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许久不哭了,深痛难抵。
胸腔中的东西像是被撕裂,混成了血肉掺和的一团。
我坚持看着卿卿。
这次她也没有走。
五十二、
卿卿甚至从树上下来。
我依然没有看清她的动作。
五十三、
但我这次看懂了她平和眸光深处的感慨。
或许……也有一点悲伤。
一点点就好。
五十四、
卿卿这次没有过来安抚我。
她依旧停留在花树旁,伸手抚上了枝干。
还会感到粗粝吗?卿卿。
我只是看着她,卿卿转过头看我。
我们对视。
五十五、
她悲喜不显的眸中出现了挣扎。
卿卿好像……在很犹豫做某种决定。
会是与我有关吗?
五十六、
我等到了那个决定。
五十七、
卿卿不再抚树,但她的手没有垂下。
皎皎月下,卿卿的手白洁如玉。
我笑着认真盯着。
那只手换了手势,慢慢转动,指向了——
地面。
五十八、
也可以说是,花树根部的泥土。
五十九、
那个侍从把干杂活的锄头放到何处了?
我醉醺醺的,要起身去寻。
下一刻,卿卿又不见了。
六十、
“阿爹——!!”
“阿爹,您醒醒!”
六十一、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榻上。
清宴在榻前,很忧心看着我。
小孩子,眸中又挂了泪。
真是的,别的小孩子不会这样吧。
我对不起卿卿。
六十二、
我扶额有些叹息,问:“我怎么在这?”
昨夜,我记得是在院中喝酒。
六十三、
清宴听闻问话,竟然气鼓鼓的。
小孩子在榻前叉腰,原地蹦了下,给她自己壮声势。
“还说呢!阿爹!”
“我也不知怎的,昨夜又做梦,梦见阿爹摔在一个很深的洞里,好黑啊,吓死我了……”
小孩子说着说着,又想哭。
“乳娘说我魇着了,我不听,我就是要来见阿爹!”
“一来发现阿爹竟然伏在桌上睡着了!乳娘说,阿爹喝了好多酒!”
六十四、
侍从和乳娘一起将我扶回榻上的。
而后,清宴守我到天明。
宿醉后,头真的有些晕……
我都有些怀疑,昨夜,我真的见到卿卿了吗?
不是在做梦吧。
六十五、
清宴今日不用去听学,她说是因为夫子告了假。
这孩子赖在我这里不走。
我其实不太愿意。
我自己也知道,我这里不太适合久待。
乳娘见我神色不对,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帮清宴说话。
拿昨夜之事说话。
她说小姐与您是父女连心啊,小姐一直都想与您亲近。
六十六、
乳娘说话时,清宴就在我怀中缩着。
一言不发,表示自己很乖似的。
我叹了声气。
我妥协了。
我总是陪伴清宴很少,有些东西讲究来日方长,有些东西则是不可再得之物。
我想,我总要留给清宴什么吧。
否则我对不起卿卿。
六十七、
清宴很开心,这是她第一次得我允许,留在栖春阁的一整个长日。
小孩子嘛,端一会儿乖觉样子,很快就按耐不住活泼本性。
问题也一个接着一个。
六十八、
“阿爹,为什么不开窗呀?屋里好暗,又好闷。”
“……开。”
“阿爹阿爹,好多东西都蒙尘了呀,为什么不用呢?多可惜呀!”
“……我唤侍从过来洒扫。”
开窗后,天光倾入,清风卷走屋内微霉的气味,侍从提了水桶,拿布巾手脚麻利擦拭屋中旧物。
清宴挨着我,和我一起看。
“阿爹,阿爹,我……”她又问。
我瞥了她一眼。
有完没完?
六十九、
清宴小小声道:“阿爹,我饿啦!”
七十、
自卿卿走后,我就不再遵照三餐。
对侍从也不严苛,他何时送饭,我何时吃。
大多时候是没胃口的,饭食就会被原样退回。
听闻清宴这样问,我倒是有些愣怔。
看窗外天色,已快正午。
按规矩,白家姑娘都要在白府后宅教养,用膳就寝也一样。
清宴长大些后,倒生出许多不服陈规的想法。
像卿卿。
七十一、
我便又破了例。
七十二、
我让侍从准备饭食,清宴在旁,笑眯眯提要求。
“要栗子饼!要慢炖南瓜羹!”
“要红烧鳅鱼,对了,还想吃鱼丸子!!”
“还有还有……”
她不像是留下吃便饭,像是专程来报菜名。
我问:“吃得完?”
小孩子响亮答了一声“嗯”!
好吧,我转眸看向等候的侍从,吩咐:“去准备。”
七十三、
到底在长身体,孩子真的在认真而快速地吃饭。
我看着清宴吃,也不觉露出笑意。
只是有道鱼,乳娘不在,我怕她被鱼刺卡住。
我便亲手为清宴剃鱼刺,然后放鱼肉到清宴的碗中。
不知这孩子规矩到底学的如何,我总觉得清宴在我这里放松许多。
为她挑了两回鱼刺后,孩子很懂礼尚往来,投桃报李。
她趁我双手腾不出空时,夹菜精准无误送入我的口中。
乍然之下,连吃进去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过了几息,才吃出饭食的香味。
七十四、
用完膳后,我有些困倦。
清宴伏在我的身上,安安静静没有说话。
窗户打开后,天光刚好能照到榻上。
我拥着清宴,短暂浅眠。
这一次,意外没有梦到卿卿。
七十五、
醒来后,天光依然大好。
七十六、
清宴早醒了,睁着一双黑眸看我。
见我醒了,她很高兴,要伸手拉我起来。
“阿爹,我想清洗头发!”
