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腾达心虚一瞬,扔下了画像,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老七提着一盏破旧的灯过来,似乎有几分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画像,轻轻掸了掸灰,仔细放好。
而后,王腾达却从他的眼里看出了几分悲戚。
“你果真不简单!你有来头!”王腾达听着老七的眼睛,想从他那唯一没有遮掩住的本真中,看出更多的秘密。
“啥?”老七早就收起了不该有的眼神,面色滴水不漏,一脸朴实地盯着王腾达。
“你说你不识字,这些是什么——怪不得这些年我总觉你这人奇怪!”王腾达逼问着,“你分明就会写字你只怕从前还是个文人吧!”
“俺不会,但想学,不成吗?”老七笑了笑,“识字没啥不好的,这都是俺捡来的。”
“哼!你少在我面前做戏,我早就觉着,你说的是和我爹妈一样的话,你肯定也是外来的,咱们跟这儿的人说话都不一样!”王腾达死死地盯着老七。
“……”老七很突然地一笑,面上的朴实尽数褪去:“大郎真是聪明。”
“你!你你你!你叫我什么?”王腾达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整个人犹如被点燃的爆竹。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老七似乎在笑。
“算了。”王腾达不欲与他争执,“你究竟是谁?今天外面那三个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什么人?”老七一脸疑惑,一副什么都不知道样子。
“想杀我的人!把我逼到这里的人!”王腾达死死地盯着老七,“今日暗巷之中有人想要劫我,不是谋财,是要我的命,而我恰好又被他们逼到了这里,你敢说你们全然没有关系么?”
“王郎君倒是很有去写传奇的潜质。”老七的声音卸下了憨傻的伪装之后,添了几分甘泉般的凛冽,和这黄沙漫天的西北,很是不相符。
“那张画像,别以为我认不出来!”王腾达盯着被老七小心放好的画像,说:“你这张画像,是、是不是那个勾结蛮子的幽太子?你、你就是太子党余孽,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老七沉默了片刻,面上似乎闪过一丝悲悯与惆怅,不过很快又被似笑非笑的神情掩盖:“若我和他们一伙,王郎君觉得,您能活得到见官?”
“你!”王腾达顿住了脚。
“郎君要报官尽管去,我倒是问心无愧,任凭什么县令、刺史来,都不能将我如何。”老七云淡风轻道,“不过,令尊今日是叫你来磨刀的吧,你要是报官耽搁了,回去,只怕……”
“那又如何?我早就觉着你有问题!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王腾达义正辞严地喊道:“家事难不成还重得过国事?”
言罢,他转身就要向着刚才老七出现的方向摸索出口。
““还是幼稚了些……”
老七的最后一句带着遗憾的话幽然从背后响起,王腾达来不及反应,就觉后颈一疼,随即失去了意识。
……
眼前一片漆黑,王腾达只感觉自己的呀年闪过了一些破碎的模糊画面,带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
“小主子、跑慢些……”一个年长女子的声音唤着。
紧接着,又是一声贵气的妇人的呼唤声:“聿宁的字愈发有进益了……”
后来,是慈爱又不失威严的男声:“吾儿又长高了些……”
王腾达感觉自己做梦了,梦见很多人在叫他,叫的却不是他的名字。
他想看清那些人,那些人却化作一缕青烟散去了。
……
“岫岚,此事,只怕不妥吧……”
“是啊,若是他记不起来,就这么藏下去、过下去,好歹,还有一条命在——可、可若是知道了,他怎可能,怎可能不想……”
“你们可知今日的情形有多险?你们觉得,还藏得下去吗?”
父亲、母亲……在和老七说话?
王腾达挣扎一番,却没能睁开眼睛。
“十四年了,他从来没有打算放过大郎,东躲西藏的,能撑到什么时候?殿下如果在世……”
老七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转身踏进卧房内,看见王腾达正艰难地挣扎起身。
老七与房内的中年男子,也就是王腾达的父亲,富商王贵之及其妻子赵氏交换了个眼神,随后趁着王腾达完全清醒过来之前悄悄离去了。
“娘……”王腾达挣扎半天,意识终于回笼,本能地喊了一声。
“腾达……”赵氏见状赶忙上前,王贵之也急忙跟上去,两人双双坐在床沿:“乖乖,要不要紧啊?”
“嗯——”王腾达感觉后颈一阵生疼,瞬间记起了白日里的一切,还有刚才那看不清人脸的梦,鼻尖没由来的一阵酸涩:“娘……好疼……”
“这……”赵氏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很用力地抱住了王腾达,下巴搁在王腾达的肩上,声音有些发颤:“不疼了……不疼了……”
王贵之叹了一口气。
“娘……你是不是在哭——爹,你、你为什么叹气?”王腾达没有动,他感觉到了一阵没由来的心慌:“你们、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情?”
