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空】有情皆孽》 第1章 壹 这应是他第二次来到灵山。 那座落于烟霞缥缈的陡峰高耸入云,其峰顶处瑞光千重层台累榭,盈千累百的宝阁珍楼蠖屈螭盘于一座巍然峙立的佛寺,千万僧人寤寐求之的梵宫圣地,大雷音寺。 万千黄金铺地,昆山白玉为阶,他跟在师傅身后登过长阶,展转过重重法门,一抬目便能望见梵音明朗的大雄宝殿。 他在大雷音寺悠长不绝的钟磬声中驻足,寺门外遥遥传来俗世嘈杂的喧声,有慢行的马匹行过重山复岭登高而上,跋涉过八十一难的马蹄一声声打在崎岖的山径,更有一缕故人音容在诵佛声声中明晰入耳。 他的手臂在心潮妄动间遽然被人扼住,那曾被世人尊为笑面佛的师傅看向他仍是慈悲和善的面容,悉心毕力谆谆训诲,“沉心。” 不应回头,不能回头,他缄默地举步再行,随师傅踏进佛殿,接引的小童在殿前相侯,一路将他引至莲台,行合十礼后虔敬称他,“尊者。” 这一声尊者听得他心间浮泛出恍惚,待落目看到身上那金红交织的僧袍,他低眉展眼合十双手,如凝目所及回礼致意。 他忘了,应时刻谨记他不再是通臂猿猴,是弥勒尊者,是伏虎罗汉。 第2章 贰 通臂猿猴遇见那只猴子,其实早在那出金铙拦路之前,早在那只猴子大闹天宫之前,甚至那时,他还不叫孙悟空。 彼时的他初登仙道,被弥勒佛收为弟子,得师傅授金鞭传仙法,更有天罡三十六变可随意变幻世间万千生灵,弥勒佛殿中万卷佛经平抚不住他踌躇满志的心,那死气沉沉的天宫除了蟠桃园又太过枯燥无味。 他在心血来潮下回到了凡间,借着上一世的神猴将军之名,死而复生为世间众生降妖除魔,随后就是如此,如此在捉妖途中,碰见了孙悟空。 那日他追着一只狡猾的狐妖入了一座不知名的仙山。 那山灵气充沛被瑞霭笼罩,祥云里有驾鹤的仙人往来,狐妖身上极力藏匿的妖气在此山中更是无所遁形。他追踪着四溢的妖气在狐妖身后紧追不舍,被她引入山后郁郁蓁蓁的果林,从一棵枝叶摇动的桃树上抓下来一只成了精的猴子。 猴子?石头?抑或是一只变作猴子模样的石头精。这只不走寻常路的小妖在他过往的所见所闻中显然颇为荒诞离奇,他一时怔怔不已,探究地在那张摔得脏兮兮的脸上看了半晌。 那小妖趴在地上同样用一双金灿的眼睛打量着他,啃了两三口的桃子脱手滚进了尘土,却愣乎乎地用衣袖反复抹了抹脸上污泥,露出那一张欣然自乐的猴子脸,一骨碌爬起便十分亲近地抓上了他的手。 “猴子哥哥,你是神仙吗?” 他未点头,也未摇头,他天生灵猴不入十类,早早地便被引入仙道,与妖魔之类亲近,有违恩师慈心教诲。 他随手收起幻化的金鞭,当下便欲离开,那只小妖不知为何跟了上来,偷偷地伸出手摸他的金甲,嘁嘁喳喳的话似羡似艳,听来像极了俗世凡人趋炎附势的追捧。 他皱眉快走了几步,那小妖执著地追着,还得寸入尺地拉住了他的衣袍,他被拽得脚步一顿,白袍上瞬时沾上了黑乎乎的手印,那只小妖在他目光之下怯怯松了手,踧踖不安地将脏污的小手在身上擦了擦,从怀中捧出一颗深红浅红的甜桃。 “猴子哥哥,”那小妖仍是满口猴子哥哥的叫着,那双明亮而畏怯的金眸恳切地看着他,终是坦露缠了他一路的目的,“我想……想跟你学法术。” 他脱口便是不假思索地回绝,师傅教导过他有教无类,也曾告诫过法不可轻授,尤是对于为妖为魔之类。可大抵是那小妖的眼睛太过澄澈赤忱,半点不像那些心术不正阴险狡诈之徒,他又不似解释地赘言了一句。 “你找错人了。”言尽于此,他不再多做纠缠,转身便将那小妖落在身后。 那小妖也是开豁乐天,未被这两三句挫得气馁,咬着桃子还在小声喃喃,含含糊糊听得不似真确。 他一时兴起,随手使了个能读人心念的法术,那含糊不清的话这回倒是听得清明,只荒唐地叫他停下脚步,重又站到了他的面前。 “方才我听你说,你想跟我学法术,是想穿漂亮的衣服?” 小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眼中向往浑然不似掺假,“你的衣服金光闪闪的,一看就知道你很厉害,我以后……也想穿。” 他这才细细端量起那只小妖。乱头粗服,灰扑扑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生得明亮瞩目,那双手脏得连指甲缝中都嵌满了黑泥,从污渍间露出的些许皮肉上散落着细碎的,长好的伤痕。不甚合身的粗衣布衫洗得失去了本来面貌,样式看着像是一件道袍。 他疾首蹙额,已然有些生厌,“你既已幸得仙师教导,为何还要向他人投师,如此岂非让你恩师寒心。” “我师傅他不教我仙法,”那小妖被他一说恼得红了脸,一字一句驳他的话越说越说出些受屈的意味,“我来这好多年岁,光是这山上的桃子都熟过四回了,每日里打柴挑水扫地浆衣,做小仆从侍奉师哥师姐们,才换来他们教我一些呼风唤雨的小法术。我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才找到一个真正的仙人,来的路上还被坏人抓起来关在笼子里饿肚子。” “我就是想,早一点学成仙法,回家去看望我的猴子猴孙。” 他静静听了许久,目光停在那张心形的小脸上,坦承而认真地向那小妖说明,“你并不是一只猴子。” 剩下半句还不及出口,那小妖便瞪大了双眼,泪珠也不往下坠了,染污的手拭泪时在不甚白净的脸上又添了东一道西一道的黑印,直将那双金色的眼睛擦得忿然发红,“我就是一只猴子。” “脸上有毛,手上有毛,我分明同你长得一样,”那小妖说着似又想起来些什么,摸索着从道袍底下拽出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如佐证一般展示在他的眼下,“你看,我还有猴子尾巴呢。” 那根猴尾渐根处烙着一处并不起眼的伤疤,只是愈合的伤口处残留着神兵利器的灵力,不似凡间之物所伤,应是九重天的天将。 他不再就此言语,另起了话头问道,“你想学什么仙术?” 无非一些持刀弄剑的自保之法,抑或腾云驾雾直上九天,将那天宫搅得鸡飞狗跳,想来那定然会是一桩有趣的事。 “我今日不巧有空,”他捏诀召出弥勒佛所赐的金鞭,在掌中幻成一柄轻便的软剑,“可以略教你一二。” “我想学长生,”那双眉欢眼笑的金眸登时熠熠而生辉,脏兮兮的手欣忭地再度扒上他的衣袍,“神仙哥哥,你真的能教我长生不死之道吗?” 这显然,是不能。 世间万物凡生九窍者,皆可求道修仙以得长寿,精怪之流较于得天独厚的凡人,要先历百年化得人身方可修行。即是苦修千载一朝飞仙,不过濯去凡骨不堕轮回,此乃长春不老而非长生,唯有神佛之类轮回寂灭,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不生不死永不落幽冥。 师傅所传授的那些道理讲来晦涩,这只小妖连人形都不知要如何化,如何听得懂修行路上千难万苦。 他思忖了片刻,换了一种浅显的说辞,“你尚不过百岁,年老之事离你尚远,为何想要求得长生?” “山里的老猴子说,每一只猴子都会死,死了就再也不能动了,我不想变成那样,不能吃果子也不能和大家一起玩了。” “那倘若你真修得了长生,”他又问道,“便要看着你口中的同伴们渐渐老去,再一个个离你而去,只剩下你一个人不老不死,如此长生,你可想要?” 那小妖摇了摇头,一双眼睛依旧明亮,正是一早便做好了打算,“若我学得了长生,那我就将长生之法也教给他们,让他们同我一样长生不死。” 少年人幼稚的话语听来招笑,无知无畏的劲头却让他动容。他想起他轮回于世的那十三世,每一世都有仙师将他引入正途,为他踏上修行之路而殚精竭虑。 “我虽不能教你长生不死之道,但我有法子可以让你长生。” 他从那小妖手中取回那只方才欲送给他的桃子,决心仅此一次帮上他一把。 