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不做妾
九重宫阙晨钟乍响,宝镜映照如花娇靥。
宋曦临窗而坐,面前铜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黛,眼似秋波横。她对镜梳理一头墨雪青丝,指尖蹭过脸颊,掠起一阵微凉的触感,却无法触及心底挥之不去的阴翳。
映画见宋曦神情怏怏的,一边拿着木梳梳理她披散在身后的如瀑长发,一边在她耳边道:“主子,今日天气不错,奴婢陪着您到园子里逛逛如何?”
说话间,她纤细灵巧的手指在宋曦发间翩然穿梭,不出片刻便将一头墨雪青丝绾成繁复精致的垂云髻,她的绾发手艺一等一的好,宋曦遭潘颖泄愤剪毁的发丝经她妙手一绾,悄无声息地藏匿于长发之间,丝毫瞧不出不妥。
可毁坏的长发可以被藏匿起来,心底的裂痕却无法愈合如初。
宋曦望着镜中锦罗玉衣、云鬓雾鬟的女子,疲倦地摇了摇头。李焱给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最上乘的衣料、最华丽的首饰、最精致的赏玩器物……一桩桩、一件件,即便宋府未出事前,她也未曾在家中见过。可即便是上好的铜镜,此刻映照出的面容上却总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愁。
窗外晨光熹微,炫目的金光穿过雕花窗格投射入内,恰照在面前的妆镜台上,头顶金簪玉钗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却照不见她眼底的神伤。
李焱给的一切都是极好的,偏偏她唯一想要的,他去的给不了。
“主子,”逐渐飘远的意识被映画轻而小心的声音拉回,对方透过镜面看她,指着镜台前琳琅满目的珠玉配饰问:“主子今日想佩戴什么配饰?玉佩?香囊?还是——”
宋曦看也未多看一眼桌上的珠玉琳琅,只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我不需要了,都收起来吧。”
映画的动作微微一顿:“主子……”
“我听说,”宋曦微微抬眸,透过镜子望着她:“陛下的立后诏书已经下了。”
“……”
映画脸上笑容一僵,沉默半晌,终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原来主子已经知道了。”
宋曦:“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回主子,是下个月初九。”
宋曦深深叹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了个笑容:“这么快呀。”
“嗯。”映画抬眼,瞅了瞅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太后娘娘希望潘姑娘早日正位中宫,诏书一出就请钦天监算了日子,恰好下个月初九是大大的吉日。”
宋曦“嗯”了一声,喉头有点发涩。
“阿昭……陛下呢?”
“这个时辰,大概已经上朝了吧。”映画的声音越来越小,“国婚将近,礼部那边有许多事需要圣上亲自敲定。”
“好。”宋曦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声音:“劳烦映画姐姐帮我收拾行李,明日我也该拜别陛下离开皇宫。”
“主子!”映画急道:“可是陛下——”
“不必唤我主子。”宋曦轻声打断她:“映画姐姐,这段时间,多谢照顾。”
“主——姑娘,”映画闻言,连忙抓着宋曦的胳膊道:“陛下说姑娘伤势未愈,需静养一个月方能出宫……”
一个月……
岂不是要延至大婚之后?
宋曦胸口一阵发闷。
——又是这样!自那日她离开潘太后的佛堂,得知李焱将与潘颖大婚便提出离宫,可李焱总是找各种理由拖延。今日说太医嘱咐她多休养,明日说国务繁忙,无瑕送她……到了后来甚至避而不见,只将她安置在无极宫偏殿,总之就是不允她离宫。难道真想让她留在宫中亲眼看他大婚不成?
“我的身子已经大好。”胸口闷得慌,宋曦携怒起身,冷冷道:“既然陛下国务繁忙,我不便打扰,自行离去便是。”
她朝内殿走去,本想收拾行装,可放眼看去,无极宫偏殿的一草一木都是李焱之物,真正真正属于她的,竟一无所有。
原来她根本没有什么可带走的。
“姑娘万万不可啊!”映画惊慌抬头,“无论如何,都该让陛下知晓才是,否则陛下知道了,定会着急的。”
“陛下忙于大婚之事,怕是无暇理会我,甚至早把偏殿中还有我这个人存在都忘记了吧。”她喃喃道,说完又犹如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继而“哦”了一声,颓然坐在床上,良久,道:“那待陛下下朝回宫,我再去拜别。”
……
偏殿枯坐一日,始终未见李焱回宫,宋曦再也坐不住,带着映画出了偏殿,最终在无极宫御花园找见了月下独酌的李焱。
彼时,他身上的龙袍皱皱巴巴,头顶玉冠歪斜,浑身冲天酒气,浑然没有一国之君的模样。无极宫太监总管秦广福躬身侍立在侧,一脸愁容,满目忧急,看到宋曦如见救星。
“陆姑娘,您快劝劝陛下吧。记得当年姑娘第一次来无极宫,陛下酒后没认出您,心中颇是自责,自那次之后就滴酒不沾,可是这都连着好几天了,陛下下了早朝便躲在此地饮酒,今天更是喝到现在,再这样下去龙体怎么受得住啊……”
李焱听到二人说话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来人,似乎花了些时间才认出宋曦。
“是……是阿曦啊。”他眼中一片朦胧水汽,忽然望着宋曦痴痴笑了起来,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阿曦来……呃,来得正好,来陪我饮酒……”
宋曦心头一刺,近乎本能地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体:“陛下,我不喝酒,我是来……”
“不喝酒?”李焱微微一怔,唇边带笑缓缓凑近她耳边,灼热的呼吸带着浓重酒气,“那便不喝酒……阿曦、阿曦陪着我就好……”
他虽在笑,声音却苦涩得令人发慌,宋曦一时无言,扶着他一动不动。
秦广福早已带着映画及一众侍卫宫女识趣地退到远处,寂静如死的花园中眨眼间只剩他们二人。夜风拂过,吹起宋曦的耳边的碎发。
李焱微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脸上,过了好一会儿,他伸手轻轻把她耳边发丝别至耳后,忽然说了一句:
“阿曦,不要恨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宋曦鼻尖一酸,心中五味杂陈,她摇摇头,却看见李焱眼中瞬间涌上的水光,在万人之上的大越国君,此刻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懵然无措。
“我不恨你。”她勉强笑了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在凤凰山虽是我救了你,但你也给了我脱籍文书,你我已经两清了,我有什么好恨你的。”
李焱却像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嗓音嘶哑道:“立后诏书,你看到了吗?”
宋曦点头,强忍喉间哽咽,勉强道:“恭喜陛下。”
“恭喜?”李焱突然大笑,笑声惊起夜枭,“恭喜我即便做了大越国君,也只不过是被他人牵在手中的提线木偶吗?立后诏书上的那个名字,根本不是我爱慕之人……我不想娶她。”
李焱说着,忽然猛地将头顶冠冕一把扯下,狠狠砸在地上。
刹那间,珠玉四溅。
宋曦一怔,下意识俯身去捡,却被李焱一把拉住手腕。
“别捡!”他猛地拉她入怀,微沉的气音在她耳边作响:“这玩意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宋曦在他怀里挣了挣却没能挣脱。
“陛下,”她疲惫道:“夜深了,陛下该回宫歇息了。”
“回宫?”李焱直起身,眼中血丝密布,“阿曦……那你也随朕一起回去吗?”
宋曦手上动作僵硬一秒,随后仍坚定道:“我不回去。”
“不回去?”李焱懵然抬头:“那你要去哪里呀?”
宋曦咬着口腔里的软肉,一字一字清晰道:“我要出宫。”
“出宫?”李焱一眨眼,道:“那我呢?我与你一道出宫。”
说着,他竟猛地起身,拉着宋曦的手就要往外走。
宋曦连忙拉住他,一摇头,道:“陛下,你醉了。回宫歇息吧。”
李焱恍然:“我没有醉,阿曦,我——”
“陛下。”宋曦打断他:“夜深了,陛下若不想走,我先回去了。”
说着,她转身要走,却被李焱手腕一紧拽了回来。
“阿曦,”他贴在她耳边,温热带着酒气的气息拂起她耳边碎发:“阿曦,能不能不要走。”
“不走?”心想着左右他已饮醉,四周也无旁人,宋曦一时之间再难强压心中怨怼,回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不走留在这里做什么?看你美人在怀?看着你给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变成欺骗?”
“我……我明白了。”李焱凝视着她,眼中醉意未消,过了好一会,醉笑道:“我明白了,阿曦你果真生我的气了……可我、可我没有办法,母后说……母后说她要……”
宋曦心里一惊:“她要如何?”
可是李焱却被再继续说下去,只握着她的手,醉笑不语。
宋曦心中一阵恼火,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李焱的手心滚烫,像是着了火,灼热的温度径直烧到她心里。
“李焱,放手!”
李焱缓缓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眼底醉意弥漫:“阿曦,我不喜欢潘颖,我喜欢的……是你……我舍不得你走。阿曦,你能不能、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宋曦的目光越发疏冷,抬眸对上他醉意朦胧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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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胆小鬼
“阿曦,你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李焱眸光微醺,酒精作用下沙哑低沉的嗓音在空寂的花园里回荡,尾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
他的话音近乎哀求,说话间修长的脖颈线条绷得笔直,脖颈上的伤口因过于用力而渗出血来,渐渐染红白纱边缘。
宋曦的视线落在他脖颈间的血迹上,心脏像被无形的大手揪紧,双手攥紧腰间衣带,精致的珠绣在她掌心来回摩擦,轻微的不适感让意识不得不保持清醒。
我不做妾。她想。
不能心软,即便是对煜昭……也不可以。
良久,她抬眸对上他醉意朦胧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做妾。”
李焱眼底醉意越发深重,攥紧她衣袖的五指骨节凸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皮肉里:“阿曦,我——”
宋曦朝他倾身靠近,眸光微微闪动,半晌,抬手抚上他颈上洇出血迹的白纱。
“陛下,别再喝了。伤口还未愈合,便又要裂开了。”她说。
李焱仿佛已经无法分辨她的话意,只顺势扣住她的手腕,醉意迷离的视线落在在她疏冷的面容上。
“不要恨我……”他微微垂头,眼底像被朦上一层醉雾,低哑微沉的嗓音在她耳畔断断续续响起:“我从小养在崔太后身边……从小到大,也没人教导过我……凭什么、凭什么母后她、她要——”
李焱断断续续道,话到一半,喉结上下滚动,眼底痛色翻涌,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宋曦心口一紧,不禁追问:“她要如何?”
李焱微抬眼帘,醉意朦胧的视线恍惚落在她脸上,随即像是被烫了一下,五指猝然收紧,眼底酒意散了些许,眸光微微闪烁。
他骤然生变的神色被宋曦尽收眼底,呼吸不禁为之一窒。
果然如她所想,煜昭迎娶潘颖一事另有隐情。
“阿昭,到底发生了什么?”宋曦缓和了声音,手指攀上他深染醉意的侧脸:“那日在寿康宫佛堂,潘太后——”
“不是!”她的话音未落,就被李焱猝然打断,他眼底的醉意已经散去不少,在看见宋曦惊愕的视线时又忍不住放软了语气:“没有。是我思考了很久才做下的决定,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我不相信。”宋曦断然道,嗓音不自觉收紧,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睛,问:“回宫之前你分明不是这样说的,是不是潘太后她逼你——”
“从前是我思虑不够周全,”李焱放开她的手,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深深一阖目,涩声道:“回宫后,母后与我分析利害,我才知道过去的想法多么天真幼稚。”
“幼稚?”心脏像被看不见的重拳狠狠擂了一拳,宋曦不禁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望向他:“你什么意思?”
