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4章 元夏01

作者:cycamo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许是夏日烦躁的缘故,元夏近日总觉得犯困,小怀给她端水净面时,她尚还停留在沉沉睡意中,不大清醒。


    “今个是月末,殿下今日要不要出门?”小怀拿着梳子,寻思着元夏那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该怎么打理。


    “啊?出门,当然要出去,这几日睡的我身子都麻了,要出去活络活络。”元夏清醒了几分,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小怀利落地给元夏梳了个方便出行的发式:“殿下今日可要去紫竹居?”


    “你也说了是月末嘛。”


    元夏掀开雅间的帘子,周珉应该到了有一会了,桌上的茶水应该是正正好的温度,已经没有氤氲的蒸汽,却是茶香盈室。


    她也不客气,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你喝一个公主,怎么饮茶倒像水牛。”周珉嫌弃。


    元夏又给自己添了一盏:“茶色倒是挺好看的,入口还行,就是后韵差了些。”


    周珉笑:“你喝这么快还能尝出味?猪八戒当年第一次吃人参果可没尝出什么味。”


    她放下茶盅:“你今日很有底气。”


    周珉笑容可掬:“公主说笑了,今个是月末。”


    元夏觉得自己能同这位周翰林交好,乃是个十分玄妙的事。


    她第一次在紫竹轩遇见周珉,纯属偶遇。


    及笄礼之后她同承安吃茶,探讨“一见钟情”之事是否可信,对此她持否定态度,却被承安笑她被拒婚了牙酸。是以她认出周珉时想要问个究竟。


    第二次帮周珉解围也只是一时兴起,她本来只是找了个地看热闹,卢文敏说话阴阳怪气她不喜欢,但她没想到周珉居然会直接反击,她原先觉得他一板一眼规矩老成,这个牙尖刻薄的样子让她感到好奇,于是才顺势搅了一波浑水。


    她倒并不想与周珉有什么干系,事后三言两语撇清了自己,顺便还激怒了他。


    她也不怕得罪他,想来以后两人应该再无交集。


    但是元夏没想到,不过半月就又在紫竹居见到周珉。


    元夏生平有两大爱好,一是爱看热闹,二是爱收齐各种小玩意,紫竹居所在的街道两旁都是卖古玩珍奇的店铺,元夏经常来此处淘些小玩意,顺道在紫竹居吃茶。


    她爹燕王知道她败家,零花的银子都是按月给她。是以每到月末,她便口袋空空。


    再见周珉是二月末,正是她囊中羞涩的日子,彼时她正看上了一块据说是前代名家篆刻的印,手上没有现成的银子,她又想要的紧。


    正在郁闷,此时周珉却主动与她打了个招呼,提出请她吃茶,她便肥着胆子向对方借钱,本只是逗他一逗,却没想到周珉竟然答应了。


    有借便有还,后来元夏便时常遇见周珉,一来二去两人也便相熟。


    周珉摸透了元夏月末吃穷的事,便经常月末请她吃茶,借她银子周转。元夏见到了什么古书古籍,也顺手买了赠他。


    只是两人相熟之后,周珉言语间也随意起来,每当元夏调侃他,他便争锋不让地回了来,两人间争论拌嘴,他也不会落了下风。


    有时候元夏感叹,她当初说他尖酸,刻薄,爱记仇,其实不算冤他,偏偏他自己还不觉得。


    但她并不讨厌。


    元夏换了个笑脸:“我方才喝得确实有些急,现在倒是品出几分韵味了,也只有周大人才能找到这样好茶。”


    “……变脸变得比翻书快。”周珉给自己也添了一杯:“你新近又看上什么了?”


    “现下倒是没有看上什么,只是今晚在西城那边办了灯会,我想去逛逛,但怕身上带的钱不够。”


    “你若看上了什么好东西,借你多少都不够。”周珉呷了口茶:“我给你支个法子,你带着我一起去,钱不够了我给你垫着,你要被坑了我就拉你一把,不让你往坑里跳。”


    “我想想……”


    “我在西城酒铺里存了两坛陈年桂花酿,今晚倒可以取出来小酌一二。”


    “……先吃饭,下午我带你过去。”


    紫竹居在东城,两人用了午饭又逛了逛古玩店,走到西城的时候,已是斜阳低垂。


    霞光打在西城钟楼早早悬挂好的灯笼上,橙红的暖意映着朱红的花灯,等这些灯笼被全部点燃,便是万家灯火,满城灼红。


    元夏发现身旁的周珉望着泛红的天边失神,她拍拍他肩膀:“你在想什么?”


    周珉将目光转回到身边少女,眼神中带着暖色。她今日穿的素色裙装被夕阳染红,让他想起她年初宴席上穿的的桃色宫装,她帮他解围那天也有一片这样好的夕阳。


    这些他自然不能同元夏说。


    周珉随意扯了个问题搪塞:“我在想小怀为什么不喜欢我。”


    元夏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以为你貌比潘安?女人都要喜欢你?”


