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诅咒
“大越狗皇帝!受死吧——”
身后突然爆起一阵声若巨雷的狂暴怒骂,宋曦李焱同时回首,只见一队精锐骑兵从茫茫白雪深处冲杀而来,为首的将领一身黑甲,身材魁梧,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手提一柄硕大弯刀,刀身在雪色和天光下泛着森冷寒芒。
“那是……西境乱军的首领吗?”宋曦心脏猛地揪紧,抬首望向李焱,瞳孔骤收,急喊一声:“阿昭小心!”
但是已经太晚了,只见那支西境骑兵速度极快,为首的黑甲将领更是威风凛凛,势如奔马,转眼间已近深李焱百步之内。
李焱屏息凝神,眉心紧锁,猛地抽出佩剑。
“噌——”地一声脆响,宝剑出鞘,在凛凛寒风中发出龙吟般的清越孤鸣。
“大越狗皇帝,为我小弟偿命来!”
黑甲首领怒喝一声,眨眼之间已至李焱面前,手中长刀高高举起,刀光如落雷般朝李焱头脸直劈而来!
李焱提剑相迎,却因长久颠沛跋涉而气空力尽,难以抵挡。
眼看黑甲首领手中长刀就要劈下,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飞箭裹挟万钧之力破空而来,精准射穿首领持刀之手!
“……!”那人中箭吃痛,手中弯刀角度偏斜半寸,擦着李焱的肩甲划过,只削下他鬓边一丝散乱的碎发。
“陛下,微臣救驾来迟!”潘维一身银铠,策马自宋曦身后赶来,手中长弓弦犹自震颤。率领身后金武精锐挡在李焱面前。
李焱转身,与他对视一眼,略一点头,随后他的视线一扫,只见左骁卫将军谢俊也自从大军营地策马而来,在他身后,大越朝最精锐骁勇的金武卫骑兵如犹如黑云般浩浩荡荡奔涌而来,顷刻间便将黑甲将领与随他而来的精锐骑兵尽数包围。
黑甲勇士目光环视四周一圈,猛地啐了一口,恨声骂道:“大越狗贼竟早有埋伏!果然狡猾!”
“狗贼?”李焱唇角一勾,冷冷笑了一身,缓缓抬头望着马上之人,目光分外不屑:“尔等此刻所站之地乃我大越国土,而朕身后每一个人都是大越子民,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和忠实的守卫者,却被尔等斥为狗贼,当真是贼喊捉贼,令人发笑。”
他说这番话时,虽是徒步站在雪地上,远不及眼前身骑高头大马的黑甲首领高大,可通身仿佛与身俱来的威严气势却不输在场任何一个人。
宋曦被蜂拥而来的金武卫将士护着退到战圈之外,微微闪动的目光落在李焱身上,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姑娘请留在此地。”护她退后的金武卫双手抱拳对她一礼,道:“末将等奉陛下之命,哪怕豁出这条性命,也必护姑娘周全。”
“奉命……”宋曦喃喃重复他的话,双眉若蹙,心底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
与此同时,前方传来那黑甲首领的震天大笑:“我们世代生活于斯古依神山之中,你们这些中原来的越朝人,不过兵力丰富一些、力量强大一些,便要来夺我们斯古依族人的土地,这又是什么道理?”
“斯古依族……”李焱一怔,审视般的视线在眼前的黑甲汉子身上一扫,道:“你们是世代生活于此的斯古依族人?这么说阁下便是如今斯古依族的部落长秦桑?”
“正是老子爷我!”黑甲首领横刀指向李焱,恨声道:“狗皇帝,既然知道我族世代生活在此,为何还敢踏入我族神山!辱我族人,杀我兄弟!”
李焱冷冷拂袖,不怒自威:“此乃大越国土,尔等居住山中,与我大越子民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偏偏尔等屡次寻衅滋扰,边城百姓苦不堪言,朕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坐视不管?”
“山上物资匮乏,我族已将草木丰沛的山脚让给你们居住生存,拿你们多少东西都是我们应得的。”秦桑脸不红心不跳,理所当然道:“而且你们越朝人有个说法,‘弱肉强食’,你们弱,我们强,我们拿你们的东西,天经地义。”
李焱狠狠一拂袖,怒上眉稍:“强盗行径!”
“蛮夷之人!陛下何必与他们好声好气讲道理?”谢俊双目怒睁,横刀立马,怒视秦桑道:“他们统共就没多少人,又被咱们分而化之解决了大半,眼下不过是些不中用的残兵败将,一举拿下便是!”
“诡计多端的越朝人!”秦桑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们设下连环毒计,诱骗我们先后派出两波人马暗袭,你们事先埋伏别处将老子的人马一网打尽!”
此言一出,宋曦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李焱他们早就猜到秦桑会派人偷袭,故意将计就计引敌入瓮……
“是又如何?”李焱微微一笑,坦然道:“兵不厌诈,秦桑,你们斯古依族人或物确实勇猛擅战,可带兵作战却不是只要勇猛善战就行的,你若愿意向我大越投诚——”
“你做梦!”秦桑啐了一口,恨声道:“狗皇帝,你害死老子兄弟,老子与你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势!”
李焱纳闷道:“朕何时害了你的兄弟?”
秦桑头也没回,厉声呵道:“抬过来!”
秦桑身后的骑兵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两名斯古依将士抬着一具尸体走了上来,将那面色苍白、显然已经死去一段时间的年轻男人放在李焱面前的雪地上。
李焱抬眼看去,只见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眉眼、脸型生得与秦桑有五分相似,这个人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正是趁他们与金武卫大军失散时放出箭雨意欲置他于死地的黑衣人。那时他不得不故意惊马,才得以从他的催命之箭下逃生,而后来发生雪崩,此人的去向他并不知道。
“阿承被埋在大雪之下!”秦桑垂眸看了一眼弟弟的尸体,很快又抬起头来怒视李焱,目眦欲裂:“是你!如果不是你诡计多端引他前去追你,他怎会死于雪崩!大越狗贼,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命,老子便是死也要为阿承报仇!”
说着,只见他长臂一挥,厉声大喊:“斯古依最勇敢的将士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杀死大越狗贼,用狗皇帝的鲜血祭奠我们死去的亲人!”
士气受到鼓舞,斯古依骑兵阵中鼓声震天,杀气凛然,直上苍穹!
此战是避不过去了。李焱深深一闭眼,叹道:“那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说着,他翻身跃上将士牵来的战马,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与方才摇摇晃晃行路不稳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众将士听令——”李焱一抬手,掌心向下一挥,朗声道:“迎战!”
战令既下,双方人马策马横刀,冲杀着迎面而上,眨眼之间便鏖战在了一起。战场行事瞬息万变,刀光剑影交错,李焱与秦桑,两条身影紧紧缠斗在一起,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斯古依族人虽骁勇善战,李焱麾下金武卫亦不是浪得虚名且占有人数优势,激战片刻,斯古依将士隐隐后劲不足,显出颓势。李焱心中一喜,手中长剑宛如游龙,一招一式皆直击秦桑要害。
“可恶!”秦桑伤了手臂,又系族人,眼见族人节节败退,心中忧急,不经意间竟是露出好几处破绽,教李焱在自己身上平白刺了几剑,目光越发凶狠暴虐,片刻后竟不禁大声呵道:“擒贼先噙王,都来助我!”
斯古依将士纪律严明,主将一声令下,无敢不从,竟一致横刀,朝李焱逼杀而来。
一时之间,飞箭流矢如同箭雨,李焱挥剑格挡,可是那箭雨太过密集,久而久之,李焱渐渐气空力尽,力不从心。
“陛下小心!”谢俊察觉李焱疲态,一脚蹬开面前的斯古依小兵,飞身来到李焱身边。
有了谢俊的掩护,李焱这边的压力顿减,与秦桑酣战游刃有余,谁知秦桑唇角竟寸寸勾起,阴恻恻笑道:“狗皇帝,今日必定要你死在老子剑下!”
说着,只听他厉喝一声,凝神聚气,双目闭合,额角青筋暴起——竟是孤注一掷凝聚全身内力冲破四肢百骸奇经八脉的限制,欲给眼前敌手致命一击!
“快住手!”李焱大惊,不由自主停下手中剑招,急道:“你强行催动浑身内力把自己逼上极限,即便杀了我,你也活不成!”
“那又如何?”秦桑咬牙切齿,恨声道:“只要能杀了你这狗皇帝,老子就不算亏——受死吧!”
伴随着一声直冲云霄的怒吼,秦桑终于将全身气劲孤注一掷般凝聚在握着弯刀的右手上,直朝李焱逼命而来!
他声势虽足,可连番鏖战气力早已不支,再加上先前倍潘维伤了手臂,即便此刻强行摧动内力殊死一搏,在李焱眼中仍是徒劳无功。
眼看夺命弯刀就要迎面砍下,李焱身形一闪,迅速避开锋芒,同时手腕一转,手中利剑裹携着精纯剑意直逼秦桑。
“噗——”剑刃刺破血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秦桑高大的身影顿时僵在原地,胸口前像是破了一个大洞,李焱手中长剑穿心而过,大量鲜血喷薄而出。
秦桑身中数剑,强撑着的沛然内力虚无散去,再难维持站立姿势,双腿一软,摇摇坠地。
李焱手握配剑剑柄,在秦桑眼看就要跪地在地的一刻朝他伸出一条腿,脚尖微微翘起,支撑着他颓然坠地的身体不至于跪倒在自己面前。
“秦首领,”李焱微微垂头,居高临下看着他,嗓音威严而冷厉:“照你所说,弱肉强食,天经地义,那么现在,朕比你强,朕杀了你,甚至灭了整个斯古依族,也是天经地义。”
“狗皇帝!成王败寇,今日拜在你手中,老子心服口服,但你若敢伤我族人一根毫毛,我就……我就——”
“就如何?”
“你若敢伤我族人,”秦桑猛地抬头,眼底铺满毫无怨言的怨毒之色:“我就诅咒你,毕生所爱皆不得,所恶甩不掉,一生一世,受尽折磨,孤独终老!”
“虚无缥缈的诅咒罢了。传说中骁勇善战、智计无双的斯古依首领秦桑,憋了半天,能做的便只有这样吗?”李焱轻蔑一笑:“秦桑,你与传说中英明神武的英雄形象,简直悬若霄壤。
“是吗?那我现在就让大越皇帝见识见识虚无缥缈的诅咒之力,”秦桑的唇角勾勒出诡异的笑意:“给我杀!”
李焱一时不知他什么意思,忽然一阵不好的预感凭空笼上心头。
“你——”熟悉而短促的嗓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李焱心口剧颤,猛地回过头去。
是宋曦。
护在她身侧的金武卫不知何时竟已死于暗箭之下,与此同时,一道身穿黑甲的斯古依骑兵长刀高举在手,朝宋曦一步一步逼近。
“阿曦……”李焱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片刻前还不屑一顾的恶毒诅咒仿佛在他耳边久久环绕:
我就诅咒你,毕生所爱皆不得,所恶甩不掉……
一生一世,受尽折磨,孤独终老!
……
隔着数米远,李焱清楚地看见宋曦苍白着脸节节后退,却被手持长刀的黑甲骑兵单手狠狠拽住头发被迫仰起头,而那人另一只手上,寒光闪闪的利刃在半空中顿了一顿,紧接着便朝宋曦修长白皙的脖子大力劈砍下去!
“狗皇帝,我虽杀不了你……”秦桑呵呵怪笑起来,“但能让你像我一样体会到挚爱死在眼前的痛苦,我很高兴!”
“不!”李焱猛地推开他,拔腿朝宋曦奔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黑甲骑兵距宋曦极近,李焱刚一动身,便见他手中利刃已经狠狠落在血肉之上,刺目的鲜血飞溅而出!——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刀一位出场嘉宾[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62章 战死
箭雨纷纷,奉命护卫宋曦的年轻金武卫小哥不慎中箭倒下,宋曦心一沉,下意识俯身查看他的伤势,就在这时,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从岩石阴影后冲出,手持大刀朝她直扑而来。
黑色甲胄,五官深邃,身形高大,目露凶光,是一名高大壮硕斯古依骑兵,只见他目光狰狞,面容扭曲,眼底凶光乍现,宋曦呼吸一窒,脊背升腾而起一阵寒意。
“就是她!”秦桑愤怒而癫狂的笑声被寒风卷来,裹携着刺骨的杀意:“杀了她!让大越的狗皇帝也尝一尝亲人挚爱死在眼前的痛苦滋味!”
