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虎罗汉在屋外的纷扰声声中睁开凝思的双目,握着手中佛珠翻开桌案上放置的经书。
门窗紧闭的禅房静室之内,于肃寂处忽起的一阵轻风打翻案旁的烛台,巧得刻意地点燃他正翻看的那本佛经。
他皱眉灭去焚烧经文的火光,探手扶起那盏倒落的莲花灯。藏于暗处的那人一如过往记忆中那般心浮气躁,一盏盏照明的烛台在瞬息之间无风而自熄,兵刃挈起的飒然劲风带着千钧之力迎面击来,落在实处时更是席卷着气涌如山的愤激杀意。
那重达千万斤的如意金箍棒,轻而易举地便将他面前的案桌辗得支离破碎,他禅坐的这张檀木禅床亦在这一棒的冲荡下,一寸寸地纵横出崩摧的裂痕。
他静默地望着融于一片黑沉夜色中的故人。那双迥别于他人的眸子明净中蒙着些许尘嚣,是取经之途餐风宿露,步步艰危的挫折,五行山下那身陷尘埃,雨僝风僽的风霜。
故人相见而无寥寥一言可叙,攥着他的金箍棒一步步相近。他抬指擦了擦脸上被碎木划破的那道血痕,垂目避开那双扰他心神的金色眼瞳,兀自拨起那串破除烦恼的沉香念珠。
神猴将军,这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世。
生前扶善惩恶救世济民,身后得凡人立金身追怀,又因被一众村民目睹飞升,在往后千余年被奉如神明,可为他们达成欲求的神明。
他从不理会那些絮絮叨叨的陈愿,为逐利或为求名,听得他耳边聒噪,更不是他一个佛门弟子心力所及。
他早已料想过那些村民有朝一日会不再供奉他,转而去跪拜一尊新的,能帮他们达成所愿的神祇。
只是,他倒不曾想到过有朝一日,新神祇的庙宇会建在他的神猴将军亭之上。那位与他素昧谋面的齐天大圣,不仅一棍子打烂了他的金身像,还指名道姓地要将他的大圣庙盖在此处。
凡人惶悸吐出的那些言辞本不足为信,可那猴子放恣的举止却恰是如山铁证。
是他专横跋扈强占了那座将军亭,是他刁横无理张口闭口刻薄恶语,也正是他孙悟空生性凶横,来势汹汹一心要取他性命。
“你没死?”
今夜的半轮皎月落在窗前,朦胧的月光映明了那张脸。
浅金的眼睫下那双瞪得浑圆的杏子眼含着看得分明的怒火,颤颤扑闪间又有流荡的浮光,如袅袅烟岚濡湿那明媚的亮色。
身下被金箍棒损毁的禅床已是强弩之末,再支撑不久引动裂纹蔓延的摇撼。白日里被如来封为斗战胜佛的孙悟空,此时此刻也不应该出现在灵山。
伏虎罗汉神色从容地抬手,制止那只紧攥上他僧衣的手,“斗战胜佛。”
孙悟空置若未闻,借着力道反覆上那只手,较劲般挑起他手上的佛珠。
伏虎罗汉的视线紧随那串佛珠腾起,翻手便掀开那压在他手上的手,那只手却是有意蛮缠,不依不饶地旋过手掌左拦右阻。
他的指尖在辗转中堪堪碰及下落的佛珠,转眼之间便被那只追逼不舍的手中争夺而去。
相持不下间,那被消磨去耐心的猴子在他再一次疾手追来时,回腕一推便遽然将手中佛珠高高地抛到了空中。
这回在争持间落下的念珠,穿过合拢一处的指尖稳稳垂落在一截柔细的腕,缓缓滑向那掩覆在混金袈裟下清瘦单薄的身躯。
而那只与这副娇小身躯并不相宜的,倔强地又复添了几处苦旅霜露的手,被那念珠的主人抓着指节握在掌心。
四目蓦然相对,孙悟空倒开了口,还是那句诘问,只是僧袍法衣牵缠不清,十指相贴勾扯旧日情丝。
“你没死。”
偃旗息鼓,风且止不欲静,他放开落在眼前那只手,目光越过数载阻隔光阴,停在那张脸上,“孙悟空,你不应该在这里。”
唐三藏自请留于人间百年,赴长安编译从灵山带回的经卷,筑坛建塔为万千民众宣讲佛法,如来闻之欣然自喜,又命取经一众皆随师而去,孙悟空自也在其列。
他再一次开口提醒,疏淡地称呼他佛祖,“你如今,应陪伴在旃檀功德佛身旁。”