“潘氏势力如日中天,”李焱眼底醉意似乎已经完全散去,宽袍大袖下的五指悄无声息攥紧,声音却平静得可怕:“朕登基未久,甚至还未收回崔相手中摄政之权。这个帝位,每一天都如坐针毡,但若朕娶了潘氏女,潘氏一族必定全力支持朕,届时朕便无需再顾虑崔氏。”
“可是,你喜欢她吗?”
“……”李焱一阵沉默,半晌却闭了眼,道:“朕既坐在这个皇位上,很多时候,恐怕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心意了。”
宋曦勉强扯出一个苦笑,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陛下已下诏立潘颖为后。我再强留于此又算什么?”
夜风乍起,卷起园中白夜昙盈盈暗香。李焱倚着石桌边缘,身影被微微摇曳宫灯微茫拉长,手边的白瓷酒壶不知何时翻到在侧,琥珀色的琼浆石桌边缘滴落,砸在足底的青石路面上,渐渐汇成一洼小小的酒池。
“阿曦,”李焱忽然伸手攀上她的腰,微醺的醉意又在眼底缓缓蔓延开来:“我只是……舍不得你走。”
宋曦一阵恍惚,龙涎香混杂着潋滟酒香笼罩着她,李焱莫名炽热的手掌抓过她的手,张开五指不由分说将它紧紧攥入掌心,因常年修习剑术而生有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指尖,眼眶泛起一圈微红,语气近乎哀求:
“再陪陪我,好不好?”
“陛下醉了。”宋曦轻轻阂目,避开他灼烫的视线,冷冷道:“放手吧。”
放手……
“我偏不!”李焱像被这两个字深深刺痛,手上力道不松反重,强拽着她靠近自己,唇齿间温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畔,每一个字音仿佛都带着灼热的酒气:
“阿曦,做我的贵妃吧。”
“贵妃?”宋曦唇角一弯,将那二字在喉咙里轻轻一滚,轻笑道:“不过也是个体面些的奴婢罢了。”
“不是的。”李焱的脸色霎时苍白:“凡我所有,我都能给你,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陛下。”宋曦忽然提高声量打断他的话,拔下发间金簪步摇,一头墨雪青丝如瀑垂泻,唯耳畔碎发戛然而断,细碎的发稍堪堪垂至嘴角。
“我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她一捋耳边鬓发,苦涩道:“陛下难道想让我继续留在宫中,日日受人欺辱、日日看人脸色度日?”
情绪一时激动,她宽大的袖摆拂过石案上的酒盏杯盘,“哐当”一声,瓷器翻倒坠地,酒渍染红一片青石。
李焱的醉意仿佛被这声响彻底驱散,双眼睁大,眸光隐约可见几分清明。
宋曦胸口剧烈起伏,身在端国公府中的不堪记忆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当年她身为国公小姐冯蕾院中丫鬟,常被差遣到各房各院中做活儿,与院中女眷多有来往,端国公妾室众多,曾有一名唤飘飘的侍妾颇得宠爱。
飘飘原是盛京城花楼头牌,花名蝶飘飘,生得国色天香、眉目如画,娇俏如三月春桃,入府便教国公爷夜夜留宿、爱不释手。
她彼时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小丫鬟,不知为何竟颇得那飘飘花魁的眼缘,每逢见了她,定要拉着她絮絮叨叨唠上大半日的闲话。
飘飘生得貌美,心思却单纯直率,无甚城府,不似国公府其他女眷那般工于心计,宋曦也愿意听她说话。
那日她受冯蕾身边的二等丫鬟差遣,到各房送些金丝线,飘飘一见她便拉着她在院里坐下,端出各式瓜果点心招待她。
飘飘受宠,无论是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还是屋子里摆放赏玩的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就连瓜果点心都比别处精致可口些。
宋曦在冯蕾院中吃不饱穿不暖,难得见了吃食,也不与飘飘客气,抓起一枚带着层层酥皮的荷花酥捧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
“可怜见的,”飘飘伸手抚摸她散乱的长发,怜惜道:“二小姐当真狠心,院里的丫头个个穿金戴银的,偏就对你这般刻薄……”
她说话间,轻薄而宽大的素纱袖摆滑落臂间,宋曦视线一瞥,眼角余光瞄见她腕间一片红肿的淤痕。
“蝶姨娘。”宋曦手上动作一滞,随之放下荷花酥,指着她的手腕,小声道:“怎么又受伤了?”
“这个啊……”蝶姨娘循着她的视线往下一扫,看见自己腕间狰狞的红痕后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昨日在夫人跟前立规矩,夫人嫌我泡的茶坐杯久了,苦涩不能入口,便掀翻茶盘,滚烫的茶水泼了我一身。”
“夫人怎么这样……”宋曦倒吸一口气,忙凑近偏,捧着她的手细细查看伤势。
“所幸没有破了皮肉,蝶姨娘,让你房中姐姐们取些冰敷一敷,或许能好得快些。”
“知道了,谢谢小曦。”飘飘冲她温柔一笑,却抖了抖衣袖,遮住腕间伤口。
“只不过就让它保持现状吧,不用好得太快。”
宋曦不解:“这又是为何?”
飘飘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我身上带着伤,夫人看到,心里就稍稍痛快些,便不会再为难我。”
“痛快?”
飘飘:“国公爷在我院中待得时间越长,夫人心中就越是对我不满。她是夫人,拿捏我一个妾室简直易如反掌,我总是要让她泄泄愤的,她不痛快了,自然也不会让我太痛快。”
彼时,宋曦还不太明白,分明同为女子,国公夫人为何日日为难房中妾是且常以她们的痛苦为乐。
“国公爷如此宠爱你,他不管吗?”
飘飘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宋曦道:“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也好。”飘飘揉着她柔软的长发,道:“你永远都不要明白为人妾室的艰辛才好。”
“……”
可即便飘飘混迹青楼多年,通透聪慧,最终却还是没有料到世家望族后院中的女眷倾轧有时比战场上的不死不休之战还要残忍数倍。
不出半年,她还是死在国公夫人手里。
那年的数九寒冬,飘飘被国公夫人随意挑了个错处,罚跪在冰天雪地里的一片碎瓷片上,鲜血染红月白裙裾,雪光血色交映,端国公夫人捧着暖炉笑得残忍:“国公爷不在跟前,蝶姨娘的规矩都生疏了,既然如此,蝶姨娘就在这里跪到国公爷回府吧。”
寒冬腊月,膝盖被碎瓷磨出了斑斑鲜血,蝶姨娘的下肢很快便没了知觉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伏倒在地。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站在廊下寸步不离,宋曦躲在假山后,眼睁睁看着飘飘的脸色变得惨白,直到伏倒在雪地里,完全没了气息。
那天夜里,飘飘就被一卷破席裹着,丢出了端国公府。
端国公院中姬妾众多,新人一茬一茬地入院,国公爷早把飘飘抛到脑后了。
……
“我见过妾室过的是什么日子。”思绪归拢,宋曦手指无意识绞着腰间衣带,涩声道:“陛下心中若真对我有一星半点感情,就……请不要让我沦落至此。”
“贵妃不是妾室。”李焱抓住她的手腕,“何况有我在,即便是潘颖也不敢——”
“她敢。”宋曦迎上他醉意朦胧的目光,一捋耳边碎发:“有潘太后在背后为她撑腰,而陛下……”
她轻声一笑,看着李焱的眼睛,一字字道,“陛下却是个出尔反尔、即便心有苦衷都不敢实话告诉我的胆小鬼,又如何护我周全?"
此话一出,李焱如临冰雪,五指慢慢松开,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熄灭。
"你说得对。"他负手走出数步,修长的背影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我……”他的声音沙哑,“我确实是一个胆小鬼,我不配留你。”
……
一滴水珠砸在青石地面上,溅起细小的微尘。宋曦怔住了,半晌忽然意识到——李焱,那个在西境雪山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年少帝王,此刻竟背对着她无声落泪。
“我会放你离开。”他的声音沉闷:“但……必须等到大婚之后。”
“这是为何?”
李焱转过头在迎上宋曦薄怒的视线,却是一言不发,快步上前拥她入怀,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阿曦,你骂我也好、恨我也好,但能多与你在一起待一天,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
宋曦在他怀里挣了挣,没有挣脱,最终不得不泄了劲,木然伏再他胸口。
“陛下,”良久,她苦涩发紧的声音自他胸口处响起:“既然如此,我愿陛下……与皇后娘娘百年好合。”
第73章 立后大典
九月初九,寅时。
宋曦被窗外的喧闹声惊醒。
推开床边的茜纱窗,只见远处宫灯一盏盏亮起,拳头大的夜明珠高悬树枝之上,璀璨的光芒几乎将黎明前最深的黑夜照彻得宛如白昼。
喧闹声穿透重重宫墙,由远及近而来,宋曦坐起身,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九月初九,正是钦天监为未来帝后择定的大婚吉日。
李焱就要与潘颖成婚了,而她所在的偏殿位于无极宫一隅,正式李焱出发迎亲之地,自然格外喧闹些,只片刻功夫,礼部官员的高唱颂词便依稀传来,伴随着宫人们此起彼伏的叩拜声。
……竟是莫名刺耳。
“……”宋曦撑着额角,闭目听了片刻,只觉远处的一声声喧闹,都像金针般扎得她肺腑生疼。
终于,她再难忍受下去,轻声唤道:“映画姐姐,你在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映画披衣而起,端着一盏宫灯走来。
“姑娘怎么这会子醒了?可是渴了?奴婢这就吩咐人倒茶水来。”
宋曦摇头,拉着她问:“潘大人大约几时会到?”
映画表情一僵:“姑娘,您……当真要走?”
宋曦想也不想地点点头。
三日前,李焱来到偏殿,告诉她九月初九帝后大婚那日,他会让潘维来送她出宫。
“你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李焱与她相隔数米,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从此,你自由了。”
宋曦的声音疏冷而淡漠地点点头:“好。”
四周顿时寂静如死。
良久,李焱轻声问:“阿曦,你……当真要走吗?”
宋曦不答反问:“煜昭,你还是不愿告诉我你迎娶潘颖的真正理由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我明白了。”宋曦自嘲般笑了笑,抬起眼帘迎上李焱的的目光:“人生在世,不能总顾着自己快活,阿昭只是长大了,成了大越国君,必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了。”
李焱抓住她的手:“除了皇后之位,其他的我都能给你。如果你想要后位,我——”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后位。”宋曦面色一冷,甩开他的手:“我要的不过是心意相通、互相坦诚相待而已。阿昭,那日在佛堂,你分明宁死不远遂了潘太后的心意,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得不改变心意?阿昭,你可以告诉我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李焱慢慢松开了手,道了声意味不明的“没有”。
宋曦一时无法分辨他的“没有”究竟意味着无事发生还是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攥着他衣袖的手一寸一寸滑落,半晌才自嘲似地笑了笑:“我明白了。”
“你不是煜昭了。”她的声音苦涩:“你是大越国君,李焱。”
……
“走啊。”宋曦收拢思绪披衣而起,素白的寝衣裙琚拖曳在地,话音冷冷道:“不走留下来任人看笑话吗?”
“姑娘,陛下他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映画不忍道:“陛下对姑娘您的心意,宫中人尽皆知,只是皇后之位恐怕就连陛下自己也无法做主……”
“不必说了。”宋曦打断她,尾音微微带颤:“映画姐姐,连你也觉得我是为了后位才惺惺作态、飞走不可的吗?”
