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未知》 第1章 序 德成十四年,承安公主及笄。 这位承安公主的身世,可以算得上是开朝以来数一数二的传奇。 承安公主元瑾出生于德熙帝继位的前期,彼时的太子并非现如今的德熙帝,而是德熙帝他二哥。 太子心狠手辣,先帝有意易储,太子便秘密绑了当时的秦王妃母女,也就是承安公主和她娘,用来牵制秦王。 秦王妃是个烈性女子,为了夫君带着孩子服毒自尽。所幸还在襁褓的承安公主因为吐奶中毒而不深,看护母女二人的侍女动了恻隐之心,谎报女婴已死,实则将孩子救活藏起。 后德熙帝继位,侍女带着孩子隐姓埋名,承安公主的十四岁时方才被德熙帝寻回。 德熙帝思恋先皇后,子息单薄,仅有三子无女,寻回爱女后,自然珍之爱之,为她举办了自建朝以来一场最盛大的及笄礼。 典礼上,圣上为承安公主赐婚,驸马是新科状元周珉,承安公主以离开皇宫多年,只愿承欢膝下为由拒之。 圣上遂赐婚于周珉与宜安公主,未料周珉以心仪承安公主为由,拒之。 赐婚一事不了了之。 这两次拒婚,不过是在承安公主波澜壮阔的一生中,随意添了一笔。 第2章 周珉01 周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宜安公主,是在及笄礼结束的两个月后。 那日他在一家名叫紫竹居的茶楼吃完茶,正准备打道回府,却被一黄杉女子拦住去路。 女子微微一拜:“请问公子可是周珉大人?我家主人想请大人楼上一叙。” 周珉皱了皱眉,紫竹居并非位于京城繁华之所,他图的是此处的清幽雅静。他刚入仕途不久,官场中人并不都相识,照理说很难有人能将他认出。 他有些好奇,跟着黄衫女子进了二楼雅间。 竹屏风后,坐在桌前的绿衣少女擦擦嘴,一桌子菜吃的七七八八,不像是早有预谋想要待客。 没等周珉细想,少女便自报家门:“我是元夏,宜安公主元夏。承安及笄礼那日我见过大人,只不过我坐在角落的席位,周大人大抵是没有瞧见我的。” 周珉不记得元夏,但他记得宜安公主。 曾经被他拒婚的对象。 他心下旋即敲响了警钟,开始回想与这位公主有关的消息。 宜安公主并非德熙帝亲女,而是当今陛下同母兄弟燕王的独女,燕王在夺嫡时期便是圣上最值得依靠的助力,也是圣上心中最信任之人。 德熙帝痛失爱女,登基后便将只有两岁的元夏册封为公主,一为嘉奖胞弟,二为寄托哀思。 这位宜安公主,自幼养在燕王封地,几个月前才因参加及笄礼回到京城。外界鲜有传闻,也未曾听说有过什么圣上对她有何优待,说是公主,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不过她到底是位公主,自己当众拒婚于她,是该向她道个歉。 还没等周珉编排好言辞,元夏就先开口问道:“你为何喜欢承安?” 周珉愣了一下,随即便回过味来。 这位宜安公主只有公主虚名,但也是心气高的年纪,必是因为承安归来,抢了公主的宠爱和荣光,自己又因为承安拒婚让她丢了颜面。所以这位公主心有不忿罢了。 他初入官场,不想得罪骄矜的小公主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直言便道:“我并不喜欢承安殿下,当日有所言是因为……” 还没等他说完元夏便打断了他:“我便猜到是如此,你第一次见一个人就能喜欢上吗?我不大相信一见钟情,有些好奇罢了。” 对方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回答。 周珉舒了口气,觉得对方只不过是个单纯少女,自己还是应该给个原因正经致歉。 “当日并非有意唐突,只是因为在下还没有成家结亲的打算。若让公主心中介怀,周某便给在此给公主陪个不是。” 元夏用筷子敲着碗口的手突然顿住,原本像是日光轻覆的面庞被打了层霜。 她漫不经心地问着眼前人:“哦?那一开始赐婚承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拒绝?” 周珉愣住。 元夏的声音听不出来情绪:“大人不是不想娶公主,大人只是不想娶我罢了。” “大人为何想娶承安?为何不想娶我?” 少女步步紧逼,让周珉无法做出一个得体的回答,他只能苦笑着思索对策。 所幸元夏很快便恢复了最初的神色,开始自问自答。 “其实大人不想娶我也无需什么理由,大人亦无需告诉我,左右不想娶一个人,无非是因为不喜欢罢了,想娶一个人却可以因为很多理由,我没有生气,你也不必介怀。” 周珉苦笑,哑口无言,她没生气?她刚刚明明是生气了。 元夏起身,牵着黄衣少女向外走去,回头对周珉说:“虽然我没生气,但你当众拒婚确实让我丢了面子,这顿饭便劳烦周公子代我付了。” “这事便当没发生吧。” 周珉留在原地,觉得这位公主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第3章 周珉02 再一次见到宜安公主,已是次年冰雪消融的二月。 宫中设宴,陛下宴请前朝官员,周珉早早离席,到御花园中一处池边醒酒。 御花园里的新枝抽芽,周珉却无意驻足。 他是建朝以来最年轻的的状元,加冠即登科,被封为翰林院修撰。 世人说他是天纵奇才,文曲星再世,是以皇帝才会有意把最宠爱的公主许配给他。 然而这一职位不过是修国史,录言行,草拟文典。这与他原先心中所想并不相同,难免有些迷茫。 “这不是翰林院的周大人嘛,怎么见到我们也不打个招呼?莫不是忘了昔年同窗之谊。”不知何时一群官家子弟挡在周珉面前,为首之人正是吏部尚书之子卢文敏。 周珉冷笑,他们何时有过同窗之谊? 若说二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旧日书院同窗,一个金榜题名,一个名落孙山。 然而几日前,卢文敏却在吏部领了个闲差。 吏部贵,户部富,工部贱。便是如此。 周珉的父亲虽然是个将军,然而几十年前北戎与朝廷签订休战协议,每代皆有和亲以结秦晋之好。 自那以后便有重文轻武之风,到了德成年间,武将地位更是衰落至极点。 更何况周珉只是周将军的庶出次子,他的母亲是周将军的侍婢,在周珉幼时便病逝了,到死也没有名分。 世人都说周珉早慧,却不知他背后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能让母亲的名字载入宗谱。 在书院时,卢文敏一行人一直有意挤兑他,但他也不屑与对方为伍,平日里遇到对方挑衅,都是置之不理。 今日周珉本也不屑与对方做口舌之争,只是当他从那群人身边走过之时,听到卢文敏与身边人讥笑:“我本以为他当了个状元,骨头能变硬些,却还是这样一副软骨头,果然是承了他那给人端茶倒水的亲娘……” “哦?卢大人倒是一副硬骨头,只是不知是脊梁骨戳破了头骨,使得大人连着三年落第;还是头骨压折了脊梁骨,竟成了个靠家里父兄吃软饭的。” 周珉生平最忌讳他人拿他母亲说事,他怒极反笑:“我想应该是后者,脊梁骨被压弯后撑不住脑袋,脑袋也掉地上碎了。这情况罕见的很,怕也是卢大人承了令尊的毛病吧。” “啪”地一声,卢文敏解下腰间玉佩掷于地上,对着周珉冷笑道:“周大人你倒是好大的胆子,陛下任命家父吏部之职,便是信任家父有识人之明。今日你却在此口出狂言,不仅是辱灭家父,更是辱灭陛下!今日诸位见证,我若不讨个说法,便有如此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周珉不怕他闹出什么大事,只是看着御花园里逐渐多出来的人,觉得有些头痛。 卢文敏看向他的眼神傲慢又轻蔑:“你不过是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与我相争,你能占到几分好处?” “那你的玉要是不碎,你是不是就不争这个瓦全了?” 双方僵持之际,元夏从假山后悠悠走出,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桃红宫装,神色却与紫竹阁中的那个青衣女子一般无二。 她在卢文敏有些惊愕的眼神中自报家门,从怀中掏出快玉丢给卢文敏。 卢文敏面色不定:“公主此举何意?” 元夏却道:“这玉本来便是周公子的。” 她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像是全然不在乎包括周珉在内的一干人投来的错愕眼光。 卢文敏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走上前去,伸出手道:“不好意思,麻烦大人先把这玉交还于我,我还有个小物什系在上面没取下来。” 她也不管卢文敏还愣着,直接上手将玉坠上系着的物件解下来丢到周珉怀里。“这也是周公子的。” 周珉低头一看,是个桃核做的核雕。 他立刻明白过来。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卢文敏显现也看到那枚核雕,他的面色倏地阴沉。 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不足为惧,那么未来的公主驸马呢? 纵然宜安并非陛下亲生,也是写在宗族名册上的公主。 此事以卢文敏狼狈离去而尴尬做结,众人也知趣地开。元夏正要离去,却被周珉唤住。 他将核雕递上去:“这是公主的东西,多谢公主为我解围。” 元夏却没接:“这本来就是周大人的东西。“ 周珉愣住。 “周大人前月帮我垫了一顿饭钱,这枚核雕便是用省下来的饭钱买的。小东西做的也还精巧,也难怪那个卖核雕的老头坑了我不少钱。” “那公主给卢文敏的那枚玉……” “啊,你说那个,那个是买核雕送的,那老头那么坑,我自然要与他讨价还价一番。他便送了我个假玉坠子让我系着核雕玩的。” “……假的?” “对啊,成色稍好的假货罢了。” 周珉第一次看到宜安公主发自真心的笑,笑里有三分揶揄,三分自得,剩下几分全是诓骗他人得逞后的恶趣味。 他有些无奈,却不知不觉地放下戒备:“那人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给我难堪罢了,闹不出什么事的;倒是难为公主陪我做戏,只是怕……呃……毁了公主的清誉……” 他虽少年老成,却毕竟刚刚二十出头,一个妙龄少女当众与他“交换定情信物”,对方还是他的曾经的婚约对象。 