推特,视频的下标居然是抖音。 池早早好奇的点开,房东太太在努纳武特,那里的冬季短一些,房东太太发来的照片上人们也显得活跃一些。 池早早笑着看着那些鲜活的照片,在第五张的祝福卡上,她看到房东太太写给她的善意的问候。 这个可爱的老太太喜欢所有人,池早早想,但她不喜欢冬天,对她而言,冬天是离别,也是结束。 五年前,她二十岁,大学毕业。 听班里的同学讲,大明星校友方茴要来开演唱会。 她当然知道方茴,那个荧幕上铺天盖地的明星。 那时候自媒体没那么普遍,造神还很容易。 她不喜欢任何资本吹垒的东西,但方茴例外。 方茴的歌很好听,有一种莫名的救赎感。 她陪几个好友站到操场外,难以置信,操场上聚集了四个年级和其他院的学生。 “听说是抽到我们新闻院了。”一旁的学妹笑道:“真好啊!” 池早早学的是广告,但在新闻院里,广告设计学是个很普通的专业。 现在总有人劝文科生不要学新闻,但是再往前说**年,这个专业还是很炙手可热的。 舞台上的躁动让池早早有些不安,她向后缩想退出去,却撞到一个怀抱。 “你怎么来了?”口气算不上好,那人在后面接着池早早:“我护你出去。” “不用了。”池早早的心跳漏了一拍,转头朝那人微笑:“预祝你们演出顺利。” 秦池只是想碰碰运气,碰巧看到了逆着人流向外走的池早早。 高中一别四年,偶尔只是远远望一眼,池早早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 算久别重逢还是冤家路窄,是暗恋未果还是自己有点变态。 池早早已经想不通了。 但高中那三年,她一直记得,最兵荒马乱的时候,她轰轰烈烈的喜欢过一个人。 “秦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秦池,别一个人玩了,我陪你。” “秦池,还有我。” “秦池,我不想只做朋友了。” “秦池,你要读抚大,我陪你!” “你为什么改了志愿不告诉我?” “好,明天下午三点,我等你。” 耳边似乎是玻璃碎裂的声音,池早早不知道秦池家里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出门时,听到了迎面的车祸。 再后来,她因为惊吓应激上了救护车。 睡醒时,身边只有母亲,秦池没有履约。 池早早甚至罪恶的想肇事司机一定是秦池,不然怎么可以不出现? 但秦池消失了。 听说,他辍学出国追求音乐梦了。 大学时,池早早不是没打听过,但她是个文科生,选了偏设计的专业,还打算专修美术,日常的课程很繁重,更别提找一个不想见她的人。 “我们是不是分手了?” 池早早在对话框里发出消息,但总是石沉大海。 也许秦池换了手机,亦或者,这个人消失了。 但他不是谁的专属记忆,总有朋友提起他,夸他们郎才女貌,而后叹一句可惜。 末了,一句想开点来宽慰池早早,就算尽了朋友的义务。 慢慢的,池早早不再怀念这个人。 颜宋的消息安静地躺在对话框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开圈圈涟漪,然后沉底,再无动静。 池早早盯着那条“你的猫是西伯利亚森林猫吗,真可爱”,半晌没有动作。那只灰色的长毛猫似乎感知到她的心绪不宁,在她腿边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她最终还是没回复。 退出微信,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学校的展会网站上。琐碎的筹备事项,法文英文的校对,评审委员会导师发来的新邮件……她用事务性的工作填满脑海,试图驱散那个金丝眼镜带来的影像。 直到窗外天色彻底暗沉,肚子的饥饿感提醒她时间流逝。她起身,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意面,坐在空旷的厨房里慢慢吃着。房东太太不在,整栋房子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猫咪偶尔走过的细微声响。 这种寂静,她在加拿大的这几年早已习惯。只是今天,这份寂静里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被遥远故土突然拉扯了一下的微痛。 手机又亮了,这次是邮件提醒,来自抚江大学人事处。标题是“关于艺术与设计学院讲师岗位面试安排的初步沟通”。 池早早握着叉子的手顿了顿。颜姝姝白天在电话里嚷嚷的话音犹在耳——“抚大的画室是整个抚江市最好的了!” 她点开邮件,快速浏览了一遍。邮件内容很官方,询问她大概的归国时间,以便安排后续的线上或现场面试。待遇和发展平台确实很有吸引力。 她放下叉子,回了封邮件,言辞谨慎,表示自己正在筹备毕业展,具体归国日期尚未确定,会保持沟通。 第2章 第二章 闺蜜表哥长得像我死去的前任 刚发送成功,微信的视频通话请求就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颜姝姝”的名字。 池早早深吸一口气,接通。 屏幕那头光线明亮,背景似乎是某个装修精致的咖啡厅,颜姝姝一张放大的笑脸占满了屏幕。 “早早!我哥是不是已经到了?”她声音雀跃。 池早早愣了一下:“到?到哪里?” “加拿大啊!他不是说买了机票去看你的毕业展吗?”颜姝姝眨着眼:“他办事效率一向这么恐怖的,你没接到他?” “没有。”池早早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他可能……还没联系我。” “哦,那可能飞机晚点了吧。”颜姝姝不以为意,随即凑近屏幕,压低声音:“怎么样怎么样?我哥真人是不是比视频里还帅?他可从来没对哪个女孩子这么主动过!” 池早早抿了抿唇:“姝姝,我最近很忙,毕业展的事情很多。而且……”她斟酌着用词:“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哪里不合适了?”颜姝姝瞪大眼睛:“我哥人好,工作稳定,长得也帅,虽然有时候是古板了点,说话文绉绉的,但绝对靠谱!总比你一直一个人……” “姝姝。”池早早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感情的事,不能强求。” 屏幕那头的颜姝姝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撇了撇嘴:“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心里还……唉,算了算了。那你毕业展什么时候?给我个具体时间,我给我哥发过去,让他别跑空了。” 池早早报了个日期。 “行,我记住了!你好好准备,别太累啊大艺术家!我先挂啦!”颜姝风风火火地切断了视频。 房间再次陷入寂静。池早早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里那点微痛似乎扩大了一些。颜姝姝未尽的话是什么?她心里还装着谁?是那个早已消失在时间洪流里的秦池吗? 她摇摇头,试图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起身收拾了餐具,她抱着那本从旧书廊淘来的、关于梦境解析的书,窝进了客厅沙发里。壁炉里的余温尚在,灰猫轻盈地跳上来,在她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团好。 书页上的字迹却有些模糊。 “梦境有时是臆想的碰撞,有时是对现实的抽离,也有时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的梦,似乎永远困在了五年前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还有消毒水味道弥漫的医院病房。 ……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午夜显得格外突兀。池早早猛地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怀里的书滑落在地毯上。腿上的灰猫也警觉地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声。 她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 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房东太太有钥匙,而且她还在努纳武特旅行。 一丝警惕和莫名的紧张攫住了她。她轻轻放下猫,赤脚走到门厅,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门外廊灯下,站着一个穿着深色长款大衣的男人。他身姿挺拔,肩上落着未化的雪花,手里拉着一个不大的登机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正平静地注视着猫眼的方向,仿佛知道她在后面。 是颜宋。 池早早的心跳骤然失序。他真的来了。在这个她本该深陷梦魇或与失眠对抗的午夜。 她犹豫了几秒,手指在门把手上收紧又松开,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寒冷的空气瞬间涌入温暖的室内,带着室外冰雪的清冽气息。他就站在那片光晕里,雪花在他身后静静飘落,像一场无声电影的开幕。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颜宋开口,声音比视频里听到的更加温润低沉,带着一丝长途飞行后的沙哑:“飞机晚点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直接,却不让人感到冒犯,像是在确认什么。 池早早穿着柔软的居家服,赤着脚站在地板上,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一副刚从休憩中被惊扰的样子。她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衣领。 “没关系。”她侧身让开:“请进。” 颜宋道了谢,拉着箱子走进来,动作自然地脱下了沾着雪水的大衣,挂在门边的衣架上。他里面穿着浅灰色的羊绒衫,更衬得他肩线平直,气质清隽。 那只西伯利亚森林猫踱步过来,好奇地嗅了嗅他的裤脚。 颜宋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猫的下巴。灰猫舒服地眯起眼,蹭了蹭他的手指。 “它很喜欢你。”池早早说。这只猫对陌生人通常很高冷。 “可能我身上有猫薄荷。”颜宋抬起头,看向她,唇边带着很浅的笑意:“或者,它知道我是来看它主人的。” 他的话语直接,却用一种平静的、叙述事实般的口吻说出来,奇异地减弱了其中的暧昧,更像是一种礼貌的恭维。 池早早没有接话,转身走向厨房:“要喝点什么吗?热水,或者茶?” “热水就好,谢谢。”颜宋站起身,目光在客厅里随意地扫过,落在沙发旁掉落的那本书上。他走过去,弯腰捡起,看了一眼封面。 《梦境与潜意识》。 池早早端着水杯回来时,正好看到他拿着那本书。他的指尖修长,轻轻拂过书脊。 “你对这个感兴趣?”他问,将书轻轻放回沙发旁的矮几上。 “随便看看。”池早早把水杯递给他,避开了他的视线。她不想在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谈论自己糟糕的睡眠和混乱的梦境,即使这个陌生人长着一张让她心神不宁的脸。 颜宋接过水杯,道了谢。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哪里,喝着水,目光再次落到她脸上。 “你比交流会上的时候瘦了些。”他忽然说。 池早早微微一怔:“交流会?你之前说……我们在落基山脉和魁北克老城见过?” “嗯。”颜宋放下水杯,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有些旧了的照片,递给她。 池早早接过来。照片上是在一个熙攘的学术会议厅外的走廊,背景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连绵的雪山。年轻的她穿着简单的连衣裙,正微微侧头和身边一位外国同学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而在照片的远景,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东方男子身影被无意中摄入,他正望着窗外的山景,侧脸轮廓清晰。 那个男子,分明就是眼前的颜宋。只是照片里的他,气质更显青涩几分。 “那次是北美高校联合艺术交流年。”颜宋解释道:“我在嘉宾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和学校,特意去的。不过人太多,没找到机会和你打招呼。” 池早早看着照片,记忆的碎片慢慢拼凑。她确实参加过那次交流年,但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她对此人毫无印象。 “魁北克老城呢?”她抬起头,问。 “那次是巧合。”颜宋看着她,眼神平静:“我看到你坐在马车上,阳光很好,落在你头发上。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像枫糖浆的颜色。” 池早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用的形容,和房东太太推特视频下标里,她自己在日记中写过的一模一样。 这个人,似乎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早已悄无声息地嵌入过她生活的碎片里。 她将照片递还给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谢谢你的水。”颜宋接过照片,小心地放回皮夹:“很晚了,我不多打扰了。酒店已经订好,就在附近。” 他拉起行李箱,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穿上大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她。 “池早早。”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午夜格外清晰。 “嗯?”她抬头。 “你的毕业展,”他看着她,眼神在廊灯下显得格外深邃:“我会准时到场。” 说完,他微微颔首,拉开门,步入了外面的风雪中。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寒冷,也带走了那个带着一身风雪和谜团的男人。 池早早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腿边的灰猫蹭了蹭她,发出咕噜声。 她低头看着猫,轻声问,像是在问猫,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到底……是谁?” 窗外,雪还在下。这个加拿大的冬夜,因为一个不期而至的访客,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停在街角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里,颜宋——或者说,秦池,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那扇亮起暖黄色灯光的窗户,摘下眼镜,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车窗映出他此刻毫无遮掩的脸,那眼神里,不再是方才的平静温润,而是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复杂而深沉的情绪。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屏保是一张像素不高的老照片——穿着高中校服的池早早,在阳光下笑得没心没肺。 他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她的笑脸,低哑的声音在车内密闭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早早,我回来了。” 门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个休止符,突兀地截断了午夜突如其来的插曲。 池早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站了很久。寒意透过薄薄的居家服渗进来,她却似乎没有察觉。腿边的灰猫又“喵”了一声,用脑袋顶了顶她的小腿,她才仿佛从一场离奇的梦中惊醒。 她慢慢走回客厅,目光落在沙发旁矮几上那本《梦境与潜意识》。颜宋捡起它时,指尖触碰过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无形的印记。她拿起书,封面的冰冷触感让她指尖微缩。 “他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再次浮上心头,没有答案,只有颜宋那双透过金丝眼镜平静注视她的眼睛,和那张泛黄的、证明他“存在”的照片。 交流会,魁北克,马车铃铛,枫糖浆色的光……这些她以为独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原来早已被一个陌生人不动声色地窥见并收藏。 这种感觉并不令人愉悦,反而像是一道无声的影子,悄然覆上,带来一种微妙的、被侵入的不适感。 她拿起手机,点开颜宋的微信头像。朋友圈很简单,寥寥几条,大多是建筑景观或者书摘,没有自拍,没有过多情绪流露。最新的一条,果然就是那张魁北克马车的照片,配文与她记忆深处的私密描述重合。 她放下手机,试图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只是一个过于热情的追求者,一个记忆力好得有些吓人,并且行动力超群的陌生人。她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那张与秦池酷似的脸,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意识深处,不致命,却无法忽视。 第3章 第三章 逾期 接下来的几天,池早早强迫自己投入到毕业展最后的筹备工作中。布展,调试灯光,确认媒体名单,和导师沟通评审细节……忙碌是有效的麻醉剂。 颜宋没有再突然出现,也没有频繁发消息。他只是在她发布了一条关于布展进度的朋友圈后,点了一个赞,然后发来一条私信: 【颜宋】:需要帮忙的话,我在。 言简意赅,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反而让池早早无法说出更直接的拒绝。 她回了两个字:【池早早】:谢谢,不用。 毕业展前一天,池早早最后一次来到展厅做最终检查。巨大的展厅里,她的作品被安排在相对独立的一个区域,主题是“缝隙之间的光”,主要探讨都市化进程中那些被遗忘、被忽视的角落与瞬间。油画、综合材料装置、还有一些小幅的素描手稿,共同构建了一个灰调中带着微弱希冀的氛围。 她仔细检查着每一幅画的悬挂是否牢固,灯光的角度是否完美地呈现出画作的肌理。走到那组名为《逾期》的素描系列前时,她停下了脚步。这组画描绘的是各种等待的姿态——空荡站台的长椅,雨水中模糊的窗影,一封字迹褪色的旧信……是她潜意识里对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的某种投射。 “这组素描,情绪很内敛,但很有力量。” 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池早早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这个声音,在这几天里,已经不算陌生。 她缓缓转过身。颜宋站在几步开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开衫,里面是熨帖的白衬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正落在《逾期》系列上,神情专注而认真。 “你怎么进来的?”池早早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展厅明明还没有对外开放。 颜宋抬眼看她,晃了晃手里的一张嘉宾证:“抚大那边和你们学校有合作项目,我算是……特邀嘉宾之一。”他走近几步,目光重新回到画上:“画得很好。尤其是光影的处理,很细腻,像是在捕捉时间本身。” 他的评价很专业,不带轻浮的恭维。池早早无法反驳,只是沉默。 “我记得你高中时画画就很好。”颜宋忽然说,视线从画作移到她脸上:“那时候你总喜欢在速写本的角落涂鸦。” 池早早的心猛地一紧。高中?他连这个都知道?是颜姝姝说的? 她看向他,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秦池”的痕迹。可是没有。除了那张脸,他的神态,语气,举止,都透着一股陌生的、属于“颜宋”的沉稳和疏离。 “颜先生,”她开口,带着刻意的生疏:“我们高中并不认识。” 颜宋推了推眼镜,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无奈的情绪:“嗯,是不认识。听姝姝说的,她提起过很多你以前的事。”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颜姝姝那个大嘴巴,的确可能事无巨细地把她的事情告诉她哥哥。 池早早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颜先生对绘画也有研究?” “算不上研究。家里长辈喜欢收藏,耳濡目染,懂一点皮毛。”他答得谦逊,目光却依旧锐利:“你的作品里,有一种很强烈的‘等待’和‘缺席’感。是在寻找什么吗?” 池早早避开他的注视,转身假装调整旁边一幅画的灯光角度。 “艺术解读是开放的,观众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颜宋没有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在展厅里慢慢踱步,看着其他的作品,偶尔会停下来,提出一两个非常专业且切中要害的问题,关于构图,关于材料的选择,关于某种效果的实现手法。 他的存在,让池早早无法忽视。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反感这种被打扰,但奇怪的是,他那种沉浸在艺术讨论中的状态,反而削弱了他身上那种因“像秦池”而带来的压迫感。他在这里,是作为一个懂得她作品的“同行”,而非一个单纯的、令人困扰的追求者。 “这个地方,”颜宋在一幅较大的油画前停下,画面上是城市拆迁废墟的一角,一株野草从水泥裂缝中顽强生长,背景是模糊的、正在建设中的摩天楼:“这里的色彩对比可以再强烈一点,废墟的‘死寂’和新建筑的‘生机’之间的冲突,或许能表达得更彻底。” 池早早走过去,看着他那根修长的手指虚点在画布上。他说得对,这是她之前一直觉得有点不满意,却又说不清问题所在的地方。 “谢谢。”她低声说,这次带了些许真心。 “不客气。”颜宋收回手,看向她,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能帮上忙就好。” 两人之间那种紧绷的气氛,似乎因为这段关于艺术的交流而缓和了些许。 布展彻底结束,工作人员开始清场。池早早和颜宋一起走出美术馆。外面天色已近黄昏,冬日的夕阳给冰冷的街道镀上了一层稀薄的金色。 “明天开展,紧张吗?”颜宋问,和她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有点。”池早早如实回答。这是她硕士学业的成果检验,说不紧张是假的。 “你会成功的。”他的语气很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作品,有打动人的力量。” 池早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着。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 “晚上一起吃饭吗?”颜宋侧头看她:“算是提前为你庆祝。” 池早早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颜先生,我很感谢你对我作品的欣赏,也很感谢你特意来看展。但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是我目前的生活很混乱,毕业,找工作,是否回国……很多事情不确定。我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开始一段新的……关系。” 她把“关系”两个字说得很轻,但意思明确。 颜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拒绝的尴尬或恼怒。昏黄的路灯在他镜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让他眼神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我明白。”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稳:“我不是在逼迫你做出选择,池早早。我只是……” 他也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最终说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我们可以从朋友开始。毕竟,”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自嘲:“我们之间,好像也不全是陌生。” 他指的是那些他知晓的、关于她的碎片。 池早早看着他,一时语塞。他的姿态放得很低,理由也无可指摘。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似乎找不到更强硬的理由来推开这个“只是想做朋友”的人。 “只是朋友?”她确认道。 “当然。”颜宋颔首:“如果你愿意的话。” 池早早沉默了几秒,最终妥协般地吁出一口气。“好吧。”她看了看时间:“不过晚饭就算了,我还有点资料要回去准备。” “我送你回去。”颜宋立刻说,语气自然,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用,我……” “这边不好打车,而且天快黑了。”他打断她,理由充分:“顺路。” 池早早看着他,知道再拒绝下去反而显得矫情。她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 颜宋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奥迪,内饰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低调而克制。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雪松的冷冽香气,和他大衣上的味道一样。 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池早早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子里乱糟糟的。颜宋则专注地开着车,只有导航偶尔发出的提示音打破寂静。 车子在她租住的房子前停下。 “谢谢。”池早早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池早早。”颜宋叫住她。 她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递给她。 “一点小礼物,预祝明天顺利。” 池早早看着那个盒子,没有接。 “颜先生,这不合……” “不是贵重的东西。”颜宋打断她,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枚造型别致的黄铜书签,书签的顶端是一个小小的、镂空的建筑穹顶造型,做工精细,充满设计感。 “在魁北克一个老工匠店里看到的,觉得……很适合你。” 他的理由再次让她无法坚决拒绝。一枚书签,确实不算贵重,却带着某种恰到好处的、投其所好的心意。 她喜欢看书,喜欢旧物。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明天见。”颜宋看着她收下,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直。 池早早拿着那个丝绒盒子,下了车,看着他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融入车流,直到尾灯消失不见。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书签。冰凉的黄铜触感,镂空的穹顶在路灯下投射出细密的光影。 这个人,像一道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影子,以一种精准而克制的方式,正在一点点挤进她的生活。 而她,似乎找不到足够坚固的堤坝来阻挡。 回到空荡冰冷的房子,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客厅窗前。窗外是陌生的、灯火通明的异国城市。 她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通讯录,手指在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上停留了很久。那个属于秦池的,早已变成空号的号码。 “如果……”她对着窗外模糊的夜景,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如果你是他……为什么不承认?” 夜色沉默,给不了她任何答案。 只有那枚冰冷的黄铜书签,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毕业展当天,池早早醒得比平时更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天光未亮,她就已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城市从深蓝的寂静中一点点苏醒。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不算疼,却持续地感到一种沉闷的压力。 她没有刻意打扮,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黑色针织长裙,外面搭了件米白色的粗线开衫,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素净的脖颈。只是比平日多涂了一层颜色稍显元气的口红,算是唯一的仪式感。 到达美术馆时,门口已经有一些受邀的嘉宾和媒体在等候。导师看到她,笑着迎上来,拍了拍她的肩膀:“Lynn,放轻松,你的作品很棒。” 池早早努力回以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僵硬的微笑。 展厅大门准时打开,人流涌入。最初的忙乱过去后,池早早退到相对安静的角落,看着人们在自己的作品前驻足、低语、拍照。评价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耳朵,有赞誉,有不解,也有纯粹技术性的讨论。她像个局外人一样观察着,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那种紧绷感反而在喧嚣中逐渐消散。 第4章 第四章 影子 “这幅《逾期》系列,让我想起塔可夫斯基电影里的某些空镜。”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池早早侧过头。颜宋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他没有看她,目光依然落在前方的素描上。他今天穿着更为正式的深色西装,打了领带,金丝眼镜链条垂在颈侧,添了几分学术气的严谨。站在一群着装相对随意的艺术圈人士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你也喜欢塔可夫斯基?”池早早有些意外。那位苏联导演的作品以晦涩和诗意著称,并非大众口味。 “看过一些。”颜宋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喜欢他处理时间与记忆的方式。沉重,但美丽。就像你这组画。” 他的类比精准地切中了她创作时潜意识里参照的某种美学内核。池早早无法否认,心底甚至掠过一丝微小的、被理解的震颤。 “谢谢。”她这次的道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真心实意。 “实话而已。”颜宋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一位挂着工作牌的策展人走过来,将他请走了,似乎是介绍给某位重要的艺术评论家认识。 池早早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融入人群,与不同的人从容交谈,姿态谦和却又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他显然游刃有余于这种场合。 整个上午,池早早忙于应付各路来宾、媒体采访和导师引荐的业内人士。颜宋的身影偶尔会在人群中闪现,但他没有再过来打扰她,只是在她需要独自面对一波关注时,会适时地出现,用一两句恰到好处的介绍或补充,帮她化解短暂的窘迫。他像个无声的守护者,保持着距离,却又无处不在。 午餐是美术馆提供的简易冷餐会。池早早没什么胃口,拿了一杯香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站着,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冬日阳光,感觉有些疲惫,又有些虚脱般的放松。 “不合胃口?”颜宋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几样看起来还算可口的点心,自然地走到她身边。 “还好,不太饿。”池早早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多少吃一点。”颜宋将盘子递到她面前的窗台上:“下午还有评审环节,需要体力。”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关切。 池早早看着他,没有动。 颜宋似乎叹了口气,很轻。“池早早,接受别人的善意,没那么困难。” 他的话让她微微一怔。是啊,她从颜宋出现开始,就一直在下意识地抗拒,竖起全身的刺。一部分是因为他那张脸带来的混乱,另一部分,或许是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所有,不习惯,也不信任这种突如其来的靠近。 她沉默地拿起盘子里的一小块三明治,咬了一小口。 颜宋没再说话,只是陪她一起站着,看着窗外。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紧张吗?”他忽然问,声音低沉。 “有一点。”她咽下食物,老实回答。接下来的评审环节,将直接决定她能否顺利毕业,以及毕业成绩的等级。 “别担心。”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很专注:“你站在这里,你的作品挂在那里,这本身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他的鼓励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下午的评审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面对几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和评论家尖锐的提问,池早早起初有些紧张,但很快便沉浸在对作品理念的阐述中。