映画一怔,慌忙跪地:“奴婢万死!”
“身为一国之君,总有苦衷、有无奈,我都能理解,可他总是让我等,等他变强、等他真正掌权、等他处理一切,哪怕一次都没有对我坦诚他的苦衷、他的难处……”
映画小声劝道:“陛下或许只想护姑娘周全,不愿姑娘卷入朝堂纷争。”
“不。”宋曦断然道:“他……只不过是把我当作负累而已。认定我帮不上忙、认定我会拖累他,所以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
“怎么会呢,陛——”
宋曦抬手打断她的话,声音淡漠:“潘大人几时前来?”
映画苦劝无果,叹了口气,道:“昨日有人传话来说,潘大人今日辰时便会前来,带着您从太和门出去。”
“知道了。”宋曦在妆镜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
“可否劳烦映画姐姐,最后为我绾一次发。”
“……好。”
映画拿着梳篦,十指在她发间灵山穿梭,不一会儿就绾好了一个垂云髻。
“姑娘且看看,”映画打来妆盒,琳瑯满目的金钗步摇一字排开:“今日想佩戴什么发饰。”
宋曦的视线从一排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上掠过,没在它们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视线落在一根素银簪子上。
是出征西境时,李焱在鲤城所赠。
宋曦一指那银簪,道:“就用这个吧。”
映画从盒中捧出银簪:“这簪子素净,恐与姑娘今日的发髻衣衫不相配。”
“那便劳烦为我换一身配得上它的装扮。”
“是。”映画应了一声,刚准备动手,忽然听见外头声音响起:
"吉时到——"
尖而高亢的唱礼声响彻云霄,宋曦心中一紧,猛地攥紧手中银簪,冰凉的触感刺进掌心,意识从未有过的清明,脑海中不由自主勾画出李焱身穿黑金吉服的模样。
少年帝王身形修长,肩宽腰窄,威仪赫赫,气度不凡,长身立于九龙丹陛之上,目光迎向他未来的皇后。潘颖头戴九龙九凤冠端坐在金凤銮驾之中,在鸿胪寺卿拖长的唱礼声中,由两名礼乐女官搀扶着下了凤驾,与李焱并肩登上九龙高台,接受文武百官朝拜……
“姑娘!”映画突然抓住她因过于用力而发颤的手,急道:“您被银簪砸破掌心了!快松手——”
宋曦听而不闻,这时远处隐隐传来整齐的跪拜和山呼:“臣等恭贺陛下乾健天行,坤柔俪极,皇后娘娘懿德柔嘉,正位中宫,惟愿帝后琴瑟和鸣,日月同辉,大越江山永固,万民同沐恩泽!”
“铛——”地一声响,手中银簪坠地,宋曦弯腰去捡,却有一只骨节分明、五指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先她一步捡起银簪。
宋曦下意识抬眸看去,只见来人身形颀长,仪态端方,面如冠玉,脊背板正挺拔。
是潘维。
“潘大人。”她张了张口,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嘶哑得陌生,“潘大人怎么没去参加令妹的册后大典?”
“陛下命臣护送姑娘出宫。”潘维拾起发簪,拉过她的手,本想将发簪交还于她,却冷不防看见她被簪尖和指甲刺破的掌心。
“你这是何苦?”他谈了口气,意味不明道:“你与李焱并非良配,从此天各一方,对你们二人都好。”
“是吗?”宋曦疲惫地笑了一下,涩声道:“那便劳烦潘大人带我离宫吧。”
潘维“嗯”了一声,环顾四周,道:“潘太后的人此刻都在前朝观礼,我们从太和门出去。宋姑娘的行装可都收拾好了?”
宋曦将银簪塞进袖中,最后环顾了一眼无极宫偏殿,继而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好收拾带走的,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
……
天色已经透亮,宫道两侧的行道树上都被系上了大红绸缎,脚下踏过的每一块青石地砖都遍洒金粉。远处的宫殿灯火通明,隐约还可听见丝竹舞乐之声。宋曦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却还是在转角处撞见几名手捧喜糖喜果的宫女。
“皇后娘娘与陛下站在一起,好生般配……”
“那可不,皇后娘娘是陛下母家表妹,二人青梅竹马,陷害感情极好。”
宫女们转头一见宋曦,嬉笑之声戛然而止,纷纷低眉垂眼加快脚步匆匆而去。
“既然皇后娘娘已经入主中宫,那那位陆姑娘又当如何?”
“如何什么?她一个御兽苑出身的奴婢,还能怎么着?即便伺候过陛下,以她的出身,顶天封一个选侍的位份,难道还能越过皇后娘娘吗?”
“我怎么听说,她只是住在无极宫偏殿而已,并未伺候过陛下。”
“那更好办了,该回哪去回哪去呗……”
宫女们的说话声渐渐远去,潘维微微侧头:“下人们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宋曦却平静地摇了摇头:“她们说得不错,我确实该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了。”
*
半个时辰后,一顶朴素的青布马车碾过盛京城外官道,宋曦掀开车帘一角,恰好看见皇城上空燃放起漫天烟花,
而就在烟花熄灭的刹那,箭矢破空声骤起。
“砰——”地一声重响,宋曦被巨大惯性甩到车壁上,后脑重重一磕,头晕目眩中听见兵刃相接的锐响伴随着马匹受惊的嘶鸣。
“有刺客!姑娘小心!”潘维安排护送她的金武卫小哥暴呵一声,刀风箭雨随之破空而来。
宋曦挣扎着爬起,透过车帘缝隙看见年轻的金武卫左肩插着羽箭,正独战数名藏头盖面的黑衣人。
一支弩箭突然穿透车帘,擦着宋曦耳畔钉入车壁。宋曦心中一紧,当机立断抱着头跳下马车,恰好看见年轻的金武卫被长剑刺穿腹部。
热血喷在她脸上,带着刺鼻的血腥气息。
“姑娘快走!”金武卫拼死抱住黑衣刺客的腿,“进林子里去——”
剑光凌空而来,金武卫的泣血嘶吼戛然而止。
宋曦浑身一冷,转身冲向官道旁的密林。
第74章 容颜尽毁
“姑娘快走!”金武卫气空力尽、胸口中剑之际,仍拼死抱住黑衣刺客的腿,朝宋曦大喊道:“快进林子里去——”
冰冷的剑光凌空而来,金武卫的泣血嘶吼戛然而止。
年轻的金武卫双目睁大,一片热血自脖颈间的伤口喷溅而出,细碎的血星甚至破空而来径直洒在宋曦脸上。
分明是炽热的鲜血,却教宋曦浑身一寒,连惊叫都顾不上了,下意识转身冲进了官道旁的密林里。
“姑娘快走……别、别回头……”金武卫最后的声音混杂着剑锋刺破血肉的闷响,宋曦咬破舌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拼尽全身气力往密林深处奔跑,直到金武卫虚弱的喘息声完全被黑衣刺客的怒吼掩盖:“她往林子里跑了,给我追!”
低矮的灌木荆棘划破衣裙下摆,旁逸斜出额枯枝从脸颊上刮过,肺里像烧着一团火,五脏六腑割裂似的剧烈疼痛,宋曦却一步都不敢停下。
所幸茂密的树林遮挡了黑衣刺客的视线,宋曦一路奔逃都未被追上,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树木开始变得稀疏,追兵的声音也跟着越来越近,直到一处巍峨悬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树林尽头时,宋曦不得不绝望地停住了脚步。
绣鞋已经磨破,足底渗出淋漓鲜血,宋曦终于气空力尽软倒在绝壁悬崖边,就连黑衣刺客狰狞的冷笑声在她耳边响起都再也无力奔跑了。
“找到了!在这里!”
“跑啊,怎么不跑了?”
一只铁钳般的手从背后伸来掐住她的后颈,宋曦整个人被从地上拎起,狠狠摔在悬崖边岩石上。刺目的天光下下,为首的黑衣刺客摘下面巾,露出一张狰狞而陌生的脸。
“我……咳咳……我并不认识阁下。”一路跑得太快,肺里火辣辣地疼,宋曦捂着胸口呕出几口鲜血,痛苦地喘息着,断断续续道:“……为何相逼至此?”
“你不必认识我。”刺客首领捏着她的下巴,冷冷道:“我没找错人就行了。奸相宋业成之女、御兽苑奴婢陆月歌,是也不是?”
“……”
“不回答?那就是了,我们正是奉命来取你性命。”刺客冷笑一声,手中长剑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朝宋曦胸口刺下时,却被身后的刺客抬手拦下。
“大哥,你忘记主子特意嘱咐的话了吗?”他一指宋曦的脸,双手凌空一划,目露凶光:“杀她之前务必毁掉这张脸。”
“是了,差点忘记主子的交代……”刺客首领捏着宋曦下巴左右转动,那目光不似在看人,倒像在欣赏一件必须被摧毁的珍品似的,凶光毕现的眼底隐约可见些许怜悯:“啧啧……可惜了这张漂亮的小脸蛋,主子可不希望你顶着这张勾人的脸蛋下黄泉。”
他虽一脸惋惜之色,可却干脆利落地扔了手中利剑,顺手从腰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
冰凉刀锋贴上脸颊,脑中不由自主忆起的却是李焱往日抚摸她脸颊时掌心的温度。宋曦一时恍惚,还来不及思考,剧痛便来得猝不及防——锋利的刀刃割开皮肉时的冷冰冰的触感竟比痛觉更先抵达脑识深处。
“你都要死了,也不怕告诉你。”刺客首领抽回匕首,伸舌舔着刀尖上的鲜血,慢慢悠悠道:“第一刀,是当今皇后娘娘赏你,告诫你不该没脸没皮勾引陛下。”
“……”刀锋所过之处留下一道灼烧般的剧痛,宋曦紧紧咬着口腔里的软肉,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音来。
可痛苦还未结束,黑衣刺客的话音刚落,第二刀便又划向她另一侧脸颊,温热的暖流顺着脸颊滑落至嘴角,腥咸中带着铁锈味。
“第二刀,是太后娘娘赏的,卑贱奴婢,胆敢狐媚祸主,合该生受千刀万剐之刑!”
“第三刀,你这双眼睛……”
当冷冰冰的刀尖抵在眼角,即将狠狠剜向双眼时,宋曦突然笑了,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阵气力,狠狠一推面前的刺客,想也不想便顶着血肉模糊的脸,纵身往身后悬崖下翻了下去。
猎猎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崖边隐约传来刺客们错愕墨惊呼:“自寻死路,她疯了不成!”
“噗通——”
预想中粉身碎骨般的剧烈疼痛并未如约而至,她没有摔落在地,而是坠入一条湍急的河流中。
冰冷河水像千万根钢针扎进脸上伤口,整张脸烧起来似的,火辣辣地疼。宋曦在剧痛中急速下沉,不一会儿,黑暗吞噬了最后一丝意识。
最后的记忆是冰凉的河水灌入鼻腔。
坠入河水时,宋曦恍惚听到远处传来的怒斥:“找!都给我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拿什么给太后娘娘做交代!都给我下去找!”