他的办法说来简单做来更是简单,便是从蟠桃园拿一颗蟠桃给那小妖。 他收下那小妖一只桃子,又赠予那小妖一只蟠桃,有因生果施恩已报,一切就此因果皆了。 “这桃子个头看着大,吃起来一点也不甜,还没花果山的桃子好吃。” 仙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蟠桃不过是蕴含灵气的仙果,自是不敌凡间桃子清甜爽口,也无需生长得多么好吃。 “对了花果山,猴子哥哥,你知道花果山吗?”小妖不识得仙果,吃了两口便丢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比划起了花果山的桃子,谈起他的来处。 “我离开的时候,大家给我装了整整一船的瓜果,有桃子,葡萄,还有我最喜欢吃的香蕉。可是我在海上漂荡了好久,还没上岸那些东西就吃光了,只能从海里抓鱼吃,那些鱼和海水一样,又苦又难吃。” 远渡重洋,跋山涉水,只为求仙问道,追寻长生之法,尘世之中桑榆暮景的帝王大多醉心于此,不惜劳民费财将数十载光景付于一场缥缈幻梦。 “你从海上来?”他对那小妖的来处生出些兴趣,他在人间的那十三世行走过无数的地方,临山或傍水,距离此处都太过遥远,足够一个法力低微的小妖走上数年。“你口中的花果山,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花果山自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小动物可以和我玩,还有好多永远都吃不完的水果。那些果子比这山里的果子长得好,还比它们甜,冬天也有得吃。” 那小妖说着便捧着蟠桃食之无味,那双粲然的眸子黯淡地低垂着,似是怀念起他描述中的那些花果山的果子。 他登界游方天下为家,不曾挂念过什么地方,亦不懂得如何安慰那些思乡之情,劝解生人的节哀一词放在此处又不甚合宜。 两相缄默了良久,他施法从千里之外摘来了一串半生半熟的香蕉,未熟透的果皮上散布着些许小黑点,是那小妖所说的梅花点,他口中最喜欢吃的香蕉。 他将香蕉递了递,那小妖犹自伤神,只得放进一旁拾柴的背篓。 “你既想念,”他只觉疑惑,世间修仙问道者不知凡几,羽化登仙者不过其中寥寥,“何不回去。” 小妖轻轻地摇了摇头,“花果山太远了,要一直一直往东走,漂过两重大海,走上十几余年。” “要是我学成了仙法,就能像神仙一样在天上飞。”那小妖抬起脸远眺,烟霞深处闻得鹤啼,“我一定要学成仙法的。” 这只小妖的一切与他无关,无论过往艰辛的访仙之路,还是云遮雾障难以预料的往后,他本应就此抽身离去。 可或许是天命注定如此,又或许只是心头翻涌的一刹攒动,他抬手触碰那小妖杂乱的毛发,对上那双纯真无垢的金色眼瞳。 “你叫什么名字?” 第3章 叁 芸芸众生生来无名,所谓名姓不过称谓,有了称谓便同他人生出了区分,不再只是寻常相逢的匆匆过客。 那只小妖并无名字,天产石猴破石而生,由此便被叫做石猴,待如今拜师学艺在山门中打杂,小石猴又成了众人口中念得顺嘴的小石头。 弥勒佛殿空旷冷清,千百间禅房空落着灰,他辍笔冥想间心念乍动,悬停的墨笔在抄经的宣纸上洇出墨点,将未完的佛偈拦腰截断在不应停顿处。执笔落目处虽是如是我闻的经文禅理,倒照出的却是他心中徒然生出的杂念。 他合上那卷经书放回藏经阁,正欲从浩瀚典籍中另挑出几卷深晦的,能让他静心的经籍。有似是翻阅之声的细碎声响隐匿在浩繁书册中,他循着那窸窣个不停的动静寻至书架一角,正与一长眉道人四目相望。 黄眉老祖,他的师兄,他曾见过几次,大都是正殿上,除了拜师那次站在师傅身旁,便是跪在佛祖的金身前诵经。 他恭谨地称了声师兄,那一缕令他困扰的杂念又从他心底挣出,他顿了顿仍是兀然地发问,“师兄可知,殿中为何如此寥落?” “师傅他喜静,不喜人伺候,”黄眉随口答道,见他无意于他所看的书册,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地匿藏,既是宽了心,他又补充道,“他也很少收徒弟。” “那师傅收徒,”他旁敲侧击地欲打听出些什么,“可有什么缘法?” 黄眉疑惑地抬目,他为人时曾入佛门,修行一世未得正果,转世后天生一对长眉佛缘深重,又因这份不凡被师傅收至门下。他来时佛殿之中便只有师傅一人,那些师兄们皆已成了正果,唯他一人在殿中又虚度了千载,仍是空有这副与生俱来的佛身。 “师傅可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我陪伴师傅身旁千年,他只收了你一个徒弟。”他如实相告,却不免犯疑,“你好端端地问这个做什么。” 通臂猿猴心中已有分晓,只笑笑敷衍他,“不过有些好奇,多谢师兄解惑。” “哎,”见他欲走,黄眉连忙起身,“你最近是不是经常下凡?” 弥勒佛殿鲜少迎来新鲜面孔,黄眉对这个师弟多少也是好奇,只是大多时候那间禅房之中都阒其无人,找遍整个弥勒佛殿也不见踪影。 “看在你是我师弟的份上,我呢就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在下界要有什么还记挂着的,放不下的……”黄眉踟蹰着不知如何措辞,那从姻缘小仙处借来的册子虽字里行间皆写着情爱之事,可这等淫邪之事超出了他这千年来的阅历,思量半天只蹦出个言不尽意的,朋友。 “最好便是不要再来往了,仙凡有别,何况你还是佛家弟子。” 这话吞吞吐吐似有所指,通臂猿猴听得云里雾里,虽是善意关切之言,可他到底与这师兄还不甚相熟,无意将他的私事随意置于人前。 “师兄说笑了,”他这才看到那本不属于弥勒佛殿的书册,顺水推舟地张口扯出个了半真半假的谎,“只是同师兄一样,日日研读经文有些无趣,便去天宫逛了逛。” 真真假假,既假也真,他从九重天带下了一些珍果给那只小石猴,那只小妖比他上次见时窜了不少个子,渐长开的小脸不再灰头土面,那一身道袍也变得濯濯无尘。 听闻是打了七年的杂,终碰到了修仙的门槛。 他离开时那只小妖又追上来抓住了他的白袍,那只手干净地不再会在他衣袍上留下痕迹,那双眼睛却依旧明净得摄人心魂,用那稚拙如初的童声唤他猴子哥哥。 “你上回说还会来看我,我等了三年你才来,这回你没有说会来看我,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想他是不会来了,天上一日凡间一年,这只小妖天资过人又吃了不少仙果,想来再过个三年五载便会学成归家。 师傅教他三皈五戒,未卜之事不可妄语,他俯下身与那双眼睛平视,终不舍覆灭眸中惓惓希冀。 他牵动唇角回以笑意,开口是妄言或是许诺,“我若得空,会来看你。” 五百年一逢的佛法盛会比他料想中更早落幕,那前去听佛祖讲经的师傅已然回了弥勒佛殿。他如往常般走过佛殿前那片绵绵成荫的瓜田时,惯来疏懒的师兄黄眉强打精神抱着笤帚在洒扫,看见他时游目抬手,悄然指了指正殿。 他合十双手走进那肃穆的佛殿,师傅背对着他站着如来佛祖的金身前,那尊金身佛像低眉慈目,垂首趺坐静观众生百态。 他恭顺唤了一声师傅,却闻得师傅喟然长叹,猝然责罪如当头棒喝。 “弟子不知何过,”他茫无头绪不觉何错,为蒙受苦难的凡人降妖捉怪应是功德无量,与心怀良善的小妖为友不违佛门清规戒律,“请师傅明教。” “通臂猿猴,你可还记得,你修行了多少世才超脱凡尘得道飞升,”师傅回身看他时满眼皆是失望,那串缠挂在腕上的佛珠转动了三下,“十三世,整整五百年,这五百年的功德换来今日在本座身旁修行,你不思如何得悟金身正果,反倒贪恋凡世与妖类牵扯。若如此,你何苦入我释教,何苦五百载苦修。” “弟子不明,”他已懂得师傅皆已知晓,知晓师傅为此动了怒气,但他仍有疑云未解,膝行上前高声顶撞,为那些铭记于心的诸般诫勉铮铮发问。 “我佛既言众生平等,为妖为仙有何分别,那只小石猴虽生而为妖,修道之心却是不胜勤勉。” “你与他不同。”弥勒佛苦心语罢,摇头轻叹不再多言,“你既是心中有惑,便长跪在此处,待何时想明白了,再起身回去吧。” 佛殿外的钟磬声消歇在云际低垂的蔚然绮霞,佛前盏盏长明的莲花灯辉映着静默的佛祖法相,夜色渐深时一道弓着腰的人影在灼灼灯火下逐动,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临近时从心虚中显出些慌急。 “早就告诉你了,师傅知道了有你倒霉的。”嘀咕之声虽是话中带刺,可黄眉趁着师傅歇下偷摸此来,到底不是为了落井下石,“师傅这回对你可是心软多了,又没叫你跪在佛前把那厚得要命的佛经背上千遍,还站在一旁监督着,半点懒儿都不能偷。” 黄眉说来便头疼,因着这份不凡佛缘,他虽是悟性差了些,对那些经文典籍倒是过目成诵,师傅因而常常罚他在佛前诵念。 “你就骗他两句,说你想明白了,不就不用受罚了。” “师兄,若如你所言,我倒甘愿师傅罚我在此诵上千遍经文,”通臂猿猴轻声说道,缓缓抬起的目光凝视着那尊佛祖金身。 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生来便没有亲人来处,在天地之间独行踽踽。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一个老和尚,慈眉善目心宽体胖,禅杖上挑着个布袋,笑呵呵地为他起名通臂猿猴,带他离开山林来到天竺佛国。 他在天竺的一间佛寺中长大,自小便跟着寺里僧人研读经籍,二十岁因精通佛理被称为高僧,尔后数十年醉心于参禅悟道,直至坐化都未能参得其中三昧。 待到转世,他生于山野却一心走出猴群,凭冥冥之中的指引踏入人世,学人穿衣言语行街过巷,被诵经声引至一处佛寺,从那些经卷中拿起一本心经,又在仓惶逃窜时带走了那本经书。 院中僧人错将他当成混入寺庙偷盗的盗贼,一路持着棍棒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将他截住时又因他颇有佛性将经书送与他。 他亦不知为何,那本心经于他如此熟悉,只是看着一行行经文,开口便已知如何诵读。 他捧着那本经书边走边念,有个不只从何处冒出来的疯女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不讲道理地上前夺过他的经书扔到地上,绿衣冶容鬓歪钗斜,语无伦次状若癫狂。他心焦地扑过去捡起那本心经,细细地拍去封皮上沾染的灰尘,再站起身时,那个疯女人已经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面慈祥的老和尚,站在不远处静侯着他。 他下意识地抱着经书朝着那和尚走去,被他牵着再入佛门再习佛法,也再一次未能,得悟出正果。 第三世的轮回,他再见到了那个和尚,这回不再将他引入佛门,而是教他明理传他仙法,辗转红尘积德行善救世济人,于俗世中修得一颗慈悲佛心。 四世,五世,循环往复,直到第十三世,他以降妖除魔之功被人间帝王封为神猴将军,得金身供奉,受百姓香火。 他的魂魄寄生于那尊金像,前十二世的记忆如潮涌至,每一段记忆中的老和尚都生着如此肖像的面容 ,在他元神飞升站在弥勒佛殿时,与面前那金襴袈裟加身的笑面佛祖逐复重合。 弥勒佛殿的日子乏味地过去,誊抄经文让他的心归于平静,日复一日打扫佛殿,陪伴师傅照料瓜田,大小之事皆是修行,一切修行又即修心。 他聆听师傅的教诲,渐忘了那些曾在凡间的前尘往事,不觉人世间又是多少轮寒暑更迭。一位九重天的小仙官叩开佛殿大门,那来自西王母的请柬由黄眉师兄转手代呈,急匆匆交至师傅手上,正是邀他赴往蟠桃会。 蟠桃园的蟠桃是西王母所植,千年来未有专司的仙官管理。前些时日有下界升天的妖仙被授了仙职,又奈何天职之中未有空缺,便封了个有官无禄的齐天大圣,设府邸在蟠桃园前,领看管蟠桃园。 这道传闻是从他从黄眉口中听来,几日前师兄去摘桃时正撞见那妖仙监守自盗,哄走了蟠桃园中打理桃树的小仙,拣着个大的将蟠桃吃了个尽兴,大摇大摆地躺在快被他薅秃了的桃树上睡觉。 如今一晃又过了数日,蟠桃园被那妖仙洗劫得恐是剩不下什么熟桃了,再莫说开什么蟠桃盛会了。 虽道是如此,这蟠桃会倒是真开了起来,只是迟了些时日,又改换了个名字,称作安天大会。 他随师傅前往瑶池赴宴,那九重天的天宫比他上回所见更为华贵,玉宇琼楼翻修得流光溢目,来往的仙娥皆是履丝曳缟,袅袅仙乐伴着水佩风裳的歌舞,推杯往来间又是一些靡靡之声。 宴席无趣,却谈起了个有趣的名字,孙悟空。那被封为齐天大圣的妖仙,妖性大发闹了天宫,被我佛制伏压于五行山下。 “听说那个叫孙悟空的,凶得很,在下界的时候就跑去龙宫抢东海龙王的宝贝,还大闹地府乱改生死簿把猴属的名字都销了。” “销猴属的生死簿?”通臂猿猴听得奇怪,“师兄你说,那个孙悟空,是个猴子?” “可不是,阎罗和龙王写了折子将他告上凌霄宝殿,玉帝虽下旨招安,却是有心羞辱,封了个弼马温,叫他去养马。那孙悟空到底就是个妖猴,哪懂得别人把他当乐子瞧,被别人笑话他官小就怒气冲冲地跑了,回了下界当回他那山大王,还扯了面旗自封齐天大圣。” “玉帝点了十万天兵前去捉他问罪,”黄眉放小了些声音,他虽是佛界中人不归玉帝所辖,但在玉帝眼皮底下说他的小话,如何也得掂量一下,“没打过,又招安了,这才封的齐天大圣。” 在一只妖猴处吃了败仗,还被迫封了个齐天大圣,这桩折了玉帝颜面的丑事自是不会传出天宫。那些仙官一个个嘴严得很,颠来倒去便是一套说辞,玉帝爱才心切,那妖仙又神通广大,故此封做齐天大圣。 孙悟空闹瑶池偷仙丹,捣乱天宫打上凌霄宝殿,还大放厥词要当天宫的主人,玉帝既请了佛祖前来救命,这一桩桩前情自是翻了出来。 “那只妖猴胆子真大,拆了天宫也算了,竟敢在佛祖手上撒尿,将他压山下就老实了。” 黄眉说着事不关己的风凉话,不免生出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孙悟空即便再怎么罪犯滔天,说来说去那都是在天宫闹事,佛祖即是擒了他也不过交与玉帝处置。 对佛祖不敬,那封条一贴,少说也得压他个千儿百年的,运气到了压上一辈子也难说。 侍宴的仙娥呈来果品,那精细挑选的蟠桃半红半绿,似是未长至成熟便被匆匆摘下。黄眉抬手挑了一个个头最大的,尝来甜中带酸果是半生不熟。 他被这一口酸得皱眉苦脸,连忙将那酸涩的蟠桃放回盘中。若不是孙悟空那家伙将一园子的蟠桃全霍霍了,天宫自是不会挑些不熟的桃子放在宴席上待客。 “要是我是佛祖他老人家,”他此时倒有些体念出来,众人口中那只妖猴的可恨,“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爬出来了。” 通臂猿猴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琐谈,他并不在意那叫孙悟空的猴子犯了何罪,如何被佛祖所降,又落了何样的下场。他只是望着摆放在筵席上的蟠桃,无端端地回想起另一只猴子,那只一心想学长生的小石猴。 小石猴已经不在那座山中,正值时令的鲜桃压弯垂枝,无人摘采落了满地。他在林中遇到一位布衣草履的老叟,满头花白而手握斧头,似是上山砍柴的樵夫。 老者身轻体健,行步足下生风,交谈间闻得那老者曾受仙人指点,学了一些修身长寿的妙法,又言说此山名唤烂桃山,往前数十里另有一座仙人修行的仙山,妙法便是那山前道观中的仙师所授。 