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 第1章 私访 他没有伸手去接楼上不断洒落的花儿,只是回头对我说:“士元。” 我只得加快了脚步,看见他正立在漫天繁花中,浅笑。 他穿了白色的袍子,没有任何的刺绣装饰,简单的束带,发系纶巾。 我曾以为他的霸气以及雍容,很大程度上来自那名甲华服,今天才明白,有些人天生隆重,无需雕琢。 简略的白衣更彰显了他本身的气度,没有束缚的绝色着。 让人不由的自惭形秽,我有意缓行,以便不离他太近。 “士元,我该派人抬着你把?”他嘴角上扬出漂亮的弧度,可眼睛却没有笑。 他会在朝堂上口若悬河、议论英发,其实,平时却是个话不多的人。 但他熟练于各种笑容,也可以轻易的把各种人融化在那或明或暗的笑意里。 ——除了我,或许因为我从未见他真的笑过。 “哪里,”我平静的回答,“统不过一介书生,自然赶不上将军龙行虎步。” 他没有说话,单单是看着我,漆黑的眸子闪亮。 好在只是片刻,未等我被逼视的低下头,他就拉了我的手腕向前走去。 一扇民宅打开门,十四五岁的少女聘婷而出,怀中抱橘。 又来了,我想。 少女将果篮递给他,随即羞红了脸,迈着细碎的小步跑回。 我终于忍无可忍,我从不介意世俗之念,却也不愿意这样给人做陪衬。 “明府身兼军国重任,体察民情这样的事就交给统吧,何劳明府亲往?”我说。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我是不敢这么说的,这个年轻的大将,有着风雅的盛名,可脚下枯骨成山。 现在我能说,因为他的气度恢弘,也许我从来不曾真的了解过他,但这点却能肯定。 即便那仅仅是因为他不屑于计较太多。 果然,他只是笑笑,他当然知道我的意思。 却只是把橘子塞到我怀里,带着点戏谑的笑意,说:“拿着。” 我已经不知道接过了多少次这样娇艳的水果,同一个个送出它们的少女一般美好。 但我将在转过街角时将它赠予他人——我们徒步出行,无处存放。 “这橘子赐给你,”他突然说,好像仅仅是出于无心,“不必再赠人。” 穿过南郡的大街小巷,战火洗礼的痕迹还依稀可辨,但比起城破时哀鸿遍野,易子而食的情景已经好了很多。 不知当时,他的铁骑踏进这片焦土,驻马城头,面对着断壁残垣,他是否依旧能冷眼相对,纤容不动。 我不由为这个念头自嘲,大将要的从来只是攻掠和屠戮,看到的只是得天独厚的战略位置,繁盛或者枯败都是一样的战利品。 他突然停在了一个老翁面前。 老者衣衫褴褛,在微冷的风中瑟瑟发抖,一群围着他丢石子的孩子同样穿着破旧的衣服,脸上消瘦而灰暗,此刻他们已一哄而散。 周瑜没有走,甚至蹲下了身。 我急忙跟过去,与老汉攀谈。 为什么不回家? ——无家可回。 家人呢? ——长子已于十年前战死;次子在南郡被围时被抓了丁,尸骨难寻;儿媳幼孙在乱中之中不知去向;身无寒衣,屋无片瓦。 为什么不报官呢? ——报什么官?报哪个官?刘表还是曹仁?有什么用? 我撇向周瑜,见他一直半蹲在旁,面色清冷。 于是我接着说:“现在是周太守——你该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老翁抬了头, “江东的周郎嘛,听说那是神仙一样的人,”他脸上的纹理纵横交错,难以分辨神情,“可周郎高高的在天上呢,他看不见咱们。” 我有些担忧的再望向周瑜时,他已然起身,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看见,他漆黑的双眸显出的悲天悯人的哀伤,也许仅仅是错觉,短暂却灼热的于我眼前绽放。 他匆匆而行,我在他身后小跑的跟随。 正是秋风萧瑟,夕阳渐垂,他素白的衣襟在溶溶暮色中随风而动。 “士元”他头也不回的说,“你去办,我要老有所养,幼有所学。” 