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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叁

作者:Natsukiyou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芸芸众生生来无名,所谓名姓不过称谓,有了称谓便同他人生出了区分,不再只是寻常相逢的匆匆过客。


    那只小妖并无名字,天产石猴破石而生,由此便被叫做石猴,待如今拜师学艺在山门中打杂,小石猴又成了众人口中念得顺嘴的小石头。


    弥勒佛殿空旷冷清,千百间禅房空落着灰,他辍笔冥想间心念乍动,悬停的墨笔在抄经的宣纸上洇出墨点,将未完的佛偈拦腰截断在不应停顿处。执笔落目处虽是如是我闻的经文禅理,倒照出的却是他心中徒然生出的杂念。


    他合上那卷经书放回藏经阁,正欲从浩瀚典籍中另挑出几卷深晦的,能让他静心的经籍。有似是翻阅之声的细碎声响隐匿在浩繁书册中,他循着那窸窣个不停的动静寻至书架一角,正与一长眉道人四目相望。


    黄眉老祖,他的师兄,他曾见过几次,大都是正殿上,除了拜师那次站在师傅身旁,便是跪在佛祖的金身前诵经。


    他恭谨地称了声师兄,那一缕令他困扰的杂念又从他心底挣出,他顿了顿仍是兀然地发问,“师兄可知,殿中为何如此寥落?”


    “师傅他喜静,不喜人伺候,”黄眉随口答道,见他无意于他所看的书册,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地匿藏,既是宽了心,他又补充道,“他也很少收徒弟。”


    “那师傅收徒,”他旁敲侧击地欲打听出些什么,“可有什么缘法?”


    黄眉疑惑地抬目,他为人时曾入佛门,修行一世未得正果,转世后天生一对长眉佛缘深重,又因这份不凡被师傅收至门下。他来时佛殿之中便只有师傅一人,那些师兄们皆已成了正果,唯他一人在殿中又虚度了千载,仍是空有这副与生俱来的佛身。


    “师傅可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我陪伴师傅身旁千年,他只收了你一个徒弟。”他如实相告,却不免犯疑,“你好端端地问这个做什么。”


    通臂猿猴心中已有分晓,只笑笑敷衍他,“不过有些好奇,多谢师兄解惑。”


    “哎,”见他欲走,黄眉连忙起身,“你最近是不是经常下凡?”


    弥勒佛殿鲜少迎来新鲜面孔,黄眉对这个师弟多少也是好奇,只是大多时候那间禅房之中都阒其无人,找遍整个弥勒佛殿也不见踪影。


    “看在你是我师弟的份上,我呢就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在下界要有什么还记挂着的,放不下的……”黄眉踟蹰着不知如何措辞,那从姻缘小仙处借来的册子虽字里行间皆写着情爱之事,可这等淫邪之事超出了他这千年来的阅历,思量半天只蹦出个言不尽意的,朋友。


    “最好便是不要再来往了,仙凡有别,何况你还是佛家弟子。”


    这话吞吞吐吐似有所指,通臂猿猴听得云里雾里,虽是善意关切之言,可他到底与这师兄还不甚相熟,无意将他的私事随意置于人前。


    “师兄说笑了,”他这才看到那本不属于弥勒佛殿的书册,顺水推舟地张口扯出个了半真半假的谎,“只是同师兄一样,日日研读经文有些无趣,便去天宫逛了逛。”


    真真假假,既假也真,他从九重天带下了一些珍果给那只小石猴,那只小妖比他上次见时窜了不少个子,渐长开的小脸不再灰头土面,那一身道袍也变得濯濯无尘。


    听闻是打了七年的杂,终碰到了修仙的门槛。


    他离开时那只小妖又追上来抓住了他的白袍,那只手干净地不再会在他衣袍上留下痕迹,那双眼睛却依旧明净得摄人心魂,用那稚拙如初的童声唤他猴子哥哥。


    “你上回说还会来看我,我等了三年你才来,这回你没有说会来看我,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想他是不会来了,天上一日凡间一年,这只小妖天资过人又吃了不少仙果,想来再过个三年五载便会学成归家。


    师傅教他三皈五戒,未卜之事不可妄语,他俯下身与那双眼睛平视,终不舍覆灭眸中惓惓希冀。


    他牵动唇角回以笑意,开口是妄言或是许诺,“我若得空,会来看你。”


    五百年一逢的佛法盛会比他料想中更早落幕,那前去听佛祖讲经的师傅已然回了弥勒佛殿。他如往常般走过佛殿前那片绵绵成荫的瓜田时,惯来疏懒的师兄黄眉强打精神抱着笤帚在洒扫,看见他时游目抬手,悄然指了指正殿。


    他合十双手走进那肃穆的佛殿,师傅背对着他站着如来佛祖的金身前,那尊金身佛像低眉慈目,垂首趺坐静观众生百态。


    他恭顺唤了一声师傅,却闻得师傅喟然长叹,猝然责罪如当头棒喝。


    “弟子不知何过,”他茫无头绪不觉何错,为蒙受苦难的凡人降妖捉怪应是功德无量,与心怀良善的小妖为友不违佛门清规戒律,“请师傅明教。”