看到核雕那一刻,他的心里起了一丝微妙的波澜。 元夏突然睁大眼睛看他,一扫先前懒散之意:“谁陪你做戏?我可没与你瞎掰扯!” 她假意掰着手指头向他说明:“这核雕是用大人的钱买的,自然是大人的;那假玉坠子是买核雕送的,自然也是大人的,我说的话可全是实话,若是那姓卢的想歪了什么,那是他自己脊梁骨戳了天灵盖!我可一句话都没瞎说。” 末了,她还拥有特别真诚地补了一句:“我这个人说话一向只爱讲道理,不喜欢耍什么嘴皮子,自然无法像大人那般舌灿莲花。” ……周珉觉得他心中先前起的那一丝波澜实在是有些愚蠢,他也听出来对方是在暗讽他之前对卢文敏说的那番刻薄话。 但她毕竟是帮了他。 “先前垫的饭钱算是为了退婚一事向公主赔罪,若公主不想收回核雕,那我也该改日宴请公主道谢。” “我呢,既不敢收这核雕,也不敢占大人便宜,我刚才便说了,并不是想帮大人,只是刚刚听到了你骂那姓卢的那番话,有些后怕,我先前强迫大人请了我一顿饭,大人虽吃了这个哑巴亏,但若是心存芥蒂,他日与我算旧账。我可没有大人那样的好口舌,所以便趁着这个机会物归原主罢了。” 元夏想是想起了什么,又笑笑:“不过大人可别以为在说你尖酸刻薄,我心里觉得你刚刚那段话骂的特别好,还很有道理。他骂你捎带着你母亲,你骂回去自然可以也捎带着他父亲,倒是很公平……甚至还提出了两种假设,唔……挺睚眦必报的……” 周珉无奈,他并不后悔刻薄卢文敏,现下却有些后悔那些刻薄话被她听了去。 他们俩到底谁更伶牙俐齿? 元夏看着天色,终于敛了笑容同他正经道:“你不用再想着道谢什么,之前那顿饭钱便当做谢礼,至于之前悔婚一事,我当日诓你饭钱乃是因为你没有回答我的两个问题,而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刚刚你已经告诉我了。” 周珉一愣,在大脑中搜索当初她问他的问题。 “大人为何想娶承安?为何不想娶我?” 她换了对他的称呼,先前她叫他“大人”的时候总有着戏谑的意味。 “我上次见你,你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不像个少年人,姓卢的羞辱你,你不搭理,被挑衅却也能变得尖酸刻薄,可见你不仅少年心气没被磨平,还极其自尊。故而你当初拒婚于我,很可能是因为你先前被承安拒绝,又被立刻指婚与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况且你本来就对我无意,自然会拒绝我。” 她顿了顿道:“至于另一个问题,其实元夏与元瑾本没区别,但是承安与宜安却不能相提并论。” “你本来可以不搭理姓卢的,他却拿你的身份和母亲激你,可见身份和母亲是你的两块疤,承安可以遮住这两块疤,宜安却不行。若是与被赐婚承安结亲,是荣宠,若是娶了个搪塞过来的宜安,便有些尴尬,甚至可能是你被人耻笑的第三块疤。” 周珉心中像是有块锦缎被撕开,刺绣绢花变作乱糟糟的线头针脚,先前的感激荡然无存。 他冷笑道:“原来公主这么爱揣度人心,难道殿下觉得自己说的便一定对吗?” “我没觉得。”元夏神情不变:“我只是得到了自己认为的答案,至于大人的答案是什么,与我无关。一个人做一件事是为了什么缘由,往往自己都不清楚,更不必说他人了。” “就像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另一个问题:大人今日是为了令堂动怒,还是为了令堂的身份动怒?若说我之前的假设是对的,你想用承安来遮盖你的身份,是否你自己也对你母亲的身份心怀芥蒂?” “既然你和姓卢的一样看不起你母亲的身份,那你俩今天吵的这一架,挺可笑的。” 元夏离去后约有半个时辰,周珉才从皇宫走出,彼时正是傍晚,天边红云翻遍,如墨渗于纸,聚而不散,动而不凝。 他幼时发奋读书,一直以为自己全是为了母亲,可渐渐地,母亲的音容已在他脑海中淡去,竟成不愿与人言的隐痛和耻辱。 他其实不喜欢官场的虚与委蛇,他以为考上状元便是功成名就,可这不过是一个开始,而他初踏此路,便渐失本心。 那位公主明明比我还记仇啊。 他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嘴角上扬。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诗经·卫风·木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周珉02 第4章 元夏01 许是夏日烦躁的缘故,元夏近日总觉得犯困,小怀给她端水净面时,她尚还停留在沉沉睡意中,不大清醒。 “今个是月末,殿下今日要不要出门?”小怀拿着梳子,寻思着元夏那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该怎么打理。 “啊?出门,当然要出去,这几日睡的我身子都麻了,要出去活络活络。”元夏清醒了几分,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小怀利落地给元夏梳了个方便出行的发式:“殿下今日可要去紫竹居?” “你也说了是月末嘛。” 元夏掀开雅间的帘子,周珉应该到了有一会了,桌上的茶水应该是正正好的温度,已经没有氤氲的蒸汽,却是茶香盈室。 她也不客气,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你喝一个公主,怎么饮茶倒像水牛。”周珉嫌弃。 元夏又给自己添了一盏:“茶色倒是挺好看的,入口还行,就是后韵差了些。” 周珉笑:“你喝这么快还能尝出味?猪八戒当年第一次吃人参果可没尝出什么味。” 她放下茶盅:“你今日很有底气。” 周珉笑容可掬:“公主说笑了,今个是月末。” 元夏觉得自己能同这位周翰林交好,乃是个十分玄妙的事。 她第一次在紫竹轩遇见周珉,纯属偶遇。 及笄礼之后她同承安吃茶,探讨“一见钟情”之事是否可信,对此她持否定态度,却被承安笑她被拒婚了牙酸。是以她认出周珉时想要问个究竟。 第二次帮周珉解围也只是一时兴起,她本来只是找了个地看热闹,卢文敏说话阴阳怪气她不喜欢,但她没想到周珉居然会直接反击,她原先觉得他一板一眼规矩老成,这个牙尖刻薄的样子让她感到好奇,于是才顺势搅了一波浑水。 她倒并不想与周珉有什么干系,事后三言两语撇清了自己,顺便还激怒了他。 她也不怕得罪他,想来以后两人应该再无交集。 但是元夏没想到,不过半月就又在紫竹居见到周珉。 元夏生平有两大爱好,一是爱看热闹,二是爱收齐各种小玩意,紫竹居所在的街道两旁都是卖古玩珍奇的店铺,元夏经常来此处淘些小玩意,顺道在紫竹居吃茶。 她爹燕王知道她败家,零花的银子都是按月给她。是以每到月末,她便口袋空空。 再见周珉是二月末,正是她囊中羞涩的日子,彼时她正看上了一块据说是前代名家篆刻的印,手上没有现成的银子,她又想要的紧。 正在郁闷,此时周珉却主动与她打了个招呼,提出请她吃茶,她便肥着胆子向对方借钱,本只是逗他一逗,却没想到周珉竟然答应了。 有借便有还,后来元夏便时常遇见周珉,一来二去两人也便相熟。 周珉摸透了元夏月末吃穷的事,便经常月末请她吃茶,借她银子周转。元夏见到了什么古书古籍,也顺手买了赠他。 只是两人相熟之后,周珉言语间也随意起来,每当元夏调侃他,他便争锋不让地回了来,两人间争论拌嘴,他也不会落了下风。 有时候元夏感叹,她当初说他尖酸,刻薄,爱记仇,其实不算冤他,偏偏他自己还不觉得。 但她并不讨厌。 元夏换了个笑脸:“我方才喝得确实有些急,现在倒是品出几分韵味了,也只有周大人才能找到这样好茶。” “……变脸变得比翻书快。”周珉给自己也添了一杯:“你新近又看上什么了?” “现下倒是没有看上什么,只是今晚在西城那边办了灯会,我想去逛逛,但怕身上带的钱不够。” “你若看上了什么好东西,借你多少都不够。”周珉呷了口茶:“我给你支个法子,你带着我一起去,钱不够了我给你垫着,你要被坑了我就拉你一把,不让你往坑里跳。” “我想想……” “我在西城酒铺里存了两坛陈年桂花酿,今晚倒可以取出来小酌一二。” “……先吃饭,下午我带你过去。” 紫竹居在东城,两人用了午饭又逛了逛古玩店,走到西城的时候,已是斜阳低垂。 霞光打在西城钟楼早早悬挂好的灯笼上,橙红的暖意映着朱红的花灯,等这些灯笼被全部点燃,便是万家灯火,满城灼红。 元夏发现身旁的周珉望着泛红的天边失神,她拍拍他肩膀:“你在想什么?” 周珉将目光转回到身边少女,眼神中带着暖色。她今日穿的素色裙装被夕阳染红,让他想起她年初宴席上穿的的桃色宫装,她帮他解围那天也有一片这样好的夕阳。 这些他自然不能同元夏说。 周珉随意扯了个问题搪塞:“我在想小怀为什么不喜欢我。” 元夏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以为你貌比潘安?女人都要喜欢你?” “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她每次见我都冷着一张脸,好像不是你欠了我钱一样,而是我欠你的。” “有吗?”小怀一般都跟在元夏身边,今日因府中有事便早早回去了,元夏想了想,小怀对自己同周珉结交一事,虽不阻拦,但一直不赞同。 “莫不是因为,你经常与我混在一处,京城有了些风言风语,所以她才对我有所介怀?”周珉猜测。 “我都不在意,哪轮得到旁人?“元夏突然有些恶劣地笑:“她若有心针对你,还不是因为你退了我的婚。” 周珉面上有些挂不住:“这都多久前的事了,这事,我不是同你解释过了嘛。” “那是你解释的吗?那明明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元夏笑得很开心。 时辰一到,自钟楼开始,西城街道上的红灯笼挨个亮起,他们头顶悬挂的花伞被倏地的照亮,像盛开在空中的巨大花束。 刚刚暗下去的天色被灯火点亮,用绳子串起的灯笼像一条绯红的河水,沿着街道流向深处,通向烟火烂漫的人间。 元夏买了个背面刻着双猴捞月的小镜子,镶着彩鸟尾羽的面具,手艺人捏的面人,每走两步就能买到桂花糕她吃了好几个。 周珉取了酒,和她来到护城河边上租了个小船。 元夏告诉他,两岸会有人放孔明灯和荷花灯,没有什么比在河上看灯景更惬意了。 “你一个公主,怎么对民间吃喝玩乐的事情这么精通?”