太后娘娘……呵……
*
宋曦猛地睁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鼻腔里充斥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宋曦试图睁眼,却只感受到厚重的压迫感——她的眼睛被层层纱布裹住了,她下意识抬手抚上脸,却只摸到紧绷着的层层纱布,就连指尖都缠着一圈细布。
“别碰。”
陌生而温润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伴随着药杵捣药的沉闷声响。宋曦触电般收回摸向脸颊的手,循声转过头,双眼却看不见任何东西,记忆已经如潮水般涌来……
黑衣刺客闪着寒光的匕首、皮肉被刀锋割开时的锐痛……
心中一阵慌乱,颤抖着抬手摸脸,失声道:“我的眼睛……”
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般刺痛,泪水无声滑落,沁入脸上的伤口,引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下一刻却被人轻轻按住手腕:“暂时失明,不要惊慌,务必小心静养才是。”
“……暂时?”宋曦连声音都在颤抖:“我的眼睛……还能好?”
“你若再哭下去,恐怕就不能了。”男人说着,递来一只温热的茶盏抵在她唇边,药香混着蜂蜜的清甜香气涌入鼻间。
“把药喝了。”男子的衣袖掠过她下巴,带着些许草木的清香:“你坠河撞伤了头,淤血堵塞眼周经络,所以才会一时失明,待淤血疏清便会重见光明。”
“原来如此。”宋曦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待她伸手抚上脸上厚厚的纱布时,心中又是一沉。
那黑衣刺客在她脸上深深割了两刀,再加上坠崖落水……如今她的脸恐怕已经不能看了。
“姑娘?”那男子见她久久不语,不禁放缓了语气,温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脸上伤口不适?”
宋曦一缠裹在脸颊上的厚厚纱布,嗓音苦涩:“我的脸……”
对面一阵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伤口很深,又在落水时又受到河底的岩石摩擦,不过你且放宽心,伤口总会愈合。”
伤口是会愈合,可愈合后的面容怕是再无可能恢复如初了。宋曦心中一阵悲苦——潘氏姑侄二人委实心狠手辣,她都已经离开皇城,她们仍紧追不放,甚至毁她容貌害她性命,她究竟要退让到什么地步,她们才会满意呢……
“也罢。”宋曦收回思绪,苦涩地笑了一下:“这张脸从来也没给我带来过什么好事,没了也好……没了最好……”
“你无需多想,”男人语气随意,“皮肉伤而已,有我在,断不会让你见不了人。”
“你不必安慰我了,伤得有多严重我心里清楚。”宋曦自言自语般小声说着,又强大精神抬脸朝那男子所在的方向,道:“还未请教恩人姓名。”
“举手之劳,不敢以恩人相称。”男子温润的嗓音娓娓道:“鄙姓夏,字渊渟。”
“原来是夏恩公。”宋曦动了动身,想要行礼,浑身却抽不出半点力气来,很快就被夏渊渟按住了肩膀。
“你身体虚弱,不宜擅动,先好好养伤吧。”
宋曦“嗯”了一声,心中却一阵恍然,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养伤?可即便养好了伤,她又能去哪里?如果潘太后等人知道她还活着……
想到这里,宋曦一阵激灵,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不……我不能再就在这里了。”
“怎么了?”还没完全起身,肩膀就被夏渊渟按住,对方声音里已隐隐带着些许怒气:“都说了你伤势未好,不宜乱动,这双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夏公子。”宋曦攥着他的衣袖,急道:“追杀我的仇敌甚是凶残,如果他们知道我没死,寻了过来恐怕会连累公子……公子救我性命,我本就无以为报,若再累及公子,我——”
“姑娘若真想谢我,就好好喝药、好好养伤,早日好起来吧。”夏渊渟打断她,又一只盛满汤药的茶盏送了过来抵在她唇边,药汁温度刚好,“你眼下目不能视,能走去哪里?我千幸万苦救你回来,不是眼睁睁看着你再走进深山老林送死去的。”
“可是追杀我的人——”
“你放心,常有人失足坠崖,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好运得救。我见你脸上伤口便知道你遭人逼杀,早将一具新死的女尸换上你的衣服带上你身上贵重之物顺流漂下,如今已过去数日,想必追杀你的人已经在下游找到‘你’的尸体了。”
“贵重之物?”宋曦一怔,下意识摸了摸头顶——果然,李焱赠她的素银簪子已经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剧情需要,很快就会恢复的
第75章 复仇的决心
宋曦怔了怔,忍不住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夏渊渟:“盛京城郊,凤凰山山腰背阴处,离你坠崖落水的地方二十里。”
凤凰山……
乍一听这三个字,宋曦心尖不禁为之一颤。
那日浑浑噩噩,没有注意到自己竟又回到了凤凰山,而那凤凰山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位精通药理的夏公子。
“凤凰山中残留着古时候留下的残阵,地脉殊异,寻常人贸然进山,必定困死在山中,因此山中人迹罕至。”宋曦转向声源,“夏公子精通医术又心思缜密,会隐居在这种罕见人迹之处呢。
“当啷”一声,夏渊渟放下药盏,衣袖带起一阵清冽的药香:“这位姑娘,在下从未问过你为何满脸是伤坠崖落水,你也不必过问我的过往。”
宋曦浑身一浸,下意识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夏渊渟很轻地“嗯”了一声,端起已经空了的药盏:“好好休息吧,不要多想。”
“好。”宋曦应了一声,却循着声音的来处,突然抓住夏渊渟将要抽离的手腕,“我不问你,但你总可以告诉我你救我的理由吧?”
回答她的是一片如死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片沉默中过去了很久,就在宋曦差点以为对方已经悄然离去时,清雅的药香再度扑面而来,对方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隔着厚厚的绷带似乎正在摩挲她的侧脸。
良久,他抽回手,嗓音平复如常:“我是医者,自然应当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既然是医者,就应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同样的话,宋煦过去也常挂在嘴边。宋曦思绪一乱,幼时的记忆恍惚浮上脑海。
“哥哥为何要入朝为官呢?我记得哥哥从前分明希望成为一名医者,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呀。”
年轻的宋煦站在镜前整理衣冠,闻言回过头冲她笑了笑,道:“哥哥现在也是一名医者,只不过行医之地从草堂药庐换做朝堂之上,有朝一日,若我功成,便可救更多的人、使更多人免于灾祸。”
年幼的宋曦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摇摇头道:“听不明白。”
宋煦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
时间弹指过,在夏渊渟的照料下,宋曦身上的伤一点一点好了起来,夏渊渟说她的眼睛应该好得差不多了,便在一个午后开始帮他拆卸脸上的纱布。
“慢慢睁开眼睛。”覆在眼上的白纱被一层一层取下,夏渊渟的手掌虚挡在她面前,嗓音轻柔:“先别急着抬眼,看着脚下适应一下光亮。”
宋曦缓缓睁眼,蝶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渐渐聚拢,最先清晰的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素白裙裾上落着三两点细碎的阳光,仿佛点点碎金。循着夏渊停的话音,她缓缓抬起眼帘,视线顺着脚下的青石地砖一寸一寸向上爬升,逐一掠过屋子里的药炉、桌椅、床榻……最后停在面前手持剪子的男人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身材挺拔孤峭的年轻男人,比她想象中的高大不少,在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时,竟陡然产生一种熟悉的压迫感。
晨间的阳光稍显刺眼,她抬眸望向他的面容时,却被刺目的阳光晃了眼睛,忍不住蹙着眉闭上了眼。
“都说了先不要抬眼。”夏渊渟反手关上窗子拉起了竹帘,话音里带上了些许责备的意味:“你的眼睛刚恢复,受不了强光。”
宋曦“哦”了一声,在适应忽如其来的亮光后,再一次尝试着缓缓睁眼。
“来,看着我。”夏渊渟在她面前蹲下,微微抬头看她,伸手在她眼前比了个数字,问:“看得清吗?这是多少?”
些微的天光自他微微展开的指缝间漏下。宋曦下意识朝他投去视线,却在看到他的面容时不由得愣住了——眼前人生得颇为俊美,剑眉斜飞入鬓,眼如秋水寒星,下颌线如刀刻般流畅完美,虽只着一身素白衣衫,身处林间简陋小屋之中,却难掩一身矜贵。不知为何,宋曦望着他,心底竟莫名生出一阵莫名的熟悉之感。
“怎么不说话?看不清吗?”夏渊渟见她久久不语,脸色一凝,微微蹙了眉朝她靠近了些许,手指几乎快要怼到她脸上:“现在呢?看得到了吗?”
“……”
“三根。”宋曦哑声回答。
夏渊停松了一口气:“不错,能看见就好,暂时看得不清晰也无碍,好生休养几天慢慢也就恢复了。”
宋曦“嗯”了一声,眼上缠了几日绷带,稍有些不舒服,她下意识想揉揉眼睛,刚抬手就被夏渊渟捉住手腕。
“你刚复原,千万别用力揉眼睛。”他正色道:“若是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帮你吹吹。”
宋曦一摇头,正想说话,视线却瞥见夏渊渟眼眸里映照出的自己的模样,心口忽然一窒,颤声问:“有镜子吗?”
“……”夏渊渟手上的动作一顿,略一思忖,转身取来一面铜镜,却没有马上交给宋曦,只问她:“你确定现在就要看吗?”
宋曦没有说话,却是径直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铜镜,深吸一口气,翻过镜面。
视线落在镜中人面容上的一刻,宋曦手腕蓦地一松,铜镜自她手中松脱砸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裂为数瓣的镜面映照出她如今的样子——左边一道足有二寸长的伤痕自眉角向下一路蔓延至脸颊,右脸数道短而锋利的伤口交错,右眼下方被河底的岩石蹭破了一大块皮肉,脸颊一块的皮肤扭曲皱起,半张脸仿佛被撕碎后又粗劣缝合在一起的一样,扭曲又丑陋。
即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知道面容被毁后模样定不会好看,可乍一看见自己如今的尊容,宋曦不由得瞳孔收缩,呼吸陡然停滞一瞬,五指失力,铜镜自手中滑落,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不!这……这不是我!”宋曦发出一声尖叫,下意识伸手抚上脸颊,指尖触碰到的再也不是过去那般光滑柔软的触感,取而代之的却是凹凸不平的褶皱和凸起。
陌生而真实的触感让五脏六腑紧紧揪在一起,生出阵阵绞痛,宋曦捧着自己的脸,俯身看向地上的铜镜,每一片碎裂的镜面都映照出那张残破扭曲的脸。
“怎么会这样……”宋曦双手抱头试图把自己残缺的面容藏起来,泪水不受控制般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颊蜿蜒流下,残忍灼烧着她面颊上的每一道伤口。
“够了!”夏渊渟一脚踢开地上的碎镜,倾身抓住宋曦的手腕,强迫她把手从脸上拿来,厉声斥道:“哭什么哭!你的眼睛还未完全恢复,这是彻底不想要了吗?”
“你走开!不要看我……”宋曦在他手中用力挣了挣,却没能挣脱对方钢筋般的五指,只能用力把头撇向一边,颤声哽咽道:“别看我……我现在的样子,比鬼还丑……”
夏渊渟一阵沉默,接着忽然浅浅一笑,动作轻柔地扳过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放缓了声音,问:“之前是谁说的,这张脸没了也没有关系?怎么这会子又哭得这样伤心?”
“没有关系?”宋曦从他手中挣扎着撇过头,抽泣道:“脸都没了,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你还不如不要救我……顶着这张脸活下去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好——”
“你怎么能这么想!”夏渊渟厉声打断,伸手扳过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生命比什么都重要,你倘若死了,再好看的皮囊也要在土里发烂发臭,可你活着却能做很多事!”
