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池早早强迫自己投入到毕业展最后的筹备工作中。布展,调试灯光,确认媒体名单,和导师沟通评审细节……忙碌是有效的麻醉剂。
颜宋没有再突然出现,也没有频繁发消息。他只是在她发布了一条关于布展进度的朋友圈后,点了一个赞,然后发来一条私信:
【颜宋】:需要帮忙的话,我在。
言简意赅,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反而让池早早无法说出更直接的拒绝。
她回了两个字:【池早早】:谢谢,不用。
毕业展前一天,池早早最后一次来到展厅做最终检查。巨大的展厅里,她的作品被安排在相对独立的一个区域,主题是“缝隙之间的光”,主要探讨都市化进程中那些被遗忘、被忽视的角落与瞬间。油画、综合材料装置、还有一些小幅的素描手稿,共同构建了一个灰调中带着微弱希冀的氛围。
她仔细检查着每一幅画的悬挂是否牢固,灯光的角度是否完美地呈现出画作的肌理。走到那组名为《逾期》的素描系列前时,她停下了脚步。这组画描绘的是各种等待的姿态——空荡站台的长椅,雨水中模糊的窗影,一封字迹褪色的旧信……是她潜意识里对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的某种投射。
“这组素描,情绪很内敛,但很有力量。”
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池早早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这个声音,在这几天里,已经不算陌生。
她缓缓转过身。颜宋站在几步开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开衫,里面是熨帖的白衬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正落在《逾期》系列上,神情专注而认真。
“你怎么进来的?”池早早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展厅明明还没有对外开放。
颜宋抬眼看她,晃了晃手里的一张嘉宾证:“抚大那边和你们学校有合作项目,我算是……特邀嘉宾之一。”他走近几步,目光重新回到画上:“画得很好。尤其是光影的处理,很细腻,像是在捕捉时间本身。”
他的评价很专业,不带轻浮的恭维。池早早无法反驳,只是沉默。
“我记得你高中时画画就很好。”颜宋忽然说,视线从画作移到她脸上:“那时候你总喜欢在速写本的角落涂鸦。”
池早早的心猛地一紧。高中?他连这个都知道?是颜姝姝说的?
她看向他,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秦池”的痕迹。可是没有。除了那张脸,他的神态,语气,举止,都透着一股陌生的、属于“颜宋”的沉稳和疏离。
“颜先生,”她开口,带着刻意的生疏:“我们高中并不认识。”
颜宋推了推眼镜,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无奈的情绪:“嗯,是不认识。听姝姝说的,她提起过很多你以前的事。”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颜姝姝那个大嘴巴,的确可能事无巨细地把她的事情告诉她哥哥。
池早早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颜先生对绘画也有研究?”
“算不上研究。家里长辈喜欢收藏,耳濡目染,懂一点皮毛。”他答得谦逊,目光却依旧锐利:“你的作品里,有一种很强烈的‘等待’和‘缺席’感。是在寻找什么吗?”
池早早避开他的注视,转身假装调整旁边一幅画的灯光角度。
“艺术解读是开放的,观众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颜宋没有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在展厅里慢慢踱步,看着其他的作品,偶尔会停下来,提出一两个非常专业且切中要害的问题,关于构图,关于材料的选择,关于某种效果的实现手法。
他的存在,让池早早无法忽视。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反感这种被打扰,但奇怪的是,他那种沉浸在艺术讨论中的状态,反而削弱了他身上那种因“像秦池”而带来的压迫感。他在这里,是作为一个懂得她作品的“同行”,而非一个单纯的、令人困扰的追求者。
“这个地方,”颜宋在一幅较大的油画前停下,画面上是城市拆迁废墟的一角,一株野草从水泥裂缝中顽强生长,背景是模糊的、正在建设中的摩天楼:“这里的色彩对比可以再强烈一点,废墟的‘死寂’和新建筑的‘生机’之间的冲突,或许能表达得更彻底。”
池早早走过去,看着他那根修长的手指虚点在画布上。他说得对,这是她之前一直觉得有点不满意,却又说不清问题所在的地方。
“谢谢。”她低声说,这次带了些许真心。
“不客气。”颜宋收回手,看向她,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能帮上忙就好。”
两人之间那种紧绷的气氛,似乎因为这段关于艺术的交流而缓和了些许。
布展彻底结束,工作人员开始清场。池早早和颜宋一起走出美术馆。外面天色已近黄昏,冬日的夕阳给冰冷的街道镀上了一层稀薄的金色。
“明天开展,紧张吗?”颜宋问,和她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有点。”池早早如实回答。这是她硕士学业的成果检验,说不紧张是假的。
“你会成功的。”他的语气很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作品,有打动人的力量。”
池早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着。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
“晚上一起吃饭吗?”颜宋侧头看她:“算是提前为你庆祝。”
池早早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颜先生,我很感谢你对我作品的欣赏,也很感谢你特意来看展。但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是我目前的生活很混乱,毕业,找工作,是否回国……很多事情不确定。我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开始一段新的……关系。”
她把“关系”两个字说得很轻,但意思明确。