森寒刀光逼得宋曦睁不开眼,她本能地想逃,双腿却像被看不见的锁链紧紧束缚在原地一样,竟是分毫也动弹不得。
“姑、姑娘……”倒地的金武卫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勉强伸手将她往外一推,艰难道:“这里危险,快逃!”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全部力气,尾音刚落便歪着头昏死了过去。
“噗——”黑甲敌军手中长刀一刺,猛地贯入金武卫胸口,鲜血四溅,染红宋曦一片衣角。
年轻的金武卫闷哼一声,彻底没了声息。
“不——”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一条生命,眨眼便在眼前凋零死去,宋曦瞪大双眼,喉咙一滚发出嘶哑的惊叫,踉踉跄跄着退后两步,还未来得及逃走,那手持长到的黑甲敌兵已然逼至面前,锋利的刀锋在她眼前闪动着冷冷寒芒。
距离太近了,这一次恐怕神仙来了都无法刀下逃生。
她很快就会像那年轻的金武卫一样,命丧敌人刀下……
死亡的阴影兜头笼罩而下,宋曦僵怔在原地,心底一阵绝望。
她不会武功,身上只有李焱所赠宝石匕首一把,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自保,更是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手上锋利冰冷的长刀朝自己劈砍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高大的身影从雪地里飞身掠来,宛如忽如其来的山岳压顶而来,结结实实挡在宋曦面前。
“嘶——”皮肉被利刃划破的声音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异响,刺目的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一片白茫茫雪地。
宋曦大惊,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挡在自己面前之人。
一身银铠,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正是左骁卫将军谢俊,此刻,黑衣敌军手中长刀不偏不倚,刺入他胸腔正中。
“唔……呵——”谢俊脸色先是一僵,随之气沉丹田,怒喝一声,凝聚全身气力震出长刀。
“噗嗤——”又是一声响,直贯胸口的刀锋离体,余力逼退持刀的敌军,胸膛之上赫然可见一个黑黢黢的血洞,伤口皮肉翻卷,鲜血像是也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所惊,过了好一会才犹如泉涌般猛地喷射而出。
“谢将军!”宋曦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伸手托着谢俊摇摇欲坠的身体,视线落在他被鲜血染红的银色甲胄上。
伤口失血过多,深可见骨,即便是有最好的军医在此处理,恐怕也……
就在思考间的短短一瞬,那被谢俊以内力逼退的敌方将领踉跄几步,再次手举长刀朝宋曦逼命而来,但他已失了先机,四周的金武卫精锐已经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他制服,用绳索捆了扔到一处。
“谢将军,你……”宋曦眼圈红头,眸中泪水将坠未坠,目光既震动又疑惑。
“小……咳咳,小伤罢了。”谢俊借她手臂之力踉跄几步,来到数米之外一处大石边上,宽厚的肩背倚着那巨石缓缓滑下,最终气空力尽彻底跌坐在地,急促而艰难地喘息着。
“谢将军,你伤得太重,不宜移动……来人,快去请军医来!”
左近的金武卫匆匆领命而去,宋曦跪在谢俊身侧,手忙脚乱从自己的裙子上扯下一块纱布为他的伤口止血,可是没有用——伤势太重,血流不止,眨眼功夫,刺目的鲜血便彻底染红了纯白的衣料。
“不用这些……不中用了……”谢俊艰难地摆摆手,话音里带着急而喘的气银,声音轻弱得几乎听不见。
“将军,保存体力,别再说话了。”宋曦继续扯下一片衣角扎在他的伤口上,再抬眼时猛地被对方苍白失色的面容吓了一跳——片刻前还意气分发中期十足的魁梧将军,不过眨眼之间就像被抽空了浑身精气神,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仿佛可以在他那张苍白失色的反正面容上清楚地看到生命流失的速度。
“谢将军……”宋曦心中酸楚,不忍再看,眼里的泪水终于再也憋不住,一颗一颗砸落在地。
谢俊虚弱道:“受伤的人是我,快死的人也是我,你哭什么?”
宋曦抬起脸看着她,眼圈红得厉害,欲言又止:“谢将军你为什么……”
她虽没问出口,谢俊却好像猜到她想问什么一样,艰难地笑了一下,却牵动到了胸口的伤口,五官扭曲成了一团,喘着气抱怨道:“我就说了,女人家就是麻烦,动不动就掉眼泪……左右我是快死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陆姑娘,从前轻慢了你,是我的不对,陆姑娘博闻强识、有勇有谋,与我从前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可我仍是觉得,既是女子便不该上这战场……咳咳……陆姑娘是陛下珍惜爱重之人,我等身为陛下的臣子,自然要替陛下守好心爱之人。”
谢俊分明第一次如此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话,可宋曦心中却格外难受,哽咽道:“将军别说话了,军医很快就到了。”
说话间,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焱终于拿下秦桑及其部众,朝宋曦所在的方向飞奔而来。
“阿曦!谢将军!你们没事——”
他剩下的话音在看见谢俊胸前的伤口后顿时戛然而止。
伤及心肺、深可见骨,怎么可能没事?
“阿昭,”宋曦的声音里带着清晰可见的哭腔:“方才是谢将军救了我。”
“谢将军……军医!快传军医来!”
谢俊艰难地支起身子想要给李焱行礼,却被对方抬手拦下。
“陛下,末将……咳咳……”他刚张了张口,就被心口翻涌而上的血气呛到,大口大口咳嗽起来。
“将军别说话了,等军医来,你会没事的。”
“陛下,末将有话想说……”谢俊咳了咳,艰难开口,他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呼吸越来越微弱,仿佛每一次呼吸、每说一个字都抽空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陆姑娘……”他的视线落在宋曦身上,正色道:“这段日子一直将你视作陛下和大军的累赘,一路走来多有得罪,对不起。”
他痛苦地咳嗽几声,唇角溢出点点朱红:“但是那日听你说起行走雪山该注意什么、应对高山症该如何做……咳咳,还有你为身体不适的将士们熬制汤药不眠不休……是我看轻了你……陆姑娘是我见过,最有胆识、最了不起的女子。”
“说这些做什么……”宋曦急道,下意识握紧他的双手,一阵冰凉中仿佛能够清晰感觉到对方的生命力在自己手中寸寸流失,心中又是一阵悲苦。
“所以,我算是明白,陛下何以对你这般珍之爱之,即便带兵亲征也不忘带着你……说完,他视线微动,落在李焱身上:“陛下,您珍视爱重之人,末将……为您护得她周全……”
“将军别说了……”李焱眼眶发红,嗓音发紧,握着他的另一只手,道:“是朕错了。你活下去,谢俊,这是朕的圣旨。”
“哈……”谢俊无力地笑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没有听见他不容拒绝的强硬命令,断断续续道:“陛下智计无双,以身诱敌,分而化之逐步击退敌人……此计即便是末将也未……咳咳……也未能想得到……如今边境贼乱已平,陛下赢了此战……待回朝之后,便可真正掌权……末将恭喜陛下……我大越朝,将迎来明君治世……”
说着,他剧烈一咳,口中呕出刺目朱红,话语里隐隐带着遗憾的意味:“只是陛下的圣旨,请恕末将无法遵从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话音更是轻得几乎要被掩埋在斯古依山的寒风硕雪之中:“陛下,末将……先走一步了……”
话音未落,他失力的手臂一软,从李焱手中颓然垂下,雪豹般锐利有神的双眼神采涣散,彻底没了生息。
“谢将军!”宋曦眼眶一酸,忍不住闭眼垂泪。
李焱沉默着起身,面沉如水,望向被俘的敌方将士,眼底仿佛凝聚着万年不化的霜雪。
“谢将军他是为了救我。”宋曦哽咽道:“阿昭,果然还是我拖累了你们……”
“不。”李焱深吸一口气,回过身伸手扶宋曦起身,望向谢俊渐渐僵硬的身体,一字一句道:“他是为了我。他知道我心中最深切的愿望,我也不会辜负他最后的愿望。”
“他的愿望……?”
“回宫,掌权。成为大越明君。”李焱回过头来,朝宋曦伸手,郑重道:“阿曦,你愿随我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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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启程回宫了
第63章 回京
大越西境,小银镇。
游民匪首秦桑已降,剩下的乱民很快也被一网打尽。李焱率领的金武卫精兵大获全胜,带着俘虏在这座大雪山脚下的小镇上修整,准备择日回京。
屋子里烧着银丝炭,暖如三春,窗外的细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际隐隐可见熹光破云而出。西境的雪域小城,日出与黄昏是一日里最美丽的时刻,宋曦坐在窗边,一手托腮看着窗外,另一手捻着一只掐丝银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金武卫将士们在驿馆外的空地上进进出出,收整行装,准备拔营出发。谢俊死去的那一天,李焱以雷霆万钧之势剿灭游民乱匪,带领金武卫精锐深入雪山腹地,将秦桑余部一网打尽。
敌人营帐中搜寻到的金银财物、牛羊马匹被将士们从雪山深处带出,尽数交到小银镇府官手中,李焱嘱咐他们将这些战利品均分给镇上百姓,以慰这些年来所受的乱匪侵扰之苦。
分完了财物,一口黑沉沉的棺椁被八名年轻力壮的金武卫将士抬着架上了队伍最末的马车,谢俊的尸身安静躺在其中,这个英武不凡、战功赫赫的南疆大将,最终死在白雪皑皑的雪域高原。李焱不忍他埋骨他乡,命小银镇主官连夜赶制黑檀木棺椁一副,棺中堆满防腐水银,准备一路带他回京。
宋曦望着他们来去匆匆的身影,表情恹恹的,手里的甜茶早就凉了,散发着甜腻的奶腥味。
“从前是我看轻了你……陆姑娘是我见过,最有胆识、最了不起的女子……”
“陛下智计无双,以身诱敌,分而化之逐步击溃敌人,如此良策,末将也未能想到……”
谢俊临死前的一字一句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音都像是冰雪凝成的利箭直刺她的心尖。
什么最了不起的女子,分明就是拖累他们性命的累赘。她想。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谢将军根本不会死……
还有李焱的分兵之计,一路行来,她清楚地记得,刚出征时,李焱事事请教潘子渊和各位老将,虽身为主帅,议军会议上也常是倾听而非发言,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也能制定出一举制敌的战术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变得和记忆中的煜昭越来越不一样了。
凤凰上的煜昭意气风发、眉眼含笑,一举一动间似乎还隐约可见少年人青涩稚嫩之色,不过短短数年,已摇身一变,退去少年人的青涩,成为战场血海上杀伐果决的将领、朝堂之上不怒自威的帝王。
仿佛一夜之间,他退去了“煜昭”的外壳,完全以“李焱”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沉稳、强大,心思缜密,眸光深不见底。
他是她的煜昭,却又不完全是她的煜昭。
而她仍像过去一样,是一无所有、别无所长,只能接受他人庇护的孤女。
这样的她,真的应该随李焱回京、真的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吗?
会不会有朝一日,她的存在拖累了李焱?他也会像谢将军一样,为了庇护她,付出她根本无法接受的代价?胡思乱想间,宋曦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冰冷的甜茶洒溅而出,泼在她的裙摆上。
“姑娘,”映画轻轻替她拭去裙摆上的水渍,拿走空了的茶盏,在她耳边温声劝道:“您这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奴婢让厨房熬了些青稞粥,您多少用一些吧。”
宋曦摇头:“我吃不下,你与夏竹她们分了吧。”
“咚咚……”
映画还想说些什么,忽如其来的敲门声响起,李焱的声音传了进来:“阿曦,我可以进来吗?”
宋曦愣了愣,轻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李焱逆着天光站在门口,一身素白常服,披着黑衣貂裘,长身玉立,英武非常。
他仿佛消瘦了许多,眼下一圈青黑,看起来很是疲惫。
宋曦恍然意识到,自那日谢俊为救她牺牲后,李焱将她安置在小银镇驿馆之中,自己带领金武卫上了雪山,扫荡秦桑部下余孽,细算下来,已有快大半个月不曾见面了。
从前他怕她不告而别,恨不得日日将她带在身边,一路走来,还从未有如此多天不曾相见,想来他也因谢将军为她而死、大越因为她折损一员大将而心存芥蒂吧。
宋曦低着头,不由得胡思乱想,直到李焱微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阿曦还没用早膳吧,正好陪我吃点东西。”
宋曦神情恹恹地:“我没有胃口。”
李焱一挥手,示意丫鬟们先把东西端下去,在她身边坐下与她一起遥望远处的雪山。
不知何时,风停雪住,灿烂的阳光穿透云层,在雪峰上洒下一层金粉似的光芒。
“我听丫鬟们说,你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李焱伸手抚上她的侧脸,声音温柔而轻缓:“记得当初刚到西境时,还是你告诉我们,这里地势高、空气稀薄,如若不吃好睡好,很容易生病的,怎么这会子倒是你自己忘记这些忌讳了?”