“我师傅回长安的路上可没设八十一难。”
孙悟空张嘴便将那些话堵了回去,如今的唐三藏已不再需要他的保护,没了头上那道金箍,如来又凭何使唤他。
他据高临下地凝视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既想从中窥出些什么足以搅乱止水的微波,又不愿看清那道涟漪被何种心绪激荡。
“你是不是,”他缓缓俯身迫近那张淡然的面容,横下心挑明悬在心上的那根利刺,“在故意躲着我。”
伏虎罗汉不答,是沉吟不语斟酌着作何辨白,或被他揭穿心思后的缄口无言,孙悟空执著地要从那双眼中寻得一个回答,倾下身子在满室静寂中一点点挨近那张脸。
那爬满裂纹的檀木禅床,终在时断时续的咯吱声响中不堪重负地散了架。
孙悟空一时失去重心,随遽然塌陷的床板倒向面前依旧不动声色的脸。
那些四处漂游的记忆总是一年年褪色的,天底下的猴子又生得总有些眉眼相似。他早已忘记少年时寻访仙师的艰辛曲折,也记不清那在回忆中渐渐模糊难辨的脸,唯有那一身曾让他艳羡的金甲,在他每每梦回时熠熠如初。
他如愿穿上了那样的金甲,雉鸡翎张扬地挺立在风中,他带着龙王赠与的神兵与披挂回山,喜孜孜地向众妖展示金箍棒的神妙,与闻讯来贺喜的妖王饮宴作乐,酒至酣时一拍即合结拜为至交。
他也曾意气风发地怀揣着少时夙愿,随那远道而来的天使上天做官,矜矜业业喂养天马,闲适之时广访仙友。他同一众志趣相投的小仙称兄道弟,整日饮酒嬉闹遍游九重天,下界好友尽数被他抛于脑后,连花果山的风景都被他忘却。
第二次随天使上天,玉帝认下了他自封的齐天大圣,在蟠桃园前建齐天大圣府供他起居。
他满心欢喜地在新府邸中发帖设宴,左等右等了多时不见一位仙友来贺。昔日一同饮酒的仙友百般以公事推辞,四处闲逛所遇的仙官个个躲他如瘟神,唯有安静宁神那两个讨厌的小尾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从早到晚在他耳边唠叨着请他安静宁神。
他独自一人坐在桃树枝干上,蟠桃园中有绵延数里的桃树,近处的那些林叶间挂上了熟透的新果,远处的桃树枝头尚聚簇着初绽的桃花。
不似入夏的花果山漫山遍野青翠如玉,从蓬勃的枝叶间悬下的果子一日日生出娇艳的颜色,连拂面而过的山风中都满溢着桃子的清香。
也不如遍地桃花未谢时,花果山被春三月的暖风拭得云蒸霞蔚,眺目所及连成一片随风浮动的绮霞,又如一团团燃烧在枝头的灼灼烈火。
他想着他的花果山,随手摘下手边的蟠桃,那桃子入口寡淡无味,一时竟有些似曾相识。
难吃得就像他年少之时,曾在方寸山吃过的仙桃。
孙悟空的脸庞撞进一片熟悉的温热之中,对方的手隔着层叠僧衣搭护在他的腰间。
他撑起身子在令他目眩的一团漆黑中寻觅着视线,匆匆抬头时仍有些局促,直直撞上又一处坚硬,带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孙悟空闻声顿下动作,半伏着身子低眼去看,夜色一如旧时那般晦暗,呼吸的热气拂动他心弦。
天意或许总是爱戏弄人的,他在九重天遍寻不见的人,在五百年煎熬中忘怀的人,在他从囚去他自由的五指山脱身,保护救他的和尚西去取经的路上,猝不及防地相逢在他要走过的人间,纵然那只是,一粒遗落在旧红尘的尘埃。
他随师傅在神猴将军亭歇脚,那尊年岁久远的金像已然许久无人拜祭,炉中未燃尽的半截供香被过路的风熄去,摆放在案前的瓜果放了多日亦不再新鲜。
炎暑焦热,旅途辛劳,夜来无需宿在林间,在附近村庄中借宿,村人送来斋饭仍踌躇在他们面前,拐弯抹角地打听着他们的来路,一张张愁容之下藏着难言之隐。