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少过问南郡的政事,这,是其中一次。 最早是发在另一个论坛得,现在那个论坛上不去了,应小伙伴要求,在这里重发一遍。一共六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私访 第2章 箭伤 “士元,你美的恰到好处。”他的手抚过我的面颊时说。 那是有些粗粒的感觉,远不像看上去那么光洁,剑和琴都在上面固执的留下了痕迹。 虽然我很少见他持剑,从未见他弹琴。 有时我会想,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太守,而我只是个普通的幕僚,我们不生在乱世,他无旷世雄才,我亦无凌云壮志,一切会有多少的不同。 可有些事偏偏会提醒你,让你不得沉浸在虚幻之中。 比如他右肋的伤。 乱世给每个人留下烙印,即便高高在上如他,美璧难双如他。 我可想象出他立马万军从中的卓然身姿,却总也想不出玄铁刺破铠甲,直入肌理时发出的声响。 红梅落雪,或许有冷香四溢。 “明府是带着这样的伤例行军事的?”当时我问。 “比这要重的多了。”他答得轻描淡写。 “会很疼吧?”我说。 他笑,几乎带着顽皮的神态答:“士元不妨一试,不然怎么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没有笑,因为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为贵的雍容以及为帅的豪情,而是,东吴之所以能屹立于世的傲骨,铮铮而响。 ——可他,一把撕下了我腰间的束带,说:“你会知道的。” “士元?”他打断了我的回忆,脸上的温柔有慵懒的倦意。 微风透过雕花窗楞,罗帐上的华美流苏摇曳出细碎清脆的声响。我伸出手,一点一点的抚过那仍未痊愈的伤口,玉石般的肌肤,月光下带着朦胧的光晕,但巨大的伤痕赫然在目,血肉模糊,突兀可怖。 在很多人眼里,他该是个和善的人吧,爱兵如子,善待同僚,谦谦一笑展尽君子之风。 可是,一个能对自己都如此狠绝的人,拿什么去爱别人。 他微微的皱起了眉头,但不曾命我停手。 我突然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仿佛我所受屈辱的补偿。 可我的喉头苦涩难言。 我尴尬的笑着,突发奇想的说:“这箭伤怎么不在脸上呢?” “为何?”他问。 “那样府君就可以跟统一样了。”我望着他过于俊美的脸,调侃着。 我以为他会哈哈大笑。 可他只是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凛冽的目光,突然变得冰凉刺骨。 他起身,华袍上的纹理连同随身而动的佩珏,映着幽暗的烛火,闪烁出陆离的光泽。 让我辨不清他的距离。 他却背着身开口,“你先退下吧。” 不管我曾经是多么孤傲的人,但在他面前,仅仅是半年时间,我已习惯了不多说一句话。 或许这正是他的真传。 我起身,离开,不必行礼。 后来我碰见了吕蒙。 “我见过府君的伤……”我试探着说,“好在不在脸上。” “脸上?”吕蒙惊讶于我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随即有些紧张的说,“先生是说像讨逆将军那样?” 明白了。 我那天的狼狈而出是因为一个已经过世了十年的人。 真是冤屈,我怎么会知道,或者说想起十年前那件事的细节,关于箭伤的位置。 可于他却铭记入骨? 他可以任由我抚摸过身上的伤痕,可心里的谁也看不见,碰不得? 我忽然想起他那极美的眼睛,锐利的,幽深的,太过于警醒和明亮,从来不笑。 ——但我并不懂他。 我曾问他可否挂念小乔,那是江南最美貌的女子,他不语;我曾问他是否依然怀念孙策,双璧是江东最璀璨的传说,他亦不曾回答。 