她谈到都市的疏离感,谈到被遗忘空间里残存的生命力,谈到“光”并非总是耀眼夺目,更多时候是存在于缝隙之间的、微弱的坚持。 她回答问题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坐在评审席侧后方的颜宋。他坐姿端正,神情专注地听着,偶尔会微微颔首。他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支撑。 评审结束,导师对她投来赞许的目光。池早早知道,她成功了。 巨大的疲惫和释然同时席卷而来。她独自走到展厅相连的露天阳台,冷风扑面,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一件带着体温的西装外套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隔绝了大部分的寒意。是颜宋的西装,上面残留着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香气。 “恭喜。”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池早早抓紧了西装外套的衣襟,没有拒绝。 “谢谢。” 两人并肩站在阳台栏杆前,看着楼下街道车水马龙。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粉色。 “现在,有什么打算?”颜宋问。 “不知道。”池早早看着远方,眼神有些空茫:“可能……先好好睡一觉。” 颜宋低低地笑了一声,很短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是个好主意。”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并不让人觉得尴尬,反而有种共同经历忙碌喧嚣后的宁静。 “颜宋。”池早早忽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清晰地叫他。 “嗯?”他侧头看她,眼神在夕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池早早也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你对我……到底了解多少?” 颜宋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提问。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回视她:“比你想象的多,但可能……也比你以为的少。” 这个回答模棱两可,近乎狡猾。 “比如?”池早早追问,不想让他轻易蒙混过关。 “比如,我知道你喜欢在旧书廊消磨下午,喜欢魁北克老城的石板路,喜欢西伯利亚森林猫的独立性格。”他顿了顿,声音放缓:“比如,我知道你害怕冬天,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你不喜欢离别。” 池早早的心跳漏了一拍。 最后一点,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连颜姝姝都不知道。 他是怎么…… “颜姝姝告诉你的?”她只能想到这个可能,尽管觉得不太可能。 颜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远处天际最后一抹亮色,缓缓说道:“了解一个人,不一定要通过别人的转述。观察,感受,有时候就够了。”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玄妙的意味,让池早早更加困惑。 “那你观察到了什么?”她不肯放弃。 颜宋转过头,夕阳的余晖在他镜片上燃烧。“我观察到,”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一个看起来很独立、很坚强的女孩,心里藏着一个很久以前留下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 池早早呼吸一窒,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的洞察力敏锐得可怕。 “我还观察到,”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在努力地向前走,用她的画,她的方式。即使很慢,即使很痛,也从来没有真正停下。” 他的话,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触碰到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角落。一股酸涩的感觉猛地涌上鼻尖,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她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身边的人,要么劝她“想开点”,要么认为她早已“走出来”。没有人看到那份被时间覆盖、却从未真正消失的隐痛,更没有人对她说“即使很慢,也从来没有真正停下”。 这种被深刻理解的瞬间,几乎比直接的告白更具冲击力。 “对不起,”颜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池早早摇了摇头,依旧低着头,说不出话。她只是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裹得更紧了些。 风吹起她的碎发,拂过脸颊。 颜宋静静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再开口。他只是陪着她,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城市华灯初上。 直到展厅内的喧嚣渐渐平息,工作人员开始做闭展准备,池早早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平静。 “我们该进去了。”她说,将肩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递还给颜宋。 颜宋接过外套,没有立刻穿上,只是搭在臂弯里。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展厅。灯光已经调暗,空旷的展厅里,她的作品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静谧,也更加孤独。 “我送你回去。”颜宋说,语气不容拒绝。 这一次,池早早没有反对。 回程的车里,两人依旧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来时不同,仿佛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在空气中流动。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池早早解开安全带,低声道:“今天,谢谢你。” 谢谢他的到场,谢谢他的解围,谢谢他的外套,也谢谢他那番……直击人心的话语。 “我的荣幸。”颜宋看着她,目光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好好休息。” 池早早点了点头,打开车门下车。 她站在路边,看着他的车灯亮起,调头,然后驶远。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转身上楼。 夜风吹来,带着寒意,但她却感觉不到冷。心里那片沉寂了许久的冰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她抬头,望向自己那扇漆黑的窗户。 那道影子的重量,似乎正在变得具体。而她,好像……不再那么急于将它推开了。 第5章 第五章 一点点心动就让人害怕 毕业展圆满落幕后的庆功宴,选在学校附近一家颇有格调的清吧。导师和几位评审教授短暂露面、举杯祝贺后便相继离开,留下年轻的学生们继续庆祝。池早早本想随导师一同离开,却被几位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拉住,颜姝姝的电话也适时追了过来,在电话那头嚷着:“不准跑!我哥说你了,忙了这么久必须放松一下!” 池早早无奈,只好在角落找了个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手里握着一杯无酒精的莫吉托,冰凉的杯壁缓解着她指尖的微颤。高度的精神集中后的松弛,带来的是一种空洞的疲惫。 颜宋没有和她坐在一起。他被几个建筑系和艺术系的学生围着,似乎是在讨论什么项目合作,言谈间从容不迫,偶尔颔首,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他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融入不同的圈子,却又自带一种疏离的气场。 “嘿,早早,这次展览非常成功!”一个同系的法国女孩凑过来,热情地拥抱了她一下:“特别是那组《逾期》,很多人私下都在讨论。” “谢谢,克莱尔。”池早早回以微笑。 “那边那位颜先生,”克莱尔朝颜宋的方向努努嘴,压低声音:“他好像对你的作品特别了解,之前布展的时候就来过几次,还问过我们一些很专业的问题。” 池早早的心微微一动。“之前?布展的时候?” “对啊,你没碰到吗?他说是受校方委托,来看看场地和布展进度。”克莱尔眨眨眼:“不过,我觉得他主要是来看你的。” 池早早抿了一口杯中的饮料,薄荷的清凉混着青柠的酸涩在舌尖漫开。他果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早已介入她的生活。这种被默默关注的感觉,让她心绪复杂。 颜姝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挤到她身边,亲昵地搂住她的胳膊:“宝,累坏了吧?看我哥多体贴,知道你们这边结束,提前就订好了位置,还说要是你累了,他就先送你回去。” “不用。”池早早下意识地拒绝。 “哎呀,你别总这么拒人千里嘛!”颜姝姝嗔怪地拍了她一下:“我哥这人就是看着闷,其实心细得很。你看他,明明在那边说话,眼神时不时就往你这边瞟。” 池早早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温煦的灯盏,偶尔会扫过她所在的方向。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这时,一个略显腼腆的华裔男生端着酒杯走过来,是比她低一届的学弟,李望。“早早学姐,恭喜你。”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红晕:“你的作品给了我很多启发……那个,下学期我也打算申请抚大的交换项目,如果顺利的话,也许我们能在国内再见。” “谢谢,祝你申请顺利。”池早早客气地回应。 李望似乎鼓足了勇气:“学姐,如果你最近不忙的话,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咖啡馆……” “她最近会很忙。”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插了进来。颜宋不知何时已结束了谈话,走了过来,自然地站在池早早的沙发靠背后方,手轻轻搭在扶手上,形成一个隐形的保护圈。“毕业手续,回国事宜,还有抚大那边的面试准备,行程排得很满。”他看向李望,嘴角带着礼貌的弧度,眼神却平静无波:“李同学,是吧?谢谢你对早早的关心。” 李望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显得有些局促。“啊,是……是的。那不打扰了,学姐,颜先生,你们聊。”他几乎是仓促地离开了。 颜姝姝在一旁看得两眼放光,偷偷掐了池早早一下,用口型无声地说:“看,我哥多护食!” 池早早却微微蹙起了眉。颜宋的这种介入,过于自然,也过于强势,让她有种被安排、被掌控的不适感。 “累了?”颜宋低下头,声音放轻了些,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我送你回去。” “还好。”池早早放下杯子:“我自己可以……” “顺路。”他再次用了这个万能的理由,然后对颜姝姝说:“你玩得开心点,单我已经买过了。” 颜姝姝笑嘻嘻地挥手:“知道啦,快带早早回去休息吧!” 回程的车厢里,比来时更沉默。池早早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忽然开口:“你之前就知道李望?” 颜宋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过了片刻才回答:“不算认识。听姝姝提过,有个低年级的学弟,经常在你布展时帮忙。” 池早早想起,李望确实在布展初期来帮过几次忙,搬过一些重物。 她没想到,连这种细节,颜姝姝都会告诉颜宋,而他竟然记住了。 “你不必这样。”池早早转过头,看向他线条流畅的侧脸。 “怎样?”他反问,语气平静。 “替我拒绝别人。”池早早斟酌着用词:“我有自己处理人际交往的能力。” 颜宋沉默了一下,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下。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她:“我知道你有。但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打扰到你。” “什么是‘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一些明知不可能,却还要徒劳消耗你精力的试探。” 他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心湖。她忽然意识到,颜宋对她的“了解”,可能远超她的想象,不仅限于她的喜好和过去,甚至包括她处理感情的方式——习惯性地保持距离,不轻易开始,以避免结束时的麻烦。他似乎在用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方式,提前为她清扫道路。 “颜宋,”她叫他的名字,带着一丝无力感:“我们只是……朋友。” 绿灯亮了,车子重新启动。颜宋目视前方,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嗯,朋友。”他重复了一遍,随即转移了话题:“回国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抚大那边,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更详细的信息。” “还在想。”池早早靠回椅背,闭上眼。回国,意味着要重新面对母亲,面对抚江市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而身边这个男人,是促使她回去的最大变数。 车子依旧停在公寓楼下。池早早道谢,准备下车。 “池早早。”他再次叫住她。 她回头。 他从后座拿出一个纸质手提袋,递给她。“庆功礼物。不是书签。” 池早早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袋子里是一条质地柔软轻盈的羊绒披肩,颜色是温柔的燕麦色,触手生温。 “加拿大冬天长,偶尔也需要一点暖色。”他解释道,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谢谢。”她发现自己在他面前,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带着一种被迫接受好意后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她拿着披肩下车,没有立刻上楼,看着他的车尾灯消失。今晚的颜宋,比之前更具体,也更难以捉摸。他体贴,周到,却在细节处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他声称只做“朋友”,行为却早已越过朋友的界限。 回到冰冷的公寓,她将披肩随手放在沙发上。灰色的猫咪踱步过来,好奇地嗅了嗅。 手机屏幕亮起,是颜宋发来的消息。 【颜宋】:到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张图片。点开,池早早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素描纸照片,纸张微微泛黄。纸上画着一个少年的侧影,穿着抚江一中的校服,靠在教室窗边,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影。画功稚嫩,却捕捉到了那份独属于少年的、带着些许疏离的干净气质。 是秦池。 是她在高三那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偷偷画下的,从未给任何人看过的秦池。 照片下面,颜宋又发来一条消息。 【颜宋】:收拾旧物时找到的,画得很好。 池早早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他不仅有她未知的过去,还握着她遗落的青春证据。 这个叫颜宋的男人,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一寸寸覆盖她世界里,原本属于另一个名字的痕迹。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池早早略显苍白的脸。她盯着那张素描照片,仿佛要透过冰冷的电子像素,触摸到纸张泛黄的纹理,嗅到那年夏天阳光和粉笔灰混合的味道。 画得其实并不算顶好,线条有些犹豫,阴影处理也稚嫩,可那份专注地捕捉对方神韵的心思,却穿透了五年的时光,精准地击中了她。 他怎么会有这个? “收拾旧物时找到的。” 谁的旧物? 秦池的? 如果他是秦池,为何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如果他不是,这张明显属于私人物品的素描,又怎么会落到他的手里?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里翻滚、炸裂。她指尖冰凉,在对话框里输入又删除,反反复复,最终只发过去三个字: 【池早早】: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张画?为什么现在给她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颜宋的消息回得不算快,隔了几分钟,屏幕才再次亮起。 【颜宋】:觉得应该物归原主。 避重就轻。 池早早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归还了一支不小心拿错的笔。 【池早早】:这不是我的。 她打下这句否认,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情绪。她不想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曾经那样小心翼翼地珍藏过另一个人的影像。 这次,颜宋回得很快。 【颜宋】:那是我认错了。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对话戛然而止。他不再给她追问的机会,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钓者,抛下诱饵,便从容收线,留她在原地心绪不宁。 第6章 第六章 回忆 池早早丢开手机,仰面倒在沙发上,手臂遮住眼睛,黑暗中,那张素描的影像却更加清晰。少年秦池微抿的唇角,低垂的眼睫,被窗框分割后落在他肩上的光斑……以及,画完那幅画后,她趴在课桌上,听着自己如擂鼓般心跳的下午。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难以轻易合拢。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细节,争先恐后地涌现。 她记得他拒绝她时,声音很平静,说:“池早早,我们做朋友更好。” 记得他最终答应试着交往时,耳根泛起的、不易察觉的红。 记得他骑着单车载她穿过林荫道,风吹起她裙摆和发梢。 也记得,约定见面的那个下午,她出门前,反复练习着要对他说的话。 然后,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巨响,额角传来的剧痛,和一片混乱中,她死死攥在手里、准备送给他的那盒薄荷糖。 再醒来,就是医院惨白的墙壁,和母亲喋喋不休的抱怨,抱怨她不该跑出去,抱怨那个不靠谱的男生害她受伤。自始至终,没有秦池的消息。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去。 最初那半年,她像个偏执狂,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他的下落。 她甚至看到了他的死亡证明,在她濒临崩溃时,得到的唯一相对确切的消息是,他家里好像出了很大的变故,他放弃了国内的一切,出国了。 为什么? 凭什么? 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怨恨过,不甘过,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反复咀嚼着那些短暂的甜蜜和巨大的失落。直到时间将激烈的情绪磨成一种绵密的、隐痛的习惯。 可现在,一个叫颜宋的男人出现了。带着与秦池酷似的面容,带着对她过往了如指掌的熟悉,带着这张……她以为早已遗失在岁月洪流里的素描。 “物归原主”? 她猛地坐起身,拿起手机,点开颜宋的朋友圈。依旧干净、简洁。最新一条,还是魁北克的马车。再往下翻,寥寥几条,不是建筑摄影,就是书摘,没有任何私人情感的流露,也找不到任何与“秦池”这个名字直接相关的蛛丝马迹。 她点开他的头像,放大。模糊的侧影,金丝眼镜。她试图将这张脸与记忆中那个穿着校服、眼神带着几分桀骜又几分清澈的少年重叠,却发现,除了五官轮廓的相似,气质已然天差地别。秦池是外放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而颜宋是内敛的,沉稳得像一口深井,望不见底。 “叮——” 一条新消息闯入,是母亲。 【妈妈】:早早,睡了吗?抚大那边有消息没有?我跟李阿姨说了,你回国可以先住她家,她儿子刚好也在抚江工作,你们可以见见。 又是这样。自顾自地安排一切,从不问她愿不愿意。 池早早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池早早】:妈,我自己会安排。很累了,先睡了。 不等母亲回复,她直接设置了免打扰。胃里空得有些难受,她才想起晚上几乎没吃东西。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心头的燥意。 回到客厅,目光落在沙发上那条燕麦色的羊绒披肩上。她鬼使神差地拿起来,披在肩上。柔软的触感瞬间包裹住她,带着一股极淡的、属于颜宋的雪松冷香。很暖和。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加拿大的冬夜漫长而寂静,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压过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颜宋此刻在做什么?他住在哪个酒店?他给她看那张素描,真的只是无意之举吗?还是某种试探? 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的好奇,正在一点点超过因他像秦池而产生的混乱和抗拒。 “叩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池早早身体一僵,这么晚了,会是谁?房东太太回来了?不可能,她昨天还发了在努纳武特看极光的照片。 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警惕地问:“谁?” 门外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是我,颜宋。” 池早早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怎么会来? 她犹豫着,打开了门。 颜宋站在门外,依旧穿着晚上的那身西装,只是没打领带,衬衫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看起来少了几分正式,多了些随性。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中餐馆logo的纸袋,热气混着食物的香气隐隐透出来。 “我看你晚上没吃什么。”他将纸袋递过来,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家的云吞面还不错,趁热吃。” 池早早愣在原地,没有接。她看着他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和他镜片后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住几楼?”她记得,她从未告诉过他具体的门牌号。第一次他来,是她在猫眼里先看到了他。 颜宋似乎顿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地说:“姝姝给的地址。楼下信箱有名字。” 这个解释……似乎也说得通。 “拿着。”他又将纸袋往前送了送:“就算不饿,也喝点汤暖暖胃。”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关切,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 池早早沉默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温暖和食物香气的纸袋。 “谢谢。”她低声道。 “不客气。”颜宋看着她,目光在她肩上的披肩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早点休息。” 他转身,走向电梯口,按下按钮。 池早早站在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才缓缓关上门。她提着纸袋走到餐厅,打开。里面不仅有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还有一盒精致的点心,和一小瓶应该是驱寒的姜茶。 食物的温暖气息驱散了屋里的冷清,也一点点渗透进她冰封的内心。 她坐下来,拿起勺子,舀了一个云吞送进嘴里。鲜美的汤汁在口中漫开,温暖了她空置许久的胃,也莫名地让她眼眶有些发酸。 这个人,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温和的入侵。他用一种她无法强硬拒绝的方式,一点点瓦解她的防线。他知晓她的过去,洞悉她的脆弱,给予她恰到好处的体贴和空间。 她拿出手机,点开与颜宋的对话框。那句“觉得应该物归原主”和“抱歉,打扰你休息了”还停留在那里。 她慢慢地输入。 【池早早】:面很好吃,谢谢。 发送。 几乎是立刻,那边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消息回了过来。 【颜宋】:你喜欢就好。晚安,池早早。 池早早看着那句“晚安”,没有回复。 她放下手机,继续吃着那碗温暖的云吞面。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在这个寒冷的异国冬夜里,因为她肩上披着的他的披肩,胃里熨帖着的他送来的食物,以及那个隔着手机屏幕对她说“晚安”的、谜一样的男人,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她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而关于颜宋和秦池的谜题,她必须找到一个答案。 不是为了回到过去。 而是为了看清,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谁。 接下来的几天,池早早将自己投入到毕业离校的各项繁琐手续中,像一只忙碌的工蜂,试图用具体的事务填满所有时间,以避免去思考那个盘踞在心头的名字和与之相关的所有谜团。 颜宋没有再像那晚一样突然出现。他只是偶尔发来消息,内容很日常,像是确认她是否安全到家,或是提醒她天气变化记得添衣,又或者,分享一张抚江市某个角落的照片:一条烟火气十足的旧巷,一家藏在梧桐树后的咖啡馆,夕阳下的大学操场,配文总是很简单:“抚大的秋天。”“这家店的手冲不错。”“像你画里的光。” 他没有追问那张素描,也没有再提起任何与秦池相关的话题。他的存在,像一道恒定而温和的背景音,不刺耳,却也无法忽略。 池早早的回复通常很简短,有时甚至不回复。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依旧维持着这种不疾不徐的联络频率。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是酝酿着一场大雪。池早早刚从国际学生办公室办完手续出来,冰冷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 她没带伞,只好退回办公楼的门廊下暂避。雨势很大,带着冬日的凛冽寒意,风吹着雨丝斜扫进来,打湿了她的裤脚。她裹紧了身上那件米白色的开衫,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雾,一种熟悉的、属于异乡客的孤独感悄然漫上心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颜宋】:在哪? 池早早看着这两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拍了张办公楼门口雨景的照片发过去。 【池早早】:躲雨。 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消息隔了一分多钟才发过来。 【颜宋】:位置共享给我。待在原地别动。 命令式的口吻,却奇异地让她心头那点孤寂感驱散了些许。她没有再回复,只是默默打开了位置共享。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冲破雨幕,稳稳地停在门廊前。车门打开,颜宋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快步走来。他今天没穿西装,是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镜片上沾着细小的雨珠。 “走吧。”他走到她面前,伞面大部分倾向她这一边。 雨声哗哗,敲打着伞面。两人并肩走在雨里,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清冽和雪松沉稳的气息。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似乎默认了送她回家。 坐进车里,暖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寒意。颜宋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擦擦。” 池早早接过,擦拭着头发和脸颊上的水汽。她注意到他冲锋衣的肩头湿了一片深色。 “麻烦你了。”她说。 “顺路。”他依旧用这个借口,发动了车子。 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清晰的视野,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引擎低沉的嗡鸣。 第7章 第七章 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清晰的视野,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引擎低沉的嗡鸣。 “手续办得顺利吗?”颜宋目视前方,打破了沉默。 “嗯,差不多了。”池早早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机票订了下周三。” 颜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随即松开。“几点的航班?我送你。” “不用,”池早早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东西不多,我自己可以。” 颜宋没有坚持,只是说:“抚江最近也在下雨,比这边还冷些,记得带厚衣服。” “嗯。” 又是一阵沉默。雨似乎更大了些,砸在车顶上,噼啪作响。 “颜宋。”池早早忽然开口。 “嗯?” “我决定接受抚大的面试邀请。”她说出这个思考了几天,刚刚在躲雨时最终做出的决定。一部分是因为专业发展的考虑,另一部分,连她自己也不愿深究,是否与身边这个男人持续的、无声的牵引有关。 颜宋侧过头,快速看了她一眼,镜片后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很好。抚大的艺术学院虽然年轻,但平台和资源都不错。” “你知道的还真多。” “略有了解。”他语气平淡。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稳。雨势未减。 “这把伞你拿着。”颜宋将车里的备用黑伞递给她。 池早早这次没有拒绝,接了过来。“谢谢。” 她打开车门,撑开伞,走入雨中。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黑色的奥迪还停在原地,雨幕模糊了车窗,但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身上。 回到公寓,她放下伞,脱掉湿了的外套。手机震动,是颜宋的消息。 【颜宋】:到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张电子机票的截图。出发地是抚江市,目的地是她所在的加拿大城市,时间是她回国后的第三天。 池早早愣住了。 【颜宋】:有个项目需要过来跟进一段时间。 他总是在她做出决定后,给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却又过于巧合的理由。 池早早看着那张机票截图,心里五味杂陈。她点开与颜姝姝的对话框。 【池早早】:姝姝,你哥……他最近工作很忙吗? 颜姝姝回得飞快:“是啊!忙得脚不沾地!好像接了个什么跨国项目,还得两边跑。怎么啦?他想你想得都追去加拿大了?”后面跟了个坏笑的表情。 跨国项目?池早早看着这几个字,无法判断颜姝姝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在帮着她哥打掩护。 她退出微信,打开电脑,开始搜索抚江大学的教职工信息,以及近期相关的学术交流和合作项目。网页上信息繁杂,公开的信息里,并没有提到与颜宋所在公司或领域的明确合作。 疑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目光扫过沙发上的燕麦色披肩,门边的黑色雨伞,还有手机里那张泛黄的素描照片。