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夏从十二岁那年便去过很多地方,吴中,江南,湘西,甚至大理。
她一路南下,喜欢自己去的每一处地方,也喜欢遇到的每一个人。
当然她也遇到过恶人恶事,也被坑过骗过,每到此时,她就大闹一通拍拍屁股走人,毕竟会有影卫给她善后。
这便是父王应允她的自由。
她虽然很喜欢这些地方,却从未想过停下。
她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是在西北那片草原上。有时候看到田野上农民耕作,渔民架舟打江上走过,她沉溺于此中宁静,也隐约感到一丝自豪。
她渐渐明白为何父王那样舍不得她,却不曾改变主意。因为理解了那份责任,便不再觉得和亲是件恐怖之事。离开父母久了也不再像最初那般想念,
和亲于她,不过就是嫁的远些罢了。
十四岁那年,那时候她已经有了爱收藏的习惯,听闻越州有前代书圣留下的墨宝,她就带着小怀直奔越州。
书圣生前曾隐居洄阳谷,据说有在石上刻字的习惯,她便深入谷中,却不料跟小怀走散,还失足掉进了一处洞穴中。
所幸她被谷中猎户所救,小怀找到她时,她的踝骨折断了,只能在谷中调养。
阿顾便是这家猎户的儿子。
她是个好动的性子,受了伤不能动弹,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猎户要出门狩猎,小怀要出谷给她采药,只有阿顾留在家中做家务,他比元夏大上三岁,有一副好脾气。元夏怎么逗他,捉弄他,他也不生气,反而还会讲讲谷中发生的新鲜事给她听。
后来她的脚好了,却不想走了。
元夏不知道为什么,洄阳谷不是她到过的最好的地方,却是唯一她想留下来的地方。
谷中女儿共度乞巧节,元夏被邻家姐姐拉到长得茂盛的南瓜棚下,据说夜深人静之时如果能听到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少女日后也能得到至死不渝的爱情。
元夏没有听到什么悄悄话,天色刚黑下去便在树下睡着了,还是阿顾找到了她,将她背了回去。
她在阿顾背上醒来的时候,夜幕已深,只有漫天繁星璀璨。
她敲着阿顾肩膀埋怨他:“我还没听到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呢。”
阿顾无奈:“只有待嫁的女子才能听到,阿夏还小,你是听不到的。”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今日有女子给我送荷包。”
元夏一愣,她知道这是示爱的意思。
她结结巴巴问:“那你与她交换信物了吗?”
阿顾淡淡道:“我说我没有可以与她交换的信物。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心。”
“可是怎么办呢,我的心已经给别人了。”
他突然把元夏放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的心已经给你了,阿夏,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他的眸子是很深的颜色,但看着元夏的时候却像是把星星都装进了眼睛里。
她以前只觉得阿顾普普通通,现在却觉得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少年。
元夏的脸涨得通红:“我,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
阿顾看着她的红脸笑了:“因为,阿夏你不是喜欢我吗?”
他轻轻说:“我也喜欢阿夏。”
十四岁的元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喜欢,第一次被一个人喜欢,也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那一刻她不想再离开,不想再做各个地方的过客。
她忘了外面天地,眼中只有谷中风景。
距离元夏及笄还有三个月时,她收到了燕北传来的密信,说是要让她回去参加及笄礼。
她跟小怀说:“我不想回去。”
小怀什么都知道,她只是叹了口气,抱住她的小殿下:“燕王大人不会允许的,殿下也要考虑一下阿顾和这村子里的所有人。”
元夏身体一颤,扑进小怀怀里号啕大哭。
父王给了她所有的自由,可这份自由终究有底线。
次日清晨她便和小怀离去了,她不能让阿顾看到她红肿的双眼,只是留了字条说自己要回去参加及笄礼。
她存了私心,没有告诉阿顾这一别便是永别。
及笄礼后,父王果然没有再让她出去,她也安分守己,心思收敛了许多。她不知道父王对阿顾的事情知道多少,为了保护他,她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忍住不去打探他的消息息。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到院里,想着他会不会也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星星。
两年后,她去古玩市场采买,得了一对铜镜,她回去清洗干净,发现镜后刻有铭文。
“大乐未央,长相思,慎毋慎忘。”
“相思愿毋绝,愁思悲,顾见怨,君不说。”
当晚,她便收拾了细软,两年过去,没有人想到她竟会放弃一切出逃,除了小怀。
“我记得殿下曾与我说过,守护这片河山,不仅是您的责任,更是您的骄傲。“小怀挡在门口:”现在,您要放弃这份骄傲了吗?“
元夏推门的双手颤抖了,她低低回应:“曾经我以为,父亲给的自由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因为这份自由我才能遇见他。可是如果早知会遇见他,我宁愿不要这份自由。我不配做这个公主,也不配拥有这份骄傲。”
小怀最终还是给她开了门。
没有暗卫的保护,又担心被父亲所发现,她回到洄阳谷时,已经辗转了一个月。她头发乱糟糟地推开记忆中的门,却在阿顾惊讶的目光中累的昏厥过去。
醒来时,阿顾不在床前。
次日他来看她,过了一会便借口有事离去,她也变的沉默,不再像两年前那样爱说笑。
她听到门外有人给他说亲。
