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入我怀》 1、投怀送抱 深秋月夜,遽然起风,无极宫层层鲛绡轻纱在风中拂动,丹陛两侧睡莲的幽香被风卷起化进浓黑的夜色中。 宫殿巨兽一样的阴影下,静静站立着一个人,冰冷的月光洒落,那道身影单薄、模糊,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进去吧。”阴影中响起尖利的人声,猝然打破寂静,宋曦被人推着从阴影里走出来,在无极宫正殿门前站定。 深秋的夜风犹如刮骨利刃,手中的錾花金托盘似有千斤重,寒意从后背上被那人推搡触碰过的皮肤上升腾而起,顷刻之间蔓延全身,宋曦咬着下唇,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和不安,抬头望向眼前的巍峨宫门。 无极宫,天子寝宫。 身披金甲、腰悬兵刃的金武卫长臂一横拦在她面前,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天子所在之地,自是威仪赫赫,守备森严,殿外值守的护卫皆是圣上亲自统帅的金武精锐,气势逼人。宋曦被他们的气势一震,刹那间只觉如临山岳,僵愣在原地,不敢寸进。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自她身后踱出一个人来。 吴敬财身形瘦削矮小,一身华丽的织锦蟒袍,苍白尖利的脸微微扬起,神情颇为倨傲:“圣母皇太后听说陛下夜饮,甚是挂念,特赐醒酒汤并参荣燕窝粥一品。” “原来是吴公公。”两名金武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面露难色,道:“陛下今日心情不豫,秦总管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吴敬财登时沉了脸,冷哼一声,不悦道:“怎么,秦福广如今做了御前大太监,连建章宫圣母皇太后赐物都想阻拦,尔等也不把建章宫放在眼里了?” 他身量虽瘦小,可久伴圣母皇太后,连带着把上位者与身俱来的迫人气势都学得融会贯通,冷冷一声质问,颇有威势,犹如太后亲临。两名金武卫神情一凛,竟不约而同跪倒在地:“臣不敢。” 吴敬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捏了捏宋曦的肩,意有所指道:“呈进去吧,陛下跟前,务必机灵。” “公公……”宋曦抬起头,眸光怯懦,轻而柔软的声音微微发颤,她近乎哀求道:“奴婢愚笨,恐御前失仪,办不好太后娘娘交代的差事——” 十六七岁的少女,眉目秾丽,色如春花。吴敬财一低头,见宋曦眼稍泛红,眸中泪雾盈盈,只觉脸颊一热。 妍丽貌美,姿容无双,无怪太后娘娘这般看重,莫说是正常男子,就连他看了都忍不住心波摇曳。 “这是什么话!”吴敬财回过神,为掩饰方才一瞬间的失态,故作厉色警告道:“不过是送个吃食,能有何难?快进去,若耽误时辰糟蹋了太后娘娘的心意,仔细你的皮!” 宋曦眼睛一眨,眸光闪闪哆嗦,手里的錾花金托盘差点儿托不住,上头足金的碗碟摩擦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刺耳。 “蠢笨的东西!调教了许久,竟毫无长进!” 吴敬财隔着轻软的衣料在宋曦肩上重重一掐,引得美人娇声呜咽。 为首的金武卫忍不住抬头看过去,只见被吴公公领着的宫装少女眉如翠羽,肤如白雪,面容娇艳稚美,左眼下一点米粒大的红痕,宛如泪痣,一副怯弱无辜模样,不禁心生恻隐,忙伸手拦下吴敬财高高扬起的巴掌,正色道:“吴公公,无极殿前不得喧哗,陛下今日龙颜不悦,还请格外仔细,勿要触怒圣颜。” 吴敬财不屑地甩开手,回过头对宋曦道:“听见没有?愣着做什么?快把太后娘娘的东西送进去!” 宋曦哆嗦着应了声“是”,捧着金盘往无极殿走去,还不忘朝那金武卫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擦身而过时微微曲膝谢道:“多谢大人。” 宋曦生得貌美,年轻的金武卫不敢逼视,匆匆检查过盘子里的食物便移开视线,摆摆手示意她快走。 静谧的夜晚,热气腾腾的药粥,还有貌美娇怯的宫女……圣母皇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揭。 金武卫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目送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殿深处。 若是平时,她或可有所造化,甚至有望成为新帝登基后册封的第一位嫔妃,可因着今日朝堂上的事陛下雷霆震怒,眼下仍是余怒未消……这位小宫女,怕是有苦头吃了。 * 圣上下朝后在寝宫外殿处理公务批阅公文,此刻夜已深,殿中灯火长明却空无一人,宋曦独自穿行在诺大的宫殿中,耳边只有鞋履踏在地面上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和自己局促不安的呼吸声。 夜风卷过,寒意刺骨。宋曦冷得直哆嗦,想到今日来此的目的,寒意便从玉石铺陈的地面窜起,经由足底须臾便蔓延至四肢百骸。 崔太后命她爬上当今圣上的龙床。 一年来,她被拘在建章宫阴森的偏殿,崔太后命人为她调养身子、派人教习媚术,皆是为了今夜把她像一件取悦男子的物件般送到圣上面前。 因着这个缘由,宋曦虽未见过今圣明德帝李焱,却始终觉得他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峰峦矗立在眼前,投射下的阴影几乎迫得她喘不上气来。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被送上男人的床塌。 昔年宋家获罪,族中男子枭首处死,女眷没为官奴,那时她还未及笈,辗转流落至端国公府,没过多久便被国公世子相中,差点被强行临幸,那个时候…… 忆起旧事,宋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国公世子尚且如此,大越国君、明德帝李焱又岂非有过之而无不及? 多年来给人为奴为婢,摧折了曾经的相府贵女所有的傲骨。她向崔太后讨了个新名字,与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尊严、骄傲、真心和过去的一切都伴随着“宋曦”这个名字埋藏在建章宫暗无天日的偏殿里。 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被成倍放大,直到在无极宫寝殿前站定时,宋曦伸手抚上“砰砰”直跳的心口—— 家族覆灭、沦为官奴、丧失尊严、任人折辱……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难以回首,她不想继续过那样的日子了。 强压下恐惧、惊惶和不安,宋曦站在殿前,定了定心神,稳住手里的托盘。 据说新帝李焱从来不得先帝宠爱,宫人拜高踩低,多有怠慢,故李焱从小便不喜宫人仆役随侍在旁,如今做了皇帝,仍喜独处,只让金武卫及总管太监守在殿外不许人打扰。 宋曦低头,捧着手里的托盘递至御前内侍秦福广面前,低眉顺眼,柔声细语道:“奴婢建章宫宫女,奉圣母皇太后命送来给陛下送些吃食。” 秦公公一听是建章宫的人,也不盘问阻拦,只按部就班试了试毒便放宋曦进了殿。 无极宫外殿布置得庄重华丽,无数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将室内映照得通明。 进门左右两侧被围屏围着,中间一泓池水,颜色幽深如墨,横亘寝殿正中,池水后横设一方柏木桌案,明德帝李焱一手支颐坐在案后,双目微阂,似在小憩。 宋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朝他走过去。 离得近了些,她看到李焱一身玄色常服,可是满屋子的明珠之光似乎一点儿也落不在他身上,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宋曦不敢再看,低眉敛目,捧着金盘绕过墨池朝眼前陌生男人走了过去,最后停在长案下侧,委身跪地,手中金盘举过头顶, “建章宫圣母皇太后赐醒酒汤并燕窝粥一品,请陛下享用。” 李焱的身形动了动,却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皮都未动一下,只淡淡道:“放着,退下吧。”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如金玉相击,清亮入耳,宋曦听着,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稔之感,似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但她无暇细想,崔太后交给她的任务还没有做完—— “你不是想脱籍吗?把皇帝伺候好了,抓住主子的心,你会如愿以偿……” 崔太后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盘旋,可宋曦脑海中却有一瞬间的空茫—— 可是该怎么做呢? 当今圣上近在眼前,该如何做才能得到他的垂青?崔嬷嬷过去必定对她说过,可是为什么临到用时,脑子里却空白一片,一点头绪都没有了呢? “还杵着做什么?”李焱久久没有听到她离开的动静,声音已隐隐带着些不悦:“出去。” 寸功未成,崔太后那里如何交代? 宋曦就当没听见,索性眼睛一闭硬着头皮直愣愣往李焱跟前凑。 教习媚术时,崔嬷嬷教导了什么来着? 抓住男人的第一步,热情、主动。 她现在的样子足够热情,也足够主动,李焱他只要是个男人,就一定会喜欢的……吧? 可是她的动作太过生疏,意图也过于明显,此举一出,竟彻底惹恼了李焱。 就在她即将落进那个陌生怀抱里时,对方双目一睁,豁然起身,长长的袖摆一拂,把案上的粥碗连带着托盘都拂落在地,造价不菲的德化白瓷碎成数瓣,晶莹的梗米粥流了这地。 “放肆!” “啊——” 李焱拂袖起身,宋曦始料未及,整个人跌坐在地,撑在身侧的手掌按在一地碎瓷片上,顷刻间洇开嫣红的血渍。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犯天子!来人——” 宋曦惊惶抬头,正对上李焱怒气腾腾的脸。 眼前的男子看上去年纪很轻,丰神俊朗,修眉凤目,却面容阴沉不苟言笑,仿佛与身俱来的凛然威压和阴鸷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宋曦的目光顿时凝滞。 她曾见过这张脸温柔含笑的模样。 彼时,这张面孔比现在青涩几分,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含着一汪潋滟清泉,温情脉脉,很是令人安心。不过一年不见,他身上少年人的稚弱青涩意味竟已褪去大半,长眉斜飞入鬓,下颌线条如刀刻般深邃完美,周身隐然笼罩着不可侵犯的深重威势。 宋曦一时有些恍惚了。 怎么可能……会是他…… 四目相对的一瞬,李焱同样变了脸色,脸上的阴鸷怒气骤然散去,眼底弥漫起犹如做梦般的恍然之色。 “阿曦?”他俯身靠近,双手搭上她的肩,低而沙哑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意:“阿曦,是你吗?” 宋曦脑中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张口,急促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宫门自外被打开,守在殿外的秦公公带着金武卫破门而入,脸色难看的吴敬财紧跟在后。 “陛下息怒!”御前总管秦公公一扫眼前情景,心中便已猜出了七八分,匆匆伏首跪地:“奴才有罪,这就将触怒龙颜的奴婢带下去——来人!” “慢着——”李焱正想阻止,话刚到嘴边,目光一扫瞥见金武卫身后的吴敬财,神情顿时警觉。 “你来自建章宫?”李焱脸色骤变,嗓音顿时冷到极点,伸手扳起她的下颔。 “你是崔太后的人。” 语气冷漠却笃定,并非质问,而是冷冰冰的陈述。 男人的指尖凉而有力,捏得她下颔生疼。 宋曦被迫仰头对上他黑沉如墨的双眼。 “你何时成了崔太后的人?”李焱倾身朝她靠近,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是崔太后的人?” “回陛下,”宋曦眸光微颤,仓惶躲开他的视线:“奴婢建章宫宫女陆氏,贱名月歌。” 大殿一时安静如死,李焱墨沉的双眼紧盯着她,喉结上下一滚,仿佛把她的名字放在唇齿间嚼碎了又狠狠咽下。 “陆月歌?呵——”李焱的脸色越发阴沉:“你是建章宫宫女,那凤凰山中的宋曦又是何人?” 宋曦脑中“嗡”地一声响,竭力定了神,故作平静道:“奴婢不知,陛下恐是认错人了。” “……”李焱的面容半隐在阴影里,漫长的沉默后,才听他哑声冷冷一笑。 “我是认错了人,还是看错了人?”李焱眸光森寒,声量虽不见多高,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无端令人觉得喘不上气来。 “你是崔太后的人。”他压低声音,看看盯着宋曦的眼睛,一寸一寸收紧手指,冷冷重复道:“所以,过去的一切、所有你对我的好,甚至你我的相遇,都是你和崔太后联起手来的一场算计吗?” 2、逃奴 抄检宋丞相府的那一天,盛京城整条南北大道被金武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平日里一个个眼比天高的宋氏族人被套上脚镣枷锁,战战兢兢地缩在宋府门前,女眷们犹如惊弓之鸟,哭泣着乱作一团。 大越皇朝首辅宋业成欺君罔上、教唆淮南王李淼谋逆的罪名已经坐实,圣上下了圣旨定罪惩处。这段时日盛京城街头巷尾几乎所有人人都对此事津津乐道。 “……你是没看见,那天的阵势,可真是……啧啧……” 天上飘着细雪,盛京城郊悦来酒肆里,摆摊卖糖人的老刘头饮下不知道第几杯烧刀子,大着舌头道:“……数不清的带刀军爷,一箱一箱的东西往外搬,金的、银的、珠宝首饰、字画古董……还有许多咱也就不出名儿的宝贝,从我一早出摊就开始抄,一直到天黑了收摊回家还在那抄着呢……呃……” 老刘头打了个嗝,酒气熏天,坐在他对面的人不禁遗憾地拍着大腿叫道:“好家伙,这得贪了多少!可惜我家婆娘昨日生娃娃,我没能出摊没看看……” “这还不算什么。”老刘眯着眼睛,得意洋洋地继续炫耀:“你不知道呢,宋府获了罪,府里那些夫人小姐们被赶出宋府,都被收没了钗环首饰,剥掉绫罗绸缎……啧啧,那一条条单薄窈窕的身段,就裹着一层单衣站在哪里,远远地看上一眼,那可真是大饱眼福。” “还有这种事!”那人兴致高涨,又给老刘添了一杯酒,好奇道:“说起来,你看到那宋家大小姐的真容了吗?是否真如宋公子那般仙姿玉貌,国色天香?” 宋业成未落马前,宋家是盛京城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宋丞相膝下儿女众多,正室嫡出却只有头前的一对儿女,长子宋煦,字明湛,生得凤眉剑目,风姿过人,朗朗如日月入怀,是盛京城中一等一的神仙人物,所至必引得城中少女芳心懵懂,争相追逐,又因其学究天人,智计无双,人称“无双公子”,而与他一母同胞的宋家大小姐宋曦年纪尚小,金尊玉贵,养在深闺,甚少在人前露面。 老刘一听对方提及宋家大小姐,仰头闷了杯中酒,长长打了一个嗝,双颊红通通的,眼睛像是笼罩着一层浑浊的雾气,用半梦半醒的腔调道:“那可真是……那宋大小姐年纪尚小,可那脸蛋、那眉眼,生得简直是……太漂亮了,简直就是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女,呃……雪团儿似的……” 听者半信半疑道:“真的假的啊?十岁的小丫头片子,看得出啥子嘛?” “那还能有假?”老刘嘟囔道:“等你看到了,就……嗝……就知道了……” “可惜啊,我是看不到了。”酒桌上的人一脸憾色:“宋府出事,这位大小姐籍没为奴,如今想必已被京中达官贵人们收用,往后怕是无缘看见了……” …… 端国公府。 盛京城百姓口中“天仙似的”宋家大小姐宋曦微垂着头坐在端国公世子的床榻上,她穿着一身艳俗的粉石蕊短卦并云锦榴花彩裙,绾发盘髻,脑袋上顶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金银珠玉首饰,看上去不像仙气飘飘的天上仙子,倒像是冒着一头傻气。 眼下距宋丞相被定罪处死已过去三年有余。昔日宋丞相倒台,宋氏一族成年男丁处死,未满十四岁的男丁及阂府女眷没为官奴,宋曦几经辗转,来到端国公府,成为国公府二小姐冯蕾的奴婢。 过往十年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人生在羽林军前来抄家时化为乌有,宋曦被人剥去华衣,像扔死狗一样扔到端国公府,成为冯二小姐院子里最末等的奴婢。 冯蕾与她虽有过节,可终究孩子心性,搓磨了她小半年就觉得无甚趣味,丢开手去不管不顾了,直到三年后的某日在院中看到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的宋曦,恶意再起,琢磨出了个比使唤千金贵女当牛做马更痛快的法子。 她命人把宋曦从后院提溜出来,换下粗使丫鬟的荆钗布裙,裹上绫罗绸缎日日带在身边,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引来她那个脾气暴烈、手段粗残的世子嫡兄的注意,开口讨要了去。 端国公世子冯磊残暴好色,行事荒唐,年前才行的冠礼,如今房中却已有了男女姬妾脔宠十数人,这其中还没算上这一年来被他在各种变态猎奇的手段下丧命之人。 “好一个小美人儿,荆钗布裙也难掩明珠之光……”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冯二小姐身上名贵的衣料走动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下一秒,宋曦下巴猛地被人捏住,染着蔻丹的指甲在视野里隐约可见。 在那只手的胁制下,宋曦不得不抬起头来。 她的兄长宋煦风姿无双,如云巅白雪,清贵纯澈,不染纤尘,当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仙人物,而宋曦却生得肌白胜雪,眉目如画,姿容艳绝,如明珠灼目,教人不敢逼视。 “好美的一张脸,在我这里当奴婢当真是暴殄天物委屈了你……”冯蕾的指尖在脸颊上缓缓摩挲,带来一阵阵悚然凉意。 宋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一刻便听得对方用故意拖长了尾音的语调,慢悠悠道:“我哥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去了哥哥院里,可要尽心伺候,别忘了我的抬举之恩啊。” 就这样,宋曦被送入端国公世子院里,即将成为世子众姬妾之一。 …… 天色渐暗,烛光摇曳,宋曦收回思绪,安安静静坐在床塌上,眼帘微垂,鸦羽似的长睫在眼睑上投射下一小片阴影。 端国公世子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前堂设了宴,痛饮作乐。大越皇朝,尊卑分明,宋曦已落贱籍,按照律法,连给国公世子作妾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只能做个通房奴婢,本没有什么正经的礼仪仪式,可那冯磊素来爱出风头,浅薄自大,得了如花似玉的美婢,自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广而告之,是以国公府的宴席摆了整整一花园,就差没有摆到大街上去。 前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声越发嘈杂刺耳,宋曦羽睫轻颤,缓缓抬起眼帘。 冬日的夜来得格外早,她似乎已经坐在此地等了很久很久了。 脖子被一头珠钗首饰压得又酸又疼,她坐在床上,伸手一件一件取下头顶的发饰,在身侧一字排开,只将最后一只不起眼的金?翠发簪握紧,小心翼翼藏进宽大的袖摆里。 