我张了张口,想说这些杂务交给乳娘。
清宴又说:“前几日,我看到姨姊被舅娘梳头呢。”
七十七、
她也想要。
清宴没有说,但我懂。
我说:“好。”
七十八、
侍从烧了热水送来。
我和清宴在院中,她枕着我的双腿,仰面看我。
我已许久未替别人浣发……不,我只为卿卿一人浣过。
我垂眸为清宴擦抹皂荚,手法都生疏了。
好几次都碰到清宴的额角。
小孩子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闭了闭眼。
这一点,很像卿卿。
七十九、
为清宴冲洗皂荚沫后,擦花露,用巾帕慢慢将她头发拭水。
清宴似乎很享受,依旧仰面看我,不起身。
她又开始嘀嘀咕咕。
“阿爹,我挺喜欢这样的。”
“……嗯。”
“姨姊们有时候会被舅娘带去看花灯呢,她们每隔一阵子,还拿零钱去买衣裳和首饰,上月买了油纸伞,那些伞可漂亮了,撑开从内对着天光看,和满天星辰一样……”
清宴举手抓了抓光,虚虚同我比划。
原来……清宴不止只想我为她浣发梳头。
唉,也不能说小孩子太贪心。
……我对不起卿卿。
八十、
我说:“你的衣裳首饰每季都有专人来府定制,零钱更是比姨姊们多数倍。”
“你在白府后宅,我为此专买了乳娘与兵侍,只认你做主,咳咳……要出府无需手牌,有兵侍相护。”
我每说一句,小孩子眼睛就睁大些,到最后瞥开眼,有些气鼓鼓,哼声抱怨:“所以姨姊们这些都比不过我,就说我是没娘的野孩子!”
清宴到最后声音越说越小,眼睛又偷偷看我。
我抿唇,拿过香檀木梳,为她慢慢梳发,让缕在一起的黑丝散开,晒着日光。
八十一、
“阿爹……”
清宴噘嘴,有些委屈,要先认错,“我错……”
我抚上孩子的额头,打断了。
我说:“是阿爹的错,改日得空,阿爹带你出府,看花灯。”
我只作出这一个承诺。
小孩子却联想许多似的,兴奋得脸色也红扑扑,响亮地应了声“嗯”!
八十二、
清宴赖到日暮时分,还不肯走。
又是想要留宿的耍赖模样。
我这次没纵着,让侍从唤乳娘过来接她。
临走前,乳娘哄清宴,说什么来日方长。
小孩子一步三回头,神情委屈,又觉得乳娘说的也有道理,便跟着慢慢回去了。
八十三、
侍从问我晚膳,我说不吃了,让他退下。
“对了,拿一把锄头给我。”
八十四、
胃仍然隐隐胀痛。
我平常不会多吃,今日清宴在,被她闹着吃多些。
我想,清宴大抵是觉得,人只要多吃就有力气,就能慢慢变好。
所以她想让我多吃些。
傻孩子。
八十五、
送走清宴后,我一直坐在院中。
花树下。
直至月盘复挂,夜寒满身。
八十六、
我不许清宴在这里过夜。
因为卿卿在这里。
真的在这里。
八十七、
我犹记得卿卿离世前,对我的嘱托。
她说,养大清宴。
她说,把我埋在院中的花树下。
她说,不要立坟碑,不许祭拜。
八十八、
我一直都听卿卿的话。
我此生只听命于卿卿一人。
八十九、
今夜,我让侍从离开栖春阁,明日再回。
阁中,真的只剩下——
我与卿卿。
九十、
我又见到了卿卿。
这次她在我身边。
我们一起在花树下。
九十一、
我说:“卿卿,我要挖开看看。”
我说:“昨日,你让我这么做的。”
九十二、
我此生都记得卿卿的葬身之处,即便没有立碑。
但昨夜卿卿所指,并不是那一处。
它在花树的另一面,与卿卿相对。
九十三、
我望着卿卿依旧迭俪的容颜,看她悲喜不显的眸光。
卿卿风采依旧,而我已经老了,我本就比卿卿年岁大。
如今更大了。
而且,我可能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九十四、
卿卿真的在叹气。
下一刻,卿卿点头了。
她又来到了那处,看着我,邀我同去。
我坐在花树下,起身时,抚摸此处葬身卿卿的尘土。
九十五、
第一下挥锄头时,手都是抖的。
大概也不是紧张,就是觉得寒夜的所有凉意都袭上了后背。
所以恍了下神吧。
但在恍神的那一刻,我竟然想起来——
我是问过卿卿为何如此安排身后事的。
九十六、
卿卿当时眸中有些茫然,亦有些释怀。
我竟然看懂。
但她说的话,我不懂。
她说——
“何必立碑入祠,栖春阁才是我唯一的落脚之地啊。”
九十七、
这般话,当年在成婚时,也听卿卿说过一次。
我不懂。
我不懂。
我不懂!!
九十八、
渐渐,挥锄只被潜识指令。
我心中只被一个想法吞没——
我所有的困惑,那些不理解的字句,卿卿眸中辨不出的悲喜。
都将,得到答案。
九十九、
“锵——”
静夜下,此声如此清晰。
我的理智回笼,凝眸看向挥锄挖出的深坑。
我的锄头碰到了硬物。
一百、
那是木箱露出的一角。
边角有镂空的铁饰,是格桑梅朵。
下一章继续从“一”开始,只是不打顿号了。
不为啥……想偷懒每章少敲五十下。
估计最多还有几章吧,觉得作者嘴碎的可以屏蔽作话,不要骂我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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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