周珉拿着扇柄敲了敲船厢内小桌,折扇是刚刚元夏买给他的,他把之前她给他的核雕挂在了扇坠上。 桃核与木桌相撞,发出的响声拉回了对面走神的少女的思绪。 “才这点就算是精通?”元夏不以为然 ,“京城虽然繁华,但是说到节日庆贺,庙会灯会这些,却不及南边。有些当地节日更是花样繁多,很有意思。” “你还去过南方?我记得燕王封地是在西北。”周珉好奇。 元夏悠悠道:“我父王对外说我一直养在封地,其实不是,在回京城前我一直四处游历,这是父王应允的,自幼他便不怎么限制我,只是派了人保护我的安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伯父的王土,我倒是走过大半了。” 周珉听了她的话有些吃惊,他将折扇展开又合起,突然苦笑道:“我倒真是羡慕你。” “为什么?” “你之前听过我娘亲的事,我娘亲在我幼时就去世了,我根骨不好,不像我的兄弟一样可以习武作战,随父亲驻守边关。我娘没有名分,我们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但她告诉我,她不觉得苦,因为她有我,就算别人瞧不起她,我也全心全意爱着她。后来她去世了,爹从边关回来,听别人说我有天赋,便将我送去书院,要我考取功名,只有以文入仕,我们一族才能不被限于武将之列,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后来我的日子过得好了很多,但是我知道没人像我娘一样真心爱我。” “我虽入仕,却始终心怀迷茫。” 周珉看着面前少女,心中浮上一丝温情,他在最迷茫的时候遇到她,她的一番话骂醒了他。 只有与她在一处的时候,他才可以像一个年少轻狂的少年,得到几分自在;她像是他压抑童年的补偿,亦是他心中希望成为的模样。 周珉按下心中涟漪,只是真诚地对元夏道。 “你父王对你很好,他是真心爱你的,虽然你不在他身边,但他每月都对你的事了如指掌,是以你下月拿到的月例银子立刻就能将欠我的钱还上。你是公主,他却任由你出门游历,在坊间嬉戏,夜晚一个人与我这个适龄男子在外喝酒。他对你放纵却不溺爱。故而我真的很羡慕你。” 元夏愣住了,她有些无奈地笑笑:“今晚是出来看花灯的,可没说过还有谈心环节啊……” 她开了一坛酒,又掏出两个酒杯,为自己和周珉倒满:“不过今晚你想说,我便与你说个痛快。” 她先饮了半杯,开口缓缓道:”先前我与你说小怀看不惯你,是因为你拒了我的婚,这句话不是诓你的。” “你可知你所羡慕的自由,都是有代价的。” 自元夏能记事起,就知道周围之人都叫她“公主”。 她自幼养在燕北封地,远离京城,“公主“二字之于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只是自她懂事起便发现,每当别人唤她一声公主,她娘亲的眉头便要皱上一皱。 七岁那年,她母亲生了一场大病,那夜她给母亲端药,在门外听到母亲哭着对父亲说:“如果我这次去了,你可不可以去求求圣上,求求他……别让阿夏当这个公主?” 屋里沉默了很久,最终她只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了:“对不起。” 是夜,她偷偷去了父亲书房,跟他说自己不稀罕当这个公主,请他圆了母亲的心愿。 父亲只是叹了口气,抱着她道:“你大了,父亲不愿瞒你,你不得不当这个公主,因为你姓元。” 那也父亲对她说了很多,父亲告诉她,普天之下,并非都是王土,西北地区北戎一族始终是中原的威胁,所幸本朝的开国皇帝与北戎签订休战协议,并约定历代和亲,两族人民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然而她的皇伯父并没有可以送去和亲的女儿,她的那个表妹可能已经死了,所以她必须成为这个公主,注定要去和亲的公主。 她其实没有怎么听懂,但她听说过战争会死许多人,前年她的奶娘生病去世了,她和奶娘的女儿小怀抱着彼此哭了许久。 是不是如果她继续当这个公主,就可以少发生那样的事? 她只记得那夜她的父亲苍老了许多,抱着她道:“小阿夏,是父亲对不起你,但父亲不仅仅是你的爹,还是你皇伯父的弟弟,燕北的燕王,只要开战,最先遭殃的便是北地百姓。只要你还没有去和亲,父王就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所有自由。” 所幸她娘最终撑过了那个冬天,来年春天的燕王府里,多了个没心没肺,喜欢胡闹的宜安公主。 元夏十二岁那年,向燕王提出想要出门游历的想法。 燕王先是皱眉,担心女儿的安危。 元夏却突然向他跪下:“我知道父亲担心我,但女儿只是想着如果有一天终要嫁去草原,能不能先许我几年光阴,让我看遍我朝的大好山河,让女儿看一看,女儿担的是怎样一副责任。” 燕王哑然。 元夏的目光转向燕王妃的院落:“我知道母亲不舍得我的远嫁,她的身子原来越不好了,与其那时为我伤心断肠,不如早些适应,兴许到那时,就没那么难过了。” 她带着小怀南下,走遍山川湖海,城镇村落,燕王派了一支暗卫护着她,时刻保持联络。一匹马,一辆马车,一个忠心耿耿的马夫,还有一直照料她的小怀。 这便是这几年,她所拥有的一切了。 周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声音有些艰涩:“……所以,这就是你所说的代价?” 元夏喝了口酒润润喉:“或许吧,几年前或许会觉得这是代价,现在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你修史书,也看史书,历朝历代有那么多公主和亲,就算不是和亲,也是嫁于权臣亲王,你可有一刻觉得她们可怜?“ 周珉无言。 身为一个臣子,他知道用一个公主免去一场战事,是比多合算的买卖。 他只能闷闷地喝了两杯酒,酒入肚中,他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如果你是要去和亲,那陛下当日为何赐婚?而且承安公主的不是回来了吗?你便没有和亲的必要了吧。“ 元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所以你明白为何小怀生你的气了吧?那说不定是我可以逃掉和亲的唯一机会。” 周珉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元夏将酒杯捡起还给他,罕见地露出个安慰的笑容:“陛下好不容易才找回承安,怎么舍得让她远嫁他乡吃苦?当日本来赐婚给你便是要让她躲过这一劫,可惜承安这丫头不明白他父皇的苦心,所以直接给拒了。陛下一是怕你尴尬,二是可能因为承安说要承欢膝下,他听了有所触动,对我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才转而给你我赐婚,也是想放我一马。谁知道你也给拒了。“ “不过你也无需自责,就算你没拒婚,如果承安执意不想和亲,陛下就会找个理由毁了这个婚约。陛下叫她承安,便是希望她承欢膝下。而我的封号是宜安,宜安,夷安,便是希望夷邦安定的意思。从我成为宜安那刻起,就注定我要替承安去和亲了。” 周珉不做声,接了酒杯,又给自己倒满饮尽,一杯接着一杯。 元夏好笑:“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你在赌什么气? 是,他算半个史官,他当然知道和亲没什么,德熙帝没做错,燕王没做错,承安也没有错。 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元夏?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元夏的母亲燕王妃,听到宜安两个字,便剜了心的难受。 他其实不擅长喝酒,猛地喝了几杯之后就有点上头。 他红着脸喘着粗气问她:“那你就没想过反抗么?你就这么心甘情愿的接受吗?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是以后你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你该怎么办?“ 元夏夺过他的酒杯,知道他是醉了,她把船厢的帘子掀开,让江风吹进来,直到周珉的脸色恢复一些才重新坐回桌前。 他是在为了自己难过么?元夏的心里像突然点亮一盏河灯,烛光在河风摇曳,既微弱,又温柔。 燕王,小怀……很多人都曾为她难过,所以她总是摆出一副没心没肺,懒散度日的模样。 可是只有他和母亲对自己说:不该是这样,你要去反抗。 桂花酿的甘醇在她的口中弥散,让她觉得偶尔示弱一次也无妨。 毕竟除了夜色与他,也无人会知晓。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她轻轻道,年少不愿回忆的过去,和陈年桂花酿的后劲一样,在她的头脑中炸裂开来。 第5章 元夏02 元夏从十二岁那年便去过很多地方,吴中,江南,湘西,甚至大理。 她一路南下,喜欢自己去的每一处地方,也喜欢遇到的每一个人。 当然她也遇到过恶人恶事,也被坑过骗过,每到此时,她就大闹一通拍拍屁股走人,毕竟会有影卫给她善后。 这便是父王应允她的自由。 她虽然很喜欢这些地方,却从未想过停下。 她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是在西北那片草原上。有时候看到田野上农民耕作,渔民架舟打江上走过,她沉溺于此中宁静,也隐约感到一丝自豪。 她渐渐明白为何父王那样舍不得她,却不曾改变主意。因为理解了那份责任,便不再觉得和亲是件恐怖之事。离开父母久了也不再像最初那般想念, 和亲于她,不过就是嫁的远些罢了。 十四岁那年,那时候她已经有了爱收藏的习惯,听闻越州有前代书圣留下的墨宝,她就带着小怀直奔越州。 书圣生前曾隐居洄阳谷,据说有在石上刻字的习惯,她便深入谷中,却不料跟小怀走散,还失足掉进了一处洞穴中。 所幸她被谷中猎户所救,小怀找到她时,她的踝骨折断了,只能在谷中调养。 阿顾便是这家猎户的儿子。 