前方隐隐传来喧闹的人声,故作风流的调侃玩笑声此起彼伏,又过了一会儿,几道凌乱急匆匆的脚步越来越近。 “……你们……呃嗝……都退下!不许跟过来,爷要与美人儿……共赴……嗝,共赴巫山,哈哈哈哈……” 这个声音,是冯磊来了。 宋曦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攥紧发簪,力道之大以至于掌心都沁出了热汗。 “砰——”地一声响,国公府酸枝红木房门被重重推开,一条山一样的庞然人影赫然出现在门边。 “美人儿,你的爷来疼爱你了——” 黏腻、含糊,尾音故意拖长的嗓音伴随着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 胃里反上阵阵酸水,宋曦强忍恶心呕吐的冲动,鼓足勇气仰头冲眼前大块头男人嫣然一笑: “世子爷可算来了,教奴好等……” 摇曳的烛光中,美人容颜艳绝无双,嗓音酥入骨髓,直教人荡魂。 冯磊醉色深深的脸颊顿时更红了,粗大的喉结分外明显地上下一滚,喘着粗气迫不及待地朝宋曦扑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手起掌落。 窸窸窣窣的衣料磨擦声中夹杂着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轰然倒地。 微弱的烛火快速而短促地摇晃几下,很快又慢慢恢复平静,床纱幔帐飞舞,木榻剧烈晃动发出颇有节奏的摇动之声。 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宋曦从乱做一团的被褥衣裳间起身,而在她身后,端国公世子粗长的四肢平摊着,浑身瘫软倒在床上。 “……”宋曦攥紧手里的金簪,屏着呼吸靠近冯鑫,用金簪锋利的末端小心翼翼戳了戳他染着醉色的脸颊,半晌不见他动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这位端国公世子比她想象得还要不中用,不过是趁其色欲熏心飞身扑来时,在他耳门穴上重重一击,便将人打翻在地人事不省。宋曦定了定神,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床上的胖子,这些时日来笼在心头的阴霾顿时消散了一大半。 那冯二小姐生得娇娇俏俏,心肠却着实歹毒。宋曦心想,昔日不过与她有过几句口舌争锋,后来相府败落,自己沦为官奴,她落井下石,百般奚落折辱犹嫌不够,竟将自己送给她那混账嫡兄作贱,委实阴毒残忍,今日事成便罢了,若是一击失手,自己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冯磊荒淫无度,一波接一波的姬妾脔宠往院子里收,宋曦在国公府后院待了三年,看着都觉得脏,早就下定决心,今日就是一簪子刺穿了喉咙也绝不委身冯磊。 好在那养尊处优花天酒地的端国公世子足够无能,才让她轻易得手,逃脱了给人通房奴婢的厄运。 远处的筵席并没有因世子离席而散场,喧闹的丝竹声、觥筹碰撞声和此起彼伏的祝酒声中,宋曦轻手轻脚推开了房门。 冯磊今日心情大好,不免贪杯,来时已喝得神智不清,随口勒令不许下人跟进院子里来,故而此刻院中静悄悄的,竟无半条人影。 宋曦来不及庆幸,闪身从院门溜了出去,循着记忆避开灯火通明的大路,在国公府后院小道疾疾穿行。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今夜世子宴客,各房主子们在前堂宴饮,下人仆役们也各自找了地方偷闲,宋曦藏头掩面,行色匆匆,竟是一路畅通无阻,不一会儿便经由角门出府,穿过长而逼仄的巷道,行走在在盛京城犹如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小巷里。 大越国法严苛,宋府家规亦是森严,女眷未经父兄允许,夜间不得外出。宋曦此前只在每年的元霄、上元等节庆之日的夜晚,才被允许在众多丫鬟婆子的陪同下戴着幂篱外出游玩。 从巷道尽头走出来,回望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盛京城。遂然风起,扬起宋曦疾疾奔走时散落的鬓发,寒意伴随着冷厉的夜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宋曦孤身站在城门投射下的巨大阴影中,忽而感到格外寒冷无助。 “……”她拢着衣襟,五指却覆着胸口,隔着厚重的衣料轻轻摩挲着贴身佩戴的玉扣,回望明灯如昼的盛京城,目光空茫。 这个生她养她的盛京城,往后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3、我是皇帝 初春三月,晨光侵晓。 宋曦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迫不得已接受现实——家里已经无米下锅了。 “无米下锅”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她如今所在的小屋位于盛京城郊凤凰山山腰,四周密林环绕,佳木茏葱,一条湍湍溪流自密林深处曲折蜿蜒而下,放眼望去,只见奇花瑶草,参天古树,何来米面粮食? 自宋曦打昏端国公世子逃出国公府已过一载有余。 那日她藏身城门附近,趁着轮值的守城将士交接换岗之际悄然出城,循着记忆一路向西疾疾奔去,直至遁入盛京城西郊的凤凰山。 传闻凤凰山曾是仙人修行之灵山,山中布有奇阵,迷雾缭绕,凡入山者皆不辨方位,时常有人在山中迷失方向从此行迹全无全,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诸多传闻越演越烈,久而久之,高耸于盛京城西郊的凤凰山便成了一处禁忌之地,行人百姓久未踏足。 而对仓惶逃离盛京城的宋曦来说,凤凰山是再好不过的藏身之地,旁人讳莫如深的盛京禁地,在她眼里,却是最最安全的地方——早在金武卫查抄宋府前,兄长宋煦便已领着她入了山,来到一处宛如世外桃源般的秘境。 “阿曦你看,此地如何?”宋煦长身玉立,精华内敛,如青崖冷松,风致无双。彼时,他指着一座掩映在竹林深处的二层吊脚楼木屋,回过头弯着眉毛问她。 “唔……颇为别致。”宋曦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道:“哥,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哥哥送你的十岁生辰礼物。”宋煦收起笑容,严肃道:“阿曦,出门前我叮嘱过你,务必记好来时之的路,你可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宋曦皱着鼻子,显得很不满意,嗔道:“哥,哪有你这样送礼物的?这玩意有什么用嘛。” “此山留有古时候的残阵,难辨方位,故而人迹罕至,我稍作修改,将残阵纳为己用,在此起了这间屋舍,除了你我,世上无人知晓它的存在,往后若有变故……”说到这里,宋煦顿了顿,仍继续道:“若宋家出了变故,你可至此避祸。” “变故?”宋曦一惊,睡意顿消,忙追问道:“家里能出什么变故?哥,是父亲在朝堂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宋煦摇头,眉心却一寸一寸拧紧:“以备不时之需罢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宋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宋煦的指点下,循着记忆原路折返下山,将来去之路牢牢记下。 彼时她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直到不久后朝廷的金武卫把宋宅团团围住,她的父亲被套上层层枷锁下了大狱,而宋煦则被安上谋反的罪名下落不明…… 那一刻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原来哥哥所说的变故就这样悄然降临。 一夕之间,宋家获罪,她落了奴籍,却又逃离主家,若是被端国公府发现踪迹捉了回去,便会被当作逃奴从重发落,到时怕是要丢了性命,倒不如藏身于人迹罕至的凤凰山中保全性命。 宋煦说过,只要他不死,便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此地与她聚首。 山中云雾缭绕,不辨方向,宋曦几乎是刚踏上山道,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漫无目的地在苍木葱茏的山林之中前行,好在她已将来路去路都牢牢记在脑海中,略一定神,便循着记忆,终于找到方位,在朦胧的雾气中一路跋涉到了山腰处,眼前豁然出现一间掩映在绿竹中的木屋。 许久未有人踏足,屋中各类器具皆已蒙尘,所幸屋子本身还算牢固,尚可遮风挡雨以做庇护之所。 在国公府为奴为婢数年,洒扫烹饪等活儿宋曦已是做得得心应手,三下五除二就将小屋收拾干净,暂且住了下来。 有了庇护之所,附近又有果树溪流,野果河鱼皆可充饥,屋中还有宋煦留下的布帛毛皮、火石草料,环境虽原始,却总归活得下去,拾些山中菌子,偶尔下山置换些物资,宋曦在此一住便是一年有余,却始终没有等到宋煦。 …… “粮食没了……蔬菜没了,唔……野果子也不多了。”宋曦从角落里翻出最后几颗红通通的野果子,叹了口气便拎起空篮子推门而出。 时值盛春,山里草长莺飞,阳光灿烂。宋曦迎着炫目的阳光微微弯腰,把手里最后一枚鲜果丢给趴在门边的毛茸茸小东西,笑着嘟囔道:“都怪你太能吃,看着小小一只,怎么能吃这么多……” 那蜷着身子的小东西“嘤”地一声,两只粗短后肢撑地,上身直立站起,毛茸茸的爪子举得老高,露出黑乎乎的肚皮,金红色的背毛和带着一圈一圈白色花纹的蓬松大尾巴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芒。 宋曦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掌心被微微有些发硬的毛发硌得发痒,含着笑道:“果子,陪我出去找吃的吧。” 状如狸猫的小东西捧着宋曦递给它的果子“吭哧吭哧”吃得正欢,仿佛能听得懂宋曦的话似的,飞快嚼碎鲜果吞入腹中,又匆匆舔了舔爪子抖抖尾巴一扭一扭跟在宋曦身后进了密林。 凤凰山山高奇险,气候湿润凉爽,宋曦所在的山腰处遍植绿竹,其中颇多山林野物。 “果子”便是她刚入山不久在竹林里捡到的小东西。彼时天寒地冻,大雪漫天,宋曦在竹林深处看到它时,小家伙被一只稍大些、已然冻僵了的小兽蜷在身侧,冻得奄奄一息。 宋曦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忙上前查看,可惜她来得太晚,成年的小兽已经咽了气。宋曦葬了大的,把奄奄一息的小小兽带回家,放在炉边烤了一夜它才堪堪活转过来。 这小东西爱吃竹叶和山里的野果,甚是好养活,短短一月有余,便从巴掌大的小东西长得有如狸猫大小,黑灰色的胎毛退下,背上的毛发油光水滑,金灿灿的十分漂亮,唯独肚腹和四肢足底的皮毛仍是黑色,受到挑衅便会用两只后腿站立,抻直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扑来,虽然无甚杀伤力,却十分憨态可掬。因它喜食野果子,宋曦便唤它果子,果子机灵可爱,不仅能吃果子,还能寻果子找吃食,寻物探路,聪明得很,冬日里便是它领着宋曦,在山里漫山遍野地跑,寻得了不少山果野味,这才安然过了冬。 宋曦带着果子行走在山林里,步履轻快悠闲,不时停下来拍拍果子毛茸茸的头顶,笑道:“咱们家里的粮食都吃完了,今天你可得打起精神来,多找些吃的,知道了吗?” 果子用后腿站立,直起上身蹭了蹭宋曦的小腿,嘴里发出清脆的犹如小鸟叫的“嘤嘤”声,仿佛拍着胸脯向宋曦保证不辱使命。 宋曦眉开眼笑,又塞给果子一颗刚捡的松果。 可是这一次,果子有负所托,领着宋曦在山林里转了大半天,竟连一颗可以入口的野菌子都没有找到。 眼看天就要黑了,篮子里还是空无一物,宋曦越发心急,可果子仍自顾自地蹦蹦跳跳领着她往前走。 “慢一点,果子,别走得太远……”宋曦又饿又累,勉强跟着它,见果子越走越远,不免惊惶道:“果子等等,仔细走得太远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果子颇通人性,竟真就原地顿了顿等她跟上。宋曦抬头看看天色,踌躇不前。 “天快要黑了,实在找不到吃的也无妨,先回去吧,我给你洗竹叶子吃。” 果子“嘤嘤”叫了两声,像在催促她跟上,继而纵身一跃往一处山坡跃下,仿佛坡下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的注意。 “等一等,果子回来——”山坡下面的路黑黢黢的,宋曦从未走过,皱着眉头朝下一望只觉头晕目眩,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顷刻间笼罩心头。 这底下恐怕不是什么好去处。宋曦在心中嘟囔,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可山林中常有猛兽出没,不把果子找回来,她怎么也不放心。 思忖片刻,宋曦还是咬咬牙下了坡,循着果子留下的爪印一路寻了过去。 长坡底下是一丛高及人膝的灌木丛,生得茂密又带着倒刺,从坡底往上看,山间密林遮天蔽日,根本不见阳光,如果不是隐约听见果子的“嘤嘤”叫声就在前方,宋曦早就回头跑了。 “坏果子!”宋曦一边拨开灌木一边小声念叨:“等抓到你,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哎哟——” 绕过一丛粗壮的灌木丛,宋曦已经看到果子毛茸茸的大尾巴了,心中刚松了一口气,却一不留神被脚下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大块头绊倒,冷不防跌坐在地,疼得倒吸凉气。 宋曦眼前直冒金星,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屁股狠狠着地像是摔成了两瓣似的,疼得厉害,果子不知从何处窜了过来,嘤嘤一声叫,跳起来盘踞在她的膝盖上,若无其事地舔着爪子。 “你这个坏家伙!”宋曦看见悠悠闲闲的果子,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抬手伸向它,可还没等她拎起果子的后脖颈,眼角的余光冷不防瞥见身侧方才绊倒自己的东西。 那东西裹着一身破破烂烂黑衣,长手长脚,发丝散乱,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分明是一个穿着黑衣的人。 宋曦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尖叫出声,果子受到惊吓从她身上窜飞,趴在一旁对她怒目而视。 宋曦惊魂未定,顾不上果子,捂着嘴大着胆子朝那人影看去,这么一看心中又是一阵悚然。 只见那人身下竟是一大滩血迹,连四周的草叶都被染得鲜红,身上的黑衣一块深一块浅,显然也染上了大片血渍。 方才果子一定是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会把她一路往这里引。 “这可不是什么好吃的野味。”宋曦暗骂一声,小心翼翼朝那人探过头去。 那人浑身是伤,狼狈不堪,一头乱发覆面,满脸血污,看不清容貌。宋曦凑了过去,战战兢兢伸手放在他鼻下,感觉到有微弱的气息扫过,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还活着……”宋曦喃喃自语,回过头想找果子,手腕却冷不防被一只冰冷潮湿的手紧紧扣住。 “救……救我……”满脸血污的人伸手捉住她的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他每说一个字,嘴角便渗出可怕的血沫。 冰冷黏腻的血污粘在身上,宋曦毛骨悚然寒意骤生,本能地想要甩开他的桎梏,没想到那人虽身受重伤,在求生的本能下,力气却极大,宋曦一时竟怎么也甩不开他。 “你别这样,先放手……” 那人的意识显然已经模糊了,对宋曦的话听而不闻,只越发用力地拽着宋曦,含混不清道:“救我……我是……我是……” 他的声音太虚弱太模糊,宋曦听不清,下意识朝他倾身,侧耳细听,这才听清他口中念叨着—— “救我……我乃当今天子……” 宋曦本惊恐不安,听见他的话却忽然“噗嗤”一声,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你是皇帝,我还是皇后娘娘呢。” 4、男女授受不亲 “如果不是我碰巧知道当今圣上是个一脸凶相的糟老头子,说不定就信你的鬼话。”宋曦翻了个白眼,双手并用捋开那人的手,没好气道:“你这样扒拉着我,我要如何救你?” 那男子不知是觉得她说得有理还是最后一点气力已于方才拉扯中耗尽,指间气劲松了松,被宋曦轻轻一推竟顺势倒下,彻底昏了过去。 “喂,你怎么了?”宋曦见他一推就倒,赶紧蹲下身来,屏着呼吸把手伸到他的鼻下,直到感受到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呼吸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昏了过去……”宋曦喃喃自语,扒开一层层染血的黑衣,细细查看那人的伤势。 沾满尘土和血迹的黑衣被一层一层剥开,露出男人紧致流畅的胸膛线条,从其肌理纹路来看,眼前的年纪很轻,皮肤紧实饱满,身形体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修长的骨架上覆着一层紧致的薄肌。如今,他胸膛皮肤上多了数道鲜血淋漓皮肉外翻的伤口,形状各不相同,有锋锐凌厉的刀伤,也有深入骨髓的箭伤,像是被一群手持各式兵刃的人围攻过,伤口触目惊心。 好在伤口虽多,却无一处致命伤口,许是他运气好,有两三道刀伤就横亘在心脉附近,堪堪避过要害之处。 “下手真狠……是被仇家围杀了吗?”宋曦手上用随身携带的帕子和止血伤药简单包扎了伤口,回过头苦恼地望向方才途经的长坡。 山间密林,枝叶扶疏,浓荫匝地,幽长的坡道掩映在密密麻麻的灌木从中,乍一眼看去,虽蜿蜒曲折,幽森可怖,其实并不十分陡峭,宋曦好手好脚,一人上去自是无碍,可是带着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子,恐怕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宋曦垂头思忖片刻,回过头望着彻底失去意识的不速之客,为难道:“不如你就留在这里,我每天带了伤药和吃食来?” 他没有被伤及要害,只要伤口处理得当,便不会有生命危险。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宋曦自言自语小声嘟囔,可话刚说完就被她自己摇头否决。 不妥。 山林里时常有野兽出没,此人又身受重伤,血腥味方圆数里都闻得到,很快就会召来食肉猛兽,若把他一人丢在此地,明日再来,恐怕只能看到他的骨头了。 最后,宋曦认命似的弯下腰,拉起那男子的胳膊架在肩膀上,半扶半背着把人驾起,朝前方的山坡投去视死如归般的目光。 算她倒霉,好人做到底,带他上去吧。在端国公府当了几年粗使奴婢,累活重活干了不少,不就是拖个人爬坡吗?咬咬牙一鼓作气应该也不是不行。 “果子,带路吧。”宋曦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口气,拖着人事不省的男人一步一挪朝山坡走去。 * 回到吊脚楼小木屋时,天已经全黑了,果子蹦蹦跳跳窜上屋子前的大树枝上,抱着毛绒绒的大尾巴蜷成一团。宋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石头一样沉的男人拖拽着回了家,待把人扔进房门,她已经气空力尽,几乎瘫软在地。 “看着挺瘦,怎的死沉死沉的。”宋曦一边抱怨一边揉着快要散架的肩膀,气喘吁吁地灌了自己一杯凉水,这一灌不要紧,凉水下肚,饿了大半天的肚子当即“咕咕”直叫。 “真倒霉,什么吃的都没找着,又要饿肚子了。” 宋曦打算再去屋子周围寻些野菜野果子充充饥,谁知刚一起身,眼角余光便瞥见那黑衣男子胸口的黑色水渍又扩大了一大块,空气中隐隐弥散着血腥味。 “坏了,定是方才把他拖回家时牵动伤处,伤口又开裂流血了。”宋曦心里一揪,再顾不上找东西吃,连忙蹲下身扒开男人的衣服仔细查看伤口。 的确是有一处箭伤开裂,虽然血流如注,处理起来倒也不算棘手,宋曦匆匆处置一番又见男人浑身血污,污秽不堪,着实看不下去,便打来温泉水,把那人脸上身上的尘土血污尽数清洗干净。 血污被泉水冲刷而下,男子的面容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眉目俊逸、轮廓分明的年轻男子,面孔还略显青涩,但凤目剑眉,挺鼻薄唇,足令人过目不忘,虽因失血过多而显得面色苍白,却仍难掩俊秀姿容。 “收拾干净了倒还有个人样。”宋曦盯着男人苍白的脸若有所思:“既是伤着,躺在地上也不是个办法……” 她动了恻隐之心,拍了拍那人苍白俊朗的脸颊,“倒是便宜你了,谁叫我给自己捡了个大麻烦回来呢。”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把人带回来了,就不能放着不管不顾。 宋曦往屋里寻了几件干净的衣衫给那男人换上,又连拖带拽,花了好些功夫终于把人弄到自己的床上。 如此一番折腾,不知不觉又过去数个时辰,待把人安顿好了,宋曦自己也累得够呛,替那陌生男子掖好被角,没过一会儿竟倚在床边沉沉睡去。 * 脑中昏昏沉沉,视野一片模糊,头顶像是顶着千钧重物,宋曦如坠云雾之中,意识模糊。 刺耳的兵刃声由远及近,耳中一片嘈杂,她被人从房内拉出,驱赶至前院,面容模糊的老太监双唇一张一合,手捧明黄卷轴宣读圣意。 “……丞相宋业成,悖逆天常,深负皇恩,身居首辅之位,不思忠君报国,反生异心,离间皇嗣手足,图谋不轨,罪大恶极……处以极刑……宋氏一族,男子一律枭首示众,女眷籍没为奴……以正国法……” 话音渐弱,面容模糊的官差衙役朝她靠近,她本能地想要逃,身子却扎根在原地似的难以动弹。 视野里充斥着如薄纱似的雾气,衙役已经站在面前,她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只隐隐看见他们双双伸手朝她探来,却在即将接触到她时化为两缕青烟消散。 视野里的雾气犹如风云聚散,顷刻间消散了去,眼前所见之物随之一变。 皑皑白雪中,黑压压的人群围在四周,视野中间的场地上,数十个被剥去华服、套上枷锁的宋氏男丁被押解在地,随着看高台上不清面容的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 血光刺目,重物坠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一批接一批宋氏男子人头落地,刑台上还来不及倒下的无头尸身来不及被清走,下一波等待行刑的宋氏族人便又被推了上来。 出了三朝首辅的延州宋氏一族百十口男丁就这么在刽子手的刀下一茬接一茬被枭首,盛京城菜市口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刺眼的血光又被雪色覆盖,目之所见再一次蜕变幻化。疾风卷落鹅毛大雪,身披貂裘的国公府二小姐冯蕾款款而来,身上名贵的衣料走动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大胆贱婢,眼珠子往哪里瞪!面对主子时,需低眉顺目,不得直视主子——来人,给我打!” 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啪”地一声响,后背掠过刀割般的剧痛,有人挥舞着长鞭狠狠抽打她的身体。 她倒吸一口凉气,倏然抬头,正对上冯蕾尖酸刻薄的脸。 “……小心些,别落下疤痕,我哥还等着她伺候呢。” …… 场景再次幻化,刺目的雪光被摇曳的烛光取代,目之所见一片艳丽的红。端国公府满腹肥肠的世子爷带着浑浊的酒气摇摇晃晃朝她扑来。 “等急了吧,美人儿……爷……呃嗝……爷这就来疼爱你……” 不……不要—— 父亲!哥哥!你们在哪里? 不要留阿曦一人—— 睡梦中的宋曦浑身起来觳觫,害怕得要命,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猛地睁开眼,在一阵天旋地转中醒转,上身一个不稳,朝下重重扑去。 “啊——” 身子像压到了什么东西,硌得难受。宋曦大梦初醒,脑识恍惚,眼前一阵晕眩,过了好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竟朝床上扑倒,结结实实压在昨夜从山里拖回来的年轻男人身上。 更糟糕的是,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醒转过来,此刻眼睛大睁,面色苍白,惊愕地与她对视。 “……” “……” 四目相对,寂默无言,直到被宋曦尖叫声引来的果子从窗子里跳了进来,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跳上床,歪着脸发出“呜”地一声叫,圆溜溜的眼睛在宋曦和男人的脸上来回转动,满是好奇。 宋曦猛地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从男人身上爬起,歉然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弄伤你吧?” 这个可怜人身上已经够多伤了,被她这么一撞,伤势怕是雪上加霜。 “……” 年轻的男人一言不发,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目光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一样,仍直勾勾地贴在宋曦脸上。 “怎么不说话?”宋曦俯身近前,匆忙上手拨开那男子的衣襟,喃喃道:“坏了,莫不是被我压到了伤处,伤口恶化——” 手腕忽然被扣住,眼前的男子终于有了反应,伸手拦下她,脸颊隐隐泛起浅淡的绯红色。 “无碍。”他的声音很轻,因受了伤而稍显气弱沙哑,带着些许清寒疏冷的味道。 还能说话,看来意识清醒着。 宋曦不敢大意,忧心道:“你身上有好多伤口,虽不致命,可方才又被我撞倒怕是又开裂了,我这就帮你重新上药包扎。” 那男子脸颊红晕渐深,他轻咳一声,匆匆摆手:“小伤而已,不必劳烦姑娘。” “不麻烦的。”宋曦随口道,抬眼竟看见他脸颊泛起一层薄红,急道:“你的脸怎地红成这样,是发烧了吗?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却被对方一偏头,堪堪躲了去。 “怎么了?”宋曦忍不住皱眉,随即忽然回过味来,后知后觉道:“你放心,我不是歹人,不会害你性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红晕从脸颊一句蔓延到了脖子根,“男女授受不亲,不敢劳烦姑娘。” 宋曦撇了撇嘴,不屑道:“瞧你年纪轻轻,怎的说话和老头子似的。都受了伤还守着什么男女大防?何况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难不成你身上有何见不得人的隐疾?” “咳、咳咳——”男子无端被呛了一下,语无伦次道:“在下并无……呃,并无隐疾。” 宋曦见他双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却依然苦苦端着副温雅有礼的模样,心中颇觉有趣,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垂眸莞然一笑,很快又抬眼看他,脸上却换了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那便是害羞了。”宋曦笑道:“原来你不仅看起来细皮嫩肉,脸皮也薄。既然如此,那便罢了,免得我看了你的身子倒叫你不自在,效仿古时贞烈女子寻了短见。” “姑娘莫要玩笑……”男子哪里受得了这般调笑戏弄,顿时湛红了脸,一咬牙扯开衣领,扭过头道:“那便劳烦姑娘了。” 宋曦眉眼弯弯:“是了,有什么好害羞的,昨夜替你处理伤口清洗身体时,早已将你全身上下看了个遍。” “……” 男人脸上的红云顺着修长好看的脖颈一路向下蔓延,小核桃似的喉结上下一滚,于薄薄的皮肤下微微颤动。 “好啦,不逗你了。”宋曦凑上前去,仔细查看他胸前缠绕的纱布,正色道:“还好,伤口没有裂开,暂时不必换药。” 男人如蒙大赦,手肘一动,飞快披上亵衣。 “像我会吃了你似的……”宋曦撅了撅嘴嘟囔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笑着问他:“皇帝陛下,您这是得罪了哪路人,竟会被人逼到如此狼狈境地?” 刹那间,男子脸色骤变,眸中厉光一闪,猛地伸手箍住宋曦的脖颈将她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狠狠拉了过来,声音冷到极点:“你胡说什么?” 5、俊俏男子 前一秒还沉默温雅的男子忽然暴起,宋曦毫无防备被掐住了下巴,身体受制于人,整个人怔住了,直到肺里因呼吸不畅而隐隐做痛才猛地回神,手脚并用乱踢乱蹬竭力挣扎起来。 好在那年轻男子虽动作凶狠,却有伤在身,气力未复,不一会儿竟让宋曦挣了出来。 “呼……”宋曦大口大口喘气,缓过神立马恼了,捂着胸口怒视对方:“你发什么疯!分明是你自称皇帝诓我救你,我好心相救,你却对我这般无礼,如此恩将仇报是何道理?” “我自称皇帝?”男人眼底渐渐弥漫起懵然迷离之色,他双眉紧蹙,一手撑着额头,宋曦的质问勾起乱成一团的记忆—— 草木葱茏、遮天蔽日的原始山林之间,视野被血光晕染,变得模糊一片,他浑身发冷,仰面倒在潮湿冰冷的泥土地上,连蜷缩起身体取暖的气力都没有。 身后早已没了追兵杀手的声音,事实上,四周的一切声音都在他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不像是滚下了山坡,倒像坠入空无一人的无间地狱,陷入长久而绝望的寂静之中。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荒无人烟的密林深处,不可能会有人助他脱出困境,他会一个人躺在这里,直到血尽失温而死…… 多可笑…… 逃过了追兵的夺命利箭,却逃不过上天早就给他写好的命数。 他牵起唇角,自嘲似的轻笑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便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被脸上一阵湿漉漉的触感惊醒,艰难地睁开眼入,一大簇金棕色的、毛绒绒的东西怼在他眼前,正伸出柔软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舐他脸上的伤口,带起一阵阵湿漉漉的触感。 他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才看清那是一只通体毛发油光水滑、脸颊圆乎乎,尾巴生着一圈圈白毛的小兽,看起来似猫非猫、似熊非熊,甚是吉祥可爱。 那小东西见他睁了眼,颇通灵性地停下嘴里的动作,歪着圆滚滚的脑袋与他对视。 山野小兽而已,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帮助…… 一瞬间燃起的希望熄灭了,可心中又隐隐觉得不甘,求生的本能下,他一咬牙关,竭尽全力发出两个晦涩的字音—— “救……我……” “……”金棕色的小兽后肢着地直立起身,歪了歪脑袋看着他,仿佛可通人言。 “救……救我……” 他还不想死……无论是谁,诸天神佛也好,畜牲精怪也好,只要能救他一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与此同时,金色的小兽四脚着地,在他周身嗅了嗅,便闪身窜入灌木之中失了踪影。 “……” 他忽然觉得自己滑稽得可笑,竟把希望寄托在一只扁毛畜牲身上,当真是穷途末路了。 他终于自嘲着笑出声来,仰面望着阴沉下来的天色再一次气力耗尽昏了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时,腹上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他猛地惊醒,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道短促的叫声—— “啊呀——” 那声音娇美明媚,尾音上扬,听起来稍显尖利,显然是女子的声音。 有人来了! 心底重新燃起希望,他浑身一振,竭力睁开眼! 刹那间清风拂面而过,眼前似有眩目金光,刺得双目生疼——原是已过了一夜,晨间的曦光透过密林的间隙撒漏下来。 短暂的眩目过后,视野中隐约出现一抹绿云似的身影,影影绰绰,如烟云缥缈。 “你还好吗?”女子的衣袖自她眼前拂过,卷起清甜的花木幽香。 他定了定神,视野中的人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少女,身量纤细窈窕,一身青裳绿裙,身披薜荔,腰束女萝,不饰金银珠玉,只以石兰杜蘅装点青丝墨发,冰肌玉骨,不染纤尘,似为天地钟灵所化。 他从来不信神佛,却在那一刻神魂荡漾如见世外仙姝。 “咦……明明睁着眼,怎么却一动不动?”少女蹲了下来,双手撑在腿上托着脸看他,眉心微微蹙起,喃喃自语:“唔,人不说话,多半是死了……真可怜。” “……”他额角一跳,捏紧拳头。 他还没有死……他还不能死! 理智瞬间回笼,求生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强烈,他朝她曳地的裙摆伸出手紧紧攥住,竭力张口,哑声道:“救我!救、救我……” 少女被他忽如其来的动作下了一大跳,双腿一晃跌坐在地,双目圆睁,戒备地看着他。 一路遭袭,冲破围杀,又跌落山坡……他此刻的模样定是不堪,想必是吓到她了。他模模糊糊地想,思绪乱成一团,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大脑仿佛不受控制般一股脑胡言乱语道:“我乃当今圣上,遭奸人所害,姑娘救我……我定报答……” “噗……你是皇帝,我还是皇后娘娘呢……” …… 记忆戛然而止,年轻的男人苍白着脸,唇角微微抽动,一时无言。 宋曦还在生气,没好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抱怨道:“我看你是摔坏脑子了,那时是你非拉着我的袖子说你是皇帝,苦苦求我救你,还许诺重重答谢我,你都不记得了吗?” 男人面色苍白,张了张嘴,艰难道:“其实我——” “罢了,我明白的。”宋曦见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额头上生出细密的冷汗,就连说话都变得支支吾吾断断续续,模样甚是局促可怜,终究心肠一软不再逗他,只缓声道:“我不是挟恩图报之人,你不必如此不安。” “抱歉……在下身受重伤,先前意识模糊,口不择言。”片刻的安静后,男人理清思绪,倚着床头坐起:“姑娘救命之恩,我定报答,只是我的身份——” “你放心,不就是假冒皇帝吗?我不会向旁人告发你。” “……”年轻的男人又顿住了,一脸恍然:“啊?” 宋曦一脸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朝等级森严,平头百姓冒犯天潢贵胄是杀头的重罪,更不用说如你这般胆大包天敢冒充皇帝。你方才那么紧张,定是以为我要向官府告发你吧。你放心吧,我没那么闲。” “……”男人薄而锋利的唇角难以察觉地抽了抽:“我看起来不像皇帝吗?” 宋曦笑出声:“皇帝哪有你这样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而且……偷偷告诉你——” 她压低声音,凑近几分,悄声道:“我可是见过皇帝的,他须发发白,老态龙钟,可没你这么俊俏。” “……”男人先是怔了怔,脸颊又是一红。 “不说那些了。”见他眉心若蹙,不言不语,宋曦只当他仍在为冒用圣上之名被戳穿感到不自在,便岔开话题,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为何会跑进这山里来?身上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伤口,是被仇人追杀至此吗?” “……不错。”男人目光微闪,顺着宋曦的话点点头,道:“在下名唤煜昭,盛京城人士,日前家中遭匪徒夜袭,我一路逃生至此,幸得姑娘相助。” “匪徒夜袭,”宋曦忍不住皱眉,一脸愤慨道:“盛京城如今竟如此不堪,当年分明是百姓夜不闭户……这些年来,那老皇帝竟这般昏聩无能吗?” “……”煜昭张了张口又合上,像是把什么话强行咽下,最后只问宋曦:“姑娘也是盛京城之人?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宋曦神色微黯:“我叫宋曦,虽在盛京长大,可已有数年不曾回去过了。” 煜昭正了正色,挣扎着起身就拜:“原来是宋姑娘,姑娘大恩,请受在下一拜。” 他虽带着伤,面色苍白无光,说话、动作却自有一番气韵,风雅流畅,气宇高华,贵气天成,一看便是盛京城一等一的风流贵公子做派,再加上身穿宋煦的旧衣,乍见之下,竟有几分兄长宋煦当年的神韵。 “无双公子”宋煦之风采,盛京城中无人能及,可惜宋煦当年卷入淮南王李淼谋逆一案,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世间再无“无双公子”。 忆起兄长,宋曦心中一阵难受,不禁低眉掩目,神思恍惚。 她面露哀戚之色,煜昭不明所以,想出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温声细语,小声问道:“姑娘既是在盛京城长大,因何如今离了盛京城,独自居于这深山老林之中。” 宋曦仍想着宋煦,心不在焉道:“家人都不在了,盛京城也无甚可以留恋之处,山里清净,我便来了。” 原是家中遭逢变故,流离失所,这才孤身流落至此。煜昭明白过来,再定睛细看宋曦脸上神色,这才惊觉她面色苍白,神情低落,眼角隐有泪光,一行贝齿紧咬下唇,似在强忍心中悲怆。 宋曦生得容色姝丽,明眸皓齿,而今一脸戚容,明眸噙泪,楚楚可怜,任谁看了都觉一颗心难受得像被丢入了热油里,疼得厉害。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煜昭顿时慌了神,仓惶道:“在下失言,惹姑娘忆起伤心事……” “没有关系。”宋曦吸了吸鼻子,背过身胡乱伸手擦了擦脸,很快又回过头来,勉强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煜昭年纪尚轻,只恨是个笨口拙舌不会安慰人的,便想说些什么引开她的注意力,冥思苦想片刻,问道:“方才提到圣上,姑娘话语中似颇多怨怼。” “他昏聩无能,黑白不分!”宋曦啐了一口,忽然警觉,猛地抬起眼睛看向煜昭,双手抱在胸前,戒备道:“你问这问那做什么?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你是如何被歹人惦记上的,又如何从盛京城一路跑到凤凰山。” 她像连珠炮似的吐出一车话,说话时两条杨柳细眉拧紧,眉心略蹙,脸颊泛红,抱着双臂一副紧张戒备的模样,像山林里的小兽一样炸了毛,看着甚是鲜活动人,与片刻前无声垂泪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煜昭仿佛看得痴了,微张着嘴,半晌也没说就一个字来。 “怎么又不说话了?”宋曦伸长脖子凑近他,在他眼前摆了摆手,眉毛一挑,问:“你是天性不爱说话还是不喜欢和我说话?” 6、祸起 宋曦伸长脖子凑近他,小声嘟囔道:“你是天性不爱说话还是不喜欢与我说话?” 她生得貌美,煜昭不敢与她对视,只微微侧目避开她的灼灼目光,轻咳一声,结结巴巴道:“不、不是。” 他五官深邃,轮廓分明,气度不凡,而今却脸颊泛红,神情局促,宋曦见了觉得颇有趣味,忍不住起了逗弄撩拨的心思。 “既然你不想与我说话,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吧。”