“……”宋曦听而不答,只眨了眨眼睛,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良久,她抬眼望向李焱,哑着嗓子道:“我听他们说谢俊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奈何谢夫人英年早逝,留下两个不满十月的女儿便撒手人寰……可是如今,连谢将军也不在了……”
李焱眸光一暗,深深叹了口气,遗憾道:“谢将军为国捐躯,我会给他应有的哀荣,他的家眷我亦会妥善安排,阿曦无需担忧。”
“都怪我。”宋曦转过头避开李焱的视线,嗓音苦涩发紧,“是我太没用,谢将军如果不是为了救我……”
“你怎会这样想?”李焱忍不住皱起眉头,捧着宋曦的脸让看着自己,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追根究底,害死谢将军的罪魁祸首是我才对。阿曦,我总在想,是我太自私了,不顾你的意愿强行带你随军,是我刚愎自用,执意分兵追击敌军,是我不顾旁人的劝阻以身为饵,引秦桑一行人入瓮……如果不是我做下的这些错误决策,谢俊便不会死,他的一双女儿也不会成为孤儿……”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落得几不可闻,无论是煜昭还是李焱,宋曦都从未在他们脸上见过如此颓丧神情——仿佛先前那个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生杀予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年轻帝王顷刻间消失不见,站在她面前的,仿佛是个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懵懂少年。
“可那分兵之计,分明很成功啊。”宋曦苦笑一声,“倒是我,百无一用。敌人在我面前举起长刀时,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闭着眼睛等死,谢将军为我挡刀受伤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连为他包扎止血都做不好……阿昭,这一路走来,我看着你成为出色的统帅、杀伐果断的帝王,可我却还是那个需要被人保护着的累赘,所以那天你问我愿不愿意与你一起,我想我根本不配——”
“宋曦!”李焱厉声打断她的话,难得直呼她的全名,神情严肃道:“看着我。”
他的语气虽缓,每一个字却掷地有声,话音里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势气息,令人难以抗拒。
宋曦下意识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你救了我。”李焱看着她的双眼,一字字道:“除了我,你还救了很多人。初进雪山时,若不是你提醒我们放慢行军速度、建议我们从山脚下绕行,或许金武卫早就全军覆没于雪山之上了。”
“我不过是随口……”
“不仅如此,”李焱继续道,双手捧起她的脸,指腹在她隐有泪痕的脸颊上轻轻摩挲:“是你发现胡太医存了异心,否则进山那夜,我们已经死在敌人的乱刀之下。”
宋曦摇头:“那些不算什么……”
“当然算。”李焱将她拉近,不由分说拥进怀抱里:“我的阿曦勇敢、善良、妙手仁心,怎会是累赘?不许再这么说自己了。”
泪水悄然涌出,宋曦在他肩头轻轻啜泣,眼角碎泪打湿一片衣料。
李焱察觉到肩上的湿意,松开宋曦,双手搭在她肩上,直视她泪雾莹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既然说到这了,那日的问题,阿曦还没有给我答案。你现在可愿随我一起回宫?”
“阿昭,我明白你的心意。”宋曦眸光微黯,轻声嘟囔道:“只是我身份低微,随你回宫对你而言有害而无利,只要你愿意,这世上有许多比我好的姑娘可以——”
“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李焱拥住她,在她耳边郑重道:“我已平定西境之乱,回京便能彻底收回崔氏、潘氏手中摄政之权,到时这天下真正为我所有,而我只想与你共赏这山河万里。”
“说得真是好听。”宋曦在他怀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继而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就姑且信你一次吧。”
窗外,初升的太阳将连绵成片的雪山染成炫目的金红色,仿佛天地山河一道见证此刻无声的承诺。
*
第二日,李焱率金武卫大军启程返京。
宋曦整理好随身衣物,带着映画等人走出驿馆房门,李焱已骑着高头大马在门外等候,见她出来了,李焱策马靠近,来到她身边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锦盒递给她。
“打开看看。”他的目光灼灼闪动。
宋曦接过盒子,那玉雕锦盒仿佛还带着李焱的体温,捧在手中,一阵暖意。
盒盖开启,一个精致透亮的小玉瓶烫在盒中,依稀可见瓶中装满晶莹剔透的液体,隐隐散发着馥郁的雪莲香气。
“这是雪莲精。”李焱将她眼底惊诧之色尽收眼底,唇角微微勾起,目光落在她眼睑下碎泪似的血痕上,“阿曦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西境雪域高原之上遍植奇花瑶草,只需寻得一株西境雪莲,萃取精华将其覆于肌肤之上,便能除去眼下血痕了。”
宋曦双眼睁大,讶异道:“所以这些天你除带兵打战,还上山去寻了雪莲?”
“此物乃是西境疗伤圣药,生长在雪山之巅,颇为罕见,昨日恰好遇到,顺手就采了回来,没费什么功夫。”
“前些日子不见你的人影,原是进山取药取了。”宋曦喃喃道,视线一抬,落在他手背上清晰可见的冻伤伤口上。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好。”宋曦拉过他的手,五指轻轻收紧,继而抬眼望进他的眼底,目光潋滟,“又哪来的‘顺手’?阿昭,为了我,兴师动众,以身犯险,当真值得吗?”
李焱反握住她的手,声音低而温柔:“只要你能开心,怎样都值得。”
……
片刻后,二人携手登上马车,披金戴甲的金武卫大军缓缓启程,巍峨的雪山在身后渐渐远去,目送他们一路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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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娶所爱之人为妻
盛京城郊,曙色薄明,凯旋而归的金武卫浩浩荡荡行来,战旗猎猎飘扬,铁甲铮铮作响。
李焱骑在高大的黑色战马上,肩上的金色甲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前方已隐约可见盛京城巍峨雄伟的城墙,李焱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胸口被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填充得微微发胀。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带兵出征,出征首战便平定西境游民贼匪之患,斩下匪首秦桑首级,大捷而归。若说不以此得意自豪,那是假话,而且凭借这次战功,他马上就可以彻底收回崔氏与潘氏手中摄政之权,成为真正的大越之主,做自己想做之事,娶自己心爱之人。想到此处,李焱心中越发欢喜雀跃,恨不得下一秒就飞奔回京。
“陛下,马上就要进城了。”一道温润的嗓音在身边响起,李焱收回思绪,看见潘维策马靠近。
“京兆尹快马来报,盛京成百姓闻听陛下大捷而归,普天同庆,已自发聚集在南北大道两侧,准备迎接圣驾凯旋,京兆尹已派人在现场维持秩序,城中禁卫也已尽数到位,确保陛下回宫路上万无一失。”
百姓夹道欢迎,身为主帅必要带着将士们接受朝拜,费时费神。李焱在马上皱了皱俊眉,摆手道:“太铺张了。不过是小胜一场,何须这般隆重?左右大军还未进城,命京兆尹疏散百姓,把一应仪仗都撤了吧。”
“陛下。”潘维笑容疏淡,劝道:“陛下过谦了,西境游民之乱由来已经,侵扰边境百姓数年,朝廷屡次派兵征伐而无功而返,西境百姓苦不堪言。陛下刚登基便首战告捷,解决西境多年之患,我大越百姓自然欢欣鼓舞。”
说道这里,潘维顿了顿,眸中精光闪烁:“况且陛下登基未久,尚缺声明威望,这个时候正是陛下立威树信的绝佳时机,何况万民翘首,能亲自面见圣颜,也是百姓们的期盼,微臣觉得陛下理应接受百姓朝拜。”
树信立威吗?
李焱略一思忖,对潘维颔首道:“既然如此,传令下去,全军整理仪容,列队入城。”
“是。”
号角声响,盛京城沉重华丽的城门应声而开,身披金甲、腰携利刃的金武卫精锐列阵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刚进了城门,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乍起,犹如潮水般排山倒海而来。
盛京城繁华宽阔的南北大道两侧人头攒动,震天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李焱策马走在队伍之首,一身金色甲胄,面如冠玉,身形修长,腰背挺直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面容年轻却沉静威严,双目精华内敛,气势威重,即便只是一言不发骑在马上,其周身上下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势仍叫人不寒而栗。
“圣上班师回朝——跪——”
伴随着礼仪官吏高亢的声音,街道两侧的百姓朝大军队伍所在的方向俯倒在地,行三拜九叩大礼。
“平身——”
百姓循声起身,望向李焱的目光里满是崇敬和倾佩。
“陛下威武!”
“圣上保我大越安宁!”
“恭迎陛下凯旋而归!大越千秋万载——”
“……”
欢呼呐喊和祝福声此起彼伏,李焱高坐战马之上,面容沉静,唯有深海般深邃的眼睛里眸光微微闪动。他略一抬手,示意队伍行进速度放慢,好让大越百姓们有时间看清这支凯旋之师里的每一位英雄。
这时,潘维策马近前,附在李焱耳边,低声道:“陛下,百姓情绪如此热情高涨,不如在此稍停,接受众人朝拜?”
李焱眉心略蹙,这些虚礼虽对他来说没用任何意义,但……
他转头问潘维:“陆姑娘在哪里?”
潘维一愣,下意识道:“按照她的身份,应该在后面的马车里,陛下您……”
“好。”不等他说完,李焱已经调转马头,策马大步朝队伍后方而去,随行的金武卫将士见此,自动分列两侧,让出一条空间任他通行,四周百姓的欢呼声中隐隐夹杂着好奇的私语。
队伍靠后,一辆低调朴素的青布马车默默跟随着队伍行进,正是宋曦所乘车马。
在进入盛京城郊之前,宋曦常与李焱同乘一车,快要进入盛京城时,李焱下车骑马,宋曦也随之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此时李焱策马靠近,车夫拉紧缰绳停下马车,李焱翻身下马走到车前侧方,伸手撩开车帘。
“阿昭?”宋曦抬眼对上李焱的眼睛,神情懵然,“你怎么过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离京数月,盛京城已是盛夏,气候远比西境雪域暖和许多,宋曦已换下厚实的毛绒披风,此刻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素色裳裙,墨雪似的长发以一支玉簪随意挽起,衣饰简单,却难掩昳丽国色。
“阿曦,出来。”李焱朝她伸出手,言简意赅。
“啊?”宋曦恍惚明白过来,抬眼一扫四周,莫说街道两侧,光是身边的金武卫将士,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看。
“这……”宋曦有些局促,手指绞着腰间的衣带,为难道:“阿昭,这么多人看着,我就不下车了。”
李焱却不容拒绝她拒绝,不由分说扣住她的手腕,拉她出了马车。
“有什么关系?你早晚要做我的妻子,总是要习惯天下万民的目光。”李焱说着,忽然打横抱着她在怀,下一秒一脚蹬上马背,将人稳稳放在身前,一手拘着她的腰,另一手拉紧缰绳,策马来到队伍正前方。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宋曦还未回神,人已到了马上,耳边是南北大道两侧百姓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李焱你——啊呀……”剩下的话音骤然化为一声惊呼,李焱松了手中缰绳,身下的马儿动了起来,稳稳载着他们朝前走去。
宋曦伏在马背上,禀住呼吸不敢挣扎乱动,四周百姓们的视线落在身上,烫得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烧起来了一样,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惊讶、或不解、或艳羡的目光落在身上,耳边嗡嗡作响,只好低着头缩在李焱怀中,任由他策马把自己带到了队伍最前方。
来到队伍正前,李焱一拉缰绳,马儿停下,李焱拉着她下了马。
下一刻,他清朗高亢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诸位,西境大捷,非朕一人之功,左骁卫将军谢俊在此战中壮烈牺牲。血肉为盾,忠魂铺路,谢将军以及此战中捐躯的每一位将士的名字都应载入青史!”
人头攒动的南北大道顿时一片寂静,随着李焱话音落下,百姓目中泣泪,啜泣之声此起彼伏。
李焱剑指苍穹,声动九霄:“大越将士血染白雪,马革裹尸,朕将他们的尸骨带回,让他们魂归故里,只盼英魂不孤,山河永念!”
短暂的寂静后,百姓朝谢俊棺椁所在的方向俯身跪拜,人群之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山呼:“英魂不孤,山河永念!”
“朕将在盛京城中建‘英灵堂’,供奉此战及往后每一位在战争中牺牲的大越将士的英灵,他们的家人,亦由朝廷供养终老!”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寂静,良久人群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高呼,甚至隐隐可见牺牲将士们的遗属跪地叩首,失声痛哭?