    “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她每次见我都冷着一张脸,好像不是你欠了我钱一样,而是我欠你的。”


    “有吗?”小怀一般都跟在元夏身边,今日因府中有事便早早回去了,元夏想了想,小怀对自己同周珉结交一事,虽不阻拦,但一直不赞同。


    “莫不是因为,你经常与我混在一处,京城有了些风言风语,所以她才对我有所介怀?”周珉猜测。


    “我都不在意,哪轮得到旁人?“元夏突然有些恶劣地笑:“她若有心针对你,还不是因为你退了我的婚。”


    周珉面上有些挂不住:“这都多久前的事了,这事,我不是同你解释过了嘛。”


    “那是你解释的吗?那明明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元夏笑得很开心。


    时辰一到,自钟楼开始,西城街道上的红灯笼挨个亮起,他们头顶悬挂的花伞被倏地的照亮,像盛开在空中的巨大花束。


    刚刚暗下去的天色被灯火点亮,用绳子串起的灯笼像一条绯红的河水,沿着街道流向深处,通向烟火烂漫的人间。


    元夏买了个背面刻着双猴捞月的小镜子,镶着彩鸟尾羽的面具,手艺人捏的面人,每走两步就能买到桂花糕她吃了好几个。


    周珉取了酒,和她来到护城河边上租了个小船。


    元夏告诉他,两岸会有人放孔明灯和荷花灯,没有什么比在河上看灯景更惬意了。


    “你一个公主,怎么对民间吃喝玩乐的事情这么精通?”周珉拿着扇柄敲了敲船厢内小桌,折扇是刚刚元夏买给他的,他把之前她给他的核雕挂在了扇坠上。


    桃核与木桌相撞,发出的响声拉回了对面走神的少女的思绪。


    “才这点就算是精通?”元夏不以为然 ,“京城虽然繁华,但是说到节日庆贺,庙会灯会这些,却不及南边。有些当地节日更是花样繁多,很有意思。”


    “你还去过南方?我记得燕王封地是在西北。”周珉好奇。


    元夏悠悠道:“我父王对外说我一直养在封地,其实不是,在回京城前我一直四处游历,这是父王应允的,自幼他便不怎么限制我,只是派了人保护我的安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伯父的王土,我倒是走过大半了。”


    周珉听了她的话有些吃惊,他将折扇展开又合起,突然苦笑道:“我倒真是羡慕你。”


    “为什么?”


    “你之前听过我娘亲的事,我娘亲在我幼时就去世了,我根骨不好,不像我的兄弟一样可以习武作战,随父亲驻守边关。我娘没有名分,我们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但她告诉我,她不觉得苦,因为她有我,就算别人瞧不起她,我也全心全意爱着她。后来她去世了,爹从边关回来,听别人说我有天赋,便将我送去书院,要我考取功名,只有以文入仕,我们一族才能不被限于武将之列,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后来我的日子过得好了很多,但是我知道没人像我娘一样真心爱我。”


    “我虽入仕,却始终心怀迷茫。”


    周珉看着面前少女,心中浮上一丝温情,他在最迷茫的时候遇到她,她的一番话骂醒了他。


    只有与她在一处的时候,他才可以像一个年少轻狂的少年,得到几分自在;她像是他压抑童年的补偿,亦是他心中希望成为的模样。


    周珉按下心中涟漪,只是真诚地对元夏道。


    “你父王对你很好,他是真心爱你的,虽然你不在他身边,但他每月都对你的事了如指掌,是以你下月拿到的月例银子立刻就能将欠我的钱还上。你是公主,他却任由你出门游历,在坊间嬉戏,夜晚一个人与我这个适龄男子在外喝酒。他对你放纵却不溺爱。故而我真的很羡慕你。”


    元夏愣住了,她有些无奈地笑笑:“今晚是出来看花灯的,可没说过还有谈心环节啊……”


    她开了一坛酒,又掏出两个酒杯,为自己和周珉倒满:“不过今晚你想说,我便与你说个痛快。”


    她先饮了半杯,开口缓缓道:”先前我与你说小怀看不惯你,是因为你拒了我的婚,这句话不是诓你的。”


    “你可知你所羡慕的自由,都是有代价的。”


    自元夏能记事起,就知道周围之人都叫她“公主”。


    她自幼养在燕北封地,远离京城,“公主“二字之于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只是自她懂事起便发现,每当别人唤她一声公主,她娘亲的眉头便要皱上一皱。


    七岁那年,她母亲生了一场大病,那夜她给母亲端药,在门外听到母亲哭着对父亲说:“如果我这次去了,你可不可以去求求圣上,求求他……别让阿夏当这个公主?”