他按照樵夫所指,叩开那一处道观,开门的小道童神清骨秀言谈谦恭,穿着与那小石猴同个式样的道袍,开口只言他观宇之中从未收过猴子为徒,更无什么从花果山来的小石猴前来拜师。 他想起花果山,那小石猴口中的花果山,一直向东而行,越过两重大海。 茫茫荡荡的东海之上确有一座这样的仙山,只是焦黑一片死寂无声,唯剩下被天火烧死的草木,辨不出面目的具具焦尸。 第4章 肆 伏虎罗汉在屋外的纷扰声声中睁开凝思的双目,握着手中佛珠翻开桌案上放置的经书。 门窗紧闭的禅房静室之内,于肃寂处忽起的一阵轻风打翻案旁的烛台,巧得刻意地点燃他正翻看的那本佛经。 他皱眉灭去焚烧经文的火光,探手扶起那盏倒落的莲花灯。藏于暗处的那人一如过往记忆中那般心浮气躁,一盏盏照明的烛台在瞬息之间无风而自熄,兵刃挈起的飒然劲风带着千钧之力迎面击来,落在实处时更是席卷着气涌如山的愤激杀意。 那重达千万斤的如意金箍棒,轻而易举地便将他面前的案桌辗得支离破碎,他禅坐的这张檀木禅床亦在这一棒的冲荡下,一寸寸地纵横出崩摧的裂痕。 他静默地望着融于一片黑沉夜色中的故人。那双迥别于他人的眸子明净中蒙着些许尘嚣,是取经之途餐风宿露,步步艰危的挫折,五行山下那身陷尘埃,雨僝风僽的风霜。 故人相见而无寥寥一言可叙,攥着他的金箍棒一步步相近。他抬指擦了擦脸上被碎木划破的那道血痕,垂目避开那双扰他心神的金色眼瞳,兀自拨起那串破除烦恼的沉香念珠。 神猴将军,这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世。 生前扶善惩恶救世济民,身后得凡人立金身追怀,又因被一众村民目睹飞升,在往后千余年被奉如神明,可为他们达成欲求的神明。 他从不理会那些絮絮叨叨的陈愿,为逐利或为求名,听得他耳边聒噪,更不是他一个佛门弟子心力所及。 他早已料想过那些村民有朝一日会不再供奉他,转而去跪拜一尊新的,能帮他们达成所愿的神祇。 只是,他倒不曾想到过有朝一日,新神祇的庙宇会建在他的神猴将军亭之上。那位与他素昧谋面的齐天大圣,不仅一棍子打烂了他的金身像,还指名道姓地要将他的大圣庙盖在此处。 凡人惶悸吐出的那些言辞本不足为信,可那猴子放恣的举止却恰是如山铁证。 是他专横跋扈强占了那座将军亭,是他刁横无理张口闭口刻薄恶语,也正是他孙悟空生性凶横,来势汹汹一心要取他性命。 “你没死?” 今夜的半轮皎月落在窗前,朦胧的月光映明了那张脸。 浅金的眼睫下那双瞪得浑圆的杏子眼含着看得分明的怒火,颤颤扑闪间又有流荡的浮光,如袅袅烟岚濡湿那明媚的亮色。 身下被金箍棒损毁的禅床已是强弩之末,再支撑不久引动裂纹蔓延的摇撼。白日里被如来封为斗战胜佛的孙悟空,此时此刻也不应该出现在灵山。 伏虎罗汉神色从容地抬手,制止那只紧攥上他僧衣的手,“斗战胜佛。” 孙悟空置若未闻,借着力道反覆上那只手,较劲般挑起他手上的佛珠。 伏虎罗汉的视线紧随那串佛珠腾起,翻手便掀开那压在他手上的手,那只手却是有意蛮缠,不依不饶地旋过手掌左拦右阻。 他的指尖在辗转中堪堪碰及下落的佛珠,转眼之间便被那只追逼不舍的手中争夺而去。 相持不下间,那被消磨去耐心的猴子在他再一次疾手追来时,回腕一推便遽然将手中佛珠高高地抛到了空中。 这回在争持间落下的念珠,穿过合拢一处的指尖稳稳垂落在一截柔细的腕,缓缓滑向那掩覆在混金袈裟下清瘦单薄的身躯。 而那只与这副娇小身躯并不相宜的,倔强地又复添了几处苦旅霜露的手,被那念珠的主人抓着指节握在掌心。 四目蓦然相对,孙悟空倒开了口,还是那句诘问,只是僧袍法衣牵缠不清,十指相贴勾扯旧日情丝。 “你没死。” 偃旗息鼓,风且止不欲静,他放开落在眼前那只手,目光越过数载阻隔光阴,停在那张脸上,“孙悟空,你不应该在这里。” 唐三藏自请留于人间百年,赴长安编译从灵山带回的经卷,筑坛建塔为万千民众宣讲佛法,如来闻之欣然自喜,又命取经一众皆随师而去,孙悟空自也在其列。 他再一次开口提醒,疏淡地称呼他佛祖,“你如今,应陪伴在旃檀功德佛身旁。” “我师傅回长安的路上可没设八十一难。” 孙悟空张嘴便将那些话堵了回去,如今的唐三藏已不再需要他的保护,没了头上那道金箍,如来又凭何使唤他。 他据高临下地凝视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既想从中窥出些什么足以搅乱止水的微波,又不愿看清那道涟漪被何种心绪激荡。 “你是不是,”他缓缓俯身迫近那张淡然的面容,横下心挑明悬在心上的那根利刺,“在故意躲着我。” 伏虎罗汉不答,是沉吟不语斟酌着作何辨白,或被他揭穿心思后的缄口无言,孙悟空执著地要从那双眼中寻得一个回答,倾下身子在满室静寂中一点点挨近那张脸。 那爬满裂纹的檀木禅床,终在时断时续的咯吱声响中不堪重负地散了架。 孙悟空一时失去重心,随遽然塌陷的床板倒向面前依旧不动声色的脸。 那些四处漂游的记忆总是一年年褪色的,天底下的猴子又生得总有些眉眼相似。他早已忘记少年时寻访仙师的艰辛曲折,也记不清那在回忆中渐渐模糊难辨的脸,唯有那一身曾让他艳羡的金甲,在他每每梦回时熠熠如初。 他如愿穿上了那样的金甲,雉鸡翎张扬地挺立在风中,他带着龙王赠与的神兵与披挂回山,喜孜孜地向众妖展示金箍棒的神妙,与闻讯来贺喜的妖王饮宴作乐,酒至酣时一拍即合结拜为至交。 他也曾意气风发地怀揣着少时夙愿,随那远道而来的天使上天做官,矜矜业业喂养天马,闲适之时广访仙友。他同一众志趣相投的小仙称兄道弟,整日饮酒嬉闹遍游九重天,下界好友尽数被他抛于脑后,连花果山的风景都被他忘却。 第二次随天使上天,玉帝认下了他自封的齐天大圣,在蟠桃园前建齐天大圣府供他起居。 他满心欢喜地在新府邸中发帖设宴,左等右等了多时不见一位仙友来贺。昔日一同饮酒的仙友百般以公事推辞,四处闲逛所遇的仙官个个躲他如瘟神,唯有安静宁神那两个讨厌的小尾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从早到晚在他耳边唠叨着请他安静宁神。 他独自一人坐在桃树枝干上,蟠桃园中有绵延数里的桃树,近处的那些林叶间挂上了熟透的新果,远处的桃树枝头尚聚簇着初绽的桃花。 不似入夏的花果山漫山遍野青翠如玉,从蓬勃的枝叶间悬下的果子一日日生出娇艳的颜色,连拂面而过的山风中都满溢着桃子的清香。 也不如遍地桃花未谢时,花果山被春三月的暖风拭得云蒸霞蔚,眺目所及连成一片随风浮动的绮霞,又如一团团燃烧在枝头的灼灼烈火。 他想着他的花果山,随手摘下手边的蟠桃,那桃子入口寡淡无味,一时竟有些似曾相识。 难吃得就像他年少之时,曾在方寸山吃过的仙桃。 孙悟空的脸庞撞进一片熟悉的温热之中,对方的手隔着层叠僧衣搭护在他的腰间。 他撑起身子在令他目眩的一团漆黑中寻觅着视线,匆匆抬头时仍有些局促,直直撞上又一处坚硬,带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孙悟空闻声顿下动作,半伏着身子低眼去看,夜色一如旧时那般晦暗,呼吸的热气拂动他心弦。 天意或许总是爱戏弄人的,他在九重天遍寻不见的人,在五百年煎熬中忘怀的人,在他从囚去他自由的五指山脱身,保护救他的和尚西去取经的路上,猝不及防地相逢在他要走过的人间,纵然那只是,一粒遗落在旧红尘的尘埃。 他随师傅在神猴将军亭歇脚,那尊年岁久远的金像已然许久无人拜祭,炉中未燃尽的半截供香被过路的风熄去,摆放在案前的瓜果放了多日亦不再新鲜。 炎暑焦热,旅途辛劳,夜来无需宿在林间,在附近村庄中借宿,村人送来斋饭仍踌躇在他们面前,拐弯抹角地打听着他们的来路,一张张愁容之下藏着难言之隐。 降妖除怪沿路救苦,这是他的师傅要历的八十一难,他无心听村民掩面诉说哀苦,偏要将那吹落在他手中的遗沙,拉进这场八十一难。 