“陛下圣明!”
“天佑大越,有次仁德明君……”
“……”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居功甚伟。”待百姓情绪稍缓,李焱拉着宋曦的手,声音比方才轻缓了许多,声量不大,却能清晰地传遍四周:“陆月歌姑娘,聪敏巧慧、博闻强识,于行军过程中提出了颇多可行建议、堪破叛徒胡金财罪行、救死扶伤无数,乃是此战大捷之另一位功臣。”
说着,李焱侧头瞄了宋曦一眼,暖融融的阳光下,只见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脸颊通红,鸦羽似的长睫微微颤动,手足无措却在人前强装镇定的模样,莫名惹人怜爱。
李焱唇角微微勾起,很轻地笑了一下,稍稍抬手,南北大道两侧的百姓私语声渐止,他拉起宋曦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当着整个盛京城所有百姓的面,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朕倾心于她,希望与她携手一生,共赏大越河山。”
说到这里,李焱薇薇垂首,灼灼视线直勾勾望进宋曦眼底,压低声音,小声问她:“阿曦,你可愿意?”
“你太胡来了!”李焱灼烫而满是侵略意味的视线与四周百姓成百上千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宋曦连头都不敢抬,双颊烧得灼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种事情,怎么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口……”
“有何不妥?”李焱一字字掷地有声:“向心爱之人求亲,自然越多人见证越好。”
说着,他朝她所在的方向凑近前去,几乎贴在她的耳边,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拂动她鬓边碎发,带来一阵细碎的痒意,在旁人看来,竟如同耳鬓厮磨一般。
“阿曦,回答我。”他用微沉沙哑、仅有二人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寸步不让地重复道:“你可愿意?”
哪有人是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强逼她表露心迹,简直是强盗行径。宋曦咬着牙在心底暗骂,可是半晌之后,终是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然后很轻地点了点头:
“……好。”
李焱展颜一笑,风流毕现,握着她的手高高举起,向百姓示意:
“朕不日将迎娶心上人为妻,届时必邀天下人共襄盛举、普天同庆!”
人群中爆发出经久不觉的喝彩,宋曦一阵恍惚,犹如身在梦中。
“在想什么?”李焱的含笑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宋曦压低声音小声道:“阿昭,我身份低微,为了区区一个民女,你此举委实不妥。”
“民女?”李焱轻笑,握紧她的手,郑重道:“很快就不是了。”
宋曦还未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含义,李焱又拉着她在万众瞩目中翻身上马坐在自己身前,从后搂着她的腰,一手执缰,策马而行。
马蹄声响起,李焱带着她一路穿过沸腾的人群,朝远处的宫城而去,炫目的阳光下,赤金色的战甲与青衫素裙翻卷缠绵,仿佛昭告天下——大越国君,与爱慕之人心意相通,必将白头偕老。
*
“啪——”
与此同时,南北大街西侧的一间茶楼雅座上,头戴幂篱的年轻女子狠狠摔碎手中茶盏,声音含恨带怒:“陆月歌那个贱婢,不过是兽苑里的卑贱奴婢,她凭什么——”
剩下的话音却在听到隔壁略显诧异的交谈声时戛然而止。
隔壁的雅间里,一道尾音拖长地声音慢慢悠悠道:
“那位陆姑娘,分明就是已按谋逆之罪问斩的先丞相宋业成之女宋曦,何时竟改名换姓,成了陛下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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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潘颖
“当今圣上年轻英俊,心上人也貌美如花,当真是天生一对。”
“可不是吗!皇上还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向她求亲,这可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啊!”
“也不知圣上会封这位陆姑娘什么位分,我猜至少是个贵妃吧。”
“不,我觉得是皇后。皇上都说了要娶她为妻,除了皇后,谁又算得上妻子呢?”
“砰——”
伴随着一声脆响,盖过门外茶楼侍女故意压低的窃窃私语,上好的德化白瓷茶盏摔在地上砸得粉碎,滚烫的茶水飞溅而出,慌忙伏地收拾的店小二双手一颤,手背上被烫出几点红痕。
双溪楼是盛京城数一数二的高档茶楼,能进入雅间的客人更是非富即贵,眼前的贵女衣饰华丽,气派非常,一看就是万万惹不得的主。店小二咬牙忍痛,叫都不敢叫出声,头垂得更低了,手上速度加快,恨不得快点离开眼前是非之地。
“外面是什么声音?叽里呱啦,真是聒噪,惊扰到了我家小姐,仔细你们家招牌不保!”华衣贵女身边的丫鬟纤纤玉指指着小二的头顶,厉声呵斥:“还不快把她们赶出去?”
“小姐恕罪!小的这就——”小二连连磕头,手忙脚乱地把一地白瓷残破收拢在怀中,慌忙抬首,眼角余光瞥见那贵女头脸上的幂篱被风拂开,露出一张清丽端美的脸——正是潘丞相府上嫡女潘颖。
“无妨。”潘颖察觉到小二的视线,忽地收起满脸厉色,摆摆手示意丫鬟住口,对那浑身忍不住颤栗的年轻小二温声道:“方才一时没拿稳摔了杯子,实在抱歉,跟你们掌柜的说这一套茶具就记在潘府帐上。”
“是。”小二小声应了一声,匆匆收拾好了便低垂眉眼,含胸弓身,倒退着出了雅间。
“姑娘消消气,没得气坏了身子。”小二离开后,潘颖的贴身丫鬟璐英捧着一盏新茶走了过来,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水汽氤氲,茶香四溢,是温度正好的武夷山大红袍。
雅间里外人一退,潘颖的脸色又沉冷下来,看也不看璐英,视线仍死死盯着大街,往日里端正美丽的面容此刻扭曲得可怕,涂着丹蔻的纤细手指几乎要把手里的帕子绞烂,咬牙切齿道,“我如何不气?你看见方才陛下怀中那女子了吗?那是御兽苑最卑贱的奴婢!陆月歌……她怎么敢!她凭什么!”
她的目光透过双溪楼名贵的乌金木雕花窗格,死死盯着楼下的南北大道——夹道百姓渐渐散去,可是方才大越之主李焱骑着高头大马,怀中搂着陆月歌招摇过市的身影却在她脑中久久挥之不去,周围百姓的的热切的交谈称赞声,越发让她怒火中烧。
“姑娘息怒,”璐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小心劝道:“不过是个身份微贱的奴婢,姑娘何必将她放在眼里?陛下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没过几天便会丢开手去……”
“一时新鲜?”潘颖冷笑,“一时新鲜到需要当众共乘一骑?陛下大婚立后之事,姑姑向他提过许多次,都被他一口回绝,可是今天,他竟当着天下百姓的面,亲口承诺要迎娶一名奴婢!”
潘颖说着,猛地站起身,精致的广袖流云袖摆扫过茶几,拂倒一片茶器,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潘颖,当朝丞相嫡女,太后内侄女,世人都称我与陛下门当户对天生一对,太后姑姑也在早早向父亲许下我的皇后之位,可是在陛下眼里,我竟比不上一名身份卑微的奴婢?”
主子盛怒,璐英不敢接话,只低头扶起茶器,默默为她斟满了茶。
潘颖看也不看她,目光循着李焱策马而过的方向望向远处的巍峨皇城,齿缝间反复念着“陆月歌”三个字,仿佛要将它的主人活生生嚼碎吞下一样。
“陆月歌,我一定——”
剩下的话音却在听到隔壁诧异的交谈声时戛然而止。
隔壁的雅间里,一道尾音拖长地声音慢慢悠悠道:
“那位陆姑娘,分明就是已按谋逆之罪问斩的先丞相宋业成之女宋曦,何时竟改名换姓,成了陛下的心上人?”
“章兄饮茶也能饮醉不成?既是谋逆之罪,那宋府怎么可能还留有活口?”
潘颖眸中精光一闪,立即竖起耳朵示意璐英噤声,偏头往墙边凑,仔细聆听隔壁茶客对话。
“宋家男丁问斩处死,女眷籍没为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宋小姐当时去的是端国公府。”
另一人笑道:“章兄醉得越发厉害了,宋家出事都过去许多年了,章兄怎会知晓区区一名罪奴的去向?”
一阵瓷器摩擦发出的轻响,章姓男子为自己续了一盏茶,深饮一口,叹道:“兄台来京时间尚短,自然不知,当年宋家长子宋煦乃是京兄有名的美男子,人称‘无双公子’,她的妹妹宋曦自然也极富盛名。宋家女眷籍没为奴的消息一出,京中哪家权贵不想将此女纳入府中?只是后来此女连面都没被人瞧见就入了国公府,后来据说是被那端国公世子冯磊纳为侍妾,如今国公府犯事被抄,也不知这宋曦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圣上的身边人了?”
“我刚远远瞧着,那姑娘昳丽无双,国色天香,圣上连出征都带在身边,怕不是……”男人促狭一笑,压低声音道:“照章兄这么说,怕不是圣上被美色所惑,君夺臣妾,还反手把端国公一家投入大狱……我就觉得奇怪了,端国公一家乃开国功臣,又与崔氏一脉互相扶持,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是了,圣上娶谋逆罪臣之女为妻……我听说陛下如今还未真正收回摄政之权,这事若被崔相和潘相知道,圣上这次场胜仗怕是白打了。”
“嘘!章兄慎言,朝堂上的事可不兴咱们说啊……”
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随后是椅子挪动的声音,似乎说话的人离开了。
潘颖站在原地,眼底的沸腾怒气渐渐被阴冷寒茫所取代。
“罪臣宋业成之女……端国公世子的侍妾,原来如此啊……”
潘颖薄薄的红唇微扬,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冷笑意。
“璐英,快!”
“奴婢在。”
“速速备马!我要赶在他们回宫前马上把这件趣事告诉太后姑姑。”
璐英犹疑道:“姑娘,道听途说,恐怕不足为信,不如——”
“来不及了。”潘颖厉声打断她:“我先进宫禀告,你派人回家把这件事告知父亲,请父亲出手,动用刑部户部之力,好好查查这个陆月歌的底细。”
潘颖说完,回过头来攥着窗格一角,目光仍盯着李焱身影所过之处,眼底氤氲着森然寒意:“还有,把当年宋家谋逆的案卷调出。谋逆罪臣之女冒名顶替入宫,乃是欺君罔上之罪,陆月歌……不,宋曦,你等着伏诛吧。”
潘颖一脸狠戾得色,一旁得璐英面露难色:“姑娘,没有大理寺的调查令,刑部卷宗恐怕不好……”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璐英脸上。
“蠢货!我爹是当朝丞相!要做什么谁敢阻拦?”潘颖收回手,冷冷道,“先去备马!天黑前我要看到刑部卷宗出现在太后姑姑的寿康宫!”
璐英捂着脸,慌忙道:“奴婢这就去办!”