“你不明白……”宋曦的手悬在脸颊之上,想碰却不敢触碰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泣泪道:“我早就一无所有……父亲、哥哥,还有家人……原以为此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可是如今,连完整的脸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这幅鬼样子,还能做什么……”
“沦落至此,你心中就没有冤屈、没有怨恨吗?”夏渊渟弯腰捡起一块碎镜举到宋曦面前,另一手强硬地扶着她的脸不容她逃避镜中映照出的残破面容。
“如果你实在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夏渊渟捧着她的脸,直勾勾望着她泪雾盈盈的双眼,一字字道:“那就想一想如何报仇吧。”
宋曦懵然抬眼,恍然重复他的话:“报仇?”
“不错。”夏渊渟看着她,微凉的指尖抚上她脸上的伤口,低沉而温润的嗓音里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似的意味:“受人戕害的人分明是你,即便要死,也不该是你死,而是伤你害你的人伏诛受死,你步步退让,对方却寸步不让将你逼至绝境,你若真死了才是遂了他们的心意,凭什么你要命赴黄泉受苦受难,而你的仇敌却踩着你的尸骨以你的痛苦为乐?”
“是了……凭什么他们在外逍遥快活……”宋曦眼眸转动望向夏渊渟手里破碎的镜面,第一次直面自己损毁的容颜:“我已经离开皇城,离开他……究竟还要我退到何处?”
既然一味退让并无用处,那么从今往后,她不会再退半步。
“潘太后……潘颖……”镜中的人面渐渐扭曲,宋曦紧紧咬着下唇,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五脏六腑里逼出来的一样,夹杂着刻骨的恨意:“今日之痛,来日我必百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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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抉择
又过了几日,已是初冬。天空开始落雪,凤凰山脚下万壑净雪,举目一片洁白。
晨光侵晓时,宋曦对镜而坐,铜镜里映照出的脸,伤口上的结痂已经开始脱落,虽不像初见时那般狰狞可怖,却仍是丑陋扭曲,难以入目。
宋曦的手指缓缓抚过左边脸颊上最深的疤痕——从眉骨斜划至唇角,宛如一条二寸长的蜈蚣盘踞在脸上,伤口上的结痂已经脱落,露出新生的嫩肉,那些新生的皮肉颜色泛粉,微微凸起,触感柔软,颇为突兀。
宋曦轻轻摩挲着那道疤,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既厌恶又愤怒,强攥着掌心,五指指甲几乎全都陷入掌心的皮肉里才强压下砸毁眼前铜镜的冲动。
这是夏渊渟位于凤凰山脚下住处里的最后一面铜镜了。短短不到一个月,她就已经砸毁不知道多少面铜镜。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复仇,但这段时间每一次看着夏渊渟给自己脸上的伤口敷药、每一次拆开包裹着伤口的白纱,她都要重新说服自己接受眼前这幅残破扭曲的面容。
世上的女子大多是爱惜自己的容貌的,虽然嘴上说面容毁了便毁了,可第一眼见到自己损毁的面容时,宋曦的理智近乎完全崩溃,从夏渊渟手中夺过破碎的镜面,试图用其锋利的边缘割破喉咙。
“凭什么死的人是你!”夏渊渟从她手中夺下碎镜,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伤你害你的人伏诛受死,你步步退让,对方却寸步不让将你逼至绝境,你若真死了才是遂了他们的心意,凭什么你要命赴黄泉受苦受难,而你的仇敌却踩着你的尸骨以你的痛苦为乐?”
“可是我这幅模样,还能做什么呢?”宋曦的手悬在脸颊之上,想碰却不敢触碰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泣道:“我早就一无所有,如今连脸都没有了,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和皇后……我如何为自己讨回公道?”
夏渊渟:“你是说逼杀你的人是当今潘太后和皇帝新立的潘皇后?”
宋曦的话音猛地窒住,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心绪难平,竟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转念一想,夏渊渟说得不无道理:潘太后等人将她逼入绝境,自己作为受害者凭什么要为他们遮掩罪行?
想到这里,宋曦又恨又恼,再也忍不住,将潘氏等人对自己所做恶行一一告知夏渊渟
“……现在她们满意了。”宋曦抚着脸颊上蜿蜒刺目的伤口,声音悲苦道:“我现在这幅模样,即便活着,也回不去皇城了,说什么报仇,都是虚话。”
“你想错了。”夏渊渟静静听完她的话,以手支颐,略一思索道:“你并非一无所有,想要复仇,有些东西远比美丽的面容更有用。”
宋曦不解道:“什么?”
夏渊渟:“皇帝对你的感情。”
*
“宋姑娘,我有一物给你。”夏渊渟温润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曦思绪回拢,透过镜子看见他手里托着一只小小的白瓷瓶,瓶口已经被打开,隐约可见里面盛着色泽如玉的药膏。
宋曦从他手里接过瓷瓶,轻轻抠出米粒大小在掌心化开,刹那间,淡淡的药香蔓延开来。
“这是……”宋曦微微睁大眼,诧异道:“这是紫菁玉容膏?”
夏渊渟眼底隐隐可见赞许之色:“不错,此药是照着古方调配,在此之前已经试用,不像记载中的那么神奇,却也能够去腐生肌,虽不能令你的脸恢复如初,但却可以最大程度淡化伤痕。此药乃古籍所载,如今早已经不传于世,宋姑娘一见便知,果然博闻强识,令人叹服。”
“家中兄长素喜钻研医术,家中相关书籍颇多,幼时我碰都不曾碰一下。后来家里出了事,我遁入凤凰山中避祸,无事可做便把兄长留下的书籍翻了个遍,但对药理常识只不过略知一二,方才是闻到了药膏里特殊的草木幽香随口猜测而已,算不上博闻强识。”宋曦端详着手里的瓷瓶,忍不住问:“夏公子此药是专为我调配?”
“不错。”夏渊渟道:“此药虽为古法,所幸药材并不难找,只不过调配成药需要的时间长了些,今日才堪堪配好。如今你的伤口已经愈合,新生的皮肉已经快长好了,若要用药便需趁早,否则等皮肤彻底长实,这药就再不到作用了。”
“多谢夏公子费心,我这就——”
宋曦刚想上手抹药,却被夏渊渟抬手拦下。
“先等一等。”
宋曦疑道:“怎么了?”
夏渊渟道:“此药虽然能淡化伤痕,却不能令你恢复如初,你……不要对它抱有太大希望。”
宋曦苦笑一声:“能好一点点就已经足够了,我这幅模样又怎敢奢望完全恢复……”
“其实完全恢复也不是不可能。”夏渊渟打断她:“宋姑娘既知紫箐玉容膏,想必也知晓西境有一古法秘药,名叫雪莲精?”
宋曦心口一紧,下意识抚上左眼下,那里曾有一星端国公世子留下的刺印血痕,数月前李焱带兵征伐西境,为了除去她眼下血痕特意上山寻找雪莲制药。
“是了……我怎么忘记了。”宋曦恍然悟道:“若说去腐生肌,雪莲精才是最管用的,我从前得过一些,效果确实立竿见影,可惜早就用完了。”
“用完了再做便是。”夏渊渟轻描淡写道:“雪莲虽然金贵,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皇帝愿意为你寻来足够的雪莲,你的脸就能恢复如初。”
“你……你什么意思?”宋曦懵然问道,可是心底已隐约猜到夏渊渟话中含义。
“按照惯例,来年开春,皇帝必定会带着新后赴城郊蟠龙山脚下蚕坛参加亲蚕礼。你不是想要回宫吗?那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
“你开什么玩笑!”宋曦陡然站起身,转身面对夏渊渟,用自己残缺的脸对着他。
“我怎么能……怎么能顶着这张脸出现在李焱面前……”
“为什么不能?”夏渊渟抚上她的脸颊,刻意放慢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带着致命的蛊惑意味:“他若当真如你想的那般爱你,便不会在意你的容貌,你就更该让他亲眼看一看他的皇后,把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否则,岂不是辜负了那位潘皇后的一番‘好意’?”
“可是我的脸……”宋曦猛地回头,视线重新落回镜子上,哽咽道:“让他看见我这幅模样,还不如杀了我……”
夏渊渟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情绪,但最终,他只是合上瓷瓶重新放回宋曦手里,淡淡道:
“用我的紫菁玉容膏,伤痕虽会淡化,却永远无法恢复如初,在皇帝面前露面,让他用雪莲精救你。如何选择,都随你。”
*
按照祖制,圣上大婚后的来年三月,需携新后亲启亲蚕礼,以示劝客农桑、帝后和睦之意。
宋曦一身素白衣衫,头戴着宽檐帷帽,帽檐垂下的薄纱遮住大半张面容,只露出一截白皙小巧的尖下巴。她站在喧闹的人群边缘,隔着眼前轻纱望向远处缓缓行来的帝后仪仗。
圣上携新后共乘一车,明德帝李焱一身玄色织金龙纹袍立于车前,金线绣制的龙纹在三月的阳光下熠熠生光,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威严俊美。新后潘颖一袭同色织金凤袍,头戴凤冠,笑容端庄,一手挽着李焱的手臂与他并肩而立。
“……”
宋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年轻的帝后,看起来委实般配。
祭乐悠扬,百官跪拜,李焱牵着潘颖的手,一步步走向祭台。潘颖微微侧首,对他款款一笑,而他亦低头看她,目光温柔。
帝王和睦,天下太平,在场百姓伏地跪拜,山呼万岁。
宋曦的呼吸微微凝滞,五指越攥越紧,过往旧事如云烟过眼。
凤凰山中,是他说一定会回来找她,断不会让她苦等无果,可她等来的却是端国公府捉拿逃奴的打手。
也是他说这普天之下凡目之所见都将为他所有,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可她最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偏偏给不了……
既然做不到,为何要胡乱夸下海口?
明明是他求着她不要忘了他,可她刚离开数月,他便已经顺理成章地现在其他人身边。
他曾把后位双手捧至她眼前,可眼下她却只能戴着帷帽,藏身人群之中,看着毁她容貌之人心安理得站在他身边,被他温柔凝视、受万民朝拜……
命运对她何其不公,如果宋家没有出事就好了、如果没有在凤凰山中救下倒在血泊里的煜昭就好了……如果那样,是不是就不用遭受眼下所忍受的这些痛苦了?
宋曦咬着舌腔里的软肉,心中怨愤久久难平,最终,她缓缓抬手,迎着李焱目光所及的方向,指尖轻轻拨开帷帽薄纱一角,让三月微风拂过她的脸。
祭台之上的李焱脚步一顿,视线往她身上扫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没苦硬吃跑来西藏玩耍,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不是开玩笑的,现在就是高反严重,头痛得快炸了,对着手机码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有些错别字啥的瑕疵请多包涵,过几天一起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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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恩断义绝
为了准备潘皇后的亲蚕大典,礼部足足从九月筹办到了第二年三月,可现如今礼部上书奏请确定亲蚕大典最终章程的折子却被明德帝李焱用朱笔狠狠划了一道扔下龙案,鲜红刺目的墨迹几乎穿透纸背。
折子“啪”地摔在地上,吓得御书房侍候的宫人齐齐一颤,连呼吸都屏住了。
“拿回去重新草拟。”李焱脸色冰冷,看也不看案下垂首侍立的礼部尚书,声音毫无起伏,冷若寒霜:“朕不会与潘后同行主持亲蚕礼,章程之上不可体现朕的名字,至于其余按照章程进行便是,重新起拟的章程不必再报朕知。”
“陛下……”礼部尚书许志平闻言立刻跪伏在地,抵着地面上冰凉的大理石地砖,额头冷汗涔涔:“陛、陛下……帝后新婚第一年共同主持亲蚕礼,以祈农桑丰饶,彰显帝后和睦,天下昌平,此乃祖制。因有陛下参与亲蚕大典,所以必须陛下亲自裁定日期才是。”
“许尚书听不懂朕的话吗?”李焱抬眼,话音不耐,眸色森寒,“爱卿若是听不懂,朕就重复到你听明白为止——改章程,朕不会与潘皇后一并主持亲蚕礼。”
“陛下请三思……”
“改!”
