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在霜雪森林里》 第1章 腐烂 倘若你读过这样一句话:我在年轻时浑身充满着爱的力量,而今那爱的力量正在死去。我不想死。* 我的爱连同我的身体一点点衰败,在一个夏日的傍晚,腐烂的灵魂穿过林间,淌过流水,散发着氤氲沼气。傍晚像极了清晨。 他拜访了我的雾。 他来时只背着一个双肩包,在我提出为他提包时他礼貌的婉拒。 我为他拿过房间的钥匙,并告知这里会提供早餐而其他时刻需要他自理时,他也只是说了句谢谢。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随着我一起腐烂。他来了,混合着林间草木的香气,我决定将腐烂推迟。 那日晚些时刻。黑夜的云取代了鸟群,欺压下来,这里的夜晚常常让人喘不过气。 他房间的门在此刻被推开,发出伴着远处隐约的蛙鸣的嘎吱声响。 他在不远处看着我,我坐在院落中看着他,风吹过,晚间的起风时刻。 “晚上好。” “晚上好。” 他坐在了我的旁边。 “你…常年住在这里吗?”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他声音沉静的随风而落。 “是的。” “你姓孟?” “嗯。” “哦…要喝一点吗?” “谢谢,不了。” “是酒。” 他来时穿着冲锋衣,此刻也早已换上轻薄的衬衫,此地的风常在夜晚连绵,掠过他宽厚的脊背,吹越他半干的碎发,他的衬衫袖口上卷。他的小臂露在外面,院落中的灯光映衬着他的轮廓。 从他的眉眼,鼻梁,最后,茶盏中的温润白酒被他送入唇齿之间。 是的,这是我的好友。 他略驼的背有着不同的弧度,以一种沉寂的姿态。他在和我一起腐烂。 只是再温润的白酒也会有辛辣的第一面。他有着不同寻常的衰败节奏。在那一秒过后,他惊诧的目光回到我的身上时,又是转瞬即逝的甘烈,酒的浓醇都自他的眼睛中流出来了。眨眼间又被这儿的风吹干,他恢复了那副沉寂的样子。 院子里有一颗合欢树,叶片飘摇而落。在此刻署上了他的名字。 我的茶壶空了,他的灵魂也没能被填满,碎片散落一地,我没办法替他收起。只好敲敲小几的桌面。 “明早吃过早饭后,要去后院体验一下摘桃子吗?” 在那里,蜜桃的绒毛会告诉他一些我不好言说的道理。 于是我的敲打终于引起了意识有些昏沉的他的注意,两三分钟前他埋头在臂弯中,这时抬起头来。破碎的灵魂,正在朦胧的虚无之中聚拢。 “麻烦你了,谢谢。” 他是个极为克己守礼的人。 在这时我意识到,他会在这里收获很多。 于是现在我又想起在那之后的某一天我同他说:“我倒情愿你是克林索尔。” “并不麻烦……我是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的灵魂腐烂了。速度极快,像是从前就在缓慢行进着,酒精促使他放任。 我寻着他暗灭的眼睛,那里是迷雾,也是我久违的对手。 “你喝多了,明天一早,只管跟着我就好了,或者,做你自己。” 是以,悬挂在崖边的露水滴落,久而汇聚成河。 “给你添麻烦了。” 他因酒精过境而显得有些暗哑的声线,细密缠绕着。自人的耳朵钻到心里去,缠的人心尖发软。 “好吧,我不和醉鬼较劲…方便吗?” 我的手穿过他的脊背平原,试图将这座废墟一齐拢上抬走,好叫他的每个地方都找到归宿。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我静静的看着他。 他只是一具空壳,正在等待着什么将他填满。 倘若你读过这样一首诗。诗的末尾,写着: 身体是寒气中一块球茎,麻木无思维。* 他就躺在那,衰败与腐烂静止,他成为了一块球茎。 我会将他种在院落中,他会在这里重新成长,我由衷希望,他的到来,能够阻止我们一起腐烂。 我的衰败,他的暗潮,所有的腐烂,皆可止息。 *出自《我的米海尔》阿摩司·奥兹 *出自《爱丽尔》西尔维娅·普拉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腐烂 第2章 共振链接 此刻,我这里的天亮了。我的友人,这美好如上帝之吻的早晨,要是你也在,该有多好?* 而我的友人,已于不久前离我而去,我全然无法怪罪他。 当他走进我的雾里,我的雾里就生出了一片澄澈的湖。我们在那里,学会了平息一切的汹涌。 午夜,身体便像一叶扁舟,在湖面浮浮沉沉。 我的后院中有一片桃林。每到夏季粉又脆嫩的蜜桃生出绒毛来,绿色的叶片下是粉红色。 前一夜宿醉的他到清晨便醒了,而那时我还在准备他的早餐。 本该有着酒气,那种秽乱的气味。他来时却是如薄荷苦橙般凌冽香气。应当是洗发水或沐浴露之类的什么东西。 “你起来了?早餐不是很丰盛,之后你想吃什么,都可以给你提供。” “不过鉴于你昨晚的状态,早餐还是吃点醒酒养胃的…” 鸡汤面气味浓醇,面食与鸡汤养胃,香橙与山楂共煮醒酒。 “谢谢。” “你真的很有礼貌…不是夸你。” 越过他镜片后的眼睛,仍有几分颓败,但腐烂消失,应是被他的理智克制。 有时候理智并不是好事。 那是一种诧异的,却又迅速暗淡下去的目光。 “逗你的,不用客气,应该做的。” 他坐在那,看着我时,犹豫嗫嚅。 “抱歉,你享用你的早餐吧,我去准备工具…摘桃子的篮子什么的…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好。” 我们走在后院的小径,沙石土地随着步伐扬起沙尘,细又小的灰尘贴附在裤腿上。 “你读过黑塞的《园圃之乐》吗?” 我看向他时,他已不同于早餐时的打扮。仅适用于夏日的冲锋衣,却又不是他来时的那件,手上拎着竹编的篮子,他的手不同于力量的宽厚,那种柔韧的劲道,线条硬朗却又有几分闲适。如此古怪的形容…他的镜片闪烁着早晨的光辉,他也看向了我。 “我的意思是说…” “无论如何,大自然总是慷慨的,勉力建成的花园里,最终总能有满满一畦菠菜,一圃莴苣,一些水果和一片悦目繁花。” 那是那本书中的一段。 黑塞在他的园圃中耕作,栽植,疲惫,却又从大自然中汲取别样的收获与快乐。 “是的,这是我建造这后院的原因。” 人们总是把栽种想的繁杂,但栽种中的人们内心只有一个渴望。 大自然的馈赠。 “有时候在人身上得不到的,大自然会给你…怎么样?我这后院还不错吧?” 他停下脚步环视一番,他那副淡笑处处流露着礼貌与疏离,说着得体的话。 “不太像后院…倒是像…后山?” “还好,那座山并不是我的。” “所以你把这里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这当然是一个秘密。 “秘密。” 栽种也好,浇灌也好,免不了面临收获的那一刻。就像你喜欢花,你不想摘下它,但因为你是花农,你要依附于美丽的花朵存活,所以你不得不对心爱的花儿下手。 桃子也是。自然的巡回一个周期,最后成为桃子酱,桃子酒之类种种,之后再循环往复一个生命的周期。 所以植物的生命力很是旺盛,倘若这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有一分是属于我的,我应当也不会在此将所有的一切托付给自然。 “今年的桃子结的比去年好,桃子果酱或许会更甜,你喜欢吃甜的吗?” 一颗桃子被摘下,树枝随着力道摇晃,叶片随之颤抖。 他个子高,轻而易举便能摘到上面的桃子。毫不费力,更像是这里的主人。 “都可以。” “都可以是什么?可以吃甜的?还是喜欢吃甜的?你说的话很是模棱两可,桃子树听了明年不给我结果怎么办?” 他就站在那,站在树下,半句话也不回答了,像是树中藏着什么潘多拉的魔盒。吸引着他,或是正在他的耳边低语,诱惑他走进树里。 “天牛?” 那是一只散发着漆黑光泽的小虫,前胸一抹桃红色,触角比身还长。 “看来你今年的桃子结的确实好,桃红颈天牛,多害于桃、李、杏、樱桃等果树…你没做病虫害处理吗?” 他的声音此刻竟带着几分狡黠,那调侃的语调与他先前那副模样截然不同。林间阳光落在他的肩上,我躲于他胸前的空间,抬起头时,他变得格外耀眼。 “你对昆虫好像很有研究。” 他的光又霎时间暗淡下去,像被什么不可言说的黑暗过去披盖。 “还好。” “还好是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 “但是你可以展开说,我的意思是…” “我以前想当一个昆虫学家。” “你现在也可以是昆虫学家。” 他沉默着,而我并不介意他的沉默,那之后的某一天他也坦言,并不介意我的直进和我的无礼。 “病虫害这些,我通常会等当季的客人一起完成,你很幸运,今年是你。” 我率先从他的阴影中离开,刻意的留给他一个背影,以及一篮摘好的桃子。 我清楚的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我的身后追上我,直至距离我半步时,林间窜出矫健劲瘦的身影。 “管家回来了。” 管家是一只阿比西尼亚猫,几年前我在林间找到了他,不知他的母亲去了哪,或许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诞下他,再走进深山,暗淡着腐烂。自那之后,管家被我散养在后院中,他常常四处巡逻,偶尔也能为我捉上一两只小鼠。大多数时候只会在饿肚子时回来。 此刻,管家蹭上了他的裤腿。那脑袋片刻不停的拱着他,像是某种滑稽的乞求。 而他也蹲下身,摘下手套,摸了摸管家的脑袋。 他的耀眼常常体现在这样的时刻——多是喜欢某件事物时,喜悦冲破他的理智。 “他还蛮喜欢你的。” “我也很喜欢他。” 看来管家最近会常常回家了。 当我提出去摘杏时,管家就在我们身后迈着轻盈的步子。那两篮子的桃早已被我们抛到身后。我的园子很大,有时光是浇水都要耗费全部力气。更不要说提着桃子到处走。 今年的杏也结的特别好,各个橙黄饱满,珠圆玉润,带着些细密绒毛质感。我常常会幻想它们的结局,比如杏子酱,或者是香草甜杏巴斯克。再就是砸开它们坚硬的内核,剥出莹白的杏仁,再用盐,酱油之类的凉拌。 “你喜欢吃杏吗?” 我和他在一起的很长时间,我常常问他,“你喜欢……吗?”这样的问题太多,如今想来我从没觉得厌烦,他也是,每每丢出未完却完的回答,就是他能给我的全部回答了,我因此会在某些时刻对他的耐心感到无尽感激。 “可以。” “那么李子,西瓜,或者夏天才会开的花呢?” 这回他没有回答,而是站在那,深深的注视着我,好半晌,我同样以沉默的注视回应着他。 “你的院子很大,你会累吗?” “哦…你是指哪方面?收获的时候还是播种,浇灌,锄草的时候?” “全部。” “会也不会。” “为什么?” “心灵的渴求可不会得到身体的认同,像现在这样的天气,再等到中午或者是背朝天浇完水,灼热的疼痛可是火辣辣的,告诉你大自然会馈赠你,也会让你知道这都不是白来的,要想得到,就要直进。没错,当然不是付出代价,而是,直进。” “你是说,勇往直前?” “不太一样,努力争取,才更准确。” 他又不说话了。 “为什么要这么问…说实在的,你应该是那个国坤集团的公子吧?商业场上的疲惫,在这里让你觉得微不足道吗?” “就是很好奇,你的精力像是用不完。” 其实他也就这么一次,旁敲侧击的说我有点聒噪。而我又深刻的明白,他不是为了说我聒噪而旁敲侧击的。我当然懂他,像懂得我院子中的每朵花,每棵树,每个果子那样,懂他。 而这样的懂得,不是日渐了解建立的情感信任,而是自他来到我雾里的那天,就已和我产生了共振的连接。 正是这种连接,它使我们的腐烂,暗潮,暂时止息。 *出自《我为你洒下月光》简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共振链接 第3章 认同感的过去 “所以你是因为受不了家庭的压抑才跑来这里的?” 当他敲开一枚鸡蛋的时候,我的无礼使他手抖了一瞬。 “抱歉。” 我看着他将不小心落进蛋液里的壳用干净的勺柄挑了出来。又和那两半的蛋壳一并扔到了垃圾桶里,发出声响,像是他的回答。 “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知道我建造这里的原因,能让你觉得好受一点?” “当然,感同身受这件事情,很难在两个人身上同时存在。” “你不用这么费心,我们没必要交流彼此受到的压迫与反抗的心得。”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如此长的一句话,尽管冷漠尽显。 “真的吗?我不信。” 我们之间,沉默是常态,无非形态不同,现在是最恶劣的情况。他回绝了我散发的可怜认同心,而又觉得很抱歉,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想要道歉却被我用自尊心呛了回去。 我们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冷静。 只是初期,冷静是我们的大多数。 当结束了香草甜杏巴斯克中甜杏的一生后,我决定对他的私人时间进行回避。说到底,我的无礼就是无礼,越界又有失分寸。无论我打着什么样的旗帜都无法为此开脱。 我有一部分的灵魂,跃跃欲试,冲破腐烂的牢笼。 那之后的几天,一连一个星期,我们除却浇灌,摘果,除虫以外再没有交流,我为他提供早饭,午餐和晚餐他都自己解决,我们许多个晚上都再没碰过面。 有时我在我的房间里可以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有时候他早就出去了我却不知道。可是细细想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短暂停留的旅客。 直到一个夜晚,我在房间偶然找到了小时候读的一本书。书上写一只名叫安特儿蚂蚁,不小心离开了家,迷了路,那之后她只记得家门口有棵高大的合欢树,一到夏季就会开出粉色的头状花序。落了一地,那是她对家唯一的记忆,也是她唯一能够找到家的标志。她四处寻找记忆中的合欢树,一路历尽艰辛,最终她回到了家,还顺利当上了蚁后。但是在接二连三的灾难下,这位新上任的蚁后颁布了一个滑稽的命令——把大象搬进蚂蚁窝。 蚂蚁可以对抗大象的故事。 蚂蚁找到家的故事。 无一不在唤起我的记忆,比如院落中的合欢树就是因此栽种的,再比如我建造这里,我的庇护所,像我一样的人的庇护所,是因为我无法言说的苦涩过去。 我拿着那本被幼时的我翻的破旧的书,走到院落中时,他也在那。而这一瞬间,我像极了安特儿,我暂且没有找到回家的路,但却在一棵和家门口相似的合欢树下,决定,把大象搬进蚂蚁窝。 我和他或许不是同一类人,但是暂且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某种鸿沟,在今晚我们要将它填平。其实我们没有这么做的道理,但是那共振的连接,促使我们达成了这一切。 所以那晚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孟宴臣,要一起喝一杯吗?” 《酷蚁安特儿》的封面上,一只大象奋力的撞击一棵树,蚂蚁们的家岌岌可危。 “有时候真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 我给他倒上我去年酿的樱桃酒时,先打破了沉默。 “是吗?因为什么?惺惺相惜还是同病相怜?”他拿过那满是酒与樱桃的沉重酒坛,反又给我倒了一杯。 不同于他来的第一晚,这一晚他不再以沉默,寂然的姿态存在。我们开始可以交谈许多问题。 “并不准确,这样的词,我只会说,我们的人生经历相似,但是我们的感知却截然不同,我们做的选择也并不出于同一个动机,你还要说我们同命相怜吗?” 两盏透明的小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微风拂来的夏日夜晚。 “喜欢咬文嚼字的女士,我说的可不是同命相怜。” “好吧,我叫敏先,你不必称呼我为女士。” “好,敏先,我为先前向你道歉。” “人们在遇到敏感的过去时,都会做出逃避反应,进攻或者防守,人也是动物,动物即是自然,我都明白的,所以,我也要为我的无礼向你道歉。” “现在听你讲建造这里的原因还来得及吗?” “乐意之至。” “我出生在意大利边陲的一个小镇,你要问我为什么,难道是混血吗?都不是,那只是我那富有的家庭一点别样的情趣。我父母就在那儿的房子院子里栽种花,果,树,所以我也算耳濡目染,十岁的时候我们从意大利回国,之后一切都变了,我再不能与花草相伴,我要用它们的残骸构建漂亮的花束,要饮茶,而不是乡野的小溪,要行走坐卧像个皇室公主,大概就是…罗马假日里的那种…我有受到压迫吗?现在想来倒也还好,如果不是这些,我不会在外人面前优雅得体,不会在遇到像你一样的有钱人时心里不打怵,不会拥有很多财富,不会拥有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我对家庭既爱又恨,我无法剥离家庭的束缚因为它给了我助力,但我又无法成为那个九岁的我自己,上山下水,栽花种树。后来我明白,我得做点儿什么,如果我想一直栽花种树的话,过程总是狼狈又心酸,滑稽伴随着一点苦涩,但好在我真的完成了它,在我父母去世后。” “家族企业宣告破产,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我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你也知道,有钱人狡兔三窟的本性,我拿着他们留下的大笔财富来到了这里,起初它只是一片荒芜废土,好在这里的土壤在我没开垦时就已能开出漂亮的花…我没有在悲伤中沉寂太久,但是有什么自我十岁时就在腐烂…我来到这里,我希望我的腐烂可以停止,但日复一日,荒原变华美的后院,我的腐烂只是被无限拉长,变得缓慢…因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看着他,莹润的樱桃酒泛着光,他来的那日的灯光,又在他的身上映刻着轮廓,他有时沉在黑暗里,有时又像是裸身在光明中。 “曾经有两只毛毛虫,他们生活在漆黑的洞里,洞很暗,很深,他们怎么也出不去,于是他们在洞里相依为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好像黑暗也没那么可怕了…”他就这样,在饮过一杯樱桃酒后,他没有对我的过去说什么,但这又恰恰是一种回答。 “可是有一天,有一只要羽化了,飞走了…只剩下一只毛毛虫…就算,后来的毛毛虫也会羽化变成蝴蝶飞走,但再也找不到最开始的那只毛毛虫了……” 这是他腐烂的源头。 虽然我在这里生活多年,但有钱人的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关于国坤集团的一些故事总能传到同一阶层的人的耳朵里。 我大体也知道一些。 眨眼间樱桃酒快要见了底,我拿过酒坛,守卫最后一点我去年的辛苦。 喝光我杯里最后一点樱桃酒,它在我的口腔中替我斟酌词语,当我看向那本被垫在杯下的书时,我终于知道,我要和他说什么了。 “你要听这个故事的后续吗?” “这个故事的后续是,被独自留在洞里的毛毛虫觉得好伤心,伤心欲绝的他决定爬出这个洞口,他没日没夜的爬出去,有一天他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也变成了蝴蝶。” “孟宴臣,你变成了蝴蝶,你飞出了洞口,你飞到了这里,欢迎你来到这里,这是属于你的森林。” “倘若想要找到陪伴他的那只毛毛虫,那简直太简单了,孟宴臣,就在你的森林里飞舞,就在你的森林里飞舞。” 他的呼吸靠过来的时候,我的心突然跳的极快,似乎有什么催生了我心里的种子。 恍然间我想起那段小诗: 我没有哪一春, 不是在你的香气中迷醉, 甜蜜而苦楚,从你的微光中 初次的爱看向了我。* “这里是你的森林,这里不属于我。” 他的呼吸与温度退却了,像风雪来临的前夜,在这稍显炙热的夏夜里。 “昨天你还在为院子里的一棵树防虫害,前天你在为大丽花锄草,三天前你在为菜园浇水,这里怎么会不是你的森林?”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在这里度过一整个夏天,秋天或者是冬天这里也欢迎你,它们有着不同于夏季的趣味,只要你想,你可以随时飞往你的森林。” “那么别人呢?” 他说,“别人也会飞往这里吗?” “不会,因为有的蝴蝶生命短暂,他们在森林里找到此生的追求,就会离开森林,或是飞往湖泊,或是飞往高山。” “如果你想,你也可以,森林只是蝴蝶要经过的梦。只是这个梦,会十分欢迎蝴蝶的数次到访。” “有一些蝴蝶,他们的生命周期比平常的蝴蝶要长…却也只有十一个月,敏先,你会等一只蝴蝶十一个月吗?” 我会吗?我不会,因为我就在这里,谈不上什么等待。 “我很擅长等待,不是因为等待,而是因为我一直在这里,不是我在等待蝴蝶,而是蝴蝶找寻到了我。” 我将童年的那本书递给了他。 “在此之前,我想聘请你做我的昆虫学家,帮助我一起,把大象搬进蚂蚁窝。” 那晚我的樱桃酒还是失守了,连同我酿造的米酒,不过没什么关系。在那一夜之后,他同时成为了我的挚友和我的昆虫学家,我们会在这个夏天共同酿造新的一切。 *出自《我的心,迟到了》费尔南多·佩索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认同感的过去 第4章 小乔治娅 在我们促膝长谈一个夜晚后的每一天,我们都在清晨出没,弓着背为园子服务,有时候会在夏夜里烧些草木灰,盯着火焰留着汗,噼里啪啦的声响和沉而悠长的呼吸。 那段时间与我们而言是宝贵的,火焰炙烤下生出的草木灰更是珍贵的。大多数时候我们做不到雨露均沾,比如得了一盆新的肥料,就要随机选择一处当下最喜爱的地方,再仔细小心且均匀的撒下去,一点不浪费,一点不偏心。虽然这样的行为对于其他作物而言已经是最最偏心的行为,但我们总有借口。 往年来到这里的住客通常不会和我这样做,他们并不理解我一定要这么做的缘由,我也无法解释,因为那是一种需要靠灵魂感知的行为。像是身体还在地球,但是其他什么别的重要的人身组成部分已经去到外太空一样的诡辩哲学。处处是悖论,处处是荒唐蹩脚的无厘头。 我的昆虫学家,偶尔我会称呼他为孟老师。 他不同,他会坐在那里燃烧篝火,我会搬来老旧吱呀的风扇,多借一点微凉的晚风。当风路过火焰时,他架起来的就不再是篝火,而是只属于我们的焰火派对,你看到焰芯舞动,缠绕干燥的断树枝,我会说,那是火与木的亲切交流,是彼此与彼此有且仅有一次的亲切会悟。 他已无数次在我们的湖面上架起这样的篝火。 偶尔几个夜晚管家会趴伏在他的腿上,我们仨坐在合欢树下,我和他小杯对酌。有一天开了一罐泡了没多久的桃子酒,不出几日就被喝了个精光。到底他比我大上几岁,开始克制我们的酒精摄入频率。 是以,他渐渐将这里当做了他的森林。 有那么一天,我们在花园里浇水,我蹲在土地上,看着一株虞美人。猛然想起年幼时在意大利的故事。而对于那几年的记忆,我正在慢慢的遗忘,偶然想起来,生怕是某个夜里做的梦,是否发生过还要寻求他人的佐证。 而失而复得的记忆没有人能帮我佐证,只是伴随着回忆,那个名字,代表着十岁之前的我自己的名字,开始在我脑海里盘旋。 “在发什么呆?” 他遮盖了大部分灼热的日光,我被庇护在他的阴凉之地。奇怪的是,这些天的劳作并没使他的肤色掉下一个色号,反而每每在阳光的映衬下更加净白。 “只是在想,有的事情是真的发生了还是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我抬起头看他,看得清他又看不清他。就像那个我没办法判断的过去。 “你倒是不怕中暑,站起来说。” 他伸出手,像是一种邀请。 我搭上他的手时,体温不同于阳光的温度,它再炙热,也会流转到血液里。等温度路过我的心,那种莫名而来的勇气抵消了全部的犹豫不决。 “我想起来了,十岁之前,我被叫做小乔治娅,他们称呼我为小农人,而我却忘记了这个名字,这实在是,太让小乔治娅伤心了。” 有关于十岁以前的小乔治娅的故事,更多的是一个有关于冒险的故事。她赤着脚淌过小镇的河,爬上小镇的山,摘时令最新鲜的果子,终日与土地为伴,浑身被晒的黝黑。 小乔治娅十岁后就不见了,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或许死在了某一条河里。 “小乔治娅,想好了吗?” 乔治娅,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什么?” “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我不确定…能够帮助我的,早已不在了。” “那现在呢?