她是个好动的性子,受了伤不能动弹,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猎户要出门狩猎,小怀要出谷给她采药,只有阿顾留在家中做家务,他比元夏大上三岁,有一副好脾气。元夏怎么逗他,捉弄他,他也不生气,反而还会讲讲谷中发生的新鲜事给她听。 后来她的脚好了,却不想走了。 元夏不知道为什么,洄阳谷不是她到过的最好的地方,却是唯一她想留下来的地方。 谷中女儿共度乞巧节,元夏被邻家姐姐拉到长得茂盛的南瓜棚下,据说夜深人静之时如果能听到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少女日后也能得到至死不渝的爱情。 元夏没有听到什么悄悄话,天色刚黑下去便在树下睡着了,还是阿顾找到了她,将她背了回去。 她在阿顾背上醒来的时候,夜幕已深,只有漫天繁星璀璨。 她敲着阿顾肩膀埋怨他:“我还没听到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呢。” 阿顾无奈:“只有待嫁的女子才能听到,阿夏还小,你是听不到的。”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今日有女子给我送荷包。” 元夏一愣,她知道这是示爱的意思。 她结结巴巴问:“那你与她交换信物了吗?” 阿顾淡淡道:“我说我没有可以与她交换的信物。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心。” “可是怎么办呢,我的心已经给别人了。” 他突然把元夏放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的心已经给你了,阿夏,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他的眸子是很深的颜色,但看着元夏的时候却像是把星星都装进了眼睛里。 她以前只觉得阿顾普普通通,现在却觉得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少年。 元夏的脸涨得通红:“我,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 阿顾看着她的红脸笑了:“因为,阿夏你不是喜欢我吗?” 他轻轻说:“我也喜欢阿夏。” 十四岁的元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喜欢,第一次被一个人喜欢,也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那一刻她不想再离开,不想再做各个地方的过客。 她忘了外面天地,眼中只有谷中风景。 距离元夏及笄还有三个月时,她收到了燕北传来的密信,说是要让她回去参加及笄礼。 她跟小怀说:“我不想回去。” 小怀什么都知道,她只是叹了口气,抱住她的小殿下:“燕王大人不会允许的,殿下也要考虑一下阿顾和这村子里的所有人。” 元夏身体一颤,扑进小怀怀里号啕大哭。 父王给了她所有的自由,可这份自由终究有底线。 次日清晨她便和小怀离去了,她不能让阿顾看到她红肿的双眼,只是留了字条说自己要回去参加及笄礼。 她存了私心,没有告诉阿顾这一别便是永别。 及笄礼后,父王果然没有再让她出去,她也安分守己,心思收敛了许多。她不知道父王对阿顾的事情知道多少,为了保护他,她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忍住不去打探他的消息息。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到院里,想着他会不会也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星星。 两年后,她去古玩市场采买,得了一对铜镜,她回去清洗干净,发现镜后刻有铭文。 “大乐未央,长相思,慎毋慎忘。” “相思愿毋绝,愁思悲,顾见怨,君不说。” 当晚,她便收拾了细软,两年过去,没有人想到她竟会放弃一切出逃,除了小怀。 “我记得殿下曾与我说过,守护这片河山,不仅是您的责任,更是您的骄傲。“小怀挡在门口:”现在,您要放弃这份骄傲了吗?“ 元夏推门的双手颤抖了,她低低回应:“曾经我以为,父亲给的自由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因为这份自由我才能遇见他。可是如果早知会遇见他,我宁愿不要这份自由。我不配做这个公主,也不配拥有这份骄傲。” 小怀最终还是给她开了门。 没有暗卫的保护,又担心被父亲所发现,她回到洄阳谷时,已经辗转了一个月。她头发乱糟糟地推开记忆中的门,却在阿顾惊讶的目光中累的昏厥过去。 醒来时,阿顾不在床前。 次日他来看她,过了一会便借口有事离去,她也变的沉默,不再像两年前那样爱说笑。 她听到门外有人给他说亲。 当晚他来给她送药,一个月的时间她瘦了不少,阿顾还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对着她笑,可她却觉得这笑容背后的人已经离他远去了。 “阿顾,你会娶我吗?”这是她时隔两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阿顾给她喂药的勺子停在了半空中。 “阿夏,我们别像孩子一样。”他笑得很勉强:“我现在还不想结亲,我现在没有做好同女子结亲的准备……” “可是我当年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同你结亲,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同你在一起。”元夏面无表情,只是望着着他的眼睛。 “你说不想结亲,实际上是不想与我结亲;你说没有精力,只是因为你已经不喜欢我了。” 他看向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星星了。 阿顾苦笑:“阿夏,当年你离开时并没有告诉你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只知道你叫阿夏,我甚至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家住哪里,家中有什么人……我不能为着一个不知道未来的人等一辈子……” 元夏闭上双眼。 她不怪他, 她只是后悔了。 她后悔为他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尊严还有骄傲。她抛下了一切想要逃离责任,于是命运的齿轮也背叛了她。 第二天她便拖着疲倦的身子,赶回燕北。 一回到燕王府,小怀就面带喜色地告诉她:王都传来消息,圣上找回了丢了多年的承安公主,她代替承安和亲一事,或有转机。 她却恍若未闻:“无所谓了。” 不久后,京城送来请帖,圣上要为承安举办及笄礼,信中表示希望她能在京城长留一段时间,陪陪这个刚回皇宫的表妹。于是她便收拾东西赶往京城。 她成为了真正的宜安公主。 “所以,你当日听到我说现下不想成亲,才会如此生气?”周珉苦笑,将桃核攥进手心,用传来的疼痛驱散自己的醉意。 “是啊,气得当时想直接给你两巴掌。”元夏半开玩笑地笑笑。 别过头,目光飘向远方。 周珉挤出一个笑容,也试图开个玩笑回过去:“你怎么能把我与那见异思迁的王八蛋相提并论?” 元夏稍微有些吃惊,这是她第二次听见他骂人。 惊讶之余还有触动。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不用为我介怀。“元夏的脸色恢复了常态,试图安慰他:“从那以后我便明白,爱会消失,情会变淡,我为了一段错负的真心放弃了身为一个公主的责任与信念,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所以对现在的我来说,嫁给谁都无所谓了,这反倒是件好事。” 她对他笑了笑,目光里没有一份勉强。 “反正我大概再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了。” 她的声音轻巧地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 元夏说完之后觉得浑身轻松,却发现对面周珉的脸色更加阴沉。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能耐着性子陪着笑脸哄他:“你还在因为我把你和那人放在一起相比而生气?他当然不能与你相比。” “哦?”周珉冷哼了一声,他当然不是因为她把他们二人放在一起相比而生气。 他气的是在她心中,自己根本和那个人不在同一个位置。 他竟以为自己对她会有所不同。 元夏不知他心中所想,笑得越发乖巧。 “你看啊,我之前诓你,激怒你,你那么斤斤计较一个人,也没有在我身上找补回来,反而还请我吃饭,借我银子,请我喝酒,虽然有时与我斗嘴,却从来没对我发过火。” “除了我爹爹娘亲小怀,就你对我最好。” 周珉冷笑:“你也知道我对你好啊?” 元夏忙不迭地点头:“自然。”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你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对你好?” 元夏愣住,她没有料到周珉会这样问。 周珉借着最后最后一丝酒劲,猛地站起身来,小船晃了一下,元夏也有三分醉,借势伏于案前。” 周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咬着牙说道: “我喜欢你,心悦你,所以我才对你好!” 话音未落,事先准备好的莲花灯都在此时被放入水中,护城河上突然变成一片赤红透亮,两岸的孔明灯徐徐升起。 他和元夏没有准备地同时抬头,在红色河流中仰望这头顶一盏盏暖黄色的希望。 周珉看着无数的孔明灯和孔明灯下单薄的少女,名为悲伤的情绪像红色河水漫入他的胸怀。 