    屋里沉默了很久,最终她只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了:“对不起。”


    是夜,她偷偷去了父亲书房,跟他说自己不稀罕当这个公主,请他圆了母亲的心愿。


    父亲只是叹了口气,抱着她道:“你大了,父亲不愿瞒你,你不得不当这个公主,因为你姓元。”


    那也父亲对她说了很多,父亲告诉她,普天之下,并非都是王土,西北地区北戎一族始终是中原的威胁,所幸本朝的开国皇帝与北戎签订休战协议,并约定历代和亲,两族人民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然而她的皇伯父并没有可以送去和亲的女儿,她的那个表妹可能已经死了,所以她必须成为这个公主,注定要去和亲的公主。


    她其实没有怎么听懂,但她听说过战争会死许多人,前年她的奶娘生病去世了,她和奶娘的女儿小怀抱着彼此哭了许久。


    是不是如果她继续当这个公主,就可以少发生那样的事?


    她只记得那夜她的父亲苍老了许多,抱着她道:“小阿夏,是父亲对不起你,但父亲不仅仅是你的爹,还是你皇伯父的弟弟,燕北的燕王,只要开战,最先遭殃的便是北地百姓。只要你还没有去和亲,父王就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所有自由。”


    所幸她娘最终撑过了那个冬天,来年春天的燕王府里,多了个没心没肺,喜欢胡闹的宜安公主。


    元夏十二岁那年,向燕王提出想要出门游历的想法。


    燕王先是皱眉,担心女儿的安危。


    元夏却突然向他跪下:“我知道父亲担心我,但女儿只是想着如果有一天终要嫁去草原,能不能先许我几年光阴,让我看遍我朝的大好山河,让女儿看一看,女儿担的是怎样一副责任。”


    燕王哑然。


    元夏的目光转向燕王妃的院落:“我知道母亲不舍得我的远嫁,她的身子原来越不好了,与其那时为我伤心断肠,不如早些适应,兴许到那时,就没那么难过了。”


    她带着小怀南下,走遍山川湖海,城镇村落,燕王派了一支暗卫护着她,时刻保持联络。一匹马,一辆马车,一个忠心耿耿的马夫,还有一直照料她的小怀。


    这便是这几年,她所拥有的一切了。


    周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声音有些艰涩:“……所以,这就是你所说的代价?”


    元夏喝了口酒润润喉:“或许吧,几年前或许会觉得这是代价,现在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你修史书,也看史书,历朝历代有那么多公主和亲,就算不是和亲,也是嫁于权臣亲王,你可有一刻觉得她们可怜?“


    周珉无言。


    身为一个臣子,他知道用一个公主免去一场战事,是比多合算的买卖。


    他只能闷闷地喝了两杯酒,酒入肚中,他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如果你是要去和亲,那陛下当日为何赐婚?而且承安公主的不是回来了吗?你便没有和亲的必要了吧。“


    元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所以你明白为何小怀生你的气了吧?那说不定是我可以逃掉和亲的唯一机会。”


    周珉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元夏将酒杯捡起还给他,罕见地露出个安慰的笑容:“陛下好不容易才找回承安,怎么舍得让她远嫁他乡吃苦?当日本来赐婚给你便是要让她躲过这一劫,可惜承安这丫头不明白他父皇的苦心,所以直接给拒了。陛下一是怕你尴尬,二是可能因为承安说要承欢膝下,他听了有所触动,对我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才转而给你我赐婚,也是想放我一马。谁知道你也给拒了。“


    “不过你也无需自责,就算你没拒婚,如果承安执意不想和亲,陛下就会找个理由毁了这个婚约。陛下叫她承安,便是希望她承欢膝下。而我的封号是宜安,宜安,夷安,便是希望夷邦安定的意思。从我成为宜安那刻起,就注定我要替承安去和亲了。”


    周珉不做声,接了酒杯,又给自己倒满饮尽,一杯接着一杯。


    元夏好笑:“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你在赌什么气?


    是,他算半个史官,他当然知道和亲没什么,德熙帝没做错,燕王没做错,承安也没有错。


    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元夏?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元夏的母亲燕王妃,听到宜安两个字,便剜了心的难受。


    他其实不擅长喝酒,猛地喝了几杯之后就有点上头。


    他红着脸喘着粗气问她:“那你就没想过反抗么?你就这么心甘情愿的接受吗?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是以后你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你该怎么办?“


    元夏夺过他的酒杯,知道他是醉了,她把船厢的帘子掀开,让江风吹进来,直到周珉的脸色恢复一些才重新坐回桌前。


    他是在为了自己难过么?元夏的心里像突然点亮一盏河灯,烛光在河风摇曳,既微弱,又温柔。


    燕王,小怀……很多人都曾为她难过,所以她总是摆出一副没心没肺,懒散度日的模样。


    可是只有他和母亲对自己说:不该是这样,你要去反抗。


    桂花酿的甘醇在她的口中弥散,让她觉得偶尔示弱一次也无妨。


    毕竟除了夜色与他,也无人会知晓。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她轻轻道,年少不愿回忆的过去,和陈年桂花酿的后劲一样,在她的头脑中炸裂开来。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