潘颖不耐烦地挥挥手,提起裙摆走下茶楼时,收起怒容,顷刻间又重新变回人前庄重温雅的丞相千金。
南北大街上的欢呼声已渐渐散去,但潘颖的思绪却飘得更远,眼底闪动着猎人发现猎物般兴奋的光芒:
“陆月歌,原来你连御兽苑的奴婢都不是……哈,有趣。”
双溪楼外,潘府的马车已经备好。潘颖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
“进宫。”
潘家车夫应了一声,扬鞭欲走,璐英却见自家主子忽然掀开车帘,回头瞄了一眼眼双溪楼华丽的烫金牌匾,冷哼一声,道:“英儿,回头记得传出去,这家茶楼店大欺客,丫鬟小厮都是碎嘴子,最喜议论京中权贵家事,食材不新鲜,茶也不知道是放了多少年的陈茶,喝了令人腹痛难忍,让京兆尹派人前来好好查一查。”
“是,姑娘。”璐英应声道,心中却一阵冷然——这里的茶把丞相之女喝出毛病来,还在暗地里议论权贵,双溪楼这百年老字号恐怕是要关门大吉了。
“出发吧。”潘颖泄了愤,放下车帘,又变回往日里端庄淑良的模样。
相府华丽的马车缓缓启动,穿过繁华的街市,载着潘颖向着皇城驶去。潘颖掀开窗边纱帘一角,视线自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扫而过,嘴角缓缓勾勒出一抹冷冷的笑意。
平民百姓,在她眼里,不过如蝼蚁一般,更何况一个罪臣之女。
后位也好,圣上也好,总有一天都将为她所有。
*
皇城外,李焱勒住身下战马,微微垂头望着怀中之人。灿烂的晨光洒在宋曦脸上,仿佛给她度上一层浅浅的金光。
“阿曦,你先随宫女们回无极宫好好歇息。”李焱的声音温和而轻柔,仿佛与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主帅、朝堂上一言九鼎的君王截然不同,“我需先往兵营安顿将士,处理了军务国务再来看你。”
宋曦微微颔首,借力下马,不知为何,望着不远处的宫城红墙,心底隐隐掠过一阵不好的预感,可是最后她还是点点头,扬着脸看向李焱,小声道:“好,你要早点回来。”
“一定。”李焱眸光微闪,伸手想抚摸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引着她上了马车,吩咐映画道:“照顾好陆姑娘。”
映画毕恭毕敬地应下了,车门缓缓转动,进入宫门。
可就在宫门阖上、完全隔绝李焱视线时,周遭响起一声尖利高亢的叫喊声:
“给我把她们统统拿下!”——
作者有话说:探店博主潘大小姐分享了一条避雷帖[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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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母子
暮色笼罩,星月寥落。
李焱快步踏入寿康宫,衣袍下摆甚至还沾染着宫道上湿冷的夜露。他刚把金武卫精锐送回军营,又召集京中大将复盘此次西境平乱大战,刚回宫中便听说宋曦及其随行侍女一入宫就被潘太后的人带去了寿康宫,大惊之下,连一身金铠都没来得及换,急奔寿康宫而来。
彼时,潘太后正跪在寿康宫佛堂软榻上诵经,听闻宫女通传,手中佛珠一顿,紧锁的眉心顿时舒展开来,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起身相迎,层层叠叠的刺金锦锻衣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母后。孩儿给母后请安。”李焱大步跨进佛堂,双手抱拳,正准备拱手行礼,便被潘太后伸手扶住。
“焱儿!”潘太后双手紧握他的小臂,睁大眼睛上下打量,平日里精光闪动的眼眸此刻泪光朦朦,仿佛装满了掩不住的关切忧急之色。
“总算回来了,阿弥陀佛……”太后一边念着佛号,一边扶着李焱的肩膀细细查看他的身体,过了好半晌,伸手轻轻抚过他略显瘦削的脸颊,蹙眉道:“……瘦了许多,西境雪域终日皆是风霜雨雪,乱民贼匪又凶残狠戾,焱儿可有受伤?”
“孩儿一切都好。”李焱扶着潘太后坐下,温声道:“让母后挂怀,是孩儿不孝。”
“儿女出门在外,做父母的哪有不挂心的。”潘太后细细端详他的脸色,又伸手抚了抚他的肩甲,确认他一切都好后才长舒一口气,嗓音微哑拍着他的手背,低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些日子,哀家总食不下咽、睡不安稳,生怕皇帝在外头有什么闪失。”
李焱心头微热,声音不禁柔和了几分,道:“母后放心,孩儿身为一国之君,自有上天庇佑。”
潘太后点点头,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急忙吩咐宫人备膳,却被李焱抬手拦下。
“母后,孩儿此来还有一事。”李焱正色肃容,直勾勾望着潘太后,一字一顿问:“朕听宫人们说,陆姑娘被母后请到了寿康宫,朕既然来了,顺便接她回去,未免叨扰母后。”
潘太后闻言,眸光顿时一冷,脸上慈爱温柔之色犹如云烟般倏然而散。她倚着乌檀雕凤椅,双指曲起,骨节一下一下敲击扶手,眼底犹如霜雪凝冰。
“陆姑娘?”潘太后淡笑一声,挥了挥保养得宜的手,示意宫女奉茶:“皇帝说的是哪位陆姑娘?”
李焱脸色一沉,目光也冷了下来。
潘太后一向嘱意他立自家内侄女潘颖为后,可今日回朝,他偏偏当着全盛京城百姓的面宣迎娶宋曦为妻,母后想必对此事颇为不满,故趁他与宋曦分别之际带走宋曦。李焱心中懊恼,料想太后必定不会如此轻易交出宋曦,便直截了当道:“陆月歌。”
“陆月歌?”潘太后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却不答李焱之问,反而侧首看他,反问道:“哀家今日听了个笑话,正想说给皇帝听。据说今日回京时,金武卫大军接受百姓朝拜,皇帝当着盛京城百姓的面说要迎娶一位名为陆月歌的女子为妻……”
李焱眉头深锁,五指不由自主紧紧攥起,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不禁出言打断:“那并非玩笑。朕已决定迎娶陆月歌为妻、册为皇后,与朕夫妻一体,共享大越河山。”
“胡闹!”太后再也忍不住,精致端庄的假面寸寸碎裂,脸上浮起一片怒容,她猛地拂袖而起,宫女刚端上的茶盏被她的华丽的袖摆拂下,坠落在地,上好的青瓷碎做无数片,馥郁的茶香混杂着佛堂里沉郁的沉香,味道格外刺鼻。
“皇帝莫不是被什么妖魔邪祟迷了心智,怎会作出如此荒唐之事?”
李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娶所爱之人为妻,天经地义,有何不妥?”
潘太后怒不可遏,却仍闭了闭眼,强压心中怒火,厉声道:“皇帝,哀家劝你早日断了这个念想!即便是平民百姓,嫁娶之事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你身为大越皇帝、一国之君,立后乃关乎国本之事,哀家绝不会可能由着你任性乱来!”
“正因为朕是一国之君,才不需任何人置喙朕的婚事!”李焱微微眯眼,每个字音都像从齿缝间逼出来的一样:“朕已成年,并依照崔相的意思平定西境之乱,马上就能收回摄政之权,这世上再无人可以左右朕的任何决定!”
佛堂里一时安静如死,烛火摇曳间,二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潘太后朝他走进一步,通身织金绣凤的衣袍在烛火下闪动着冷冷幽光。
“皇帝竟这般笃定能够收回摄政之权?”太后虚着眼睛,语带讥讽道,“皇帝觉得,以崔相的为人,在得知你要娶何人为妻后还能把摄政之权交还给你吗。”
李焱笃定道:“崔相刚正不阿,虽为世家门阀之首,目中却无门第之见,朕先前已探崔相口风,他——”
“哀家说的,并非门第之差!”潘太后冷冷打断他:“哀家请问皇帝,你口口声声称陆月歌是你的心爱之人,可她的真实身份你又知道多少?”
李焱心脏莫名一沉,神情戒备道:“母后此话何意?”
“既然皇帝不明白,那哀家索性说得明白些。”太后回头看着他,一字字道:“皇帝既说要娶陆月歌,可这世上哪有什么陆月歌,那御兽苑的奴婢,分明是当年犯下谋逆重罪的宋业成之女宋曦!”
此言一出,李焱的瞳孔骤然缩紧,但只过了短短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强做镇定道:
“原是此事。母后,此事朕早已知晓,宋业成是宋业成,宋曦是宋曦,朕不在乎她从前是什么身份。”
“皇帝不在乎,哀家在乎,满朝文武在乎!”太后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厉声斥道:“她是先帝亲自裁定罪行的罪臣之女!皇帝既然知晓,就更该明白罪臣之女不得入宫,否则即为大逆不道!先帝若在天有灵,一定——”
“朕从不相信什么在天之灵。”李焱面容冷肃,沉声道,“朕只信自己。还请母后交出宋曦,否则朕让金武卫进来寻人,没得惊扰了母后。”
“你!你竟敢对哀家如此无礼——”潘太后脸色骤变,嘴唇轻轻颤抖几下,却是冷笑着转了话锋。
“皇帝想查便查吧。”她缓缓坐下,声音悠然自得得可怕,“皇帝以为,哀家会让那个罪臣之女再有机会迷惑圣上?哀家实话告诉你,她一被带到寿康宫,就被哀家下令处死了。”
李焱呼吸一窒。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忽然静止。他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寸寸冻结的声音,潘太后的每一个字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缓缓刺入胸膛,将他的心脏片片剐下,再寸寸碾碎。
“你说什么?”他轻得几乎听不见得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恐和颤栗。
太后一击掌,冷冷道:“拿上来!”
一名宫女捧着乌金木雕花托盘推门进来,盘子上覆盖着一张丝帕,白得刺眼的丝帕上赫然可见鲜红血迹。
“皇帝自己看吧。”潘太后捂着口鼻退后,宫女掀开丝帕一角,露出一缕剪下的青丝,隐隐可闻熟悉的甜香。
是宋曦的头发。
李焱一阵目眩,又见那盘子里还有一物,定睛一看是一条红绳,中间串着颗指甲盖大小、莹莹发亮的小玉珠,正是他在凤凰山分别时亲手雕刻送给宋曦的果子玉珠……
“这、这是……”李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眼前一阵晕眩,良久回过头,眼圈泛红,紧盯着潘太后一字字:“她人呢?”
“她死了,哀家亲眼看着她断的气。”潘太后面不改色,冷冷道,“哀家还给她留了具全尸,也算给她体面,尸体就丢在宫外乱葬岗。哀家乏了,皇帝若有空,自己去寻吧。”
然而李焱根本无力再听她说了什么,只颤抖着手把那托盘一推,只听“铮——”地一声响!
长剑出鞘的锐响划破凝滞的空气,李焱陡然拔剑,反手将锋利的剑刃横抵在自己脖颈上,冰凉的锋刃紧贴脖颈间跳动的血管。
“母后。”他声音平静得可怕,言语中隐隐竟似有笑意:“我不相信您杀了阿曦。求您,把她还给我。”
潘太后震怒,目光落在他执剑之手上,声音微颤:“皇帝这是在威胁哀家?”
“母后对孩儿有生养之恩,孩儿怎敢无礼,只是……”李焱惨然一笑,一字一句道:“宋曦不能死。母后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次顾氏作乱,孩儿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吗?我现在可以告诉母后,是宋曦,我在凤凰山为她所救,得她衣不解带,日夜照拂……从那以后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像是捡来的一样。宋曦不是御兽苑的奴婢、不是崔太后的棋子,她对我有救命之恩……”
“那又如何?”潘太后不屑道:“你若想报恩,有的是办法,可以封赏、可以恩赐,可以——”
“我不是想要报恩,也并非她迷惑我的心智。”李焱打断她,红着眼睛道:“她一直想离开皇宫、离开我……是我,不顾她的意愿几次三番用各种强硬的手段将她强行留下……如果她今日死在母后手中,便是因我而死,她不在了,我又有何理由独活?”
李焱说着,手腕一使力,竟有横剑自裁之意!
“焱儿不要!”潘太后脸色骤变,惊呼一声,不管不顾冲上前去,却见李焱原地退后数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刺目的鲜血已经顺着剑刃滑下,在他白色的衣襟上洇开,仿佛在寒天雪地里坠下一朵染血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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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威胁
“焱儿不要!”潘太后脸色骤变,惊呼一声,不管不顾冲上前去,却见李焱原地退后数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母后,孩儿只求您最后一次。”李焱的声音低沉而颤抖,手中的长剑在佛堂幽暗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把阿曦还给我。”
潘太后浑身紧绷,她的视线落在眼前自己一手扶持登上帝位的少年人身上,眼底如布霜雪。
“哀家说过了,宋家余孽已经被哀家处死。”潘太后一字一顿道,每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进李焱的心脏,“你身为一国之君,为了个罪奴要死要活,成何体统!”
李焱的瞳孔骤然收缩,握剑的手因过于用力而骨节泛白。他抬头望向自己的母亲,仿佛想要说服自己似的,低声道:“母后,您骗我……若阿曦真的死了,您一早就把尸体抬到我面前,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潘太后眼底汇聚着森然寒意,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李焱手腕一用力,往自己脖颈上重重一抵,鲜红血迹自剑锋与皮肉相接处蜿蜒生出,宛若一条细长的血线。
“母后,孩儿说过,阿曦与我已是心意相通、夫妻一体。您怎样对待阿曦,孩儿就怎样对自己。”李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您若真的杀了她,孩儿这就随她而去。”
“混账!”潘太后猛一甩手,宽大的衣袖带翻了案几上造价不菲的青瓷茶盏,“李焱!你被那妖女迷惑了心智!她是什么人?宋家余孽!你若再执迷不悟,苦的是你自己!”
李焱的手稳稳地握着剑,剑刃又深入一分,血珠顺着剑刃滑落,染红了他的衣领:“无论宋家有什么罪过,宋曦都是无辜的。二皇兄谋反那年,她不过十岁出头,她能知道什么?”
“焱儿……”潘太后的手开始颤抖,李焱虽养在崔太后膝下,却是她辛苦怀胎十月而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亲自率军西征都未曾流血受伤,却在她面前横剑在颈,这叫她如何不痛……
“李焱!”潘太后咬牙道:“你不过仗着哀家是你亲娘,料定了哀家不会见你身死而无动于衷才这般肆无忌惮,今日处境若是换了崔氏,你且看她会如何对你!你死了她怕不是求之不得!”