颜宋的影子无处不在,温柔地、坚定地,将她包围。 她需要一个答案。 不能再被这种模糊的、充满猜测的状态消耗下去。 她拿起手机,点开颜宋的头像,直接拨通了视频通话请求。 铃声持续响着,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接听、准备挂断时,屏幕一闪,连接成功了。 画面有些晃动,背景似乎是某个酒店的房間,光线不算明亮。颜宋的脸出现在屏幕里,他好像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没有戴眼镜,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少了金丝眼镜的遮挡,他那张与秦池酷似的脸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眼前,眉宇间的轮廓,鼻梁的线条,甚至那微微抿起的唇形,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池早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一滞。 “早早?”颜宋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透过听筒传来,有些微的电流杂音。他看着屏幕里的她,眼神带着询问。 池早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着屏幕里那双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秦池”的痕迹。 “颜宋,”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我只有一个问题。” “你问。”他神色平静,甚至抬手用毛巾擦了擦还在滴水的头发,动作自然。 “你认识秦池吗?”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屏幕那端的颜宋,擦头发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只有零点几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网络卡顿。随即,他放下毛巾,目光坦然地迎上她的视线。 “认识。”他回答,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池早早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 颜宋沉默了几秒,屏幕里的他,眼神似乎透过她,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窗外的雨声透过麦克风传过来,沙沙作响。 “他是我……”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一个很多年没见的……表弟。” 表弟? 这个答案像一块巨石投入湖心,在池早早脑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表弟? 所以,他们长得像,是因为有血缘关系? 所以,颜宋会有那张素描,可能是因为来自秦池的旧物?所以,他了解她的过去,可能是因为从秦池那里听说过? 逻辑上,似乎说得通。 可是,为什么是“很多年没见”? 秦池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颜宋之前从不提起? 为什么他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接近她? 无数新的疑问,瞬间淹没了刚刚得到解答的那个。 屏幕里的颜宋,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微微蹙了蹙眉。“早早,你还好吗?” 池早早回过神,看着屏幕里那张脸。没有了眼镜的遮挡,那份与记忆中人影的重合度更高,几乎要冲破“表弟”这个身份的界定。 “他……”她艰难地开口:“现在在哪里?” 颜宋的视线微微偏开,落在了镜头之外的某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表弟,下落不明,他却只用“不知道”三个字轻描淡写地带过? 池早早还想再问,颜宋却重新将目光聚焦回镜头,打断了她:“很晚了,你明天还要收拾行李,早点休息吧。”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好。”池早早知道,今晚无法得到更多了。 “晚安。”颜宋看着她,眼神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有些深邃。 “晚安。” 视频通话切断。屏幕暗下去,映出池早早自己有些茫然的脸。 表弟。 颜宋是秦池的表哥。 这个答案,像一把钥匙,似乎打开了一扇门,却发现门后是更深的、蜿蜒曲折的迷宫。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 颜宋说他不知道秦池在哪里。 是真的不知道? 还是……不愿让她知道? 那个雨夜,隔着屏幕,他湿着头发、没有戴眼镜的样子,和她记忆里的少年影像,在脑海中反复交叠。 飞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拔地而起,舷窗外的城市迅速缩小,变成一张铺陈开来的、闪着星点火光的棋盘。池早早靠窗坐着,看着那片承载了她数年求学时光的土地在视野里逐渐模糊,最终被厚重的云层取代。 没有太多离愁别绪,更多的是一种悬浮感。从一个待久了的地方,回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中间隔着的,不仅是十多个小时的航程,还有五年流逝的光阴,以及一个身份成谜、自称是秦池“表哥”的男人。 她闭上眼,颜宋在视频里说“他是我……一个很多年没见的……表弟”时的神情,和他没有眼镜遮挡、与秦池高度重合的面容,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表弟。 这个关系像一层薄纱,蒙在真相之上,看似给出了解释,实则更加迷雾重重。 飞行过程漫长而枯燥。她试图睡觉,但思绪纷乱,只能在断断续续的浅眠和清醒间切换。偶尔打开颜宋送的那本书,字句却难以读进心里。那条燕麦色的披肩被她当做毯子盖在腿上,柔软的触感和上面残留的、几不可闻的雪松气息,成了这段归途里唯一熟悉的慰藉。 飞机终于开始下降,穿过云层,抚江市熟悉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长江如带,穿城而过,高楼林立间,点缀着大片她记忆里的青灰色旧街区。 落地,开机。微信提示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母亲发了好几条语音,询问航班状态,叮嘱她拿好行李。颜姝姝则发来一堆兴奋的表情包,嚷着要来接机,要给她接风洗尘。 池早早先给母亲回了条文字消息报平安,然后点开颜姝姝的对话框。 【池早早】:刚落地,有点累,想先休息。改天再聚吧。 颜姝姝立刻发来一个委屈的表情,但也没再坚持。 【颜姝姝】:好吧好吧,那你好好倒时差!对了,我哥好像也是今天的飞机回来,说不定你们一趟航班呢! 池早早看着这条消息,手指顿了顿。她想起颜宋发来的那张电子机票,时间确实差不多。她下意识地在熙攘的入境人流中扫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或许,只是巧合。 取了行李,随着人潮走出接机口。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湿冷,带着南方冬天特有的、能钻进骨子里的寒意。她裹紧了羽绒服,正准备用手机叫车,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池小姐?” 池早早转头。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打着伞的年轻男人站在旁边,态度恭敬。“您好,是颜宋先生让我来接您的。” 池早早愣住了。她看向男人身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路边,车型低调,但细节处透着不凡。 “颜宋先生?”她确认道。 “是的。颜先生吩咐,将您安全送到住处。”司机拉开后座车门,做出邀请的姿态。 池早早站在原地,没有动。颜宋……他人都没回来,却安排好了人在机场接她?这种无微不至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安排,让她心里升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是感谢他的周到,还是不适于这种过于密切的、仿佛无处可逃的关注? “池小姐?”司机见她不动,又唤了一声。 池早早看了看外面阴冷的雨,和周围嘈杂的人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坐进温暖的车厢,司机平稳地启动车子。雨刮器轻轻摆动,将窗外的景物切割成流动的、湿漉漉的画面。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方言广告牌,夹杂着许多新建的、陌生的地标建筑。五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变许多。 第8章 第八章 再遇 “颜宋先生……他回来了吗?”池早早状似无意地问道。 “颜先生乘坐的航班比您稍晚一些,应该快落地了。”司机回答得滴水不漏。 池早早不再说话,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母亲帮她安排的临时住处,是李阿姨家,在一个老小区里。她原本是有些抵触的,但此刻,比起直接面对母亲事无巨细的盘问和安排,李阿姨家似乎成了一个暂时的缓冲带。 车子驶入一条熟悉的旧巷,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发亮,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巷子两旁开着些小店,冒着热气的早餐铺,杂货店,理发店……烟火气十足,是她记忆里抚江市的样子。 最终,车子在一个单元楼下停稳。 “池小姐,到了。需要帮您把行李拿上去吗?”司机问。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可以。”池早早道谢下车。 司机从后备箱拿出她的行李箱,递给她一张名片:“颜先生吩咐,您在抚江期间,如果需要用车,可以随时联系我。” 池早早接过名片,看着黑色的轿车无声地驶离巷口,消失在雨幕中。她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张质地硬挺的名片,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颜宋的影响力,已经随着她的归来,无声地渗透进了她生活的细枝末节。 她拉着行李箱,走上有些阴暗的楼道。李阿姨家在三楼。敲开门,李阿姨热情地迎了出来,一番嘘寒问暖,帮她安置行李。 “早早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妈妈天天念叨你呢!”李阿姨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哎呦,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看着瘦了。” “还好,李阿姨。”池早早挤出微笑。 “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你先休息休息。晚上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不用麻烦,我随便吃点就好。” “那怎么行!你妈妈特意交代了要好好照顾你……”李阿姨絮絮叨叨地说着。 池早早听着,心里却有些恍惚。这种过于热情的、带着长辈关切的方式,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这片故土之间,已经隔了一层无形的膜。 她以倒时差为由,婉拒了李阿姨共进午餐的邀请,回到了暂时属于她的那个小房间。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墙壁,视野不算好,但胜在安静。 她放下行李,走到窗边。雨还在下,敲打着对面楼房的窗沿和防盗网。巷子对面,一家旧书店的招牌在雨水中显得有些朦胧。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颜宋。 【颜宋】:到了吗? 他算准了时间。 【池早早】:嗯,到了。谢谢你的车。 【颜宋】:不客气。抚江下雨,注意保暖。 对话到此为止。他没有多说,也没有提起他“表弟”秦池,更没有解释他如此安排的深意。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棋手,只在不经意间落下几子,却已隐隐控制了棋局的走向。 池早早放下手机,感觉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时差,旅途劳顿,以及面对未知环境和复杂人际的心理消耗,让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闭上眼睛,抚江冬雨的潮湿气息透过窗缝丝丝缕缕地渗入鼻尖。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着青春的印记,包括那个叫秦池的少年,以及现在这个自称是他表哥、处处透着神秘的颜宋。 归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迷雾重重的开始。 她知道,等雨停了,她必须走出去,走进那些熟悉的街巷,去面对,去寻找,那个迟到了五年的答案。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颜宋刚刚走出机场闸口。他拒绝了司机的接送,独自坐进一辆出租车。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笼罩的城市,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沉难辨。 他拿出手机,看着那个灰色的、没有任何动静的微信头像,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摩挲。 “我回来了,早早。”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这一次,不会再走了。” 池早早在李阿姨家小房间的床上醒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窗外不再是加拿大那种辽阔而疏离的天光,而是被对面楼房的墙壁和湿漉漉的防盗网切割成方块的、属于抚江冬日的灰白。雨已经停了,但空气里还弥漫着饱含水汽的、阴冷的味道。 时差让她头脑昏沉,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她起身,简单洗漱后,走出房间。李阿姨已经出门了,餐桌上留着豆浆油条,还有一张字条,叮嘱她加热了吃。 她没有加热,只是倒了杯热水,就着冷掉的豆浆慢慢喝着。屋子里很安静,能听到楼上住户走动的声音,以及窗外巷子里传来的、模糊的市井人声。这种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嘈杂,与她过去几年在加拿大的寂静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她既感到一丝久违的亲切,又有些难以融入的隔阂。 吃完简单的早餐,她决定出去走走。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重新感受这座阔别五年的城市。 走出单元楼,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缝隙里长出茸茸的青苔。早餐铺子还冒着热气,有老人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慢悠悠地吃着面。杂货店的老板正在整理货架,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 她沿着巷子慢慢走,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店铺招牌,记忆的碎片不由自主地浮现。 ?? 那是高二的下学期,春末夏初,同样的旧巷,阳光明媚。 “池早早!你磨蹭什么呢?快点!” 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前方催促。 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抱着一摞刚买的复习资料,微微喘着气,脸颊泛红。 “秦池,你慢点……” 走在前面的少年转过身,阳光在他身上跳跃,将他额前微汗的黑发染成浅金色。他脸上挂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几步折返回来,极其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大部分资料。 “这么点东西都拿不动,缺乏锻炼啊池早早同学。”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书,挑眉看她,眼神明亮得像落了星子。 池早早小心地觑了他一眼,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她不是拿不动,只是……只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并肩走这一段回家的路。 “谢谢。”她声音很小,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面对喜欢的人时的羞怯。 “客气什么。”秦池抱着书,放慢了脚步,迁就着她的速度,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递到她面前:“喏,奖励你的。” 是薄荷味的,她最喜欢的口味。 池早早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接过糖,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像被微弱的电流穿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秦池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小得意:“上次体育课看你抽屉里有一堆糖纸,都是这个牌子这个味,猜的。” 那种被细心关注到的感觉,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糖,瞬间漾开无边无际的甜。她剥开糖纸,将清凉甜润的糖粒含进嘴里,感觉连空气都变得芬芳起来。 那时的秦池,是耀眼的,是人群里的焦点,像一颗自发光的恒星,温暖而直接。他会毫不掩饰地对你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和莽撞。而她,是围绕着他轨道运行的一颗小行星,敏感,小心翼翼,将他给予的每一点光和热都默默珍藏,反复回味。 “你这样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好。”她记得自己有一次鼓起勇气,却只能说出这句话。 “好呀,那你千万不要忘了我。”少年笑着回应:“千万别忘了我!” 侍者端来了咖啡。颜宋的是一杯黑咖啡,没有任何添加。池早早的拿铁上拉了一个简洁的树叶图案。 “尝尝看。”颜宋示意。 池早早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香醇,奶泡绵密,温度恰到好处。是她喜欢的口味,不像记忆里那杯甜腻的奶茶。 “怎么样?”颜宋问,和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叠的发问,语气却截然不同。一个带着雀跃的期待,一个则是平静的确认。 “很好。”池早早放下杯子。 颜宋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拿起自己那杯黑咖啡,喝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 “抚大那边,面试准备得怎么样了?”他换了个话题,像是朋友间随意的关心。 “还在看资料。”池早早回答:“艺术学院确实如你所说,平台不错,有几个研究方向我挺感兴趣。” “嗯,王院长在当代艺术批评领域很有建树,你可以多关注一下他的论文。”颜宋给出了一个具体的建议。 池早早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王院长是抚大艺术学院一位比较低调的学者,并非媒体常客,颜宋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你……对抚大艺术院很了解?” “工作需要,接触过一些。”颜宋放下咖啡杯,语气平淡:“而且,提前了解你未来可能的工作环境,不是基本功课吗?” 他的回答再次将动机归结于“工作”和“朋友”的关心,滴水不漏。 池早早握紧了温热的咖啡杯,决定不再绕圈子。她抬起头,直视着颜宋的眼睛,那双与秦池极其相似,却总是隔着一层镜片和深沉雾霭的眼睛。 “颜宋,”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坚定:“你之前说,秦池是你的表弟。” 颜宋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是。” “你们关系好吗?”她问。 颜宋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小时候很好。后来……他家出了些事,联系就少了。” “什么事?”池早早追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颜宋的指尖在咖啡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没能逃过池早早的眼睛。 “一些……家庭变故。”他回答得依旧含糊,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具体的不太清楚,那时候我也在国外。” 家庭变故。这和池早早当年打听到的“家里出了很大的变故”的消息吻合。可是:“不太清楚”?作为关系亲近的表兄弟,会不清楚对方家里发生了什么巨大的、足以让一个高三学生放弃学业、远走他乡的变故吗? 第9章 第九章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轻松 “他后来……有跟你联系过吗?”池早早不肯放弃。 颜宋摇了摇头,目光垂下,落在深褐色的咖啡液面上。“没有。”他顿了顿,补充道:“他好像,切断了和国内所有人的联系。” 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池早早的心底。切断了和国内所有人的联系……包括她。所以,他那几年的杳无音信,并非单独针对她。这个认知,让她心里那点残留的、关于“他是不是讨厌我才消失”的隐痛,似乎减轻了些许,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和担忧。当年秦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你……”池早早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找他吗?” 颜宋抬起头,重新看向她,眼神复杂,里面似乎翻涌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找过。”他回答,声音低沉:“但他似乎不想被打扰。” 不想被打扰。所以,颜宋的“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许是真的。因为秦池刻意躲藏。 这个结论,让池早早感到一阵无力。如果连颜宋都找不到他,那她呢?她还能从哪里得到答案? 卡座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咖啡馆里舒缓的音乐还在流淌。 池早早低下头,看着杯中逐渐冷却的咖啡,奶泡形成的树叶图案边缘已经开始模糊。她感觉自己在迷雾中穿行,每当以为抓住了一点线索,却发现那线索指向的是更深的迷雾。 颜宋看着她低垂的、显得有些脆弱的脖颈,目光微凝。他放在桌下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过去的事情,很多时候强求不来。”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 池早早抬起头,撞进他深沉的目光里。他这话,像是在说秦池,又像是在说……他们之间。 “走吧。”颜宋站起身,拿起大衣:“我送你回去。你刚回来,需要倒时差,别太累。” 他没有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 池早早跟着站起身,心里乱糟糟的。这一次的试探,似乎得到了一些信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颜宋依旧神秘,秦池依旧下落不明,而她,依旧被困在过去的影子和现在这团迷局之中。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天色更暗了,阴云重新聚集,似乎预示着另一场雨的来临。 颜宋撑开伞,依旧大部分倾向她这一边。两人沉默地走在返回李阿姨家的巷子里。 快到楼下时,池早早停下脚步。 “颜宋。”她叫他。 他侧头看她,伞下的空间狭小,他的气息近在咫尺。 “那张素描,”池早早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是秦池给你的吗?” 颜宋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看着她执拗的眼神,知道今晚必须给出一个答案。 雨丝飘落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声音混合在雨声里,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地传入池早早的耳中。 “不是。”他说:“那幅画,是我在他的旧物里……找到的。他大概,早就忘了。” 忘了。 池早早的心,随着这个字,猛地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抚江市的天气始终阴沉,细雨时断时续,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湿冷的、挥之不去的氛围里。池早早尽量待在小房间里,整理抚大艺术学院的资料,准备面试的讲稿和作品集。 李阿姨的热情依旧,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偶尔会旁敲侧击地提起她儿子,言语间撮合的意味明显。池早早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准备工作中。 颜宋没有再像那天一样突然出现,他只是偶尔发来消息,内容依旧克制而日常,询问她是否适应,提醒她添衣,或者分享一些抚江市艺术展的信息。他没有再提起秦池,也没有解释那幅素描更多的细节,仿佛那天在咖啡馆和雨巷里的对话只是一场幻影。 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反而让池早早更加无法平静。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极有耐心地布下陷阱,等待她自己走入。 面试的日子到了。 抚江大学坐落在城市的新区,与池早早记忆中老城区的模样大相径庭。崭新的教学楼,宽阔的草坪,穿着时尚的年轻学生穿梭其间,充满了活力。 艺术学院的独栋大楼设计感十足,流畅的线条和大量的玻璃幕墙,在阴天里也显得通透明亮。池早早按照指引来到面试的会议室楼层,在休息区等待。同来面试的还有几位看起来同样优秀的年轻人,彼此之间点头致意,气氛有些微妙的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有些加快的心跳,这是她回国后的第一个重要关卡。 不知怎的,她想起高考前那三个月,某天的晚自习,在抚江一中高三(七)班教室 教室里灯火通明,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压低了的讨论声,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风油精和青春荷尔蒙混合的、略显沉闷的气息。 池早早对着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眉头紧锁,草稿纸上写满了演算过程,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忽然,一张折叠的小纸条从旁边滑了过来,落在她的草稿纸上。 她微微一怔,侧头看向隔壁组的秦池,他正埋头写着什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仿佛那张纸条与他无关。 池早早小心地打开纸条。上面是秦池那略带潦草却有力的字迹: “别皱眉,这道题辅助线连AC和BD,证明三角形全等。还有,你皱眉的样子像个小老太婆。” 后面还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龇牙咧嘴的笑脸。 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心头的焦躁。她按照他的提示,重新审视题目,果然豁然开朗。她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他依旧低着头,但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得意的弧度。 那种被默默关注、并在需要时被不着痕迹地帮助的感觉,像暗夜里悄然亮起的一盏小灯,温暖而坚定。对于敏感而小心翼翼的池早早来说,细腻的关怀远比直白的告白更能触动心弦。 “下一位,池早早。”工作人员叫到了她的名字。 池早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正式的衬衫衣领,走进了会议室。 面试官共有五位,坐在长桌后,表情严肃。她将作品集和简历分发下去,然后走到演讲台前,开始阐述自己的艺术理念、创作经历以及对未来教学的设想。 起初还有些紧张,但当她开始介绍自己的毕业作品《缝隙之间的光》,谈到那些被遗忘的城市角落和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力时,她逐渐沉浸其中,语言也变得流畅而富有感染力。她能感觉到几位面试官眼中流露出的兴趣。 提问环节,问题大多围绕她的创作技术、理论支撑以及教学可行性展开。她都一一从容作答。 这时,坐在中间的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镜,看着她,问道:“池早早同学,你的作品,尤其是《逾期》系列,表现出一种非常强烈的‘等待’与‘缺席’的情绪,这种情绪的源头,是来自于你个人的生命体验吗?它是否会影响到你未来在教学中的客观性?”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指核心。 池早早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沉默了几秒,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是的,教授。”她抬起头,目光坦诚:“它确实来源于我个人某段……未完成的过去。” 她选择承认,但不想在此时此地展开。 “但我认为,艺术创作本身就是一种对生命经验的提炼转化。正是这种体验,让我更深刻地理解到光影、存在与缺席之间的张力。而在教学中,”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我会引导学生将个人情感转化为更具普遍性的艺术语言,而不是沉溺于私人情绪的宣泄。我相信,经历过并跨越了某种情绪,反而能更理性地引导他人。” 老教授看着她,目光锐利,似乎在审视她话语里的真诚度。片刻后,他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面试结束,池早早向面试官们鞠躬致谢,退出了会议室。门在身后关上,她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轻轻吁出一口气。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 那个关于“等待”与“缺席”的问题,像一把钥匙,再次撬开了她努力尘封的记忆匣子。秦池消失后那段漫长的、充斥着猜测、等待和最终绝望的日子,是她所有关于“逾期”创作的最初蓝本。 “池小姐?”一个略显熟悉、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池早早回过神,转头看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气质干练的年轻女人。女人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探究。 池早早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是……池早早,对吗?”女人走近几步,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打量,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抚江一中,比我们低一届。” 池早早想起来了,她是方茴。 那个在大学时代开演唱会、星光熠熠的方茴。也是……据说和秦池一起追求音乐梦想、一同出国的方茴。 她怎么会在这里? 在抚江大学? “方……学姐?”池早早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方茴的变化很大,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明星的气场和成熟女性的锋芒。 “果然是你。”方茴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目光依旧停留在池早早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来面试?” “是的。”池早早点头,心里充满了疑问。方茴和秦池不是一起出国追求音乐梦了吗?她怎么会出现在抚大?看她的穿着气质,似乎并非学生。 “哦?”方茴挑了挑眉,语气有些微妙:“听说你在国外学艺术?看来发展得不错。”她的视线扫过池早早身上略显普通的职业装,未置可否。 “还好。”池早早不想多谈自己,她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方学姐,你……后来和秦池……” 她的话没问完,但意思很明显。 