    “通臂猿猴,你可还记得,你修行了多少世才超脱凡尘得道飞升,”师傅回身看他时满眼皆是失望,那串缠挂在腕上的佛珠转动了三下,“十三世,整整五百年,这五百年的功德换来今日在本座身旁修行,你不思如何得悟金身正果,反倒贪恋凡世与妖类牵扯。若如此,你何苦入我释教,何苦五百载苦修。”


    “弟子不明,”他已懂得师傅皆已知晓,知晓师傅为此动了怒气,但他仍有疑云未解,膝行上前高声顶撞,为那些铭记于心的诸般诫勉铮铮发问。


    “我佛既言众生平等,为妖为仙有何分别,那只小石猴虽生而为妖,修道之心却是不胜勤勉。”


    “你与他不同。”弥勒佛苦心语罢,摇头轻叹不再多言,“你既是心中有惑,便长跪在此处,待何时想明白了,再起身回去吧。”


    佛殿外的钟磬声消歇在云际低垂的蔚然绮霞,佛前盏盏长明的莲花灯辉映着静默的佛祖法相,夜色渐深时一道弓着腰的人影在灼灼灯火下逐动,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临近时从心虚中显出些慌急。


    “早就告诉你了,师傅知道了有你倒霉的。”嘀咕之声虽是话中带刺,可黄眉趁着师傅歇下偷摸此来,到底不是为了落井下石,“师傅这回对你可是心软多了,又没叫你跪在佛前把那厚得要命的佛经背上千遍,还站在一旁监督着,半点懒儿都不能偷。”


    黄眉说来便头疼,因着这份不凡佛缘,他虽是悟性差了些,对那些经文典籍倒是过目成诵,师傅因而常常罚他在佛前诵念。


    “你就骗他两句,说你想明白了,不就不用受罚了。”


    “师兄,若如你所言,我倒甘愿师傅罚我在此诵上千遍经文,”通臂猿猴轻声说道,缓缓抬起的目光凝视着那尊佛祖金身。


    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生来便没有亲人来处,在天地之间独行踽踽。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一个老和尚,慈眉善目心宽体胖,禅杖上挑着个布袋,笑呵呵地为他起名通臂猿猴,带他离开山林来到天竺佛国。


    他在天竺的一间佛寺中长大,自小便跟着寺里僧人研读经籍,二十岁因精通佛理被称为高僧,尔后数十年醉心于参禅悟道,直至坐化都未能参得其中三昧。


    待到转世,他生于山野却一心走出猴群,凭冥冥之中的指引踏入人世,学人穿衣言语行街过巷,被诵经声引至一处佛寺,从那些经卷中拿起一本心经,又在仓惶逃窜时带走了那本经书。


    院中僧人错将他当成混入寺庙偷盗的盗贼,一路持着棍棒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将他截住时又因他颇有佛性将经书送与他。


    他亦不知为何,那本心经于他如此熟悉,只是看着一行行经文,开口便已知如何诵读。


    他捧着那本经书边走边念,有个不只从何处冒出来的疯女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不讲道理地上前夺过他的经书扔到地上,绿衣冶容鬓歪钗斜,语无伦次状若癫狂。他心焦地扑过去捡起那本心经,细细地拍去封皮上沾染的灰尘,再站起身时,那个疯女人已经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面慈祥的老和尚,站在不远处静侯着他。


    他下意识地抱着经书朝着那和尚走去,被他牵着再入佛门再习佛法,也再一次未能,得悟出正果。


    第三世的轮回,他再见到了那个和尚,这回不再将他引入佛门,而是教他明理传他仙法,辗转红尘积德行善救世济人,于俗世中修得一颗慈悲佛心。


    四世,五世,循环往复,直到第十三世,他以降妖除魔之功被人间帝王封为神猴将军,得金身供奉,受百姓香火。


    他的魂魄寄生于那尊金像,前十二世的记忆如潮涌至,每一段记忆中的老和尚都生着如此肖像的面容 ,在他元神飞升站在弥勒佛殿时,与面前那金襴袈裟加身的笑面佛祖逐复重合。


    弥勒佛殿的日子乏味地过去,誊抄经文让他的心归于平静,日复一日打扫佛殿,陪伴师傅照料瓜田,大小之事皆是修行,一切修行又即修心。


    他聆听师傅的教诲,渐忘了那些曾在凡间的前尘往事,不觉人世间又是多少轮寒暑更迭。一位九重天的小仙官叩开佛殿大门,那来自西王母的请柬由黄眉师兄转手代呈,急匆匆交至师傅手上,正是邀他赴往蟠桃会。