“母后……”李焱心知她说得不错,满腔苦涩和愧疚只能化作一声叹道:“孩儿万死。”
“好!好!好!哀家竟不知自己生了个痴情种子!”潘太后终究爱子心切,败下阵来,颓然倒回凤椅,以手撑着额角,疲惫道:“哀家答应皇上,可以不杀那宋家余孽,但皇上也要答应哀家一个条件。”
李焱窥见希望,眼睛倏然一亮:“母后请讲。”
潘太后冷哼一声,道:“朝中众臣断不会同意把国母之位留给一个谋逆罪臣的余孽。崔丞相虽不存门第之见,但那是建立在宋曦家世清白的前提下,如果让他知道宋曦的真实身份,别说依着你的性子胡来,就是摄政之权他恐怕也不会归还于你。”
“这有何难?”李焱见事情仍有转圜余地,语气急切道:“孩儿虽不知母后究竟从何得知阿曦真实身份,但只要消息不泄露出去,崔相他们必不会知晓,待立后大殿一成,孩儿——”
“哀家也绝不会同意你立罪臣之女为后!”崔太后厉声打断他,眸中闪过一丝算计,“留她性命已是哀家手下留情,哀家要你立潘颖为后,否则哀家这就传令下去,斩杀宋曦!”
“绝无可能!”李焱毫不犹豫道,执剑的手微微颤抖,剑刃在脖颈上割出更深的伤口:“孩儿已在百姓面前立誓,必定是要娶阿曦为妻的,还请母后莫要苦苦相逼。”
潘太后冷冷一笑,忽地拍了拍手,扬声喝令:“拿上来!”
佛堂之门又被推开,一名宫女战战兢兢地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
李焱看着那锦盒,不好的预感莫名而生,一颗心随之沉到了谷底。
潘太后冷冷道:“打开。”
宫女应声打开锦盒,里面还是一把头发。乌黑润泽,隐约可闻熟悉的甜香——仍是宋曦的墨雪青丝,只不过比方才那一缕粗长一倍有余。
“皇帝既然口口声声说爱慕她,那她身上的物件你定识得。”盘太后伸手,戴着护甲的纤长手指抚上那段被割下的青丝墨发,嗓音幽冷:“这只是开始,哀家再问皇帝一次,若皇帝还是不能给哀家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么下一次送来的就不只是头发了。”
竟是要用宋曦的安危逼他就范!
李焱眼前一阵眩晕,心脏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一时间连呼吸都觉得钻心裂骨。
“母后!”李焱颤声一喊,五指陡然松开,手中的配剑“咣当”一声坠地。他随之单膝跪地,嘶声道:“母后……为何苦苦相逼!”
潘太后眸光微闪,似乎有所动容,可最后仍是闭着眼睛,很轻地摇了摇头。
“焱儿……”潘太后莲步轻移,在他面前换换蹲下,伸手抚上他染血的脖颈,眸中含泪,语气柔和得仿佛世上最慈爱的母亲:“焱儿,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你是哀家唯一的儿子,哀家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你是大越国君,你的皇后,必须是能为你提供助力之人。潘家如今的势力如日中天,颖儿又是你舅舅的掌上明珠,你若立她为后,潘家定鼎力扶持你,届时潘李两姓同心同德,再不必忌惮那崔氏一脉,你在朝堂之上也少了掣肘,岂不两全其美?至于那宋曦不过区区罪奴,家中无人可为吾儿助力,你若实在放不下她,待颖儿入宫后你再封她为妃也未尝不可。焱儿,只要你答应这门婚事,哀家向你保证,必不再为难宋曦,如何?。”
李焱缓缓抬头,迎上潘太后温和慈爱的目光,从喉咙里逼出的话音却冷得仿佛能凝结成冰:“所以母后,您掳走宋曦,只是想逼我迎娶潘颖,立她为后?”
潘太后抚着他的脸颊,目光温柔:“不错。”
“只要我答应立潘颖为后,您便不会伤害阿曦、会把她还给我,此话当真?”
潘太后点头:“当真。”
“……”
李焱沉默数息,却是冷冷一笑,猛地拾起手边配剑,旋然起身,不由分说摘下头上发冠弃掷于地,捻起一律散发,横剑在手,狠狠一削!
潘太后被他忽如起来的举动惊到,直到被割断的发丝飘然坠地,才恍然回神,拂袖起身,怒呵一声:“皇上!你这是在干什么!”
李焱倒提长剑,目眦欲裂:“孩儿说过,母后如何对待阿曦,朕就如何对待自己。眼下母后削了阿曦的发,孩儿就削自己的发,下次母后若是取了阿曦的性命,孩儿就在母后面前自裁!”
“荒唐!荒唐!”潘太后怒上眉山,脸上温柔慈爱的假面寸寸碎裂,一时间站立不稳原地踉跄几步直到被身旁的宫女匆匆上前扶起。
“李焱,你当真执迷不悟!”潘太后指着李焱,唇瓣颤抖:“你竟要不顾哀家、不顾整个大越,为了一个罪臣之女要死要活,你这幅模样,还像一个一国之君的样子吗?”
“一国之君?”李焱嗤笑一声:“如果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回护、如果连自己的婚事都受制于人,那这个一国之君不做也罢!”
“好好好!”太后道,潘太后怒极,连道三个“好”字,指着李焱痛斥:“你既要寻死觅活,哀家也拦不住你,但你可想过,宋曦是否愿意因你而死?”
李焱呼吸陡然一窒——是了,阿曦她原不想入宫,是他百般纠缠、强逼着她留在自己身边,她原本也不必被母后囚禁、更不会有性命之忧……
“焱儿。”潘太后见他仍是执迷,眸光越发冷厉:“你是哀家的亲生儿子,哀家当然不能由着你去死,大婚之事你若坚持己见,哀家也只好随你。”
潘太后态度骤转,李焱虽明白太后决不会如此轻易妥协,却仍不禁面露喜色,下意识问道:“母后此话当真?”
潘太后冷冷一笑,道:“既然皇帝不愿重新考虑立后之事,哀家只好劝说那姓宋的丫头了。”
“阿曦她已与我心意相通,定不会妥——”
“有一件事,哀家从未告知皇帝。”潘太后又一击掌,宫女再次捧来一个锦盒。
经过前两次,李焱看到新的锦盒,心里一阵发慌,不好的预感顷刻间从足底冲上头顶。
“别紧张,里面没有断胳膊断腿什么的。”潘太后自那宫女手中接过锦盒,打开盒盖,镇定自若道:“哀家还等着皇帝亲下立后诏书,不会动那丫头分毫。”
她一遍说着,一边从那锦盒中取出一叠文书交到李焱手里,慢条斯理道:“哀家听说,宋家除了宋曦还有一位‘无双公子’宋煦,宋家兄妹感情极好。焱儿你说,如果你的阿曦知道她最爱的兄长之死、甚至他们整个宋家的覆灭与哀家、与潘家、甚至与皇帝你都脱不了干系,她还愿做你的皇后吗?”——
作者有话说:阿曦:头发都快被薅秃了,陛下不然你还是答应她吧,谁来为我的秀发发声[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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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私刑
无数孔武有力的太监婆子一窝蜂似的涌上来,宋曦与映画等一行人连叫都来不及叫出声,就被押解犯人般带到了寿康宫。
潘太后这次显然有备而来,派来拿人的队伍里带着几个身手了得的大内禁军,夏竹秋萍虽也会着拳脚功夫,但在他们面前完全不够看,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已经被人按住穴道动弹不得。
宋曦一路被连拉带拽着进了寿康宫,潘太后身边的老熟人李嬷嬷带着她一人往佛堂去了,映画他们则被绑着送往另一个方向。
寿康宫小佛堂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散着沉郁的檀木香气,李嬷嬷没有停步,驱着她往佛堂角落走去,对着角落墙面指节屈起,轻轻一扣墙面上的某块石砖,只听一声“轰隆”重响,脚下地面竟分裂两端,露出一道盘旋而下的暗道。
“进去!”李嬷嬷在她身后厉声催促,宋曦别无他法,只好拾阶而下,来到一处比寿康宫佛堂还要幽暗无光的地下密室之中。
密室里伸手不见五指,安静得可怕。宋曦站在最后一节石阶上,后背便被人重重一推,完全跌进密室之中,身后随之发出“砰”地一声响,通往佛堂的暗门已经被人合上。
“啪——”油灯被人点燃,昏黄幽暗的灯光照亮眼前方寸之地。
房间里光线昏暗,气氛阴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湿冷潮气。
潘太后端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桌案之后,幽暗的烛火在她珠圆玉润的面容上投射下斑驳的光影。李嬷嬷并另外两位中年宫女侍立在侧,除此之外,她的左侧还站着一名端庄秀美的紫衣女子。
宋曦认得那位女子——她是潘太后娘家的内侄女,潘颖。上一次被带来寿康宫时,正是潘颖向潘太后提议给她灌下避子汤。
不好的回忆刹那间翻涌上心,脊背升起阵阵凉意,宋曦忍不住一阵哆嗦。
“眼下圣上并不在这里,收起你那副狐媚模样。”前方传来潘太后冰冷的斥责,宋曦心中心中一凛,慌忙跪地叩首道:“民女叩见太后娘娘。”
“民女?”头顶悠悠响起潘太后不屑的冷笑:“你随陛下出宫一趟,这是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吗?”
宋曦心知自己是崔太后送进宫里的人,潘太后因此素来不喜欢她,这一次想必也是想借她奴婢的身份打压羞辱,故咬着牙,从衣袖里取出自己贴身存放的两卷文书,捧在手中,迫使自己心平气和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民女早已脱去奴籍,重获良籍,如今已是良民了。”
潘太后随手接过她手中文书,双手轻轻展开,只瞟了一眼,便冷笑出声,鹰隼般锐利的双眼越过纸面看向宋曦,一字字道:“这上面的名字是陆月歌。”
“陆月歌”三个字一出,不知是何缘故,宋曦心脏猛一沉,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潘太后她……为何单独强调这个名字……
“陆月歌的脱籍文书在此,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的脱籍文书又在哪里?”潘太后随手丢弃那两张文书,蛇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宋曦,一字一顿道:“宋业成之女,宋曦?”
“……”
宋曦心中“咯噔”一声响,顿时回过味来——怪不得潘太后今日这番举动雷厉风行,原是她真正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正愣神间,双腿腿弯处忽地被人重重一踢,宋曦脚下趔趄向前一扑跪倒在地,膝盖扣在湿冷的石地上,钻心裂骨似的疼。
“大胆奴婢!”李嬷嬷厉声叱道:“谁允你直视太后娘娘凤颜!”
“一个谋逆罪臣之女,连圣上都敢觊觎勾引,眼中又岂会有哀家?”潘太后站起身来,金丝绣凤的绣鞋踏在湿冷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太后娘娘,民女不曾——”
潘太后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厉声一斥,嗓音冷得像是淬了冰:
“抬起头来。”
潘太后既对她存有偏见,强辨无用,宋曦脊背绷得笔直,只微微扬首,一言不发。
“数月不见,西境的风霜雨雪里往来一个来回,竟是出落得越发盈盈动人,媚骨天成。”潘太后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宋曦完全仰头看向自己,镶珠嵌玉的护甲自她眼下一掠而过,带来一丝刺骨寒意。
“哀家怎么记得,此处原有一抹血痕?”
“太后姑姑。”潘颖莲步轻移,缓缓上前,停在潘太后身后一步之遥,姿态端庄而柔顺,话音里的恶意却叫人肌骨生寒:“颖儿听说当年奸相宋业成伏诛后,其府中女眷籍没为奴,这宋曦入的正是端国公府,那眼下的血痕想必是国公府为府中罪奴刺下的印记,只不知是何缘由,刺印未成,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罪臣之女祸乱后宫之局面了。”
“还能有什么缘由?”潘太后冷哼:“端国公府与崔氏沆瀣一气,定是那崔氏有意送这妖女入宫魅惑君上,才令端国公府免刺这罪奴之印,如今竟是连一点痕迹也看不见了,当真稀奇。”
“颖儿倒是听说……”潘颖微微蹙眉,抬起眼帘小心翼翼觑着太后的脸色,故作为难状,欲言又止。
潘太后“哦”了一声,追问道:“听说什么?”