方茴听到“秦池”两个字,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那里面似乎闪过一抹极快的讥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她抱起手臂,看着池早早,语气带着一种奇怪的、近乎怜悯的意味:“秦池?你还在找他?” 池早早的心猛地一沉。 方茴凑近一步,压低了些声音,带着香气的呼吸拂过池早早的耳畔,话语却冰冷如刀: “别傻了,池早早,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秦池了。他连名字都不要了,你还指望他能记得你?” 名字都不要了…… 这句话与颜宋那句“他是我……一个很多年没见的……表弟”以及“他好像,切断了和国内所有人的联系”交织在一起,在池早早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 难道颜宋就是……不,不可能。颜宋是颜宋,是颜姝姝的哥哥,是建筑设计师,他有着与秦池相似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和气质。 可是,方茴的暗示又如此明显。 池早早脸色微微发白,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她看着方茴那张精致却带着一丝刻薄的脸,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声音有些干涩。 方茴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明白?也好。有些事,不知道反而轻松。”她上下打量着池早早,目光最终落在她那双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看你这样,过得也就一般。奉劝你一句,别再把时间浪费在不可能的人身上了。现实点。” 说完,她不再看池早早,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笃定,走向走廊另一端,那里似乎有工作人员在等她。 池早早独自站在原地,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冰冷。方茴的出现和那几句意有所指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第10章 第十章 总比礼貌多一点 秦池到底经历了什么? 连名字都不要了? 方茴又知道多少,她和秦池,现在还有联系吗? 忽然想起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同学聚会时,他们在KTV包厢。 包厢里光线迷离,音响震耳欲聋,同学们吵吵嚷嚷,喝酒、唱歌、玩骰子,空气中弥漫着青春期结束前最后的放纵气息。 池早早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杯没怎么动的橙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人群中心的秦池。他正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吼着一首Beyond的《海阔天空》,唱得投入,脖子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脸上是肆意飞扬的笑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方茴那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校园歌手,穿着一条亮片短裙,妆容明艳,坐在点歌台旁边,目光也时不时地落在秦池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势在必得。 中途,秦池摆脱了围着他的朋友,拿着一罐啤酒,走到池早早旁边的空位坐下。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蓬勃的热意。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去唱歌?”他侧头看她,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池早早摇了摇头,小声说:“我唱歌不好听。” “怕什么?”秦池仰头灌了一口啤酒,喉结滚动,然后用手背擦了下嘴角,笑道:“开心就好呗!来,我帮你点一首,你肯定能唱!”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点歌,池早早连忙拉住他的衣角。“不用了!” 她的动作有些急,指尖碰到他温热的皮肤,两人都愣了一下。池早早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脸颊绯红。 秦池看着她慌乱的样子,低低地笑了起来,重新坐稳,距离比刚才更近了些。他身上的气息混杂着啤酒的麦芽香和少年干净的汗味,将她密密包围。 “池早早,这儿好吵。”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啤酒浸泡后的微哑:“等去了抚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就我们俩。”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褪去了。池早早的心跳如擂鼓,只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带着笑意的眼睛,和那双眼睛里映出的、小小的、慌乱的自己。 她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好。” 那是他们之间,最接近承诺的瞬间。 “面试结束了?”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池早早沉沦的回忆。 她猛地回头,看到颜宋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他依旧穿着挺括的大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似乎没有错过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未散的波澜。 “你怎么……”池早早下意识地问,随即想起他之前提过在抚大有项目。 “刚好在附近开会。”颜宋解释了一句,目光扫过她空荡荡的身后:“感觉怎么样?” 池早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方茴带来的混乱情绪中抽离。“还好。”她顿了顿,补充道:“遇到了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哦?”颜宋眉梢微挑,似乎有些兴趣:“熟人?” 池早早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直接问他,是否认识方茴,是否知道方茴和秦池的关系。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不确定颜宋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接受那个可能更加复杂的真相。 “不算熟。”她最终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一个高中的学姐。” 颜宋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李阿姨家的路上,车厢里依旧沉默。 池早早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乱成一团麻。方茴的出现,像一道裂痕,让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关于“过去”的认知,开始崩塌。 她偷偷用余光打量正在开车的颜宋。 他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冷硬而清晰。 如果……如果他真的和秦池有更深的联系,如果他真的就是……改了名字的秦池,那他为什么要用“颜宋”这个身份接近她? 为什么要编造一个“表弟”的故事? 这五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而如果,他真的只是颜宋,只是秦池的表哥,那他又为何对她如此关注? 仅仅是因为颜姝姝的拜托,或者是一点好感吗? 无论哪种可能,似乎都隐藏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车子在李阿姨家楼下停稳。 “谢谢。”池早早低声道谢,准备下车。 “池早早。”颜宋叫住她。 她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他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她。 “抚大艺术学院近几年的一些内部学术交流资料,还有王院长几篇未公开发表的论文摘要。也许对你的入职有帮助。” 池早早愣住了,没有立刻去接。 他总是这样,在她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提供帮助,理由充分,姿态自然,让她连拒绝都显得不近人情。 “你……”她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为什么对我……这么照顾?” 颜宋握着文件袋的手没有收回,目光沉静地迎上她的视线,反问道:“朋友之间,互相帮助,需要特别的理由吗?” 他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 池早早与他对视着,试图从那片平静的深海下,窥探到一丝真实的情绪。但他隐藏得太好,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用这种温和而疏离的面具来面对世界,也包括面对她。 她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 “……谢谢。” “不客气。”颜宋微微颔首:“好好准备。我相信你能胜任。” 他的信任,听起来如此真诚,不带丝毫杂质,池早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拿着文件袋下车,看着黑色的轿车再次驶离。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转身上楼。 她站在湿冷的空气中,看着手里那个装着“内部资料”的文件袋,又想起方茴那句冰冷的“他连名字都不要了”。 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在她脑中交织碰撞。 颜宋的温柔周到,像一层温暖的壁垒,将她与外界那些尖锐的、充满恶意的窥探隔离开来,可这层壁垒本身,是否就是由最大的谜团构筑而成的? 她低头,看着文件袋上遒劲有力的“颜宋”二字签名。 这个名字,这个人,到底是谁? 而她要做的,不仅仅是准备一份工作,更是要亲手,一层一层,剥开这重重迷雾。 回到小房间,池早早打开文件袋。里面的资料果然如颜宋所说,非常详实且有价值,许多是外部难以获取的一手信息。他甚至在几篇论文的关键处做了细致的批注,字迹与他签名一样,沉稳有力。 这份用心,远超普通“朋友”的范畴。 她坐在书桌前,开始认真阅读这些资料,既然决定要争取留校,她就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个人的情感纠葛,一定不能影响她职业的道路。 然而,当她铺开画纸,准备为面试可能的试讲环节准备一幅即兴小品时,画笔落下,勾勒出的,却依旧是记忆深处,那个靠在窗边、眼神疏离又干净的少年侧影。 有些印记,早已深入骨髓,不是轻易就能覆盖的。 面试结果在一周后公布。池早早收到了抚江大学艺术学院的录用通知,岗位是讲师,秋季学期开学后正式入职,收到邮件的那一刻,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至少,职业的道路算是初步稳定下来。 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明显的喜悦,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中心思想无非是“总算安定下来了”、“以后就在身边了”,以及隐晦地再次提起李阿姨儿子,暗示她该考虑个人问题。 池早早敷衍着,挂了电话。她也将消息发给了颜姝姝。 颜姝姝的电话立刻追了过来,声音兴奋得几乎要冲破听筒:“啊啊啊!太好了早早,以后我们就在一个城市啦,必须庆祝!我跟我哥说,让他安排!” “不用麻烦……”池早早下意识地想拒绝。 “麻烦什么,我哥肯定乐意!就这么说定了!周末,地点我定,发你!”颜姝姝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 周末晚上,颜姝姝定的地方是一家颇为雅致的私房菜馆,藏在老城区一条更深的巷弄里,白墙黛瓦,闹中取静。池早早按照导航找到时,颜姝姝已经等在门口,看到她立刻扑上来一个熊抱。 “恭喜我们早早老师!”颜姝姝挽着她的胳膊,笑嘻嘻地往里走:“我哥已经到了,在里面点菜呢。” 走进包厢,颜宋果然已经在座。 他今天穿得比较休闲,一件深蓝色的针织衫,衬得他气质温和了几分,见到她们进来,他站起身,很自然地接过池早早脱下的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恭喜。”他看着池早早,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浅浅的笑意,比平时多了几分真实感。 “谢谢。”池早早低声道谢,在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桌面是古朴的原木,摆放着精致的青花瓷餐具,环境清幽。 “我点了几个这里的招牌菜,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颜宋将菜单递给她:“再看看想加什么。” “不用了,你决定就好。”池早早对吃的不太挑剔。 颜姝姝在一旁挤眉弄眼:“我哥可是把这家店的招牌都点遍了,生怕饿着你。” 颜宋淡淡地瞥了妹妹一眼,颜姝姝立刻做了个封嘴的动作,但眼里依旧满是促狭的笑意。 菜很快上齐,果然色香味俱全,颜姝姝是个活宝,席间气氛基本靠她带动,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媒体遇到的趣事,吐槽遇到的奇葩客户。 颜宋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会插一两句,或是给池早早的杯子里添上茶水,动作自然。 “对了早早,”颜姝姝忽然想到什么,说道:“你入职以后,宿舍安排了吗,要不要搬出来住?我认识个朋友,有套公寓正好在抚大附近想出租,环境超好!” 池早早还没来得及回答,颜宋先开了口:“学校提供的青年教师公寓条件还可以,先住着适应一下也好。外面租房,手续繁琐,也不一定安全。” 他的语气很平常,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颜姝姝撇撇嘴:“哥,你也太小心了吧,那小区治安很好的。” “小心点总没错。”颜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池早早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异样,颜宋对她生活的介入,似乎越来越具体,从接机、送资料,到现在连住宿问题都给出了建议。这种过度的保护,让她在感受到一丝暖意的同时,也升起一种被无形掌控的不适。 这个人做的,总比礼貌多一点,但又无可指摘。 她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轻声说:“我先住学校公寓吧,方便。” 颜宋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她低下头,莫名想起高三的一节体育课。 池早早坐在双杠上,晃着腿,看着远处篮球场上秦池奔跑跳跃的身影。他刚刚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引来一片欢呼,他自己也扬起手臂,笑容比阳光还耀眼。 第11章 第十一章 总对生活有不适感 同班的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 “秦池真的好帅啊!” “听说他家里条件好像也挺好的?” “是啊,不过他好像对谁都挺好的,有点中央空调诶。” “才不是呢,他对池早早就不一样,你们没发现吗?” 那些窃窃私语飘进池早早的耳朵里,让她脸颊微热,心里却像揣了一只小兔子,砰砰直跳。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心思,生怕被别人看穿,更怕被他发现后,连现在这种可以偶尔说说话、借借笔记的关系都维持不住。 那时的喜欢,是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是连在日记里都不敢轻易写下的名字,是看到他和其他女生说笑时心里泛起的、微不可察的酸涩。她像一只谨慎的蜗牛,只敢在安全的壳里,偷偷窥探那片过于明亮的光。 不知怎么,会一而再想起从前,池早早叹口气,饭后,颜姝姝接了个工作电话,咋咋呼呼地先走了。剩下颜宋和池早早两人,沿着寂静的巷子慢慢往外走。 晚风带着凉意,吹动着池早早的发丝。 她拢了拢外套,沉默地走着。 “入职后,有什么具体的教学计划吗?”颜宋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总是能找到一些安全又不显突兀的话题。 “初步有一些想法。”池早早回答:“可能会开一门关于城市记忆与艺术表达的选修课,结合我的创作方向。” “很好的切入点。”颜宋表示赞同:“抚江市正在推进城市更新,这方面的话题很有现实意义,如果需要相关的城市规划资料,我可以提供。” “谢谢,暂时还不用。”池早早婉拒了他的再次帮助。 她需要一些空间,靠自己来站稳脚跟。 颜宋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抗拒,没有再坚持。 走到巷口,他的车停在那里。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了,”池早早这次拒绝得很干脆:“我想自己走走,不远。” 颜宋停下脚步,看着她。路灯的光线在他镜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让他眼神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好。”他没有坚持,只是叮嘱道:“注意安全,到家发个消息。” “嗯。” 池早早看着他坐进车里,发动,驶离。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然后转身,走向与回家相反的方向。 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理清纷乱的思绪。 沿着夜晚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颜宋发来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点开,是她刚才站在巷口路灯下的背影,光线朦胧,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颜宋】:抓拍了一张,觉得很美。 池早早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这种带着隐秘关注和欣赏意味的举动,比直接的言语更让人心悸。她看着那张照片,手指在回复框上停留了很久,最终什么也没回,按灭了屏幕。 她走到江边,扶着冰冷的栏杆,看着对岸璀璨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江水中,随着波纹晃动,破碎又重组。江风很大,吹得她头发飞扬,衣衫猎猎作响。 方茴的话,颜宋的温柔,秦池消失的谜团……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早已停用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我回抚江了,在抚大做老师。你……还好吗?” 明知不会有回复,她还是发了出去。仿佛这只是她与自己过去的一场对话,一个仪式性的告别,或者……一个不甘心的试探。 就在她准备收起手机时,屏幕突然亮起,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了进来。 她犹豫了一下,接通。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却带着明显醉意的男声,背景嘈杂:“是……池早早吗?” 池早早皱起眉:“你是?” “我……李望啊!”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激动的情绪:“抚大那个……学弟!学姐,我……我看到你回国的消息了!你……你在哪儿?我能……见见你吗?” 池早早的心猛地一沉。 李望?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国内号码? 还在这种时候,以这种状态打来? “对不起,不方便。”她冷下声音,准备挂断。 “别挂,学姐,我要找到你,我一定要找到你!”李望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我喜欢你很久了,从在加拿大就……可是……可是颜宋他……他凭什么!他有什么了不起!” 池早早愣住了,李望怎么会知道颜宋,还如此有敌意? 池早早握紧了手机,江风似乎变得更加刺骨。 “你喝多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早点休息吧。” 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她果断挂断了电话,并将这个号码拉黑。 站在江边,寒意从脚底一点点蔓延至全身。 颜宋的温柔呵护,李望的醉后真言,方茴的意有所指……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她不愿深想的方向。 颜宋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到底做了什么? 他看似温和的壁垒之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掌控欲? 这场名为“暖灶”的庆祝,最终以她心底涌起的阵阵寒潮告终。 回到李阿姨家的小房间,她收到颜宋的消息。 【颜宋】:到家了吗? 看着那简单的四个字,池早早第一次没有回复,对颜宋构筑的那种无处不在的、温和的关切,她表示了抗拒。 那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 李望醉醺醺的、充满不甘和指责的声音,与方茴冰冷讥诮的眼神,还有颜宋沉静如水的面容,在梦境里交替出现,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凌晨时分,她再次从那个充斥着玻璃碎裂声和消毒水气味的旧梦中惊醒,额角渗出冷汗,心脏在寂静的房间里狂跳不止。 窗外,天光未亮,一片沉沉的灰蓝色。 她坐起身,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那种熟悉的、被无形之力拖拽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回到抚江,似乎并没有让她逃离什么,反而像是主动跳进了一个更加复杂的漩涡,还有颜宋虽然看起来温柔而强大,却带着未知的危险。 她需要呼吸,需要站稳。 接下来的几天,池早早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入职准备中。 她仔细研究颜宋给的那些资料,虽然对他这个人充满疑虑,但不得不承认,他提供的帮助是切实有效的。她开始撰写详细的课程大纲,准备教案,联系学院行政办理各种入职手续。她用忙碌填充所有时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人和事暂时屏蔽在外。 颜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刻意疏离。他没有再发来日常的问候,也没有突然出现。只是在她正式办理入职手续、拿到教职工公寓钥匙的那天,他发来了一条消息。 【颜宋】:恭喜入职。公寓那边如果有需要维修或添置的东西,可以联系这个号码。 【附件:联系人张主任电话】 信息客观、实用,不带任何私人情绪,仿佛只是一个普通同事或朋友基于信息的善意提醒。 池早早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只回了一个字: 【池早早】:谢。 她搬进了学校提供的青年教师公寓。房间不大,一室一厅,带个小阳台,朝向很好,晴天时阳光能洒满大半个客厅。她花了一天时间打扫、整理,将从加拿大带回来的少数几件物品和书籍摆放好。当那幅小小的、她自己画的《缝隙之间的光》系列中的一幅素描被她挂在客厅墙上时,这个空旷冰冷的空间,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她的气息。 独立生活,远离了李阿姨过度的热情和母亲无形的压力,让她稍微喘过了一口气。 开学前的日子平静而充实。她偶尔会在校园里遇到颜姝姝,颜姝姝依旧咋咋呼呼,拉着她分享各种八卦,但似乎也被她哥提醒过,不再刻意撮合她和颜宋。颜宋本人,则像从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暂时隐退了一样。 直到开学第一周的教职工大会。 池早早提前十分钟到达会议室,找了个靠后排的位置坐下,陆续有老师进来,彼此寒暄。 她作为新人,大多不认识,只是安静地坐着。 会议快开始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她抬头望去,心跳骤然停滞了一瞬。 颜宋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打着领带,金丝眼镜链垂在胸前,神情严肃而专注,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跟着学院的王院长和另外几位领导模样的人,几人低声交谈着,径直走向了前排的主席台。 池早早愣住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和院领导在一起? 旁边两位年轻女老师的窃窃私语飘进她的耳朵: “哇,那就是颜宋?比照片上还帅!” “听说他可是我们院特聘的客座教授,还是新艺术中心项目的总顾问呢!年轻有为啊!” “怪不得王院长那么看重他……” 客座教授? 艺术中心顾问? 池早早的大脑有些空白,她从未听颜宋提起过,他一直只说在抚大有“项目”,她以为是普通的商业合作,没想到是这种深度参与的身份。 会议开始,王院长首先介绍了本学期新入职的教师,点到池早早名字时,她站起身微微鞠躬,能感觉到前排那道沉静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但她没有回望。 随后,王院长重点介绍了新艺术中心项目的规划和进展,并隆重请颜宋上台讲话。 颜宋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演讲台前。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目光扫视全场,沉稳自信,带着一种属于专业领域的强大气场。 “各位老师,下午好。很荣幸能作为抚大新艺术中心项目的顾问,与大家共同参与这项有意义的工作……”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晰、冷静,逻辑严密,阐述着艺术中心的定位、设计理念以及与教学、科研的结合点。 池早早坐在台下,看着那个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光芒内敛却又无法忽视的男人。这和她印象中那个会在深夜给她送云吞面、会在雨巷里默默为她撑伞、会因为她不回复消息而保持沉默的颜宋,判若两人。 台上的他,是颜宋,是优秀的建筑设计师,是受院方倚重的顾问。而那个对她展现出超乎寻常关注和温柔的颜宋,似乎只存在于她有限的感知里。 这种割裂感,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像那次模考结束后,也有这样的感觉。 池早早捏着手里那张成绩单,数学那一栏刺眼的分数让她眼眶发酸,她躲到了空旷的天台上,冷风吹着她单薄的校服,却吹不散心里的沮丧和委屈。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她慌忙擦掉眼角的湿意,没有回头。 秦池走到她身边,靠在栏杆上,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陪她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清亮,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安慰:“一次没考好而已,下次努力呗。” 池早早低着头,没吭声。 “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她面前:“擦擦。丑死了。” 他的话依旧有点笨拙,甚至算不上温柔,但那种不追问、不说教,只是默默陪伴和递上一张纸巾的举动,却比任何华丽的安慰都更能触动她。她接过纸巾,攥在手心,心里的难过好像真的被风吹散了一些。 那时的秦池,或许不够成熟,不够细腻,但他的关心是直接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不需要她去猜。 “你饿了吗?”秦池问:“不饿我饿了,走,陪我去吃饭。” 那是她第一次翘课,但吃了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他们一起走了好长一段路,她像只猫一样,在路上慢慢的走,不停的晒暖,好像可以驱开所有黑暗。 颜宋的讲话结束了,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他微微颔首,走下台,回到王院长身边的座位坐下。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池早早这边一眼。 第12章 第十二章 你当年为什么失约 会议结束后,池早早随着人流往外走,她刻意放慢脚步,不想与颜宋打照面。 “池老师。”一个温和的声音还是叫住了她。 池早早身体一僵,停下脚步,转过身。 颜宋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王院长和其他领导已经离开了,只有他一个人。 “颜……顾问。”池早早用了这个疏离的称呼。 颜宋似乎并不在意,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脸上,很平静。 “公寓还习惯吗?” “还好。”池早早回答,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没告诉我,你是学院的客座教授。” 颜宋推了推眼镜,语气寻常:“刚确定下来没多久。而且,这并不影响我们之前的关系,不是吗?” 他的反问,再次将问题轻巧地拨开,他总是这样,在她试图划清界限时,用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让一切回到原点。 池早早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累,这种猜谜游戏,她不想再继续了。 “颜顾问,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去备课了。”她不想再纠缠,准备离开。 “等等。”颜宋叫住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新艺术中心项目前期的一些艺术家征集方案,王院长建议也让新入职的老师看看,提提意见。你在这方面很有想法,希望能听到你的建议。” 公事公办的语气,合情合理的理由。 池早早看着那个文件夹,知道自己作为新老师,没有理由拒绝院领导和项目顾问的正当工作安排。 她沉默地接了过来。 “谢谢。”颜宋看着她,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期待你的反馈。” 说完,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背影挺拔,步伐沉稳,很快融入散去的人流中。 池早早拿着那个沉甸甸的文件夹,站在原地。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颜宋像一颗精准计算的棋,总能在她试图后退时,落下恰到好处的一子,将她重新拉回棋盘的中心。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夹,封面上印着抚江大学新艺术中心的Logo。 抚江大学的开学季忙碌而充实,池早早逐渐适应了讲师的身份,备课、上课、参加教研活动,生活被填充得满满当当,倒也暂时搁置了那些纷乱的心事。 颜宋似乎也彻底进入了“客座教授”和“项目顾问”的角色,在校园里偶遇,也只是客气地点头致意,公事公办地讨论几句艺术中心项目的进展,不再有任何逾越的言行。 这种刻意的距离感,反而让池早早松了口气,但心底某个角落,又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人大概就是这样矛盾。 这天下班前,同办公室的几位年轻老师约着一起去学校后街新开的音乐餐吧聚餐,算是新学期的小小团建。 池早早本想推辞,但架不住同事们的热情,最终还是去了。 餐吧氛围很好,灯光柔和,音乐舒缓,大家点了些烧烤和小菜,起初只是喝着饮料闲聊。 不知是谁先提议喝点酒助兴,气氛逐渐热闹起来。池早早酒量很浅,推脱不过,勉强喝了几杯啤酒,脸颊很快就染上了绯红,头脑也开始发晕。 “池老师,再来一杯,欢迎加入我们艺术学院!”一个姓张的男老师明显喝高了,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凑过来,非要跟她碰杯。 “张老师,我……我真的不行了。”池早早摆着手,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胃里一阵翻涌。 “哎呀,别扫兴嘛,就一杯!”张老师不依不饶,几乎要把酒杯怼到她脸上。 其他同事也在旁边起哄。池早早感觉头越来越沉,周围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那种被逼迫的无助感让她十分不适。 她撑着桌子想站起来,却一阵头晕目眩。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接住了那只差点洒在她身上的酒杯。 “她不能喝了。”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喧闹的卡座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突然出现的男人。 