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师傅掉马之后》 第1章 秘密 “杀鸡焉用牛刀!”王腾达不满地踢了踢路边的石子,“过了这个年,我都及冠了,爹竟还不许我碰家中生意,还、还打发我出来磨刀——他明知我最讨厌后巷那个怪家伙了。” “我总觉得他在盯着我,平日里他也不爱和人说话!活像是诱骗孩童的黑心人牙子!”王腾达将不满都倾注在了他们镇上那个脾气古怪、独来独往的磨刀匠身上。 “郎君莫恼了。”小厮阿福面露为难,硬着头皮宽慰道:“兴许主家的意思……是想让您好好读书,再磨砺个三年五载的呢?” “读再多圣贤书,商户反正也考不得科举。”王腾达顿住了脚,步,“还不若早些寻个出路——近来毛皮生意越发不景气了,爹莫不是自己心中烦闷了,拿我撒气呢!” “兴许,熬过了这阵儿,就好了……”阿福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才敢低声说:“准是‘上头’又时兴起这个来,县里这才又想从咱们头上多刮些去……” 王腾达冷笑一声,岔开了话题:“罢了罢了,别谈这些掉脑袋的,还是先去把父亲大人交代的‘要紧事’办了。” “诶,是……”阿福立刻噤声,“郎君,小的帮您拿着吧?” “不用,我又不是断了手的废物。”王腾达没好气道,“赶紧办完这事儿,上茶楼听人说书去,昨儿个他正讲到那反贼被擒拿的关键处,今儿不能错过了。” “诶,是是是。”阿福连忙跟上。 说话间,主仆二人从主路上拐进了个幽深的小巷。 这日天阴沉沉的,约莫要下一场西北难见的秋雨,小巷狭窄,比外间昏黑了不知多少。 王腾达觉得浑身刺挠,没走几步,就觉得隐约听见了平日里后巷那个磨刀的“怪人”在市集上磨刀的嚯嚯声,更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郎君……今儿,这巷子怎么瘆得慌?”阿福颤抖的声音弱弱地传过来。 王腾达蹙了蹙眉:“慌什么?不过是今日天色暗了些。” 话说这样说,王腾达自己心里却也没底,他今日总也觉着毛骨悚然,不知为何。 巷子狭窄幽长,版不见尽头,王腾达只觉得那片黑暗里今日似乎正在潜滋暗长着些危险的东西。 “铮——” 电光石火之间,主仆二人不及反应,那“黑暗”便动了动,随即,几名黑衣人持刀猛然从黑暗的尽头内冲了出来,刀刃直逼王腾达而去。 “小心!”王腾达反应极快,先将吓傻了的阿福推开,自己一个闪身,勉强躲过了迅速靠近的黑衣杀手。 黑衣杀手一击不成,又是一个转身,齐齐冲着王腾达来了。 他们甚至并不在意阿福是否逃脱,大抵有着一举取王腾达性命的信心。 王腾达惊异万分得瞪大了眼,不过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一个闪身躲过了两名黑衣杀手的围堵。 只是还不过一瞬,他便又迎面碰上了第三名杀手,他躲避不得,终于想起了自己手上还拿着那把他爹最喜欢的、谁都碰不得的、从未切过菜却总是被磨得无比锋利的菜刀。 “你们是谁?”王腾达抡起那把刀,砍向了第三名刺客的肩胛,大喝着:“阿福快走!” 那两名刺客竟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根本没有打算去灭口,而是在王腾达大喊后,一拥而上,和被砍伤的同伙一起将王腾达往巷子深处逼。 “郎君!”阿福嗓子都喊破了。 “走!”王腾达蹙了蹙眉,实在来不及说什么,转身向深巷中逃去了。 不想今日,竟然真的用上了往日爹请的师傅教的武功,往日我还当,这东西一生也不会用。 王腾达快步跑着,心中的思绪如同他跌跌撞撞的脚步一样杂乱无章。 巷子的尽头就快到了——那个磨刀的“怪人”家,也快到了。 杀手还在穷追不舍,这个架势,就是一定要取王腾达的命了。 王腾达来不及思考太多,伸手推开了那个往日他有些讨厌的奇怪街坊家从不上锁的后门。 他快步入内,又迅速转身锁门,随后来不及思考,便先在磨刀匠院子里找起了隐蔽之所。 看清了院里的情形,王腾达有些意外——这院子里,时和磨刀匠平日里粗犷豪放的模样毫不相同的整洁干净,齐整地王腾达还以为进错了院子。 只是眼下情况危急,王腾达强行驱散了心中那份寻常少年的好奇,躲在柴垛后侧耳倾听着。 怪了,王腾达皱了皱眉,却更警惕——外面忽然没了动静,莫不是那几个人正在守株待兔? 王腾达握紧了菜刀,刚想冒险探查,就听见了人从高墙上跳下的声音。 还是来了! 王腾达心中一惊。 他小心翼翼地借着院中物品的掩护,退到了屋门前。 杀手的脚步渐渐逼近,王腾达却有些犹豫—— 虽说他有些膈应这个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的穷街坊,可是,将这等歹人引进人家家中,闹个天翻地覆,未免太过了些。 “砰!” 重物倒地的声音猛然响起,砸醒了犹疑不决的王腾达。 罢了,王腾达心想,今日若是能活着出去,多赔他些钱帛,或是日后多多接济便是——他虽古怪,平日倒也时常帮衬着镇上的孤儿,想来,还算心善吧? 这般想着,王腾达偷偷溜进了屋,躲了起来。 “他是不是进屋了!搜!” 王腾达听见杀手的声音,十分吃惊,却不全是因着杀手立刻就要进屋,还因为,着刺客的口音,竟像极了他爹娘。 只是王腾达实在来不及细想了,杀手的脚步声越发临近,他只能先找起隐蔽之所。 屋外,杀手相视一眼,默契散开。 其中一个杀手守住了唯一的小窗;另外两个则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啊——” 忽然,王腾达在屋内的惊叫声将他们弄得具是一愣,几人面面相觑一瞬后破门而入,却见屋内空无一人。 “人呢?”被看上的杀手看见这一幕,脸都绿了。 “方才还在!”为首的杀手蹙眉:“想必这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同伙来不及反应,便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地上,一支短箭自其太阳穴贯穿而过。两名杀手僵硬地回头,就看见身后,屋外,一个衣衫破旧,头戴斗笠,胡须茂密看不清面容的高大男子举着弓弩,对着他们其中的一个。 …… 王腾达方才慌不择路,脚下莫名踏空,掉进了不知什么地方。 他摔得晕了,缓了好一阵儿才缓过了劲儿,观察起四周。 