“是!”天子声色俱厉,威压如山,许尚书再不敢多言,捧着折子战战兢兢退了下去。
礼部尚书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门外,殿内沉寂片刻,李焱冷的目光落在龙案堆积如山的奏折上,眸光忽然一沉,抬手一扫,案上整摞文书“哗啦”一声全数被扫落在地!
“都朕滚出去!”
宫人们如蒙大赦,匆匆行礼告退。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过后,偌大的御书房顿时寂静无声。
李焱胸口剧烈起伏,缓缓靠向龙椅,两只指节抵着眉心,眼底一片阴郁,另一只手无声攥紧袖中银簪。
“阿曦,你究竟在哪里……”
大婚第二日,宫外传来噩耗——宋曦在离京路上遭人暗杀,随行护卫尽数战死,宋曦乘坐的马车则一头扎进城郊密林,狂奔上山后坠入山崖,不知所踪。
李焱闻讯后,惊痛欲死,丢下新后潘氏,亲自带领金武卫精兵策马出城。
依大越婚俗,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百姓,新婚第二日都有新妇回门之俗。按理来说,身为天子的李焱该与皇后携手登车前往潘丞相府,是以宫门外的南北大道一时围满了盛京百姓,礼部与内务府官员自前夜起就在御道两侧严阵以待。
然而彻夜等候一见圣颜的京城百姓没有等来帝后携手归宁回门。
那日一早,御道两旁挤满翘首以盼的百姓,人人引颈而望,只为一睹帝后归宁的盛景。然而宫门轰然大开,却见年轻的天子身上还穿着大红喜袍,纵马疾奔而出,鲜艳的红衣喜袍的大袖衣摆在身后猎猎飞扬,身披金甲的金武卫铁骑紧随其后,马步声滚滚如雷,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盛京百姓还未来得及回神,年轻的帝王身影已掠过长街,消失在城门方向。
偌大的街市一时寂静如死,片刻后宫门外哗然,私语和议论此起彼伏,不安的情绪如野火蔓延——
“方才过去的是圣上?还带着金武卫精锐,这是做什么去?”
“今日不是皇后娘娘归宁回门的日子吗?陛下怎么一个人出城去了?那皇后娘娘怎么办?”
“你们看到了吗?圣上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婚服……衣服都没有换,难道圣上昨夜没与皇后娘娘同房?”
“我看皇上面色忧急,连与新后归宁都顾不上了,莫非是边关告急?”
“边疆告急?难道西边的胡人要打过来了?不要啊……”
“……”
惶惶之际,快马加鞭紧随而来的宫城禁军已沿街喝令:“圣驾出巡,闲人退避!”
“……”
数日后,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在凤凰山北麓山脚下的河道中被人发现,从其所着衣物、佩戴首饰来看,正是失踪多日的宋曦。
明德帝罢朝三日,三日后重回朝堂的第一件是便是收回崔相手中摄政之权,第二件事则是将翰林院院士潘维擢升为盛京城京兆尹,官拜正三品。
潘维的官阶虽升,却远离朝堂,平日里在盛京城府衙中办公处事,不必日日朝拜,实则明升暗贬,与失去圣心无异。
……
“皇上这是何意!”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李焱思绪回笼,抬头望向殿门,只见潘太后携怒而来,夜闯无极宫,将礼部上报请求钦定亲蚕礼日期的折子拍在李焱面前,厉声喝问道:“请陛下解释解释这份奏折上的朱批。”
李焱伏从掌间抬起头,瞥了一眼被潘太后摔在眼前的奏折,不答反笑道:“许尚书刚从朕这里出去还没有一柱香的功夫,这份奏折就到了母后手里,母后在宫中的势力还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啊。”
潘太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外之意,双指曲起重重叩了叩龙案,厉声道:“皇帝不必转移话题,且与哀家说一说,被驳回的礼部奏折是怎么回事?”
“朕以为已经与许尚书说得很明白了。”李焱看也不看那奏折,漫不经心道:“朕不会参加亲蚕大典,既是皇后的亲蚕礼,皇后自己定日子便是,无需问朕的意见。”
“胡闹!”潘太后怒道:“帝后亲蚕是祖制!你立后的第一年,若不与皇后共祭农桑,天下人会如何看你?如何看皇后?”
“随他们怎么看。”李焱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左右如今这个帝位是朕在坐着,他们若心有不满,自凭本事来夺皇位便是。”
“皇帝慎言!”潘太后气得连指尖都在发抖,“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帝位归属事关重大,即便你是皇帝也不容戏言!你如今种种作为,更是连祖宗礼法都不放在眼里了,哀家身为当朝太后,断不能容你胡来!”
李焱略一闭眼,复又睁开眼睛,缓缓站起身,一袭玄色龙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
“母后错了。”他的话音里隐隐带着森然寒意:“朕不是不把礼法放在眼里——”
“朕是不想把潘氏放在眼里。”
“你!”李焱口出惊人之语出警太后瞳孔骤缩,猛地一拍龙案,刚想开口,忽而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底怒意,缓和了语气,温声道:“焱儿,哀家知道你对宋曦之死耿耿于怀,可哀家早就说过,她的死与哀家无关!你难道要因为一个死人,连哀家的话都不听了、江山社稷都不顾了吗?”
“死人?”李焱眸色骤冷,声音轻得可怕:“阿曦不会死的。”
“焱儿,你还是如此执迷……”
“母后不必再说,阿曦身在何处,朕迟早会查清楚,然后再亲自接她回来,至于究竟是谁害她,朕也会查证清楚,给她一个公道。”
太后脸色微变,随即冷笑:“查?有何可查?她坠崖而死,尸骨都已经被找到了,她与皇帝你的信物也在尸体之上,难道还不够证明她已经身陨?皇帝莫再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李焱盯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意森寒彻骨,潘太后不由得脊背一凉。
“母后为何如此笃定阿曦已死?”李焱冷冷的眸光直勾勾落在潘太后脸上,慢条斯理道:“还是说她出事确实是母后的手笔?”
太后呼吸一滞,随即怒而否认道:“哀家有什么必要骗你?你既已立颖儿为后,又送宋曦离京,她在哀家眼里已无半点威胁,哀家何处大费周章暗害一个孤女徒生事端?焱儿,你如今是连母后的话都不相信了?连母子情分都不要了吗?”
“情分?”李焱嗤笑一声,“母后威逼朕立潘颖为后时,就已把你我之间所剩无几的母子之情消耗殆尽了。”
“焱儿,你——!”
“够了。”李焱打断她,冷冷重复:“朕最后说一次,亲蚕礼,朕不会去,母后不必再劝。”
太后怒极:“当日新婚回门,你未与颖儿同回潘府,已惹众人非议,如今你又缺席亲蚕礼,你让皇后的脸往哪儿放?!”
李焱眸色一厉,一字一顿:
“她没地方放,那就把位置腾出来——”
“让知道该放哪儿的人来坐!”
潘太后瞳孔骤缩,彻底震住。
“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潘太后声音发颤,面容扭曲,“你是在威胁哀家吗?为了一个宋曦,竟然这样同哀家说话?”
萧景琰转身不愿再看她,声音冷得犹如少年万载凝而不化的冰锥:
“母后若无事,便请回吧,朕要就寝了。”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狠狠一甩袖,却没有离开,而是高声唤道:
“来人!”
御前总管秦福广匆匆而来:“太后娘娘。”
“皇帝要就寝了,去传皇后前来侍寝!”潘太后转向李焱,声色具厉道:“皇帝大婚已半年之久,却至今未与皇后合房,今夜无论如何,哀家都要亲眼看着你二人行合房之礼。”
第78章 一生只爱一个人
飞凰宫,鎏金银竹节铜熏炉中的安神香还未燃尽,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卯时三刻不到,天刚微明,宫城的轮廓在浅金色的晨光之中若隐若现。大越新后潘颖已起身端坐在妆镜台前。她刚晨起,还未来得及施粉敷黛,铜镜里映照出她如羊脂玉般细腻雪白的肌肤。
她的贴身大宫女岚珊领着梳头嬷嬷并八名宫女捧着衣衫首饰垂首侍立在侧,连呼吸都轻得几若不闻。
“这个时辰,陛下大概已经下朝了吧。”潘颖望着镜中的自己,随口问道。
“是。”岚珊拿着梳子,熟练地为她疏顺如瀑般地长发,恭声应道:“无极宫那边传来消息,陛下已经下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
“父亲说许尚书已将请奏亲蚕礼章程的折子递上去了,想来今日陛下圈阅同意后便能定下来了。”潘颖唇角微扬,眼底的期待一闪而过,拍了拍岚珊的手,道:“今日的衣饰发型都弄得精致些,本宫稍后还要面见陛下。”
岚珊应了一声“是”,挥了挥手稍退半步,召身后的宫女上前。
“娘娘要面圣,奴婢为您梳一个百鸟朝凤髻如何?”嬷嬷捧着梳匣上前,从中挑出一把犀角木梳,待潘颖颔首同意后便手持发梳,从乌黑的发梢开始,一寸寸缓缓往上梳理。
发丝垂顺如瀑,在熹微的晨光下闪动着淡淡的金光。
潘颖闭目养神,任由梳头嬷嬷十指在自己发间游走,把一缕缕墨发层层盘绕,不出片刻便在头顶堆叠成凤凰羽翼的模样。
“娘娘发丝如墨,当真见人艳羡。”梳头嬷嬷有意讨好,连声奉承,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支累丝九凤衔珠钗插入潘颖发髻之中。凤嘴中指甲盖大小的东珠在天光下闪动着柔和的光亮。
潘颖的目光落在镜中,只见镜中人眉目如画,唇若染朱,乌发堆雪,宛如神妃仙子,华贵不可方物。
“娘娘今日真美。”岚珊亦笑着附和,一边替她整理发髻,一边道:“陛下见了,定会心动。”
“陛下?”听到岚珊说起李焱,潘颖勾了勾唇角,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眼底戾色一闪而过:“他见过宋氏那样的绝色美人,那有那么容易对旁人心动,否则也不会大婚半年有余,一次也未在本宫寝宫留宿。”
岚珊是心腹宫女,潘颖早就告知宋曦的真实身份。
此刻岚珊见她面有不悦之色,连忙劝解道:“娘娘是千金之躯,如今又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那宋氏不过一介罪臣之女,微弱萤火之光,岂能与娘娘日月争辉?陛下当初不过一时被美色所迷,如今还不是把那罪臣之女送出宫外了吗?”
“是吗?”潘颖站起身,让宫女们服侍她脱下寝衣,五指紧紧攥紧,恼怒道:“在本宫看来,陛下恐怕一时半会忘不了那宋曦,她已身死半年有余,陛下仍然不愿留宿本宫寝宫,别以为本宫不知道,如今宫中上下都在暗地里看本宫笑话,称本宫为‘处子皇后’,当真可恶!”