掩于夜色的一吻在静寂中缓缓落下,清浅辗转于研磨拉扯的双唇,那双半垂的眼清湛得显出几分稚气。伏虎罗汉稳住恍惚的心神,在这流于唇面的一吻渐越过牵缠齿关,起身推开那压在他身上的猴子。 他们二人在七零八落的禅床断木里相对,远处喧闹中的煌煌光焰斜照进窗棂,一瞬映现那双眼里狡藏的得胜笑意。 “既是,同我不熟,”那只手随话音又轻佻地缠来,绕过松散衣襟一路徐缓滑下,“我摔我的,与你何干。” “斗战胜佛,”他捉住那只停留在他心口的手,那双眼依旧让他心潮在相望时妄动,他语调从容地从那些前尘过往中抽身。 “你已得成正果,当时刻牢记,事事慎言慎行……” 门外急急临近的脚步声令他不得不噤声,他回目按紧那只素来得寸便要进尺的手,压低声音警告道,“别出声。” 搞小动作被人打断,孙悟空无趣地撇撇嘴,目光流转间过那张侧脸,他又眉眼轻扬弯起嘴角。他探着脑袋顺势凑到他的耳边,盈盈带笑的声音轻如呵出气音。 “那你同我说你最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没了我不行,我就听你的。” 皱眉随瞥视而来,孙悟空倒不在意,他不觉成了正果便要舍去**,从此心念澄净无欲无求,亦不认那几行戒律清规,便能将这段风情月债一笔尽销。 “你现在不喜欢说这些了,那你亲亲我也行,要像我方才亲你……” 还未说完的话被遽然捂上他面颊的手堵了回去,孙悟空抗议地呜呜了两声,看他并不理睬,知是嫌他聒噪有意为之,他登时生出不满,分开双唇便恨恨咬了上去。 他的牙齿又尖又利刺进掌心,轻易便尝到蔓延开的血腥味,他听到对方滞涩了片刻的呼吸声,不禁松了些口上气力抬眼去看他,小牙仍耀武扬威地在伤口里磨着。 他听那些村民说起神猴将军的传说,那是近一千年之前的事,金甲白袍孑然一身,曾为他们降妖除魔,在旱年送来金箔救难,又在灾年过后再杳无踪迹,就此沉寂在村民代代相传的这一段故事中。 他怀着失约失信的愤恨砸毁了那尊金身像,带着将他轻易遗忘的恼恨在交手时招招紧逼,最后因着那与回忆中出入的气恨把他装进葫芦。 那曾让他在少年时满怀着憧憬等待的猴子哥哥,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神通广大武艺高强,也从不曾将那只惦念着他的小石猴放在心上。 可即是如此,他与取经路上所历的那众多,被他一棒打杀的的手下败将,还是不同的。 孙悟空扒着那只手后知后觉地松开 ,又低头摸索至他咬下的齿痕,轻轻舔上那些流出的血迹。 那只手震颤着后缩,他寸步不让地紧抓,柔软的舌尖缓游过那处伤口,在暧昧的舔舐间化作试探的吻碎落,暗涌的情愫滚沸在无声交缠的视线中,有粼粼的水光漫浸过月色难抑地坠下。 那滴滑至脸庞的泪被温柔地拭去,孙悟空抬着脸静看,发问声轻颤而倔强,“你躲着我,是厌弃我了。“ “厌弃我粗野无礼,厌弃我举止轻贱,厌弃我缠你不放……” “孙悟空。”伏虎罗汉喝止住那些自薄的话,他摩挲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如梦中来见般俯身越过戒饬,轻轻抵碰上他的额头,在叹息声中拾起旧梦。 孙悟空性如烈火锋芒毕露,他的爱恨也是炽热肆意的。几番交手几番铩羽,针锋相对步步溃败,他应当听师兄的劝告放下心中那些倨傲的不甘,可那猴子总能在他意欲退让时,用三言两语再次挑起他的怒火。 到后来深陷泥潭无后路可退,一切皆是他修行不够的业报,勘不破贪嗔痴恨,容不得毁誉恶言,那颗用十三世功德修来的佛心,慈悲之下仍留存着俗世的欲念。 他命该惨败于孙悟空的手下,命该再入轮回除去那缕俗念。他从长梦中睁开双眼,孙悟空的脸离他咫尺,那双刻薄的唇压在他的唇上是惊人的柔软,对视中慌乱睁大的金眸窘迫得躲闪开视线,又不肯在他面前输掉半分气势,做出副又凶又狠的模样瞪着他。 那热得发烫的唇瓣固执地紧贴着,青涩地学着凡人亲吻,磕磕绊绊在他唇上胡乱地咬啃着。 他至今仍记得,那张脸抬起时双颊流散的那片云霞,收敛了凌人盛气的眼波纯稚得可爱。 “悟空。” 他低喃着他的名字,往昔种种缠绵的私语流淌过心间再难开口,唯有这二字仅仅是提起便挟着缱绻的情思。 两人挨进方寸之遥,耳鬓厮磨间碰触的鼻尖亲昵相蹭,呼吸间绞缠的气息炙热在柔情中。孙悟空挽上他的脖颈,声音温软得沾染着撩拨**,湿蒙蒙的眼下晕开一片薄红。 他从急促的喘息中挣出片刻,将扭捏歉意悄声与他轻语,“我不是有心要咬你,也不是……” “我知道。”他低头匆匆安抚过那张面庞,连带未言之意悉数倾吞于吻。 伏虎罗汉衔住孙悟空柔软的唇,他的吻来得又轻又急,如珍如宝地款款覆落,缠磨着寸寸失陷的唇舌,如同攫夺那些错失光阴。 孙悟空半眯着眼迷离地迎合着,将情动的身子栽倒进他的怀中。 禅房窗下一片通明烛光,纷攘人影在来来往往。那些僧人们交谈时遗留的零星片言传进他们的耳中,正是今夜灵山,那嘈杂了一整晚的动静。 那只搂在他腰上的手怔然地僵住,孙悟空有所觉察地睁开眼瞥他,遽然使力压下他的脖颈。 他们一同摔倒在一片狼籍的地上,这一吻不可避免地沾带上血腥气,孙悟空用牙赶咬着那意欲抽离的唇角,胁从这长别的一吻搅缠于唇齿的温存。 待到分离之际,伏虎罗汉眼中那些柔情盛意隐于平静,又在望向孙悟空时强撑不住那泓平静,他气息尚有些不稳,虽是问询却已笃定。 “你放火,烧了大雷音寺?” 孙悟空毫不在意地扬扬下巴,如来与玉帝合谋欺他,趁他不在烧他花果山,要他吃那些铜汁铁丸,还教师傅哄骗他戴上金箍,念那紧箍咒害他头痛难捱。 桩桩件件皆是些恃强凌弱的恶行,偏道貌俨然地说着一口慈悲善语,他不过是有样学样以牙还牙,也在灵山放上把火烧他庙宇。 “是我放的,”他坦荡地迎上那道视线,讥嘲地牵了牵嘴角。 “怎么,你要押我去面见如来,告诉他是我故意纵火,让他再关我个千百年,也免得如今再纠缠你。” 伏虎罗汉亦望进那双眼。在破庙中初见孙悟空时,他并未将眼前那只嚣张跋扈的猴子,与他在凡间所遇的小石猴联系在一处。 诚然,那双肖似故人的眼灵动明澈,招招式式间更隐有熟悉之感,可他不愿去想,抑或不敢深想。 那只一心想要长生不老的单纯小妖,有朝一日会大闹天宫犯下弥天大罪,他会成为众仙口诛笔伐的那只妖猴,在五行山下受五百年风霜,再戴上金箍踏上赎罪之路。 “你明知我不会。”他开了口,却只如此一句,含糊其辞,避重就轻。 他们相识的太匆匆,重逢也匆匆,连爱与恨都在仓促之间,人世间的情爱浓烈地教人忘却了诸多妨碍,又在未来得及彼此生出嫌隙之时,被生死划下最镂心刻骨的离别。 待到久别换了死别,梦中人音容俱落眼前。那些离情或钟情掺杂一处再难轻分,年岁早冲淡了昔日义无反顾的一腔盛情,浮上心头的隔阂与阻碍便重又拦在面前,一如这身金红袈裟不可逾越半步。 “我送你去找你师傅。”伏虎罗汉来牵孙悟空的手,那只手使性子地故意往后挣了挣,又在他再度来哄时,乖顺地滑进他掌中。 那张脸顺着他落来的目光抬起,仍赌着气偏侧开视线,只用余光随话音窥伺,“倘若我说,我不要去。” “那便回你的花果山去。”伏虎罗汉顿了顿,他的声音很轻,那摄受众生的慈悲眼眸观过世间万物,终如朗照的月华无分别地落在他身上。 第5章 伍 孙悟空鲜少哭泣,他这一生落泪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应从他幼年时说起,他从世间睁眼所见便是花果山中的猴子,看它们成群结队,饮泉水摘山果,便也学它们行走跳跃,睡在山崖之下。 他远远地跟在猴群的后面,好奇地模仿着它们的举手投足,有只贪玩的小猴子追着蝴蝶愈爬愈高,从树冠处纵横交错的枝叶中跌落。 那只摔在地上的小猴子安静了一瞬,随后便有惊散飞鸟的哭声直冲云霄。他捂着耳朵被从未见过的动静吓得躲进了树荫,又循着那渐渐弱下去的哭声,从树干后悄悄探出脑袋。 