这是一间昏黑的石室,仅有墙壁上的火把照明,也不知离地上有多远,他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待适应光线后,王腾达发现这密室居然像是一间文人的书房,放眼看去便能见到许多书籍和写了字的纸,以及许多品质不一的笔墨、砚台。 这个磨刀匠,家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王腾达狐疑地打量着四周,竟发现,这平素大字不识一个的磨刀师傅老七家,竟然大有乾坤。 这些东西,写的究竟是什么? “奇怪……”王腾达狐疑地靠近了密室中央的桌案。 若是平日他发现这些,他都未必会去深究——可偏生今日,他遇上了这帮看起来不谋财只害命的凶徒,心中早已疑窦丛生,便忍不住去看了。 那案桌上摆放着一张还没写完的纸,随意看去,王腾达便被那苍劲有力的字迹惊到了—— “……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 “放在这种地方,只可能是老七写的——可是,我记得他说过,他不会写字。”王腾达心中怀疑更甚,不由得伸手拈起了那张字纸。 这磨刀匠老七,从王腾达八岁才来这个镇上时就住在这儿了,当年他应当还很年轻,可王腾达记得他那时就蓄了须,像是为了遮掩什么似的,王腾达那时就觉得这个人浑身上下透露这一种唬人的气息,像是大人们时常说的那种犯过事的人,便对他又疑又怕。 年岁增长些后,王腾达就更觉得这老七有些奇怪,他分明饱经沧桑,那双眼睛,却永远是亮的,甚至,给王腾达一种,老七总在盯着自己的感觉,这实在让王腾达有些不爽。 如今,他又在这老七家中发现了密室,密室之中,还有着…… 不等王腾达想下去,他就先愣住了。 那写着诗文的纸下,垫着一张泛黄的旧画,画上并非寻常文人追求雅趣爱画的山水花鸟,或者美人,而是,一名面如冠玉的紫袍男子。 王腾达大惊——他知道的,父亲说过,穿紫袍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就是大官。 这磨刀匠身份果然有古怪! 王腾达想着,放下了诗文,开始仔细就着火把的光线查看画像。 “忠孝仁明,社稷之福……”看着画像旁的字,王腾达心中愈加怀疑:这是在夸赞这个人?社稷之福?这个人——这个人难道是,是一个皇子吗? 想到此处,王腾达心中大骇。 他记得父亲总是有意无意地和他说起遥远的京城,说起京城中那些贵人的事。 他有预感,画像上的男人,他父亲应当提过。 这纸很旧,看上去得有十来年……这男人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社稷之福……社稷之福! 王腾达猛然愣住——能担当这四个字的,除了穿龙袍的那位,怕是,怕是只有将来要穿龙袍的人才够格吧? 那么这个人就是……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可是王腾达却不敢再想下去——毕竟是个大周人都晓得,那个名字,那个谥号,是说了就容易掉脑袋的禁忌。 就在王腾达愣神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密室角落响起:“看够了吗?” 第2章 余孽 王腾达心虚一瞬,扔下了画像,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老七提着一盏破旧的灯过来,似乎有几分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画像,轻轻掸了掸灰,仔细放好。 而后,王腾达却从他的眼里看出了几分悲戚。 “你果真不简单!你有来头!”王腾达听着老七的眼睛,想从他那唯一没有遮掩住的本真中,看出更多的秘密。 “啥?”老七早就收起了不该有的眼神,面色滴水不漏,一脸朴实地盯着王腾达。 “你说你不识字,这些是什么——怪不得这些年我总觉你这人奇怪!”王腾达逼问着,“你分明就会写字你只怕从前还是个文人吧!” “俺不会,但想学,不成吗?”老七笑了笑,“识字没啥不好的,这都是俺捡来的。” “哼!你少在我面前做戏,我早就觉着,你说的是和我爹妈一样的话,你肯定也是外来的,咱们跟这儿的人说话都不一样!”王腾达死死地盯着老七。 “……”老七很突然地一笑,面上的朴实尽数褪去:“大郎真是聪明。” “你!你你你!你叫我什么?”王腾达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整个人犹如被点燃的爆竹。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老七似乎在笑。 “算了。”王腾达不欲与他争执,“你究竟是谁?今天外面那三个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什么人?”老七一脸疑惑,一副什么都不知道样子。 “想杀我的人!把我逼到这里的人!”王腾达死死地盯着老七,“今日暗巷之中有人想要劫我,不是谋财,是要我的命,而我恰好又被他们逼到了这里,你敢说你们全然没有关系么?” “王郎君倒是很有去写传奇的潜质。”老七的声音卸下了憨傻的伪装之后,添了几分甘泉般的凛冽,和这黄沙漫天的西北,很是不相符。 “那张画像,别以为我认不出来!”王腾达盯着被老七小心放好的画像,说:“你这张画像,是、是不是那个勾结蛮子的幽太子?你、你就是太子党余孽,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老七沉默了片刻,面上似乎闪过一丝悲悯与惆怅,不过很快又被似笑非笑的神情掩盖:“若我和他们一伙,王郎君觉得,您能活得到见官?” “你!”王腾达顿住了脚。 “郎君要报官尽管去,我倒是问心无愧,任凭什么县令、刺史来,都不能将我如何。”老七云淡风轻道,“不过,令尊今日是叫你来磨刀的吧,你要是报官耽搁了,回去,只怕……” “那又如何?我早就觉着你有问题!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王腾达义正辞严地喊道:“家事难不成还重得过国事?” 言罢,他转身就要向着刚才老七出现的方向摸索出口。 ““还是幼稚了些……” 老七的最后一句带着遗憾的话幽然从背后响起,王腾达来不及反应,就觉后颈一疼,随即失去了意识。 …… 眼前一片漆黑,王腾达只感觉自己的呀年闪过了一些破碎的模糊画面,带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 “小主子、跑慢些……”一个年长女子的声音唤着。 紧接着,又是一声贵气的妇人的呼唤声:“聿宁的字愈发有进益了……” 后来,是慈爱又不失威严的男声:“吾儿又长高了些……” 王腾达感觉自己做梦了,梦见很多人在叫他,叫的却不是他的名字。 他想看清那些人,那些人却化作一缕青烟散去了。 …… “岫岚,此事,只怕不妥吧……” “是啊,若是他记不起来,就这么藏下去、过下去,好歹,还有一条命在——可、可若是知道了,他怎可能,怎可能不想……” “你们可知今日的情形有多险?你们觉得,还藏得下去吗?” 父亲、母亲……在和老七说话? 王腾达挣扎一番,却没能睁开眼睛。 “十四年了,他从来没有打算放过大郎,东躲西藏的,能撑到什么时候?殿下如果在世……” 老七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转身踏进卧房内,看见王腾达正艰难地挣扎起身。 老七与房内的中年男子,也就是王腾达的父亲,富商王贵之及其妻子赵氏交换了个眼神,随后趁着王腾达完全清醒过来之前悄悄离去了。 “娘……”王腾达挣扎半天,意识终于回笼,本能地喊了一声。 “腾达……”赵氏见状赶忙上前,王贵之也急忙跟上去,两人双双坐在床沿:“乖乖,要不要紧啊?” “嗯——”王腾达感觉后颈一阵生疼,瞬间记起了白日里的一切,还有刚才那看不清人脸的梦,鼻尖没由来的一阵酸涩:“娘……好疼……” “这……”赵氏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很用力地抱住了王腾达,下巴搁在王腾达的肩上,声音有些发颤:“不疼了……不疼了……” 王贵之叹了一口气。 “娘……你是不是在哭——爹,你、你为什么叹气?”王腾达没有动,他感觉到了一阵没由来的心慌:“你们、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情?” “腾达……”赵氏先开了口,可是方才老七的话又始终在她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你们,你们和老七……我们到底是谁?”王腾达轻轻推开赵氏,看着赵氏泛红的眼眶和王贵之躲闪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问:“我……我六岁的时候,真的是因为生病,才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吗?爹、娘,你们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刚才老七……” “瞒不住的,何必再瞒。”老七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他还没有走远。 “你!你到底是谁?我是谁?我是谁!”王腾达听见老七的声音,忽然激动非常,不顾赵氏拦着,就从床上猛然起身,赤足踏地,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去。 他甚至险些摔倒,却被一个坚实的的怀抱接住——太近了,以至于他能闻见老七身上,是一股淡淡的皂荚香气,并非,并非他平日里以为的腌臜气息。 老七只是看了他一眼,扶着他站好,看向屋内的王、赵二人。 “岫岚说得有理,那些人阴魂不散,一直这般下去,只怕是没有活路!”王贵之转身,蹙眉愤恨。 “你们,都想好了?”赵氏的眼眶虽然还带着微红,却比方才多了很多坚定,往日的温柔已经不见影踪。 “你们、你们……认识?你们……一直都在骗我吗?”王腾达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却再也没有人接住他。 只有面前的老七紧逼着上前半步,顺手关紧了卧房门。 “腾……达……”赵氏心疼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王腾达猛然回头,只见赵氏用帕子抹了抹眼角——他这一生,有记忆的十四年,从来没有见过赵氏这般的脆弱。 “这兴许……是我最后一回这般唤你了。”赵氏轻声道。 “这是何意?”王腾达感到一阵恶寒从足底直冲头颅,他甚至不再分心去看老七,而是无助地看向王贵之:“爹……娘在说什么?” 王贵之神情复杂地看着王腾达,良久他又是一阵叹息。 “爹?你今日为什么,一直叹气?”王腾达声音颤抖。 王贵之仍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向赵氏,见赵氏投来目光之后,他轻轻颔了颔首,似在许可什么。 赵氏会意上前,与王贵之并肩站在一起,十分严肃地立在王腾达面前。 “爹……娘……” 王腾达下意识地后退,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屋内的烛火被风吹得乱晃,除去屋外的风声,这里,再听不见其余的声响。 忽地,王贵之与赵氏齐齐上前一步,王腾达来不及阻拦,二人便同时掀了衣摆,跪在王腾达面前:“……属下……” “属下皇甫翎……” “属下覃筝……” “见过少主,请……少主恕罪!” “你、你们……”王腾达僵在原地。 须臾,他脱力地后退几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和不知所措,险些跌倒在地,却又跌进了刚才接住过他一次的那个怀抱。 “你!”王腾达回头看了一眼老七,又迅速地转过了头,看着还没有起身的“王贵之、赵氏夫妇”:“爹……娘……你们——你们——” 老七似是怕他太过激动,双臂一直环着他。 可是王腾达很快就挣开了老七的双手,跌在两人面前。 可他们再不会如往常那般,或是慈爱,或是严厉地看着他了。 “你们、你么们在骗我,是不是,你们……我们家就是做毛皮生意的不是吗,你们,就是我爹娘,是不是!”王腾达宛如被冻在原地,声音颤抖无比。 覃筝低着头,半晌没有发话,皇甫翎则猛然抬头,目光炯炯,带着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你们、你们那骗我的,一定是,你们在骗我!”