降妖除怪沿路救苦,这是他的师傅要历的八十一难,他无心听村民掩面诉说哀苦,偏要将那吹落在他手中的遗沙,拉进这场八十一难。
掩于夜色的一吻在静寂中缓缓落下,清浅辗转于研磨拉扯的双唇,那双半垂的眼清湛得显出几分稚气。伏虎罗汉稳住恍惚的心神,在这流于唇面的一吻渐越过牵缠齿关,起身推开那压在他身上的猴子。
他们二人在七零八落的禅床断木里相对,远处喧闹中的煌煌光焰斜照进窗棂,一瞬映现那双眼里狡藏的得胜笑意。
“既是,同我不熟,”那只手随话音又轻佻地缠来,绕过松散衣襟一路徐缓滑下,“我摔我的,与你何干。”
“斗战胜佛,”他捉住那只停留在他心口的手,那双眼依旧让他心潮在相望时妄动,他语调从容地从那些前尘过往中抽身。
“你已得成正果,当时刻牢记,事事慎言慎行……”
门外急急临近的脚步声令他不得不噤声,他回目按紧那只素来得寸便要进尺的手,压低声音警告道,“别出声。”
搞小动作被人打断,孙悟空无趣地撇撇嘴,目光流转间过那张侧脸,他又眉眼轻扬弯起嘴角。他探着脑袋顺势凑到他的耳边,盈盈带笑的声音轻如呵出气音。
“那你同我说你最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没了我不行,我就听你的。”
皱眉随瞥视而来,孙悟空倒不在意,他不觉成了正果便要舍去**,从此心念澄净无欲无求,亦不认那几行戒律清规,便能将这段风情月债一笔尽销。
“你现在不喜欢说这些了,那你亲亲我也行,要像我方才亲你……”
还未说完的话被遽然捂上他面颊的手堵了回去,孙悟空抗议地呜呜了两声,看他并不理睬,知是嫌他聒噪有意为之,他登时生出不满,分开双唇便恨恨咬了上去。
他的牙齿又尖又利刺进掌心,轻易便尝到蔓延开的血腥味,他听到对方滞涩了片刻的呼吸声,不禁松了些口上气力抬眼去看他,小牙仍耀武扬威地在伤口里磨着。
他听那些村民说起神猴将军的传说,那是近一千年之前的事,金甲白袍孑然一身,曾为他们降妖除魔,在旱年送来金箔救难,又在灾年过后再杳无踪迹,就此沉寂在村民代代相传的这一段故事中。
他怀着失约失信的愤恨砸毁了那尊金身像,带着将他轻易遗忘的恼恨在交手时招招紧逼,最后因着那与回忆中出入的气恨把他装进葫芦。
那曾让他在少年时满怀着憧憬等待的猴子哥哥,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神通广大武艺高强,也从不曾将那只惦念着他的小石猴放在心上。
可即是如此,他与取经路上所历的那众多,被他一棒打杀的的手下败将,还是不同的。
孙悟空扒着那只手后知后觉地松开 ,又低头摸索至他咬下的齿痕,轻轻舔上那些流出的血迹。
那只手震颤着后缩,他寸步不让地紧抓,柔软的舌尖缓游过那处伤口,在暧昧的舔舐间化作试探的吻碎落,暗涌的情愫滚沸在无声交缠的视线中,有粼粼的水光漫浸过月色难抑地坠下。
那滴滑至脸庞的泪被温柔地拭去,孙悟空抬着脸静看,发问声轻颤而倔强,“你躲着我,是厌弃我了。“
“厌弃我粗野无礼,厌弃我举止轻贱,厌弃我缠你不放……”
“孙悟空。”伏虎罗汉喝止住那些自薄的话,他摩挲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如梦中来见般俯身越过戒饬,轻轻抵碰上他的额头,在叹息声中拾起旧梦。
孙悟空性如烈火锋芒毕露,他的爱恨也是炽热肆意的。几番交手几番铩羽,针锋相对步步溃败,他应当听师兄的劝告放下心中那些倨傲的不甘,可那猴子总能在他意欲退让时,用三言两语再次挑起他的怒火。
到后来深陷泥潭无后路可退,一切皆是他修行不够的业报,勘不破贪嗔痴恨,容不得毁誉恶言,那颗用十三世功德修来的佛心,慈悲之下仍留存着俗世的欲念。