说着便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煜昭来不及思索,下意识伸手拦她,急道:“姑娘留步!在下不是……不喜欢。” 他在说什么呀。 话一出口,煜昭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谁家正经人在陌生姑娘面前开口就是喜欢,未免太冒昧了。 煜昭兀自在那脸颊发热,这边宋曦眉毛弯弯,沿着床边坐下,嫣然笑道:“不是不喜欢,那就是喜欢啦。我一个人住在山里,一年半载的也没人陪我说话,好容易看到一个活人,就忍不住问这问那,你方才冷着脸,我还以为你被我问烦了。” “怎么会。”煜昭沉吟片刻,缓缓道:“在下家中经商,生意做大了,少不得惹人眼红,许是被盗匪盯上了家财,引来灾祸。那时匪徒夜袭,我毫无防备被逼入死地,幸而忠仆拼死护我逃出围杀,后来身边仆役皆为护我而死,我慌不择路逃进山中,幸得姑娘所救。方才犹疑不言,是怕家中祸事牵扯到姑娘,给姑娘添麻烦。” “原来如此。”他说得真诚,宋曦托着腮,眼睛里似有潋滟水光:“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却无能为力,自己还被仇敌伤重至此,那种感觉……一定特别难受。” “是我无能。”煜昭神情黯淡:“忝居家主之位,竟被歹人宵□□至弃家而逃。守不住家中基业,便是死了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他神情低落,目光晦暗,宋曦心中跟着难受,伸手拍抚他的肩,温声劝慰:“只要人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万不可存了轻生的念头。何况错的是洗劫你家的恶人,你与歹徒殊死搏斗,你的祖宗若是在天有灵,只会以你为傲,只看你身上伤口,就知道当时追兵有多凶残狠戾,能在那种情况下逃出生天,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了不起?”煜昭缓缓抬起头来,眸光微闪望向宋曦,半晌,很轻地笑一声,道:“多谢姑娘宽慰。我既然还活着,便不会轻易言死,被夺走的东西,一砖一瓦都不能落在仇敌手中,我定是要前去讨要的。” 宋曦一扫他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胸膛,叹了口气,劝道:“你浑身是伤,又势单力薄,什么恩啊仇啊,都暂且放下吧,放宽心好生养伤才是。” 他身上的伤虽不致命,伤口却十分密集,其他的皮肉伤倒也罢了,可腿骨手骨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又从高处跌落,如今能捡回一条命已是殊为不易,拖着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报仇报恩都是虚话。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唯有二人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姑娘所言甚是。”良久,煜昭抬眼看向宋曦,欲言又止:“姑娘隐居于此宛如隐士谪仙,而在下是非缠身,仇敌紧追不舍,本不该贸然开口,但……” 宋曦的身子朝前一探,离他近了几分,了然道:“你想在此暂住,一边避祸一边养伤,待身子大好了再杀回家中伺机报仇,对吗?” 疏冷的花木清香在空气中流淌,少年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犹如被这股气息包围着,魂荡魄摇,除了眼前人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错。”过了好半晌,思绪回笼,煜昭耳根泛红,微微侧过脸,避开宋曦犹如碧潭深水般的眸子。 “在下冒昧,打扰姑娘清净,可孤身一人亡命于此,在下无人可信无人可依,不知姑娘可否容在下在此小住,来日定报答姑娘今日恩情。” “你在说什么呀。”宋曦皱着眉,不满道:“仿佛我是什么挟恩图报的小人一样。我明知你身上有伤,还会赶你走不成?而且你在这里养伤还能陪我说说话,只管安心住下便是。只不过我这山上,虽有些草药,对你的骨伤却效果甚微,你怕是要耗在山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无碍的。”煜昭唇角隐约浮起笑意:“我自幼习武,身体强健,骨骼也较常人硬朗,要不了多久便能恢复如常,无需姑娘费心用药。” * 就这样,煜昭在凤凰山上住下下来。他身上的伤口虽然密集,索性没有伤及要害,在宋曦粗浅的医术帮助下,开始日渐康复,很快就能下地行走了。 凤凰山钟灵毓秀,遍布奇花瑶草,止血生肌的药草取之不尽,相比之下,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就难找得多了,现如今又添了一个人,单靠在山里捡菌子采果子必然是不够的。从前在端国公府,主子有意刁难,宋曦已经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如今住在山里,有山泉野果充饥倒也能填饱肚子,可煜昭就不一样了。短短几日,煜昭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脸颊却瘦削了,身上的骨头都支棱出来,好端端的一个挺拔男儿,硬生生瘦了一大圈。 宋曦看得心疼,在煜昭入住凤凰山后的第五天夜里,她揭开空落落的粮仓,再瞥了一眼喝了药已沉沉睡去的煜昭,终于下定决心——明日说什么也要下山换点粮食回来。 第二日天没亮,宋曦起了个大早,翻出些碎银子贴身带着,挎起篮子下了山。 山路蜿蜒曲折,又有宋煦布下的迷阵干扰,过程耗神耗时,宋曦到达山脚下的镇子上时,天已大亮,本该是最热闹的时辰,可今日不知为何,镇子上冷冷清清,大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摊位和屈指可数的村民,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神情紧张,像是对什么东西避之不及。 宋曦见此情景,心底已生出不好的预感,生怕是国公府的人捉拿逃奴来了,她下意识想要立刻转身离开,可手中空落落的篮子仿佛又在提醒她无论如何带着吃食回去,否则躺在家里那位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要先饿死过去了。 脑海中一晃而过煜昭苍白瘦削的脸,宋曦终是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朝镇上走去。 不会那么倒霉的。她每走一步都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可能是来抓她,她也不是今天才跑的,离开国公府已经一年有余,国公府的人想要抓她早就来抓了,之前都风平浪静,没理由这个时候忽然满世界抓人。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宋曦心里仍觉不安,头脸越埋越低,不敢和任何人对视,飞快地来到街口米铺旁站定,把碎银和篮子递给老板,压低声音吐出几个字:“老板,买米。” 摊主接过篮子,弯腰打米,宋曦却在这时看到街道尽头拐弯处并排走来两个身型魁梧的男人。 街头街尾离得太远,宋曦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可他们身上的衣服样式却是熟悉得一眼就能认出—— 白袍银铠,正是端国公府上亲兵所着形制。 他们找来了……端国公府的人果然来捉拿她了…… 一时之间,宋曦如遭雷击,浑身发麻,恐惧从足底窜上发丝,身体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定在原地,一寸都挪动不了,直到卖米的摊主把盛好大米的篮子放在她眼前晃了晃,拔高声音一叠声唤她: “姑娘……姑娘?你要的米打好了。” “好。”宋曦猛地回过神,匆匆接过米,低头敛目,拔腿就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行色匆匆,藏头掩面,脚步凌乱,一看就是心里有鬼,那两名端国公府兵马上警觉起来,二人同时抬手按上腰间佩剑朝她大步走来,其中一人厉声怒斥:“前面那个人,给我站住!” 她是逃出主家的奴婢,如果被抓回端国公府,轻则受刑重则打死,宋曦哪里敢停步,只恨不得能撅地三尺把自己藏进去。 她越是慌乱匆忙,越是紧张,行走间脚步一乱,竟是被自己绊了一下,平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篮子脱手飞了出去。 两个府兵立刻追了上来,一左一右把她围在中间,一人手中利剑出鞘直指她的喉咙,厉声斥道:“抬起头来!” 如果被抓回去,倒不如死了干净。宋曦对府兵的厉斥听而不闻,只垂眸盯着抵在自己脖颈前的剑尖,寻思要不要索性撞上去,也好过回到端国公府受人折辱。 那两个府兵却没有给她自戕的机会,见她低头不语,其中一个人伸手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拽迫使她仰起头。 “怎么是个女的?”另一人却在看到她在地上蹭得乌七八黑的面容时大失所望,啐道:“你一个女的,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为什么见人就跑?” “啊?”宋曦惊魂未定,浑身瑟缩,怯弱道:“军、军爷……民女第一次见活生生的军爷,民女紧张……” 府兵大怒:“你这村姑,什么叫活生生的,会不会说话!” “水哥,别和她说这么多!”另一个相貌狰狞的府兵打断他,他生得面色灰黄,皮肤坑洼,额角一颗指甲盖大的痦子,稀稀疏疏长着几根黑毛。他用手里的剑尖挑起宋曦的脸,“管她男的女的,这人看到我们就跑得飞快,肯定心里有鬼,先抓回府里再说。” 宋曦慢慢缓过神来,细听他二人对话,似乎此番前来的目标并不是她这么一个小小的逃奴…… 果然,下一刻便听水哥道:“算了吧,她这样的村姑能犯什么事?上面让我们抓男的,抓个女的回去做什么?没的被管事教训说我们不务正业,不要节外生枝,继续找吧。” 拿剑的府兵不甘不愿地收剑入鞘,顺便踹了地上的篮子一脚,嘟囔着:“快滚吧,浪费老子时间。” 宋曦不等他说第二遍,捡起篮子拔腿就跑,她离开得太匆忙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一根银簪从自己衣袖间滑落出来,静悄悄半掩在尘土中。 而在此时,那名端国公府府兵趁水哥不注意,弯腰捡起银簪匆匆藏进袖中,盯着宋曦仓惶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7、咱们的家 遇上国公府的人,宋曦片刻也不敢在镇上待了,抱着粮食匆匆进了山。 回到山腰小屋时已是傍晚,霞晖满地,犹如碎金。宋曦隔着老远就已经看见果子四脚着地,两只蝴蝶似的大耳朵扑闪扑闪着朝自己飞奔而来。 惶惶不安了大半日,这时才恍然有了逃出生天的感觉。宋曦舒颜一笑,从篮子里捞出一颗苹果放在果子湿漉漉的鼻子面前,很快就被小家伙抬爪摸走,毛茸茸的爪子捧着,嘎吱嘎吱啃得正欢。 “慢点儿吃,米摊老板送了好多,管够。”宋曦摸了摸果子的脑袋,视线一扫却看到吊脚楼的房门竟然开着。 心里“咯噔”一声,宋曦丢下果子起身就往屋里走。 虽然今早出门时天还没亮,但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关了门的呀,可现在房门大开着,难道是煜昭起身出门了? 他若是只在屋子周围活动倒还好,可如果走到了四周的山林间…… 宋曦的心狠狠揪了起来,分外懊悔自己怎么没有向煜昭提过哪怕一句——哥哥利用山石环境在周围布置了迷阵,常人走进去难辨方位,必定是要迷路的! 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子里,房间里果然空无一人,宋曦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果子,你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吗?”宋曦把篮子随手一扔,把希望寄托在果子身上。 果子啃完野果,正在蜷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卧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爪子,听到宋曦与它说话,顿时来了精神,从地上窜起,脑袋冲着门口一下一下摆动尾巴。 宋曦急得一跺脚:“这个傻子,果然跑进林子里了,好果子,你能带我进去找到他吗?” 她刚说完,金色的小兽仿佛通晓人言般站起来凑过来,毛绒绒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然后蹦蹦跳跳地朝门口跑去。 宋曦连忙跟上,果子在门口停了停,小小的脑袋高高仰起,鼻尖微微抽动,仿佛在捕捉煜昭留在空气中的气息。兽类嗅觉灵敏,不一会儿它就寻到了方向,竖起尾巴一扭一扭朝林子里蹦去。 宋曦紧跟其后进了林子,正是初春,天气阴寒潮湿,树林里古木参天,遮天蔽日,一进到林子里,四周温度骤降仿佛进了冰窖一般。宋曦裹紧外衫,跟着果子在树林里穿行,不知不觉就走到密林深处,太阳似乎已经完全落山,头顶上的树叶缝隙里再也漏不下一缕阳光。 “煜昭……” “煜昭!你在这里吗?” 宋曦叠声唤了一路,嗓子又干又哑,可是别说煜昭了,就连鸟叫都没听到一声。天色越来越昏暗,进山前走得匆忙,没有随身携带火折子,如今连果子金灿灿的小身影都很难看清。 越往林子里走,心里越是不安——煜昭身上带着伤,血腥味恐怕会引来山里的肉食猛兽,一路走来没都没看到他的人影,怕不是已经遭遇不测了吧。 脚步踏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簌簌轻响,宋曦一颗心像被高高悬在半空一样,越来越沉重,以至于着急忙慌间,没有看清脚下的路,冷不防一脚踏空,整个人趔趄着向下栽倒。 “啊呀——”身体骤失平衡,风从耳边疾速掠过,宋曦惊叫一声,本能地紧闭双眼,任由自己往下坠。 想象中跌落在地的剧痛久久未至,她迎面跌进一片怀抱中,熟悉的药香夹杂着淡淡的木香萦绕鼻间,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栽倒时的冲击力连带着把下面的人撞倒在地。 “噗通、噗通——”耳边隐隐传来擂鼓般的心跳声,紧接着,煜昭微微沙哑的嗓音响起:“唔……宋、宋姑娘?你无事吧?” 眼前一阵晕眩,浑身上下快要散架了似的,宋曦呻吟一声,勉强定了定神,视线迎面对上煜昭澄如秋水的眸子,从密林中漏下的天光勾勒出他侧脸深邃的弧线,距离近得宋曦甚至能细数他根根分明的长睫。 “我……这是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还未完全回神,便听见煜昭的声音从身下传来,轻而微哑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中竭力逼出似的:“宋姑娘,你、压着在下……” “啊……!”宋曦愣了一瞬,猛地回神,视线往下一扫,看见自己扑倒在煜昭身上,整个人紧贴着对方,一只手掌正不偏不倚按在对方胸膛上。 宋曦脸颊一热,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伸手拉煜昭起身,头抬也不敢抬,生怕对方看见自己烧得通红的脸:“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没有受伤?” 二人在山中朝夕相对数日之久,虽日渐熟稔,但此刻这般近乎肌肤相贴的姿势委实叫人面红心跳,好不自在。 煜昭一手抚着胸口,耳尖微微泛红,喘着气道:“无事。” “无事怎么喘成这样?让我看看——”宋曦朝他近前一步,可刚隔着薄薄的衣料抚上他的胸膛时又觉得不对,尴尬地垂手站在一旁。 “……先回去再说吧。”煜昭轻咳一声,弯腰从地上捞起两只一动不动的野鸡,道:“此地似有古怪,不可久留。我在这个林子里转了一天,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幸而宋姑娘寻来。” “是我不好,忘记与你说了。”理智逐渐回笼,宋曦唤来果子令其在前引路,边走边解释道: “此地四周有我兄长留下的迷阵,不知门道之人贸然走动必定会迷失在山林之中,还好果子记得你的气息为我引路,否则就连我也再难找到你了。” “阵法?”煜昭皱眉,疑道:“我只知道将士排兵布阵,还未曾听说能让人在山中迷失方向的迷阵。” 有果子引路,回家途中一路畅通无阻,宋曦搀着煜昭快步穿过密林,不一会儿就回到吊脚楼木屋门前。宋曦扶着煜昭一边走一边说道:“此乃奇门遁甲之术,时人常斥之以旁门左道、歪理邪说,自是对此不屑一顾,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煜昭眼底一闪欣赏赞许之色:“古往今来经论典籍浩如烟海,多少人皓首穷经也难窥其万一,令兄博闻强识,若有机会,在下定向其亲自讨教此阵的布局排布之法。” 宋煦博古通今,智计无双,不仅通晓奇门遁甲之术,也精通兵法,擅派兵布局。只是再与他相见……那样的机会也不知会不会再有了。想到兄长,宋曦神情又是一黯,不再说话,只穿过厅堂来到厨房,收拾好白日里从镇子上带来的粮食,一样一样分门别类放好。 煜昭倚在门边看着她,他隐约察觉到宋曦自山下回来后就心情低落,精神恍惚,浑身上下无端生出一层冷漠疏离的距离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种有点酸、又有点涩,心脏像被看不到的手捏成一团的感觉。 煜昭的眉心不由自主收紧,踌躇着想说些什么重新拉进和她的距离,可又不知怎么开口。过去他接触到的女子除了丫鬟仆妇,就只有嫡母和生母,即便后来摇身一变登临那个万人欣羡的位置,可还来不及睥睨天下就被人逼杀至此,从未与宋曦这样的同龄女孩打过交道,更不知如何开解女孩心思。 思绪百转千回,不得其法,煜昭冥思苦想,实在没有办法,便胡乱扯了个话头:“那山里的阵法是如何布置的?” 虽然不知道她因何事伤怀,但多和她说说话,或许便能令她少些思虑。他想。 宋曦背对着他,随口应道:“关于这个,哥哥只与我说了个大概。据说此地原有一个古老的阵法,虽年代已久,但因整个阵法都是建立在山石草木的基础上,至今仍有强大的庇护作用,此地一草一木皆是阵法的一部分。我哥当初也是研究了很久才摸清道路,在古阵原有的基础上稍加改造后建了这座小屋。你切记勿要乱走,若随意走动触碰,稍有不慎就会打乱阵法的排布,周围的一切气脉和环境都会发生改变,到时莫说是你,就连我都难找下山的路了。” “原来如此。”煜昭双手抱在胸前倚在门边,喃喃自语:“怪不得坊间关于凤凰山的传闻层出不穷,也难怪我一踏入此地便迷失方向,身后的追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怕是再也出不去了。”宋曦轻叹一声,麻利地收拾出一口砂锅,往里放入清洗好的药材和山泉水,这才回过头,视线落在被煜昭拎在手上的两只野鸡身上,眯着眼睛问道:“对了,你不在屋子里养伤,跑林子里去做什么?为了猎这两只鸡吗?” 连着好几天吃野果菌子充饥,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煜昭饿得受不了,进林子里打些野味解馋,不难理解。 可是煜昭却说:“我是去寻你。” 宋曦眸光微动:“寻我?” “嗯。”煜昭对上她的视线,道:“姑娘清晨出门许久未回,我担心姑娘独自进林子恐有危险,便进去寻你,谁知竟被迷阵所困,反累姑娘前来寻我,当真惭愧。” 他的声音轻而低沉,温柔和软,很是令人心安。 “我今日下山去了。”宋曦眉心舒展,转过身对煜昭道:“你没发现吗?咱们家里没有粮食了,我就下山买了些回来……你的伤还没好,不能久站,快回房里歇息吧。” 煜昭却像没有听见她后半句话似的,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咱们……家里?”