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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认同感的过去

作者:荔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所以你是因为受不了家庭的压抑才跑来这里的?”


    当他敲开一枚鸡蛋的时候,我的无礼使他手抖了一瞬。


    “抱歉。”


    我看着他将不小心落进蛋液里的壳用干净的勺柄挑了出来。又和那两半的蛋壳一并扔到了垃圾桶里,发出声响,像是他的回答。


    “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知道我建造这里的原因,能让你觉得好受一点?”


    “当然,感同身受这件事情,很难在两个人身上同时存在。”


    “你不用这么费心,我们没必要交流彼此受到的压迫与反抗的心得。”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如此长的一句话,尽管冷漠尽显。


    “真的吗?我不信。”


    我们之间,沉默是常态,无非形态不同,现在是最恶劣的情况。他回绝了我散发的可怜认同心,而又觉得很抱歉,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想要道歉却被我用自尊心呛了回去。


    我们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冷静。


    只是初期,冷静是我们的大多数。


    当结束了香草甜杏巴斯克中甜杏的一生后,我决定对他的私人时间进行回避。说到底,我的无礼就是无礼,越界又有失分寸。无论我打着什么样的旗帜都无法为此开脱。


    我有一部分的灵魂,跃跃欲试,冲破腐烂的牢笼。


    那之后的几天,一连一个星期,我们除却浇灌,摘果,除虫以外再没有交流,我为他提供早饭,午餐和晚餐他都自己解决,我们许多个晚上都再没碰过面。


    有时我在我的房间里可以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有时候他早就出去了我却不知道。可是细细想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短暂停留的旅客。


    直到一个夜晚,我在房间偶然找到了小时候读的一本书。书上写一只名叫安特儿蚂蚁,不小心离开了家,迷了路,那之后她只记得家门口有棵高大的合欢树,一到夏季就会开出粉色的头状花序。落了一地,那是她对家唯一的记忆,也是她唯一能够找到家的标志。她四处寻找记忆中的合欢树,一路历尽艰辛,最终她回到了家,还顺利当上了蚁后。但是在接二连三的灾难下,这位新上任的蚁后颁布了一个滑稽的命令——把大象搬进蚂蚁窝。


    蚂蚁可以对抗大象的故事。


    蚂蚁找到家的故事。


    无一不在唤起我的记忆,比如院落中的合欢树就是因此栽种的,再比如我建造这里,我的庇护所,像我一样的人的庇护所,是因为我无法言说的苦涩过去。


    我拿着那本被幼时的我翻的破旧的书,走到院落中时,他也在那。而这一瞬间,我像极了安特儿,我暂且没有找到回家的路,但却在一棵和家门口相似的合欢树下,决定,把大象搬进蚂蚁窝。


    我和他或许不是同一类人,但是暂且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某种鸿沟,在今晚我们要将它填平。其实我们没有这么做的道理,但是那共振的连接,促使我们达成了这一切。


    所以那晚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孟宴臣,要一起喝一杯吗?”


    《酷蚁安特儿》的封面上,一只大象奋力的撞击一棵树,蚂蚁们的家岌岌可危。


    “有时候真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


    我给他倒上我去年酿的樱桃酒时,先打破了沉默。


    “是吗?因为什么?惺惺相惜还是同病相怜?”他拿过那满是酒与樱桃的沉重酒坛,反又给我倒了一杯。


    不同于他来的第一晚,这一晚他不再以沉默,寂然的姿态存在。我们开始可以交谈许多问题。


    “并不准确,这样的词,我只会说,我们的人生经历相似,但是我们的感知却截然不同,我们做的选择也并不出于同一个动机,你还要说我们同命相怜吗?”


    两盏透明的小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微风拂来的夏日夜晚。


    “喜欢咬文嚼字的女士,我说的可不是同命相怜。”


    “好吧,我叫敏先,你不必称呼我为女士。”


    “好,敏先,我为先前向你道歉。”


    “人们在遇到敏感的过去时,都会做出逃避反应,进攻或者防守,人也是动物,动物即是自然,我都明白的,所以,我也要为我的无礼向你道歉。”


    “现在听你讲建造这里的原因还来得及吗?”