“娘娘息怒!”主子动怒,岚珊连忙伏地请罪,“奴婢放肆,自有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管教,娘娘莫要因此动怒,仔细伤了身子。”
“起来吧,他们说得也不错。”潘颖朝岚珊摆了摆手,继而展开双臂由八名宫女同时伺候着换了新衣,一时间有人托着宽大的衣袖,有人整理如凤凰尾羽的裙摆,有人为她系上腰间玉带,众人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不多时,镜中映照出的神情疲惫、眼带倦意的年轻女子已经摇身一变,做了母仪天下的大越国母装扮。
“……他们说得不错,大婚半年有余,别说留宿飞凰殿,陛下就是连多看本宫一眼都不愿意。”潘颖无声地攥紧五指,说话间唇角却缓缓勾勒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不过到此为止了。她想。潘太后终于要出手干预了。
只要侍了寝,她会是真正的皇后,母仪天下、统御六宫,再无人敢质疑她的地位。
“太后娘娘心疼主子,自然不会看主子受委屈而袖手旁观。”岚珊伺候潘颖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练就得炉火纯青,顺着潘颖心中所想道:“陛下又一向孝敬潘太后娘娘,经太后一劝,定会亲自前来与主子修好。”
“娘娘,太后娘娘身边的李嬷嬷来传话了!”与此同时,飞凰殿的小宫女匆匆而来,满脸喜色道:“太后娘娘凤驾已至无极宫,请娘娘即刻准备前往养心殿!”
说什么来什么。
岚珊领着一屋子宫女盈盈下拜:“奴婢恭喜娘娘。”
潘颖心跳微快,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终于……她的李焱哥哥终于要成为她的夫君了。
潘颖步伐款款,脚步轻盈如凌风踏雪,一步一步踏上无极宫殿外的长阶。
急促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嗡嗡作响,一下一下,像是要冲破胸膛。
可就在她即将走到殿门前时,殿中陡然响起一声厉呵!
“朕说了,朕是不会与潘颖一道出席亲蚕大典!”
李焱冰凉冷漠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殿门,犹如一把利刃,狠狠刺入潘颖耳中。
他不参加亲蚕大典?
他不与她一同参加亲蚕大典?
潘颖的脚步猛地顿住,怒火“噌”地一声蹿起,眨眼间填满整个胸腔。
这怎么可以!
帝后亲蚕是祖制!她是堂堂大越皇后,若皇帝不与她共祭农桑,天下人会如何看她?
她已经因无宠遭受宫人非议,若要一人出席亲蚕大典,岂不是要惹天下众人嘲笑?
掌心被锋利的指尖刺破,疏然传来一阵刺痛。潘颖却没有松开手,只沉默地站在无极宫外,听见太后的声音带着勃然怒意,“皇帝!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你与潘颖大婚至今,先是一直拖着不肯与颖儿同房,如今更是口出狂言不与颖儿一并参加亲蚕大典!你这般任性妄为、违背祖宗礼法,让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如何议论你?如何议论颖儿!”
“随他们怎么说。”李焱冷笑,“朕都无所谓。至于潘颖,朕娶她,不过是被母后所逼,可母后出尔反尔,戕害阿曦,朕没有废她,已是给足了潘家颜面。”
潘颖浑身一僵,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你——!”太后气急,“哀家说过!宋曦不是哀家所杀!但无论她是谁所害,如今都已身死,你念着她也是徒劳无功,何不试着接纳颖儿?”
潘颖的五指攥得更紧了——
接纳?凭什么她只有在那姓宋的贱奴死去后,才能获得圣上一个可笑的“接纳”?
“她死没死,母后心里清楚。”李焱的声音陡然变冷,话音里的寒意逼人:“至于潘颖……母后如果还听不明白,朕不妨说得再明白一些。朕一生只爱一人,那便是宋曦,娶潘颖不过是权宜之计,母后别再奢望太多。”
——此生只爱一人。
——权宜之计,不必期望太多……
圣上对她,当真没有半分情义?
潘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灌满整个口腔。
殿内,太后仍在苦口婆心:“焱儿,就当是为了江山社稷,你即便不喜欢潘颖,不如——”
“母后不必再说。”李焱猛地打断她,冷冷一笑,道:“母后所说的江山社稷,究竟是大越的江山社稷,还是潘家的江山社稷?”
听声音潘太后被气得不轻,说话都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潘颖站在殿外,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朕不会碰她。”李焱决然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还望母后早日把阿曦还给朕。”
潘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把宋曦还给他?什么意思,难道宋曦还没有死不成?
与此同时,殿内潘太后冷冷一笑:“焱儿怎么如此笃定那宋氏在哀家手中?即便真是哀家将她拘走,你以为哀家会让他全须全尾地回到你身边,继续蛊惑圣上、狐媚圣上?”
“母后!”李焱的话音忽然拔高:“母后是知道的,朕的性命事当年宋曦所救,若无阿曦,朕不可能活到现在,求求母亲,快将她还给我。”
说到这里,李焱声音陡然一清,缓缓道:“至于其他,便劳烦母后费心,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朕都爱她。”
此言一出,潘颖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照二人的说法,宋曦她……果然没有死?
皇上的心里被一个死人占满并不可怕,因为她自信有足够长的时间,能够改变圣心。
但如果宋曦未死……
潘颖缓缓抬手,抚过自己精致的妆容,心中一片惶然。
如果宋曦回宫,这宫中岂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岚珊。”潘颖略一思忖后,退到一旁,轻声唤道。
“娘娘?”
潘颖微微眼底却是一片森寒:
“去查。查那个宋曦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她死了最好。”
潘颖一字字道:“如果没死,本宫便大发慈悲,让她彻彻底底地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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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钦天监
“皇帝,你该适可而止了!”
潘太后一掌拍在案几上,奏折与茶盏被震得乱作响。
“大婚至今,你连皇后的寝宫都未曾踏入一步!”潘太后盯着李焱,目光愤怒又无奈:“别说宫中流言四起,就连民间都传开了,人们都说帝后不和,你让颖儿的脸往哪里放?潘家的脸往哪儿放?!”
“母后只顾着潘家。”李焱深深叹了一口气,神色冷淡,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可母后想过没有?不能与所爱之人在一起,朕的一颗心就像硬生生被挖空了一块,母后可否也为朕想一想?不要在朕痛苦时,一再逼朕做不愿为之之事!”
“你——!”太后气得指尖发抖,强压怒意,耐着性子苦口婆心道:“焱儿,宋曦遇害一事当真不是哀家所为,你身为皇帝,每日张口闭口都是那个罪臣之女成何体统?你就当看在哀家的面子上,与皇后——”
“母后不必再说。”李焱霍然起身,冷声打断,“既然母后的回答始终如一,那么朕也不会改变决定。”
潘太后终于把持不住心中怒气:“皇帝!醒醒吧!宋曦的尸体早就被发现了,你难道要为一个死人,连江山社稷都不顾了吗?如今哀家倒真希望那个妖女落在哀家手中——”
“若她真在母后手里,母后就能拿她的命来威胁朕了,对不对?”李焱眸色骤冷,唇边勾勒出一抹浅而森冷的笑意,忽然猛地一拂袖,宽袍大袖带起一阵凌厉的寒风。
“母后是惯会用此伎俩的,当初便是用宋家谋逆案的真相要挟朕立潘颖为后!朕真的很后悔……”
李焱微哑的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紧紧盯着潘太后浑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再给朕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朕决计不会再向母后妥协!阿曦恨我也好、与我为敌也好,都好过如今下落不明生气不知!”
太后脸色越发阴沉,还未开口,李焱已转身大步朝御书房大门走去。
“母后,天色已晚,朕安置了,您请自便吧。”
“皇帝!”
殿门被猛地推开,门外,潘颖正站在那里,骨节泛白,唇瓣轻朝,脸色苍白如纸。
“陛……陛下……”
李焱看也未看她一眼,袖袍当风,快步径直离开。
*
无极宫外,潘颖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双颊失色。
太后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见她站在门外,稍稍一收脸上戾色,叹道:“颖儿,你别往心里去,皇帝只是一时没想明白,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你的好。”
“儿臣明白。”潘颖轻轻一点头,继而又抬起眼来望着潘太后,问:“母后,那宋氏罪女当真还活着吗?”
“哀家如何知道?”潘太后没好气道:“哀家根本不知道焱儿会在大婚之日悄悄送那女子出宫,待消息传来时,宋曦已经出了城,哀家再想布置筹谋已经来不及了,至于她出城遇害一事,哀家也是懵然不知。说实话,哀家宁愿她活着落在哀家手中,否则如何拿捏皇帝?”
“原来如此。”潘颖垂眸,掩去眼底的狠色。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此行事作风,确实不像她们潘家人的做法。
不过没有关系。潘颖想。
宋曦若是死了最好,若是没事,她也不会让她有机会进宫。
*
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回到寝宫,李焱挥手屏退所有宫人,颓然坐在案前,以手支颐,胸口剧烈起伏——
潘太后说话时,他仔细观察她脸上神情,将她面上变化尽收眼底——
在他提及宋曦时,对方脸上只有的厌道和不耐,没有半分不安和心虚。
难道阿曦真的不是潘太后所掠?
百思不解,转眼间天色已暗,无极宫里殿内烛火摇曳,映着李焱冷峻流畅、线条分明的的侧脸。他缓缓在袖中攥紧银钗——乃是当年在鲤城时,他亲自挑选送给宋曦之物。
指尖轻轻抚过簪身,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发间的温度。
“阿曦……”李焱原地一驻步,深深一闭眼,忽然扬声道:“来人,备酒。”
“陛下……”御前太监秦福广垂首站在门边,小心翼翼道:“饮酒伤身,您已有大半天不曾进食,奴才吩咐御膳房准备了其他吃食,不如——”
李焱声音冷冽,紧绷着脸重复:“备酒!”
“是。”秦福广硬着头上应下,恭身退出房门,不一会儿便有宫人捧着酒具美酒鱼贯而入,在李焱面前的桌案上依次排开。
李焱倚着榻上,玄色常服一片褶皱,前襟微微敞开,露出一截苍劲修长的脖颈。透亮的德化白瓷酒盏捻在指间,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微微晃动,映照着着殿外的冷星残月。
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烈酒划过喉管,火辣辣的直烧喉咙,带起一阵混杂着痛苦的长裤次?
“斟酒。”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朕没让你们停,谁都不许停下!”
“是,陛下……”
侍立在侧的秦福广欲言又止,苦劝无果,终是捧起白瓷酒壶任透亮的酒汁倾洒流泻,一次次灌满李焱手中的杯盏。
“……哗啦啦——”酒液倾泻的声响在空寂的殿内格外清晰,像是有人于无声之处发出一声压抑叹息。
“陛下,夜深了,不如安置吧,明日还需早朝……”
秦福广语气忧急,李焱却恍若未闻,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催促宫人一次次续杯。喉结上下滚动间,一滴酒渍经由唇角顺着下颌滑落,浸湿了龙袍衣襟。
“阿曦……”李焱忽然低笑一声,攥着银簪的五指得更紧了,簪尖几乎都要插入皮肉里。
“你说,”半晌,他恍然开口,微哑的嗓音里浸了酒意,不知是在对秦福广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如果那天,朕没有便母后妥协、没有背弃对她的承诺……没有送她出宫……现在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酒精的作用下,他双手微颤,秦福广眼疾手快上前拖住他的手腕,急得嗓音发颤:“陛下,时间不早了,真的不可再饮了啊……”
李焱像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未等他把话说完,朝又猛地灌下一杯,急得秦福广原地团团转。
“好、好酒!”李焱端着空了的茶盏大声赞道,继而又命宫人添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五脏六腑都烧得发疼。
不一会儿,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附在秦福广耳边私语一阵,秦福广脸色微微放松,隐约带着点如蒙大赦的味道,不由得脚步轻快上前:“陛下,潘大人求见。”
李焱把玩着手中酒盏,漫不经心问:“哪位潘大人啊?”