池早早迷迷糊糊地抬头,逆着餐吧迷离的灯光,她看到了颜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西裤,像是刚从什么正式场合过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她绯红滚烫的脸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 “颜……颜顾问?”有同事认出了他。 颜宋将酒杯放回桌上,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各位老师尽兴,池老师不太舒服,我先送她回去。” 他说着,弯腰,伸手想去扶池早早。 “我不跟你走……”池早早醉眼朦胧,凭着残存的意识,挥开了他的手,声音带着醉后的绵软和执拗。她记得要保持距离,记得那些疑惑和不安,不想再被他这种不由分说的照顾所左右。 颜宋的手僵在半空。 周围的同事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尴尬。 颜宋看着池早早抗拒的样子,眼神深了深。他没有强行拉她,而是俯下身,靠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说: “早早,别闹。你忘了高三那次,你偷喝你爸的酒,也是我背你回家的?”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池早早被酒精麻痹的神经。 高三? 偷喝爸爸的酒? 背她回家? 这件事……这件事只有她和秦池知道,那是高考结束后的晚上,她在家里心情复杂,偷偷开了爸爸珍藏的酒,没喝几口就醉了,是秦池翻墙进来找到她,把她背回了房间……她酒醒后懊恼了很久,秦池还笑话她是“一杯倒”,并且保证绝不会说出去。 这件事,连颜姝姝都不知道! 池早早猛地抬起头,醉意瞬间被震惊驱散了大半。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灯光下,他镜片后的眼睛深邃得像海,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 他不是颜宋…… 他是…… 周围同事好奇探究的目光让她无法问出口,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颜宋,或者应该叫他秦池,没有再给她思考的机会,他伸出手,这次不再是扶,而是直接揽住了她的腰,将几乎虚脱的她半抱在怀里,对愣住的同事们点了点头。 “失陪。” 他不再看任何人,拥着浑身僵硬的池早早,穿过餐吧嘈杂的人群,走了出去。 晚风一吹,池早早的醉意更上头了,但脑子里那个惊人的认知却像烙印一样清晰。 她被他塞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整个过程,她都像个木偶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夜晚的街道上。 车厢里一片死寂。 池早早看着他熟练操控方向盘的侧影,看着他握着方向盘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看着那张褪去了少年青涩、变得成熟冷峻,却依旧能看出旧日轮廓的脸。 无数被忽略的细节此刻疯狂地涌现出来:他对她喜好了如指掌,他拥有那张素描,他知道那些只有秦池才知道的、关于她的微小秘密,他看她的眼神里偶尔会泄露出的、无法用“表哥”身份解释的深沉……还有方茴那句“他连名字都不要了”…… 原来,答案早已摆在眼前,只是她不敢,也不愿去相信。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为什么是颜宋?” 开着车的男人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目视前方,没有立刻回答。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水般掠过他沉默的侧脸,明明灭灭。 过了许久,久到池早早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浸透了夜露: “秦池……死在五年前那场车祸里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池早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死了? 所以,他不是改了名字,他是……取代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用“颜宋”这个身份,彻底埋葬了“秦池”? 那场车祸……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不是为了自己那五年无望的等待和猜测,而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话语里,那轻描淡写之下,可能隐藏着的、她无法想象的沉重与绝望。 车子在她公寓楼下停稳。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让她下车,也没有解开安全带。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驾驶座上,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池早早也没有动。她看着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带着泪痕的倒影,和他沉默的侧影重叠。 许久,她深吸一口气,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场车祸……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当年……为什么失约?” 这一次,她没有再叫他颜宋。 车厢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颜宋依旧维持着握方向盘的姿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镜片后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车窗外的路灯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有些冷硬,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 池早早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等待着那个迟到了五年的答案。酒精带来的晕眩感已经被巨大的震惊和紧张取代。 第13章 第十三章 软磨硬泡的特殊对待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空洞感: “那天下午,我出门……准备去见你。”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里艰难地剥离出来。 “快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接到我妈的电话……说我爸……”他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他投资失败,欠了巨额高利贷,债主找到家里,扬言不还钱就……我妈在电话里哭得几乎晕过去。” 池早早的心猛地一揪。她记得秦池的父亲以前似乎做些小生意,家境还算不错,没想到…… “我调头往家赶……心里很乱,车速有点快。”他的声音更沉了:“在一个路口……和一辆违规变道的货车……”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池早早已经明白了。 那场改变了一切的车祸。 “我伤得不重,只是轻微脑震荡和一些皮外伤。”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但我爸……他当时也在车上,为了护住我……伤得很重,在医院躺了半年,最后还是……没挺过去。” 池早早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她只知道他家里出了变故,却不知道具体,父亲去世,家庭支柱崩塌,还背负着巨额债务…… 她无法想象,当年那个不过十**岁的少年,是如何独自面对这一切的。 “那段时间……天塌了一样。”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债主天天上门逼债,我妈几乎崩溃。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是填不上那个窟窿……出国,是唯一能暂时摆脱那些追债的人,也是我妈娘家那边能提供的、唯一一条路。他们要求……彻底切断和国内的一切联系,包括改名。” 他用最简洁的语言,描绘出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家庭的破碎,至亲的离世,巨额的债务,被迫背井离乡,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要舍弃。 池早早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曾经怨恨过他的不告而别,猜测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真相是如此沉重,如此……令人窒息。他所承受的,远比她这五年的等待和猜测,要痛苦千百倍。 “我试过……想联系你。”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镜片,终于看向她,那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痛楚:“在医院的时候,偷偷拿了护士的手机……但你的号码……打不通。” 池早早愣住。她的手机……在那场车祸里摔坏了,卡也一起报废了。母亲担心有人找她麻烦后来给她换了新手机和新号码。 阴差阳错…… “后来……就被送走了。”他声音低了下去:“车祸之后的事情太复杂,总之,‘秦池’必须‘死’掉,才能让一些人安心,才能让我妈……有条活路。颜宋……是我母亲家族的姓氏。” 所以,他不是不想联系,是根本联系不上。他不是主动消失,是被命运的巨浪彻底打沉,被迫换了一个身份,在异国他乡重新开始。 所有的疑惑,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答案。那横亘在她心头五年的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地、带着痛楚地拔了出来,留下一个空落落的、带着酸涩疼痛的洞。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池早早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对不起,早早。”他看着她流泪的样子,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对不起……失约了。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对不起……用这种方式出现在你面前。” 他一连说了三个“对不起”,每一个,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池早早的心上。 她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还能说什么?责怪他吗?在那样巨大的灾难面前,他的“失约”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安慰他吗?那五年的空白和此刻知晓真相的震撼,让她一时无法组织语言。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像阳光一样耀眼的少年,如今被生活磨砺得沉稳内敛、眼底藏着深不见底痛楚的男人。心疼,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淹没了其他所有情绪。 或许现在应该习惯性地称他为颜宋,但池早早知道,在她心里,那个少年的影子从未褪色。 秦池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掉眼泪,但手指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又顿住了,缓缓收了回去。 “很晚了,”他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那份平静之下,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你先上去休息吧。” 他解开了车门锁。 池早早看着他没有动作的侧影,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今晚的谈话到此为止了。揭开的伤疤需要时间愈合,巨大的信息量也需要彼此消化。 她默默地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脚落地时,因为久坐和情绪激动,微微踉跄了一下。 “小心。”他几乎是立刻出声,带着下意识的关切。 池早早站稳,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虚无的某处,侧影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独。 “你……”她张了张嘴,最终只低声道:“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说完,她关上车门,转身走向公寓单元门。没有回头。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楼上的某个窗户亮起温暖的灯光,颜宋才仿佛脱力般,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摘下了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 而回到公寓的池早早,背靠着冰冷的房门,缓缓滑坐在地板上。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在十八岁年纪,就被迫一夜长大,背负起整个家庭残局和另一个身份的……秦池。 原来,她耿耿于怀的“逾期”,背后是这样一场身不由己的、残酷的离别。 她抬起手,看着空荡荡的掌心。那五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夜,被骤然缩短,又似乎……被拉扯得更长了。 接下来的几天,池早早和颜宋陷入了一种微妙而刻意的平静。 那晚在车里揭开的真相太过沉重,像一块巨大的冰山骤然浮出水面,需要时间去消化和适应。 两人在公司遇到,依旧保持着客气的距离,只是眼神交汇时,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不再仅仅是之前的困惑与探究。 池早早没有追问更多细节,比如他是如何以“颜宋”的身份在海外立足,又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她知道,那些过程必然伴随着更多的艰辛和不愿轻易示人的伤疤。 她需要时间重新认识这个既是“颜宋”又是“秦池”的男人,也需要时间整理自己混乱的心绪。 打破这份平静的,是一封来自国际宠物托运公司的邮件,房东太太帮忙办理的手续已经完成,她那只名为“灰影”的西伯利亚森林猫,即将搭乘航班抵达国内。 池早早看着邮件,既期待又有些发愁。 期待的是即将见到陪伴自己度过无数异国孤独时光的伙伴,发愁的是学校提供的青年教师公寓明确禁止饲养宠物。 之前忙着适应新工作,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现在猫咪真的要来了,住宿成了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难题。 她开始在网上浏览租房信息,主要围绕抚江大学附近,合适的房源要么租金高昂,要么环境不佳,要么不允许养宠物,看了一圈,竟没有找到特别满意的。 这天下午,她正对着电脑屏幕发愁,手机响了,是颜宋。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池早早的心跳漏了一拍,自从那晚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她。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喂?” “在忙吗?”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还好,在看房子。” “房子?”他顿了一下:“学校公寓住得不习惯?” “不是。”池早早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租房信息,无奈道:“是灰影……我的猫,要运回来了。学校公寓不能养宠物。”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池早早几乎能想象出他微微蹙眉思考的样子。 “我在国外养的小家伙,走了几天检疫手续还生了场病,这几天才能到国内。” “我知道了。”他很快回应,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这件事交给我。你对新住处有什么具体要求?比如位置、面积、预算。”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仿佛帮她解决住房问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秦池”式的、将她的事情视为己任的熟稔,又混杂着“颜宋”式的沉稳可靠。 池早早下意识就想拒绝这种过度的帮助。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 “不麻烦。”他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坚定:“我对抚江这边的房源比较熟,找起来效率高些,而且,灰影也是……我的责任。”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轻,却重重地落在池早早心上。 他记得,当年是他和她一起,在宠物店橱窗外,对那只毛茸茸的小灰猫一见钟情。 池早早握着手机,一时语塞。他总能精准地找到让她无法强硬拒绝的理由。 “……离学校近一些,安静,采光好,可以养猫,预算……控制在五千以内吧。”她最终还是妥协了,报出了自己的要求。 独自在异国生活多年,她早已学会独立,但此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乎她“家人”的难题,他伸出的援手,让她在感到一丝被冒犯的同时,心底深处又不可抑制地泛起一丝久违的、可以依赖谁的脆弱。 “好。”颜宋干脆地应下:“等我消息。” 挂断电话,池早早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情复杂。 她和他之间,似乎因为这只即将归来的猫和迫在眉睫的住房问题,被强行拉回了一种更紧密的、关乎日常生活的联系中。 颜宋的效率果然很高,第二天下午,他就发来了几条筛选过的房源信息,附带了详细的照片和视频,位置、环境、价格都符合她的要求,甚至考虑到了猫咪活动需要的空间和安全性。 “我初步看过了,这套感觉最合适。” 他重点推荐了其中一套位于学校附近一个高档公寓小区里的房子,两室一厅,装修简约温馨,带一个大阳台:“房东我认识,人很好,不介意养宠物。下午我有空,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的安排周到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池早早找不到理由拒绝,约好了时间。 下午,颜宋开车来接她。他今天穿得很休闲,浅色毛衣和长裤,少了些工作中的严肃,多了几分随和。两人一路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又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房子果然如他所说,各方面条件都很好,阳台宽敞明亮,视野开阔,灰影一定会喜欢,房东是位和蔼的中年女士,确实对养宠物没有异议,反而还夸赞了几句猫咪的品种。 看完房子,送走房东,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空荡却明亮的客厅里。 “你觉得怎么样?”颜宋看向她,目光平静。 “很好。”池早早点头,这房子确实无可挑剔:“就是……租金可能稍微超了一点我的预算。” 这套房子的租金比他之前发来的预算上限略高一些。 “租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颜宋语气自然:“我和房东谈过了,她愿意以合作价租给我朋友,在你的预算范围内。” 朋友……池早早抬眼看他。 他神色坦然,仿佛这只是一个事实陈述。 她知道,这所谓的“合作价”大概率是他自己补贴了一部分。 她想说什么,却见他已经转身走向阳台,看着外面的景色。 “这里阳光很好,你可以把画架放在这边。”他背对着她,声音随着微风传来:“灰影也可以在这里晒太阳。” 有阳光,有画,有猫,还有一个……知晓她所有过去、此刻正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池早早看着他的背影,怨恨早已在知晓真相那晚消散,剩下的,是心疼,是感慨,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死灰复燃的悸动。 “就这里吧。”她轻声说。 颜宋转过身,看向她,镜片后的目光柔和了些许。 “好。手续我来办。” 第14章 第十四章 工作关系 三天后,灰影乘坐的航班抵达。池早早和颜宋一起去机场接它。当航空箱被工作人员推出来,透过缝隙看到那双熟悉的、带着些许旅途疲惫的绿色眼睛时,池早早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打开航空箱,灰影有些警惕地探出头,嗅了嗅陌生的空气,然后目光落在了池早早身上,迟疑地“喵”了一声。 池早早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出来,感受到它温热柔软的身体和熟悉的重量,漂泊许久的心,仿佛终于有了一角稳稳地落了下来。 灰影在她怀里蹭了蹭,然后似乎闻到了什么别的气息,扭过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颜宋。 颜宋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灰影的鼻尖,灰影嗅了嗅,出乎池早早意料地,并没有表现出对陌生人的排斥,反而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池早早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颜宋抬起头,对上她诧异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真实的弧度:“它好像……还记得我。” 是啊,动物或许比人更敏锐,能感知到那些超越了容貌和名字的、本质的气息。 抱着灰影,坐上颜宋的车,驶向他们新的、可以共同容纳她和她的“家人”的住所。池早早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又看了看怀里安然入睡的灰影,再看向身边专注开车的男人。 生活仿佛被强行拨乱反正,朝着一个始料未及却又隐隐期待的方向,缓缓驶去。 新的巢穴已经备好,失落的伙伴已经归来,而那个消失了五年的人,也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了她的生命里。 搬进新公寓的过程比池早早预想的要顺利得多。颜宋几乎包办了一切。联系搬家公司,协调时间,甚至细心地提前请人做了彻底的保洁。 当她抱着灰影,提着最后一点随身物品打开新家的门时,看到的是一个窗明几净、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清洁剂清香的空间,仿佛已经准备好迎接她的入住。 灰影对新环境表现出了猫科动物特有的谨慎,在门口逡巡了好一会儿,才迈着优雅的步子踏入客厅,四处嗅闻,最终在洒满阳光的阳台角落找到了满意的新据点,慵懒地趴了下来,尾巴尖轻轻晃动。 “它的适应能力很好。”颜宋将她的一个行李箱推进卧室,站在客厅中央说道。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棉质T恤,额角有些细密的汗珠,少了平日西装革履的疏离感,多了几分生活气息。 “嗯,它胆子其实挺大的。”池早早放下东西,环顾着这个真正属于自己和灰影的空间,心里有种踏实的感觉。虽然这份踏实,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眼前这个男人的周到安排。 “基本的生活用品我都让人准备了一些,你看看还缺什么,随时可以添置。”他指了指厨房和卫生间方向,语气寻常,仿佛这只是朋友间最基本的帮助。 池早早走到厨房,打开橱柜,里面果然整齐地摆放着崭新的碗碟、杯具,甚至还有未拆封的米面粮油。冰箱里也塞满了新鲜的蔬果肉类。这种细致入微,让她心里泛起一丝异样。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朋友甚至同事的界限。 “这些……太破费了。”她转过身,看向他,语气有些复杂:“多少钱?我转给你。” 颜宋正在低头查看手机,闻言抬起头,目光从镜片后投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不用。就当是……庆祝乔迁之喜。”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灰影回来,我也很高兴。” 他又一次,将理由归结到了猫身上 池早早知道,这不过是借口。 她看着他平静的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偷偷往她课桌里塞她喜欢的那家点心店的蛋挞时,被她发现后,也是这般故作镇定地说:“顺便买的,不吃浪费了。” 有些东西,即使隔了五年,即使换了身份和容貌,似乎也未曾改变。 她不再坚持,只是轻声说了句:“谢谢。” 整理东西花了大半天时间。颜宋一直留在帮忙,话不多,但需要力气或者高度的活儿,他都默默接手。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一起在图书馆整理资料,或者一起出黑板报的时光,只是沉默取代了当年那些小心翼翼的、带着悸动的低语。 当最后一件物品归位,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差不多了。”颜宋看了看时间:“你想在家吃,还是出去吃?冰箱里有食材,我可以做点简单的。” 池早早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会做饭?” 在她的记忆里,秦池是那种连泡面都能煮糊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在国外,总要学会照顾自己。”他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转身走向厨房,打开冰箱:“西红柿鸡蛋面,可以吗?” “……可以。”池早早看着他在厨房里熟练地系上那条新围裙,拿出西红柿和鸡蛋,动作流畅自然,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没有离开,就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灯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线和窄瘦的腰身,空气中渐渐弥漫开食材下锅的香气,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雪松味。 这一幕,带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温馨感。 灰影不知何时也踱步过来,蹲在池早早脚边,绿色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高大身影。 “它好像……不怎么怕你。”池早早低头看着灰影,轻声说。 颜宋正将面条下进滚水里,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微扬:“可能我身上,有它喜欢的味道。” 是猫薄荷的味道,还是……属于旧日主人的、残存的气息?池早早没有问出口。 晚餐很简单,但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两人坐在新买的餐桌旁,安静地吃着面。 气氛有些沉默,却并不尴尬,反而像是一种彼此都需要的时间,来适应这突如其来、却又仿佛顺理成章的“同居”开端。 “学校那边,下周三有个新教师座谈会,王院长让我通知你。”颜宋放下筷子,说道。 “好,我知道了。”池早早点头。 “艺术中心项目的初步设计方案快出来了,到时候可能需要你们艺术学院的老师一起参与评审。” “嗯。” 公事交谈了几句,又陷入了沉默。 吃完饭,颜宋主动收拾了碗筷,池早早想帮忙,被他以“你是主人”为由轻轻挡开。她只好抱着灰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在厨房水槽前忙碌。水流声,碗碟碰撞的轻微声响,构成了一个平凡却让她心绪不宁的夜晚。 收拾完毕,颜宋解下围裙,擦了擦手。“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池早早抱着猫站起身。“今天……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他走到玄关,穿上外套,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他回头,目光落在她和她怀里的灰影身上,停顿了几秒。 “早点休息。”他最终只是说道,然后打开了门。 “你也是。”池早早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将他的身影隔绝。 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似乎一下子安静空旷了许多。只有怀里的灰影,发出满足的咕噜声,用脑袋蹭着她的手臂。 池早早走到阳台,看着楼下。没过多久,看到他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驶出小区,汇入夜晚的车流,消失不见。 她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环顾着这个崭新、舒适,处处透着另一个男人细心痕迹的空间。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雪松气息,和晚餐面条的温暖余味。 灰影跳上沙发,在她身边找了个位置团好,继续打着呼噜。 新居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灰影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尤其喜欢那个阳光充沛的阳台,常常摊开肚皮睡得四仰八叉,池早早也慢慢熟悉了抚大的工作节奏,备课、上课、参与艺术中心项目的初期讨论,日子忙碌而充实。 颜宋或者说,秦池似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 他没有频繁地出现在她的公寓,但存在感无处不在。 冰箱总会“恰好”填满她喜欢的水果和食材,门口坏掉的灯泡会在她发现前就被物业修好,甚至她偶尔在朋友圈提了一句某本绝版画册难找,隔天那本画册就会出现在她的办公桌上,附着一张没有署名的便签,只有简洁的“仅供参考”四字,字迹是她熟悉的、属于“秦池”的、如今刻意收敛了锋芒的笔迹。 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也让她那份试图保持独立和清醒的决心,一次次在无声的体贴面前动摇。 艺术中心项目的设计初评会这天,会议室里坐满了校领导和各院系的专家代表。颜宋作为总顾问,站在投影幕布前,阐述他的设计理念。 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侃侃而谈,逻辑清晰,气场强大,将复杂的建筑结构与艺术审美结合得恰到好处。 池早早坐在后排,看着台上那个光芒内敛却不容忽视的男人,他不再是深夜给她送云吞面的颜宋,也不是系着围裙在厨房为她下面条的秦池,他是专业领域里运筹帷幄的精英。 这种角色的切换,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吸引力,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沉重的过去,还有五年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所塑造出的、成熟而复杂的现在。 “……因此,我们希望通过光影的流动和空间的错落,营造出一种‘等待与相遇’的叙事感,这不仅呼应场地本身的历史脉络,也契合艺术学院对创新与传承的思考……”颜宋的目光扫过全场,偶尔会与池早早的视线有短暂的交汇。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她只是台下众多听众中的一员,但池早早却莫名觉得,那些关于“等待与相遇”的阐述,似乎带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潜台词。 会议结束,人群陆续散去。池早早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颜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池老师,请留步。”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其他人都走了,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人。 颜宋走近几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关于内部展陈空间的光线设计,有几个细节,想听听你的专业意见。”他调出几张效果图,指向几个区域,问题提得具体而专业。 池早早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图纸上,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两人就几个技术细节讨论了一会儿,气氛纯粹是工作层面的交流。 讨论接近尾声时,颜宋忽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灰影最近怎么样?还适应吗?” 话题的突然转换让池早早愣了一下。 “……挺好的,胖了不少。”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指尖在平板上滑动,目光却落在她脸上,停顿了两秒,声音压低了些:“你好像……瘦了点,工作太累?” 