元夏总说她拥有的东西很多,可是阿顾对她好一点,她就喜欢上了他;自己对她容忍一点,他就说她是除了父母亲信以外对她最好的人。 这个女孩为她的自由而骄傲,也用骄傲掩盖她的孤单。 他在意着元夏,所以深知她说的不再动情并非谎话;她听到他的表白那一刻,眼中流露出的情绪是惶恐和无助,她会因为公主的身份远离他,不再接受他对她的好。 比起被拒绝的自己,她的心里应该更难受。 周珉不愿意让她难受。 他也不想远离她。 一池灯火将周珉的最后一丝酒意彻底浇灭。 他彻底清醒。 周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后半句话:“……因为我们是朋友。” “我心悦你,所以我才对你好。” “因为我们是朋友。” “大乐未央,长相思,慎毋慎忘。”“相思愿毋绝,愁思悲,顾见怨,君不说。”出自安徽寿县出图汉代铜镜铭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元夏02 第6章 承安 “顾婶你就惯着她吧,这么大个人了点个火能把房子烧了!”隔着老远就听到隔壁陆大娘告状的声音。 她有些不耐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顾婶应该是好脾气地说着什么,她没听清,只听到陆大娘大着嗓门对顾婶抱怨。 “......我们小户人家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小小年纪就能洗衣做饭,料理家事?你家小锦到现在一点家务事也做不好,你一个人辛辛苦苦带大她,倒把她宠的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千金大小姐一样,到了要许人家的时候,谁要她?” “简直是把她当成公主来养!” 梦醒了好一会,元瑾还是感到头痛。 她嘟囔地骂了梦里的陆大娘一声碎嘴婆娘,她怎么在梦里还是这么喜欢唠叨? 还有陆大娘的女儿小柔,陆大娘就老爱拿自己和她比,说小柔做饭如何好吃,针线活如何好,然而她觉得陆小柔实在是个呆板无趣的姑娘。 而顾婶就在旁边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们笑。 白河巷的日子就是如此单调,日复一日,无别无趣。 可那些都是属于顾小锦的日子,不是元瑾的。 悠悠长长的岁月,被掩埋在承安绣满花枝鸟雀的锦衣下。 按照常理,这个时候葛妈妈应该来催她去向太后和贵妃请安,今天却迟了一步。 元瑾揉揉太阳穴,自打葛妈妈被太后派到她身边,便一直以承安公主的心腹自居,时常教导元瑾要谨言慎行,一举一动皆要按照规矩来。若说她古板偏偏又是个人精,暗处让元瑾提防宜安公主和她父王的各个妃子,是个笑里藏刀的笑面虎。 她和元夏交好后不止一次暗地里吐槽过葛妈妈,元夏看着她处处受限,只会幸灾乐祸地笑:“谁让我们承安公主风头最盛?” 葛妈妈来见她的时候,神色匆忙的反常,她没提请安的事情,只是屏退左右:“公主,北戎那边,提出和亲了。” 元瑾直接将手上的茶杯摔了出去。 “你想让我带你出宫?为什么?”元夏挑眉,手中的茶还未放凉,她只好将茶盅放下,暂且不饮。 承安匆匆遣人来传信,说是要请她吃茶,可这茶是将将才煮上的,可见对方心思全不在饮茶上。 虽心里早已有准备,但当听到对方说要出宫时,还是小吃一惊。 元瑾早已让周围仆婢退下,此刻毫无顾忌地暗骂道:“父皇他居然想让我去和亲?” 元夏捏着茶盅的手不禁颤了一颤,嘴角扯了个貌似漫不经心的笑:“你担心什么?旨意还没下呢。” 她很想告诉元瑾,就算是和亲,德熙帝也并不只有一个公主。 只是这话,不该由自己来告诉她。 元瑾双手环胸,哼了一声,压着怒气道:“这样的口风就不该传出来!从昨个消息传来,就已经有不知道几个娘娘过来,巴不得给我送嫁妆!” 元夏打趣:“怎么,你就这么不想嫁去塞外?” 元瑾驳回:“我倒不是因为要嫁去塞外,而是只要让我嫁任何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都不乐意!” 所以她当初才毫不犹豫地拒了周珉的婚,纵然对方是满腹才气的新科状元,但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怎么能够轻易嫁给他? 她从小就没有爹,顾婶一个人将她拉扯长大,还惯出了她这一副自由不拘的性子,是以她打小就觉得以后若是嫁人就一定要嫁个知根知底的,当然也得是她喜欢的,不能像自己那个从没出现的混账爹一样。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从来都觉得只有小柔才会信,而自己怎么能跟小柔一样? “我要回白河巷!哪怕就一天也好,我想见我娘。” “你娘亲是先皇后。”元夏皱了皱眉,提醒,“陛下不希望你再和以前的人有交集。” 元瑾冷笑:“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生不如养?” “承安!”元夏低声喝止。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元瑾低头, 什么都是隔墙有耳,什么都是不可言表。 她在这宫里,实在是呆够了。这个地方的人要么就是和葛妈妈一样是话里有话,口不由心;要么就是和陆大娘家的小柔一样,一板一眼,规矩无趣。 刚开始被带回宫里时,她确实享受了一段不愁吃喝,锦衣玉食的日子,及笄礼上的风光无限也确实满足了她作为少女的虚荣心。 可这日子过着过着她就赶到闷烦,远没有她在白河巷和顾婶相依为命的日子来的痛快。 就像她不喜欢小柔,明面上就不喜欢,所以也不会刻意去给她好脸色。 顾婶倒是对谁都亲和有礼,却没有强迫元瑾同自己一样,与周围人都好好相与。而是由着她的性子,不过偶尔温和地提醒一下。 憋屈,真是憋屈! 不论是葛妈妈还是后宫的各路娘娘,她一个都不喜欢。 至于那个好像很宠她的皇帝爹,元瑾对“父亲”这个概念实在陌生,表面上虽不好推拒这所谓的恩宠,可心里实在是抗拒。 如果说这宫里她勉强有个能说话的人,那大概就是府邸建在宫外,却能自由出入皇宫的元夏。 元夏也算不上是她的闺中密友或是体己人,可她却觉得对方身上有股市井中生出的茁壮生气。 所以对元夏,她没来由的想要亲近。 德成年间的两位公主,一位少年时曾踏遍河山意不在闺中,另一位幼年时却生于市井尝得百家味。 鲜有人知道这两位公主的过往,也未了解到两人之间曾有过的些许情谊。 是以元夏斟酌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帮她一帮。 她沉默片刻道:“即便是我,也未必能把你带出去,不过,唔......有个人可以。” “什么人?” 元夏重又拾起茶杯,放在唇边挡住口舌:“是我的一个朋友。” 她的声音在还未散去的雾气中逐渐模糊低沉。 “......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可当元瑾坐在马车内侧,看着旁边的元夏和坐在对面的周珉大眼瞪小眼时,觉得他们委实不像“很好很好的朋友。” 元夏找了周珉,说是以要修正有关承安公主旧事的由头,请承安公主出宫相谈,宜安公主作陪。 这是个很蹩脚的理由,但父皇居然轻易同意了。 一路上,她们绕了好几个弯,才勉强甩掉后头跟着的侍卫,多亏宜安派出的影卫出手相助。 至于那位曾经被自己拒绝过的状元郎,一直坐在对面别过头,不愿直视对面的两位公主。 理论上来说这确是君子所为。 但元瑾却觉得他像是在与谁置气。 若说他是因为自己拒婚而置气,也不会帮她出宫。 那他便只能与元夏置气了。 元瑾不由得想到自己曾听过的,状元郎与宜安公主私交甚好的传闻。 她看着面前这两人,心下了然。 咕噜噜的马车声渐渐平缓下来,元瑾本想急匆匆地跳下马车,却被身旁二人拦住,她的身份毕竟特殊,不便直接露于人前。 稳妥起见,周珉先下去敲门,元夏则拉住有些心烦意乱的元瑾。 “都到门口了,你慌什么?”元夏如是说。 但事实证明元瑾的心慌不是没有道理,周珉带回的消息是,顾大娘早已搬去城西的雁回巷。 白水巷在城东,三人赶到雁回巷时,天空已蒙上一层夜色晕染的淡紫色面纱。 顺着打听到的小路走入里巷,元瑾隔着院墙就看到了探出墙头的柿子树,树上已有几个青绿色的果子。 她想起小时候,白河巷的院子里也有棵柿子树,那棵树上结的果子极多,但她却赶不上好时候,顾婶总是让住在前院的陆大娘一家先挑,自己带着元瑾拿着竹竿打剩下的。 能够留给元瑾的柿子大多早已熟的烂透,又结在高处,她鲜少能吃到几个好的。 这时候顾婶就会省下两个钱,带她到巷口张叔那去买两个柿子饼。 柿饼那么甜,可她还是想着能吃几个完整的柿子,有次她实在忍不住,顺着墙根爬了上去,想偷几个好果子,却在半道就摔了下来。 那夜顾婶在她摔得乌青的屁股蛋上涂了膏药,一边涂药一边叹息:“以后我要不在你身边,还有谁帮你涂药呢?” 打开门,看到顾婶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露出些许惊色,可她只望着对方月色下发白的鬓发。 顾婶终于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柿子树了,可是待到秋分柿子满枝之时,还有谁能陪在她身边帮她递竹竿呢? “我已遣了小怀去宫里,就说你今个宿在我那,你有一夜的时间,有什么话便于今夜与顾婶好好说吧。” 元夏拉了周珉去庭院,只把里间留给久未相见的顾婶和元瑾。 元瑾想着这一刻已想了快一年,可看到顾婶那一刻确是什么都说不出,她将自己千般心绪重新拾捡,张口却是一句:“阿娘,院里那棵柿子树长得真好!” 顾婶忍不住笑了,却没接着柿子树的话头:“小锦,我只问你,你可怨我?” 元瑾愣住:“我怨阿娘什么?” “怨我,没有在当年秦王登基之时,便把你送回去。” 最初……最初知道身世的时候,比起怨,她更多的是疑惑和不解。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顾婶一个人带着她,过得有多辛苦,世人只说她少时流落在外贫穷度日,只有她自己知道,顾婶待她虽算不上如珠似玉,却也是将她捧在手心里长大。 如果顾婶早日将她送回,且不说能得到什么赏赐,至少她一个人日子也能过得好些。 