所以,关于他的种种,我只是猜测,无处验证。 第3章 相逼 也许我并不是个太有心胸的人,有些事我很难忘记。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著便装,嘉木般玉立在森森武将之前,峨冠玉带,宽袖上的织纹精美而繁复。 他长揖行礼,端然道,“先生。” 我很多次听说过他的名字以及那所有吴人耳熟能详津津乐道的故事,可依旧惊为天人。 英姿美颜。 他笑的时候温和而磊落,净透而爽朗,我几乎忽略了面前是血债累累的宿将,即使他身上有那么明显的便装不能掩饰的霸气纵横。 好在,我还记得我是怎么被捆着塞进的华美的马车,怎么被几个戎装的大汉粗鲁的带到这里。 我没有还礼。 我昂着头,清醒却也忐忑的等下面的命运。 其实握在他手里的何止是我的性命,还有太多的人,比如南郡的百姓。 我们都清楚这一点。 那只需要从他淡色的唇边吐露出一个简短军令。 屠城。 并没有他曾经屠城的传闻,我却可以知晓如若亲见的场景。 孙策去世后,江东动荡的如湍流中的扁舟,风云乱起,李术叛变。 他率兵围剿,身边是年少的君主。 ——攻横江、当利,拔之;渡江击秣陵,破笮融、薛礼;下湖孰、江乘,入曲阿,刘繇奔走;攻皖,拔之;近寻阳,破刘勋;讨江夏,定豫章、破庐陵。 太多辉煌的战役,再取宛城不过如棋局,他玩味着拿棋子,看对方如何手忙脚乱,冷冷涔涔。 时缓时急,不缓不急,驻兵城下围剿数月,直到对方人心涣散,弹尽粮绝,他好像在耐心的考证能用多小的损失换这座城。 李术负隅顽抗,一旦城破便是九族皆诛的重罪,他下了死心不能让。 城楼上守兵渐渐没有了训练有素的举止,军士已然用尽,现在套着军服的不过是普通百姓。 他望着,冷笑。 再后,甚至有了女人和孩子的身影,男人已经所剩无几,须发皆白的老翁瑟瑟的拿着枪,站岗放哨。 而城内,大家土石充饥。 他终于驳马站在阵前,缓缓的举起了右手,指向宛城的大门,然后决绝的放下,他说,攻城! 白色的骏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如雪的披风展出凌厉的锋芒。 吴军猛兽般的涌入,势如破竹。 年少的君主却觉得还不够,他还沉溺在丧兄的悲伤中,他已耗尽了耐心,杀红了眼睛。 “我要屠城!”孙权几乎疯狂的喊。 而他,就站在君主身边,没有劝阻,眉头都不曾皱过,“下令屠城。”他平淡而冰凉的说。 江河赤染,残阳似血,土地都成了红色,四周弥漫着浓重腥气。 孙权在城墙上俯瞰这一幕,豪情与愤怒畅快淋漓的在漫天血色中激荡着喷薄而出,他激动的扶着城头,未经战事的双眸闪亮。 而他,立于君主身旁,二十五岁的年轻面庞皎皎如昨,却冰冷似铁。 他还记得第一个破皖的情景么? 秋毫无犯,手拿水果鲜花的百姓站在路边看大军整齐如一的走过,高声喊着,“孙郎!周郎!” 英俊的无以复加的少年将军在漫天鲜花中含笑的挥手。 还有那英雄美人的故事,一夜间传遍了长江南北。 ——春风大小乔。 可二乔就是皖城人啊。 而他,曾是皖城最引以为豪的佳婿。 当然,他不曾下过屠城的命令,他只是听命于君主,他攻无不破,战无不胜,却毫无劣迹。 可是孙权不知道第一次破城的情景,他也忘记了么? 那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我沉默着,武将们的铁甲熠熠寒辉,兵士们的枪尖光芒灼目,他们都面无表情,如同忠勇的猎犬,只需主人的一声令下。 他则在站在众人中央,若无其事的带着笑意,耐心的等待。 我突然瞟见了他腰间悬着佩剑,据说那是淮阴侯的遗物,代表着吴侯最高托付,异宝奇葩,浸染了数百年的鲜血,依旧如新。 我最终决定辅佐他,有太多的理由,比如至少我不想见南郡重蹈皖城的覆辙。 或者,仅仅是因为我本来也别无选择。 ——也许他并不嗜杀,但是他从不手软。 