彼时他初来世间,对世间万物一无所知,既看不懂那些眼泪,也不懂得那几声泣声,为何能换来甜甜的果子。他只是摸了摸自己身上柔软而温暖的毛发,想起夜来山崖底下那些又冷又硬的石块,那些凛冽的将他从睡梦中冻醒的阵阵寒风。 他羡慕其他小猴子无需觅食便有吃不完的果子,也渴念能被猴群中的大猴子悉心照料,同那些和他一样年岁的小猴子们,睡在暖和的怀抱里。 他在憧憬与忐忑中踏出坚毅的脚步,爬上那只小猴子摔下的地方,学着他所看到的那样松开手,踩上树干上延出的细软枝条。 泪水几乎在他落地的那刻便从眼中涌溢而出,纵是开口便有尘土呛入他的口鼻,身上绵连的疼痛亦让他难止喉中的呜咽。 他在地上趴了许久,也哭泣了许久,最后拖着摔断的腿一瘸一拐地爬起,忍着腹中饥饿用溪水洗净毛发上的污泥,在夜色降临前寻找充饥的食物。 从那时起,他便懵懵懂懂地知晓,他与猴群中的小猴子们,应是不同的。别的小猴子都有大猴子呵护照顾,饿了渴了只需一声啼哭,而他则要自己找果子填饱肚子,或者日日空着肚子睡觉。 待到孤身远游寻仙访师,走街过巷游历人世,他渐渐懂得世间万物皆有亲缘来处,唯他一人托生顽石,孤身只影为伴。 迎面的夜风挟着几粒碎沙吹入了眼,孙悟空低头擦了擦眼中沁出的泪,身旁的目光注意到他的动作,顺着他揉眼的手顿在他的脸上。 “怎么了。”随那道声音探来的手拨开他的手,孙悟空就势抬起脸,目光正望进对方低下的眸子。 伏虎罗汉盯着那双眼圈微微泛红的金眸,破碎水光漫溢出眼眶,凝成眼尾一滴清澄的泪,他缄默了片刻,抬手轻轻拭去泪珠。 “我记得……你不爱哭。” “老毛病了。” 孙悟空故作轻松地撇开脸,随手用手背抹了抹,嘟囔道,“一见风就这样,早习惯了。” 他似忽然想起,歪着脑袋去看他 ,有意将话题岔开,“你不问问?” 伏虎罗汉也看着他,孙悟空的眼睛生得很亮,眸光流转明媚动人,也曾张扬夺目意气风发。 “我以为,你会不想提。”他顿了顿,回忆起那段久远得将要遗忘的过往,那些被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的传闻,那只传闻里曾让天地为之颤抖的,在沉寂后沦为众仙八卦谈资的妖猴。 “是大闹天宫。”伏虎罗汉轻声开口,声音平淡,浅浅掀过。 孙悟空自是不觉他需要这份怜悯,他听得咯咯直笑,饶有兴趣地朝他追问,“还有呢,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妖猴?泼猴?”他自问自答着,不等伏虎罗汉回答,他又自己细数起来,“罪恶滔天,不知好歹,偷酒偷桃偷仙丹,闹瑶池反出天宫……” “孙悟空,”伏虎罗汉叫住了他,那张脸如今挂着满不在乎的嬉笑,毫不介怀地重提着桩桩旧事。 斩妖台上刀砍斧剁雷劈火烧,八卦炉中浓烟燎出一双病眼,再到在五行山下忍饥挨饿的五百年,那些烧得滚热的铜汁铁丸灌入口中,周而复始地承受着热铁浇身的苦刑。 孙悟空闻声抬起眼帘对上那垂落而来的视线,弯着的嘴角挂着未散的浅笑,没头没尾好似只是心血来潮,轻轻冒出一声寻问,“你说,我厉不厉害。” 他第二次哭泣是在西行途中,在白虎岭,在那个**凡胎却能一步步爬上五行山,揭下封贴救他出得五指山的和尚,观音菩萨敲定的取经人唐三藏——他的师傅面前。 五百年无人问津的孤寂,那些风霜雨雪铜汁铁丸,还是被穿琵琶骨披枷带锁地押上斩妖台,三昧真火七七四十九日昼夜不停地灼烧,他从不曾因这些苦痛落下半滴的泪水。 而那封轻飘飘吹落在他面前的贬书,轻而易举地便能令他眼眸刹那潮润,来势汹涌的清泪模糊视线滚淌而坠,泪水淋漓中鼻头颤动的酸涩放大了他隐忍于心中的委屈,他心头刀绞双膝发软,变得脆弱地不再是他。 他明明应当在一切最初,这个和尚欺骗他戴上金箍时便一棒打杀了他,可攥上金箍棒时的片刻迟疑让他摇摆不决,那份救他出五指山的恩情让他无法说服自己抬起手。 五行山前跪地拜师,一路西行的相处点滴,唤他师傅的这些时日更是让他难以,硬起心肠一棒挥下。 自此,一去八十一难,二逐二归反复,西行路上他为八戒沙僧落泪,一次又一次地为那个和尚落泪,为师傅蒙难受苦不知踪迹,为师傅陷身魔窟无计搭救,也为妖魔瞒骗师傅身死,悲师傅未至灵山便中途殉道。 孙悟空歪过身子靠到伏虎罗汉身上,他有些累了,无论是观音菩萨精心设计的八十一难,还是面对如今,已成正果的师傅。他将脸枕近他的肩,半张脸跟着埋入对方温热的体温,“我不想去找我师傅。” 孙悟空动了动脑袋,又想起他的花果山来,山中的霞光与明月,春桃夏萤秋风冬雪,那些阔别了多年的猴子猴孙们。 他一如既往地想念着它们,在漂洋过海的那些年岁,在五行山下,在西行路上,如今难得卸下一身重负,却茫茫地未如他曾料想那般,迫切地盼望着见到它们。 “也不要回花果山。”他小声地复又补充道。 伏虎罗汉偏过目光,他习惯了这样的孙悟空,爱笑爱闹直率坦荡,只是露来霜往岁月一晃便过,那双眉眼半垂依旧天真烂漫的眸子,亦被一缕缕漫上了眉宇的忧愁侵扰。 他伸出手,在夜色下越过那身混金袈裟,那杆腰肢一如既往地纤瘦,撑不起这身太过宽大的僧袍,入手只抓得一片随风飘扬的衣角,他亦在那瞬间便从过往中梦醒。 “那你想去哪。”伏虎罗汉问,客套而疏离,眉眼亦是淡漠,在沉默中侧身后退了稍许。 孙悟空只得从他胸前起身,他将怅然与落寞悉数掩隐在眸底,抬眸仍旧是那副风清云淡的模样。 月明千里,云雾淡薄,他坐在云头上远眺下方的人间,点点明晃灯光如星子般碎落在莽莽阔野,那些光晕或东零西散被千山万水遥遥阻断,或摇摇曳曳汇入道道纵贯山河的逶迤星流。 吹开薄雾的微风柔拂他的面庞,他似闻到了那风里的万家烟火,孙悟空静望着那些渺渺茫茫的辉光,抬手随意地指向凡间的一处煌煌灯火。 灯火与月华徐徐流淌,长街之上人头攒动,此地仍属天竺国界,人潮中不乏托钵化缘的僧人,他二人混与其间倒也不引人瞩目。 此夜应是凡间佳节,路两旁的商贩推销着摊上形形色色的花灯,把臂同游的男男女女从他们身旁擦肩而过。 那些花灯造型奇异,多寓吉祥祝愿,闹市一角甚有百戏艺人搭台表演,一出奇妙幻戏引来台下喝彩连绵。 孙悟空饶有兴味的驻足观看,即是那些糊弄人的障眼法,他一眼便能轻易看穿原委。 伏虎罗汉无心陪他在此闲逛,幻戏落幕,又接傀儡戏开场,诸般喧嚣充斥他的双耳,他拉住兴致勃勃要往人流中挤去的孙悟空,以术法拨开四周吵嚷向他传音,“把佛珠还我。” 孙悟空被他一拉,正被左右看看热闹的路人钻了空,一下便挤占了他的位置,将他推搡出人群,踉踉跄跄被他探来的手扶住。 他就势抓住伏虎罗汉的手,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脸庞,金眸弯起唇角一扬,狡黠笑意随灵动眸子流转,简短二字偏要拉的又缓又长,“不给。” 这一出插曲让孙悟空没了继续围观的兴致,伏虎罗汉也只能跟着他在街市上走走逛逛,一会随赏月玩灯的人流停在灯贩摊旁,看那些儒生装扮的后生猜着灯下悬挂的灯谜,一会又被巡游过街的舞龙吸引而去,跟着火龙的龙头转入纷纷拥拥的街巷。 “孙悟空,”他叫他的名字,着实有些失了耐心,他此行并不是来陪孙悟空出游,只是将他送离大雷音寺,送到他想去的地方。 “那串佛珠,”伏虎罗汉说着,眼前缓缓浮现出一幕幕过往,在弥勒佛殿,在人间,在地府,在花果山,那时他还是通臂猿猴,被削仙籍堕入妖道,穷途末路满心怨怼。 为了心中一份不甘,他做了诸多的错事,连累了众多无辜之人枉送性命,拖累师兄无法再回弥勒佛殿,最后也应当,为他的行差踏错付出代价。 他闭目沉入声嚣渐远的一团漆黑,又从永寂无声的黑暗中再度苏醒。睁眼不是阴曹地府,而是灵山,在大雷音寺。 他看到了他的师傅,在拈花趺坐的如来佛祖身旁,金斓袈裟对他慈悲微笑,如他昔年在弥勒佛殿叩首拜师之时,如那十三世以来仍历历在目的往昔,一次次地宽容他,为他的过错费力劳心。 