更何况,在她知道自己一条命都是顾婶救下之后,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所以元瑾将头摇地坚定:“我为什么要怨阿娘?我又不是那白眼狼!” 顾婶对着她温和笑笑,像是两人从未分离过一样,口中言语却坚定:“我知道,小锦是好孩子,但还是不要唤我娘了。” 元瑾闻言愣住,唯有苦笑:“可是那位身为我亲娘的先皇后,却想杀了我。” 顾婶叹了口气,正色道:“秦王妃是位值得尊敬的人,她一生有太多身不由己。” 顾枝刚开始被调去照顾秦王妃时,实在是胆战心惊。 二皇子暴戾,将秦王妃母女当作夺嫡的权柄,一切都是秘密进行,只派了顾枝一人前去照料。 说是照料,实为监视。 顾枝初见秦王妃之时,揣的是一肚子的小心翼翼,但对方却是一派坦然,将怀中的婴孩递给顾枝:“孩子有些饿了,帮我带去给乳母喂奶吧。” 顾枝有些怔住:“王妃不怕我做手脚?” 秦王妃只是淡淡道:“二殿下既然将我们母女绑来,自然是需要我们两人。我相信他不会对我们母女二人做什么。” 顾枝也曾侍奉过二皇子,却在这一刻真正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贵人。 后来的几天,她与秦王妃朝夕相处,秦王妃表现得丝毫不像一个囚犯,而是像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 秦王妃待她也是如此,不戒备,也不亲近,她却没来由的尊敬这位王妃。 又过了一周,在一个月圆的夜晚,秦王妃突然想要亲自下厨,她做了几个菜,命顾枝端到院内小桌上,对月小酌两杯。 她突然将顾枝唤来坐下:“顾娘,你也坐着。这几日,我与小锦托你照顾了。” 顾枝受宠若惊:“王妃客气了。” 秦王妃只是笑笑:“谁待我好,我心里是清楚的,你对我和小锦,没有半分敷衍,自然要谢谢你。” 语罢,两人坐着望月,皆是无言。 秦王妃突然开口,打破沉默:“顾娘,假若,你能离开这里,你会想去做些什么呢?” 顾枝只当秦王妃与她玩笑:“娘娘,奴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奴签了卖身契,一辈子都在能留在二殿下的府中。” “我是说假若,顾娘,你好好想想。” 这一下便将顾枝问倒了,她低头想了想道:“奴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年岁,又无家人置办嫁妆,自是不可能嫁人。若是能得自由,奴希望能用这些年攒下的银两置办间院子,平日里去大户人家帮厨补贴些家用,一个人过着,便已很好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了。 至于嫁人,生子,儿孙满堂,颐养天年,都是她不敢想象的奢求。 秦王妃夹了一口菜,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那未免也太无趣了些,顾娘,你再好好想想,可还有些别的?” “那......那便是院里再种棵树吧,最好是能结果子那种,秋天将果子打下来,应该有些乐趣。” 对面的秦王妃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竟然不住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角的泪珠便在月光下反出了光。 “我是赵家的二女,我的父亲是历经两朝的太尉,说不定还要连任三朝。” “我还有个长姐,但她是庶出,我是唯一的嫡女,因此自小爹娘便对我寄予厚望,我十岁时偏织就一手好锦,但父亲却是不喜,他希望我能于书画诗文更为精进。” “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为了讨父亲欢心,那么厚的书,我全是一本本,一字不落背下。” “后来,我十五岁那年,秦王殿下前来求亲,听说他为的是我的才名。” “新婚之夜,我才第一次见到他,他解开我的盖头,其实和我想象的不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如果是别人的话,应该会很容易爱上秦王陛下吧,他待我极好,又对我温柔,但其实他并不怎么与我探讨书画,反倒是每次进宫,陛下爱问这些。” “别人都以为我擅书画是为了讨好夫君,可只有我知道,我是为了替夫君讨好陛下。” “可笑的是,我原也是不爱这些的。” “娘娘......”顾枝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这些话,原不该从端庄稳妥的秦王妃嘴里说出来的。 秦王妃望向月亮的眼睛渐渐失焦,她的嘴角缓缓地流出一抹鲜血。 “娘娘!”顾枝惊呼,连忙上前抱住了倒下的秦王妃。 秦王妃撑起胳膊,带着安抚意味地摸了摸顾枝的手道:“……月圆之夜,秦王殿下起事,我不能成为他的软肋……” 顾枝眼角沁出泪花:“娘娘,你这又是何苦?” 秦王妃扯了个过于勉强的笑:“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赵家……” “可娘娘为什么不再等一等?说不定就能等到好日子来的那一天?” 秦王妃又咳出一口血,这一下好像已用尽她一生的力气。 “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呢?入主中宫就是好日子吗?我这一生都是为赵家而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想来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又岂会放过赵家?” “我不爱他,他早晚有一天会知道。与其那时候他厌弃我,倒不如我现在为他而死,让他永远记着我……若有一天他要对赵家下手,还能念着这一点恩情,不至于赶紧杀绝……” 顾枝突然想到,刚刚秦王妃给女儿喂了一口汤,她不由地收紧怀抱:“难道小殿下也……” 秦王妃只是笑着,眼中露出一丝爱怜:“我朝的公主,不是被派去和亲,就是被帝王用作笼络人臣的工具。我走了,谁能替她谋划呢?而且她身来便有此命,这一切本就是她该承担的,就像我身为赵家女儿一样......倒不如我带她一起走……” 顾枝已经泣不成声。 秦王妃已经气若游丝,但她最后还是端庄地笑着:“别叫我王妃了,出嫁前,别人唤我赵二娘,后来,叫我秦王妃……其实我叫赵绣盈,叫我绣盈啊……” 那夜,秦王妃在顾枝怀里断了气。 所幸,小公主因为吐奶而逃过一劫,顾枝带着气息微弱的元锦趁乱逃出,从此在白河巷安了家。 后来,元锦成了顾小锦,顾娘成了顾婶。 再后来,顾小锦成了元瑾,顾婶离开了白河巷。 往事像滔滔江河。 顾婶将愣在原地的元瑾揽入怀中,低声道:“要杀你的,是秦王妃,是先皇后,不是赵绣盈,赵绣盈是你娘亲,她,她是爱你的……” 元瑾只是往顾婶怀里缩了缩,直到心绪稳定下来才缓缓开口:“所以,你当年隐瞒我的身世,是为了不让我变得像我娘一样?” 她的声音低到只有顾婶才能隐隐听见: “她说的对,父皇他,确实打算送我去和亲。” 顾婶倒是毫不意外,自从元瑾回宫那日,她便料到会有今天。 她握住元瑾的手问道:“你怎么想?” “我不想去,我不是在乎塞外的日子有多苦,我只是不想像我娘一样,揭了盖头才知道要嫁的是谁!” “那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自己喜欢的。” 所以,她才会当众拒了新科状元的赐婚;当时元夏也曾问她为什么,那时她在及笄礼上被捧的有些飘飘然,带着承安公主的骄傲反问元夏: “我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难道你不想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吗?” 当时元夏是怎么回答的?她只记得对方有些失神,随即用一种插科打诨的玩笑口吻说着“嫁谁都无所谓,只要给够彩礼,就是被派去和亲也挺好的”云云。 当时她以为元夏在与自己说笑,现在想来自己才是个笑话。 顾婶叹着气,将窗户推开,让夏夜的风吹进屋中。 已是夏将结束,快要入秋的时节,元瑾感到一丝凉意,不自觉将外衫裹紧一分。 顾婶却并未将窗户掩上,而是指着院内元夏的背影问道:“你觉得,若是宜安公主遇到你今日的境地,她会如何选择?” 元瑾撇撇嘴道:“她应该,不会有任何异议吧。” 顾婶赞许地点了点头:“宜安公主,她很像你娘。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会和你娘一样,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抗。” “她确实,比我更像一位公主。”虽然她心里并不在意元夏更像公主,但不免有些泄气。 她就是个白河巷里的野丫头,做不惯深宫闱里的娇娇雀。 所以她也不明白,凭什么她要为着一个公主头衔,就把自己的半辈子搭进去。 顾婶看着有些低沉烦躁的元瑾,突然欣慰地笑了:“可我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让你跟她们不一样吗?” 元瑾猛地抬头。 “当年你娘说,这一生都是为了赵家,可我却觉得,她最后自尽,是为了她自己;她只是撑不下去,所以想要逃走罢了。” “你娘一出生,就认清了自己的命;宜安公主大该也是认清了。可你不一样,或许有一天你也会走向和你娘一样的道路,但我相信你,当你遇到这些事时,你能承担的起,你能知道该怎么做。” 顾婶的目光又看向元夏旁边的周珉:“和亲的旨意还未下,你父皇就允许你同这位周大人一起出宫,大概是有了将你许配给他的意思。你父皇未必希望你远嫁,大抵是想让宜安公主替你。” “我听说这位周大人家中并无实权,是武将世家,却是文臣出身,你父皇想要抬举他,让他来与朝中元老抗衡。你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他不愿将你嫁给世家权臣任人拿捏。” “不论你和亲与否,你的姻缘依然不由自己,就算不是周珉,还有旁人。