王腾达猛然转过身,对上了老七的目光。 他犹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一般抓住老七的双臂:“你一定认识我爹我娘,你是不是只道,他们这样做的隐情!他们是在骗我对不对,你说!你说啊!” 老七沉默良久,缓缓挣开了王腾达的双手,扶着他站稳,随后缓缓道:“他们,并未说谎,你,本就不是商贾之子,世上,也并无王腾达。” 闻言,“王腾达”霎时犹如被炸雷击中,僵在原地,口中喃喃:“不是真的,都是假的、假的……我要尼恩起来!起来!” 老七见状,抿了抿唇,心中也有些酸涩,却没有停下,继续道:“我知道,一日之内,将十数年来积攒下的仇说与你,你一时定然无法接受,只是……你已经发现了端倪,若是再拿那些漏洞百出的话诓你,只怕你自己都不会相信啊。” “我不信!你们现在说的,我也不信!我就是王腾达!他们、他们就是我爹娘……” “王腾达”脸上的迷茫忽然被一阵悲愤冲散,他只觉自己心中有一股气逆行而上,随后眼前一黑,毫无预兆地向后倒去。 “腾……少主!”覃筝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接住了险些后脑着地的“王腾达”。 “少主!”皇甫翎也惊醒过来。 “你先安顿好他吧。”老七神色复杂地看着三人的方向, 皇甫翎抬头,看向老七——那是一个很习惯于听令的动作。 老七却看起来有些不是应,但还是很快整理好思绪,轻声说:“你……随我去将那三个‘麻烦’处理一下吧。” 皇甫翎点头起身,回首看了一眼覃筝,神情复杂,沉默良久,临了才道:“往后,只怕都不安宁了——今夜,你万万小心。” “好……”很久以后,覃筝才看着皇甫翎和老七匆匆离去的背影,低声喃喃了一句。 随后,她便很快收起了脸上的愁容,随之起身,将不省人事的“王腾达”架起,打算将他挪回卧房。 这对覃筝而言,一点都不艰难——那个柔弱的赵氏,往后大抵不会再出现了。 …… “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甫翎与老七一同移开了王宅后院中的一块大石,进入了一条密道。 “他好像查到了聿宁的身份,那三个人,便是他派来‘斩草除根’的,我本已探到些风声,只是没来得及传信。”老七低声说,“当年他为了皇位,能诬太子殿下通敌,如今,自然也会不遗余力地将聿宁和你们这些所谓的‘太子党余孽’赶尽杀绝。” 第3章 苏醒 又是一片黑暗,和破碎的光影,断断续续的话语—— “稍后我将这药喂给宁儿……今日过后,他就拜托给你们了……皇甫将军、阿筝……” …… “这孩子得了恶疾,已经不中用了,军爷您行行好,给他个清净吧……” …… “你不要命了!他可是出了花死的,你还不把他放下!” “什么?是——是天花?” …… “滚,连人带被全都烧了,烧完有多远滚多远!真他奶奶的晦气!” “继续搜!找不着太子妃和景聿宁就别给我停!” …… 景聿宁——也就是王腾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梦中混乱的声音吵醒了,他睁开眼看见熟悉的床幔时,觉得那梦中的官兵抄家时的杂音犹在耳畔。 他有些恍惚,发了很久的呆后,才猛然感觉到有人靠近。 “……喝些粥吧……小主子……” 景聿宁猛然转头,看见“赵氏”端着一个瓷碗过来。 碗是他平日里惯用的那只,“赵氏”也还穿着他早上出门前那身浅碧色绢布披衫和退红布裙,发髻上簪的也是平日里她最常用的鎏金钗,可她如今,已和往日那个慈母大不相同了。 景聿宁有些别扭地别过了头,藏在被中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小主子……” 覃筝有些为难地凑上去,可很快地,她又惊觉自己现下又有些像往日的赵氏了,不由得也愣住。 “别这么叫我!”景聿宁动了动,整个人背对着覃筝,抱着膝,缩成一小团,活像一个赌气的孩子。 此刻,只有覃筝才知,他心中是何等的凌乱与苦涩。 “你……”覃筝伸了伸手,又收回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背影。 须臾,覃筝愣了愣——她看见景聿宁的肩在颤,他似乎,在无声的哭泣。 “为什么!你们既要骗我!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景聿宁沉默许久后,忽然哭喊了出来。 覃筝身形一颤,心也跟着一痛,随后,她感觉自己眼角有一阵热流划过,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 王家的密道直通后巷磨刀匠的宅院,老七与皇甫翎早就到了白日里老七击杀追兵的屋舍, “这……”皇甫翎看着杀手头领头颅上贯穿的短箭,不禁讶然:“你怎么还藏着这个,这未免……” “不藏些这个,难道等着人将它扎在我们的头上么?”老七轻声说,“自从离开京城,我便一直在预备着这些,为的就是遇上了今日的情形,不至于措手不及。” 皇甫翎神情复杂地环顾四周,良久,才面露惭愧道:“是我短视了。” 老七这次没有拿那些尖锐的话语回怼,却是说:“我明白,你们是想替太子殿下保存最后一点血脉,这并非短视——只是,横竖我在燕王府中伴读那么些年,明白他向来是个阴毒狠辣之人,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大郎的。” “……”皇甫翎轻叹一声,开始收拾残局:“你说得对,当年那药虽然像极了天花,终归还是有破绽,我们……的确耽搁太久。” “皇甫兄不必自责。”老七说着,面无表情地拔出了短箭:“谁人不想活得安稳呢,若是可以,我也情愿他一声都不要知道那些仇,就做王腾达,便好了。” “谁说不是呢?”皇甫翎闻言,有些抑制不住地哽咽,不过很快,他又收敛了情绪,镇定道:“现下怎么办,三个人,我们只怕……” “报官吧,就说是西北的蛮子来抢劫了。”老七看着其中一名杀手微微卷曲的发丝说, 皇甫翎闻言,震惊得半晌没有说话。 老七则是在他惊愕的目光之中,轻描淡写一般地说:“皇甫兄放心,衙门有人。” …… “呀哎!哎呀!哎呀!骇死我了!” 两刻钟后,磨刀匠家围满了县衙的官差。 “甘霖县巨富王贵之”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喊叫着。 