    “乐意之至。”


    “我出生在意大利边陲的一个小镇,你要问我为什么,难道是混血吗?都不是,那只是我那富有的家庭一点别样的情趣。我父母就在那儿的房子院子里栽种花,果,树,所以我也算耳濡目染,十岁的时候我们从意大利回国,之后一切都变了,我再不能与花草相伴,我要用它们的残骸构建漂亮的花束,要饮茶,而不是乡野的小溪,要行走坐卧像个皇室公主,大概就是…罗马假日里的那种…我有受到压迫吗?现在想来倒也还好,如果不是这些,我不会在外人面前优雅得体,不会在遇到像你一样的有钱人时心里不打怵,不会拥有很多财富,不会拥有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我对家庭既爱又恨,我无法剥离家庭的束缚因为它给了我助力,但我又无法成为那个九岁的我自己,上山下水,栽花种树。后来我明白,我得做点儿什么,如果我想一直栽花种树的话,过程总是狼狈又心酸,滑稽伴随着一点苦涩,但好在我真的完成了它,在我父母去世后。”


    “家族企业宣告破产,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我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你也知道,有钱人狡兔三窟的本性,我拿着他们留下的大笔财富来到了这里,起初它只是一片荒芜废土,好在这里的土壤在我没开垦时就已能开出漂亮的花…我没有在悲伤中沉寂太久,但是有什么自我十岁时就在腐烂…我来到这里,我希望我的腐烂可以停止,但日复一日,荒原变华美的后院,我的腐烂只是被无限拉长,变得缓慢…因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看着他,莹润的樱桃酒泛着光,他来的那日的灯光,又在他的身上映刻着轮廓,他有时沉在黑暗里,有时又像是裸身在光明中。


    “曾经有两只毛毛虫,他们生活在漆黑的洞里,洞很暗,很深,他们怎么也出不去,于是他们在洞里相依为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好像黑暗也没那么可怕了…”他就这样,在饮过一杯樱桃酒后,他没有对我的过去说什么,但这又恰恰是一种回答。


    “可是有一天,有一只要羽化了,飞走了…只剩下一只毛毛虫…就算,后来的毛毛虫也会羽化变成蝴蝶飞走,但再也找不到最开始的那只毛毛虫了……”


    这是他腐烂的源头。


    虽然我在这里生活多年,但有钱人的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关于国坤集团的一些故事总能传到同一阶层的人的耳朵里。


    我大体也知道一些。


    眨眼间樱桃酒快要见了底,我拿过酒坛,守卫最后一点我去年的辛苦。


    喝光我杯里最后一点樱桃酒,它在我的口腔中替我斟酌词语,当我看向那本被垫在杯下的书时,我终于知道,我要和他说什么了。


    “你要听这个故事的后续吗?”


    “这个故事的后续是,被独自留在洞里的毛毛虫觉得好伤心,伤心欲绝的他决定爬出这个洞口,他没日没夜的爬出去,有一天他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也变成了蝴蝶。”


    “孟宴臣,你变成了蝴蝶,你飞出了洞口,你飞到了这里,欢迎你来到这里,这是属于你的森林。”


    “倘若想要找到陪伴他的那只毛毛虫,那简直太简单了,孟宴臣,就在你的森林里飞舞,就在你的森林里飞舞。”


    他的呼吸靠过来的时候,我的心突然跳的极快,似乎有什么催生了我心里的种子。


    恍然间我想起那段小诗:


    我没有哪一春,


    不是在你的香气中迷醉,


    甜蜜而苦楚,从你的微光中


    初次的爱看向了我。*


    “这里是你的森林,这里不属于我。”


    他的呼吸与温度退却了,像风雪来临的前夜,在这稍显炙热的夏夜里。


    “昨天你还在为院子里的一棵树防虫害,前天你在为大丽花锄草,三天前你在为菜园浇水,这里怎么会不是你的森林?”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在这里度过一整个夏天,秋天或者是冬天这里也欢迎你,它们有着不同于夏季的趣味,只要你想,你可以随时飞往你的森林。”


    “那么别人呢?”


    他说,“别人也会飞往这里吗?”


    “不会,因为有的蝴蝶生命短暂,他们在森林里找到此生的追求,就会离开森林,或是飞往湖泊,或是飞往高山。”


    “如果你想,你也可以,森林只是蝴蝶要经过的梦。只是这个梦,会十分欢迎蝴蝶的数次到访。”


    “有一些蝴蝶,他们的生命周期比平常的蝴蝶要长…却也只有十一个月,敏先,你会等一只蝴蝶十一个月吗?”


    我会吗?我不会,因为我就在这里,谈不上什么等待。


    “我很擅长等待,不是因为等待,而是因为我一直在这里,不是我在等待蝴蝶,而是蝴蝶找寻到了我。”


    我将童年的那本书递给了他。


    “在此之前,我想聘请你做我的昆虫学家,帮助我一起,把大象搬进蚂蚁窝。”


    那晚我的樱桃酒还是失守了,连同我酿造的米酒,不过没什么关系。在那一夜之后,他同时成为了我的挚友和我的昆虫学家,我们会在这个夏天共同酿造新的一切。


    *出自《我的心,迟到了》费尔南多·佩索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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