当晚他来给她送药,一个月的时间她瘦了不少,阿顾还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对着她笑,可她却觉得这笑容背后的人已经离他远去了。
“阿顾,你会娶我吗?”这是她时隔两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阿顾给她喂药的勺子停在了半空中。
“阿夏,我们别像孩子一样。”他笑得很勉强:“我现在还不想结亲,我现在没有做好同女子结亲的准备……”
“可是我当年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同你结亲,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同你在一起。”元夏面无表情,只是望着着他的眼睛。
“你说不想结亲,实际上是不想与我结亲;你说没有精力,只是因为你已经不喜欢我了。”
他看向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星星了。
阿顾苦笑:“阿夏,当年你离开时并没有告诉你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只知道你叫阿夏,我甚至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家住哪里,家中有什么人……我不能为着一个不知道未来的人等一辈子……”
元夏闭上双眼。
她不怪他,
她只是后悔了。
她后悔为他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尊严还有骄傲。她抛下了一切想要逃离责任,于是命运的齿轮也背叛了她。
第二天她便拖着疲倦的身子,赶回燕北。
一回到燕王府,小怀就面带喜色地告诉她:王都传来消息,圣上找回了丢了多年的承安公主,她代替承安和亲一事,或有转机。
她却恍若未闻:“无所谓了。”
不久后,京城送来请帖,圣上要为承安举办及笄礼,信中表示希望她能在京城长留一段时间,陪陪这个刚回皇宫的表妹。于是她便收拾东西赶往京城。
她成为了真正的宜安公主。
“所以,你当日听到我说现下不想成亲,才会如此生气?”周珉苦笑,将桃核攥进手心,用传来的疼痛驱散自己的醉意。
“是啊,气得当时想直接给你两巴掌。”元夏半开玩笑地笑笑。
别过头,目光飘向远方。
周珉挤出一个笑容,也试图开个玩笑回过去:“你怎么能把我与那见异思迁的王八蛋相提并论?”
元夏稍微有些吃惊,这是她第二次听见他骂人。
惊讶之余还有触动。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不用为我介怀。“元夏的脸色恢复了常态,试图安慰他:“从那以后我便明白,爱会消失,情会变淡,我为了一段错负的真心放弃了身为一个公主的责任与信念,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所以对现在的我来说,嫁给谁都无所谓了,这反倒是件好事。”
她对他笑了笑,目光里没有一份勉强。
“反正我大概再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了。”
她的声音轻巧地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
元夏说完之后觉得浑身轻松,却发现对面周珉的脸色更加阴沉。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能耐着性子陪着笑脸哄他:“你还在因为我把你和那人放在一起相比而生气?他当然不能与你相比。”
“哦?”周珉冷哼了一声,他当然不是因为她把他们二人放在一起相比而生气。
他气的是在她心中,自己根本和那个人不在同一个位置。
他竟以为自己对她会有所不同。
元夏不知他心中所想,笑得越发乖巧。
“你看啊,我之前诓你,激怒你,你那么斤斤计较一个人,也没有在我身上找补回来,反而还请我吃饭,借我银子,请我喝酒,虽然有时与我斗嘴,却从来没对我发过火。”
“除了我爹爹娘亲小怀,就你对我最好。”
周珉冷笑:“你也知道我对你好啊?”
元夏忙不迭地点头:“自然。”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你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对你好?”
元夏愣住,她没有料到周珉会这样问。
周珉借着最后最后一丝酒劲,猛地站起身来,小船晃了一下,元夏也有三分醉,借势伏于案前。”
周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咬着牙说道:
“我喜欢你,心悦你,所以我才对你好!”
话音未落,事先准备好的莲花灯都在此时被放入水中,护城河上突然变成一片赤红透亮,两岸的孔明灯徐徐升起。
他和元夏没有准备地同时抬头,在红色河流中仰望这头顶一盏盏暖黄色的希望。
周珉看着无数的孔明灯和孔明灯下单薄的少女,名为悲伤的情绪像红色河水漫入他的胸怀。
元夏总说她拥有的东西很多,可是阿顾对她好一点,她就喜欢上了他;自己对她容忍一点,他就说她是除了父母亲信以外对她最好的人。
这个女孩为她的自由而骄傲,也用骄傲掩盖她的孤单。
他在意着元夏,所以深知她说的不再动情并非谎话;她听到他的表白那一刻,眼中流露出的情绪是惶恐和无助,她会因为公主的身份远离他,不再接受他对她的好。
比起被拒绝的自己,她的心里应该更难受。
周珉不愿意让她难受。
他也不想远离她。
一池灯火将周珉的最后一丝酒意彻底浇灭。
他彻底清醒。
周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后半句话:“……因为我们是朋友。”
“我心悦你,所以我才对你好。”
“因为我们是朋友。”
“大乐未央,长相思,慎毋慎忘。”“相思愿毋绝,愁思悲,顾见怨,君不说。”出自安徽寿县出图汉代铜镜铭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元夏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