潘颖扭捏半晌,缓缓开口道:“这件事只在金武卫将士当中流传,颖儿也是听哥哥说的,这位陆……宋姑娘,好大的本事,跟着圣上出征西境也就罢了,还闹出许多事端,陛下为博她一笑,亲自涉险登上西境斯古依神山采摘千年雪莲,那雪莲淹没成粉,淬炼精华,可使肌骨重生,想来宋姑娘就是用了那雪莲精。跟着圣上西征的原镇南大将军谢俊正是为了此事而死……”
“不是的。”宋曦急道:“谢将军是——”
“放肆!”潘太后拂袖怒斥一声,宋曦无力的辩解戛然而止。
“当真妖女祸国!”潘太后倏然俯身,紧紧捏着宋曦的下巴,眼底凶光毕现:“吾儿乃大越主君、九五之尊,竟被你这妖女所惑,荒唐之举频出,还因此折损我朝一员大将!若是传了出去,叫大越百姓如何看他!”
“姑姑莫气,担心伤了身子。”潘太后怒极,浑身上下轻轻发颤,潘颖急忙上前搀扶,轻轻拍抚她的后背,迭声劝慰道:“陛下勤政爱民,日日忙于政务,加上到底年轻了些,身边又无人周全,难免露了破绽,一时被美色所惑。依颖儿看,追根究底,这祸根就是宋姑娘这张脸,若是没了这祸根,陛下自会醒悟,迷途知返……”
潘太后眸光一寒,微微颔首:“所言有理。”
说着,只听她一击掌,叫道:“来人,拿火盆来!”
一阵令人牙酸的铁器碰撞声响起,宋曦胃里一阵痉挛,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涌上脑顶。
一道微亮的天光自暗道入口投射下来,几名五大三粗的宫女抬着一口烧得通红的火盆拾阶而下,炭火在火盆里噼啪做响,炙热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连带着暗室里的温度一起升高不少。
“哼,肤白胜雪,眉目如花,当真是昳丽无双,颇有魅骨。”潘太后捏着宋曦的脸左右端详,另一手随之一挥,随之而来的宫女手持铁钳,从炭火盆里夹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步一步靠近宋曦。
“颖儿说得对,皇上会为你所惑,不过就是因为这一张脸!哀家今日倒要看看,没了这张妖媚惑主的脸,吾儿会不会回心转意,步入正轨!”
潘太后说完,大手一挥:“来人,用刑!”
宫女听命近前,烧红的烙铁近在咫尺,锋利的前端一片猩红,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宋曦甚至能够闻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刺鼻焦臭味,耳边回荡着“滋滋”的响声。
潘太后竟要用炭火毁去她的容貌!
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捏紧,宋曦心一沉,不禁阵阵颤栗。
宋家倾覆时,她就已经一无所有,本以为此生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谁知现实竟比她所想象还要残酷数倍,今天以后,她或许连完整的面容都要失去了……
世上哪有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貌,那火盆里的铁水,连精钢都能熔炼成水,想必那烧红的烙铁贴上她皮肉肌肤时,恐怕整张脸的皮肉都要被烧焦了吧。
一定很疼的吧……宋曦绝望地想:人烧成那样,别说脸没了,怕是连人也活不了了。
不过死了也好,死了也好过不人不鬼地活着,如果阿昭看见她被烫毁的面容,往后恐怕都要躲着她了……
胡思乱想间,烧红的烙铁越逼越近,宋曦甚至能感受到灼烫的热量逼面而来。
毁容而已……区区毁容而已嘛……
宋曦心中一阵阴冷,蝶羽似的长睫轻颤,双目不由自主闭合。眼看烧红的烙铁即将贴上脸颊之际,宋曦闭眼准备接受来自潘太后的私刑,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匆匆响起:
“禀告太后娘娘,陛下驾到。已经往佛堂来了,”
“什么!”潘太后脸色骤变,抬手叫停距离宋曦只有短短寸许的烙铁。
“皇儿不是去城东金武卫军营了吗?怎会回来得如此之快?”潘太后整理衣襟,凤袍裙摆翩然翻飞,大步往暗室出口走去。
潘颖见状,正想跟上,却被潘太后抬手拦下:“颖儿留下,看住那丫头,别在皇上眼皮下动她。”
潘颖脸上端正秀雅的笑容一滞,很快便又恢复如常,她朝太后微微一笑,应了声是。
潘太后锐利的视线随之望宋曦所在的方向一扫,略一思忖,命人取来剪刀剪下宋曦耳边一缕墨发,正想离开,却听见潘颖掩嘴惊叫道:“姑姑你看,那是什么?”
潘太后回眸,目光顺着潘颖的声音落在宋曦腕间。
只见宋曦手腕上用红绳串着颗晶莹剔透、足有指甲盖大小的玉珠,被人精工雕刻出了五官和一对蝴蝶似的大耳朵,珠子两侧脸颊位置微微向里凹陷,犹如两圈花纹,口鼻四周的胡须根根分明,仿佛是只似熊非熊、似猫非猫的异兽,只是那珠子,分明是、分明是——
潘太后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宋曦面前,伸手扯下她腕间玉珠,勃然怒道:“此物为何在你手中!”
宋曦自知无法隐瞒,如实答道:“此物乃陛下所赠。”
“此物是我潘家祖传昆仑雪玉,价值连城!”潘太后攥紧玉珠,劈手扇了宋曦一巴掌,怒上眉山,恨声带颤:“焱儿他竟然、竟然将它糟践成这样,还给了你这个贱婢!”
“潘颖!”潘太后深吸一口气,捏紧玉珠,与刚从宋曦头上割下的青丝一并塞入锦盒之中,回头对潘颖道:“给哀家看好她,等哀家回来亲自处置!此女断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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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自戕
楼上隐约传来金甲配剑相碰时发出的铿然脆响,紧接着寿康宫宫人整齐的行礼声响起,下一刻,伴随着衣料的摩擦声和细碎的脚步声,是李焱低沉微哑的嗓音:
“孩儿给母后请安。”
“焱儿!”潘太后面对李焱时,嗓音温和,语气慈爱,仿佛天下最最慈爱的母亲,与片刻前在佛堂地下幽暗的密室里疾言厉色、面目狰狞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与此同时,烧红的烙铁还在宋曦脚边的火盆里滋滋作响,所有的恐惧、不安和绝望在听见李焱声音响起的刹那爆发,宋曦便忍不住张口叫出声来:“阿昭……”
可惜她虚弱带颤的求救声却难以穿透湿冷的青石墙面传入李焱耳中,剩下的话音被潘颖猝然打断——只见她一挥手,左近的宫女随手捏了团破布,不由分说塞入宋曦口中。
口腔里顿时充满湿冷苦涩的水腥味,耳边是潘颖故意拖长尾音的悠悠话音:
“……怎么,以为陛下来了,你就能出去了?”
潘颖在她面前俯身,精致秀美的面容近在咫尺,指尖涂满鲜红蔻丹的指尖缓缓攀上她的脸颊,却在下一秒陡然用力,掐住她的下巴。
“别做梦了。”潘颖唇角微扬,勾起一个不屑的浅笑:“太后断不会容许罪臣宋氏之女留在陛下身边,知道为什么吗?”
宋曦口不能言,可潘颖的问题不用问她也知晓答案——宋家当年是以教唆二皇子谋逆之罪论处,若当时二皇子事成,如今皇座上的天子就会再是李焱,潘太后不喜欢她也是情理之中。
潘颖见她毫无反应,犹如死了一般,也不觉得无趣,甚至朝她靠得更近了几分,宋曦甚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带着馥郁而甜腻的玫瑰口脂的香气。
“因为皇后之位,是太后娘娘给潘家人的。”潘颖望着她很轻地笑了,指尖微动,尖而锋利的指甲划过她脖颈间细细的动脉,“早在陛下未登基前,她就许了我后位,你不知道,我、我们潘家,为了这个位置付出了多少……”
宋曦虽受制于人,此刻听见潘颖絮絮叨叨却隐隐想笑——她虽久居山中避世,可入宫一年有余,多少知晓了些朝堂之事。李焱原为先帝第三子,非嫡非长,生母潘氏既无显赫母家,也无先帝宠爱,他能登基称帝,全因他前头的两位皇兄夺嫡互斗,落得个一死一逃的下场。既是如此,在他登基前,潘太后拿哪门子的后位许给潘氏?除非——
想到这里,宋曦脸色神情忽然一滞——除非潘氏及李焱早在两位皇子败亡之前便有了夺嫡之心……
正胡思乱想间,面前忽然一热,宫女手中烧红的烙铁再一次逼近她的脸颊,热浪灼得皮肤阵阵发紧,宋曦额头沁出点点热汗,本能撇开脸避开那灼烫的热浪。
“怎么,怕了?”潘颖从宫女手中接过火钳,一手捏着宋曦的下巴,眉眼带笑,话音里的阴寒恶意却叫人脊背生寒:“好漂亮的一张脸蛋,别说陛下,就是我看了也不免动心啊。可若因着这张脸,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正说着,潘颖携恨带怒的声音被上方陡然响起的激烈争执声打断。
“胡闹!”潘太后的怒斥声伴随着茶盏坠地砸碎的响声而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李焱嘶哑却坚定的说话声:
“……朕已决定迎娶陆月歌为妻,册为皇后,与朕夫妻一心,共赏大越河山。”
“……”
“砰——”潘颖脸色一变,手中火钳陡然坠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烧红的烙铁接触到潮湿的地面,“嗤”地一声冒起阵阵青烟。
“……册为皇后?”潘颖咬牙,每一个字音仿佛都像是从喉咙里强逼而出的一样:“凭什么?谁允他李焱擅作主张?大越皇后凤位分明都是太后许给我的!”
“……”
宋曦无暇细思潘颖话中逻辑,一颗心只随着李焱的话音猛地揪紧。她拼命挣扎着想要吐出口里的布团,却被回过神来的潘颖狠狠摔了一巴掌,继而命人拿绳索来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也罢,陛下年轻不知事,难免被妖邪所惑。”潘颖仿佛已然从震怒中平复,捡起掉落在地的火钳插入火盆之中,已渐渐降低了温度的烙铁再一次被烧得通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的声。
潘颖自言自语般的絮语在湿冷的地下牢房里幽幽回荡:“不过到此为止了。待我登上后位,定要整肃后宫,如你这般妖媚惑主的罪奴,是断不会再有机会迷惑陛下……”
与此同时,天顶之上,潘太后震怒的斥责声震天动地“李焱!你身为大越皇帝、一国之君,立后乃关乎国本之事,哀家绝不会可能由着你任性乱来!”
“看吧,”潘颖笑着凑近她耳边,道:“有太后姑姑在,即便是当今圣上也……”
潘颖剩下的话在听到李焱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话音后凝滞在了喉头。
“娶所爱之人为妻,天经地义,有何不妥?”
“朕已成年,并马上能收回摄政之权,这世上再无人可以左右朕的决定!”
“朕早已知晓她的身份,但宋业成是宋业成,宋曦是宋曦,朕不在乎。”
“……”
佛李焱每说一句话,潘颖的脸色便要阴沉几分,直到李焱直言要搜擦佛堂时,潘颖俨然已是怒不可遏,握着火钳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骨节泛白。
“……皇帝以为,哀家会让那个罪臣之女再有机会迷惑圣上?实话告诉你,宋曦一被带到寿康宫,就被哀家下令处死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脚步声和一阵沉默,仿佛有脚步轻盈的宫女捧着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四周犹如死一般的寂静,就连佛堂之下的宋曦和潘颖都不禁屏住呼吸,直到听见李焱尾音带颤的声音:“是……她的头发?宋曦人呢!她人在何处!”
“她死了,哀家亲眼看着她断的气。”潘太后面不改色,冷冷道,“哀家还给她留了具全尸,也算给她体面,尸体就丢在宫外乱葬岗。哀家乏了,皇帝若有空,自己去寻吧。”
宋曦恍惚意识到方才潘太后临走前剪下她的头发、取走她腕间玉珠正是为了让李焱相信她已经身死。
此言一出,佛堂里顿时寂静无声。
仿佛过了千年万载那么漫长,又仿佛只过了短短一瞬,
忽然!只听“铮——”地一声响,长剑出鞘的锐响划破凝滞的空气,上方传来李焱平静得可怕的声音:“母后。求您,把她还给我。”
“你干什么!”潘太后的嗓音陡然一变,随着而来的是凌乱的脚步声和她倒抽冷气的声音:“焱儿!把剑放下,不可胡来!”
从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中,宋曦隐隐猜测到佛堂里发生了什么事,心跳几乎停止,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猜测。
阿昭他、他在做什么?