这几个字从宋曦口中说出来时,仿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伴随着她的话音撞入心脏,在他酸苦发涩的胸腔里注入一抹甜,这点甜在他心尖落地生根,眨眼间便迅速蔓延填充满整幅胸腔。 她说……这里是他们的家? 她给了他一个家。 …… 脑袋嗡嗡响个不停,心跳得飞快,思绪乱作一团,煜昭如坠云梦之中,直到宋曦疑惑不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盯着的脸发什么呆嘛,回屋休息呀。” “……!”煜昭猛地回神,耳根瞬间红透,喃喃道:“好……” 说着,他转身欲走,却在抬步的瞬间,面露痛苦神色,捂着胸口蹙眉低喘。 “煜昭!”宋曦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搀扶:“你怎么了?” 说话间,指尖掠过一抹湿暖,宋曦心里“咯噔”一声,垂眼看去,却见方才搀扶煜昭的那只手,掌心赫然一片鲜红。 8、它伤不了你 宋曦抬头看他,惊道:“煜昭,你流血了?是你的伤口……” 煜昭勉强朝她笑了笑,声音虚弱:“无妨……” “骗人!”宋曦紧紧一咬下唇,嗓音发颤:“都流血了,怎会没事?我这就帮你重新包扎!” 煜昭眸光闪动,烛火映着他雕刻般的眉眼,他捂着胸口,虚弱一笑:“如此,那就有劳姑娘了。” …… 宋曦净了手,准备好伤药和干净的纱布走进房中,抬眼便看见煜昭半倚床柱,墨发披散,外袍半卸搭在臂间,露出胸膛一片紧实削薄的肌肉。 屋子里一灯如豆,昏黄的烛光给他的肌肤笼上一层薄薄的微光,白玉雕凿般的皮肤上横七竖八散落着刀伤箭孔,伤口虽并不致命,却是血迹斑斑,皮肉翻卷,狰狞可怖。 “都是我不好。”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捏紧,宋曦又愧又心疼,眼眶红了一圈:“是我方才在林子里撞倒你……” 煜昭脸色苍白无色,眼神却很是和暖:“姑娘万万不可自责,今日若无姑娘前来引路,我怕是已进了山野猛兽口腹之中,如今还烦劳姑娘为我包扎,是我该谢姑娘才是。” “你别说话了,我这就处理你的伤。”宋曦咬着唇,努力镇定下来,用清水浸湿帕子拭去煜昭胸口的血污。 洁白簇新的丝帕在削薄匀称的肌肉上游走,鲜血被一点点拭净,床头的一盆清水渐渐染成刺目的红。宋曦的指尖透过薄薄的丝帕掠过薄而有力的肌肉,感知到对方的体温似乎经由她的指尖缓缓融入她的身体,循着血液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宋曦像被他的体温烫了一下,指节发颤,心脏蓦地跳得飞快,她收回手,不安又忐忑地抬头看他,视线扫过男人流畅有力的肩膀,最后落在他俊美的侧脸上,脸颊渐渐晕开一层薄红。 煜昭此刻微垂着眼,长如鸦羽的眼睫盖住了视线。 他长得真好看呀。宋曦心想。 凤眉剑目,肤如淬玉,即便面色苍白,气宇高华,流辉溢彩,即使因受伤失血而面色苍白,也不掩通身贵气的王孙之相。 这样的人,真的只是一介商贾吗? “姑娘,怎么了?”煜昭的声音响起,理智回笼,宋曦面上微微发烫,眸光轻颤避开他的灼灼视线,轻声道: “没……刚清理了伤口,现在为你上药包扎,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煜昭唇角微微勾起,声音轻柔得不像话:“姑娘只管施为,我不怕疼。” 她虽低眉垂眼,却能感觉到煜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久久不曾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视线下,她有些紧张了,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捻药的手指似乎都跟着发颤。 她这是……怎么了…… 不过是个模样稍微俊俏些的男子罢了,何至于这般魂不守舍。宋曦在心里暗骂自己没有出息,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托住她的手腕,五指一寸一寸在她腕间收紧。 “宋姑娘,没事的。”煜昭的视线自上而下瞥来,安抚似地朝她一笑,重复道:“我不怕疼。” 他指尖的温度经由她腕间皮肤丝丝缕缕窜入身体,莫名引来一阵电流过体般的颤栗。 宋曦像被滚水烫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不敌他五指间的气力。 他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长眉毛一挑,话音里隐约带着些许戏谑的笑意,乍一听竟有几分狎呢的味道: “宋姑娘莫不是紧张了?” “我……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宋曦听了,像被踩中尾巴的兔子猛地抬起头,正撞入他含笑的眸子里。 “你笑什么呀!”察觉到他的笑意,宋曦耳根越发烫得厉害,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我又不是第一次看你光着身子,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煜昭“哦”了一声,浅浅的笑意在唇边荡漾开来,伴着恍然大悟的神情,故作讶异道: “原来姑娘是因为在下衣衫不整,这才羞怯紧张……” “你少胡说,谁害羞了!”宋曦被说中心思,一时又羞又恼,捻着伤药就往煜昭胸膛上摁去。 湿漉漉的药汁与他胸膛上的温度混杂在一起,陌生的触感撩拨着她指尖上的神经,掌心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脏在薄薄的肌肉下颇有节律地跳动。 宋曦越发紧张,耳根发烫,指间的动作仓惶而局促,簇新的绷带几乎都要在她的手指间缠绕在一起,乱得解不开。 “别慌,慢慢来。”慌乱间,煜昭的手又探了过来,很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的轻抚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宋曦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干净的白布一圈一圈缠绕在他的伤口处,不一会儿,男人薄而紧实的广阔胸膛就被覆上一层雪白,肌肉掩在白纱下,若隐若现。 “呼……”终于完事了。 明明只是简单的上药包扎,不知为何,在煜昭片刻不离的视线下,进行得格外艰难,却像是耗尽了宋曦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她长舒一口气,给绷带打了一个结,接着便靠坐在床柱上,看着煜昭掩好衣襟,伸手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 “有劳姑娘了。”煜昭理了理领口,忽然朝她倾身靠近,宋曦还未回神,颊边蓦地掠过一丝凉意——煜昭的指尖攀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带下一抹浓绿的药汁。 是方才拭汗时不小心沾上的。 煜昭维持着倾身靠近她的姿势,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姑娘的脸……” “怎么?”她下意识抬起袖子蹭了蹭脸颊,“还有脏东西吗……” “医者父母心。”煜昭忽然展颜一笑,仿着她几天前漫不经心的语气,悠悠问道:“姑娘前几日不是大方得很,怎么今天脸却红得如此厉害?” “……” “我哪有……”宋曦一怔,随即蓦地红了耳根。 “好你个煜昭!”她豁然起身,原地一跺脚,恼道:“你取笑我?我……我就不该理你,活该你疼死,哼!” 说着,宋曦端起脏污的血水,逃也似地飞奔出了房间。 煜昭的视线追随着那抹绿云似的身影出了房间,瞬息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坠入心海,荡漾起一阵涟漪,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刹那间涌上心头。 这样也很好。他想。 若有阿曦陪伴,即便长留世外山林之中也并无不好,红尘俗世中的恩也好,仇也罢,一并放下亦是无妨…… * 山中岁月,弹指即过。 几日过后,煜昭身上的皮肉之伤已经开始愈合结痂,唯腿伤仍未大好。 宋曦不让煜昭多动,以免延误伤势恢复,煜昭却坐不住,早几天前便主动接手家中一应活计。 这天午后,宋曦推开竹屋的小窗,便看到一条修长俊挺的身形立于院中,手上挎着竹篮,举手投足之间,似在—— ……喂鸡? 宋曦匆匆下楼,拧着眉毛从煜昭手里夺过篮子,不满道:“你又乱来!腿上的伤还未见大好,就该多多卧床养伤呀!。” 煜昭眸子轻轻一弯,眼睛里似有光华流转,笑容在阳光下清晰而炫目:“我堂堂七尺男儿,哪有天天赖在床上的理?何况多走动走动对伤势复原也有好处。” “那也别喂鸡嘛。”宋曦撇了一眼篮子里的稻谷,心疼得紧:“家里已经没多少稻米了,别把鸡喂得膘肥体壮,咱两却要饿肚子。” 那日煜昭进山寻她未果,却打晕了两只野鸡带回,彼时煜昭伤口未愈,进不得荤腥,宋曦便把两只野鸡圈在院子里,日日用稻谷喂着,到了今日,两只鸡都被喂得羽毛油光发亮,肥圆了整整一大圈,只是山中稻米有限,每喂一口都叫宋曦心疼不已。 煜昭不知粮食金贵,便不以为意道:“稻谷而已,没了再下山采买便是,我有银子。。” 宋曦乍一听“下山”二字,便如冰雪淋身,脊背生寒,心口发紧,那日在镇子上看到的端国公府兵伴随着巨大的阴影兜头罩下,分明是阳春三月,却叫她遍体透凉。 “……”强压下森然惧意,她强迫自己把端国公府抛到脑后,努力平复发颤的嗓音,装作不在意道:“下山一趟不容易。” 她的神情异样虽只维持了一瞬之间,却被煜昭尽收眼底。 自从那日从山下回来,宋曦的状态便一直不对,心事重重,惶恐不安,当天晚上尤甚,她虽竭力压抑,却难逃煜昭道眼睛。后来的几天,只要他凝目看去,总能感觉到宋曦眉宇之间似乎凝着一股化不开、消不去的情绪,犹如惊弓之鸟,惴惴难安。 每每见她焦虑惊惶,他也跟着心脏抽疼,恨不能以身相代才好。他数次想要张口相问,却不知如何开口,今日言谈间才让他看出问题的症结竟是在山下。 她在害怕山下的什么呢?煜昭心里想着,视线落在宋曦脸上,见她眉心微蹙,略显不安,整颗心也跟着揪紧。 得想个办法彻底开解她。 思忖片刻,煜昭的视线扫过脚下两只野鸡,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他拎起两只鸡,提溜在手里晃了晃,冲宋曦谦和一笑,道:“既然如此,这两只野鸡养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今夜烹而食之,姑娘觉得如何。” 自从丞相府败落,宋曦先是入国公府为奴再到遁入山中,屈指一算,竟有数年不曾尝过肉味,说不馋是假的,听了煜昭的提议,一时间连眸光都亮了几分,只连连点头。 “好呀!我这就去准备——” “姑娘且慢。”煜昭拦住她,笑道:“这些天有劳姑娘照料在下的饮食起居,不如今日换在下来为姑娘准备一餐饭食如何?” 宋曦被他勾起兴趣,目光扫来,奇道:“你会做饭?” 煜昭拎着野鸡走进厨房,自信道:“姑娘且拭目以待。” 既然煜昭揽了活儿,宋曦乐得清闲,索性回了屋,倚窗望着宁静的山林等饭吃。这些天被端国公府的阴影笼罩,神经时刻紧绷着,夜夜难以安眠,此刻刚一坐下,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稍稍松开,疲惫瞬间接管了身体,沉重的睡意顿时笼罩下来,宋曦脑袋一偏,就这么倚着窗沉沉睡去。 伴随着不安和惊惧的困意席卷,眼前逐渐生出扭曲的梦境。 凤凰山危崖高耸,山青如洗,宋煦站在山林掩映下的柴扉茅檐下,眉目带笑远远望着她,山风卷起他的发丝,悠悠白云在他身侧漂浮聚散,犹如谪仙乘云踏雾而来,下一秒又要凭虚御风而去。 宋曦久未得见兄长,满心欢喜朝他飞奔而去,却在指尖眼看就要触及对方衣角时,眼前一晃,梦境生变。 凤凰山一应景物如云烟散去,宋煦不染纤尘的面容倏然变作一张狰狞丑陋的脸,面色灰黄,皮肤坑坑洼洼,额角一颗指甲盖大的痦子,稀稀疏疏生着几根黑毛——是在镇子上用剑指着她的端国公府兵。 宋曦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想要逃走,可四肢却像被看不见的绳索牢牢禁锢住一样根本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端国公府的人咧着嘴朝她步步走进。 “世子下重金悬赏的逃奴,原来藏在这凤凰山里……” “把你捉回去,你猜世子殿下会如何奖赏我?不如请求世子将你赏赐给我哈哈哈哈哈……” “……” 他咧着嘴地笑着,阴风测测而来,宋曦透体生寒。 不、不要捉她回去…… 她都已经躲到山里来了,为何还要苦苦相逼……究竟要藏身何处才肯放过她? 梦魇如影随形,那端国公府兵的脸很快又在她眼前扭曲变化,化作国公世子冯磊的脸。 “小贱人,给脸不要脸!老子这就打断你的手脚,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恐惧犹如一只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宋曦浑身战栗着,终于承受不住,失声尖叫—— “不要!” 刺目的光亮在眼前一闪,端国公世子、府兵及目之所见所有景物尽化虚空。 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她耳边渐渐变得清晰,有人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摇晃。 “……宋姑娘你怎么了?宋姑娘!宋曦!” 犹如溺水之人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天光,宋曦猛地睁开眼,昏黄的烛光和煜昭忧急的面容跃入眼前。 “唔……”宋曦身子动了一下,揉了揉眼睛茫然四顾。 窗明几净的木屋,一灯如豆,不是别处,正是她的凤凰山小屋。 没有端国公府捉拿逃奴的追兵,也没有面目狰狞的世子冯磊,屋子里只有正垂眸看她的煜昭。 意识渐渐回笼,宋曦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有气无力道:“刚刚那……原来是梦啊。” 原来只是噩梦而已。 还好只是噩梦而已。 “做噩梦了?”一盏清茶递到她面前,煜昭清晰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莫名令人心安的力量,“别怕,梦境而已,醒了便散了。” “嗯。”宋曦定了定神,紧紧握住他递过来的茶盏,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失色泛白。 煜昭在她身边坐下,似乎想伸手把她微微汗湿的鬓发别在耳后却在半途停住,最终只落在她微微发颤的肩膀上,很轻地拍了拍。 “别怕。”他的声音轻而温柔,“它伤不了你。” 宋曦“嗯”了一声,理智终于收拢,她一抹眼睛,回过头勉强对煜昭笑了笑:“梦见了些丑东西,未免太真实了,把我吓得不轻。” 彼时,她只当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噩梦,殊不知噩梦竟也有化形成真的一日,而这一天正迅速朝她逼近,伸出张扬而狰狞的利爪,一寸一寸将她拽入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 9、有罪在身 意识从噩梦中挣扎脱出,五感逐渐清晰,宋曦一抹眼睛,定了定神回过头勉强对煜昭笑了笑:“没关系……梦见了些丑东西,未免太真实了,把我吓得不轻,不过已经没事了——煜昭,你不是说要给我做好吃的吗,如何了?” 她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甚至还用力吸了吸鼻子,满脸困惑道:“可是我也没闻见香味呀。” 她虽言语如常,话音温软亲和,可眉羽间似乎藏着重重心事,郁结难抒。 煜昭察觉到她心情低落,却不动声色,只起身来,长身玉立,修长端方的身形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跟我来。”他朝她伸出手。 宋曦眨了眨眼,伸手搭了上去。 煜昭五指收紧,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牵她起身往屋外走。 出了门宋曦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太阳早已落山,此时山隐孤月,晨星寥落,山间空灵寂静,天幕上几颗星子闪烁。 煜昭已在夜幕下设了席,吊脚楼前的空地上生着篝火,屋子里的竹木矮几被搬了出来放在空地中间,洗净切片的野鸡肉、鲜果菌菇和调制好的酱汁用小碟子装着分列两侧,搭好的烤架下炭火熊熊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 “原来是烤肉啊。”宋曦见状,了然一笑,眉眼弯弯望向煜昭:“我说嘛,你一个富贵公子,怎么会做饭呢。” 煜昭眉毛一挑,理所当然道:“炙烤也是烹饪。” 说着,他引宋曦席地而坐,自己则来到烤架旁,袖摆高高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有力的小臂肌肉。 “姑娘稍坐片刻,马上就好。”煜昭站在烤架旁,动作娴熟地用竹签串好一片片肉片放在炭火上翻转炙烤。 点点细碎的星光下,宋曦以手支颐,伴着炭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响望着他。 筋骨挺拔而修长的男人长袖高挽,小臂肌肉紧实而流畅,璀璨的星光洒下,给他的俊朗流畅侧脸描上一层耀目的银边,张扬锋利的五官看上去比平日里柔和了许多。 炭火滋滋作响,肉香渐渐四溢开来。很快,一块金黄透亮的鸡肉被递到宋曦眼前。 “来。”煜昭垂头看着她,唇角微扬,勾起一丝笑意:“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好香啊。”宋曦凑上前深深嗅了嗅,就着煜昭的手从竹签子上叼下肉来卷入口中。 醇厚的油香肉香在唇齿间炸开,紧实柔滑的鸡肉包裹鲜香的汁水充盈在口腔里,巨大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宋曦甚至等不及好好咀嚼便匆匆吞下,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由衷赞道:“好吃!” 煜昭很轻地笑了一下,又往她盘子里堆了几片肉:“那便多吃些。” “嗯嗯。”接连几片烤肉下肚,宋曦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含混不清道:“煜昭,你也坐下一起吃嘛。” 煜昭从火光后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时,忽然伸手抚上她的唇角,指腹轻轻一摩挲,掠下一抹酱汁。 “慢点儿,”他垂头凝视着她,目光和他的动作一样温柔,眸子里流转着无可奈何的笑意:“你看你,都吃到脸上去了……” 他衣袖间的药石辛香丝丝缕缕窜入鼻中,指尖的温度触及她的皮肤,犹如春风拂面而过,留下一阵湿润的颤栗。 不经意掠过的温热触感,宋曦惊得一颤,心跳陡然加快,耳根“倏”地一下烧红,下意识站起身来躲开他的视线,三步并作两步掠至烤架旁,夺过一根签子,学着煜昭的模样往签子上串肉片,低头敛目掩饰心中慌乱:“煜昭,你坐那吃着……换我来烤。” 煜昭笑而不语,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她串签子。 凤凰山里野味虽多,宋曦却只处理过简单的野果菌菇,从未接触过生肉,此时盲目上手触碰只觉滑不溜秋,极难掌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囫囵把肉穿上,只是野鸡肉本就细嫩,经她一番折腾已松散得不像话了。 “像你这样弄,待会上了烤架,肉都掉进炭火里去了,咱们吃什么呢?” 