于是在万人的瞩目下,我俯首,颤抖着说:“统愿辅佐”。 兵器的寒光映在我的脸上,更锋利的他似笑非笑的眸子。 我一直记得这一幕,画面般的展开,行云流水的画风,用了最浓烈的色彩。 第4章 功曹 带着这个并不体面的出场,我开始做起了我的幕僚。 南郡的情形比我预想的还要困难的多,数年内几异其主,纲纪崩坏,匪盗横行,要事卷宗早已在战乱中遗失被毁,无法可依无据可查。 而这些,比起荆州对江东的仇视都不值一提,从孙坚死于刘表之手,几十年的时间,征战从未间断,南郡有无数的男儿埋骨疆场,那种血海深仇,累计到深入肌骨。 所以他启用我——我是荆州人士,又算是有些名望,由我治理,避开了东吴和荆州最锋芒的交纫,而荆州百姓也相信我不会趋颜于吴而亏待家乡父老。 若不如此,恐怕只有屠城,把南郡杀光全换成吴郡子民才能掌控。 何等高明。 大家说他举重若轻,我苦笑,重是我在举啊。 可是我不曾因此腹诽他,南郡的险恶形势不仅在内,战略要地,众豪强虎视,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因为有他威镇。 但他很少过问南郡的内政,每当事态焦灼,我蹒跚而行,总是感到他坐在身后高深华丽的笑。 终于有一次,他对我说:“士元,我们请客如何?” 我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他的唇角勾出一丝笑意:“这里的士族们啊。” 我明了,我在代理南郡事务时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大族的抵触,他们观望着,如果新太守残暴铁血,正好让他们借机渲染仇恨,如果新太守略有心慈手软,他们将伺机而动。 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南郡大族已经震慑于他铁腕,也了然南郡的日益繁华。 不过,我把宴请名单交给他过目时,还是隐隐的担心。 “你怕他们不敢来?”他问。 我点点头。 他哈哈大笑,说:“我倒觉得他们不敢不来。” 之后他执笔,在名单上飞书。 我拿过来,看见俊逸的字体,写的是:刘备。 “这个荆州牧该来给我们捧捧场啊。”他依旧笑着说,可眼闪过的意味,锋利而坚硬。 数日后的华宴,有着盛大的排场。 宵歌,曼舞,美酒流光。 吕蒙和韩当著重甲于他左右,手扶利剑,目光凛凛,突兀的端立在香暖的宴会上。 暗流涌动,笑里藏刀。 荆州士族们果然悉数来齐,他们低着头趟着冷汗,神色各异,都没有了原来的夸夸而谈。 我也见到了刘备,身后跟着关羽张飞,席间他几次欲言又止,却终究停留于尴尬的附和。 门外,军士林立,兵器的利刃闪过寒光,在窗上投出刺目的影子。 整个宴会只有他高谈阔论,笑如和风。 末了,他举樽相邀,“瑜拜谢众位的支持,还望大家齐心协力,辅助吴侯,惠及南郡。” 所有的人忙点头称是,他们相当整齐的说,“明府宅心仁厚,我等定不遗余力,全力相助。” 我突然想笑,原来,不得不低头的不只是我。 此番,等于南郡乃至荆州都默认了东吴对此地的治辖,而我办理政务居然也顺当了许多。 我依旧很少跟他讲政务以外的话,不管在公事上有着怎样的默契,我跟他,永远不能促膝而坐,酌酒对饮。 禀完公务,我正欲离开,他却叫住了我,问,“怎么?士元也想要三顾么?” 我本该说,明府取笑了,然后滴水不漏的告退。 可是屈辱压在心头,我没有答话。 他注视着我,然后淡淡的说:“你要的我都能给,但这一点,我并不像刘备那么有时间。” 他确实给了我很多,他出身显赫,挥金如土,赏赐堆满了我的住所。 “府君多虑了。”我并不想多说。 他意味不明的笑。 “都退下。”他对侍从一挥手,宽袖展出了雍容的弧线。 沉重的檀木门缓缓的关上,我的心开始下沉。 他实在是个美男子,青松般的挺拔,宽肩、长腿、狭臀,当只剩里衣的时候,可以看见珠光色肤质,以及结实匀称的肌理。 