“母后,孩儿只求您最后一次。”李焱颤抖着声音重复一遍,寂静如死的地下暗室里,宋曦仿佛能看见他横亘在脖颈上的长剑在佛堂幽暗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把阿曦还给我。”
“焱儿!”潘太后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为了个罪臣之女,你连天下都不要了?你连性命都不要了?”
“没有她的天下,太荒凉了,不要也罢。”
“你——”
剑刃的铮鸣声下,宋曦不禁浑身战栗,潘颖的呼吸声在她耳边变得急促而沉重,宋曦没有回头,因此没能看到她扭曲得几乎变形的五官。
“母后,孩儿说过,阿曦与我已是心意相通、夫妻一心。您怎样对待阿曦,孩儿就怎样对自己。您若真的杀了她,孩儿这就随她而去。”
“噗嗤!”
“滴答——”
是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伴随着血珠坠落在地的声音,五脏六腑仿佛被狠狠揪紧揉成一团,宋曦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血液冲击着鼓膜发出的阵阵轰鸣。
她再也忍不住,疯狂挣扎试图挣开身上的束缚,泪水盈盈而下,浸透堵在嘴里的布团。
不……阿昭他、他堂堂一国之君,怎会为了她这样微不足道之人而自戕?
他流血了……他伤得很重吗?
“焱儿!”潘太后急得变了调的尖叫声刺破耳膜,“传太医!快传太医!”
“不许传!”李焱嗓音嘶哑:“母后,求您,把阿曦还给我!”
“……”
“是我看轻了你。没想到你竟能将陛下迷惑至此!”宋曦头皮一阵发紧,潘颖先她一步回过神来,揪住她的头发用力往自己面前拉。
宋曦被拉拽得眼冒金星,视线恢复之后,看到的却是潘颖扭曲的面容和手中高高举起的烙铁。
“你倒是有几分本事,陛下他竟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潘颖的目光阴寒得可怕:“没有潘家,他如何登临帝位?可是现在,他却宁可死也不立我为后?”
“天下、美人,他都想要,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潘颖的烙铁几乎贴上宋曦的鼻尖,“还有你,你又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人把后位送至你面前呢?就凭这张脸吗?”
潘颖举起烙铁,眼底凶光毕现。
宋曦绝望地闭上眼,可就在红得刺眼的烙铁就要贴上她的脸颊时,一个嬷嬷冲了进来拦下潘颖的动作,“潘姑娘,太后娘娘命您再取这丫头一束头发递上去,然后再——”
那嬷嬷似乎比了个动作,宋曦没有看见,只听潘颖愤恨得“哼”了一声,丢下手中烙铁,恨声道:“颖儿遵命便是。”
宋曦恍然回神,睁开眼睛却见潘颖捡起潘太后方才丢下的剪刀朝她靠近。
寒光闪闪的刀锋近在眼前,宋曦下意识偏头躲避,却被左近的宫女婆子按住肩膀不允她动弹。
潘颖唇角微扬,笑容里的恶意犹如蚀骨毒液,猛地伸手抓起宋曦耳边一束长发,正想横刀剪下,想了想犹觉不够,又薅起一大把拢在手中,张开剪刀贴着发根狠狠剪了过去。
断落的青丝如墨雪般簌簌落下,很快便在潘颖脚边堆成一团。
“喏,”潘颖一踢脚下碎发,对那嬷嬷道:“收拾收拾,递上去吧。”
那老宫女自去收拾宋曦被残忍剪去的长发,潘颖则仿佛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抚摸着宋曦耳边参差不齐的碎发,下一秒却突然抬手狠狠劈在她的后脖颈上。
脑后一阵剧痛,宋曦最后的意识里,是潘颖扭曲的笑脸和远处太后冰冷的声音:“焱儿,哀家等着你亲下立后诏书。”
“……绝无可能!”
意识瞬间如云烟消散,黑暗如潮水涌来淹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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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诏书
宋曦的意识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虚无,寂静得可怕。
五感仿佛要被无边的黑暗完全吞噬。
一片混沌之中,耳边忽而传来细碎不绝的声音,仿佛有人贴在她耳边轻唤她的名字。随着那道声音的出现,死寂的黑暗尽头开始微微发亮,伴随着温和的暖意,为她照亮晦暗的前路。
她本能地朝着那处光亮靠近。微弱的光芒越发炫目,犹如一团金色的云气,将她包裹起来,就在这时,宋曦眼眸一睁,猛地从混沌的虚空之中苏醒。
屋子里夜明珠的光芒温暖而柔和,梦境之中无边无际的阴霾仿佛刹那之间被驱散。
眼睛还没适应忽如其来的光亮,宋曦微微蹙眉,下意识抬手遮光,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刚醒来喉咙干渴难耐,她慢慢坐起,却在起身一瞬,被人扶着双肩,温柔地搀起,一只茶盏被递到她的唇边,有人一点一点将温热的茶水喂入她口中。
茶水入口,意识跟着清明了几分,五感随之渐渐恢复,鼻尖萦绕着龙涎香与草木清香混杂在一起的气息,莫名使人安心——是李焱身上独有的味道。
眼睫微颤,宋曦还未睁眼,手指就被人握着,攥进温暖而熟悉的掌心之中。
“阿曦……”
李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样,嗓子仿佛被刀剌过一样。宋曦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帘,映入眼中的竟是李焱憔悴的面容。
他的双唇苍白失色,两颊微微凹陷,眼下两道青黑,仿佛许久不曾好好休息,更刺眼的是,他修长的脖颈上缠着一圈纱布,隐约还能看见点点血渍从皮肉里沁出,在雪白的纱布上晕染开来,仿佛雪地里染血的梅花。
“……母后,孩儿只求您最后一次,把阿曦还给我。”
横亘在脖颈上的长剑在佛堂幽暗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剑刃铮鸣,刺目的鲜血从天顶陡然坠落……
一时之间,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犹如潮水般翻涌上脑海,五脏六腑仿佛被狠狠揪紧揉成一团,宋曦猛地抓住眼前人的胳膊。
“阿昭,你的伤——”
“我没事。”李焱勉强朝她笑了笑,一手托着她的后颈,另一手端着茶盏贴近她唇边,又喂她饮下一盏温茶,“你着了凉,又受到惊吓,发了点低烧,该好好休息才是。”
温热的茶水滑过喉管,恍惚中,宋曦注意到李焱指缝间隐隐可见斑驳的血渍。
“你受伤了。”昏迷前李焱提剑自伤的画面逐渐在脑海中勾勒清晰,宋曦挣扎着朝他靠近,抬手探向他脖颈上的伤,颤声道:“让我看看……”
“已经无碍了。”李焱捉住她的手腕,勉强笑了一下,意味不明的微光自眼底一闪而过。
他轻轻转了转脖子,摇摇头道:“太医已经看过并包扎好了,只不过是皮外伤,不必紧张。”
直到这时宋曦才发现他发髻微乱,一缕散乱在发髻之外的发束明显短了一大截,发尾锋利而平整,像是被什么利器陡然削断一样。
李焱在佛堂里一字字掷地有声的话音在耳边声声作响:
“母后,孩阿曦与我已是心意相通、夫妻一心。您怎样对待阿曦,孩儿就怎样对自己……”
宋曦恍然失神,仿佛亲眼看见李焱在见到她被剪下送来的头发时,猛地拔剑出鞘,割下一缕头发扔在潘太后面前。
五脏六腑被猛地揪紧,心中五味杂陈,她伸手抚摸他散乱的发尾,眼眶酸得厉害:“阿昭,何必为了我做到如此?”
“这没什么。”李焱反手捉住她的手,五指张开将其攥入掌心,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目光落在她脸上,眼底铺满了愧疚和怜惜:“让你受苦了。”
说着,他颤抖指尖缓缓凑了过来,攀上她耳侧,想碰却又不敢触碰散落在她耳畔凌乱而短碎的发稍。
宋曦循着他的视线瞄见自己耳侧的碎发,视野中往日堆雪似的青丝凭空短了一大截,耳边隐隐可见又短又碎、乱七八糟的发稍,伸手一摸,发丝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不禁浑身一阵激灵,猛地想起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潘颖手持利剪自她耳畔剪下一大片长发。
宋曦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头发被糟蹋成什么样了,察觉到李焱的视线落在自己耳侧,脸颊不由自主发热发烫,下意识双手着抱头,曲起双腿,埋头靠在膝盖上,两条胳膊挡着脑袋,躲着李焱的视线,闷声道:
“你别看我了……我、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丑死了。”
“没有的事。”李焱的声音轻而温柔,伸手抚上她披散在背的如瀑青丝,动作轻柔又小心,眼底却翻涌着森然寒光,仿佛强压着难以抑制的怒火。
“阿曦无论怎样,都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李焱说着,喉结不禁上下一滚,忽然伸手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整个人融入骨血之中一样。
“唔……阿昭,你怎么……”宋曦几乎被他拥得喘不过气来,肌肤相的一瞬贴间,她才清晰地感觉到他浑身不安地瑟瑟颤栗、听见他心跳如擂,他脖颈处包扎伤口的白纱扎得她脸颊微痒,血腥的气息混杂着草木清香窜入鼻腔。
“阿曦,不要离开我。”
李焱轻而不安的声音闷在她肩颈之上,尾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颤意。
宋曦微微一怔,下意识伸手环上他的腰,另一手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动作轻柔得仿佛安抚一只受惊了的小兽。
“呆子,我不是就在这里吗?”宋曦忍不住轻嗔道:“阿昭,堂堂一国之君,动不动就拿剑抹脖子,若被那什么潘相、崔相知道了,岂不是真要我把祸国妖女的罪名给坐实了?”
话音出口,有那么一瞬间,伏在她肩上的李焱陡然一僵。半晌,他松开她,转而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颊,目光闪烁道:“阿曦,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不经意做了……不,我的家人做了伤害你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因此迁怒我、责怪我……更不要、不要离开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说得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宋曦忍不住皱起眉头,摇头道:“我没听明白。”
“不……算了。”李焱忽然局促地笑了笑,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不明白也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这样最好了。”
宋曦狐疑地看着他:“你究竟什么意思——”
然而她的话到一半却忽然哽住,李焱神色陡然一变,长长一合眼,复又睁开眼,犹如下定了什么决心,直勾勾望着宋曦的眼睛,一字字道:“阿曦,对不起,我会立潘颖为后。”
有那么一刹那,宋曦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睁大双眼,脸上神色一片懵然。
“你说什么?”她怔然开口。
李焱松开她的肩,微微撇开眼躲过她的视线,嗓音低沉道:“我决定立潘丞相的嫡女潘颖为后。立后诏书……已经下了。”
“……”
宋曦虽然对皇后之位并无半点执着,可是不知为何,李焱的话仍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捅进心口。李焱尾音落下的瞬间,宋曦眼前一花,脑中阵阵轰鸣,下一刻却像猛地意识到什么,不禁拉住李焱的手,追问道:“潘太后她又拿什么胁迫你了?”
她信李焱改变心意,也信李焱对潘太后妥协,可她不信李焱会在毅然提剑自戕后毫无缘由改变主意。
定是潘太后以在他眼里比他性命还要重要之物相胁。
“是什么?”宋曦抓住他的胳膊,叠声逼问:“煜昭,你告诉我,是我的性命,还是——”
“没有。”李焱猛地闭眼,痛苦道:“是我无能。阿曦,对不起。”
柔和的夜明珠烛光下,李焱的肩膀蹦得笔直,却在微微发颤。
不知为何,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痛苦。
“好,我不问了。”宋曦松开他,手指却无意识揪紧身下锦被,艰难道:“随你高兴吧,只要你喜欢她——”
“我不高兴。”李焱毫不犹豫打断她,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也不喜欢她。宋曦,从头到尾,我喜欢的人只有你。”
李焱背对着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寝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彼此的呼吸声却被无限放大格外清晰。
过了良久,宋曦虚弱地笑了笑,睁开他的手,抬眸看着他,一字字问:“既然不喜欢她,为何要娶她?”
既然喜欢我,为何又要一次一次失约于我……
“我……”李焱张口结舌,良久却只艰难地道了声“抱歉”。
“……”缩进被子里,咬着口腔里的软肉,低声道:“我明白了。陛下请回吧,明日我自会离宫。”
“阿曦……”李焱喉头一滚,欲言又止,伸微微朝她蜷缩着的身子伸了伸手,却又顿在半空,下一刻便又收了回去。
“你……能不能。”过了半晌,他问。
宋曦没有说话,无极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
李焱等了许久都未等她回话,只好站起身,明知她看不到,却仍竭尽全力挤出了个笑容来:“也罢,我让你走。但你眼□□弱,过几日待你身子好些,朕再让人送你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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