小乔治娅?现在是真实发生的吗?” “是的,孟老师。” “那你得到答案了吗?” “恭喜你,小乔治娅。” 恭喜你,小乔治娅,在你溺于河流里的许多年后,有一位昆虫学家,救起了你。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合欢树下,谈论起了有关于小乔治娅的故事。 小乔治娅的全部一切都是在那个边陲小镇中描绘的。似乎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乔治娅是个为山为水而活的孩子。所以当她走进钢铁般森林时,再也没有山没有水时,在临别前夕,小乔治娅死在了某条小河里。 小乔治娅的父母在小镇的房子里有一片大花园,种着漂亮的矢车菊,大丽花,虞美人,鸢尾,向上攀藤的满墙蔷薇。他们会花很多精力维护这里,并亲力亲为,更小时候的乔治娅也会勉力翻着土,浇水,将种子一颗一颗仔细安放。而她慈爱善良的父母则一声声鼓励着她走进更深的山林中。他们放任小乔治娅去探索,让她成为自然的孩子。 从哪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不是小乔治娅知道的事情。 但是敏先知道。 敏先,敏先,敏于先行。 敏先和乔治娅不同,敏先被教导谨言慎行,她像被固定好的蔷薇科的可怜小花,不能沿着墙攀爬,而是沿着被固定好的枝干,不可爬偏,不可贪恋。 “我们爱你们,然而还是折断和杀死你们,毫无愧疚。” 谈论到这里时,我不得不引用《园圃之乐》中的句子,当我第一次阅读到这儿时,我终于意识到那一直振撼着我天性的爱,源自于什么。 只是爱。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小乔治娅的父母为了守卫小乔治娅,不得不将她折下,封存进暗无天日的罐子里,被命名为敏先。 他们教导给敏先的,是警惕,是敏感,是万万不要麻木。 可是我还是腐烂了。 “我找回了乔治娅,可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犹如落日般缓慢下沉,而我又清楚的知道或许再也不会有升起的那天。” 那时,他这样和我说——“敏先,还是乔治娅,都是你,就像你说的,我的意思是…”他模仿着我的口头禅,“乔治娅与敏先都是蝴蝶,他们在各自的森林里飞舞,只是生命的周期不同,乔治娅的日子结束了,敏先在飞舞,你已经飞到你的森林里了,你只需要飞出去,像你说的,飞到湖泊去,海上去,山间去,努力的飞,或许乔治娅就在那里等你。” 对于我来说,敏先与乔治娅的结合体。 在那天是极其幸运的。 “那我很幸运,乔治娅被昆虫学家从她死去的河里救起,敏先被她的昆虫学家,找到了被遗忘的灵魂。” 他的轮廓总是明明灭灭的,可是光常常打下来。那晚他没戴着那副金丝边框的眼镜,我却越发看不清他。 “我也很幸运,找到自己的森林。” 他的言语,有着体温。 我再次想起第一个夜晚,我想,他的每一处,陆续找到了归处,他的废墟,成为他新的灿烂灵魂。 当他在那个夜晚对我微笑时。 第5章 矢车菊的黎明 一整个夏天,很少有人陪伴我一整个夏天。就连管家都未曾有过。除了吱呀转头的老旧风扇。再就是,我的昆虫学家。他切实的同我一起度过了夏季。 夏季总会过去的,一年之中的这段时光就会结束,一去不复返。 夏末的一个午后,我们在院落中研究一只飞蛾。他给我讲飞蛾与蝴蝶的区别,讲它们的习性,或是给我将话题扯到别处去。我们之间的话题总是聊不完的,倘若谁的沉默结束了,谁就会再次起调一个新的话题,我们这样相处了一个夏季,除却在院子中劳作。 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时我一边听他讲述飞蛾,一边尝试用我拙劣的画技描绘一些什么,他,或是飞蛾,起初我没有在意那通电话。 他来后,我至少一整个夏季没有触碰手机或是电脑。 他就坐在我身边,他几句简单的应答。 我却感知到了什么,看向他时我恍然意识到——夏天要结束了。 他是个坦诚的人,是个绅士,是个好人。 所以他在第二天的晚上拿出了封存的酒,破例允许我们彼此对酌至天明。 “为什么突然可以喝酒了呢?” 我这样问他,他先是沉默了几秒,目光流转,看着我时有如微风般令人迷醉。 “就当…为我送别?” “哦…原来是这样,谢谢你。” “怎么?我以为你会说太突然了。” “不,我只是谢谢你,对我坦诚,我还以为你会是不告而别的人呢。” 后来有一天,有人问我,你说过怎么样的,令你也不相信的谎。 我给那人讲了这个故事。 我曾说过,我希望他的到来可以使我们的腐烂,暗潮,通通止息。 这晚我看着他的眼睛,却怎么也不敢问他关于腐烂的事。 但我可以肯定一件事,或许也没那么肯定,只是暂时得出了结论。 “我以前从没觉得夏天过得这样快。” “为什么?” “……就只是,夏天结束的太过突然,但又似乎,我是说今年,过了很久,久到我们…是啊,我们,我们新酿的酒都可以入口了。” “乔治娅,”那天之后,他一直称呼我为乔治娅,“我很高兴,也很幸运,这个夏天遇见了你。” “孟宴臣,我也很高兴,高兴你答应同我一起将大象搬进蚂蚁窝。” “那么现在大象被你搬进蚂蚁窝了吗?” “……我有一包没有播种的矢车菊的种子,你要和我最后播种一次吗?” 最后一把种子撒下的时候,我们背着星光直到天明,酒也空了,只是躺在树下。 “你说…我们在树下能看到日出吗?” “要试试吗?” “当然,要试试。” “不过孟宴臣,你还记得吗?我说,蝴蝶可以随时来他的梦里。” “我记得,不过…”我急促的打断他,“没关系的孟宴臣,我会等你到今年冬天,是因为我想坦诚的告诉你,我只能等到这个冬天。” 我的腐烂没能静止,也无法被冬日的霜雪冻结。我意识到了这一点,迎着黎明,我心知肚明,矢车菊不会开花。 他就在第二日的黎明时离开了,那时他的身影将我笼罩。秋季要来了,这里有几颗栗子树,下雨时可以找到几颗蘑菇,没什么逻辑,我只是告诉了他这些。 他所停留的日子,于我来说很短暂,但这短暂的夏日,已是这里的全部。