煜昭饶有兴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下一秒,一片伴随着药香的阴影毫无预兆地朝她笼了过来——煜昭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双手从她腰侧绕到面前,自她手中接过竹签和肉块,一边演示如何串肉一边温声细语道:“你看,要像这样……” 他说话时微垂着头,温暖清澈的气息拥裹着她,轻缓的呼吸自耳畔掠过,拂起鬓角的碎发。 宋曦心脏跳得飞快,脑中乱成一团。 他的动作和语速都格外清晰缓慢,她却完全静不下心来,一个字也没听进耳中。 他的话音、动作、甚至每一缕气息仿佛都带着奇异的力量,分明连她的一根发稍都没有触碰到,可他的气息所过之处掠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有电流簌簌窜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宋曦心底悄然滋生,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转瞬便占据了整颗心脏。 “……看明白了吗?”煜昭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轻缓柔和,带着一点点沙,一字一字落入她耳中。 “嗯……”宋曦胡乱点头,下一秒猝然回神,匆忙抽身逃出他的怀抱,声音慌乱:“对、对了,吃肉怎能不喝酒……哥哥当年在屋子里藏了酒,我去把它拿出来。” 说着便逃也似的往屋子里跑,绿云似的裙摆在夜色中拂荡,宛如山中仙灵,御风而走。 煜昭望着她匆匆逃开的背影,眸底含笑。 夜风悄然拂过,未几,宋曦果然从厨房抱出一个坛子来。 那坛子不大,却很精致,红泥光泽透亮,坛口贴着封条,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煜昭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展颜一笑:“看样子还是一坛好酒。” “那当然。”宋曦微微仰头,拍了拍酒坛子道:“哥哥说这坛酒是爹爹在我出生时埋下的,本是准备给我做嫁妆随我出嫁。后来哥哥怕家里人保管不好,便在将此地赠予我时将酒一并藏到这里来了。” 听了她的话,煜昭本已放在酒坛封盖上的手蓦地一顿。 “既是姑娘的嫁妆,在下恐怕不便——” “啪嗒!”他的话还没说完,宋曦便不由分说撕掉封条,拔出酒坛盖子,刹那间,酒香四溢,远飘千里。 煜昭目光凝滞:“姑娘,这——” “嫁妆我是已经用不上啦,这酒什么时候喝都是一样的。”宋曦爽朗一笑,二话不说,抱起坛子就往二人面前的碗里“哐哐”倒酒。 “煜昭为我烤肉,我请煜昭喝酒,也算礼尚往来——来,敬你!” “……” “姑娘尚未饮酒,怎么就醉了七八分似的。”煜昭略一摇头,唇角挑起浅薄的弧度,话音里隐隐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举杯凑近鼻尖一闻,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杯中美酒已呈蜜色,酒香扑鼻,入口绵柔,余味悠长,纵使煜赏酒无数,也忍不住赞道:“果然好酒!” “那当然,据说此酒取至海外仙山之水,又称蓬莱仙酿,爹爹当年费了好多心思才酿成……”烈酒下肚,宋曦目光微朦,不仅话变多了,索性连矜持都丢开了,放开了肚子大口吃喝起来。 煜昭端着酒,视线却未有一刻从她身上移来,见她吃得欢畅,似乎连眉宇间的忧色都消散不见,不禁笑问:“只不知在下这顿烤肉是否配得起姑娘珍藏美酒。” 宋曦无暇应声,只连连点头。宋家被抄,入国公府为奴至今,她已有三五年不曾如此痛痛快快地吃东西了,一时满足得眼睛都要放出光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吞下嘴里的食物,喃喃道: “当然!煜昭烤的肉,比盛京城的兴隆记还好吃!” 兴隆记是盛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坐落于南北大道最醒目的西大街,是京城达官贵人与顶级门阀世家宴饮之地,纳四海名菜,引八方来客,其中有一道蜜炙牦牛肉最为出名,乃西蜀名厨引入中原,色香味俱全,广受饕客好评,城中无人不知。 比兴隆记的烤肉还好吃,这是宋曦能够想到的最了不起的评价了。 煜昭却不以为然地笑了:“兴隆记算什么,以后你随我下山,到我家来吃。” 他本是随口一说,谁知宋曦听了他的话,脸色却蓦地一白,拿着肉串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黯然道:“我不下山。” “这是为何?”煜昭不解,“此地虽好,但——” 宋曦深深吸了一口气,五指在衣袖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完全没入掌心,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般闭上眼睛,从齿缝中逼出一句话: “我是叛主出逃的罪奴。 此言一出,煜昭顿时怔住,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瞬间凝固在脸上——宋曦出了一次山便惊恐不安、终日惶恐,他设想过许多可能,逃婚、避仇……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是叛逃的罪奴。 大越朝等级森严,奴婢虽为贱籍,却也有官奴私奴之分,寻常人家府中采买而来的下人仆婢只将身契抵至主家,虽入奴籍,良籍仍在,可通过缴纳银钱赎回自由之身是为私奴,而犯下重罪、籍没为奴的官奴,会被立刻销毁良籍,沦入贱籍,一世不得翻身。 官奴本就是重罪之身,又从主家私逃,更是罪上加罪,按照大越朝的律法,被捉回去后是可以任由主人随意打杀的。 宋曦这样的女孩子……连一只野鸡都处理不了,又怎么可能犯下重罪? 煜昭的视线牢牢锁在宋曦脸上,似乎想在她身上找到一丝半缕玩笑的迹象。 可宋曦只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苍凉道:“我逃出主家,此时此刻山下就有人等着抓我回府,所以我下不了山、也用不上父兄赠的嫁妆了……” “这……怎么可能……”煜昭仍难以置信,微微发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意。 宋曦不再看他,豁然起身背过身去,声音沉得发闷:“我身份卑贱、有罪在身,现在你……你是不是很怕我?你是不是觉得我面目可憎,罪大恶极了?” “我——” “没有关系的。”宋曦不敢等他开口,便急急打断道他,语无伦次道:“我……能理解。如果你觉得我恶心、不想看到我,那以后我尽量不再出现在你眼前便是……或者如果你想走也没有关系,你腿上的伤也快好了,我、我这就把下山的路线图画出来给你……” 说完,像是害怕听见煜昭的回应似的,宋曦拔腿就想往屋里走,可还没走出一步,手腕便被人用力拉住,脚下再难存进。 “不会。”煜昭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声音平和却清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宋曦,我怎会害怕你?更不会不想见到你。” “……”宋曦:“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罪奴?” 煜昭随口道来:“凡谋反、谋逆、恶逆、不孝不义等重罪十条,视情节轻重,可判极刑、流放或籍没为奴。” “既然你对法条了如指掌,便该知道我……” “定是他们判错了。”煜昭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姑娘天真纯澈,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怎会有罪?” “……你不问问,是谁给我定的罪,又是谁在抓我吗?” 煜昭笃定道:“不管是谁,都是他们错了。” 10、有我在,别怕 月隐星稀,夜色如墨。 星光下,宋曦的脸色苍白如纸,眼底仿佛蓄着一层朦朦水雾: “……你不问问,是谁给我定的罪,又是谁在抓我吗?” 煜昭笃定道:“不管是谁,都是他们错了。” 夜风拂过宋曦鬓边的碎发,四目相对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悄然萌生。 “你为何如此肯定?”宋曦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喃喃道:“我……我有可能是骗子、杀人犯、是反贼、是——” “你是宋曦。”煜昭毫不犹豫地打断她,手腕一个用力,强行拉着她转过身来直面自己:“你是凤凰山的宋曦,是救过我、收留我、照顾我的宋曦,自我遇见你以来,目之所见全是你对我的好。我不信天道、不信法条,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 宋曦直愣愣地望着他,眼底泪雾盈盈而下。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抽了抽鼻子,小声哽咽:“你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事,不知道外面有什么人在找我,你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我会不会害你,你就不怕吗?” “我怕。”煜昭坦然道,在宋曦收紧的目光中很轻地笑了笑,一字一字道:“我怕你赶我走。宋姑娘,若你现在赶我下山,我怕是要身死敌手,尸骨无存了。” 宋曦目光凝滞,不自觉歪了歪头,疑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煜昭长眉一挑:“姑娘方才不是准备画路观图让在下下山吗?” “……”宋曦一时无语,只压低了眼睫,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以为你知道我是……就不会愿意再留下来。” 大越朝官奴地位卑贱,遭人冷眼鄙夷。自从宋府获罪,沦入贱籍以来,宋曦早已习惯旁人的轻贱,逃入山以后,她虽独自一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生活在山林之中,与野兽虫鸟为伴,倒也自在。 然而离开烟火尘世,长久独处深山之中,代价便是漫长无垠的寂寞。 山中日夜更迭,每当夜色降临,山里的寂静像被放大了无数倍,她伴着小屋里的一星灯火,倚窗而坐,听风声簌簌而过,看星辰渐渐隐没时,也常会觉得孤单。 直到遇见煜昭,她的小屋才开始多了几分温暖的人气。 屋子前新围的一圈竹栅栏、院子里里慢悠悠走来走去的野山鸡,还有一大早便高高挽起袖子在楼下劈柴喂鸡的煜昭…… 日子开始一点一点变得五光十色。 山林里小小的吊脚楼,越来越有“家”的味道。 她渐渐习惯并享受这种变化,可心底仿佛有一道声音,日复一日地提醒她——煜昭不会永远留在这里,他的伤势会痊愈,他的家族、产业、亲朋挚友在山下,他总有一天会下山,而身为逃奴的你,只能一辈子留在山里,甚至你的身份若是被他发现,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厌恶你、鄙夷你,对你避之不及…… 是了,如果他知道我是戴罪的逃奴,一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想法在那日下山遇见的端国公府亲兵后变得越发清晰、深刻。很多个瞬间,当她沉溺在平凡又平和的生活里时,眼前的一切总是倏然生变,甚至面容锋利俊美的煜昭陡然幻作面目狰狞的端国公亲兵,带着长刀镣铐一步一步朝她逼来。 她不敢想象,如果端国公府的人寻上门来,当众宣告她逃奴的身份并将她押解而走时,煜昭脸上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厌恶?轻蔑?还是恐惧。 与其让他看到那一幕,倒不如主动告诉他。 终于,借着酒后冲上脑顶的勇气,她向他坦诚了难以启齿的身份。 她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得知她的身份后,他或许会厌恶、鄙夷、害怕,甚至拔腿就跑,而她唯独没有想到的是,煜昭竟连理由都不问,便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她身边。 “傻瓜,”煜昭略一抬手,却在指尖将要触碰到她苍白失色的脸颊时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五指搭在她肩上,仿佛希望能给她些许慰藉:“外头也有人在追我,我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呢?我与你,其实是一样的人。” “可是……”片刻的失神后,宋曦意识收拢,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脊背立刻浮上一股寒意,心跳骤然加快,心脏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她仓惶抬眼看着煜昭,颤声道:“捉拿我的人,很是凶残霸道,我怕……他们已经找到山下了,我怕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找到这里来,你留在这里,若被他们发现,怕是会给你冠上窝藏逃奴的罪名。” 煜昭垂眸看她,宋曦紧咬下唇,脸色苍白得可怕,一双潋滟美目因恐惧而大睁着,眸中蓄着潋滟水光,瘦削的肩膀瑟缩颤栗,仿佛恐惧到了极点。 心脏刹那间狠狠揪成一团,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手掌抚上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抚。 “所以这些天来你心事重重,就在想这些?怕被人带走,还怕连累于我?” 宋曦单薄的肩膀在他怀里轻颤,脑袋埋进他的胸膛,他能感觉到她很轻地点了点头,鼻尖在他心脏附近浅浅一阵摩挲,难以言喻的酥痒仿佛穿透肌肤窜入心脏肺腑。 “傻瓜。”他拥着她的肩,温声道:“别怕,有我在这里。” 宋曦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一抹眼睛,小声哽咽:“你也没有办法的,谁也帮不了我……” 煜昭此人虽气宇不凡、有王孙之风,宋曦早就料想得到他必定不是普通商贾,可是即便他出身显赫高贵又如何?权势再大能大得过端国公府?地位再高能高得过亲自定了宋府之罪的皇帝吗? “就这么不相信我啊。”煜昭揉了揉她的头发,嗓音里似乎带上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你且告诉我,是何人将你逼入如此境地?待我回京,立刻——” “吹牛!”宋曦冷不防推开他,背过身去胡乱抹了抹脸,嗔道:“你腿上的伤还没有好,便操心起旁人的事来,还是先安心养伤再说吧。” 端国公府权势滔天,国公世子在盛京城为非作歹横行霸道,长久以来无人敢管无人敢查,何况确实是她叛主出逃,便是闹上了天也是她没理,不管煜昭是何身份,都不该将他卷进来,平白给他添麻烦。 温软的身体骤然离开怀抱,煜昭的双臂还维持着微微抬起的弧度,怀中却已空空荡荡,他的眸光一滞,数息过后,却一扬好看的眉眼望向宋曦,顺着她的话温声道:“好,我安心养伤便是,阿曦,你也别思虑过重,还未发生之事,无需过于忧虑。” “嗯……”宋曦脑中乱成一团,胡乱地点点头,听着他的话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直到对方伸手拉着她转过身来。 “你既不想说便不说罢。”煜昭低垂眼眸,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栗,温声道:“等你有朝一日想说了或是需要我的帮助再说也不迟。阿曦,说了一宿话了,你还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被他这么一说,宋曦才恍然察觉肚子咕咕作响?方才那三五片烤肉压根不顶饿,才过去这么一会儿,便像是没吃过东西似的。 “唔……”宋曦摸着肚子,小声呢喃:“好像是有点儿。” 不远处的烤架上,烤肉还在滋滋作响,油香混杂着肉香窜入鼻中,勾得人胃口大开。 煜昭拉着她重新入席,盘子里的烤肉放了一会儿已经凉透了,宋曦瞥了一眼,只举起杯中残酒,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失味了。”宋曦咽下喉中苦酒,闷声道。 “那就别喝了。”煜昭拿走她手中杯,又望她面前的盘子里堆了几片干活烤好的肉片。 “这世上美酒甚多,珍馐琳瑯,”他轻轻勾起唇角,笑容被火光笼上一层炫目的金色:“以后我带你去吃更好的。” * 星辰交替,寒意散尽,转眼已是初夏。 煜昭身上的伤口已尽数愈合,腿上的骨伤也已恢复大好。 这天清晨,宋曦推开窗子便看见煜昭身穿白衣,带着一身清辉,在院中舞剑。 当初煜昭昏倒在林子里,身上并无佩剑,待他伤势大好后,便持刀削了一根长竹,以竹为剑,在山林竹海中游走。 此刻熹光满地,身着白衫的年轻男人轻袍缓带,墨发高束,身形挺拔如苍松翠柏,手中竹剑翻挽出繁复剑花,剑意咆哮,剑光凛然,伴随着纷纷落竹,颇有几分出尘剑仙的味道。 宋曦看着颇有趣味,不知不觉已支着下巴在窗户旁看了许久。当煜昭终于收剑凝神,宋曦扭了扭略有些酸乏的脖子起身准备下楼,却在这时看见天边不知何时出现一只黑白相间的大鸟,径直小屋的方向飞来。 那鸟儿毛发油光水滑,脖颈上的精铁项圈闪闪发亮,显是由主人精心调教饲养,训练有素,绝不可能是凤凰山中的鸟兽。 仿佛与世隔绝的凤凰山竟出现有主之物,宋曦不由得警觉起来,浑身上下的神经瞬间绷紧。 而在此时,那只大鸟翅膀一掠,自空中降落,竟稳稳停在煜昭伸出的手臂上,抬起一条鸟腿,露出绑在上面的信筒。 11、此心安处是吾乡 煜昭解下鸟腿上的信筒,从中抽出一张薄纸。那张纸展开后不过巴掌大小,却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 煜昭读着信,眉心一寸寸收紧,视线在纸上一扫便将信纸攥入掌心。黑白相间的大鸟停在他臂间,鸟首微垂,一只腿朝前曲着,仿佛是在等待煜昭往信筒里放进回信。 “你等一下。”煜昭走到围栏旁,稍一垂首,手臂向前一伸,鸟儿便通晓人性似的从他臂上飞起,落在竹栅栏上,绿宝石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煜昭转身,目光却在看到身后之人时微微凝滞。 宋曦穿一身浅绿罗裙,瀑布似的墨发来不及挽起,流云泻玉般直垂腰际。 她就站在他身后,目光有些怔松,视线越过他落在栅栏上的鸟儿身上。 刹那间,煜昭只觉心脏陡然收紧,呼吸也跟着一乱。 “那是什么?”宋曦从他身侧走过,行走之间,裙踞卷起一阵花木甜香。 她在栅栏前停步,弯腰凑近停在上面的大鸟。 那鸟儿头大而圆,翅膀宽大,通体覆着黑白相间的羽毛,喙短而锋利,一腿站立一腿曲起,看上去威严而高傲。 宋曦从未见过这种鸟儿,好奇不已,下意识伸手想摸一摸它油光水滑的羽毛,可就在这时腰间忽然一紧,手背上掠过火辣辣的痛意——那鸟儿低下头,用尖利的喙啄了啄她的手背。 “小心——” “哎呀!”手背上一阵刺痛,宋曦发出一声痛叫,接着手腕就被煜昭拦腰拽开,拉起她的手捧在眼前,微凉的指尖轻而小心地抚了上去。 手背中间的皮肤被鸟喙划过,微微有些泛红,那鸟儿的喙虽尖利,好在啄她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用力,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傻瓜,怎么什么东西都敢招惹!”煜昭捧着她的手,忧急道:“这畜牲认主,发起狠来可是会啄瞎人的眼睛!” “这么凶呀!”宋曦乍舌,心有余悸地往煜昭身边靠了靠,与那鸟儿拉开距离。 “还好没有破皮……”煜昭的指腹轻轻抚她手背上的红痕,倏然抬眼看她,嗓音轻缓:“疼吗?” 他常年习剑,掌心和指腹都生着一层薄茧,在她手背轻抚摩挲间,带起一阵微沙的痒意。 “没事,这不是没伤着吗?”脸颊有些泛热,宋曦指尖颤了颤,趁他失神飞快抽回手,别开视线小声道:“这点儿痕迹很快就消退了——煜昭,这是你养的鸟儿吗?” 她将伤手背在身后,冲栅栏上的大鸟眨了眨眼,那鸟儿却将头扭到一边,留给她一个高傲后脑勺。 宋曦抱起胳膊,嘀咕一声:“我也没惹你啊,脾气真差!” “此乃雪枭。”煜昭声音微沉:“是家中仆役所饲,以为传信所用。” “这么说,你的家人来找你了?”宋曦不自觉地摩挲手上伤口,喃喃道:“那……信上说什么了?让你回家的吗?” “……”煜昭一言不发,微垂着眼,长长的羽睫盖住了视线。 四周似乎顿时安静下来。 仿佛过了许久,煜昭才很轻地点了点头,喉结轻轻一滚,齿缝间吐出两个字:“不错。” 他的伤势已经痊愈,身体恢复大好,其实早就可以下山了。宋曦本就做好他随时都有可能告辞离开的准备,可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仍觉得太过突然了。 脑子里一时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杂陈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油然而生,眷念与失落相生相伴,说不清道不明,她不由得感觉到心脏发紧,涩得难受。 ……这种感觉,是不舍吗? “果然是这样啊……”她本想问他,“你要回去了吗?”可是再开口时,却变成:“那,你——何时动身呢?” 既已知晓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 身后脚步窸窣,伴随着衣料摩擦时发出的轻响和淡淡的药石辛香,她知道煜昭朝她走进了几步。 “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吗?” 宋曦心里乱成一团,已无暇顾及他话里奇怪的意味,强压下心底的眷恋和不舍,她勉强笑了笑,转身对煜昭道:“当然啊。你的伤早好啦,可以下山了,而且家人既然联系上了你,定是因为先前打劫你家的歹人已被捉拿归案。如今万事太平,这是大好事呀。煜昭,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说这番话时虽是笑着,可眼底却隐隐可见水光闪动,双眸雾气蒙蒙。 煜昭上前一步,掌心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在她眼敛下一掠,带下一抹潮湿的水汽。 “你既然说这是好事,为什么要流泪?”他问。 “我……有吗?”宋曦慌乱地一眨眼,抬起袖子往眼睛上一擦,小声道:“可能、可能是舍不得吧。你走了,就没有人给我打猎做烤肉了……” “只是这样吗?”他望向她眼底,指间轻轻一抿,水渍如云烟消散。 他的嗓音微沉,带着一点点沙,语气分明轻缓柔和,却隐隐带着些许强硬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宋曦顶着他的视线张了张口,艰难道:“当然有,你走了,便没人陪我进山玩儿了、没人帮我喂果子、没人帮我砍竹子,也没人……没人陪我说话了。” 煜昭沉沉一叹,眸光加深:“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些。” 宋曦“啊”了一声,微微侧首,不明所以。 “罢了,”煜昭深深一闭眼,继而垂眸看她,声如温玉:“家中来信,对手确是强弩之末,可目下仍在负隅顽抗,只有我现身正本清源,拨乱反正,方能真正解决此事,所以我必须回去。” 仿佛悬在心头的东西忽然坠地,胸口一阵沉重。宋曦虽然早就猜到了他非回去不可,可此刻真真切切地听见他说出来,不禁觉得胸腔里空落落的,一阵难受。 “这样啊。”她勉强笑了一下,绕过煜昭往屋子的方向走去,仿佛为了掩饰心底的失落,絮絮不停道:“你准备何时动身?你的家人会来接你吗……不对,普通人是找不到这里来的,那你只能自己下山啦……对了,你还不知下山的路,我这就去把下山的路线图画出来给你——” 宋曦转身想走,却被煜昭拉住手腕,脚步顿时一滞。 “阿曦。”他的声音发紧,“对不起,我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我明白的。”宋曦背对着他用力点点头:“你的家在山下,你回家理所当然呀,你与我说什么对不起嘛。” “此心安处是吾乡。”煜昭手腕发力,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转过身,看着她水光潋滟的眼睛,字字道:“如果可以,我只盼能长长久久留在这里。” 宋曦摇摇头,苦笑道:“说什么傻话,这深山老林的,什么都没有,你——” “这里有你。”煜昭打断她,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目光与她交织在一起,郑重道:“阿曦,我身染是非,前途难测,此去凶吉难测,暂时还无法向你保证什么,但你信我,一旦我把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不,只要此事过后我还活着,便立刻前来寻你。” “你寻我做什么呀。”宋曦声音苦涩,眉目低垂,喃喃道:“你也看到了,我家徒四壁,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煜昭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眼睛看着自己。 “你觉得我图你这三两间茅屋,嗯?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他目光灼灼,眸中似有华光流转,宋曦对上他的视线,不觉心跳如擂,耳根微热。 煜昭与她目光交织,温声问:“阿曦,我心中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只是我如今这般落魄,是非缠身,你能不能等等我……等我换个身份,礼仪周全地来寻你说个明白。” “什么话不能现在说吗?”宋曦轻声道:“我不在意你是什么身份,我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很见得了人。” 煜昭:“我想给你最好的。” “那……”宋曦低着头,犹豫道:“我要等你多久呀?” 煜昭略一沉吟,道:“短则数月,多则一年。你放心,最多一年,无论事成与否,我必前来寻你。” 宋曦在他的目光下很轻地点点头:“好,我等着你。” 煜昭抚了抚她的鬓发,声音微哑:“阿曦,不要忘了我。” 宋曦轻轻“嗯”了一声,脸颊微烫。 煜昭的视线片刻不移落在她脸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又道:“还有一件事,阿曦务必答应我。” 宋曦眨了眨眼:“何事?”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煜昭望着她,郑重道:“只要你开心,怎样都可以,但只有一样,你别、别……” 说到这里,他忽然显得有些局促,目光微闪,不敢启齿。 宋曦一头雾水,连声追问:“别什么?” 煜昭眼睛一闭,仿佛艰难地下定决心,飞快道:“别把自己嫁出去了!” 宋曦“啊”了一声,半晌才明白过来,脸“噌”地一下红了:“你在说什么呀,我、我谁也不嫁!” 煜昭:“……” “谁也不嫁……也不行。”煜昭不由得急了,俊秀的长眉几乎要拧在一起:“若有朝一日,你遇见了心爱之人,难道也不嫁吗?你就不会想与他白头到老,相伴一生吗?” 想又有何用? 越朝贵贱分明,官府对奴婢的管束极为严格,贱籍不得与良人通婚,官奴更是连给人做妾的资格也没有,她又是叛主的逃奴,去到哪里都是为奴为婢,连安然活着都是一种奢望,又怎敢祈盼与相爱之人相守一生? 宋曦强忍心中悲苦,勉强笑道:“喜欢又如何?我的身份……做不成妻,也做不成妾,难道在心爱之人身边,终身为奴为婢,看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吗?” “我怎舍得你——”煜昭急道:“如果那人能帮你脱了贱籍,你又当如何?” 宋曦想了想,摇头道:“如果我不喜欢他,即便他帮我脱了籍,我也只会感激他,不会嫁给他。可我喜欢的人若不能帮我脱籍,那无论我再怎么喜欢他,都不会与他在一起的。” 12、喜欢 东风和暖,竹叶飘扬,宋曦的墨发被风扬起,拂来一息花木的馨香。 “如果我不喜欢他,即便他帮我脱了籍,我也只会感激他,不会嫁给他。可我喜欢的人若不能帮我脱籍,那无论我再怎么喜欢他,都不会与他在一起的。” 煜昭微微一怔,眉眼松开,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 “我明白了。”他说:“阿曦,等我。” 宋曦歪了歪脑袋,乌溜溜的眸子盯着他问:“你明白什么了?” 煜昭:“我会想办法助你脱籍。” “这么厉害呀?”宋曦乍舌。 煜昭微微仰头,神情傲然:“此去若一切顺利,普天之下凡目之所见或将为我所有,一份良籍算什么,只要你想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宋曦怔怔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竟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回家夺个家产罢了,怎么说得是要争夺皇位似的。”宋曦眉眼弯弯,笑看着他:“真把自己当皇帝啦?” 煜昭眼底眸光闪动:“……博阿曦一笑而已。” “好啦。”宋曦摆摆手:“你想帮我,我已经很开心啦,只是这种事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哪有这么容易?就连我哥……我哥恐怕也没有办法的。” 煜昭每见宋曦提及兄长,眉眼间总是一片哀戚,心中虽是好奇,却不忍多问,今日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脱口问道: “阿曦的兄长,如今身在何处?” 宋曦的眸光暗了暗,眼眸低垂,神情黯淡,很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见她心情低落,煜昭暗恨自己口无遮拦,想要开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一样,一阵阵沉沉的闷痛。 宋曦环顾四周,语气低落:“哥哥也曾说让我在此地等他,只要他活着,无论如何都会前来找我。” 她眼角眉梢的悲伤清晰可见,煜昭看了,只觉心头狠狠一抽,整颗心像被人扔进了滚油里一样,疼得难受。 “可是我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宋曦缓缓道,一个字音比一个字音还要低哑:“从冬天等到了夏天,然后又等到冬天,可是总等不来哥哥……” “阿曦……”煜昭上前一步,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揽上她的肩膀。 宋曦眼眶泛红,抽了抽鼻子,接着说:“后来我想,他大概是死了吧,否则为什么不来找我?哥哥他……从未对我失过约。” 煜昭张了张口,一时却话音滞涩,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伸出双手轻轻搭上宋曦的肩,温柔却郑重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一定会回来找你,断不会让你苦等无果。” 宋曦眼睛微微睁大,不置可否笑了笑,反手拉着他往屋子里走,边走边道:“不说这些了,既然你已经决定要回去,那就开始准备吧,我把下山路线图画给你。” “不急,待我先回信告知家中仆役如何接应,仔细算来,大概还要些许时日。” …… 煜昭与人定下三日后在盛京城郊密林碰面,这些天宋曦在屋里画地图,煜昭便在林子里砍柴伐竹,短短三日,院子里的柴火都堆得没地儿放了。 “……这些木柴大抵够你用上三个月。”第四日清晨,煜昭收拾妥当,站在院子里,指着地上的东西对宋曦道:“还有那栅栏里的是我逮来的野鸡,鱼塘里还有新鲜的活鱼,你——” “好啦,我能照顾好自己。”宋曦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别忘了,你没来之前,我一个人饿了就吃野菜野果,渴了就喝山泉水,也过得好好的呀。” “那怎么一样。”煜昭忍不住皱眉,视线落在宋曦身上。 灼灼天光下,绿衫少女云鬓雾鬟,粉面生晕,一身令人不可逼视的潋滟光采,抬眸一笑间,仿佛四周所有奇花琼草、潋滟天光都黯然失色。 这般不染纤尘之人,如何舍得她流落山野,吃糠咽菜。 煜昭平复心绪,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嗓音微微发哑:“你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宋曦一撇嘴,嘟囔道:“你比我哥还要啰嗦,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动身吗?” 确实已经不早了,煜昭却在原地踟蹰不前,只迎上宋曦的目光,神情严肃道:“我这一去,短则数月,长则一年,阿曦,你还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什么话?”宋曦拧着眉毛思量片刻,忽然悟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你等我一下!” 说着,她头也不回朝屋子里跑,不一会儿便捧着一块丝帕走了出来。 “喏,这个给你。”宋曦把帕子往煜昭怀里一塞,挠着头笑道:“看我这记性,前些天就画好了,一直忘了给你,没有它你可下不去这凤凰山。” 煜昭展开那帕子一看,只见其上横七竖八用几条墨迹勾勒出河流山川走向,旁边又以簪花小楷细细标注着注意事项,颇为细致全面。 “你就照着这条路走,注意看我的提示,不该碰的东西别碰,大概两个时辰就能到山脚啦,很简单的。” 煜昭点头,贴身收好丝帕,抬眼看见宋曦的目光仍在自己身上打转,便问道:“怎么了?” “那地图……”宋曦面露忧色,犹豫道:“那地图你可得小心收好,万万不可遗失,若是被人捡了去,我就要倒大霉了。” “你放心。”煜昭拍了拍胸口向她保证:“我贴身藏着,便是丢了性命也丢不了它。” “你——”宋曦却恼了,原地一跺脚,道:“你此去凶吉不知,怎好天天把丢了性命这种挂在嘴边?还不快啐几口,重新说些吉利话!” 煜昭很轻地笑了一下,道:“你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虚妄之说,不过既然阿曦不放心,我重新说过便是。” 说着,他挺直背膀,整肃衣裳,面向朗朗青天,双手抱拳,郑重道:“皇天后土在上,望我此去,得胜归来,早日兑现承诺,前来与宋曦相会。” 说完,他含笑的视线望了过来,对宋曦道:“这样如何?” 宋曦别开头,小声嘀咕道:“什么与我相会,好生奇怪……” “阿曦,劳你赠我路观图,我亦有一物相赠。” “我……随手画的,算不上什么,何需回礼?”宋曦低声道,却被煜昭不由分说拉起手来,五指张开插入她的指缝之中令她摊开手掌。 下一刻,一粒指甲盖大小、莹莹发亮的小东西被放入她的掌心。 “这是何物?”宋曦眨了眨眼,好奇地捻起那粒玩意儿,凑近一看,竟是一枚通体透亮、成色极美的玉珠,只是这珠子的模样—— 宋曦定睛一看,忍不住赞叹出声: “哎呀,这是……果子?” 只见那玉珠足足有指甲盖大小,珠面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泽,被精工雕刻出了五官和一对蝴蝶似的大耳朵,珠子两侧脸颊的位置向里凹陷,犹如两圈花纹,口鼻四周的胡须根根分明——正是她在山中的爱宠果子的模样。 宋曦惊叹不已,捻着珠子问煜昭:“这珠子怎会是这般形状?是煜昭亲手雕的?” “嗯。”煜昭点头道:“我逃命至此,身无它物,唯这颗玉珠从小到大贴身携带,我想将它送你,我不在时还有它代我陪着你,又担心它平平无奇不得你欢心,便雕成果子的形状——阿曦,你喜欢吗?” “喜欢呀!”宋曦两指捻着玉珠,在阳光下仔细欣赏,赞不绝口:“雕成这样一定要花很多很多时间吧,谢谢你,煜昭。” “没什么,你若觉得不够好,我再找其他东西送你。” “我很喜欢呀。”宋曦冲他笑了笑,五指收紧把果子玉珠攥进掌心,小声道:“上面仿佛还有煜昭的体温呢,暖呼呼的……” “咳……阿曦喜欢就好。”煜昭莫名有些局促,耳根微微泛红,匆忙别开视线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终于还是到了离别的时候。 宋曦脸上的浅笑不由自主滞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她笑了笑,对煜昭道:“好。” 煜昭点点头,转身一步一步踏上了下山的路,呼啸而来的山风把他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直到不染尘埃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树影深处,他都没有再回过头。 这样……就算是分别了吗? 宋曦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过了很久才转身回了屋。 * 山间岁月悠长,转眼间,煜昭已离开半年有余。 夏去秋来,转眼又是一个冬天。 这天清晨,小屋外冷不丁响起一阵敲门声。 宋曦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半睁开眼睛缓了许久才渐渐清醒。 窗外仍是一片夜色,只在天际处隐约可见些微光亮。 天还没亮,究竟是谁这个时候敲门! 宋曦心中一阵恼火,翻了个身刚想继续睡去,可那敲门声仍不疾不徐,响彻山谷。 “该不会是——”宋曦倏然一惊,彻底清醒,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人熟悉的声音—— “阿曦,短则数月,多则一年,我必会前来寻你……” 如今半年已过,回来的莫不是煜昭? 想到煜昭,宋曦睡意被惊扰的恼火一扫而空,连带着空落落的胸腔都好像被沉甸甸的欢喜填满。她匆匆披衣而起,路过窗台前甚至还在镜子前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可当来到门前,双手放在门闩上时,宋曦却毫无由来地感觉到一阵心悸,脊背上窜起森然寒意,不好的预感伴随着深深的恐惧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不对…… 不会是煜昭,这种令人悚然生怖的感觉,难道是—— 脊背一阵发凉,宋曦本能地退后几步,惊恐地盯着房门。 房门久久不开,来者的耐心仿佛终于用尽,叩门声戛然而止,宋曦的心跳伴随着忽如其来的安静滞涩了一拍。 “来人,给我强行破门!” 熟悉的、犹如噩梦般的嗓音透过门板传来,紧接着房门便被一阵巨大的力气由外向内强行撞开。 刺目的火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待适应了这冲天的光亮,宋曦定睛一看,只见门前火光冲天,无数身着白衣银铠之人守在门外,将她的屋子团团围住。 这个装扮,是—— “曦儿。” 人群后传来熟悉的嗓音,紧接着围拢在门边的亲兵朝左右两侧分开,让出通道容来人走来。 一条身影走远及近,火光勾勒出他高大魁梧的、满是压迫感的身形轮廓。 锦衣华服,眉目深刻硬朗——是端国公世子冯磊。 冯磊朝她一步一步走来,阴鸷狠戾的面容迫近眼前,他眼眸低垂睨着宋曦,嗓音森寒刺骨,一字一顿道:“别来无恙啊。” 13、捉拿 围拢在门边的亲兵朝左右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容来人走来。一条身影由远及近,火光勾勒出他高大魁梧、满是压迫感的身形轮廓。 四周安静得可怕,铺天盖地的恐惧压顶而来,宋曦本能地想要逃跑,可双腿却像在原地落地生根般动弹不得。 