我走不掉,那是年轻的武将,我不可能挣脱,何况,即便我走出了这个门,又有什么用? 我绝决的闭上了眼睛,濒死般的喘息。 ——饮鸩止渴。 第5章 醉酒 他并不是个风流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风雅故事,鲜花般的点缀在他胸前,让他走到哪都芬芳四溢。 比如周郎顾曲。 其实,他既不饮酒也不拂琴。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精于此道。 美好的传说在不断的流转中成了真实的存在,或者,仅仅是因为人们期盼铁血大将能有柔和的情愫,才不至于过于遥远。 有人来报告他吴侯已经放走了刘备时,他正在饮茶。 他略微停顿了下,凝视着杯中漂浮的茶叶,琥珀的茶色在白玉杯中透着淡淡的光。 错失良机,我本以为他会大怒。 他给吴侯上书时,我曾在一旁研磨,他运笔而书的样子,笔如利刃。 刘备是去借南郡的。 南郡浴血鏖战时,刘备在毫无抵抗的四郡间游走,无力在曹仁碗中夺食,此刻却对着南郡垂涎。 他低垂的长睫挡住了深黑的眼眸,我却固执的觉得可以看见他眼中的厌恶。 “都督”信使见等不到他的只言片语,犹豫了下,继续说,“主公要嫁出郡主……与刘备联姻。” 他抬起来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信使,眉间微蹙。 然后他举杯似欲饮尽其中的茶,却停留在半空中毫无征兆的松了手,茶杯从他手里滚落,水湿了满地。 使者惊恐伏地,却还是说:“恳请都督……” “退下休息吧。”他只如此答。 深夜,太守府灯如流火,歌声阵阵。 我快步走过去,高大的树木在月色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扭曲的摇摆,窸窣作响,却伴着酒香满庭。 华堂内春色熏暖,我看见他斜身坐于中央,半倚玉案。 舞姬们霓裳飘飘,舞动的倩影,如云朵般的轻柔。 乐姬们坐于他的身后,面色绯红,音律从她们指尖流淌而出。 偶尔会有乐姬怯生生却兴奋的喊,“将军,我的音错了,徽低了两调……” 于是他笑,举起金樽广袖相覆,饮尽。 ——是曲有误,周郎顾的游戏。 我终于得以一见。 脂粉伴着酒醇染出奢靡的浓香,他精致的眼角和飞扬的眉梢风华流转,容止生姿。 我曾以为他身上没有世家子弟的浮华,现在他却十倍的呈现在我面前。 如此的流光溢彩。 而游戏的规则似乎是,如果他能说出谁弹错了,弹错几调,误者罚酒,如果他说错了,他自罚酒。 可是我未曾见他回头顾曲呵,他只是不停的饮。 酒盏斟满又尽。 我立在门口,冷眼相看。 他醉眼朦胧的望向我,好像过了会才认出来,说,“来,士元,坐。” 等我坐好了,他揽过身边如云浮动的姑娘们,笑意阑珊:“喜欢哪个,带回去。” 我望着他,不语。 他与我对视着,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笑意,然后他终于摆摆手。 姑娘们在袅娜而出时,脸上都带着清晰的不舍。 我拿过他的酒樽,冷冷的说:“统尚不知明府善饮若此。” 他质气般的一把拉过我拿着酒樽的腕,以至于我离他的距离变得咫尺之内,脸几乎贴到了一起,我可以清晰的看到他脸上晶莹的绒毛,以及肌肤细腻的纹理,他的眼睛如含着一汪深潭,扑朔弥漫出脉脉情愫。 美得肆意张扬,直逼得人无处可退。 他却突然松开我,直接拎起酒坛,仰头而饮,玉液琼浆顺着面颊滑过脖颈,直流到在织锦中若隐若现的胸膛。 酒香扑面,有些人无需放蛊,足以蒙惑人心。 “府君,你再喝就醉了!”我说。 他停了下来,放下酒坛,转向我,问:“士元看见过我醉?” 当然没有,我几乎以为他从不饮酒。 “我醉不了的,也不能醉……”他将坛内的酒饮尽,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透彻。 