你不再是你自己,你是皇家的筹码。” 顾婶的眼中隐约浮现出点点泪花,但她的言语却骄傲而坚定:“但除了姻缘,你还有很多的选择。我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不懂;但你看看我,我一生未嫁,前半辈子也是雨中浮萍,命不由已;可后半辈子却养出了一个你,我最骄傲的,就是养出了这个你。” 元瑾还是不太明白,不明白她的父皇,不明白她的娘亲,也不明白顾婶这番言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可她还是明白一件事。 不论是否和亲,她都逃脱不了承安的宿命。 她只是握着顾婶的手告诉她:“我不会的,我不会像我娘亲那样的……” 元瑾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心烦意乱,从前的时日再苦,她也从未有过此刻的无望无助。 她要认吗?她要认吗? 终于,她在心中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决定。 第7章 秋去 德成十五年,承安公主自请和亲北戎。 朝野皆赞承安公主识得大体,见识远胜其它皇家子女。 深秋十分,翰林院修撰周珉送嫁,宜安公主作陪,将身着红妆承安公主送往郊外,与北戎迎亲的队伍交接。 皇城郊外,满地秋草,凌冽的寒风吹动承安黄金头面上覆盖的头纱,元夏牵着她的手走出马车,待她站稳,又替她将发饰整理。 “真好笑啊,应该是陛下来帮你做这些事的,怎么轮到我来牵你的手呢?” 元夏以为自己能扯出一个和往常一样自在的笑,却在嘴角动了几下后还是失败了。 大概是风太大的缘故,吹得她的眼睛有些酸涩。 反倒是元瑾对她笑了:“是我不让父皇来的,他身子已大不如前,何必让他来吹这个风呢?” 元夏挑眉:“我还以为,你心里记恨着他。” 那日回宫之后,她多少从元瑾嘴里知道了些秦王妃的旧事。 “我没资格恨他。”红纱之下,元夏看不太清元瑾的表情,连她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随风传来,“毕竟我没回宫的时候,在白河巷也过得很好。白河巷里的大家也说他是个好皇帝。” “那你又为何自请和亲?我曾以为你是为了和陛下赌气,才逞一时之快。” 元瑾撩开面纱,带着最坚定的目光与元夏四目相对。 “因为我想自己做选择,害死我娘的不是我爹,也不是赵家,是权力,是富贵。可是所谓的盛世太平,社稷安康也是用这些换来的,只要呆在这个皇城,我就永远生不由己。” “所以倒不如选择离开。”她望向北方,目光坚定:“我到现在还不明白顾婶说的选择是什么意思,但是说不定,那个选择,在北戎的草原上。” “选择和亲,就是我自己做出的第一个选择。” 她的眼神偷偷瞟了一眼骑在马上的周珉:“唯一遗憾的是没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但谁又知道我不会喜欢上北戎的王子呢?” 她反问元夏:“你有没有喜欢上谁呢?” 元夏语塞,但元瑾没给她糊弄过去的机会。 她只是叹了口气:“阿姐,从前你一直以为,你会代我去和亲,那时候你认命了。如今是我履行了公主的责任,你也有了可以选择的机会。” 她从前都是直接叫元夏名字,这是她第一次唤她阿姐,也是最后一次。 元瑾面向北方,元夏只能从侧面看到她飞扬的笑。 她说:“我虽然去和亲了,可我没认命,我没认!” 目送公主和仪仗队向北方远去,北郊苍茫的原野上,只留下周珉和元夏二人,还有一匹马。 “她是德成年间最尊贵的公主,却偏偏把自己的出嫁弄得如此荒凉。”周珉咂舌,他是本次送嫁的执行官,自然知道是承安求德熙帝免去多余的依仗,也是承安求着,只让自己和元夏送她出嫁。 “不,她就是真正的公主,也是唯一的公主。”本来一直在沉默的元夏突然开口。 周珉突然想要摸摸她的头,但犹豫再三还是克制住:“你们刚刚在那边说什么呢 ” “……没说什么,只是她托我帮她照顾顾婶。”元夏回答的有些敷衍。 还有些话,她不会告诉周珉。 她跟元瑾打趣,说自己未必长留京都,怕是不能一直帮她照看顾婶,而对方却没计较,只是轻飘飘的拿一句话堵住她: “那你嫁入京城不就好了?我眼瞅着,周大人就不错。” 元夏本以为元瑾在同她玩笑,胸腔内的心脏却还是小小跳了一跳。 对方红纱下的脸却是一副正色。 “我是认真的,既然有了选择,你为什么不看看周围的人,你对他,就只是当成朋友?” 元夏想着元瑾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微微泛红的脸色在北风刮拂下并不明显,她有些刻意地岔开话题。 “话说,元瑾为何选你来做这个送嫁的礼官。” 周珉想了想,顺着记忆自然回答道:“当然是因为,我也算是承安公主的朋友。” 他一句话,就把元夏拉回到了那个灯火通明的夏夜。 是啊,他们是朋友。 元夏心头刚刚浮起的那丝波澜又被这句话按了下去。 他说过的,他和她是朋友。 她不是没怀疑过,周珉可能对她有那么一丝男女之情。 可当初在他帮助元瑾出宫的那个夜晚,他一路上并未与她交谈。到了顾婶家的小院,元夏蹲坐在院前的台阶上,周珉就站在她的身边,可是他们一句都未曾交谈过。 那晚有那么好的月色,温柔的月光铺陈在她面前的台阶上,她伸出手指想要抓住月光中唯一的那片阴影,却发现,那块有棱有角的阴影是他的侧脸。 为什么遇到难事,她第一个想到找他帮忙? 为什么他不理她,她会别扭,甚至难过? 为什么她可以理直气壮,把他当作朋友来依赖? 她说她不会再动情,可在那片荷花灯海时,在他说他心悦她时,她难道就真的不曾心如鹿撞? 她自以为心死过一回,便是火烧燎原,野草殆尽,可仍有一处不知名的未焦泥土,在春分吹拂下悄然抽芽。 她在冬天遇到他,在初春与他再一次相见,好像那一块新土就真的是为他而留。 夜色真是蛊人啊,元夏这样想。 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是因为漫天星光,第二次被撩动心弦,是因为满阶月色。 胸中溢出的酸涩快要脱口而出,周珉却先开了口。 “你之前一直未约我出来,这回却是为了承安公主?” 元夏的思绪被突然打断,只是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你让我去向陛下开口,将承安约出来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 “那时我还以为,你要撮合我与承安。” “啊?”元夏愣住,她从未有过这个念头。 周珉声音淡淡:“我那时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也只是朋友,但我们还没有到能涉及对方终身大事的地步。” 后来周珉好像是向她道歉了,大意是发现承安寻母后,想要道歉云云,可这一切并未进入元夏的脑子。 她的脑子一片混沌,七零八凑拼出来“只是朋友”几个字。 元夏不记得那场谈话怎样终结,只是将身体缩在月影里,任由思绪随着月亮在夜色中慢慢下沉。 是啊?他们“只是朋友”,她的身上还负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和亲,她怎么好意思,会恬不知耻地认为周珉喜欢她? 就像,她好像也有点喜欢他一样。 所以,即使元瑾说,她有了别的选择,她也只是望着仪仗远去的背景,用唇语慢慢的回了一句。 “可是他对我,只是当作朋友啊。” 身侧的周珉却不知道元夏心中想些什么,他也不会告诉元夏,他曾和元瑾见过一面。 那日承安公主传召他,屏退左右,开口就是一句:“周大人,你愿不愿意娶我?” 他当时其实被吓得不轻,但嘴却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回应:“臣拒绝!” 对方不紧不慢地追问:“哦?你为什么不想娶我?” 虽然已在脑中想了好几个理由,但周珉还是没忍住,脱口便是一句:“你这话怎么问的和你姐姐一样?” 元瑾强忍之下才勉强憋住笑:“那好,我不这么问你,我给你个理由,现下吏部侍郎的位子空缺,卢尚书有意让他的儿子卢文敏接替,我父皇却属意于你。我听说你与卢家有些不痛快,如果娶我,吏部侍郎一职便是你囊中之物。” 吏部侍郎和翰林院修撰,孰轻孰重,连市井乡民都分的清楚。 “不要。”周珉答得干脆:“你都知道他们父子俩与我不对付,我干嘛自己到他们手下找不痛快?” 元瑾终于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你这话怎么也说得像我姐姐一样?” 周珉唇角勾起:“近墨者黑。” 说罢,元瑾便招手让他离去,临别时给他留了句话:“我就赠周大人一方好墨,希望周大人能赠我一副好字做新婚贺礼。” 她以前从来都是有什么便说什么,如今也学会了打哑谜说暗语。 是以周珉当时并未没明白,第二天便传来了承安公主自请和亲的消息。 后来置办彩礼时,他又见了一回承安,他问承安要什么字。承安要了一个“夏”字。 “北戎的夏天太短,我大概是抓不住了,京城的周大人能抓得住吗?” 周珉扼住心中狂澜起伏,只是拱手回了二字: “当然。” 周珉牵着马,带着元夏往回走,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试探身边的少女:“你也不用担心和亲之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元夏皱眉思索,压了这么多年的事突生转机,她自己也有些措手不及:“我还没没想好,大概是先回北地看看我爹娘,然后,可能会再下一次江南吧。” 周珉掩住眼中失落,只是弯出一个洒脱自在的笑:“那我就在京城,等你回来。” 元夏只是低头,好像在想着什么,她几欲开口,最后却只是憋了一句:“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等周珉开口,元夏就自问自答:“我听说陛下打算让你接替吏部侍郎,又有意让卢尚书告老还乡,你的前途倒是很光明。” 周珉顺着她的话应道:“的确,接下来一段日子会很忙。” 