他离开了,但是身影留下了,他仍然存在,像海市蜃楼。 偶尔,我感觉他在园子里浇水,偶尔,他又好像静坐在树下观察到访的鸟,或是昆虫。曾经裂开的锄头把手,上面一圈又一圈缠着黑色的布痕。那也是他留下的,在某个夜里,他在合欢树下,我透过这把锄头,想到了这样的他的身影,弯着脊背,仔细的维护一把锄头。 我站在装着工具的小木屋里,目之所及是装过桃子,杏,李子的竹篮,为花园浇过水的铝壶,装过草木灰的簸箕。还有他曾在院落中砍下的,最后一点柴。那本是用来搭架篝火的,而今我再也没办法将它们架起,燃烧新的灵魂。 有一声叹息,影影绰绰,消失在这里。连同我们的回忆。腐烂将我们封存。 但,都将只是暂时。 第6章 敬复来信 我写到,我的好友在院落中长眠,我们的夏日一去不复返,全因这个寒冬的一场雪。 松树枝头落满松软的雪,在柔软的草地上覆盖白,沿路被脚印踏出一条小路。他在这场雪后再次来临了。 呼吸间冷空气穿梭着侵袭着他。我贪恋着房间中的壁炉,隔着一扇窗,我听见他沉闷的咳嗽。 彼时我正读到,“整整一个冬天。耶路撒冷的寒风都在吹动着松柏,而风离去时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像是某种预言,在同一时刻他的到来,使我将书合上。那一刻我知道,属于我的冬天,才刚刚降临。 他就站在夏日来时的院子里,只是身旁立着一个行李箱,也不是那时的装扮。而是更加迎合寒冷冬日的行头。 林间吹来一阵寒风,我站在门廊下与他相望。他说话时吐着白雾,朦朦胧胧间,我看着他脸颊消瘦了些。 他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壁炉柴火燃烧的热烈,等他收拾妥当时,这里再次纷纷扬扬下起雪,伴随着他几声轻咳。这时我才明白,他的迟到,和再次来临因为着什么。 他换下一身衣服,穿着编织的厚实白色毛衣,在壁炉前席地而坐,默默烤着手。我则在他身后的沙发上。看着他的脊背,已不如夏日时那般厚重了。 “你不应该来我这儿。” “我除了你这里,无处可去了。” “孟宴臣。”他回头看向我,他摘掉了眼镜,白色的身影却和他身后的壁炉和谐的融为一体。正是此刻,我猜想他应该和外面的雪一样冷,又和壁炉的火焰一样热,他到底如何,我对他已然陌生,甚至于要再次与他相识。 呼吸间,目光落在茶几上的书时,我惊觉——此时正是我的耶路撒冷,我的冬天,正在窗外飘着雪,我的壁炉前,降临了远道而来的——我的昆虫学家。 于是当我沉浸在耶路撒冷的冬天时,我已彻彻底底的拥抱了他。 拥抱这个词,和上一次与他分别时的拥抱不同,那时总是泛着冷意,带着预言,难缠的猜测等等。此刻不同的是,他的温度比我想象中要炽热,白色的织物的温度,他仍然宽阔的胸膛的温度,以及既有力量又有分寸的手臂的温度。我恰好听见他的心跳,与柴火燃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我勉力在这个冬日等来了他。 等来了我的昆虫学家。 大雪纷扬下了一夜,覆盖了他来时的脚印。前一夜我们围坐在壁炉前。他往里投放了两颗红薯,我则捧着书继续读着。 书上写:这只是某种冷漠的和谐。既小心又费力。就像走在被雨水打湿的一段石阶上。啊,歇息歇息吧。 我瞧着他的侧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的瞳孔,偶尔是焦糖色的,偶尔闪烁着面前的火光,偶尔瞳孔一角有着我伸长脖子的模样。 半边脸被烘烤的热腾腾的,他抿着唇不说一句话。不时有几声咳嗽,像雪。被清扫的雪,细密又刺耳。 时间是火焰,燃烧吞噬着木柴,噼啪声响,他伸出手,纤长又力量的手指抓住两颗滚烫的红薯,烫红了他的皮肤,他也浑然不觉,只递给我说:“趁热吃。” 这模样比我更像这里主人。 等我接过这热腾暄软的红薯时,他说:“我给你发了许多邮件,你都没回,看来你的秋日很忙。” 他的声音不重,落进耳朵里什么情绪都仿若被扔进这火堆里了。语气平缓,那双眼睛映照着的火焰更加浓烈。 “不,我并不知道你给我发了邮件……我一整个秋日都在读书。” 我将那本书递给他。 “你还不知道,我有许多书,读都读不完,你要是不来了,我就能读完了,你来了,我就读不完了。” 他笑时有一对既漂亮又可爱的梨涡。 整个夜晚都被浸在他的梨涡中,缥缈浮沉。 大雪在落了膝盖般高后停下。等我醒来时,他已在院落中趟出一条路,又用铲子将雪铲起,飞撒向两边。 风吹来时,有晶莹的雪在晨光下闪烁着,顺着风的路,进了门廊,落在我身上。 我已经无法回想起那时我因为什么做了这样的决定,决定偷偷拢起一捧雪,绵软的雪球在触及他的脊背就四散开来。 等他转过头时,他那带着无奈的笑让我恍惚不已。他回来后,似乎格外爱笑。 和前一日不同的是,他这日穿了黑色的高领毛衣。在日光的照耀下,光中浮动的雪跳跃着路过他,他的手上攒握着铲子,只留手背泛着青色的脉络。他就站在雪的中间,他的身后是落了雪的一整片森林。连同他的梨涡还有眼睛。 我第一次在冷与热之时注视他的眼睛。 明亮的,比之日光的,在雪之上闪烁的,晶莹的,眼睛。 那光亮像燃烧的油湖,可并不苍白。他肤色亮白,在劳作之下。劳作一词似乎把我带回了那个夏天。而今他面色微微泛着被雪的冷意侵犯的红。 他像一颗苹果。 又像我的心。 敬复来信。 壁炉内柴火烧的正旺,冷白的屏幕闪着微光,晃的眼睛干涩难耐。键盘敲击声和柴火的断裂声此起彼伏。他就在我不远处。 我看向他时,他也看向我,我又看回了电脑上那四个小字:敬复来信。 一旁唯独邮件还显示着五十余条未读消息。但我知道,都是他发来的。 9月12日 燕城的夏日没有林中那般凉爽,回来才更觉得你那里是个不错的好地方,因工作繁忙,秋日不能抵达森林,望一切安好。 敬复来信。 9月28日 许久不曾联系,不知管家可好?见你没有回信,猜想你应该找到了新的住客。即将换季,望保重身体。 敬复来信。 10月4日 秋天你那里的栗子何时成熟?还是此刻已经被你拆吃入腹了?夏天酿的酒此时应该可以喝了,酒精伤身,不要喝太多。望一切安好。 敬复来信。 10月29日 贪恋夏日的一点休息时光,所以正在赶往森林的路上。也许迟到。 敬复来信。 - 管家不知何时蜷着身体在他身边,他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唯有指尖活跃在键盘之上。这让我想起了无数个秋日的夜晚。 在林中的叶子都变黄飘落之时,我独自面对过很多个那样的时刻。因为时间是流动的,万物都是一阵风,从此端吹过彼端。有那么些个时刻,他走后的那个秋天,前不久,时间是静止的。 时间不单单是静止的,时间是循环的,时间还是漩涡。在静止的秋日夜晚,每每夜深,合欢树沙沙作响,他的身影有如幻境。仿佛他从没离开,一直都坐在合欢树下,小酌至天明。 在这样无限循环的漩涡里,我的森林已不再是我的森林,我拥有了比腐烂更加摧毁人心的力量,我尚且不知如何命名,但人们似乎统称为思念。 思念。 今日你的身影在我的园圃中劳作,明日你的身影在我的森林消散。我要告诉你,我在思念你。 于是,我选择逃避到文字中去,在静止的时间里,唯有文字在流动,那里是精神的安全屋,尽管常常受到思念幻兽的摧毁,我仍然能勉力抵抗一些时日。 在这之前,在他离开之前,我早已预料到的这些,我知道,倘若这个冬日我等不来他,我就会彻底腐烂。 我所有的生命力在他离开时已经依附在他的身上。他离我越远,我越腐烂。 而今,他竟一直在来临的路上,倘若我是被困在时间的漩涡幻境中,他这样无异于沿着其轨迹追寻着我。 敬复来信。似乎谁说过,敬复来信,当这封信送到你的手中时,你的回信已经不是重要的了,而是当你收到它时,它已完成了全部思念的传递。 我凝视着他许久,直到他也朝我看过来时,我问他:“孟宴臣,你,有没有在想我?” 在你没有回来之前,孟宴臣。我想等你来时问问你,你是否如我思念你一样思念我。 而今你来了,你早已告知了我答案。 只不过这思念迟到了。 *出自《我的米海尔》阿摩司·奥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敬复来信 第7章 圣诞快乐 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日头从窗外一点点移下去,光影从堆叠的书上落在躺椅上。那是一个和别的时刻一样的闲暇的午后。我就躺在那里,用一本书盖住脸,只感受身上的温度,直到在一摇一晃的摇椅中沉在梦里。 梦中是雪和森林。抬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白。太阳自森林的一处升上来。 等那本书被从脸上移去,在光的晃眼中回过神来,他就站在那里,依靠在窗边,稍稍一移,挡住了大半的日光。 他就那样隐在光中,只有他的轮廓,还有那深深的影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见他将那本书拿在手上,不时翻过一页。直到他向我看过来。 “...天上好心的月亮听到汉娜的哭声就轻轻将月光送下来,把每块污渍都变成金灿灿的小花,把每个黑点都化作银光闪闪的小星星。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悲伤都能转化为快乐......”* 他这样读完一句话,在光中看不清的眼睛注视着我。一时间我不知如何回应他,只等他说:“你醒了。” 明知故问的打破这个氛围。 “嗯,没错。” “没错什么?” “任何悲伤都能转化为快乐。” “你信这个?” “这是事实,只不过实践起来稍显困难。” “嗯,肚子饿了吗?我做了晚饭。” 越过他的肩,窗外的霞光已然变成了柔嫩的粉色,在它不远处,有更火红的云霞追随着它。 一切又以一种流沙的方式迅速流动着,抓不住也留不住。 - “放这边就可以了吗?” 他的半边身子隐在门框外,露出他的脸,连同他面颊上细密的汗。彼时我正在厨房中煮热红酒。 红酒是他带来的,似乎早就对即将到来的圣诞有所准备。 当我在厨房时,他从小木屋的后面找到我去年存放在那里的一棵圣诞树。 圣诞树比他矮一些,不算太小。他把圣诞树移动到壁炉旁,而我从厨房刚好可以看到。 “不如换到中间怎么样?” 我这样提议着,他轻轻的回应一个音节,此后我不再看他,他默默地移动了圣诞树的位置。而眼下热红酒味道香气扑鼻,还未入口,就隐隐要沉醉其中。他带来的酒应是上好的。 当壁炉前响起Sia醉人的嗓音时,他已换好了一身衣服,洗去了摆动树时的狼狈与灰尘。这里又飘洒起了雪。 雪花柔软又细密的落在地上,任凭音乐进入**,任凭歌手情感充沛。当我看着他朝我走来时,那似乎是雪与火,还有这醉人的乐曲一起催生的某种动力。它促使我朝他走去。 朝他伸出手。 “能邀请你一起跳舞吗?” 他的头发半干着,发丝轻柔的贴服在他的额前,而他的脸在日渐西沉的光辉下有着不同寻常的温度。那是一种,绝无仅有的,粉白色。连同他漂亮的眼睛,浸润在晚霞中的琥珀。那是他向我发出的朝圣邀约。 我被催生出来的动力,欣然前往朝圣之路,赴一个名为思念的约定。 等我感受到他的温度时,他的手仍旧那般富有力量又保持着分寸,偶尔在我的腰间摩挲,偶尔在我的手心中传来温和的不需要言语的问候。 他琥珀的眼睛凝成蜡,滴落在我的脸上,逐渐将我包裹着,在他的领导下,在歌手的声线中,在那一句歌词中:“Soe on let''s go” 他的手臂连同我落在他厚实肩膀上的手,随着他一起动了起来。 窗外,雪正旋转着,与天地之间跳一场轻柔的舞。 壁炉前,我追随着,追随着他的眼睛,他的面孔,他的呼吸,他视线的每一处,循环交替着,围绕着那颗仍旧绿的深沉的树。在歌声中,在他的怀抱中,在与他忽远忽近时,我终于知道,我不再是我,我的腐烂,悄然离去。偶尔,我能路过他的馨香。 - 自他离开后,我在合欢树下小酌的片刻也不再有,每每坐在树下我都能想到那些个夏日的夜晚。篝火与他的眼睛。 等那场雪停息时,我扫去树下一点雪,支张小几,将热红酒端上桌。 这日夜晚是平安夜。 那首比红酒还要醉人的歌曲仍在循环播放着,比起过去的每一个时刻,在那个朝圣过后的舞蹈结束时,我便知道我开始对他感到着迷。 他的手,他的脖颈。 于是,当我们再次坐在枯凋的合欢树下时,他的肩膀依靠着我的,我的膝盖触碰着他的。小面积的皮肤正彼此摩挲探寻着彼此的真实温度。 他如我们初见的那个晚上一样,将醇香的红酒送入他的唇齿。