“腾达……”赵氏先开了口,可是方才老七的话又始终在她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你们,你们和老七……我们到底是谁?”王腾达轻轻推开赵氏,看着赵氏泛红的眼眶和王贵之躲闪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问:“我……我六岁的时候,真的是因为生病,才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吗?爹、娘,你们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刚才老七……”
“瞒不住的,何必再瞒。”老七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他还没有走远。
“你!你到底是谁?我是谁?我是谁!”王腾达听见老七的声音,忽然激动非常,不顾赵氏拦着,就从床上猛然起身,赤足踏地,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去。
他甚至险些摔倒,却被一个坚实的的怀抱接住——太近了,以至于他能闻见老七身上,是一股淡淡的皂荚香气,并非,并非他平日里以为的腌臜气息。
老七只是看了他一眼,扶着他站好,看向屋内的王、赵二人。
“岫岚说得有理,那些人阴魂不散,一直这般下去,只怕是没有活路!”王贵之转身,蹙眉愤恨。
“你们,都想好了?”赵氏的眼眶虽然还带着微红,却比方才多了很多坚定,往日的温柔已经不见影踪。
“你们、你们……认识?你们……一直都在骗我吗?”王腾达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却再也没有人接住他。
只有面前的老七紧逼着上前半步,顺手关紧了卧房门。
“腾……达……”赵氏心疼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王腾达猛然回头,只见赵氏用帕子抹了抹眼角——他这一生,有记忆的十四年,从来没有见过赵氏这般的脆弱。
“这兴许……是我最后一回这般唤你了。”赵氏轻声道。
“这是何意?”王腾达感到一阵恶寒从足底直冲头颅,他甚至不再分心去看老七,而是无助地看向王贵之:“爹……娘在说什么?”
王贵之神情复杂地看着王腾达,良久他又是一阵叹息。
“爹?你今日为什么,一直叹气?”王腾达声音颤抖。
王贵之仍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向赵氏,见赵氏投来目光之后,他轻轻颔了颔首,似在许可什么。
赵氏会意上前,与王贵之并肩站在一起,十分严肃地立在王腾达面前。
“爹……娘……”
王腾达下意识地后退,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屋内的烛火被风吹得乱晃,除去屋外的风声,这里,再听不见其余的声响。
忽地,王贵之与赵氏齐齐上前一步,王腾达来不及阻拦,二人便同时掀了衣摆,跪在王腾达面前:“……属下……”
“属下皇甫翎……”
“属下覃筝……”
“见过少主,请……少主恕罪!”
“你、你们……”王腾达僵在原地。
须臾,他脱力地后退几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和不知所措,险些跌倒在地,却又跌进了刚才接住过他一次的那个怀抱。
“你!”王腾达回头看了一眼老七,又迅速地转过了头,看着还没有起身的“王贵之、赵氏夫妇”:“爹……娘……你们——你们——”
老七似是怕他太过激动,双臂一直环着他。
可是王腾达很快就挣开了老七的双手,跌在两人面前。
可他们再不会如往常那般,或是慈爱,或是严厉地看着他了。
“你们、你么们在骗我,是不是,你们……我们家就是做毛皮生意的不是吗,你们,就是我爹娘,是不是!”王腾达宛如被冻在原地,声音颤抖无比。
覃筝低着头,半晌没有发话,皇甫翎则猛然抬头,目光炯炯,带着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你们、你们那骗我的,一定是,你们在骗我!”王腾达猛然转过身,对上了老七的目光。
他犹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一般抓住老七的双臂:“你一定认识我爹我娘,你是不是只道,他们这样做的隐情!他们是在骗我对不对,你说!你说啊!”
老七沉默良久,缓缓挣开了王腾达的双手,扶着他站稳,随后缓缓道:“他们,并未说谎,你,本就不是商贾之子,世上,也并无王腾达。”
闻言,“王腾达”霎时犹如被炸雷击中,僵在原地,口中喃喃:“不是真的,都是假的、假的……我要尼恩起来!起来!”
老七见状,抿了抿唇,心中也有些酸涩,却没有停下,继续道:“我知道,一日之内,将十数年来积攒下的仇说与你,你一时定然无法接受,只是……你已经发现了端倪,若是再拿那些漏洞百出的话诓你,只怕你自己都不会相信啊。”
“我不信!你们现在说的,我也不信!我就是王腾达!他们、他们就是我爹娘……”
“王腾达”脸上的迷茫忽然被一阵悲愤冲散,他只觉自己心中有一股气逆行而上,随后眼前一黑,毫无预兆地向后倒去。
“腾……少主!”覃筝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接住了险些后脑着地的“王腾达”。
“少主!”皇甫翎也惊醒过来。
“你先安顿好他吧。”老七神色复杂地看着三人的方向,
皇甫翎抬头,看向老七——那是一个很习惯于听令的动作。
老七却看起来有些不是应,但还是很快整理好思绪,轻声说:“你……随我去将那三个‘麻烦’处理一下吧。”
皇甫翎点头起身,回首看了一眼覃筝,神情复杂,沉默良久,临了才道:“往后,只怕都不安宁了——今夜,你万万小心。”
“好……”很久以后,覃筝才看着皇甫翎和老七匆匆离去的背影,低声喃喃了一句。
随后,她便很快收起了脸上的愁容,随之起身,将不省人事的“王腾达”架起,打算将他挪回卧房。
这对覃筝而言,一点都不艰难——那个柔弱的赵氏,往后大抵不会再出现了。
……
“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甫翎与老七一同移开了王宅后院中的一块大石,进入了一条密道。
“他好像查到了聿宁的身份,那三个人,便是他派来‘斩草除根’的,我本已探到些风声,只是没来得及传信。”老七低声说,“当年他为了皇位,能诬太子殿下通敌,如今,自然也会不遗余力地将聿宁和你们这些所谓的‘太子党余孽’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