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逾期》系列,让我想起塔可夫斯基电影里的某些空镜。”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池早早侧过头。颜宋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他没有看她,目光依然落在前方的素描上。他今天穿着更为正式的深色西装,打了领带,金丝眼镜链条垂在颈侧,添了几分学术气的严谨。站在一群着装相对随意的艺术圈人士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你也喜欢塔可夫斯基?”池早早有些意外。那位苏联导演的作品以晦涩和诗意著称,并非大众口味。
“看过一些。”颜宋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喜欢他处理时间与记忆的方式。沉重,但美丽。就像你这组画。”
他的类比精准地切中了她创作时潜意识里参照的某种美学内核。池早早无法否认,心底甚至掠过一丝微小的、被理解的震颤。
“谢谢。”她这次的道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真心实意。
“实话而已。”颜宋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一位挂着工作牌的策展人走过来,将他请走了,似乎是介绍给某位重要的艺术评论家认识。
池早早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融入人群,与不同的人从容交谈,姿态谦和却又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他显然游刃有余于这种场合。
整个上午,池早早忙于应付各路来宾、媒体采访和导师引荐的业内人士。颜宋的身影偶尔会在人群中闪现,但他没有再过来打扰她,只是在她需要独自面对一波关注时,会适时地出现,用一两句恰到好处的介绍或补充,帮她化解短暂的窘迫。他像个无声的守护者,保持着距离,却又无处不在。
午餐是美术馆提供的简易冷餐会。池早早没什么胃口,拿了一杯香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站着,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冬日阳光,感觉有些疲惫,又有些虚脱般的放松。
“不合胃口?”颜宋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几样看起来还算可口的点心,自然地走到她身边。
“还好,不太饿。”池早早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多少吃一点。”颜宋将盘子递到她面前的窗台上:“下午还有评审环节,需要体力。”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关切。
池早早看着他,没有动。
颜宋似乎叹了口气,很轻。“池早早,接受别人的善意,没那么困难。”
他的话让她微微一怔。是啊,她从颜宋出现开始,就一直在下意识地抗拒,竖起全身的刺。一部分是因为他那张脸带来的混乱,另一部分,或许是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所有,不习惯,也不信任这种突如其来的靠近。
她沉默地拿起盘子里的一小块三明治,咬了一小口。
颜宋没再说话,只是陪她一起站着,看着窗外。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紧张吗?”他忽然问,声音低沉。
“有一点。”她咽下食物,老实回答。接下来的评审环节,将直接决定她能否顺利毕业,以及毕业成绩的等级。
“别担心。”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很专注:“你站在这里,你的作品挂在那里,这本身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他的鼓励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下午的评审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面对几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和评论家尖锐的提问,池早早起初有些紧张,但很快便沉浸在对作品理念的阐述中。她谈到都市的疏离感,谈到被遗忘空间里残存的生命力,谈到“光”并非总是耀眼夺目,更多时候是存在于缝隙之间的、微弱的坚持。
她回答问题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坐在评审席侧后方的颜宋。他坐姿端正,神情专注地听着,偶尔会微微颔首。他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支撑。
评审结束,导师对她投来赞许的目光。池早早知道,她成功了。
巨大的疲惫和释然同时席卷而来。她独自走到展厅相连的露天阳台,冷风扑面,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一件带着体温的西装外套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隔绝了大部分的寒意。是颜宋的西装,上面残留着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香气。
“恭喜。”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池早早抓紧了西装外套的衣襟,没有拒绝。
“谢谢。”
两人并肩站在阳台栏杆前,看着楼下街道车水马龙。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粉色。
“现在,有什么打算?”颜宋问。
“不知道。”池早早看着远方,眼神有些空茫:“可能……先好好睡一觉。”
颜宋低低地笑了一声,很短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是个好主意。”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并不让人觉得尴尬,反而有种共同经历忙碌喧嚣后的宁静。
“颜宋。”池早早忽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清晰地叫他。
“嗯?”他侧头看她,眼神在夕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池早早也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你对我……到底了解多少?”
颜宋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提问。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回视她:“比你想象的多,但可能……也比你以为的少。”
这个回答模棱两可,近乎狡猾。
“比如?”池早早追问,不想让他轻易蒙混过关。
“比如,我知道你喜欢在旧书廊消磨下午,喜欢魁北克老城的石板路,喜欢西伯利亚森林猫的独立性格。”他顿了顿,声音放缓:“比如,我知道你害怕冬天,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你不喜欢离别。”
池早早的心跳漏了一拍。
最后一点,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连颜姝姝都不知道。
他是怎么……
“颜姝姝告诉你的?”她只能想到这个可能,尽管觉得不太可能。
颜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远处天际最后一抹亮色,缓缓说道:“了解一个人,不一定要通过别人的转述。观察,感受,有时候就够了。”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玄妙的意味,让池早早更加困惑。
“那你观察到了什么?”她不肯放弃。
颜宋转过头,夕阳的余晖在他镜片上燃烧。“我观察到,”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一个看起来很独立、很坚强的女孩,心里藏着一个很久以前留下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
池早早呼吸一窒,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的洞察力敏锐得可怕。
“我还观察到,”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在努力地向前走,用她的画,她的方式。即使很慢,即使很痛,也从来没有真正停下。”
他的话,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触碰到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角落。一股酸涩的感觉猛地涌上鼻尖,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她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身边的人,要么劝她“想开点”,要么认为她早已“走出来”。没有人看到那份被时间覆盖、却从未真正消失的隐痛,更没有人对她说“即使很慢,也从来没有真正停下”。
这种被深刻理解的瞬间,几乎比直接的告白更具冲击力。
“对不起,”颜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池早早摇了摇头,依旧低着头,说不出话。她只是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裹得更紧了些。
风吹起她的碎发,拂过脸颊。
颜宋静静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再开口。他只是陪着她,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城市华灯初上。
直到展厅内的喧嚣渐渐平息,工作人员开始做闭展准备,池早早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平静。
“我们该进去了。”她说,将肩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递还给颜宋。
颜宋接过外套,没有立刻穿上,只是搭在臂弯里。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展厅。灯光已经调暗,空旷的展厅里,她的作品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静谧,也更加孤独。
“我送你回去。”颜宋说,语气不容拒绝。
这一次,池早早没有反对。
回程的车里,两人依旧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来时不同,仿佛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在空气中流动。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池早早解开安全带,低声道:“今天,谢谢你。”
谢谢他的到场,谢谢他的解围,谢谢他的外套,也谢谢他那番……直击人心的话语。
“我的荣幸。”颜宋看着她,目光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好好休息。”
池早早点了点头,打开车门下车。
她站在路边,看着他的车灯亮起,调头,然后驶远。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转身上楼。
夜风吹来,带着寒意,但她却感觉不到冷。心里那片沉寂了许久的冰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她抬头,望向自己那扇漆黑的窗户。
那道影子的重量,似乎正在变得具体。而她,好像……不再那么急于将它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