临时架起了篝火,不再是作为肥料存在的篝火。火光跃进他的眼中,在那之后,是我的模样。 “敏先。” “我在。” “嗯。” 这时发生的一切都将是我始料未及的。他温暖的,沾染着酒的醇厚香气的浓郁,朝我袭来时,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吻。 一个湿漉漉的,比雪更纯洁,比篝火更炙热的吻。像一个无所依的灵魂擦过我的面颊,最有温度的那一个部分,稳稳停靠在我的嘴唇上。 浸染了干燥的柴。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应该拒绝他这份突如其来的潮湿的吻。可我也承受着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喜。 等我离开他时,我这样问他。 他说:“敏先,这一整个秋天,我都在想你。” 一整个秋天,多么沉重的时间。 它不像一整年这般漫长,也不像一整个月那般短暂。它是一整个秋天。它跳跃着时间,好让人知道,秋天之后还有冬天。我在冬天和你说这句话,因为在秋天之后,我们再次相见。 而在我们未曾见面的这一整个秋天。 我都在想你。 他的眼睛,他琥珀般的眼睛再次朝我袭来。 我被他的潮湿包裹。像他拜访我的雾时,冲散了我的所有。 “你有什么想要的圣诞礼物吗?” 他掌心的温度在篝火的烘烤下渐渐攀升,那般厚实的手掌,牢牢包裹住我的。在夜晚和火,风,一切都相得益彰。像一场梦。他问我想要什么时,已有许多年无人这么问我了。 我也早已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如等圣诞老人决定他送给我什么。” “冬天的你话好像变少了。” “因为我是森林里的熊,我需要冬眠。” 他的笑声是那种低低的,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却又带着几分穿透力的清澈。他这样笑了一会儿,他的手落在了我的头上,揉乱我的头发。 我什么都没说。 就这样,直到日头像梦中那样从森林中升起来时,我们就在树下坐了一夜。 他的头依靠在我的肩上,我能听到他说。 “圣诞快乐,敏先。” “圣诞快乐,孟宴臣。” 我说过,我相信,任何悲伤都能转化为快乐。 *出自《我的米海尔》阿摩司·奥兹 \ 提前预祝大家圣诞快乐(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圣诞快乐 第8章 我们在森林,也许迟到。 那是我收到的第一份圣诞礼物。 早在夏天时,我曾看过他带来的一本书,上面有着各个种类的蝴蝶。 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蓝尾翠凤蝶。 黑色的翅上闪烁着金绿色的鳞片,耀眼的蓝点缀其尾,在光的照耀下变幻无穷。 蓝尾翠凤蝶。 又有人称它为:爱神凤蝶。 这是他送给我的圣诞礼物。 我似乎没什么可供赠予的。 当他将这份标本递送给我时,我又不免想起他提起的过去。 “为什么是蝴蝶标本?” 等他打开他来时的行李,那里是不可细数的散落的标本。 也是他的过去。 “你的矢车菊,可开花了?” “没有。” “嗯,正好,这些,也种到那里去。” 这一刻,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时再无可能开花的矢车菊被埋在土壤里。一同被土壤覆盖的还有那时我将要的腐烂的心。而现在,现在这些代表着他被掏空的灵魂的蝴蝶,他说要亲手,埋进那个土壤中去。 他说这些缘由的时候,手紧攥着,崩直的身体和陷入过去又摆脱的眼睛。他什么都不再说,周遭一切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他送给我的情诗。 于是这是他送给我的第二份礼物。 - 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前不久,一个清晨,他只背上了一个我的背包离开了这里。 那个早晨他走到了森林中去,没有前因,只留下清晨的一个肃穆的吻。转身朝着雪还未化的林中走去。 我猜想他的动机。 或许,林中藏着他自己。他的森林在等待着他的再次来临,而他将翻越那个山林,找到更高的山,更广阔的海。 我是那个午后走进林中的。 我的腐烂消散,这都得益于他。从他来临的那天,我的预感一一应验。他不是我重新攀附的苔藓,他是我那干爽燃烧的柴,容我痴缠。 于是我跟随着他走进了我的林中。 森林被雪覆盖,梦里的场景也重现于眼前。循着他的脚印,向上攀登着,我就那样,找到了在一棵树下等待着我的他。 那是一棵栗子树。 秋日时结了可口的果子。 而现在是冬日。栗子树上覆满了雪,寒冷的气息喷洒出来,滚烫的呼吸在耳畔嗡鸣。 那时一个即将落日的冬日。 我勉力朝他奔去,他则向我迎来。 最终,我们的篝火搭建在这霜雪的森林中。 他的温度是那样的炽热,隔着几层温暖的布料,我融进了他的身体中去。心跳一连交织。 我说过,我们常常搭建这样的篝火。 燃烧一整个森林。 ---- 我写到,我的好友在我们共筑的院落中长眠,是因为在那个森林之后的我的好友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我温暖的恋人。充斥着我们回忆的夏季与冬日也将一去不复返。 我们计划离开这里,或是将这里保留。我计划到他的山中去看看,他说那日在森林中找到了可供他飞舞的山。 而我写下这些,不单是纪念我们这些瞬间。 更是为了,不要忘记我珍贵的爱人的来路。 我年轻时浑身充满着爱的力量,而今那爱的力量正在复苏,我们都不想死。 我们漫步在森林里, 也许迟到。 ——全文完—— *孟宴臣与敏先的故事仍化作蝴蝶在他们共同的山林中飞舞。你是蝴蝶,你也正在你的森林中飞舞,就飞舞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我们在森林,也许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