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这里的天亮了。我的友人,这美好如上帝之吻的早晨,要是你也在,该有多好?*
而我的友人,已于不久前离我而去,我全然无法怪罪他。
当他走进我的雾里,我的雾里就生出了一片澄澈的湖。我们在那里,学会了平息一切的汹涌。
午夜,身体便像一叶扁舟,在湖面浮浮沉沉。
我的后院中有一片桃林。每到夏季粉又脆嫩的蜜桃生出绒毛来,绿色的叶片下是粉红色。
前一夜宿醉的他到清晨便醒了,而那时我还在准备他的早餐。
本该有着酒气,那种秽乱的气味。他来时却是如薄荷苦橙般凌冽香气。应当是洗发水或沐浴露之类的什么东西。
“你起来了?早餐不是很丰盛,之后你想吃什么,都可以给你提供。”
“不过鉴于你昨晚的状态,早餐还是吃点醒酒养胃的…”
鸡汤面气味浓醇,面食与鸡汤养胃,香橙与山楂共煮醒酒。
“谢谢。”
“你真的很有礼貌…不是夸你。”
越过他镜片后的眼睛,仍有几分颓败,但腐烂消失,应是被他的理智克制。
有时候理智并不是好事。
那是一种诧异的,却又迅速暗淡下去的目光。
“逗你的,不用客气,应该做的。”
他坐在那,看着我时,犹豫嗫嚅。
“抱歉,你享用你的早餐吧,我去准备工具…摘桃子的篮子什么的…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好。”
我们走在后院的小径,沙石土地随着步伐扬起沙尘,细又小的灰尘贴附在裤腿上。
“你读过黑塞的《园圃之乐》吗?”
我看向他时,他已不同于早餐时的打扮。仅适用于夏日的冲锋衣,却又不是他来时的那件,手上拎着竹编的篮子,他的手不同于力量的宽厚,那种柔韧的劲道,线条硬朗却又有几分闲适。如此古怪的形容…他的镜片闪烁着早晨的光辉,他也看向了我。
“我的意思是说…”
“无论如何,大自然总是慷慨的,勉力建成的花园里,最终总能有满满一畦菠菜,一圃莴苣,一些水果和一片悦目繁花。”
那是那本书中的一段。
黑塞在他的园圃中耕作,栽植,疲惫,却又从大自然中汲取别样的收获与快乐。
“是的,这是我建造这后院的原因。”
人们总是把栽种想的繁杂,但栽种中的人们内心只有一个渴望。
大自然的馈赠。
“有时候在人身上得不到的,大自然会给你…怎么样?我这后院还不错吧?”
他停下脚步环视一番,他那副淡笑处处流露着礼貌与疏离,说着得体的话。
“不太像后院…倒是像…后山?”
“还好,那座山并不是我的。”
“所以你把这里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这当然是一个秘密。
“秘密。”
栽种也好,浇灌也好,免不了面临收获的那一刻。就像你喜欢花,你不想摘下它,但因为你是花农,你要依附于美丽的花朵存活,所以你不得不对心爱的花儿下手。
桃子也是。自然的巡回一个周期,最后成为桃子酱,桃子酒之类种种,之后再循环往复一个生命的周期。
所以植物的生命力很是旺盛,倘若这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有一分是属于我的,我应当也不会在此将所有的一切托付给自然。
“今年的桃子结的比去年好,桃子果酱或许会更甜,你喜欢吃甜的吗?”
一颗桃子被摘下,树枝随着力道摇晃,叶片随之颤抖。
他个子高,轻而易举便能摘到上面的桃子。毫不费力,更像是这里的主人。
“都可以。”
“都可以是什么?可以吃甜的?还是喜欢吃甜的?你说的话很是模棱两可,桃子树听了明年不给我结果怎么办?”
他就站在那,站在树下,半句话也不回答了,像是树中藏着什么潘多拉的魔盒。吸引着他,或是正在他的耳边低语,诱惑他走进树里。
“天牛?”