其实周珉得到消息时,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 如果是半年前的他,大概会欣喜若狂,恨不得一展宏图壮志;但在朝野中的半年,他也算是渐渐摸清了局势,德熙帝早就有意清除朝中元老势力,卢家被打压便是第一步,而自己,只不过是德熙帝用来对抗卢家的棋子之一。 身为棋子的又何止他一个呢?承安、宜安、卢家、燕王......这天下都是天子的棋局,他们这些人的得失进退,不过在天子运筹的一念之间。 他真的喜欢勾心斗角,玩弄权谋吗? 还是说他更喜欢在紫竹居品茗,研读元夏赠他的那几卷古史古书? 但周珉最终还是承下了这份官职。元夏和亲一事虽然不了了之,但当时的无力感却一直深深地缠绕着他。 朝野之中,没有权利,寸步难行;今日元夏不用和亲,但难保他日不会因为利益而嫁给某位权贵。 只有站在更高处,他才能护着她。 他可以陪她穿梭市井,望月品茗,亦能为她身入棋局,挡风蔽日。 他跟承安说过他要抓住那个夏天,他又怎么能食言? 哪怕只是用着朋友的身份。 所以周珉只是笑着对元夏说:“如果我接下来一段日子忙到没有时间见你,还望宜安公主海涵,不要生我的气。” 不是他不想见她,只是有些事情他必须去做。 ——不然,就可以陪你一起下江南了。 元夏没有看到周珉嘴角微笑中的涩意,她终于抬头,慢吞吞地说道:“嗯,没事,你好好忙,等你忙完了,我大概也就回来了。” 或许离开一阵子,她就可以面对自己的心,可以毫无畏惧地把心里话告诉他。 ——所以,请一定要等我回来。 到时候,我们再去紫竹居饮茶,我找你借钱去买我喜欢的古玩,我不会不还钱给你,如果真的还不上就带你去西城找老板赊酒喝,喝完酒就去看河灯,这回我们也要放一盏,许什么愿望好呢? 就许我们两个人,再不要以“朋友”的身份做这些? 夕阳下,荒草道,一匹马,两个人。 他们各自心猿意马,而身后是咫尺天涯。 离城门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却总是要走完的。 当时的他们都以为,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 第一支箭矢射过来的时候,两人都未意识,直到身边的骏马长嘶,二人才注意到马臀上插着的箭。 然后就是漫无边际的逃亡。 跑进北郊旁的山林时,周珉已是大汗淋漓,直直摔倒在林间的土坡下,元夏方才发现,周珉的左腿处已经扎了一支箭羽。 “你别跑了。”元夏低声说着:“你的脚再跑下去就废了。” “不跑就是死。”周珉喘着粗气苦笑:“你难道还没看出来?那些人是朝着我来的?” 刚刚元夏其实是跑在周珉后面,可箭雨却始终射向周珉,甚至还为了避开元夏,错过了好几个追拿二人的时机。 元夏接着一股狠劲撕下一小块袖口,眼中露出一抹杀意:“姓卢的真是打的好算盘!” 周珉因为元夏帮他拔箭的疼痛,嘴里只能勉强发出“嘶嘶”的倒气声,他强撑着问她:“你就那么肯定,是卢文敏他们一家所为?” 元夏手上包扎功夫不停:“之前我因为你得罪过他,那几日后总感觉被人盯上,我的影卫查出,是卢府中人所为,与今日这些人追踪的法门,是一个路数。” 随即又补充道:“如今陛下要削减卢家势力,我听说,卢文敏正在向宰相家求亲,此时若是失去吏部侍郎一职,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当然要置你于死地。” “真是抓的好时机!”元夏冷笑,“仪仗队和护卫队要陪着承安跨过边境,提前回城的只有你我二人,而我的影卫又恰巧被派回北地与父王通信。林中有狼,若是你死于山林,他们大可以伪造出你被狼咬死的惨状。” “到时候便是死无对证!好计谋,真真是好计谋!那姓卢的窝囊废怎么能计划的如此周密?大概是他老子帮他谋划的。” 最后一句话已经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是周珉第一次看见元夏面上露出的狠劲,他才想起她的父王是北地战无不胜的将才。周珉勉为其难地撑起身子,想要安抚身边愤怒至极的姑娘:“你冷静一点,这样想不是件好事吗?” “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就安全了。” 元夏怒极反笑:“周珉,周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揪着周珉的衣领,双眸紧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丢下你?” 周珉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待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外衫已经被她扒下。 元夏把他的外衫披到了自己身上。 “你要干什么!”意识到元夏意图的周珉突然挣扎着叫道,但因为挣扎幅度过大而撕裂的伤口却使他摔倒在地。 元夏扑上前去,捂住他的嘴。 “你叫这么大声,是要把他们都引过来吗?”她低声。 那是他们第一次靠的如此贴近,他的头埋在她的肩上,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耳边;她能闻到他鬓角流下的汗水的味道,他的鼻腔间都是她手指间常年煮茶残留的余香。 他们听到一群人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待会我上去引开他们,你就乘机逃跑,等夜色深了,有狼出没我们会更加危险,我是公主,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你拖着腿,到山下有人烟的地方先避一避。” 他们听到弓羽与林叶摩梭发出的动静。 “你要在城里等我回来啊!如果让我发现你没回来,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他们听到风声刮动着卷石好像在叹息。 “算了,不是朋友就不是朋友吧。”元夏突然吸了一口气,莫名地觉得有些话一定要现在告诉他,好像再不说就来不及。 哪怕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哪怕他会笑她自作多情。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因为我喜欢你,心悦你。” “这可不是朋友能做到的事情。” 她的手从他的唇边抽离,她的吻却落在他的眉间,蜻蜓点水般,眨眼间即分离。 他们听到了彼此间心跳的声音。 周珉瞳孔突然放大,而面前的女孩却一个转身从他们躲藏的巨石中飞身跑出。 他想去抓住她的手,但她的手却从他的指缝间逃离。 “周大人,你能抓住夏天吗?” 他当时说:“当然。” 可那时节已是深秋,他还是没有留住那个夏天。 第8章 尾声 德成十五年,发生了两桩大事。 一是承安公主自请和亲,二是德熙帝怒灭卢氏一族,清除众多元老,重整朝纲。 史书中记载的卢氏一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有了解当时情状的老人对此莫衷一是。 “陛下早就想清除朝中众多结党营私者,只不过是用卢氏开了一个口子。”这是流传最广的说法。 “据说当年的史官与卢氏有过私怨,故而在史书上添油加醋了几笔。”这是街坊间流传的另一种说法。 还有一种鲜为人知的说法:“据说当年宜安公主在山林失足,坠谷而亡,与卢氏有关。” “宜安公主?德熙帝有这位公主?” “呃......我也不大清楚,毕竟一说到德成年间的公主,大家都会想到那位承安公主。” 史书记载,承安公主元瑾自请和亲北戎,将中原手艺作物带去北戎,引得北戎任命交口称赞。 后夫君早逝,北戎一时无主,各部落发起动乱,此危难存亡之际,承安公主扶亡夫幼弟登基,游离到中原北地,借燕王之兵重整旗鼓,率北戎皇室旧部平息动乱。 数十年间,北戎真正的掌权人,便是这位昔日的异族公主。 传闻承安公主前半生孤苦坎坷,后半生杀伐果断,是个铁血铮铮的奇女子,生平唯一一次落泪,却是在北地燕王府的后院中。 德成年间的两位公主,一位自请远嫁他乡留青史,一位葬于青青坟包无人知。 记录这段历史的史官如是写道。 多年之后这位史官告官隐退,游历江河山川之间,一日途经荆州地区,当地人请他尝一水果,他甚喜之,答曰木桃。 木桃乃是另一种果子,类杏,无核。 史官苦笑。 原来当年玉为假玉,木桃非桃。 偏偏他把假的当作真,不知她把真的当作假。 ——end—— 一个有点长的后记: 终于把这篇故事老老实实写完了,打下end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要满足。 这篇故事最早来自于“我爱你,我喜欢你,因为我们是朋友。”这句话,出自于我们老师上课时的迷惑发言,我当时和舍友一合计,这不是渣男语录吗? 当时是三月还在家上网课,闲得无聊的时候我就对舍友说我们来搞渣男文学吧。所以小周最初是作为一个忘恩负义的渣男的形象出现的。(捂脸 至于这个结局也是在刚起头的时候就写好的,所以当我每写到一个角色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们的结局了。 元夏,元瑾,小周,顾婶,秦王妃,甚至大炮灰工具人卢文敏。我喜欢他们每一个人。从三月跨越到五月,因为承安部分卡壳,中间写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因为这些积累所以在重新捡回这个短篇的时候只用了半天时间就码完了剩下的一万二千字。 写故事这个事情,真的是越写越顺手啊。 我很喜欢我的故事,所以很努力想要把它写出来,或许没有人看,或许我写的很烂,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让这些角色到达他们的终点。 下一个故事我已经有了构思,是个结局还算美好的故事。托之前练笔的福,大约很快就能写出来(应该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2020.5.19 瞎矫情。 2025.12.9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