他命该惨败于孙悟空的手下,命该再入轮回除去那缕俗念。他从长梦中睁开双眼,孙悟空的脸离他咫尺,那双刻薄的唇压在他的唇上是惊人的柔软,对视中慌乱睁大的金眸窘迫得躲闪开视线,又不肯在他面前输掉半分气势,做出副又凶又狠的模样瞪着他。
那热得发烫的唇瓣固执地紧贴着,青涩地学着凡人亲吻,磕磕绊绊在他唇上胡乱地咬啃着。
他至今仍记得,那张脸抬起时双颊流散的那片云霞,收敛了凌人盛气的眼波纯稚得可爱。
“悟空。”
他低喃着他的名字,往昔种种缠绵的私语流淌过心间再难开口,唯有这二字仅仅是提起便挟着缱绻的情思。
两人挨进方寸之遥,耳鬓厮磨间碰触的鼻尖亲昵相蹭,呼吸间绞缠的气息炙热在柔情中。孙悟空挽上他的脖颈,声音温软得沾染着撩拨**,湿蒙蒙的眼下晕开一片薄红。
他从急促的喘息中挣出片刻,将扭捏歉意悄声与他轻语,“我不是有心要咬你,也不是……”
“我知道。”他低头匆匆安抚过那张面庞,连带未言之意悉数倾吞于吻。
伏虎罗汉衔住孙悟空柔软的唇,他的吻来得又轻又急,如珍如宝地款款覆落,缠磨着寸寸失陷的唇舌,如同攫夺那些错失光阴。
孙悟空半眯着眼迷离地迎合着,将情动的身子栽倒进他的怀中。
禅房窗下一片通明烛光,纷攘人影在来来往往。那些僧人们交谈时遗留的零星片言传进他们的耳中,正是今夜灵山,那嘈杂了一整晚的动静。
那只搂在他腰上的手怔然地僵住,孙悟空有所觉察地睁开眼瞥他,遽然使力压下他的脖颈。
他们一同摔倒在一片狼籍的地上,这一吻不可避免地沾带上血腥气,孙悟空用牙赶咬着那意欲抽离的唇角,胁从这长别的一吻搅缠于唇齿的温存。
待到分离之际,伏虎罗汉眼中那些柔情盛意隐于平静,又在望向孙悟空时强撑不住那泓平静,他气息尚有些不稳,虽是问询却已笃定。
“你放火,烧了大雷音寺?”
孙悟空毫不在意地扬扬下巴,如来与玉帝合谋欺他,趁他不在烧他花果山,要他吃那些铜汁铁丸,还教师傅哄骗他戴上金箍,念那紧箍咒害他头痛难捱。
桩桩件件皆是些恃强凌弱的恶行,偏道貌俨然地说着一口慈悲善语,他不过是有样学样以牙还牙,也在灵山放上把火烧他庙宇。
“是我放的,”他坦荡地迎上那道视线,讥嘲地牵了牵嘴角。
“怎么,你要押我去面见如来,告诉他是我故意纵火,让他再关我个千百年,也免得如今再纠缠你。”
伏虎罗汉亦望进那双眼。在破庙中初见孙悟空时,他并未将眼前那只嚣张跋扈的猴子,与他在凡间所遇的小石猴联系在一处。
诚然,那双肖似故人的眼灵动明澈,招招式式间更隐有熟悉之感,可他不愿去想,抑或不敢深想。
那只一心想要长生不老的单纯小妖,有朝一日会大闹天宫犯下弥天大罪,他会成为众仙口诛笔伐的那只妖猴,在五行山下受五百年风霜,再戴上金箍踏上赎罪之路。
“你明知我不会。”他开了口,却只如此一句,含糊其辞,避重就轻。
他们相识的太匆匆,重逢也匆匆,连爱与恨都在仓促之间,人世间的情爱浓烈地教人忘却了诸多妨碍,又在未来得及彼此生出嫌隙之时,被生死划下最镂心刻骨的离别。
待到久别换了死别,梦中人音容俱落眼前。那些离情或钟情掺杂一处再难轻分,年岁早冲淡了昔日义无反顾的一腔盛情,浮上心头的隔阂与阻碍便重又拦在面前,一如这身金红袈裟不可逾越半步。
“我送你去找你师傅。”伏虎罗汉来牵孙悟空的手,那只手使性子地故意往后挣了挣,又在他再度来哄时,乖顺地滑进他掌中。
那张脸顺着他落来的目光抬起,仍赌着气偏侧开视线,只用余光随话音窥伺,“倘若我说,我不要去。”
“那便回你的花果山去。”伏虎罗汉顿了顿,他的声音很轻,那摄受众生的慈悲眼眸观过世间万物,终如朗照的月华无分别地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