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个风流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风雅故事,鲜花般的点缀在他胸前,让他走到哪都芬芳四溢。
比如周郎顾曲。
其实,他既不饮酒也不拂琴。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精于此道。
美好的传说在不断的流转中成了真实的存在,或者,仅仅是因为人们期盼铁血大将能有柔和的情愫,才不至于过于遥远。
有人来报告他吴侯已经放走了刘备时,他正在饮茶。
他略微停顿了下,凝视着杯中漂浮的茶叶,琥珀的茶色在白玉杯中透着淡淡的光。
错失良机,我本以为他会大怒。
他给吴侯上书时,我曾在一旁研磨,他运笔而书的样子,笔如利刃。
刘备是去借南郡的。
南郡浴血鏖战时,刘备在毫无抵抗的四郡间游走,无力在曹仁碗中夺食,此刻却对着南郡垂涎。
他低垂的长睫挡住了深黑的眼眸,我却固执的觉得可以看见他眼中的厌恶。
“都督”信使见等不到他的只言片语,犹豫了下,继续说,“主公要嫁出郡主……与刘备联姻。”
他抬起来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信使,眉间微蹙。
然后他举杯似欲饮尽其中的茶,却停留在半空中毫无征兆的松了手,茶杯从他手里滚落,水湿了满地。
使者惊恐伏地,却还是说:“恳请都督……”
“退下休息吧。”他只如此答。
深夜,太守府灯如流火,歌声阵阵。
我快步走过去,高大的树木在月色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扭曲的摇摆,窸窣作响,却伴着酒香满庭。
华堂内春色熏暖,我看见他斜身坐于中央,半倚玉案。
舞姬们霓裳飘飘,舞动的倩影,如云朵般的轻柔。
乐姬们坐于他的身后,面色绯红,音律从她们指尖流淌而出。
偶尔会有乐姬怯生生却兴奋的喊,“将军,我的音错了,徽低了两调……”
于是他笑,举起金樽广袖相覆,饮尽。
——是曲有误,周郎顾的游戏。
我终于得以一见。
脂粉伴着酒醇染出奢靡的浓香,他精致的眼角和飞扬的眉梢风华流转,容止生姿。
我曾以为他身上没有世家子弟的浮华,现在他却十倍的呈现在我面前。
如此的流光溢彩。
而游戏的规则似乎是,如果他能说出谁弹错了,弹错几调,误者罚酒,如果他说错了,他自罚酒。
可是我未曾见他回头顾曲呵,他只是不停的饮。
酒盏斟满又尽。
我立在门口,冷眼相看。
他醉眼朦胧的望向我,好像过了会才认出来,说,“来,士元,坐。”
等我坐好了,他揽过身边如云浮动的姑娘们,笑意阑珊:“喜欢哪个,带回去。”
我望着他,不语。
他与我对视着,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笑意,然后他终于摆摆手。
姑娘们在袅娜而出时,脸上都带着清晰的不舍。
我拿过他的酒樽,冷冷的说:“统尚不知明府善饮若此。”
他质气般的一把拉过我拿着酒樽的腕,以至于我离他的距离变得咫尺之内,脸几乎贴到了一起,我可以清晰的看到他脸上晶莹的绒毛,以及肌肤细腻的纹理,他的眼睛如含着一汪深潭,扑朔弥漫出脉脉情愫。
美得肆意张扬,直逼得人无处可退。
他却突然松开我,直接拎起酒坛,仰头而饮,玉液琼浆顺着面颊滑过脖颈,直流到在织锦中若隐若现的胸膛。
酒香扑面,有些人无需放蛊,足以蒙惑人心。
“府君,你再喝就醉了!”我说。
他停了下来,放下酒坛,转向我,问:“士元看见过我醉?”
当然没有,我几乎以为他从不饮酒。
“我醉不了的,也不能醉……”他将坛内的酒饮尽,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透彻。
我惊讶于他变幻莫测的神采,但他至少该顾忌身体。
“明府”我说,“若心有不快,何不直言相谏?”
“相谏?”他放纵的大笑,直笑到轻轻的咳嗽,然后自言自语般的,“我无话可说。”
片刻的沉默后,他从袍袖中拿出信,锦缎的质地,透着淡香,“这是香儿的信,我屋里有更多……百官的,他们都以为我能做什么。”他望着我,问:“士元,你说我能做得了什么?”
他的神情难得的认真,可是我回答不了他——我也以为他无所不能,至少在此刻之前。
他终于笑笑,摇晃着起身,“我甚至可以谋反,对吧?”
衔着嘴边的笑意,他将目光投向苍莽的夜色,眸中的寒气遮不住刻骨入髓的哀凉。
他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谨言慎行,一句都不肯多说,可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有着普通人一样的无助。
他显然已知晓刘备对吴侯说的话“公瑾文韬武略,万人之英,恐不久居人下。”也知晓吴侯的沉默,未置可否。随即,这位东吴之主,放走刘备嫁妹联姻。
何必知道的这么多,何必如此耳聪目明。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与他并肩而立,可当我窥见他眼中所见,仅仅是分毫,我如坠冰窟,止不住的发抖。
一时间,我几乎忘记了那些屈辱仇恨,伸手只想扶住他,可他望着我,推开。
冷风吹过他有些散乱的发髻,月色模糊了面部的线条,我看见他转身离开时,步履维艰。
而他的腰间,依然垂着淮阴侯的剑,泛着清冷的寒光。
数日后,我见到了江东数位大将著甲而来,单膝跪倒在他面前,面有愤愤色。
我能猜到他们说了什么,武人可以为国之尊严流尽最后一滴血,却咽不下不战而和的屈辱。
比如刘备讨地,比如郡主下嫁。
他们是来请命的,其实近日我已经听到很多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我即在一日,如何能让你们以身涉险?”我进去时听到了他这样答。
于是我看见了每个将士脸上的感怀,“大都督!”他们抱拳,闪着泪。
这里每一个人,都能为他去死,不仅如此,吴地的一兵一卒,都甘愿为他去死。
他未必希望如此,他甚至小心的回避,可又总是不经意的让别人深陷其中。
沉醉般的敬仰。
可是我看到了那夜他笑意中禁不住寂寥呵。
所以此刻,在众人退去后,我说:“明府……”
他摆手打断了我,然后深刻的笑着,说:“一切才刚开始啊,士元。”
我再找不到那夜的一点痕迹,只见夜凉如水,月色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