颜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拒绝的尴尬或恼怒。昏黄的路灯在他镜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让他眼神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我明白。”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稳:“我不是在逼迫你做出选择,池早早。我只是……”
他也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最终说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我们可以从朋友开始。毕竟,”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自嘲:“我们之间,好像也不全是陌生。”
他指的是那些他知晓的、关于她的碎片。
池早早看着他,一时语塞。他的姿态放得很低,理由也无可指摘。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似乎找不到更强硬的理由来推开这个“只是想做朋友”的人。
“只是朋友?”她确认道。
“当然。”颜宋颔首:“如果你愿意的话。”
池早早沉默了几秒,最终妥协般地吁出一口气。“好吧。”她看了看时间:“不过晚饭就算了,我还有点资料要回去准备。”
“我送你回去。”颜宋立刻说,语气自然,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用,我……”
“这边不好打车,而且天快黑了。”他打断她,理由充分:“顺路。”
池早早看着他,知道再拒绝下去反而显得矫情。她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
颜宋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奥迪,内饰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低调而克制。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雪松的冷冽香气,和他大衣上的味道一样。
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池早早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子里乱糟糟的。颜宋则专注地开着车,只有导航偶尔发出的提示音打破寂静。
车子在她租住的房子前停下。
“谢谢。”池早早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池早早。”颜宋叫住她。
她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递给她。
“一点小礼物,预祝明天顺利。”
池早早看着那个盒子,没有接。
“颜先生,这不合……”
“不是贵重的东西。”颜宋打断她,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枚造型别致的黄铜书签,书签的顶端是一个小小的、镂空的建筑穹顶造型,做工精细,充满设计感。
“在魁北克一个老工匠店里看到的,觉得……很适合你。”
他的理由再次让她无法坚决拒绝。一枚书签,确实不算贵重,却带着某种恰到好处的、投其所好的心意。
她喜欢看书,喜欢旧物。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明天见。”颜宋看着她收下,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直。
池早早拿着那个丝绒盒子,下了车,看着他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融入车流,直到尾灯消失不见。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书签。冰凉的黄铜触感,镂空的穹顶在路灯下投射出细密的光影。
这个人,像一道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影子,以一种精准而克制的方式,正在一点点挤进她的生活。
而她,似乎找不到足够坚固的堤坝来阻挡。
回到空荡冰冷的房子,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客厅窗前。窗外是陌生的、灯火通明的异国城市。
她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通讯录,手指在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上停留了很久。那个属于秦池的,早已变成空号的号码。
“如果……”她对着窗外模糊的夜景,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如果你是他……为什么不承认?”
夜色沉默,给不了她任何答案。
只有那枚冰冷的黄铜书签,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毕业展当天,池早早醒得比平时更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天光未亮,她就已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城市从深蓝的寂静中一点点苏醒。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不算疼,却持续地感到一种沉闷的压力。
她没有刻意打扮,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黑色针织长裙,外面搭了件米白色的粗线开衫,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素净的脖颈。只是比平日多涂了一层颜色稍显元气的口红,算是唯一的仪式感。
到达美术馆时,门口已经有一些受邀的嘉宾和媒体在等候。导师看到她,笑着迎上来,拍了拍她的肩膀:“Lynn,放轻松,你的作品很棒。”
池早早努力回以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僵硬的微笑。
展厅大门准时打开,人流涌入。最初的忙乱过去后,池早早退到相对安静的角落,看着人们在自己的作品前驻足、低语、拍照。评价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耳朵,有赞誉,有不解,也有纯粹技术性的讨论。她像个局外人一样观察着,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那种紧绷感反而在喧嚣中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