空气中泛起的淡淡血腥与这滑稽的模样实在不符,官差们具是嘴角抽搐,想笑又觉着不合适。 “哎呀!多亏了老七啊!”皇甫翎夸张地起身,大喊着:“县令!县丞!您二位可一定要为小人做主啊!王某十二年本分经营,可从来没做过黑心生意——怎么偏生就遭此横祸啊,啊呀呀!” “我家那可怜的妻儿都被吓出病来了!”皇甫翎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在官差面前做着戏,说着就要王刚来的那位年轻县丞身上扑。 这小县丞衣衫整洁,看起来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初到民间哪里见过这情形,吓得退了几步,无助的看向自己的上司,县令梅绘霜。 岂料梅绘霜竟没看他,而是左顾右盼着,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梅绘霜似乎对此案不上心。 “明府……”县丞皱了皱眉,有些无奈地轻唤一声。 “啊——咳咳咳!”梅绘霜搓了搓鼻子,道:“呃——这王贵之府中遭劫,实在不幸,你们都注意着些——那个磨刀的,解纤凝是吧——这名儿真难念!既然他击杀了凶徒,那该表彰便表彰就是了,哈——” “这……”县丞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杀手头领头颅两侧不规则的血洞,又看了看梅绘霜:“这,此案……” “诶,秦少府!”梅绘霜忽然收起面上那副敷衍的神情,瞪了秦县丞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说。 秦县丞虽觉古怪,却也看出了这其中是有隐情,便不好再多说什么,而是默默闭嘴,看着官差收敛三具死尸,给“王贵之”录口供。 “今日我原在家中看账,忽然听见后墙上贼人跳下的声音,不及反应,就见这贼窜进了前院……” 皇甫翎吹胡子瞪眼,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今日“遇贼”和“老七杀贼”的情形。 老七则面不改色,默默退到了一旁。 秦县丞觉着古怪极了,就在其快要忍不住,准备再度请示梅绘霜时,梅绘霜却忽然大手一挥,对着老七高声道:“那个磨刀的,你站着!虽说此番你杀贼算是事主自卫,但,此案的确有些疑点,来人,将他带回县衙,本官,要亲自审问。” 秦县丞不疑有他,闻言放下心来,看向了老七。 意料之外的,老七面上并无任何慌张之色,全然不想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遇到此事时该有的反应。 这人,倒是奇怪。 秦县丞暗想着,那边梅绘霜已经要和官差带着老七回去,他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县衙内,过了衙门大堂,秦县丞看见官差带走了老七。 正要跟上时,梅绘霜就忽然顿住了脚步,道:“秦少府啊,着天色也不早了,早到了下值的时候,你呢,就先回去歇着吧。” 秦县丞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梅绘霜,道:“此事还未……” “哎,这不是有我么?”梅绘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秦县丞眉心微蹙,犹豫一番,露出坚定之色,随后就如三岁稚童赌气一般,站在梅绘霜面前不肯走了。 “啧!你说说,有得回去歇息还不肯。”梅绘霜却不理会,只是慨叹着绕过了他。 “你……”秦县丞心中疑窦丛生,看着梅绘霜真的走远,一时心中没了对策。 …… 深夜,梅家大宅——说是大宅,其实也没比甘霖县其它民居好到哪儿去。 梅绘霜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良久后,角落里一个声音幽幽响起:“绘霜兄,你坐下吧,别晃了,脑仁疼得紧。” 那角落之中,坐在躺椅上的,正是方才被官差带走的老七。 “啧!你说说你,你个臭小子,你你你,一天到晚干的都是什么屁事!”梅绘霜没好气地用力一撩衣摆,坐在了椅子上:“真他娘的能惹麻烦!” “咳,绘霜兄,有辱斯文啊。”老七笑了笑,“还有,解某依稀记得绘霜比我只大了两月……” “斯文算个屁,能当饭吃?”梅绘霜没好气道,“下回你再要让我演蠢货,好歹知会一声。” “今日事出紧急,我还未来得及将此事告与皇甫兄,他们便杀过来了,我只好……”老七叹了口气。 “这么看来,那人一定是知道了,这才派人来下了杀手。”梅绘霜正色道,话毕,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又说:“你瞧,我记着,当年上京考试时见过,这个东西,只有燕王的人,才会戴着——方才他们搜出来,都不认得。” 言罢,梅绘霜将手上染了血的骆驼骨环佩放在桌上。 老七看了一眼,皱眉说:“是他无疑——看来,这城里果真有他的眼线。” “这也奇怪,人都知道,你被罢官再无心朝堂,倒喜欢学那些名士风流,一直在这小县城内磨刀为生,谁家的生意都做,他们是怎么盯上皇甫将军家的?”梅绘霜压低了声音,疑惑不解。 老七皱了皱眉,悄声说:“他和太子殿下,越来越像了,前些时日,我还在市集上,听见人议论,他是不是‘王贵之’亲生呢。” “这倒是了,我如今瞧着他,就像是见到了殿下一样。”梅绘霜叹息道,“那接下来该如何?” “……”老七沉默片刻,说:“这些年,你暗中相助良多,我已受之有愧,接下来……” “不!”梅绘霜忽然激动地打断了老七的话,说:“你也知晓,当年我在会试路上遭逢贼人,盘缠尽数被抢了去,若非遇见殿下,我……有没有命活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怎可,怎可袖手旁观——殿下对我的再造之恩,可不比于你的提携之恩少啊!” “我明白了。”见此情形,老七一时语塞,不好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 “……他当年封地就在西平州……太后母家……西北……可见,西域商队之中……” 梅家房顶上,一个身影听着房内的梅绘霜与“老七”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不由得身形一颤,一时之间,不小心踏到了一块松动的瓦。 “咔!” “啊——” “谁!”老七警觉看向窗外。 “坏了,这小鬼!”梅绘霜没有多言,冲了出去,丢下一句:“解君不必紧张。” 老七——即解君,解纤凝蹙了蹙眉,也跟出去。 只见空荡荡的院落中,秦县丞捂着腿,按着腰,龇牙咧嘴地坐在地上,眼神惊恐地盯着他们两人:“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别过来!” 第4章 旧事 “哎呀!啧!溯俭呐!你没事吧?”梅绘霜见到眼前一幕,真心有些着急,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上前去,扶住了摔得疼得微微发颤的秦溯俭。 秦溯俭缓缓抬头,延伸至中闪过一丝本能的委屈,随后又被惊恐和怀疑取代:“你们、你们……” “先别管这个。”梅绘霜皱了皱眉,转头看见倚在廊下旁观的解纤凝,道:“你倒是别愣着了,快些请个郎中要紧啊。” 言罢,他也不管解纤凝是何种反应,又立刻回头看向秦溯俭:“不要紧吧?你说说你,是在想知道,你大可以来问我,何必亲自爬到房顶上去——你们京城里来的哥儿哪里干得了这个。” “你,你——我都听见了。”秦溯俭并不理会他的关心,而是坚定地询问:“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们竟然……” “溯俭,此事,稍后再谈——你可还能走得动?”梅绘霜岔开话题提,不过语里至少也带了六七分真切的关心。 “我……”秦溯俭略一动腿,就疼得直冒冷汗。 “瞧瞧,这事儿闹的!”梅绘霜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嘀嘀咕咕:“你这腿要是摔断了,我怎么和恩师交代……” 秦溯俭听见这句话,心中一颤,回想起了什么,一事神色复杂,却不再多问,而是缓缓向梅绘霜伸出了手。 “我看你是走不了了。”梅绘霜顾左右而言他地念叨着,“想不到你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居然还能上房揭瓦——你抓着点,我先把你弄房里去。” 秦溯俭没说话。 梅绘霜稳稳当当地将秦溯俭的手架在自己肩上,忽然低声道:“溯俭,信我一回。” …… 解纤凝替梅绘霜传完了请郎中的话,便先行离去,他看似回了自家,实则又穿过了密道,来到静得反常的王宅。 王宅的下人大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已然开始纷纷猜测,以至于解纤凝一出现,便能听见议论。 解纤凝只作未闻,手上还提着早晨“王腾达”带来的刀,径直往他的卧房去了。 卧房内,景聿宁依旧靠在床头,覃筝坐于床沿,皇甫翎则负手在窗前站着,看样子,与往日那个三口之家没有分别。 “皇甫兄,覃掌事……大公子。”解纤凝没有再维持那假象的意思,直接将心思各异的三人唤回现实。 覃筝率先回神,第一个站起身,将“赵氏”的影子藏得很好,她此刻眼中只剩下坚定:“接下来,该如何?” 解纤凝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盯着不知名的方向出神的景聿宁,轻声道:“大公子,既被雷声惊醒就不必装睡了。” 景聿宁的身形显然一颤,随即,他呆滞的神情像是有了裂痕的坚冰被中计了一般,顷刻间土崩瓦解:“我……” “我是景聿宁?”景聿宁皱着眉,神色痛苦地按着眉心,语无伦次地喃喃着:“我想起来——又好像,想不起来。” “你到底是谁?”景聿宁猛然睁开眼,死死地盯着老七。 “我?”解纤凝毫不避讳地直视景聿宁,“曾经在京城当过差而已。” “我要听你说。”景聿宁忽然十分激动地坐直了身子。 他是在无法再承受一次,从养育了他十四年的“父母”口中听见这样的真相的痛楚了。 “好。”解纤凝没动,依旧站在原地,轻声说:“你现下应当已经知晓了,你的亲生父亲,是前朝的太子吧?” 景聿宁沉默良久,轻轻点头:“这……空口无凭,你这样做,无非就是想造反的意思,我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和你做这样的事,哪怕,爹娘也这样说。” “或许你不信,也不记得。”解纤凝轻声说着,随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景聿宁一眼,神色古怪地缓缓开口:“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右肩上,还有一块状若红梅的胎记,是你小的时候没……总之我瞧见了。” “那时,我记得,我好像也才十来岁,是兄长带我去殿下府中走动——我长兄,原是殿下的伴读。”解纤凝说着忽然笑了笑,可那笑容转瞬即逝。 景聿宁心中一紧:“他,不再这儿,是……” 解纤凝又看了景聿宁一眼,叹了口气,道:“我是燕王的伴读,都落到如此境地了,你说,他呢?” 景聿宁霎时僵住,良久,才喃喃道:“对不住,提起这个……” “无妨。”解纤凝的面色几乎平静如水,只有眼底还隐约有一些情绪:“我现下再与你说那些旧事,你可会相信?” “你、你说吧。”景聿宁再度抬头,认真地看向他。 …… “那时,是燕和二十八年。” 与此同时,梅家宅内,梅绘霜正端着刚杀的小公鸡炖的鸡汤,对着脸色苍白的秦溯俭说起同一段旧事。 屋里静得只剩了汤匙胶东磕碰瓷碗的声响。 “是……是父亲被调职永寒州的那年!”秦溯俭似被他这一语点燃,瞬间激动起来:“嘶——” “小心。”梅绘霜连忙扶住了人,又喂进了一勺温热的鸡汤:“是啊,就是那年——那年,我本可以进翰林院。” “你……”秦溯俭一时面色五味杂陈。 梅绘霜无奈一笑,又递了勺鸡汤过去:“说出来你兴许不信,我曾经啊,好歹呢,还是榜眼呢——哦,对,状元就是方才那磨刀的,你瞧我们两个,都混成这样,说起来也挺好笑的不是。” “你们……”秦溯俭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梅绘霜便算了,他出身寒门,被外放到这西平州最为荒凉的地方为官,再他们这一朝实在不算罕见。 可是——解纤凝,县里那个走街串巷磨刀的“老七”—— 秦溯俭不敢去想,也全然无法去想,那个素日里不修边幅,自称大字不识一个,举止粗鲁,完完全全像是一个当地糙汉子的人,会是梅绘霜的同年,还是那一届的魁首。 “为什么……”秦溯俭的声音像是破碎的瓷片,“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梅绘霜漫不经心,仿佛真的只是照顾病人时顺带着与之闲聊:“因为那年,出了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啊——有人想将不听话的‘废棋’,都清出棋局。” “这是何意?”秦溯俭激动坐起,险些碰撒了鸡汤。 “哎,你这皮孩子,小心着些,烫着呢。”梅绘霜吓得赶紧又伸手扶了扶汤碗,随后话锋一转:“你想想,当年太子众望所归,我记得你们这些孩子都会念夸赞他的童谣吧,那么依据如今的朝堂来看,你觉得谁最着急——我敢说,你还敢听么?” “我听!”秦溯俭没有犹豫,也没有多少怀疑。 “当年,便是他,要清我等出局。”梅绘霜缓缓道,“那时,先太子宽厚仁德,却不想,他着幺弟与他,那叫一个天壤之别。” “据岫岚——岫岚是老七,说,他自小便有些狠毒偏执,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又极擅隐藏。”梅绘霜悄声凑近秦溯俭耳边,“岫岚到了年纪不做伴读后离了燕王府,因着解家大郎曾是太子伴读,与太子要好,他自个儿也争气,太子便对他多有提携。” “这与陛下——燕王何干?”秦溯俭脸上满是疑惑。 “听说,当年岫岚踏青回家时直接给那位强行‘请’到府上‘吃茶’,一去就是好几日,溯俭,你觉着,这个茶,它正经么?” “这……”秦溯俭一时愣住。 “后来,也就是燕和二十八年,那位再不蛰伏,可是,太子殿下一向仁厚,再民间声誉颇高——所以,要毁了殿下,只能……”梅绘霜的话戛然而止,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只能,给他一个,天地不容的罪名?”秦溯俭试探着问,“是么?” “对。”梅绘霜舀起了最后一勺鸡汤,“所以,太子‘通敌’了——殿下太好了,好得几乎没有缺点,兴许,太过于信任自己的手足,便是它这一生……哎——” “当然,口说无凭,亲信指证,自然就会有人信,那人这么想,可是解大哥不肯给那人作伪证,死在了狱中。”梅绘霜不等秦溯俭再问,又说:“恩师仅仅只是为殿下求过情,而我当年甚至没有资格再朝堂上说话,只是受过殿下提携,便被放到了此地——当年的探花郎,燕王母族的亲眷,听说今年已官至户部侍郎了。” “那老七又是为什么?”秦溯俭追问道。 “他?”梅绘霜神色一变,随后含糊道:“他的事儿,又比我们,复杂了许多,他啊,把那位得罪了个彻底,至于怎么被那位放过了,这个事不好说,你也少瞎打听。” “你!”秦溯俭皱了皱眉,“那你与我说这些,又是何意?” “你说呢,秦小郎君?” 梅绘霜十分认真地看向了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秦溯俭。 …… “十四年前那场灾祸的前因后果大抵便是如此。”王宅内,解纤凝也与景聿宁说清了当年恩怨:“接下来,是被人追杀、亡命天涯,还是与那人争下去,全在你。” 景聿宁呆呆地,无人能看见他心中的惊涛骇浪,他习惯性地看向“父母”。 可是,他的“父母”再不会指引他了。 “我……我要争!”许久之后,景聿宁脸上的呆滞终于被一丝坚定取代:“我不想,做砧板上的鱼肉!” 解纤凝点点头:“好,稍后……” “我还有一事要问。”景聿宁很快打断了解纤凝的话。 解纤凝只好停了口中的安排,轻声询问:“何事?” 景聿宁看了看覃筝,又看了看皇甫翎,眼中很快爬满的希冀:“我‘爹’、我‘娘’,他们,全然都是假的么?” 第5章 唱戏 皇甫翎与覃筝骤然被提到,具是一愣,又十分默契地一起看过来,两人面上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你是说……”解纤凝也对于他这个问题,有些惊诧。 他没有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景聿宁还有心情问这个;他也没想好,要怎么回答景聿宁。 “对,我就是那个意思。”景聿宁没有在意他的那点惊诧,十分认真道。 “我们不是。”覃筝忽然开口,没有丝毫犹豫,就答了话。 此言一出,卧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景聿宁身形猛然一颤,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儿,地下了头,一时间不敢再看二人。 皇甫翎只是闻言移开了目光,眼底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沉默了良久,似乎十分艰难地压着嗓子开口:“对,都是假的。” 眼下,的确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皇甫翎说完,便快步走远了些,站在窗前,若无其事地看了看窗外的月色。 “我明白了。”景聿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覃筝,目光黯淡下来,低头呢喃着。 “好了,你既要争,也该谈谈正事了。”解纤凝见屋中气氛古怪,忙出口打断,还顺手递给了景聿宁一杯茶——茶是凉的,仿佛能一下子把人浇醒。 “对,谈正事。”皇甫翎又回头回来,收起了面上复杂的神情,脸上只剩了严肃认真。 “他既然只敢派人暗中追杀,那便是只有一些捕风捉影的线索,没有叫天下人相信你是‘逆党遗后’的确凿证据。”解纤凝到窗边关上了窗,压低了声音:“此刻若是立即离开甘霖县,反而是自乱阵脚,叫他暗中的眼线拿住了把柄。” “这……也有道理。”皇甫翎一愣,随即又十分赞同。 “那日后,我们还在这甘霖县?”景聿宁抬起了头,也将自己的情绪藏起。 “暂时如此,才是最为安全的。”解纤凝点点头,轻声说:“原本皇甫将军并没有打算告诉你此事,我便也没有将我那里的情况与你们和盘托出,但如今,我可以与你们说——甘霖县中,我们尚有梅县令,行事方便,出了甘霖,就不好说了。” “原是如此。”覃筝道,“只是,他可靠么?” 解纤凝点点头,没有多言:“可以信,可以用。” “那便好。”皇甫翎点头,“可敌在暗,我在明的……” “方才在梅府中,我与绘霜都觉着,眼线兴许在往日与你打交道的那些西域商队中。”