“盛京城京兆尹潘维,潘大人。”
“他还敢来!”李焱眸光一冷,仿佛就连眼底的怒意都清晰可见。
半晌后,李焱猛地攥紧银簪,冷冷道:“让他进来吧。”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潘维微微垂首,快步走了进来,在李焱面前单膝跪地:“陛下,微臣……”
“潘爱卿,你还有脸来见朕?”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焱面色沉重地打断了,对方微醺的视线落在她醉意朦胧的脸上,一字一字恨声道:“子渊,朕把阿曦托付给你,可你在山下……让人护送她出宫,最终让她坠崖?子渊,哀家一直以为你与其它人不一样,终是你……辜负了朕……”
潘维伏地叩首,应声道:“微臣愧对圣恩,微臣该死!”
李焱端着酒盏,叹息一声,踉跄着弯腰扶他,断断续续道:“子渊,朕胡言的。朕何尝不知你无辜?朕其实从未怪过你,你不必整日派兵围住凤凰山了,明日便回朝中吧……”
“微臣无能,至今仍未找到宋姑娘,她既是在微臣手里丢的,微臣自然要找她回来。”
“子渊……”李焱眼前一眩,衣袖扶过桌案将案上茶盏弱弱碎裂,茶水溅了自己和潘维一身。
“明日朕随你一同入凤凰山寻找……”
“陛下!”潘维忍不住蹙眉道:“微臣自会尽力搜寻,您千金之躯,且早已入山搜寻多次,委实没有必要……”
“事关阿曦,无论如何都有必要。”李焱说着,高声唤人道:“传令下去,命人准备明日的车驾,朕要亲自入凤凰山。”
“陛下不可!”潘维与秦福广同时变了脸色,慌忙拦住李焱,求道:“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您若离宫,朝堂岂不是乱了套了?”
李焱冷笑,话语之中满是浓浓的醉意:“乱了也好……乱了最好……只要能找到阿曦,怎样都好……”
秦福广与潘维对视一眼,满目忧急之色,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低声道:“陛下……关于宋姑娘的下落,不如问问钦天监?”
“钦天监?”
“是。”秦福广小心翼翼道,“钦天监监正道法高深,据说已是得到成仙,慧眼穿云,陛下何不拿宋姑娘的下落前去问一问钦天监,或许能得偿所愿,与宋姑娘再聚首……”
李焱眸光一闪,缓缓握紧手中发簪,眼底暗流涌动。
“传钦天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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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问鬼神
月隐星稀,夜色如墨。
潘维一袭素色衣袍长身立于殿前,窗外是一钩明月,几缕夜风,眼前却是浓郁的酒气和目光迷离、醉眼微醺的男人。
李焱倚着床柱,手里攥着一只白瓷酒壶,壶口歪斜,琼浆玉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水洼,他发髻微散,玄衫松散地披在身上,衣襟大敞,隐约可见胸膛、手足上几道尚未痊愈的伤疤——那是这段时间他亲自带人搜寻凤凰山寻找宋曦踪迹时留下的。
这个男人,是大越国君。
是他和他的家族机关全力、百般筹谋推上皇座的国君。
潘维眸光微沉,还没等他开口,李焱缓缓抬眸,眼底一片空茫,目光半晌才聚焦到他脸上,唇角蓦地扯出一抹笑:“子渊,没想到你还敢来见朕。”
他的笑容里已没有半分帝王威仪,只有被醉意浸染的颓废和神伤。
潘维胸口一窒,猛地攥紧了拳。
“微臣万死。”他深深一闭眼,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太后娘娘命微臣前来——”
“若是为了亲蚕大典而来,爱卿便不必开口了。”李焱懒懒地晃了晃酒壶,随口道:“朕不会去的。”
“陛下,还在怀疑宋曦遇害一事乃潘氏一族所为?”潘维陡然提高声音:“宋曦是在微臣手中出的事,微臣自会负责到底,给陛下一个交代。但请陛下清醒些,莫再这般消极度日。”
李焱手上动作一顿,缓缓抬眸看他,半晌忽然低笑一声,五指一松,任由手中酒壶砸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透亮的德化白瓷碎裂四溅,酒液如血喷洒。
“子渊说得对,朕不该再浪费时间了。”李焱陡然起身,身形却原地踉跄了一下,扶着床柱才勉强稳住,扬声吩咐道:“来人,传令下去,朕明日再赴凤凰山!”
“陛下!”潘维死死盯着他,眼底的失望清晰可见:“就为了一个往生之人,您竟要自毁江山吗?您如今虽已拿回摄政之权,但崔氏一族——”
“谁说阿曦死了!”李焱暴喝,眸底一片赤红,“是你们潘家,或者其他什么人把她藏起来了……亦或者是她在怨朕……怨朕背弃对她的承诺另娶她人……朕要找到她,亲自对她解释!来人,备马!现在就去!朕现在就要找到她!”
“陛下!”秦福广闻声而来,脚步匆匆跪在李焱脚下,双手抱着他的双腿迭声求道:“陛下不可啊……夜已深了,明日还有早朝,您这个时候离宫,奴才要如何向两宫太后、朝中大臣交代?你们要寻宋姑娘,未必需要亲自上山,不如问问天意……”
“问天意?”李焱动作一顿,缓缓垂眸看他:“此话何意?”
秦福广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钦天监监正道法高深,据说已是得到成仙,慧眼穿云,陛下何不拿宋姑娘的下落前去问一问钦天监,或许能得偿所愿,与宋姑娘再聚首……”
李焱沉默良久,忽然低声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他一向不信鬼神。所谓天命之说与鬼神之说在他看来不过都是愚弄人心的把戏。
可如今……
为了找到宋曦,在听见秦福广说起卜算天机、求仙问褂之说时,他竟连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想试一试。
“呵……”李焱缓缓转身,背着手目光冷冽,“朕竟沦落至此……传钦天监吧。”
“钦天监?!”潘维双眼大睁,神情如见恶鬼:“陛下何时信这些鬼神之说了?!”
李焱沉默瞬息,疲惫地笑出了声:“是啊……朕何时信的?”
他缓缓坐回榻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大概是因为走投无路了吧。”
片刻后。
钦天监监正逸阳子跪坐在殿中,手捧龟甲,神色紧绷而肃穆。
李焱坐在龙椅上,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声音冷得像冰:“爱卿,朕欲寻一人下落,不知爱卿可否卜算?”
逸阳子面色一片沉静,额头却已生出一层细密冷汗。
当今圣上大婚半载,却从未踏入新后寝宫,宫中早就传开了,圣上心有所慕之人,可那女子出身低微无缘后位,于圣上大婚立后那日自请出宫,却在离共途中遭遇匪徒,惊马坠崖,身死魂消。
连尸首都找到了,不是死了是什么?还要去哪里寻她的下落?逸阳子心中无声嘟囔,对着李焱所恭敬伸出手来,悄悄清了清嗓子,同一贯虚无缥缈故作高深的声线道:“天地万象,终有归处,还请陛下赐所寻之人生辰八字,以供贫道施法。”
“……”
殿中一阵沉默,良久,才响起圣上低沉微哑的说话声。
“没有。”
逸阳子不禁“啊”了一声,懵然抬首,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连故作高深的样子都忘了维持。
“朕没有她的生辰八字……”李焱涩声道:“在一起时,她从未告诉过朕,朕也……从来没有问过。”
如今想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不是在凤凰山中避祸,就是在西征途中车马劳顿,从未有过片刻安宁,他还从未问过她的生辰、她的喜好……有关她的一切,他都知晓得太少,从前总以为未来还有许多时间,足够他慢慢了解关于她的一切,又岂会想到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命运在他对她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时,就残忍地将他们分开……
“不知五行八字……”逸阳子唇角仿佛悄无声息地颤了颤。
没有八字,便是真的神仙来了也算无可算,可潘太后那边无论如何要他说出那番话,今日这褂他是非算不可……
逸阳子强压下面上的难色,追问道:“那陛下可有所寻之人常用贴身之物?”
“有!”李焱从袖中掏出素色银簪放入逸阳子手中,道:“此物她很是珍惜,离宫时只从宫中带走此物,爱卿或可一试。”
逸阳子接过发簪,双手合十,闭目凝神,片刻后抛出一把铜钱往面前的龟甲上掷去。
“哐啷——”铜钱落在龟甲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
无极殿内烛火摇曳,熏香缭绕,映得铜钱上的符文忽明忽暗。
李焱一手支颐,另一手攥得极紧,两指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眼底眸光微闪,一下一下仿佛竭力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半晌,逸阳子缓缓睁眼,声音低沉:
“回禀陛下,贫道已算出结果。”
“说。”
“此物之主。”逸阳子双手捧着银簪送到李焱面前,微垂着头,恭敬而笃定道:
“此物之主,目前正在盛京城郊西南方向。”
“西南方!”李焱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袖摆带翻了案上的茶盏。
“你的意思是阿曦果然没事?”
“是。”
“此话当真?”
李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快步走下来站到逸阳子面前,嗓音微颤:“你再说一遍!”
逸阳子恭敬一拜:“回陛下,卦象所示,此物之主确实生机未绝,且与陛下缘分未尽。”
李焱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
——阿曦她还活着。
她果然还活着!
一时之间,狂喜混杂着剧烈的震颤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可很快又被他脑中仅存的理智狠狠压下。
“你确定?”李焱目光冷厉,哑声道:“爱卿是宫中的老人了,应该知晓若犯欺君之罪的后果。”
“贫道不敢!”逸阳子伏地叩首,不卑不亢道:“贫道以性命担保,所言非虚,此物之主的确尚在人间。”
李焱缓缓回身坐回龙椅,指尖死死攥紧,骨节泛白。
——她没死……
满脑子都回荡着一个念头
——阿曦没有死,可她在哪?为什么找不到她?
“她在何处?”李焱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嗓音低哑,话音里压抑的急切清晰可闻。
逸阳子抬眸,迎着他的视线一字字道:“陛下亲赴亲蚕礼当日,便可与它重见。”
“亲蚕礼?”李焱眸光一凛:“你是说,她会在亲蚕礼当日出现?”
“不错。”逸阳子颔首:“天机所示,正是如此。”
无极宫中一时安静如死,李焱沉默良久,忽然冷冷一笑:“荒谬。”
他倏然起身,眼底翻涌着滔天怒意:“你分明说她如今身处西南方,可亲蚕所在之地分明是东南方的蟠龙山!南辕北辙,如何可行?”
逸阳子神色不变:“卦象如此,贫道不敢妄言。”
“朕看你分明是潘氏找来的说客!”李焱猛地拂袖,案上茶盏哗啦一声全数被扫落在地!
秦福广等人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李焱胸口剧烈起伏,眼底一片赤红。
亲蚕礼?与潘颖一起?
绝无可能……他原先绝不可能去参加的亲蚕礼。
可如今……
李焱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宋曦的脸——她笑着的样子,她蹙眉薄怒的样子,还有她请求出宫时决然神伤的样子……
若她真的还活着……
李焱蓦地睁开眼,眸光暗沉。
“传旨。七日后,朕与皇后——共赴亲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