我惊讶于他变幻莫测的神采,但他至少该顾忌身体。 “明府”我说,“若心有不快,何不直言相谏?” “相谏?”他放纵的大笑,直笑到轻轻的咳嗽,然后自言自语般的,“我无话可说。” 片刻的沉默后,他从袍袖中拿出信,锦缎的质地,透着淡香,“这是香儿的信,我屋里有更多……百官的,他们都以为我能做什么。”他望着我,问:“士元,你说我能做得了什么?” 他的神情难得的认真,可是我回答不了他——我也以为他无所不能,至少在此刻之前。 他终于笑笑,摇晃着起身,“我甚至可以谋反,对吧?” 衔着嘴边的笑意,他将目光投向苍莽的夜色,眸中的寒气遮不住刻骨入髓的哀凉。 他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谨言慎行,一句都不肯多说,可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有着普通人一样的无助。 他显然已知晓刘备对吴侯说的话“公瑾文韬武略,万人之英,恐不久居人下。”也知晓吴侯的沉默,未置可否。随即,这位东吴之主,放走刘备嫁妹联姻。 何必知道的这么多,何必如此耳聪目明。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与他并肩而立,可当我窥见他眼中所见,仅仅是分毫,我如坠冰窟,止不住的发抖。 一时间,我几乎忘记了那些屈辱仇恨,伸手只想扶住他,可他望着我,推开。 冷风吹过他有些散乱的发髻,月色模糊了面部的线条,我看见他转身离开时,步履维艰。 而他的腰间,依然垂着淮阴侯的剑,泛着清冷的寒光。 数日后,我见到了江东数位大将著甲而来,单膝跪倒在他面前,面有愤愤色。 我能猜到他们说了什么,武人可以为国之尊严流尽最后一滴血,却咽不下不战而和的屈辱。 比如刘备讨地,比如郡主下嫁。 他们是来请命的,其实近日我已经听到很多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我即在一日,如何能让你们以身涉险?”我进去时听到了他这样答。 于是我看见了每个将士脸上的感怀,“大都督!”他们抱拳,闪着泪。 这里每一个人,都能为他去死,不仅如此,吴地的一兵一卒,都甘愿为他去死。 他未必希望如此,他甚至小心的回避,可又总是不经意的让别人深陷其中。 沉醉般的敬仰。 可是我看到了那夜他笑意中禁不住寂寥呵。 所以此刻,在众人退去后,我说:“明府……” 他摆手打断了我,然后深刻的笑着,说:“一切才刚开始啊,士元。” 我再找不到那夜的一点痕迹,只见夜凉如水,月色如霜。 第6章 西征(上) 他将返吴,我一早赶到相送。 寒风吟啸,晨曦中见他,跨骏马,著银甲,挽雕弓。 这是居然是我第一次见他戎装,重伤让他难以披甲,缓带轻衫翩若惊鸿却并非因为儒将的风雅。 此刻,厚重坚实的铠甲烁烁寒光,遮掩了凶险的箭伤,他驻马万军之前,英风天纵。 战马暗啾,军士高歌。 所有人都沉溺于一个信念, ——他足以肩挑家国之重,笑退百万雄兵。 我走过去,轻声问:“明府重披战甲,近日就有战事吧?”他是在做给众人看。 他大笑,然后在马背上俯身对我说,“我曾说过,你要的我都能给。” 是的,他确实说过,也确实给了很多,所以我反而不知所谓。 于是他笑着举剑西指。 关山万重,大江浩浩。 我曾在他桌案上看到了西蜀的地图,每一个关隘都做了详细的标注,我当时亦有所思,只是他不提,我难问。 他继续说,“南郡怎么放得下我的凤雏先生?” 西征,果然是。 我眼前放佛慢慢展开着一副画卷,上面有西蜀的沃野千里,高山深谷,连绵不绝的逐渐清晰……乃至……天下。 我的平生所愿,竭尽于此。 但望四海清平,九州一统。 他竟知我如斯。 