这关切来得突然,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超越工作关系的温度,会议室空旷安静,他的声音低沉地萦绕在耳边,像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 池早早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注视,低头整理并不凌乱的资料。 “还好,可能刚开学有点忙。” “注意休息。”他没有再多说,收起了平板:“设计方案修改后我再发给你。谢谢你的建议。” 他转身离开,步伐沉稳。 池早早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会议室的门在他身后合上,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刚才那一瞬间,他刻意维持的专业面具仿佛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丝属于“秦池”的温度。 这种偶尔的、不经意的越界,比持续的温柔攻势更让她心绪不宁。 几天后,学院组织青年教师团建,去市郊的一个温泉山庄。 池早早本不想参加,但拗不过同事的热情,还是去了。 山庄环境清幽,晚上安排了烧烤,气氛热烈,大家喝着啤酒,聊着天。 池早早尽量降低存在感,坐在角落,小口喝着饮料。 不知是谁起的头,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酒瓶转动,瓶口几次险险指向池早早,又擦边而过。 她暗自庆幸。 然而,幸运没有一直眷顾她。 第15章 第十五章 意乱情迷 当瓶口终于稳稳对准她时,起哄声瞬间高涨。 “池老师!选一个,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池早早看着周围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硬着头皮:“……真心话吧。” 提问的是那个上次聚餐试图灌她酒的张老师,他喝得满脸通红,嘿嘿一笑,问出了一个极其刁钻的问题:“池老师,在座的异性里,有没有让你心动过的,或者,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问题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池早早身上,带着好奇和八卦,池早早的脸瞬间爆红,感觉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说没有? 是撒谎。 说有? 那会引来无穷无尽的好奇和追问,尤其是在颜宋也可能在场的情况下,但她不确定他是否参加了这次团建。 就在她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张老师,别为难新同事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颜宋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外围,手里端着一杯水,神情淡然。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拿起池早早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啤酒,对张老师举了举:“我替她喝了这杯,这个问题就算了,如何?”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老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有些怵他,讪讪地点头:“颜顾问开口了,那当然,当然。” 颜宋仰头,将那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动作干脆利落。喝完,他放下杯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依旧满脸通红的池早早脸上,淡淡地说:“游戏继续。” 他替她解了围,而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池早早低着头,心跳如擂鼓。 接下来的时间,池早早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烧烤结束,大家各自散去,她逃也似的回到分配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还能感觉到脸颊滚烫。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颜宋发来的消息。 【颜宋】:没事吧?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她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再次失衡。 【池早早】:没事。谢谢。 她盯着屏幕,手指悬空。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催促着她问出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关于方茴,关于他消失的五年里,是否还有别的故事。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害怕听到答案,害怕那个答案会打破眼前这脆弱而虚假的平静,会让她刚刚萌生的、不合时宜的悸动,再次变得可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池早早的心猛地一跳。 会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颜宋站在门外,走廊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他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池早早犹豫着,打开了门。 门外,颜宋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他的脸颊有些微红,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眼神却不复平日的清明沉静,里面翻涌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浓烈而滚烫的情绪。 “池早早。”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问题……我的答案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池早早在他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目光里,看到了答案。 那个她不敢问,他却主动要给的答案。 夜风从敞开的门口吹入,带着山间微凉的草木气息,但现在,空气仿佛凝固了。 颜宋那句未竟的话语悬在两人之间,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带着危险的、令人心悸的颤音。 他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平日里克制沉稳,而是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滚烫而直白的情绪,几乎要将池早早吞噬。 池早早站在门内,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看着他微红的脸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着熟悉的雪松味道,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她猜测过、期待过、又害怕面对的答案,似乎已经不需要言语来证实。 “我……”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就在他即将说出口的瞬间,走廊另一端传来了其他老师喧哗着回房间的谈笑声,越来越近。 那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颜宋眼底翻涌的情绪像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被那层冷静自持的薄冰覆盖,他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危险的距离。 “早点休息。”他最终只是低声说了这四个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仿佛刚才那个几乎失控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褪尽的热度,有强行压制的冲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池早早僵立在门口,直到那些老师的说笑声在隔壁房间门口响起,她才像是被惊醒般,猛地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 腿有些发软,手心全是冷汗。 他刚才……是想告白吗? 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因为外界的干扰,再次被咽了回去。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无法轻易熄灭。 他那个眼神,那句未竟的话,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让她心绪难平。 这一夜,池早早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尽是些光怪陆离的碎片,有少年秦池阳光下灿烂的笑脸,有颜宋在会议室里沉稳阐述的身影,有他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侧影,最后定格在他今晚那双几乎要将她灼穿的、充满占有欲和痛苦挣扎的眼睛。 第二天,团建活动继续。 池早早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精神有些萎靡,在餐厅吃早餐时,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颜宋。 他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常态,穿着休闲的衬衫和长裤,正和王院长等几位领导坐在一起用餐,言谈举止从容得体,仿佛昨晚那个在门口险些失态的人从未存在过。 只是,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池早早这边时,池早早能敏锐地捕捉到那瞬间的停顿,以及镜片后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那里面有探究,有关切,或许……还有一丝和她同样的无措。 他也在在意。 这个认知,让池早早的心跳又不争气地乱了几拍。 上午是自由活动。 池早早不想参与集体游戏,一个人在山庄后面的竹林小径散步,清晨的空气清新冷冽,竹叶上挂着未干的露珠,暂时驱散了她心头的烦闷。 没走多远,她就看到了那个倚在竹林边凉亭柱子上的身影。 颜宋。 他似乎在等她,或者说,他知道她会来这里。 池早早停下脚步,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晨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他直起身,朝她走了过来,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昨晚。”他在她面前站定,开口,声音比晨风还要轻,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吓到你了?” 他没有迂回,直接切入了核心。 池早早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很认真,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加掩饰的紧张。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也觉得矛盾。 “有点……意外。”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我喝了点酒,”他解释,但眼神告诉她,这并非主要原因:“有些话……憋了太久。” “什么话?”池早早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颜宋看着她,目光深邃,像是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 “池早早,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没必要说得太明白。” 他顿了顿,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荚香气,和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 “这五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她心上:“我用‘颜宋’的身份回来,接近你,照顾你,不是因为愧疚,也不是因为责任。”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容她逃避。 “是因为,我他妈根本就放不下你。” 粗鲁的字眼从他口中说出,像是真的认命了一般,眼角泛红甚至带了些泪,池早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么。 那不再是少年时代懵懂的好感,而是一个成熟男人历经磨难后,依旧无法割舍的、深沉而执拗的情感。 池早早的呼吸停滞了。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与痛楚,感觉自己筑起的心防正在寸寸碎裂。 “可是……”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哽咽:“方茴……她说……” “方茴?”颜宋眉头骤然拧紧:“她找过你,她跟你说了什么?” 他的反应证实了方茴的存在并非她的臆想。 “她说……你连名字都不要了,让我别傻了……”池早早的声音越来越低。 颜宋的脸上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抬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用力握成了拳。 “我和她没关系,在我还是‘秦池’的时候,就只是普通朋友,甚至算不上。”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而且她代表不了我的过去,更决定不了我的现在和未来。” 他看着她,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灼热:“池早早,看着我,站在你面前的,是颜宋,也是秦池。是那个失约了五年、让你等了五年的混蛋,也是这个……无论如何都想回到你身边、想把你重新领回家的男人。” 他的告白是甚至带着几分霸道的宣告,与他平日里温和内敛的形象大相径庭,往日里她是看不惯的,可现在却奇异地戳中了池早早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想起了高中时,他也是这样,看似对谁都好,却总会在不经意间,对她流露出带着点笨拙的占有欲。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这五年的委屈、猜测、不安,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看到她流泪,颜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和心疼。 他伸出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拇指小心翼翼地拭去她滑落的泪珠,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碰却滚烫得让她战栗。 “别哭……”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无尽的心疼和懊悔:“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来得太迟……” 池早早没有推开他。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真实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防备,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抬起手,覆上了他捧着自己脸颊的手。 这个细微的回应,像一道指令,瞬间击溃了颜宋最后的自制力。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呼吸交织,气息灼热。 “早早。”他低喃着她的名字,像是最虔诚的祷告:“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欠你的五年,都补回来。” 第16章 第十六章 过年 像燎原的星火,终于彻底点燃了荒原。 池早早没有回答。 但她微微踮起脚尖,用一个生涩却坚定的、轻轻的吻,回应了他未竟的答案,和这迟到太久的、汹涌的爱意。 竹林深处,阳光正好。 唇瓣分离的瞬间,池早早脸颊绯红,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颜宋或者说,此刻更愿意称之为秦池的家伙紧紧揽住了腰肢,禁锢在他温热的怀抱里,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呼吸依旧有些急促,胸膛传来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与她紊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早早……”他低哑地唤她,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和一种近乎失语的满足。 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这样紧密的相拥,仿佛要将错过的五年时光,都在这一刻弥补回来。 竹林静默,唯有风过竹梢的轻响,和彼此交融的呼吸声,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跳跃,温暖而静谧。 良久,颜宋才稍稍松开她,但手臂依旧环着她的腰,低头凝视着她泛红的脸颊和湿润的眼睫,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微肿的唇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这次。”他看着她,目光深邃而专注:“我不会再放手了。” 池早早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 那双曾经属于少年秦池的、明亮飞扬的眼睛,如今沉淀为颜宋的沉稳深邃,但此刻,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以及毫不掩饰的汹涌的爱意。 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嗯。” 不需要过多的承诺,这一个字,便是她跨越五年时光,给出的最终答案。 团建结束,返回市区。 回去的路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然不同。 颜宋开车,池早早坐在副驾驶,虽然没有过多的交谈,但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温情,他偶尔会伸过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摩挲,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回到公寓,灰影热情地迎了上来,绕着池早早的腿蹭来蹭去,随即又好奇地嗅了嗅颜宋的裤脚,似乎察觉到了主人身上某种愉悦而安定的变化,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呼噜声。 颜宋弯腰,将灰影抱起来,熟练地挠着它的下巴。“看来它批准了。”他抬眼看向池早早,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神温柔。 池早早看着这一幕,心里软成一片。有他,有灰影,这个曾经感觉有些空旷的公寓,此刻充满了真实的、名为“家”的气息。 但池早早却还是不安的,她不想让两人的关系产生太大的变化,骨子里的回避让她冷静后只想藏起来,颜宋看出她的心事,只说最近会很忙,有事再联系。 池早早承认,她是松了口气的。 暂时这样吧,各自忙碌,彼此挂念。 池早早彻底投入到抚大的教学工作中。 她主讲的《城市记忆与艺术表达》选修课反响不错,吸引了不少对公共艺术和城市文化感兴趣的学生。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指导学生创作,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 她享受着将理念传递出去的成就感,也在教学相长中不断深化着自己的思考。 偶尔,她会在校园里遇到作为客座教授或项目顾问出现的颜宋,两人相视一笑,简短交谈几句工作,默契地维持着在公共场合的得体距离,但眼神交汇时流淌的暖意,只有彼此懂得。 颜宋也异常忙碌。 新艺术中心项目进入关键的设计深化和报批阶段,他需要频繁往返于公司、抚大和相关政府部门之间,开会、协调、修改方案。同时,他似乎还有其他的商业项目在并行推进,有时会短暂离开抚江市几天。 他依旧会来她的公寓,但时间不再固定。 有时是加班后的深夜,带着一身疲惫,只为看她一眼,抱一抱灰影,喝一杯她为他温好的热茶;有时是周末的清晨,提着刚出炉的早餐敲门,然后两人一起在阳光洒满的餐厅里边吃边聊,话题天南地北,从艺术中心的灯光设计聊到灰影又打翻了什么,唯独默契地很少触及那沉重的五年。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事无巨细地包办她的一切,而是更尊重她,冰箱里的食材依旧会“自动”补充,但更多的是她喜欢的水果和半成品,方便她自己动手。 他送她的礼物,也从生活用品变成了更贴合她兴趣的专业画册、稀有颜料,或者某场小众艺术展的门票。 池早早慢慢在习惯这种状态,就连睡眠也好了许多。 现在既有亲密的情感联结,又保有各自独立的空间和追求,灰影成了他们之间最自然的纽带,慵懒地穿梭在两人的腿边,享受着双份的宠爱。 然而,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一种无形的压力也开始悄然迫近。 池早早的母亲打来电话的频率明显增高,中心思想始终围绕着“过年回家”和“个人问题”。 “早早啊,今年一定得回来过年,你都多久没在家过年了!”母亲在电话那头絮叨:“李阿姨的儿子,就是那个李望,你还记得吧,人家现在在国企工作,稳定得很,人也老实。过年期间你们正好见见,吃个饭……” 池早早握着手机,眉头微蹙。 “妈,我工作刚稳定,最近很忙,过年可能……” “忙什么忙,过年还能不放假?”母亲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我都跟李阿姨说好了,你说你一个人在那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妈能不担心吗?李望那孩子知根知底的,多好……” “妈,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池早早试图解释,却感觉无力,她还没想好如何向母亲提及颜宋的存在,更别说解释清楚颜宋就是秦池这层复杂关系。 而且在母亲固有的观念里,消失五年、如今身份成谜的颜宋,恐怕远不如“知根知底”、“国企稳定”的李望来得可靠。 “你会处理?你会处理就不会到现在还一个人!”母亲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焦躁和不满:“反正过年你必须回来,和李望见一面,就这么说定了!” 不等池早早再反驳,母亲便挂断了电话。 池早早放下手机,叹了口气,心里一阵烦闷,她知道母亲是关心她,但这种带着强烈控制欲的关心,常常让她感到窒息。 晚上颜宋过来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不高。 “怎么了?”他接过她递来的水,关切地问。 池早早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母亲催她回家过年并安排相亲的事情说了出来,略去了李望的名字,只说是“母亲朋友的儿子”。 颜宋听完,沉默了片刻,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抬眼看向她,镜片后的目光深沉:“你怎么想?” “我……不想去。”池早早低声说:“但我妈那边……很难沟通。” 颜宋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不想去就不去。”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过年……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过。” 池早早微微一怔,抬头看他。 “和你一起?那你……” “我母亲在国外,那边不过春节。”他解释道,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往年我都是一个人,或者和工作伙伴一起。” 池早早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泛起一丝细密的疼。 五年的海外漂泊,连最重要的团圆节日都是独自度过吗? “可是……”她想到母亲的态度,还是有些犹豫。 “别担心你母亲那边。”颜宋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等时机合适,我亲自去拜访她,向她解释一切。” 他的承诺让她心头一暖,但“解释一切”这几个字,又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解释颜宋就是秦池? 解释那消失的五年? 母亲能接受吗? “再说吧。”她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温暖:“我先想想怎么回复我妈。” 年关的喜庆气氛逐渐笼罩城市,但池早早的心头,却因为母亲的催促和那个潜在的“相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她知道,这个年,恐怕不会过得太平静了。而颜宋提出的一起过年的邀请,像寒冷冬日里一个充满诱惑的暖炉,让她在抗拒母亲安排的同时,内心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动摇。 最终,池早早还是没能拗过母亲的连环电话和情绪施压,订了回家的高铁票。颜宋开车送她去车站,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真的不用我陪你回去?”进站前,颜宋最后一次问道,眉头微蹙,显然并不放心。 池早早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我自己能应付。就是吃顿饭而已。”她不想让他直接面对母亲可能有的刁难,那场面想想都让人窒息。 颜宋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了一下。“随时给我打电话。”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沉稳而令人安心:“不管多晚。” “嗯。”池早早在他怀里点了点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雪松气息。 “照顾好灰影。”她不忘叮嘱。 “放心。”他松开她,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神温柔:“它现在比我待遇都好。” 看着他努力调节气氛的样子,池早早心里暖了一下,离愁别绪冲淡了些许。 高铁呼啸着驶离抚江市,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池早早靠着车窗,心情复杂。一方面是对家中那场既定“相亲”的抗拒,另一方面,是对刚刚确认关系就要短暂分离的不舍。她拿出手机,点开和颜宋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发来的:“到了说一声。” 她回了个“好”字,然后打开相册,里面存着几张他发来的、灰影在新家阳台上晒太阳的“近照”,看着猫咪那副慵懒惬意的模样,她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家乡小城,年味比抚江市要浓郁得多。 街道两旁挂起了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燃放后的淡淡烟火气。回到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家,母亲自然是高兴的,拉着她问长问短,但话题总是不自觉地绕到“个人问题”上。 “早早啊,你看隔壁王阿姨家的女儿,跟你同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呀,就是太挑了!”母亲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念叨:“你看你这名字,上学也早出国也早,怎么这结婚时候落下这么多,李望那孩子真的不错,工作稳定,人也本分,父母都是老实人……” 池早早埋头吃饭,含糊地应着,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推掉那场相亲。 然而,母亲的行动力超乎她的想象。 回来第二天,李阿姨就热情地打来了电话,直接约好了年二十九晚上,两家一起在本地一家不错的餐厅“吃个便饭”。 “就是两家大人孩子一起坐坐,聊聊天,没别的意思,你别有压力。”李阿姨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但其中的用意,不言自明。 挂了电话,池早早看着母亲期待又带着几分紧张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如果强硬拒绝,这个年谁都别想过好。 年二十九下午,她心情低落地在房间里收拾,准备晚上那场“鸿门宴”。 手机响了,是颜宋发来的视频请求。 她调整了一下表情,接通。 视频那头,颜宋似乎也在家里,穿着舒适的居家服,背景是书架,灰影趴在他腿边,眯着眼睛。 “在做什么?”他看着她,眼神带着笑意。 “没什么,准备晚上……出去吃饭。”池早早含糊地说,不想让他担心。 颜宋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不高,但没有追问,只是将镜头转向灰影:“看看谁来了?快说想妈妈了。” 灰影懒洋洋地“喵”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池早早被他的举动逗笑,心情轻松了些许。 “家里……热闹吗?”他问。 “还好,就是我妈……有点唠叨。”池早早叹了口气。 “正常。”颜宋表示理解:“长辈都这样。忍几天就过去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大多是围绕灰影和各自吃的年饭。 第17章 第十七章 醉酒的李望等于… 他没有提任何关于相亲的话题,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担忧,只是用这种日常的、温暖的陪伴,无声地告诉她,他在这里。 挂断视频,池早早看着镜子里穿着母亲特意为她挑选的、略显正式的毛衣和裙子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她点开微信,给颜宋发了条消息: 【池早早】:我出门了。 几乎是立刻,那边就回了过来。 【颜宋】:好。多吃点。别喝酒。 简单的叮嘱,却像一道无形的铠甲,让她多了几分勇气。 餐厅包间里,气氛果然如预想般微妙,李望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到池早早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腼腆又紧张的笑容。 李阿姨和池早早母亲则是一脸“般配”的欣慰表情,热情地招呼着。 饭菜很丰盛,但池早早食不知味。 席间,两位母亲极力撮合,不停找话题让两个年轻人交流,李望倒是很主动,问她在抚大的工作,问她在国外的见闻,语气诚恳,但池早早只能维持着礼貌而疏离的回应,心里盼着这顿饭早点结束。 中途,她借口去洗手间,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包间。 站在洗手台前,她用冷水拍了拍脸,看着镜中自己疲惫的脸,无比想念抚江那个有颜宋和灰影的、温暖的小窝。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颜宋的消息。 【颜宋】:怎么样? 他甚至没有问“结束了吗”,仿佛能感知到她的煎熬。 【池早早】:还在进行中……度秒如年。 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颜宋】:[摸摸头.jpg] 再坚持一下。想想灰影。 看着他发来的那个笨拙的摸头表情包,和灰影瘫成猫饼的照片,池早早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他总是知道怎么让她放松。 回到包间,气氛似乎更加热络了些,李望看着她,眼神比刚才更亮了几分,显然两位母亲又说了些什么。 池早早心里警铃大作。 果然,饭后,李阿姨提出让李望送池早早回家,给两人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不用了阿姨,我自己回去就行,很近的。”池早早连忙拒绝。 “那怎么行!天都黑了,让李望送你!”母亲立刻附和。 李望也殷切地看着她。 就在池早早感到骑虎难下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心跳漏了一拍:颜宋。 她对众人说了声“抱歉”,走到走廊角落接通电话。 “喂?” “结束了吗?”颜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很安静。 “嗯,差不多了。” “位置发我一下。”他语气自然地说:“我刚好在你家附近办点事,顺路接你回去。” 池早早愣住了。 他在她家乡? 怎么可能? 他明明在抚江…… 但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他替她解围的方式。 “……好,我发你。”她没有戳破,配合地应道。 挂断电话,她回到包间,对母亲和李阿姨说:“不好意思,我……朋友刚好在附近,他顺路来接我,就不麻烦李望了。” “朋友?什么朋友?”母亲立刻追问,眼神带着审视。 “就是……一个朋友。”池早早含糊其辞。 李望脸上的期待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李阿姨的笑容也有些勉强。 最终,池早早还是在母亲狐疑的目光和李望失望的眼神中,独自走出了餐厅。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她却感觉松了一口气。 她站在餐厅门口,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和闪烁的霓虹,心里猜测着颜宋会用什么方式“出现”。 几分钟后,一辆网约车停在她面前。司机确认了她的手机尾号。她坐进车里,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他“顺路”来接她的方式。 手机再次响起,是颜宋。 【颜宋】:上车了? 【池早早】:嗯。谢谢你的‘顺路’。 【颜宋】:[微笑.jpg] 应该的。回家早点休息。 他没有多问一句关于相亲对象的事情,只是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存在,并稳稳地接住了她的为难。 池早早靠着车窗,心里那片因为相亲而泛起的涟漪,渐渐被一股更强大、更温暖的洋流抚平,年关的这根“刺”,因为他,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她知道,回去后,还需要面对母亲的盘问,但此刻,握着手机,感受着来自几百公里外那份沉稳而笃定的守护,她觉得自己有了面对的底气。 网约车停在小区门口,池早早道谢下车。 冬夜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她,她裹紧羽绒服,快步朝家里走去,心里还想着刚才颜宋那个及时的电话,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暖意。 然而,这丝暖意在走到自家楼下那片光线昏暗的区域时,骤然冷却。 李望站在那里,倚靠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他脸上的腼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着的、混合着酒气和失落的固执。 “早早。”他看到她,立刻站直身体,迎了上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池早早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李望?你怎么在这里?有事吗?” “我……我就是想跟你聊聊。”李望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明显的醉意:“晚饭的时候,都没能好好说几句话。那个打电话来的……是你男朋友?”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带着探究和不甘。 池早早不想跟他过多纠缠,尤其还是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夜晚:“李望,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她试图从他身边绕过去,李望却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小。 “以后?还有什么以后!”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池早早,我从在加拿大就喜欢你,为了你我才申请回国的项目,我哪里比不上那个半路冒出来的男人,他有什么好?啊?” 手腕上传来的禁锢感和他逼近的脸,让池早早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和厌恶。 “你放开我!”她用力挣扎,却挣脱不开。 “我就不放!”李望借着酒劲,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似乎想抱住她:“你给我个机会,我们试试不行吗?” “你干什么,放开!”池早早又惊又怒,用力推搡着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昏暗的光线下,李望那张因为酒精和激动而扭曲的脸,显得格外陌生和可怕。 就在她感到绝望,准备大声呼救时,一个冰冷彻骨、带着凛冽怒意的声音在她身后炸响: “放开她!” 池早早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颜宋! 他就站在几步开外,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冬夜的寒气,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呼吸因为急促的奔跑而略显粗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死死地钉在李望抓住她的那只手上。他像是从天而降的守护神,在最重要关头,撕裂了夜幕。 李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些许力道。 池早早趁机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踉跄着退到颜宋身后,心脏还在后怕地剧烈跳动。 颜宋一步上前,将池早早完全护在身后,高大的身躯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隔绝了李望所有不怀好意的视线。 “你、你是谁?”李望被颜宋的气势所慑,酒醒了大半,色厉内荏地问道。 颜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那双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盯着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千钧之力:“我警告你,离她远点。” 李望被他看得心底发毛,但男人的自尊和酒精的余威让他不肯轻易退缩:“你算老几?我跟早早的事轮不到你管。” “我是她男人。”颜宋的声音斩钉截铁:“你说我管不管得着?”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不仅砸懵了李望,也让躲在他身后的池早早愣了神。 李望张了张嘴,看着颜宋那副仿佛随时会动手的架势,以及池早早明显依赖着对方的姿态,最终没敢再说什么狠话,悻悻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钻回车里,发动引擎,有些狼狈地驶离了。 直到那辆车的尾灯消失在街角,颜宋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下来。 他转过身,第一时间看向池早早,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扫过,语气带着未散的戾气和显而易见的担忧:“没事吧?他有没有伤到你?” 池早早摇了摇头,看着他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颊和额角细密的汗珠,声音还有些发颤:“我没事……你、你怎么来了?” 颜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刚才被李望抓住的手腕,借着楼道里透出的微弱灯光,他看到那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圈明显的红痕。 他的眼神瞬间又沉了下去,指腹在那红痕上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安抚。 “我不放心。”他这才抬头看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和风尘仆仆的疲惫:“在姝姝家吃完年夜饭,就开车过来了。” 从抚江到她家乡小城,几个小时的车程,他竟然是连夜赶过来的,就因为她电话里那句含糊的“度秒如年”和那个相亲饭局? 池早早看着他眼底的疲惫和担忧,看着他因为匆忙连大衣扣子都没扣好的样子,鼻尖一酸,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份跨越距离、不顾一切的守护。 “你傻不傻……”她哽咽着,抬手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脸颊:“大过年的,开夜车多危险……” 颜宋握住她触碰自己脸颊的手,包裹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微凉的指尖,他看着她的眼泪,眉头紧蹙,心疼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别哭,”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沙哑:“看到你没事就好。” 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池早早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残留的恐惧被巨大的安心感取代。她伸出手,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室外寒气的衣襟里,闷闷地说:“谢谢你……秦池。” 她叫了他原本的名字。 颜宋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将她抱得更紧。 这个久违的称呼,像一把钥匙,终于彻底打开了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后的那扇门。 寒夜里,昏暗的灯光下,两人紧紧相拥,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远处的天空,偶尔有零星的烟花绽开,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他知道,他来得正好,又后悔自己没能再早一点。 李望的车尾灯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小区楼下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的呜咽声。池早早被颜宋紧紧拥在怀里,他大衣上沾染的凛冽寒气与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交织,冷热交替,却奇异地让她感到心安。 “我们……先上去吧,外面冷。”池早早从他怀里微微抬起头,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过后的鼻音。 她担心他开了几个小时夜车,又在这冷风里站着会着凉。 颜宋点了点头,松开她,却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生怕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完全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两人沉默地走上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打开家门,温暖的空气夹杂着年夜饭残留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母亲似乎已经睡下了,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小夜灯。 看来她的母亲在某些时候还是很放心自己的,池早早无奈叹气。 确认没人后,池早早示意颜宋小声些,拉着他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第18章 第十八章 悄悄 房间里只开了床头一盏暖黄色的台灯,光线柔和,直到这时,池早早才得以仔细看清他的样子。 风尘仆仆,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下巴上甚至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与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精英形象相去甚远。 “你……”池早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伸手抚上他略显憔悴的脸颊:“你怎么这么傻,开了多久的车?” 颜宋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她掌心细腻的温热,他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温柔。 “没多久。”他轻描淡写,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怕你担心,没敢告诉你。” “没多久是多久?”池早早不肯被他糊弄过去,追问,因为从抚江到她家,就算不堵车,至少也要三四个小时。 而她跟他视频,不过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情。 颜宋看着她执拗的眼神,知道瞒不过,只好如实交代:“跟你视频的时候,我已经在高速上了。” 池早早愣住了。 “那时候……你不是说在家吗?背景……” “那是之前拍的。”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姝姝家年夜饭吃得早,结束的时候看到你消息说晚上要出去吃饭,我……实在坐不住。” 所以,他根本不是在得知李望纠缠她之后才出发的,而是在她出发去那场相亲宴之前,就已经踏上了来见她的路,只是因为怕她分心或者担心,才选择了隐瞒,独自一人开了几个小时的夜车,只为了在她可能需要的时候,能够出现在她身边。 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让池早早喉咙发紧,眼眶再次湿润起来。 “你……”她声音哽咽,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用力回握着他的手:“万一……万一我没遇到麻烦,你不是白跑一趟?还这么累……” “这怎么是白跑?”颜宋哭笑不得:“我是来见你的,又不是见李望。” “可如果我没遇到这些事,我现在回了家,我可能都不能下楼来见你。”池早早越说越委屈:“不下来的话,你住哪里,住绿化带吗?” “好啦。”颜宋打断她,目光专注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就算你没遇到麻烦,只是心情不好,我也想过来看看你。哪怕只是在楼下站一会儿,知道你开心也好。”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后怕:“还好……我来了。” 是啊,还好他来了。 池早早想起刚才李望那副失控的样子,仍然心有余悸,如果不是颜宋及时出现,后果……她不敢想。 “你怎么知道我在楼下?还正好碰上……” 她想起这个巧合。 颜宋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界面递给她看。 “共享位置一直没关。”他解释道:“我看到你定位在小区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没动,觉得不对劲,就直接开过来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还好你家离高速口近。” 原来如此。 他不仅连夜赶来,还一直关注着她的实时位置,才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异常并出现。 池早早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两个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小点,心里最后一点因为隐瞒而产生的小小芥蒂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溢的感动和心疼。 “累不累,要不要洗个热水澡驱驱寒?”她看着他眼下的疲惫,关切地问。 颜宋摇了摇头,将她轻轻拉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满足地叹了口气:“抱着你就不累了。” 两人静静相拥,房间里只剩下彼此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辞旧迎新的零星鞭炮声。暖黄的灯光笼罩着他们,将影子投在墙上,亲密无间。 “以后……”池早早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轻声说:“不许再这样了。太危险了,开夜车。” “好。”他从善如流地应着,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以后你去哪儿,我都提前规划好,绝不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 他的承诺,不再是少年时代冲动而浪漫的誓言,而是一个成熟男人经过深思熟虑后,给出的、可以依赖的保证。 “那个李望……”颜宋的声音沉了沉:“他以后不会再骚扰你了。” 池早早抬起头,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她没有追问具体细节,只是点了点头:“嗯。” 她相信他能处理好。 “饿不饿?我妈晚上包了饺子,我去给你热一点?”池早早想起他可能还没吃晚饭。 “不用忙了。”颜宋拉住她:“我不饿。就想这样抱着你待一会儿。” 此刻,任何的言语和食物,都比不上这失而复得的、真实而温暖的拥抱。 “等下我出去找个酒店。”颜宋看天空有变亮的趋势,小声说。 “没事的。”池早早拉住他的手,一副豁出去的女流氓的架势:“我又不会吃了你。”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但房间里,因为他的到来,充满了温暖。新的一年,就在这片混乱、惊吓与最终极致的安心和温暖中,悄然来临。 新年第一天,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入房间,唤醒了相拥而眠的两人。 其实并没有睡很久,但池早早一直有早醒的习惯,所以先醒过来,发现自己还被颜宋紧紧圈在怀里,他的呼吸平稳悠长,沉睡的面容褪去了平日的冷峻和疲惫,显得格外安宁。 她不敢动弹,生怕惊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心底柔软成一片。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颜宋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初醒的瞬间,他眼神还有些迷茫,但在对上池早早目光的刹那,立刻变得清明而专注,嘴角自然而然地上扬,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早。”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性感得让人心跳加速。 “早。”池早早脸颊微热,小声回应。 他没有立刻起身,反而收紧了手臂,将她更密实地拥入怀中,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新年快乐,早早。” “新年快乐……秦池。” 池早早回应着他的吻,也叫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许久的名字。 这个称呼让颜宋的身体微微一顿,随即,更深的暖意和满足盈满他的眼眸。他喜欢听她这样叫他,这让他感觉,那个被强行割裂的过去,正在一点点被缝合。 两人又在床上温存了片刻,直到客厅传来母亲起床的动静,才不得不分开。 颜宋的出现,自然引起了池母的震惊和一连串的盘问,池早早硬着头皮,简单解释说是“朋友”,正好路过过来看看。 颜宋也表现得十分得体,礼貌地问候,对池母略带审视的目光坦然应对,只字不提昨晚的冲突。 池母虽然满腹疑窦,但大年初一也不好发作,只是看着颜宋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尤其是注意到自己女儿看向对方时那掩饰不住的依赖和情意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早餐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饭后,颜宋以不打扰她们母女团聚为由,提出告辞。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最佳时机。 池早早送他下楼,站在车前,寒风依旧,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回去处理点事情,过两天再来看你。”颜宋替她拢了拢围巾,低声说。 “嗯,你开车小心。”池早早叮嘱:“到家给我消息。” “好。”他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個短暂却缠绵的吻,然后转身上车。 看着他的车驶远,池早早心里空落了一下,但很快被手机铃声打断。 是颜姝姝打来的。 “早早,新年快乐!”颜姝姝活力四射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怎么样怎么样?我哥昨天半夜跑去找你,惊喜吧?感动吧?” 池早早忍不住笑了,走到小区里的长椅上坐下。 “嗯,很惊喜。”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谢谢你,姝姝。”她知道,颜宋能那么快赶过来,颜姝姝肯定也帮了忙,至少提供了她家的具体地址。 “哎呀,跟我客气什么,我哥那个闷骚,要不是我撺掇他,估计还能憋着!”颜姝姝笑嘻嘻地说:“你们俩这下总算拨云见日了吧?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池早早被她直白的话闹了个大红脸:“……还早呢。” “早什么早,我哥都等了多少年了!”颜姝姝不以为然,随即又换了话题:“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抚江?咱们聚聚啊。” “可能得初五初六吧。”池早早算了算时间:“我们老师开学早,得提前回去准备下学期的工作了。” “啊,这么早?”颜姝姝有些失望:“我还想着多玩几天呢。当老师就是这点不好,假期都不自由。” “是啊,”池早早看着不远处几个追逐打闹、放着小型烟花的孩子,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责任感:“学生快开学了,我们做老师的,总要提前把课程和教案都准备好。” 又和颜姝姝闲聊了几句,约好回抚江再聚,池早早才挂了电话。 她坐在长椅上,看着冬日略显萧索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区景象,心里想着抚江的工作,想着艺术中心的项目,也想着那个刚刚离开的男人。 回家时母亲再没提昨晚的事脸色很差,看样子是李望的母亲打电话道歉了,池早早也不惹她心烦,躲到房间里看自己留在家里的书。 半本《美丽新世界》之后,她终于冷静下来,打开手机,是颜宋在报备自己已经上了高速。 她想了想,回了一句语音:“初五我回去。” “早知道我留下等你了。”颜宋很快回消息,语气听起来很是可怜。 回到抚江后,生活迅速回到了熟悉的轨道,但又有所不同。 池早早和颜宋的关系很快进入默契的阶段,似乎热恋期从没来过,他依旧忙碌,但总会挤出时间陪她,有时是一起吃顿简单的晚餐,有时是周末开车带她和灰影去郊外走走。 他们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分享着工作中的趣事和烦恼,讨论着艺术中心的进展,也规划着未来的小家需要添置什么。 灰影彻底接受了颜宋,甚至有时会“抛弃”池早早,跳上颜宋的膝盖,享受他专业的按摩服务。 然而,平静之下,微澜渐起。 艺术中心项目进入了关键的施工招标阶段,牵扯的利益方众多,竞争异常激烈,颜宋作为总顾问,压力倍增,加班和应酬变得频繁,池早早能感觉到他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和凝重。 这天,池早早下课后,顺路去颜宋公司附近等他一起吃晚饭。 在他办公室外,她无意中听到里面传来他略显冷硬的通话声:“……方总,项目的标准和底线不能变。如果贵公司坚持之前的方案,那我们恐怕很难继续合作……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艺术中心不是普通的商业项目……” 方总? 池早早的心微微一沉。 是方茴吗? 她似乎也涉足了这个项目? 颜宋挂了电话,揉着眉心走出办公室,看到池早早,愣了一下,随即收敛了脸上的倦色,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等很久了?” “没有,刚来。”池早早走上前,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忙完了?” “嗯,差不多了。”他牵起她的手:“想吃什么?” 吃饭的时候,颜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池早早犹豫再三,还是轻声问道:“刚才……是方茴吗?” 颜宋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目光坦诚:“是她父亲的公司。他们想参与艺术中心的建设,但提出的方案……不太合适。” 他没有隐瞒,但也显然不想多谈工作上的烦心事。 “放心吧,我能处理好。”他给她夹了块她爱吃的糖醋排骨:“不会影响到项目,也不会让她……影响到我们。” 其实我很想每章都用叠字,但是字数太多要分好多章,什么时候想到了我要把每章的名字都改得嗲嗲的[鼓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十八章 悄悄 第19章 第十九章 见家长?! 与此同时,池早早自己的工作也迎来了新的挑战。学院领导找她谈话,肯定了她上学期的教学成果,并暗示下学期可能会给她增加一门研究生课程的教学任务,同时希望她能更深入地参与到艺术中心建成后的运营策划中。 这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和压力,也意味着更多的机会。 池早早既感到兴奋,又有些忐忑。她知道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晚上,她靠在颜宋怀里,看着电脑上的文献资料,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颜宋放下手里的书,低头看她。 “感觉要学的东西好多,”池早早有些苦恼地皱皱鼻子:“怕自己做不好。” 颜宋轻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语气带着鼓励和肯定:“而且,不是还有我吗?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问我。” 他的支持像一股暖流,驱散了她的不安。 “嗯。”池早早往他怀里蹭了蹭,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资料上。 “很多经验性的著作是换汤不换药,不用看许多本。”颜宋示意道:“不过一些论文还是有建设意见的,有时候我想一些老师教的东西完全可以让人自学完成。” “那我多分享些有意思的给他们。”池早早接过书本,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不会觉得我也很水吧?” 颜宋没搭话,只是微笑。 “真让人生气啊。”池早早自知理亏:“我今年接个研究任务吧,这样还能有别的老师带我。” “有道理。”颜宋忍不住笑道:“不过你要先忙完这些工作,站稳脚跟。” “知道啦!” 新学期伊始,工作如同上紧了发条,忙碌却有序地展开。 池早早今年接手了研究生课程,又深度参与艺术中心的运营策划筹备会,常常在办公室待到很晚,颜宋的项目也进入了攻坚阶段,两人有时几天都碰不上面,只能靠视频和消息联系,互相打气。 这天周末,颜宋难得没有应酬,特意空出时间,说要正式下厨给她做顿饭,池早早下了课,抱着教案和一堆参考书,满怀期待地回到公寓。 开门,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颜宋系着她那条略显可爱的碎花围裙,正在厨房里翻炒着什么,灰影蹲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锅里。夕阳的余晖透过阳台洒进来,给这充满烟火气的一幕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池早早放下东西,悄悄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好香啊。” 颜宋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空出一只手覆盖住她交叠在他腰间的手,声音带着笑意:“饿了?马上就好。” 吃饭的时候,颜宋状似无意地提起:“下周末我母亲从国外回来,想一起吃个饭。” 他顿了顿,看向池早早,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方便吗?” 池早早夹菜的动作停住了。 见他母亲? 这意味著他们的关系将进入一个更正式的阶段,她心里有些紧张,但看着他眼中隐含的期待,还是点了点头:“好。” 颜宋明显松了口气,嘴角扬起:“别担心,她人很好,就是……可能对我有些愧疚,所以对你也会格外上心。” 池早早理解地点点头。 她能想象,当年被迫带着儿子远走他乡、甚至让他改名换姓,这位母亲心里承受的压力和愧疚。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家庭上。 也许是即将面对颜宋的母亲,勾起了池早早自己的心事,她戳着碗里的米饭,声音低了些:“其实……我爸妈在我大学的时候,就分开了。” 颜宋夹菜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目光专注而柔和,没有打断她。 “没什么狗血的原因,就是性格不合,日积月累吧。”池早早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我妈比较要强,控制欲也强,我爸呢,性子软,没什么主见,后来……大概就是累了,过不下去了。”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略带涩意的笑:“他们离婚后,我爸很快就重组了家庭,去了南方另一个城市。联系就越来越少了。我妈……大概是把所有希望和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我身上,所以才会……特别操心我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母亲会对她的婚事如此焦虑,甚至不惜安排相亲。 在母亲看来,女儿的幸福和“稳定”,成了她人生价值的重要体现,也是对抗失败婚姻阴影的一种方式。 颜宋静静地听着,放下筷子,伸手过去,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微微蜷起的手。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传递着无声的理解和支持。 “都过去了。”他看着她,眼神深邃:“以后,你有我。”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块厚重的基石,稳稳地垫在了池早早因提及往事而有些飘摇的心底。她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嗯。” 她忽然想起,当年秦池家里出事,恐怕比他轻描淡写说出来的更加惨烈。父亲去世,债务缠身,母亲带着他背井离乡……他所承受的家庭剧变,远比她的父母离异要残酷得多。可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怨天尤人,只是沉默地扛起了一切,甚至努力在她面前展现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相比之下,她那点因为家庭不完整而产生的小心翼翼和敏感,似乎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两人都没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默默地吃完了饭。饭后,颜宋收拾碗筷,池早早抱着灰影窝在沙发里,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充满了一种混合着心疼、理解和更加深沉的依赖。 她和他,都带着原生家庭留下的不同印记,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颠簸前行过。幸运的是,他们最终又找到了彼此,或许,就是为了互相温暖,互相疗愈,共同构建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完整的家。 周末见颜宋母亲的压力依然存在,但此刻,因为这份彼此坦诚后的理解与靠近,池早早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窗外,夜幕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照亮无数个温暖的家。 周末转眼即至。 去见颜宋母亲的前一晚,池早早罕见地有些失眠,在衣柜前挑了许久,最终选了一条得体又不失温柔的米白色针织连衣裙。 颜宋来接她时,看到她略显紧张的样子,忍不住轻笑,握住她的手:“放松点,只是吃顿便饭。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餐厅选在一家环境雅致的私房菜馆。 当池早早跟着颜宋走进包间,看到那位端坐在窗边的女士时,心里微微一动。 颜宋的母亲宋雅女士,穿着素雅的旗袍,外搭一件羊绒披肩,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气质温婉中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坚韧。 她的面容能看出与秦池相似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带着温和的笑意,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颜宋如出一辙的沉静与复杂。 “阿姨好,我是池早早。”池早早礼貌地问好。 宋雅站起身,笑容温和地拉过池早早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早早,常听小池提起你,果然是个灵气十足的好孩子,快坐。” 