那是一只散发着漆黑光泽的小虫,前胸一抹桃红色,触角比身还长。
“看来你今年的桃子结的确实好,桃红颈天牛,多害于桃、李、杏、樱桃等果树…你没做病虫害处理吗?”
他的声音此刻竟带着几分狡黠,那调侃的语调与他先前那副模样截然不同。林间阳光落在他的肩上,我躲于他胸前的空间,抬起头时,他变得格外耀眼。
“你对昆虫好像很有研究。”
他的光又霎时间暗淡下去,像被什么不可言说的黑暗过去披盖。
“还好。”
“还好是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
“但是你可以展开说,我的意思是…”
“我以前想当一个昆虫学家。”
“你现在也可以是昆虫学家。”
他沉默着,而我并不介意他的沉默,那之后的某一天他也坦言,并不介意我的直进和我的无礼。
“病虫害这些,我通常会等当季的客人一起完成,你很幸运,今年是你。”
我率先从他的阴影中离开,刻意的留给他一个背影,以及一篮摘好的桃子。
我清楚的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我的身后追上我,直至距离我半步时,林间窜出矫健劲瘦的身影。
“管家回来了。”
管家是一只阿比西尼亚猫,几年前我在林间找到了他,不知他的母亲去了哪,或许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诞下他,再走进深山,暗淡着腐烂。自那之后,管家被我散养在后院中,他常常四处巡逻,偶尔也能为我捉上一两只小鼠。大多数时候只会在饿肚子时回来。
此刻,管家蹭上了他的裤腿。那脑袋片刻不停的拱着他,像是某种滑稽的乞求。
而他也蹲下身,摘下手套,摸了摸管家的脑袋。
他的耀眼常常体现在这样的时刻——多是喜欢某件事物时,喜悦冲破他的理智。
“他还蛮喜欢你的。”
“我也很喜欢他。”
看来管家最近会常常回家了。
当我提出去摘杏时,管家就在我们身后迈着轻盈的步子。那两篮子的桃早已被我们抛到身后。我的园子很大,有时光是浇水都要耗费全部力气。更不要说提着桃子到处走。
今年的杏也结的特别好,各个橙黄饱满,珠圆玉润,带着些细密绒毛质感。我常常会幻想它们的结局,比如杏子酱,或者是香草甜杏巴斯克。再就是砸开它们坚硬的内核,剥出莹白的杏仁,再用盐,酱油之类的凉拌。
“你喜欢吃杏吗?”
我和他在一起的很长时间,我常常问他,“你喜欢……吗?”这样的问题太多,如今想来我从没觉得厌烦,他也是,每每丢出未完却完的回答,就是他能给我的全部回答了,我因此会在某些时刻对他的耐心感到无尽感激。
“可以。”
“那么李子,西瓜,或者夏天才会开的花呢?”
这回他没有回答,而是站在那,深深的注视着我,好半晌,我同样以沉默的注视回应着他。
“你的院子很大,你会累吗?”
“哦…你是指哪方面?收获的时候还是播种,浇灌,锄草的时候?”
“全部。”
“会也不会。”
“为什么?”
“心灵的渴求可不会得到身体的认同,像现在这样的天气,再等到中午或者是背朝天浇完水,灼热的疼痛可是火辣辣的,告诉你大自然会馈赠你,也会让你知道这都不是白来的,要想得到,就要直进。没错,当然不是付出代价,而是,直进。”
“你是说,勇往直前?”
“不太一样,努力争取,才更准确。”
他又不说话了。
“为什么要这么问…说实在的,你应该是那个国坤集团的公子吧?商业场上的疲惫,在这里让你觉得微不足道吗?”
“就是很好奇,你的精力像是用不完。”
其实他也就这么一次,旁敲侧击的说我有点聒噪。而我又深刻的明白,他不是为了说我聒噪而旁敲侧击的。我当然懂他,像懂得我院子中的每朵花,每棵树,每个果子那样,懂他。
而这样的懂得,不是日渐了解建立的情感信任,而是自他来到我雾里的那天,就已和我产生了共振的连接。
正是这种连接,它使我们的腐烂,暗潮,暂时止息。
*出自《我为你洒下月光》简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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