哪怕他破戒生情,哪怕他罪大恶极,不该被饶恕,更不该成佛。 他看着孙悟空,再次伸手向他讨要,抹去个中千般曲折,出口只是一句垂目的轻语,“是我师傅给我的。” “现在是我的。”孙悟空扬扬下巴,故意将双手藏到了背后,连带那串绕在他手腕处的佛珠一块藏得严严实实 ,“我抢到的,那自然就是我的东西。” 那只手仍置于他的面前,对他的胡搅蛮缠不为所动,孙悟空没了奈何,自也不肯乖乖给他,眼睛一转便是存心使坏,佯作要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对方自是不会牵他的手,未及碰触到他送来的指尖,便唯恐不及地匆匆避开,他没意思地撇撇嘴,抬眸又想到了好主意 。 “虽然它是我的东西了,但也不是,不能给你。”他特意在此停顿,要诱对方主动来问,对方既是不作理睬,他便也跟着一声不吭,于是两相对望,半晌无话。 伏虎罗汉没辙,只得顺他心意,“你要我做什么。” 这回孙悟空高兴了,他压着翘起的嘴角,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转一回,转身便随汹涌人潮晃荡前行,“你把我哄高兴了,我就考虑考虑,送给你。”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熙攘街巷,踏上横过两岸灯火的长桥。孙悟空站在青石桥上眺望河面,盛开的一片红莲浮游在水面上,灼灼烛光晃动着他如一团浓墨的倒影。 那些在他身后来来去去的人影缓缓溶进那团墨色,又在浮光明灭中渐渐分离出光怪陆离的形状。 他无声地静看着这些在水中载沉载浮的水灯,直至一道声音从鼎沸人声中落入他耳,那与他相似的身影一步步趋近。 “你以前,曾来过这?” 孙悟空从水面上收回视线,穿过纷涌游人望向他。他确实曾来过此地,那是在取经路上,十四载西行终至天竺,虽是天竺外郡,却也让他们欢喜不已,恍若大雷音寺已在眼前,成佛作祖,普度众生,回花果山,那些过往种种遥不可及的梦景,皆在此刻落地为垂手可得的实象。 他们皆有些飘飘些浮于云端的懈驰,八戒平常便贪吃懒做,此时更是怠惰,提出要在此地多住上些时日,师傅原是不允,却又恰逢新春佳节,当地民众盛情相邀,便在多留了几日,过了元宵方才动身。 “这桥叫金灯桥。”他介绍起这桥的来历,那是源于桥顶的三盏金灯,此地百姓无知,将三只犀牛当作佛祖供献,每年要以灯油杂税征缴数万两白银,为其呈上酥合香油。 伏虎罗汉注意到桥东岸立着的桥碑,那石碑之上少有磨损,涂料亦是崭新,应是近来新刻的。“恐怕现在,不叫此名了。” 他往前几步,走近了那座石碑,其上书着遇仙桥三字,往下又用小字记载了一段遇仙奇闻,说的正是有东土高僧曾经此地,见此妖魔为祸民不聊生,便生慈悲救济之心,降妖除怪肃清罹难。 “遇仙桥,”他有意念出这石桥的名字,目光转向身侧跟来的孙悟空。 孙悟空歪头眨了眨眼,见那桥下有小贩在叫卖平安符,做得正是他师徒几人的模样,他有些好奇,拉了伏虎罗汉过去。 “两位大师,来看看我们这平安符,有仙人神力加持,戴上不仅护身消灾,还能辟邪送福,保家宅安宁,可比那慈云寺的灵验多了。” 那小贩见孙悟空过来,连忙凑了上去招揽生意,孙悟空顺手拿起那做成齐天大圣模样的平安符,是一副行者装扮,围着虎皮裙,与他有几分相像。 听摊贩话语中提起慈云寺,他想起昔年他们师徒几人曾在那寺里住过几日,也正是应住持之邀留下来观灯,便就势问道,“慈云寺也卖这平安符?” “哪止卖平安符,”小贩摇摇头,这才打量起两人的装扮,那袈裟并不是他们此地寺庙的僧侣,却也不像四方云游的行脚僧,“两位看着是外地来的,难怪不知道。” “我们这儿,年前那阵来过几位仙人,说是要从东土,去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做的僧人打扮,就借宿在慈云寺。几位仙人走后,慈云寺因有仙人下榻名声大噪,便借仙人之名推出了平安符。” “他们说那平安符啊,不仅能保平安,招桃花求姻缘,还能助孕求子。”小摊绘声绘色得比划着,最后忿然地拍拍手,“大师你说说,这哪有向和尚求姻缘求子的,也不怕仙人知晓了怪罪。” “是吗,”孙悟空勾起嘴角,将那齐天大圣的平安符放了回去,转又翻看起他师傅与师弟们的平安符,“我倒觉得他们,不会在意。” “大师说的也是,毕竟是仙人嘛,心胸定是宽阔。” 孙悟空挨个看来看去,还是拿起了那齐天大圣的平安符,边摆弄边向摊贩问道,“你这摊上,哪个平安符卖的最好?” “那自然是大师你手上这个,不是我乱夸海口,这大圣爷的平安符每日里都要卖出去数百个,那些姑娘啊,孩童啊,都喜欢这个。”小贩见孙悟空极有兴趣,忙又拿起一个卖得最差的猪八戒,趁热打铁推销道,“大师若是要买上一个,这还能搭送上一个。“ 孙悟空掀起眼皮瞥了眼那摊贩手上丑丑的猪,随口将话题扯开,“你方才说的那个大圣爷,他很厉害吗?” “那是当然,大师你这可是问对人了,这大圣爷啊,就是齐天大圣……”那小贩健谈,又爱与人闲话这几位仙人降妖除魔的事迹,便将那桩旧事娓娓谈来,其中不乏诸多夸许盛赞之词。 “那时大圣爷足踏祥光,将三只犀牛精擒来金平府,家家户户皆出门来看,我那时可就挤在最前头,正将大圣爷的容貌看了个仔细。” 孙悟空抬起脸来,似是被他的故事吸引,跟着兴味盎然地追问,“那他长什么样?” “大师这话说的,头上戴金箍,手里拿铁棒,不就长平安符上这样。” 孙悟空低头笑了笑,将手中齐天大圣的平安符递向一旁的伏虎罗汉,“它好看吗?” 伏虎罗汉未接,目光扫过那平安符上傻笑的猴子,转落在孙悟空脸上,“你既喜欢,便买一个。” 孙悟空摇了摇头,那双金眸低敛,郁郁怏然浮上眉宇,“他说大家都喜欢,那你不喜欢他吗?” 那眼角眉梢的忧戚让伏虎罗汉心弦颤动,他不忍地接过那齐天大圣的平安符,开口去哄他,“喜欢。” 那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他这才发觉到自己受骗,那话中所指恐亦非此它。 “你不高兴了。”孙悟空摆弄着手中的平安符,他最终还是买下了它。他看向走在他前方的伏虎罗汉,面容平静好似超脱凡尘,金红袈裟真似得道高僧,夜风中混着叫卖的喧声冲淡了他的声音,他知道他肯定听得到。 他索性干脆不追了,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你走那么快,我跟不上。” 那道身影晃了晃,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而后重新回到他的面前。 “我听见了。”孙悟空嘴角轻扬,往前走了半步,与他咫尺之遥,眸光交接,眼神炽灼, “你说你,喜欢我。” “孙悟空,”伏虎罗汉并未纠正,他只是偏开目光,避开了那道视线,一如接二连三的,压抑自己心中悸动。他伸出手,无动于衷,“我的佛珠。” “我要再听一次。”孙悟空仍是那样看着他,那张脸棱角鲜明拒人千里,那双眼淡漠轻傲,款款深情,最后只剩下慈悲。 予众生万物不动声色的慈悲,他亦成了那众生,只是众生之一。 “听你说喜欢我,”他的声音不再松快,悄然地轻了下去,“哪怕是……最后一次。” 那双沉默的眼转了回来,不复从容,伏虎罗汉动了动唇,那一词半字未能出口。 “为什么不说呢,”他们并肩行着,河岸游人如织,大多携手同游形影相依,鲜有如他二人这般疏离。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缠着你,打扰你做那无欲无求的罗汉,这样多好,不也正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那些低语一句句随风入耳,伏虎罗汉指尖随心颤动,在袈裟掩覆下缓缓靠近身侧,牵住了孙悟空的手指,“我想要再见到你。” 