她称呼颜宋为“小池”,这个久违的、带着亲昵的称呼,让池早早和颜宋都微微怔了一下。 颜宋的眼中掠过一丝波动,但很快恢复平静,为池早早拉开椅子。 席间,宋雅态度亲切,并没有过多追问池早早的家庭或个人情况,反而将话题引向她的工作和艺术创作,言谈间显示出良好的修养和开阔的视野。 她称赞池早早年纪轻轻就在专业领域有所建树,语气真诚,让池早早最初的紧张感渐渐消散。 “……当年的事,是我们家对不起小池,也……间接让你受委屈了。” 话题不知怎的,还是绕到了过去。宋雅放下筷子,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带着歉疚看向池早早,又转向颜宋:“那时候……实在是没有办法。” 颜宋握紧了手中的水杯,指节微微泛白,但没有说话。 池早早连忙摇头:“阿姨,您别这么说。那些都过去了。”她看向颜宋,眼神温柔而坚定:“我们现在很好。” 宋雅看着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默契,欣慰地点了点头,眼角似乎有些湿润:“过去了就好,过去了就好……看到你们还能在一起,阿姨这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儿子深沉的爱和那份无法磨灭的愧疚。池早早能感受到,这五年,背负着秘密和愧疚生活的,不仅仅是颜宋,还有这位看似坚强,实则内心同样饱受煎熬的母亲。 饭后,宋雅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丝绒盒子,递给池早早:“早早,第一次见面,阿姨的一点心意,希望你喜欢。” 池早早下意识地想推拒,颜宋却轻轻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收下,她只好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手镯,通透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太贵重了,阿姨……”池早早有些无措。 “收下吧,”宋雅拍拍她的手,语气不容拒绝:“这只是个物件,比不上你们这些年受的苦。看到它,就当是阿姨的一份祝福和补偿。” 离开餐厅,颜宋送母亲回酒店。池早早坐在副驾驶,摩挲着手腕上那只冰凉的玉镯,心情复杂。这份过于沉重的“见面礼”,更像是一种情感的寄托。 “我妈她……一直觉得亏欠我,也亏欠你。”等红灯时,颜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所以她才会……你别有压力。” “我明白。”池早早点点头,将手覆在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阿姨很好。” 她顿了顿,轻声问:“你小时候……和阿姨感情很好吧?” 她从宋雅女士看颜宋的眼神里,能感受到那份深沉的母爱。 颜宋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嗯。我爸……以前忙生意,经常不在家。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妈陪着我。”他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后来出事……她几乎一夜白头。为了我,她扛下了所有。” 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却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往事图景。 池早早的心揪紧了。她无法想象,这对母子是如何在那场巨变中相互扶持,挣扎求存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颜宋会如此成熟内敛,为什么他会对母亲抱有如此复杂的感情,既有爱,也有因母亲家族“要求”而被迫改变人生的那一丝难以言说的怨,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心疼。 回到公寓,灰影照例迎了上来。 池早早抱起它,走到阳台。夜色深沉,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她看着手腕上那只玉镯,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只镯子,像是一个信物,连接了过去与现在,也承载了两个家庭,或者说两代人,因为一场意外而交错、断裂、又试图重新连接的命运。 颜宋从身后拥住她,将下巴搁在她颈窝,呼吸着她发间的清香。 “早早,”他低声说:“等艺术中心这个项目稳定下来,我们……把证领了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池早早的心湖。 第20章 第二十章 他的秘密 领证? 结婚? 她身体微微一僵。 这个提议如此突然,又似乎……顺理成章。 经历了五年的分离和这半年来的风风雨雨,彼此的心意早已确认无疑。 然而,一股莫名的恐慌却悄然滋生。 她想到了自己父母那段失败的婚姻,想到了母亲在婚姻里逐渐消磨掉的自我和快乐,想到了离婚时那些不堪的争执和随之而来的、长久的情感空洞。 婚姻,在她的认知里,并不全然是美好的代名词,它更像是一场充满未知风险的冒险,有可能抵达幸福的彼岸,也有可能沉没在琐碎和失望的泥沼里。 她爱颜宋,毫无疑问。 但“结婚”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不仅仅是爱情的结合,更是两个独立个体、两个有着复杂过去家庭的深度融合,意味着更深的责任、更现实的考验,以及……失去一部分自我独立性的可能。 她刚刚在事业上找到自己的价值和方向,刚刚开始享受独立自主的生活,刚刚和他建立起一种彼此尊重、保有空间的亲密关系。 结婚,会改变这一切吗?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 她能感觉到身后颜宋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手臂收紧,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小心翼翼: “好,不急。你慢慢想。” 阳台上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灰影在他们脚边,不明所以地“喵”了一声。 那天之后:“领证”的话题像一片薄薄的冰层,覆盖在两人之间。 颜宋没有再提,依旧细致体贴,但池早早能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等待。 她自己也陷入了一种矛盾的挣扎,一边是汹涌的爱意和对安稳的渴望,另一边是对婚姻本能般的恐惧和对未知的怯步。 工作成了她暂时逃避思考的避风港。 艺术中心项目临近招标截止日期,颜宋愈发忙碌,常常深夜才归,带着一身烟酒与疲惫混杂的气息。池早早心疼,却也不知如何更好地宽慰,只能在他归来时,为他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这天下午,池早早需要一份关于艺术中心早期场地勘测的备份资料,颜宋让她直接去他书房电脑里找。他的书房整洁得近乎刻板,文件分门别类,一丝不苟。 池早早很容易就找到了所需的电子文件夹。 在关闭窗口时,她的鼠标无意中点开了旁边一个标注为“旧物扫描”的文件夹。她本没在意,正准备关闭,目光却被里面几张扫描文件的缩略图吸引,那是手写的借据,纸张泛黄,签名处是一个她有些眼熟的名字,并非颜宋父亲秦父的名字。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其中一张。 越看,她的心跳越快。这些借据的金额巨大,落款时间集中在秦家出事前半年,债权人赫然是几个当时在抚江市名声不太好的地下钱庄,但担保人一栏,签的却是秦父的名字,而真正的借款人,是另一个名字赵天德。 池早早为了寻找秦池曾经看了许多新闻,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当年与秦父合伙做生意、后来在秦家出事后迅速撇清关系并移民海外的人之一。 紧接着,她点开了一个扫描的日记本页面,是颜宋母亲宋雅的笔迹,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与挣扎: 【2020年1月30日】老秦不对劲很久了,问他也不说。今天无意听到他打电话,好像在求赵天德……说什么“看在多年情分上”、“那笔钱我真的扛不住了”……心惊肉跳。 【2020年2月20日】赵天德这个畜生!他竟然拿小池的前途威胁老秦!说如果老秦不认下那些烂账,他就让小池在国外待不下去……老天爷,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2020年5月22日】车祸……真的是意外吗?那辆货车司机咬死了是疲劳驾驶,可为什么偏偏是那天,偏偏是老秦和小池一起出门的时候?我不敢想……警察说证据不足……】 日记在这里中断。 后面似乎被撕去了几页。 池早早坐在电脑前,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不是投资失败,不是普通的债务。 秦父是被合伙人赵天德设计,成了巨额非法借贷的担保人,甚至可能是被推出来顶罪的替罪羊,而那些所谓的“债主”,很可能与赵天德是一伙的。 更可怕的是,那场夺走秦父生命、改变他们所有人命运的车祸……可能根本不是意外。 是谋杀未遂? 巨大的信息量像海啸般冲击着池早早的认知,她一直以为颜宋背负的是家庭商业失败的悲剧,却没想到,这背后隐藏着如此肮脏的阴谋、背叛和可能存在的刑事犯罪。 所以,他当年被迫“消失”,改名换姓,不仅仅是为了躲债,更是为了……躲避那些隐藏在暗处、可能危及生命的黑手? 所以宋雅女士眼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沉郁,所以颜宋变得如此沉稳内敛,将所有情绪深埋心底。 他独自承受了多久? 在异国他乡,背负着父亲含冤莫白、可能死于非命的秘密,背负着母亲的安全,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心疼,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凌迟着池早早的心脏,比当初知道他家庭变故时,要强烈千百倍。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颜宋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疑惑:“早早,资料还没找到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和那台亮着的电脑屏幕上,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她打开的文件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颜宋脸上的疲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白的凝固。他镜片后的眼睛,像骤然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然后迅速结冰,变得深不见底,冰冷而陌生。 他一步一步走进书房,脚步很轻,却像踩在池早早的心尖上,他走到电脑前,目光扫过屏幕上的借据扫描件和日记,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移到池早早脸上。 “谁让你看这些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心悸。 池早早被他眼中的冰冷和陌生刺伤,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找资料……” 颜宋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书房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那是一种被触及了最深层、最鲜血淋漓伤疤后的本能防御,是多年来习惯于独自舔舐伤口、不容任何人窥探的戒备。 “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秦池……”池早早站起身,想去拉他的手,想告诉他她知道了,想告诉他她有多心疼。 “我让你出去!”颜宋猛地抬高了声音,手臂一挥,格开了她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池早早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书架上。 他看着池早早瞬间泛红的眼眶和不敢置信的眼神,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痛楚和懊悔,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壁垒覆盖。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静。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声音疲惫到了极点:“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池早早看着他那副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又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她默默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能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然后是东西落地的闷响。 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终于明白,他心底埋藏的不是简单的伤痕,而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的火山。那场车祸,父亲的冤屈,五年的隐姓埋名……这些沉重的枷锁,他一直独自背负,从未真正卸下过。 而她刚才的无意窥探,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紧锁的心门,也撕开了那看似愈合、实则早已腐烂化脓的伤口。 客厅里,灰影不安地蹭着她的脚踝。 池早早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此刻,什么婚姻的恐惧,什么独立的彷徨,在颜宋那深不见底的痛苦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值一提。 她只知道,她爱他。爱那个曾经阳光灿烂的少年,也爱这个被命运摧残得体无完肤、却依旧挣扎着走向她的男人。 真相如同最凛冽的寒风,吹散了迷雾,也让她看清了前路的险峻。但这一次,她没有退缩。 她擦干眼泪,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他背负着什么,无论前路有多少未知的危险,她都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 书房门内的声响持续了片刻,最终归于死寂。 池早早坐在门外地板上,心脏随着里面的每一声动静而紧缩。 她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眼泪无声地浸湿了布料。不是为了自己刚才被推开的那一下,而是为了门后那个男人正在独自承受的、排山倒海般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被轻轻拉开。 池早早猛地抬起头。 颜宋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底布满了血丝,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连金丝眼镜都歪斜地架在鼻梁上。 他看起来疲惫而脆弱,像一只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伤痕累累的兽。 他的目光落在坐在地上的池早早身上,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睛,瞳孔猛地一缩,浓烈的愧疚和痛楚瞬间淹没了之前的冰冷与防御。 “早早……”他沙哑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她的脸,却又像害怕会弄碎她般停在半空。 池早早没有躲闪,反而主动伸出手,握住了他悬在半空、冰凉的手指,用力攥紧。 “对不起……”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不该……”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池早早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定:“是那些伤害你们的人。” 她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充满力量:“秦池,看着我。” 颜宋缓缓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曾经过于沉静、甚至带着疏离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迷茫、痛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被理解的光芒。 “那些事情,不是你的错。”池早早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父亲是无辜的,你和你母亲也是受害者。你们不需要为任何人的罪恶感到羞愧,更不需要独自背负这一切。” 她的话,像一道温暖的光,试图驱散他眼中积聚了太久的阴霾。 “我知道……这很难。”池早早握紧他的手,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但以后,你不用一个人扛了,告诉我,让我帮你,好吗?” 颜宋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心疼、信任和坚定,那坚固了多年的心防,终于在这一刻,被她温柔而执着的目光,凿开了一道裂缝。 他没有说话,只是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仿佛她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 池早早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许久,颜宋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他抬起头,眼底的血丝依旧明显,但那份冰冷的戒备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依赖的疲惫。 “那些资料……”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平静的语气叙述,声音却依旧带着压抑的颤抖:“是我母亲后来偷偷保存下来的。她一直怀疑,但没有证据。赵天德做得太干净了,车祸也被定性为意外……我们当时……没有能力追究。”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刻骨的恨意。 “你回国……不仅仅是为了我,对吗?”池早早轻声问。 颜宋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刀:“艺术中心项目,只是一个开始。赵天德的公司,也想插手抚江未来的几个大型市政项目。我需要站得足够高,才能拿到更多的话语权,才能……找到机会。” 他没有明说“机会”是什么,但池早早明白。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生病了也没关系 “太危险了……”池早早忍不住担忧。 “我有分寸。”颜宋看着她,眼神柔和了些许:“以前是毫无防备,现在……不会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现在有你了。” 这句话,比任何承诺都更让池早早安心。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他,她能做的,就是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力量和后盾。 气氛依旧沉重。池早早想转移一下话题,让他稍微放松些。 她看着他略显憔悴却依旧英俊的侧脸,忽然想起一个一直有点好奇,又似乎不太合时宜的问题。 “那个……”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了出来:“你……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动过吗?” 她指了指他的脸,尤其是那高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和记忆中的少年秦池相比,似乎更加精致立体了些。 颜宋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随即,他失笑,摇了摇头,抬手扶正了眼镜,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没有。”他语气肯定:“只是长开了,加上……”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可能瘦了点,轮廓就更明显了。在国外那几年,吃不太习惯。” 他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戏谑的弧度:“怎么?你觉得我现在好看,还是以前好看?” 这略带调侃的语气,终于让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池早早脸一热,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都好看行了吧。” 心里却松了口气,他能开玩笑,说明情绪正在慢慢恢复。 “不过,”颜宋忽然收敛了笑意,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姝姝一直以为我是在国外出了点小事故,脸上留了疤,才做了微调。她那时候还小,很多事情没必要让她知道,平白担心。” 池早早恍然大悟。 原来颜姝姝也被蒙在鼓里,只以为这位表哥是容貌上的改变,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颜姝姝对他“整容”的事情接受度那么高,还常常以此为梗开玩笑。 颜宋将他最沉重的秘密,保护得很好,连最亲近的妹妹都未曾透露。 “嗯,我明白。”池早早点点头:“不会告诉她的。” 两人相视一笑,某种共同的默契在无声中达成。 夜色已深,窗外的星光透过玻璃,洒在相拥而坐的两人身上,仿佛为这饱经创伤的灵魂披上了一层温柔的薄纱。伤痕依旧深刻,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在此刻,他们彼此依靠,共享着这片刻的宁静与温暖。 灰影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挤进两人中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团好,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他们共享了那个黑暗的过去,也共同面对着不确定的、可能暗藏风险的未来。 颜宋似乎因为秘密的分享,卸下了一部分独自背负的重担,在她面前偶尔会流露出更深层的疲惫,但也更加真实。 而这种紧密,并未缓解池早早内心关于婚姻的恐惧,反而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更多潜在的、令人不安的倒影。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有时是童年时父母无休止的争吵,碗碟碎裂的声音刺破耳膜;有时是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和母亲哭泣的背影;有时,梦境会变得更加光怪陆离,颜宋那张与秦池重叠的脸,会在某个瞬间扭曲成陌生的样子,或者她发现自己站在空旷的教堂里,穿着洁白的婚纱,却找不到新郎的身影,只有无尽的恐慌将她淹没。 她从这些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需要很久才能确认自己身在何处,身边躺着的是那个她深爱的、却也背负着太多未知危险的男人。 白天,她努力维持着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备课、上课、参与艺术中心的会议,在同事和学生面前,她依旧是那个认真负责、才华初显的池老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弦,正越绷越紧。 艺术中心项目的压力也与日俱增。招标在即,各方势力角逐,暗流涌动。颜宋更加忙碌,有时甚至需要短暂离开抚江去处理“其他事务”,而池早早猜测可能与调查赵天德有关。 她为他担心,却又不敢过多询问,怕给他增添额外的负担。这种担忧,混合着她自身对项目能否顺利推进的焦虑,像两块巨石压在心头。 而母亲那边,虽然因为颜宋的突然出现和李望事件的不了了之,暂时消停了一阵,但每次通话,字里行间依旧充满了对她“个人问题”的关切和隐晦的催促。 “早点定下来”、“女人终究要有个依靠”这类话语,像细小的针,不断刺痛着她敏感的神经。 这天,研究生课程的小组讨论结束后,一个名叫林薇的女学生留了下来。林薇是个很有灵气的女孩,但最近似乎情绪低落。 “池老师,”林薇犹豫着开口。 “我……我可能下学期不能继续跟您的项目了。” 池早早有些诧异:“为什么?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林薇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爸妈……他们觉得女孩子读太多书没用,逼我回家相亲,说对方条件很好,让我早点结婚安定下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林薇年轻脸庞上的迷茫和痛苦,池早早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被母亲安排着、无力反抗的自己,也看到了无数个被“婚姻”和“安定”定义着人生价值的女性缩影。那种熟悉的、被无形绳索捆绑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尽力安抚了林薇,给了她一些建议和支持,但送走学生后,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研室,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她。 为什么“婚姻”对女人来说,总是被赋予如此沉重的、甚至是唯一的意义? 仿佛不走进那个围城,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价值都会大打折扣。 她热爱她的工作,享受在画布上挥洒灵感,在与学生的思想碰撞中获得满足,她刚刚找到属于自己的跑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急着让她换上另一条未知的、可能布满荆棘的轨道? 颜宋的求婚,本应是爱的承诺和幸福的期许,此刻在她被多重压力挤压的心里,却扭曲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催促”和“规范”,与她母亲、与社会那无处不在的目光重叠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近乎叛逆的抗拒。 晚上,颜宋难得没有应酬,回来得较早。 他似乎察觉到她情绪不佳,吃过饭后,主动提议:“要不要看部电影放松一下?” 池早早蜷在沙发角落,抱着膝盖,摇了摇头:“有点累,不想动。” 颜宋坐到她身边,伸手想将她揽入怀中,池早早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身体微微向后倾。 他的手顿在半空,眼神暗了暗,但还是温柔地落在她肩膀上,轻轻按揉着。 “工作太累了?还是……在担心项目的事?” 他的触碰依旧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但此刻,池早早却莫名地想要逃离。 她无法告诉他,她不仅仅是在担心项目,更是在恐惧他所代表的、那个名为“婚姻”的未来,恐惧那可能吞噬掉她刚刚建立的、脆弱的独立自我的融合。 “嗯,有点。”她含糊地应道,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颜宋沉默了一会儿,手上的动作没停,声音放得更轻:“早早,我知道最近事情很多,压力大。别怕,有我在。” “我知道。”池早早的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可是:“有我在”这三个字,此刻听在她耳中,却混合着复杂的意味。 是他的守护,但也是一种无形的、将她与他那复杂而危险的命运紧紧捆绑的压力。 她爱他,愿意与他共同面对风雨,但“婚姻”这个形式,像是一个最终的、不容反悔的契约,让她感到一种失去退路的恐慌。 她忽然想起白天林薇的话,忍不住低声问:“颜宋,你觉得……女人一定要结婚吗?如果不结婚,她的人生就不完整吗?” 颜宋按摩她肩膀的手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低垂的、带着明显倦怠和迷茫的侧脸,眉头微微蹙起。他敏锐地感觉到,她此刻的问题,并不仅仅是源于林薇的遭遇。 “当然不是。”他的语气肯定而认真:“人生的价值由自己定义。结婚与否,只是个人选择的一种,不该成为衡量标准。”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无论是否结婚,你都是那个优秀的、独立的池早早,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的话理智而正确,像一阵清风,暂时吹散了些许她心头的阴霾。 池早早抬起头,对上他真诚的目光,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嗯。”她点了点头,将头轻轻靠回他的肩膀上。 颜宋重新揽住她,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没有再说话。 然而,靠在他怀里的池早早,内心却并未真正平静。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也确实是尊重她、支持她独立的男人,但理智的理解,并不能完全消除情感深处那源于原生家庭创伤和外界压力的、根深蒂固的恐惧。 这种恐惧,像一条暗河,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悄无声息地流淌、侵蚀。 压力持续累积,情绪问题开始以更具体的形式显现,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集中精力备课,对着画布时也常常大脑一片空白,灵感枯竭。食欲不振,睡眠质量更差,即使睡着,也多是些压抑混乱的梦境。 一次,在和颜宋讨论艺术中心某个展厅的布局时,仅仅因为他提出的一個与她设想略有不同的方案,她竟控制不住地情绪激动起来,语气尖锐地反驳了几句,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中,猛地站起身,冲进了卧室,锁上了门。 背靠着门板,她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对自己刚才失控的反应感到震惊和羞愧。 她怎么会这样? 门外的颜宋没有敲门,也没有离开,她能听到他停留在门口的、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早早,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池早早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流泪。 她怎么了? 她也不知道,她只感觉自己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慢慢撕裂,一边是汹涌的爱意和想要与他并肩而行的决心,另一边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对亲密关系最终形式的恐惧,以及对可能失去自我的巨大恐慌。 尽管事后池早早哽咽着道了歉,颜宋也一如既往地包容,说着“没关系,是我没考虑周全”,但某种看不见的隔阂已经悄然产生。 颜宋变得更加沉默和谨慎,他依旧体贴,却少了几分之前的亲昵和随意,仿佛在她周围拉起了一道无形的警戒线,生怕哪个不经意的举动或话语,会再次触发她不可预料的情绪海啸。 他开始更频繁地以工作和应酬为由晚归,有时甚至就宿在公司附近的公寓。 池早早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她为自己的失控感到羞愧和懊恼,内心深处渴望修复,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无法主动靠近,甚至在他偶尔试图亲近时,身体会先于意识做出僵硬的反应。 她的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翳。 备课变得异常艰难。 曾经让她文思泉涌的艺术理论,此刻读来味同嚼蜡,字句在眼前漂浮,却无法进入大脑,站在讲台上,面对学生们求知的目光,她会突然大脑一片空白,需要极力稳住声线,才能勉强将准备好的内容讲述下去。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更让她恐惧的是,她的创作力似乎枯竭了。画室角落里,那幅为艺术中心开幕展准备的新作,已经停留在线稿阶段近两周。调色盘上的颜料干涸皲裂,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拿起画笔,试图调和颜色,手腕却僵硬得不听使唤,脑海中那些曾经鲜活的光影和构思,变得模糊而遥远。 “缝隙之间的光”?她看着自己曾经的作品主题,只觉得讽刺。她感觉自己正被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连一丝微光都透不进来。 失眠愈发严重,即使依靠药物勉强入睡,也多是浅眠易醒,醒来后比睡下前更加疲惫。食欲几乎消失,她强迫自己进食,却常常在几口之后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这天下午,她又一次在画室里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手机响起,是颜姝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