解纤凝不紧不慢道,“你想,太后是西北人,燕王虽未道封地,可封地本就分在了西平州,在这里最常见但又不那么容易和常人打上交道的商队了安插几个眼线,于他是最合适不过的。” “此话在理。”覃筝点头,“往日,家……家中偶尔会宴请生意上的伙伴,若是日后还有,我会多多留心。” “我们,还要扮下去?”皇甫翎猛然看向覃筝,又很快地扭头看了看解纤凝。 解纤凝微不可察地轻笑了一下,道:“便纵是明日就起事,那也须得有一大笔钱财,何况我们还需暗中再积蓄许久——所以,此事的的确确还要多多麻烦皇甫将军和覃掌事了。” “好。”覃筝率先点了点头,不等皇甫翎接话,便又说:“那便对外说,我被那三个歹人吓得病了就是。” “……也是。”皇甫翎后知后觉地接过话茬。 “那便就这样定下。”解纤凝说,“我今日便不多留了……你们,再好生谈谈吧。” 话毕,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虽然竭力掩藏,但还是盖不住失落和迷茫的景聿宁,不再多说,转身十分果决地离去了。 “你们……我……”景聿宁抬头,看了看熟悉而陌生的两人,鼻尖泛酸,别过头去,声音发闷:“我一个人静一静。” “……是。”覃筝叹了一口气,没有反对,还顺手将也有些愣神的皇甫翎拉出了卧房:“你发什么呆?” 卧房外,小院中,月色凄清,那一抹惨白似也在写着今夜的不寻常。 “我,没什么。”皇甫翎摇了摇头,移开了目光,盯着晚风中摇曳的庭树。 “嗯。”覃筝轻轻哼了一声,觉着有些尴尬,便说:“我先回房了。” “你——”皇甫翎叹了口气,“去吧。” 覃筝没再说话,很快转身离去,那背影,很显然是在逃避着什么。 …… 翌日,甘霖县唯一的酒肆中—— 皇甫翎没有去雅间,直接在大堂中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 梅绘霜将这事捂得严实,旁人只道“王贵之”家遭了祸,故而这土财主心情不畅,出来喝闷酒来了。 解纤凝走近酒肆,便看见皇甫翎几乎喝得烂醉如泥的模样,蹙了蹙眉,穿过人群,往掌柜那儿丢了几个铜钱,要了壶便宜的酒。 “老七,听说你昨儿帮王君挡了贼,他没赏你几个银子啊?”掌柜的收了铜板,戏谑道。 “银子么,那自然得藏起来。”解纤凝不动声色,只假装憨笑一下,随后状若不经意地坐到了昏昏沉沉的皇甫翎旁边。 “诶……老七来了?”皇甫翎一副半醉的模样,眯着眼,盯着解纤凝看了好久:“来,今儿,你和我喝几杯,昨日,还没谢你——小二,把他的酒换好的,记我账上,我们——上,上,上雅间去!” 解纤凝未置可否,只是由着皇甫翎拉他。 “昨日那些贼人坏了多少来着?” 大堂内,霎时议论纷纷。 “听说可多了,现在京城里面时兴西域来的好皮子,西平州的官差时常下来‘收’呢,生意本来就不好做,也不知道这王贵之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 “他不是有许多钱么?” “他那也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你是没见过人家大城里头真正的巨贾,家里的金银那都是堆成了山的,他王贵之家算什么……” “这样么,那岂不是和天庭比也不差?” “可不是么,王子皇孙还没那些人富……” 解纤凝与皇甫翎上楼,那些议论声自然也被隔绝在了楼下。 两人跟着店小二入了雅间,皇甫翎又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叫了好些酒菜,随后就是那副半醉的样子,跌坐在桌前。 等小二走了,解纤凝才收起脸上局促的神情,端正坐在皇甫翎面前。 只是皇甫翎却并未恢复他原本的模样,反而像是真醉了,出神地望着楼下,好半晌没说话。 “怎么了?”解纤凝看了他许久,缓缓开口:“舍不得了?” 皇甫翎还是僵着身子没动,只是眼眶骤然放大了些。 “皇甫将军?”解纤凝又叫了他一声,试图唤回他的神智。 “我听着。”皇甫翎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七郎说罢。” “你眼下这副样子,多说也无益。”解纤凝只是摇了摇头,盯着他,要将他看穿。 “我仔细听就是。”皇甫翎有些无奈地扶额,“我只是觉着,这二日,这些事,来得太快了,我的确……也是,我的确有些舍不得,兴许,是安逸惯了。” 解纤凝顿了顿,才接过话茬:“这样啊?” “我……”皇甫翎只感觉噎住,随后深色复杂地看着露了一二分揶揄之色的解纤凝,真诚但无奈地说:“你懂个啥,你根本就不明白。” “什么?”解纤凝挑了挑眉。 “你……你跟个和尚一样你明白个屁!”皇甫翎愤愤地喝了口酒,随后重重放下酒杯,道:“好了,不说这茬,说正事!” “行。”解纤凝并未多说,“等会儿,那小二来了。” 话音刚落,果然木门一响,店小二过来上菜。 皇甫翎继续趴在桌上,解纤凝没动,只是坐姿松弛不少,待小二上齐了菜,他才又端坐起来,说:“日后,这戏可有得演。” “嗯。”皇甫翎点点头,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只是,少主……会不会怪罪?” “他?他也巴不得演下去吧……”解纤凝神情一滞,岔开话题:“如今单凭我等,自然是不够的,只是这甘霖县,是如今筹措财帛最为便利的地方。” “是这个理。”皇甫翎点点头,“不瞒你说,其实经商这个事儿啊,我这些年琢磨得七七八八了,不过呢,为着不引人注目,我可不敢做得太大——但是如今不一样,你说,要不,往后我就放开了手脚去做?” “并无不可。”解纤凝微微颔首,“劫后余生,有些变化,也是能说得通的。” “毛皮生意不好做了,往后……哎,你瞧,我都习惯了谈生意——”皇甫翎自嘲着笑着摇摇头,“那……少主那边,你觉着该如何?” “往日,你不是请人教了他许多么?”解纤凝抿了一口酒,“够用了,等过上几日,他适应过来,自然就会用了。” “也是。”皇甫翎点点头。 “那往后,我们少不了走动,像以前那般偷偷摸摸决计是不行了。”皇甫翎又说。 “我都穷成这样了,你这个心善的大财主接济接济,不怪吧。”解纤凝笑了笑,“这一顿,你就想打发了?” 皇甫翎愣了愣,随即笑道:“还是岫岚会想,不错,这出戏,是该这样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