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促膝长谈一个夜晚后的每一天,我们都在清晨出没,弓着背为园子服务,有时候会在夏夜里烧些草木灰,盯着火焰留着汗,噼里啪啦的声响和沉而悠长的呼吸。
那段时间与我们而言是宝贵的,火焰炙烤下生出的草木灰更是珍贵的。大多数时候我们做不到雨露均沾,比如得了一盆新的肥料,就要随机选择一处当下最喜爱的地方,再仔细小心且均匀的撒下去,一点不浪费,一点不偏心。虽然这样的行为对于其他作物而言已经是最最偏心的行为,但我们总有借口。
往年来到这里的住客通常不会和我这样做,他们并不理解我一定要这么做的缘由,我也无法解释,因为那是一种需要靠灵魂感知的行为。像是身体还在地球,但是其他什么别的重要的人身组成部分已经去到外太空一样的诡辩哲学。处处是悖论,处处是荒唐蹩脚的无厘头。
我的昆虫学家,偶尔我会称呼他为孟老师。
他不同,他会坐在那里燃烧篝火,我会搬来老旧吱呀的风扇,多借一点微凉的晚风。当风路过火焰时,他架起来的就不再是篝火,而是只属于我们的焰火派对,你看到焰芯舞动,缠绕干燥的断树枝,我会说,那是火与木的亲切交流,是彼此与彼此有且仅有一次的亲切会悟。
他已无数次在我们的湖面上架起这样的篝火。
偶尔几个夜晚管家会趴伏在他的腿上,我们仨坐在合欢树下,我和他小杯对酌。有一天开了一罐泡了没多久的桃子酒,不出几日就被喝了个精光。到底他比我大上几岁,开始克制我们的酒精摄入频率。
是以,他渐渐将这里当做了他的森林。
有那么一天,我们在花园里浇水,我蹲在土地上,看着一株虞美人。猛然想起年幼时在意大利的故事。而对于那几年的记忆,我正在慢慢的遗忘,偶然想起来,生怕是某个夜里做的梦,是否发生过还要寻求他人的佐证。
而失而复得的记忆没有人能帮我佐证,只是伴随着回忆,那个名字,代表着十岁之前的我自己的名字,开始在我脑海里盘旋。
“在发什么呆?”
他遮盖了大部分灼热的日光,我被庇护在他的阴凉之地。奇怪的是,这些天的劳作并没使他的肤色掉下一个色号,反而每每在阳光的映衬下更加净白。
“只是在想,有的事情是真的发生了还是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我抬起头看他,看得清他又看不清他。就像那个我没办法判断的过去。
“你倒是不怕中暑,站起来说。”
他伸出手,像是一种邀请。
我搭上他的手时,体温不同于阳光的温度,它再炙热,也会流转到血液里。等温度路过我的心,那种莫名而来的勇气抵消了全部的犹豫不决。
“我想起来了,十岁之前,我被叫做小乔治娅,他们称呼我为小农人,而我却忘记了这个名字,这实在是,太让小乔治娅伤心了。”
有关于十岁以前的小乔治娅的故事,更多的是一个有关于冒险的故事。她赤着脚淌过小镇的河,爬上小镇的山,摘时令最新鲜的果子,终日与土地为伴,浑身被晒的黝黑。
小乔治娅十岁后就不见了,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或许死在了某一条河里。
“小乔治娅,想好了吗?”
乔治娅,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什么?”
“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我不确定…能够帮助我的,早已不在了。”
“那现在呢?小乔治娅?现在是真实发生的吗?”
“是的,孟老师。”
“那你得到答案了吗?”
“恭喜你,小乔治娅。”
恭喜你,小乔治娅,在你溺于河流里的许多年后,有一位昆虫学家,救起了你。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合欢树下,谈论起了有关于小乔治娅的故事。
小乔治娅的全部一切都是在那个边陲小镇中描绘的。似乎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乔治娅是个为山为水而活的孩子。所以当她走进钢铁般森林时,再也没有山没有水时,在临别前夕,小乔治娅死在了某条小河里。
小乔治娅的父母在小镇的房子里有一片大花园,种着漂亮的矢车菊,大丽花,虞美人,鸢尾,向上攀藤的满墙蔷薇。他们会花很多精力维护这里,并亲力亲为,更小时候的乔治娅也会勉力翻着土,浇水,将种子一颗一颗仔细安放。而她慈爱善良的父母则一声声鼓励着她走进更深的山林中。他们放任小乔治娅去探索,让她成为自然的孩子。
从哪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不是小乔治娅知道的事情。
但是敏先知道。
敏先,敏先,敏于先行。
敏先和乔治娅不同,敏先被教导谨言慎行,她像被固定好的蔷薇科的可怜小花,不能沿着墙攀爬,而是沿着被固定好的枝干,不可爬偏,不可贪恋。
“我们爱你们,然而还是折断和杀死你们,毫无愧疚。”
谈论到这里时,我不得不引用《园圃之乐》中的句子,当我第一次阅读到这儿时,我终于意识到那一直振撼着我天性的爱,源自于什么。
只是爱。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小乔治娅的父母为了守卫小乔治娅,不得不将她折下,封存进暗无天日的罐子里,被命名为敏先。
他们教导给敏先的,是警惕,是敏感,是万万不要麻木。
可是我还是腐烂了。
“我找回了乔治娅,可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犹如落日般缓慢下沉,而我又清楚的知道或许再也不会有升起的那天。”
那时,他这样和我说——“敏先,还是乔治娅,都是你,就像你说的,我的意思是…”他模仿着我的口头禅,“乔治娅与敏先都是蝴蝶,他们在各自的森林里飞舞,只是生命的周期不同,乔治娅的日子结束了,敏先在飞舞,你已经飞到你的森林里了,你只需要飞出去,像你说的,飞到湖泊去,海上去,山间去,努力的飞,或许乔治娅就在那里等你。”
对于我来说,敏先与乔治娅的结合体。
在那天是极其幸运的。
“那我很幸运,乔治娅被昆虫学家从她死去的河里救起,敏先被她的昆虫学家,找到了被遗忘的灵魂。”
他的轮廓总是明明灭灭的,可是光常常打下来。那晚他没戴着那副金丝边框的眼镜,我却越发看不清他。
“我也很幸运,找到自己的森林。”
他的言语,有着体温。
我再次想起第一个夜晚,我想,他的每一处,陆续找到了归处,他的废墟,成为他新的灿烂灵魂。
当他在那个夜晚对我微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