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说一切都刚开始,他并不屑于纠缠荆州的归属,益州在手则荆州如孤岛,而那时,刘备还沉醉于新婚的胜利。 他执剑为笔,老辣狠绝,画出的是狼烟漫卷惊涛拍岸,气吞万里无限江山。 我抬头,见他笑得锐意昂扬。 我退后一步,端重的长揖行礼。 ——统盼明府早日归来。 我按他的授意研析着西蜀的地形,他内室的沙盘描绘了进攻路线甚至到兵分几路,从南郡开始,一路西进直指成都,我用手顺着大军进攻的方向拂过,心底也从不谋而合的兴奋到叹为观止的感叹。 可惜我没有时间去理清是不是该庆幸被他绑来。 他的贴身侍卫从马鞍上滚落跌倒在我面前时,仅仅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 脸上还带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请先生速往巴丘,大都督病重!” 又在戏弄我?我第一个念头这样想,真是层出不穷。 “请先生速往!”侍卫又说了一遍,几乎哭着在喊。 我看着他,惊醒。 马车昼夜不休的赶到了巴丘。 可我看到的只是白帆如雪,全军缟素。 和中军大帐外跪着的悲切的将士。 ——还是来晚了。 吕蒙来到我身旁,哽咽着告诉我,他只勉强支撑着口述了给吴侯的遗书,箭伤复发,让他痛苦的死去活来。 他推荐了鲁肃,我几乎要大笑,他终于还是低头了。 ——我差点忘记,这世间还有死,能让他低头。 但那不叫遗书,只是《困病与孙权笺》,即便忍受着撕心裂肺的折磨,大口大口的呕血,他也并不相信,自己会死在在如此年轻的时候。 我也不信,巴丘缠绕不清的浓雾,让我如坠梦魇,有冷风,在脸上刀般的割。 我是唯一没有流泪的人。 他如此决绝的背了西征之诺,甚至不肯等我相见一面,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给我,我是什么? 我一直不愿去想,可从我被绑来那天,我就不得不屈辱的面对。 他几乎粗暴的扯开我衣襟时,他露出俊美到邪恶的从容微笑时,或许都是在给我答案。 可我仍然决定送他返吴。 想看看是怎样的异土孕育出如此锋利决绝的美。 ——并没有太多的不同,较之荆州,江南更多了一份秀丽,少女般的恬静,更难得的是,那份乱世中的祥和。 让我想起他曾跟我说过的,舒城的桃花,燃烧般的,次第而开。 可是,我看到了太多的白色,几乎遮住了吴地的碧水青山。 ——沿途都是重孝的百姓,啜泣着跪在路旁,层层叠叠,难计其数。 那里有向他抛过丝帕姑娘,有向往追随他的壮士,有一遍遍传诵他故事的老人…… 或许他们都曾经无数次在这条路上迎接他凯旋,遥望他策马而过的卓然英姿,然后欣喜若狂。 即便他们从无机会看清楚他,因为他从不曾走得如同像今天,这样慢。 在南郡也有鲜花漫天的倾慕以及惊为天人的赞叹,但那都是因为——他们并不知晓他是谁。 脚下白骨累累,他著华袍,抚名琴,笑意晏晏。 而现在,我终于亲见了他在吴地所受的仰慕,神明般的崇敬,所有人甘以生死相托的信赖。 他们的脸上刻着悲恸,甚至绝望。 让我相信,真的有种毒,叫周郎。 第7章 西征(下) 后来鲁肃来访。 我并不喜他,他不该用别人浴血而战换来的疆土做自己的交易,不管有着多么光鲜的借口。 “先生可否留吴?”他开口问。 “留吴?”我笑,“我不像鲁大人跟周都督是至交,他临终也会谋个好位子与你。” 他皱起眉,哀伤的看着我,他也一定不喜我,只是没有心情去理会我不恭的神色。 他默默的低头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笺,递予我说,“这是公瑾的荐书。” 我愕然,我以为我跟他之间已然尘埃落定。 鲁肃接着说:“公瑾有言,先生若愿留吴,可将此书呈于主公,必得重用。” 我当时沉默了很久,他居然在最后为我做了安排,我一年来的殚精竭虑,如果换来了他真实的器重,也算终有所值。 