    蟠桃园的蟠桃是西王母所植,千年来未有专司的仙官管理。前些时日有下界升天的妖仙被授了仙职,又奈何天职之中未有空缺,便封了个有官无禄的齐天大圣,设府邸在蟠桃园前,领看管蟠桃园。


    这道传闻是从他从黄眉口中听来,几日前师兄去摘桃时正撞见那妖仙监守自盗,哄走了蟠桃园中打理桃树的小仙,拣着个大的将蟠桃吃了个尽兴,大摇大摆地躺在快被他薅秃了的桃树上睡觉。


    如今一晃又过了数日,蟠桃园被那妖仙洗劫得恐是剩不下什么熟桃了,再莫说开什么蟠桃盛会了。


    虽道是如此,这蟠桃会倒是真开了起来,只是迟了些时日,又改换了个名字,称作安天大会。


    他随师傅前往瑶池赴宴,那九重天的天宫比他上回所见更为华贵,玉宇琼楼翻修得流光溢目,来往的仙娥皆是履丝曳缟,袅袅仙乐伴着水佩风裳的歌舞,推杯往来间又是一些靡靡之声。


    宴席无趣,却谈起了个有趣的名字,孙悟空。那被封为齐天大圣的妖仙,妖性大发闹了天宫,被我佛制伏压于五行山下。


    “听说那个叫孙悟空的,凶得很,在下界的时候就跑去龙宫抢东海龙王的宝贝,还大闹地府乱改生死簿把猴属的名字都销了。”


    “销猴属的生死簿?”通臂猿猴听得奇怪,“师兄你说,那个孙悟空,是个猴子?”


    “可不是,阎罗和龙王写了折子将他告上凌霄宝殿,玉帝虽下旨招安,却是有心羞辱,封了个弼马温,叫他去养马。那孙悟空到底就是个妖猴,哪懂得别人把他当乐子瞧,被别人笑话他官小就怒气冲冲地跑了,回了下界当回他那山大王,还扯了面旗自封齐天大圣。”


    “玉帝点了十万天兵前去捉他问罪,”黄眉放小了些声音,他虽是佛界中人不归玉帝所辖,但在玉帝眼皮底下说他的小话,如何也得掂量一下,“没打过,又招安了,这才封的齐天大圣。”


    在一只妖猴处吃了败仗,还被迫封了个齐天大圣,这桩折了玉帝颜面的丑事自是不会传出天宫。那些仙官一个个嘴严得很,颠来倒去便是一套说辞,玉帝爱才心切,那妖仙又神通广大,故此封做齐天大圣。


    孙悟空闹瑶池偷仙丹,捣乱天宫打上凌霄宝殿,还大放厥词要当天宫的主人,玉帝既请了佛祖前来救命,这一桩桩前情自是翻了出来。


    “那只妖猴胆子真大,拆了天宫也算了,竟敢在佛祖手上撒尿,将他压山下就老实了。”


    黄眉说着事不关己的风凉话,不免生出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孙悟空即便再怎么罪犯滔天,说来说去那都是在天宫闹事,佛祖即是擒了他也不过交与玉帝处置。


    对佛祖不敬,那封条一贴,少说也得压他个千儿百年的,运气到了压上一辈子也难说。


    侍宴的仙娥呈来果品,那精细挑选的蟠桃半红半绿,似是未长至成熟便被匆匆摘下。黄眉抬手挑了一个个头最大的,尝来甜中带酸果是半生不熟。


    他被这一口酸得皱眉苦脸,连忙将那酸涩的蟠桃放回盘中。若不是孙悟空那家伙将一园子的蟠桃全霍霍了,天宫自是不会挑些不熟的桃子放在宴席上待客。


    “要是我是佛祖他老人家,”他此时倒有些体念出来,众人口中那只妖猴的可恨,“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爬出来了。”


    通臂猿猴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琐谈,他并不在意那叫孙悟空的猴子犯了何罪,如何被佛祖所降,又落了何样的下场。他只是望着摆放在筵席上的蟠桃,无端端地回想起另一只猴子,那只一心想学长生的小石猴。


    小石猴已经不在那座山中,正值时令的鲜桃压弯垂枝,无人摘采落了满地。他在林中遇到一位布衣草履的老叟,满头花白而手握斧头,似是上山砍柴的樵夫。


    老者身轻体健,行步足下生风,交谈间闻得那老者曾受仙人指点,学了一些修身长寿的妙法,又言说此山名唤烂桃山,往前数十里另有一座仙人修行的仙山,妙法便是那山前道观中的仙师所授。


    他按照樵夫所指,叩开那一处道观,开门的小道童神清骨秀言谈谦恭,穿着与那小石猴同个式样的道袍,开口只言他观宇之中从未收过猴子为徒,更无什么从花果山来的小石猴前来拜师。


    他想起花果山,那小石猴口中的花果山,一直向东而行,越过两重大海。


    茫茫荡荡的东海之上确有一座这样的仙山,只是焦黑一片死寂无声,唯剩下被天火烧死的草木,辨不出面目的具具焦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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