在大雷音寺,这人世间,即便他们各自成佛,无法再如往昔共行,可他依然想再见他一面,哪怕雷音寺中遥遥一眼。 “是吗?”孙悟空被他牵着,脚下悄悄往身旁挨进了些许,僧衣相擦手指相勾,他偏过头问,“那你不嫌我脾气大,胡搅蛮缠爱撒谎,还不讲道理胡作非为。” 那张小脸面上并无半分不该如此的羞愧,勾着他小指的手还不依不饶地要往他指缝中钻。 伏虎罗汉按住那在衣袖中作乱的手,细细摩挲过他指上常年使棒的的茧子,贴着那只手上道道历经又十载苦旅奔波留下的风霜,穿过指缝十指紧扣,“这样的你才是孙悟空,若是哪天你真的改了,就也不是你了。” “怎么不是我,”孙悟空不依不饶,偏要强词夺理,“那说明是我师傅教的好,依那观音菩萨说的,教我跟着他返邪归正,悔罪自新,如此方能成正果。” 伏虎罗汉只是笑,另起话头道,“说起来,你方才买那平安符,是想听那凡人夸你。” 孙悟空被他看出心思,倒也不吝于承认,他就是那副张扬骄躁的性子,最爱被人戴高帽捧着,如此卖弄法术被菩提祖师赶出方寸山,如此抢了定海神珍还要强搭一副披挂,再到那乱改生死簿,一气之下大闹天宫,五行山下的五百年也未让他长了记性,西行之上还是一犯再犯。 也如此再遇,针锋相对地逞口舌之快,短兵相接谁都不肯退让。 只不过,那也不是,全是如此。 夜幕高挂圆月悬空,盛放的烟火引游人驻足观赏,孙悟空也跟着停步,将手里那个齐天大圣的平安符塞到他手中,别别扭扭地撇开脸将自己摘了出来。 “看在你哄我开心的份上,就勉为其难送给你。” “不是佛珠?”伏虎罗汉垂目,那平安符上沾染了孙悟空的体温,握在掌中尚有余温在灼灼发烫。 “我可没说过要把它给你。”孙悟空抬目斜乜他,瞪他的得寸进尺,他这回可没耍赖,考虑考虑送东西给他,他说的东西,又未必是那串佛珠。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伏虎罗汉望进他的眼底,他方看穿孙悟空玩弄的伎俩,那串佛珠既到了他手,归还便是遥遥无期。 他轻笑着弯起嘴角,甘之如饴地陪他做戏, “把它还给我。” 孙悟空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他想起适才所看的傀儡戏,那木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制作起来定是极费功夫。 “要是,你能送个,和我一样的小木偶给我。”他成心要难为一下他,出一出心中的怨气,“我高兴了满意了,自然就把佛珠给你了。” “那若是,我一直无法让你满意呢?” “那你就要哄着我,直到我……满意。” 第6章 陆 已是夜深,长安城处处悬灯结彩,火树银花中一轮皎月明朗,孙悟空驾云穿过那些光彩溢目的街道,落在一间佛寺之中。 寺里的僧人皆已睡下,众多禅房中唯余一处灯火通明,他原想悄悄收回那根假替他的毫毛,见此只得上前。 那木门是虚掩的,应是特意为他而留,孙悟空走进房中,屋内数盏烛火摇曳,他师傅正在重译从灵山带回来的佛经,老沙识字最少,看不懂那些梵文,在旁帮他研墨,从手边那堆经书中找寻他要的那本。 八戒曾历千世情劫,在人间轮回了百世,那月老也是缺德,姻缘簿上写来写实在无东西可编,竟写了一出出家僧人窥探上香香客,与那夫人背夫偷情的戏码。 恰是因此,那呆子倒识得几个梵文,只是时代久远,他又素来性懒,师傅怎放心让他协助编译,只叫他在旁誊抄译好的经文,好发往各寺给僧人传阅。 唐三藏从经文中抬头,看是孙悟空,并未问他去向,只是温和地对他示意,“回来了。” 老沙低头专心地看唐三藏的手稿,努力学认那些梵文的意思,一时未注意到有人进来,这时方才看到孙悟空,惊喜地出声唤道,“大师兄。” “谁谁……谁,”老沙平日里就嗓门大,即是现今成了佛,也没学会那套佛应有的做派,八戒借着长桌上那堆经文遮掩,本躲在唐三藏视线盲区偷懒睡大觉,被沙僧这一嗓子嚎得从梦中惊醒,那堆抄好的经书被他手臂胡乱一撞,堆得高高的经书摇摇晃晃就此散落一地,流着哈喇子的猪脸无处藏匿,正显露在唐三藏视野之中。 猪八戒有些心虚,挪着袖子挡住他困得快没意识时,在纸上划拉出的那堆鬼画符,“师傅。” 唐三藏无奈地叹气,“八戒,你既困了,便先行回房去睡。”他转过头,又对在桌上找了个位置坐下的孙悟空叮嘱道,“悟空,你也去休息吧,待明日再来帮忙。” “师傅,悟空不累,”孙悟空摇摇头,扬起个满是活力的笑,探过手从八戒那抓过来一本经书,“时辰尚早,我可睡不着,还是让这头爱偷懒的猪去休息吧。” “呐呐呐大师兄,你别乱说啊,自从观音菩萨收走了我错投猪胎的惰性,我现在可比以前勤快多了。” 猪八戒对着孙悟空自是不心虚了,他义正词严地抗议之余,还不忘阴阳怪气他一下,“哪像有的人啊,一听师傅说要他帮忙抄经,就偷偷摸摸地跑了,留下个毫毛也不知道想糊弄谁,谁知道他跑哪逍遥快活去了。” “死猪,你胡说什么,”孙悟空放下笔就将自己刚写两个字的纸页撕下,揉成团就朝着猪八戒脑门砸过去,“老孙自是有自己的要事要做,要你多嘴多舌的。” 那纸团虽是不疼,猪八戒可不敢砸回去,自也不能教他白欺负了,转头便朝唐三藏告起状来,“师傅你看看 ,我就说这猴子有事吧,你瞧他心虚成什么样了。” “悟能,切不可乱说,”唐三藏听他俩吵吵闹闹,只得出面解围道,“悟空离家甚久,太过思念花果山,回去看望他的猴子猴孙们了。” 猪八戒听之触景生情,不由想起高老庄,他虽在取经路上时不时嚷着大家拆伙,要回高老庄去和高小姐过日子,可今日一朝功成,他既没能去高老庄再见高小姐一面,也没能回天上再看看他的嫦娥妹。 他安静了下来,继续抄着那些经文,又忍不住小声地向孙悟空追问,“大师兄,你真回花果山了?” “嗯……”孙悟空敷衍着,他心不在焉,不知师傅为什么要帮他遮掩,大雄宝殿上的目光相接是否也被他看在眼中,那些情难自持,那些心倾于侧。 他越想越觉心乱烦躁,那只猪还在叽叽喳喳地烦他,他有些窝火,便气势汹汹地瞪他,“我去哪关你什么事。” 那只猪缩着脖子不出声了,沙僧倒是凑了过来,悄悄拽了拽他衣袖,“大师兄你别生气,二师兄是想说呢,今天是中秋,师傅吃过饭,让我们跟那些僧人一块出去热闹一下,要是你也在,我们就能一块去了。“ “你看,二师兄还特意留了月饼给你,你、我、二师兄和师傅,我们一人一块。” 孙悟空愣了愣神,垂目去看那块为他而留的月饼,他其实并不知道今日是中秋,他对凡人节日的了解少之又少,除了在金平府,他们师徒几人一起度过的元宵,便再无其他。 这圆圆的月饼,大概也是同那元宵一样,承载着与家人团团圆圆的期待。 “喂,”孙悟空挪了挪位置,挪到猪八戒旁边,他将手里的毛笔往猪八戒正抄着的经书上敲了敲,敲得那只埋头装勤奋抄经的猪忍无可忍,无法再忽视他。 猪八戒哼哼唧唧,凑过去和他说小话,“我还以为大师兄你良心发现,感动得要来给我道歉呢。” “你做什么美梦呢,”孙悟空翻了翻白眼,趁唐三藏译经注意不到他们偷懒,抬手就去揪八戒耳朵,袈裟袖子滑落,露出腕上一截佛珠。 猪八戒奇了怪了,孙悟空比他还不爱念佛经呢,过去师傅让他抄经,他搁那鬼画符写遗书,现在被封了斗战神佛,反倒改了性了。 “大师兄,你不会鬼上身了吧,你手上这哪来的佛珠啊,不是吧,你要学师傅打坐念佛?” 孙悟空才不让他乱摸,他抬手避过那只好奇的猪手,将那串佛珠从腕上取下,拿在手里把玩着,指尖捻过那一颗颗圆润的木珠,沉香木宁神静气,清幽淡香宛若他陪在他身旁。 他小声地嘟囔着,“你个呆子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