我背过身,仰天长叹。 而鲁肃就在我身后,一字一顿的说:“先生,那是公瑾的亲笔……” 孤灯独坐,驿馆内罕有来客,国丧期间,一切都变得宁寂,只有院内悬挂着的白缟,在阴冷的夜风中萧瑟的响。 荐书赫然的在面前,想必文采华然,俊逸的字体却不知是否如旧。 我没有气力展开它,白日听到的话扎在心上,不能触碰的疼。 但我已明了他的用意,他知我志,故虽会竭力保举,却放任我自己去选。 这一次,他终不会再相逼。 我急切的想要离开,吴地的哀伤潮水般让我吐息艰难,我第二天便去向鲁肃辞行。 “先生,何以执意要走?”他的语气中带着失望。 “东吴连囊中之地都想借出,会求一统天下么?道不同不为谋。”我无意矫饰。 鲁肃听了,带着些责备的意味说:“但我以为先生与公瑾相厚,必不会辜负。” 他果然只是为了周瑜而来,我们以一样的神色看着彼此,都觉得对方辜负了周瑜,我反而突然觉得欣慰。 我笑:“鲁大人以为府君一心想我留吴?” “不然先生以为呢!”他勃然而怒。 但随即他压住了声音,望着窗外的魂帆,缓缓的说,“先生应知公瑾的亲笔在江东的分量,但可知……”他停了下,眼中含着沉重的悲切:“但是可知他当时几不能执笔……” “那鲁大人觉得,府君为什么不命人将荐书直接呈于吴侯?”我打断了他,语气毫不退让,我不想听到后面的话。 鲁肃沉默了,许久他轻声叹气,问,“你欲往何方?” “回南郡。”我简略的答。 “南郡归属尚未清晰。”他说。 我不以为意:“那好……你割让南郡之日,便是我投靠刘备之时。” 他神情凝重的看着我,语气变得清冷,他说:“知道了。” ——他应该已然明了,周瑜将荐书与我,便是去留在我。 但他不会懂,关于剑指天下的允诺。 我走的那天,无人相送,而我也无机会看见鲁肃如何颤抖着在南郡的文书上盖了官印。 这样很好,我并不想与东吴再有何牵连。 刘备只分给了我一个小县,纵有宏图壮志,不过困于方寸之间。 我日日沉醉于酒醇,半醉半醒时,能看见南郡太守府的华庭玉柱。 繁华褪尽,旧事浮梦,何来金风玉露。 第8章 尾声 直到有一天,刘备突然盛装出现在我的面前,身后立着关羽、张飞。 已是半年寒暑,我衣衫颓然的靠在椅子上,挥着我的蒲扇,慵懒的抬眼看他们。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炽热的照射,刘备罩着厚重的服饰,汗水直淌。 “你挡着我的风了。”我说。 他忙向旁边跨了一步,然后长揖行礼,谦恭的说:“先生,备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还请先生不计前嫌,共创大业。” 我笑,不置可否。 刘备又说:“多亏了子敬相荐,要不备几乎慢待了先生。”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我与鲁肃素无交往,他未必觉得我有何才华,即便他觉得有,也无推荐之理。 我给写他了信,自然该道谢。 鲁肃的回信上只有一句话:“先生无需挂怀,肃只是受故人之托。” ——原来如此,故人之托。 我以为不曾遵从他的意愿,原来不管我怎么选,都有他的安排。 如此的算无遗策。 我长久的挣扎于往事之中,如同溺水的人在求生,但他终究不肯放过我,执意要看我泪洒灵前,然后他在天上淡淡的笑。 我无意顺应,可是我,泪流满面。 此后刘备又说了很多,其实他什么都不用说,我一定会助他西征。 迟来的西征。 我于战车上看旌旗飞扬,听战鼓齐鸣。 沿着他定好的路线,走过这一程,运筹帷幄铁马金戈。 只是,难复当时的豪情。 当我终于望见成都的城门渐开时,也看见了利箭呼啸而来。 从未想到,箭入肌理的声响如此欢愉,鲜血喷溅出艳丽的色彩。 漫天飞花,见他回眸望向我说——士元。 完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