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返吴,我一早赶到相送。
寒风吟啸,晨曦中见他,跨骏马,著银甲,挽雕弓。
这是居然是我第一次见他戎装,重伤让他难以披甲,缓带轻衫翩若惊鸿却并非因为儒将的风雅。
此刻,厚重坚实的铠甲烁烁寒光,遮掩了凶险的箭伤,他驻马万军之前,英风天纵。
战马暗啾,军士高歌。
所有人都沉溺于一个信念,
——他足以肩挑家国之重,笑退百万雄兵。
我走过去,轻声问:“明府重披战甲,近日就有战事吧?”他是在做给众人看。
他大笑,然后在马背上俯身对我说,“我曾说过,你要的我都能给。”
是的,他确实说过,也确实给了很多,所以我反而不知所谓。
于是他笑着举剑西指。
关山万重,大江浩浩。
我曾在他桌案上看到了西蜀的地图,每一个关隘都做了详细的标注,我当时亦有所思,只是他不提,我难问。
他继续说,“南郡怎么放得下我的凤雏先生?”
西征,果然是。
我眼前放佛慢慢展开着一副画卷,上面有西蜀的沃野千里,高山深谷,连绵不绝的逐渐清晰……乃至……天下。
我的平生所愿,竭尽于此。
但望四海清平,九州一统。
他竟知我如斯。
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说一切都刚开始,他并不屑于纠缠荆州的归属,益州在手则荆州如孤岛,而那时,刘备还沉醉于新婚的胜利。
他执剑为笔,老辣狠绝,画出的是狼烟漫卷惊涛拍岸,气吞万里无限江山。
我抬头,见他笑得锐意昂扬。
我退后一步,端重的长揖行礼。
——统盼明府早日归来。
我按他的授意研析着西蜀的地形,他内室的沙盘描绘了进攻路线甚至到兵分几路,从南郡开始,一路西进直指成都,我用手顺着大军进攻的方向拂过,心底也从不谋而合的兴奋到叹为观止的感叹。
可惜我没有时间去理清是不是该庆幸被他绑来。
他的贴身侍卫从马鞍上滚落跌倒在我面前时,仅仅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
脸上还带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请先生速往巴丘,大都督病重!”
又在戏弄我?我第一个念头这样想,真是层出不穷。
“请先生速往!”侍卫又说了一遍,几乎哭着在喊。
我看着他,惊醒。
马车昼夜不休的赶到了巴丘。
可我看到的只是白帆如雪,全军缟素。
和中军大帐外跪着的悲切的将士。
——还是来晚了。
吕蒙来到我身旁,哽咽着告诉我,他只勉强支撑着口述了给吴侯的遗书,箭伤复发,让他痛苦的死去活来。
他推荐了鲁肃,我几乎要大笑,他终于还是低头了。
——我差点忘记,这世间还有死,能让他低头。
但那不叫遗书,只是《困病与孙权笺》,即便忍受着撕心裂肺的折磨,大口大口的呕血,他也并不相信,自己会死在在如此年轻的时候。
我也不信,巴丘缠绕不清的浓雾,让我如坠梦魇,有冷风,在脸上刀般的割。
我是唯一没有流泪的人。
他如此决绝的背了西征之诺,甚至不肯等我相见一面,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给我,我是什么?
我一直不愿去想,可从我被绑来那天,我就不得不屈辱的面对。
他几乎粗暴的扯开我衣襟时,他露出俊美到邪恶的从容微笑时,或许都是在给我答案。
可我仍然决定送他返吴。
想看看是怎样的异土孕育出如此锋利决绝的美。
——并没有太多的不同,较之荆州,江南更多了一份秀丽,少女般的恬静,更难得的是,那份乱世中的祥和。
让我想起他曾跟我说过的,舒城的桃花,燃烧般的,次第而开。
可是,我看到了太多的白色,几乎遮住了吴地的碧水青山。
——沿途都是重孝的百姓,啜泣着跪在路旁,层层叠叠,难计其数。
那里有向他抛过丝帕姑娘,有向往追随他的壮士,有一遍遍传诵他故事的老人……
或许他们都曾经无数次在这条路上迎接他凯旋,遥望他策马而过的卓然英姿,然后欣喜若狂。
即便他们从无机会看清楚他,因为他从不曾走得如同像今天,这样慢。
在南郡也有鲜花漫天的倾慕以及惊为天人的赞叹,但那都是因为——他们并不知晓他是谁。
脚下白骨累累,他著华袍,抚名琴,笑意晏晏。
而现在,我终于亲见了他在吴地所受的仰慕,神明般的崇敬,所有人甘以生死相托的信赖。
他们的脸上刻着悲恸,甚至绝望。
让我相信,真的有种毒,叫周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