来人朝她一步一步走来,阴鸷狠戾的面容迫近眼前,他眼眸低垂睨着宋曦,从嗓子眼里哼笑一声,森寒的恶意从嗓音里一泻而出:“曦儿,别来无恙啊。” 宋曦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结成了冰,刺骨的寒意自足底窜起蔓延至每一根发稍。 她猝然抬眸,对上眼前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锦衣华服,眉目深刻硬朗,身形挺拔壮硕——正是端国公世子冯磊。 “你……你怎么——”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捏紧,声音卡在喉口。 一年半载未见,冯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比宋曦出逃时清减了不少,身量也抻长了,五官浮现出了棱角,原先膀大腰圆的壮汉,此刻竟隐约有了几分挺拔男儿的模样。 如若不是他脸色阴沉,眸光狠戾,神情刻毒,看上去倒也算不上人憎鬼厌。 可宋曦见了他却如见恶鬼,呼吸滞在喉头,浑身发软,仿佛被九天落雷陡然击中,双脚钉死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踉跄着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冯磊站在原地冷哼一声,只稍稍抬了抬手,一声令下:“给我拿下逃奴!” 话音刚落,只见小屋两侧的端国公府兵往后整齐退了一步,接着几名粗勇壮实的仆妇闪身涌入屋中。 宋曦根本不及反应,只觉眼前倏然掠过几条身影,下一刻双臂便被人按住,两只钢筋铁骨般的手掌一左一右挟持住了她的胳膊,紧接着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便被两名粗壮妇人摁倒,头脸贴地,难以动弹。 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冯磊精致繁复的衣袍下摆自她眼前一闪而过,下一刻头皮一紧,长发被人用力拽起,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来。 冯磊蹲在她面前,骨节粗大的五指捏着她的下巴,半眯着眼,一字字道:“美人儿,你的爷在这里,你还想逃到哪里去呢?” 他虽言辞轻浮,语意狎昵,可嗓音却极尽冰冷,每说一个字音都像包裹着黏糊糊的毒液,落在她身上引得有无数蛇虫鼠蚁钻入她体内,顺着四肢百骸爬便全身,带起一阵本能的颤栗。 “冯磊……”宋曦强压下心中恐惧,声音打着颤儿:“这么可能……你不可能进得了凤凰山……” “放肆!”冯磊脸色骤变,冷哼一声,五指倏然收紧,力道之大,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她的下巴徒手捏碎一样,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宋曦吓得闭上眼睛,可预想之中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一个下贱的奴婢,竟敢对本世子直呼其名!”冯磊豁然起身,居高临下的视线恨恨扫来,厉声道:“这些年你出逃在外,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本世子今日前来带你回府亲自管教,识相的就乖乖跟我走,否则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犹如一团沉重的阴影劈头盖脸笼罩着宋曦,仿佛随时都会压顶而来,将她吞噬。在他的逼压下,宋曦难以抑制地瑟瑟颤栗,额角生出淋漓冷汗。 她如何能忘,自己因罪籍没为奴,再加上叛主出逃,罪上加罪,如今被主人捉拿回府,等待她的怕是比死还要可怕的私刑。 与其被捉回端国公府受人折辱,倒不如在这凤凰山上自裁而亡来得干净! 下定决心,宋曦只将心一横,阖紧牙关重重一咬,竟是要咬舌自戕! 可冯磊目光阴毒狠戾,早就把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当即大喝一声:“拦下她!” 两旁的粗使仆妇眼疾手快,在宋曦阖目瞬间俯身抓住她的下巴用力一捏,往口中塞入一大团破烂布团。 宋曦的舌尖刚在齿缝间略微一划,齿关便失了力,口腔被布团塞得满满当当,转眼间连自尽求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好你个贱婢!你就这么想死?”冯磊被她的举动彻底激怒,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阴狠道:“你宁愿死也不愿回去伺候我吗?” 家道生变,高门贵女跌落尘埃,被迫为奴已是万分不幸,相比任人凌辱作践,能够清白赴死对她来说倒像是上天给的恩赐。 宋曦一心求死,只咬着牙闭上眼睛,对国公世子的滔天怒意不加理会。 “好好好。”冯磊遭她冷眼,怒火横生,攥紧拳头站起身,气极反笑道:“好一个相府千金,当真是铁骨铮铮!我看你这些年在外野惯了,连主人都不认了,小爷这就将你押解回府大刑伺候,看你能硬气到几时!来人,给我把她绑上囚车!” 国公府随从提来枷锁刑具,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仆妇拉着宋曦跪坐在地,按住她的四肢手脚不由得她挣扎躲避,另两人扛起一副沉重粗糙的木制枷锁,一分为二一左一右搭在她肩膀上,又强拉起她的手塞入锁洞中,继而同时用力往中间一怼,锁起木枷,驱着宋曦往门口走去。 枷锁沉重,边缘带着粗糙的倒刺,不一会儿宋曦雪白的脖颈手腕便被磨蹭出斑斑血迹,脚下的每一步都艰难而沉重,刚被驱赶上停在院子里的囚车,就像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歪倒在囚车木栏上彻底昏死过去。 * 醒来时,天已大亮。 宋曦手脚冰凉倚在囚车角落,被刺目的天光唤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见四周已无青郁草木,端国公府的车队沿着蜿蜒土路前行,马蹄扬起尘土,远处田野鳞次栉比,四周零星座落着几间低矮茅屋。不知不觉竟已到了盛京城郊。 冯磊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一旁,宋曦所在的囚车被团团围夹在车队中间,每过一处,四周行人纷纷侧目,宋曦把脸埋进角落,避开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各色视线,谁知这一番动作身上枷锁碰撞发出轻响,引来冯磊的注意。 “醒了?”冯磊眼眸抬手示意,车队停在路中。 宋曦双目阖实,换了个方向埋头。 “给脸不要脸,希望回府后你的骨头还能这么硬!”冯磊眸中戾色闪过,正欲大发雷霆,一名国公府仆从匆匆御马而来。 “世子殿下,后面的车驾遣人来问,如果殿下不着急赶路能否靠边让他们先行。” 此地位于盛京城郊,土路虽不算十分狭窄,但国公府车队浩浩荡荡,车马又极尽奢豪,一行人就把唯一的进城通道堵得个严严实实,紧随其后的车马一时之间竟是难以寸进。 冯磊横行霸道惯了,莫说占了荒野城郊一条道,就是在盛京城中、天子脚下占了整条南北大道也不带怕的,是以听了小厮的回报,当即怒上眉山,抽出腰间长鞭凌空一挥,狠狠抽在那小厮身上,怒斥道: “糊涂东西!素来只有旁人让我,何曾听说过我堂堂端国公府世子给人让道的道理?给我滚下去!” “禀、禀世子殿下……”那小厮吃了一鞭,登时皮开肉绽跪倒在地,头脸贴地,却不敢退下,只颤声道:“后头那马车上挂着的可是潘家的家徽。” 冯磊的脸色微变,不甘道:“潘家又如何?小爷我先来的,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走到老子前头!来人,给我——” 冯磊话音未落,耳畔忽地响起一阵疾疾马蹄声,黄土飞扬中,一辆装潢豪奢的马车竟不管不顾,踏翻夹道上的小摊小贩,横冲直撞着越过国公府的车驾,径直往盛京城的方向去了。 掠过的疾风扬起马车一侧的车帘,宋曦恍然抬头,隐约看见一抹妙龄女子窈窕的侧影。 “反了他们了!”冯磊气得跳脚:“这个潘家,越发目中无人!小爷我定要告诉父亲,在朝堂上好好参他们一本!” “殿下。”冯磊身边亲卫压低声音劝道:“潘氏一族乃潘太后母家,地位尊崇,国公老爷多次交代殿下莫要与潘家起冲突……” “太后母家又如何!”冯磊轻蔑道:“此番迎回圣上,我端国公府当居首功,他潘家算什么?潘家家主不过一介二品文官,还能与我堂堂国公府争锋不成?” “殿下所言自是不错,”那国公府亲卫语气惊惶道:“只是属下方才看了,那马车中的女子,正是潘家嫡长女潘颖,此女乃潘太后侄女儿,已是内定了的中宫嫡后人选,就等几日后的大选走个形式,此时回京,想来也是为了选后做准备。此时与潘家起冲突委实不妥。” “谁说中宫已定潘氏女!”冯磊攥紧拳头,不屑道:“咱们家蕾儿不也要入宫应选吗?待小爷我回府将今日之事告诉父亲,父亲再在圣母皇太后面前一提,这未来的国母还不一定是谁。” 冯磊说完,扬鞭喝道:“速速回府!” 车队动了起来,浩浩荡荡往前行进,宋曦被囚车载着,一步一步靠近不远处那看不见未来的盛京囚笼而去。 14、惩罚 凉宵冷月,深庭霜冷。 端国公府灯火通明,后院里乌压压地围了一群人,阖府上下下人仆婢都被集中在一起,人虽多却迫于世子威压,无人胆敢交头接耳。 世子冯磊背对着众人,脸色隐在烛火中,没人看得真切。 宋曦身上戴着沉重的木枷,被两个粗壮仆妇架着,半拖半拽带到院子里,还没等她站定,腿弯处便挨了一记笞打,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栽倒,双膝着地,跪坐在冰冷的路面上。 从凤凰山一路回到国公府,此刻已入了夜,天空一片黑沉,冷风卷过宋曦的脸,带来一阵刮骨般的刺痛。 世子没有发话,下人们低眉垂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整个庭院安静得落针可闻。宋曦在死一般的寂静和众人或鄙夷或怜悯的视线中不知煎熬了多久,冯磊终于转过身,视线自上而下了一圈,本就悄无声息的庭院内越发安静如死。 冯磊负手而立,一言不发,只对他身旁的一位婆子点了点头示意开始。 那婆子生得结实精干,方圆脸庞,神情严厉,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乍一眼看去便是个不好相与的。 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各位,一年多以前,府上出了一件丑事——后宅一名粗使奴婢竟大胆出逃!” 话音落地,庭院四周仆婢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喋喋议论起来。 当年世子欲将奴婢宋曦纳入房中一事人尽皆知,收房当日宋曦出逃,此事冯磊自己都觉得丢人,故压下此事不许旁人议论,可当年收房排场颇大,即便冯磊有心隐瞒,消息也已经不胫而走满城皆知了。 端国公府乃钟鸣鼎食、一等门阀世家,即便是府中奴婢,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也比外头寻常人家优越许多,若非世子着实荒淫无度,房里的侍妾脔宠死了一波又一波,料想也不会有人想不开出逃,要知道逃奴若被抓回,要面临的是比死还恐怖的国公府私刑啊。 果然,接下来那婆子语意越发冷厉:“身为贱奴竟敢忤逆主子,蓄意出逃,此举不仅是大大的不敬之罪,更是会败坏国公府名声、伤及国公府脸面!未免国公府日后人人都想着出逃翻身,世子殿下筹谋一年有余,亲力亲为,终于今日将这逃奴捉回,现当众严惩,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在场家奴仆婢无不唏嘘怜悯。 越朝尊卑分明等级森严,奴婢胆敢出逃已是大不敬的重罪,便是打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何况国公世子向来处事暴虐,今日定是下了杀鸡儆猴的决心,才把府中众人召集于此,勒令观刑,只是可惜了那昔日的丞相千金,今夜怕是芳魂将逝,零落成泥。 与此同时,阴影里的冯磊终于动了动,宋曦下巴一凉,便被人抬起了脸,被迫对上冯磊阴狠刻毒的视线。 “宋曦,你知道不敬主人甚至胆敢逃跑的贱奴会有什么下场吗?”他问。 宋曦口中还塞着破布团,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竭力将头扭到一边,不愿再看冯磊的脸。 下一秒,冯磊的手指便探了过来,指尖攀上她的脸颊,顺着侧脸的线条一寸一寸往下游移,被抚过的皮肤生出阵阵悚然颤意。 “你不知道吧?”冯磊掰过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盯着她苍白失色的脸,一字一句道:“当然是我想怎样就怎样,我能打断你的双腿,能把你配给府上最丑陋、最肮脏的贱奴,当然也能让你死……” 他的手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皮肤,手指上些微的温度却令她恶心欲呕。 奇怪,同样都是男子,何以煜昭的手放在她脸上,她便觉得暖意融融,而冯磊却只让她觉得恶心? 煜昭……煜昭…… 想到煜昭,宋曦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为什么她等来的不是煜昭,却是眼前这个堪比她一生噩梦的男人? 煜昭如今身在何处呢?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如果是……如果他回来了,却看到人去楼空的凤凰山,心里又不知会做何感想?会不会以为是她失约了呢? 可是……他真的会回来吗? 端国公府之人进出凤凰山如入无人之境,定是因为他们手里也有地图,而这地图她又分明只给过煜昭一人,煜昭说过他便是丢了性命也不会丢了地图,如今地图既已落入端国公府手中……会不会意味着煜昭他、他也已经…… 巨大的惊悚和不安如山岳压顶而来,宋曦浑身一颤,不敢再往下想。 “你也不想死吧?”冯磊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瑟瑟发颤只当她心生惧意,不由得扬起嘴角得意一笑,指尖仍在她脸上来回摩挲:“曦儿,你看你,这么年轻漂亮,我也不舍得你死……留在我房中当个宠婢有何不好?为什么要逃走呢?” 黏腻湿寒的话音拉回她乱成一团的思绪,宋曦猛地一惊,回过神来—— 不好……不好!哪里都不好! 她宁愿死了,都不给人当通房侍妾! 冯磊清减下来后变得凌厉刚硬的脸,比起先前虽是顺眼许多,可在她看来,却比修罗厉鬼还要恐怖。被他阴沉的视线锁定着,过往各种不堪的、难以回首的记忆一股脑涌入脑海,宋曦惊恐地瞪大双眼,脊背上蔓延起阵阵透骨寒意,眼底不自觉蓄满盈盈水汽。 冯磊似乎认为她眼里的泪水代表忏悔和求饶,得意一笑,道:“本世子素来怜香惜玉,可你当初伤主出逃,整个盛京城人尽皆知,我若不加以惩戒,恐怕有损我端国公世子的威名。这样吧,既然你知道错了,便当着众人的面认个错,并承诺愿意从此乖乖伺候本世子,本世子小惩大戒一番,这事就算揭过,如何?” 重回端国公府,犹如重坠炼狱囚笼。宋曦本就求死,如今又意识到煜昭可能也已遭遇不测,越发没了指望,已经没有任何求生的意愿,还不等冯磊说完,便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你!当真是给脸不要脸!”冯磊怒不可遏,璇即站起身来,怒斥一声:“来人,抬刑具上来!” 早有小厮仆妇在旁待命,世子一声令下,几人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刑具鱼贯而入,在空地上一字排开。 宋曦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颤,视线扫过眼前一排狰狞刑具,不禁起了一身觳觫。 “让本世子好好想想,该如何惩罚你这个叛主的贱婢!”冯磊转身绕到那一排刑具后,片刻前还温柔摩挲宋曦脸颊的手指如今从各色刑具上一一掠过。 戒尺、长鞭、木板、笞条…… 手指每每扫过一样,冯磊都不满地摇摇头。 “这些对你来说微不足道,不够让你吸取教训啊……退下吧,咱们看看那边还有什么好东西。” 手捧皮鞭竹板的下人依令退下,又一批人捧着新的刑具上前。 宋曦放眼看去,差点没吓得昏死过去。 下人手里的托盘上,尽是些寸许长的尖针、锋利的锉刀匕首、寒光闪闪的刀斧利刃,不一而足。 端国公世子生性暴虐,盛京城无人不知,房中常有年轻貌美的侍妾脔宠被凌虐至死,宋曦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这可有意思多了。”冯磊阴沉一笑,捻起一根长针逼至宋曦眼前,寒声道:“知道这玩意怎么用吗?它呀,可以从你漂亮的大眼睛里扎进去……一刺到底,再狠狠地搅啊搅,直到把你的眼珠子搅得稀碎……” 冷锋寒芒近在眼前,宋曦吓得闭上眼睛,可是冯磊的声音仍在她耳畔纠缠萦绕,湿冷的恶意犹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可是这样漂亮的眼睛,让本世子如何舍得?” 冯磊说着又扔下钢针,转手拾起一把锋利的匕首,俯身在宋曦手脚四肢处比划,刀剑犹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一寸寸晶莹细白的皮肤:“这个呢,可以轻而易举割断你的手足筋腱,如此一来,你再也不能行走了,便是想逃也逃不了了,可怜啊……” 宋曦手脚阵阵发凉,本能地想要躲开刀锋,可四肢都像被定住似的,动弹不得,好在冯磊也没有打算真把这玩意用在她身上,持刀恐吓一番,不多时便又丢开了手。 “那些东西都太粗残了,本世子终究是个怜香惜玉的好人呀。来,看看这个……你一定会喜欢。” 说着,便有小厮提着个小火盆走上来,另有一名捧着红稠得丫鬟紧随其后。 “本世子想来想去,还是这东西最适合你。”冯磊说着,当着宋曦的面揭开红稠,只见其中放着一根纤细的银针和一小盏墨汁。 比起先前的刀斧匕首,眼前银针分明是看起来无甚恐怖,宋曦见了,却如坠冰窟。 她知道冯磊要对她做什么了。 “黥面。”冯磊两指捻起银针,针尖置于火上烤得通红,随即捻着它一寸一寸朝宋曦额角逼近。 黔面是越朝常用的刑罚,先以银针在在罪人面上刺字,再用墨汁浸染伤口,墨印终身不退,极具羞辱与贬低的意味。 冯磊他……他竟要在她脸上留下象征罪奴的印记! 宋曦意识到这一点,发疯似的竭力挣扎起来! “给我按住了!”冯磊怒喝一声,婆子丫鬟立刻上前,两人按肩,两人制足,还有一人两手拘着宋曦的头不让她挣扎动弹。 冯磊手里的针尖越逼迫越近,近得她颤抖的眼睫都能感受到被烤得发烫的针尖。 真的要被刺字了吗…… 刻骨的绝望笼罩全身,宋曦无力挣扎,随着尖针的逼近,到了最后只得绝地闭了眼睛。 寒意透骨,痛苦和死亡她已经不害怕了,可若一辈子带着象征屈辱和卑贱的印记……她不敢细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哈哈,不就是黥面吗……她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一个卑微的罪奴印记? 愣神之间,眼睑下已倏然掠起一丝刺痛,滚烫的针尖刺入皮肤,就在象征罪奴的印记,即将一点一点被刺入肌肤时,一道威严赫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给我住手——” 15、拉拢君心 月照深庭,寒风刮骨。 烧红了的银针寸寸逼近,锋利的针尖划过眼下薄肌,掠起一丝火辣辣的刺痛,就在象征罪奴的印记即将烙印在宋曦脸面上时,身后赫然响起一道威重的嗓音: “给我住手——” “……”冯磊猝然一惊,手中气力微松,银针自他指间滑落。 “哪个没长眼的敢在小爷府上叫唤……父、父亲?” 冯磊气势汹汹站起身来,却在抬眼看见来人时,所有的惊怒顿时化为畏惧,就连不可一世的嗓音都便得绵软恭顺。 “父亲,您怎么这个时候回府了?”冯磊眸色慌乱,匆忙肃容站好,谄笑道:“两宫太后今日同赴慈恩寺祈福,父亲奉旨领兵护卫,这个时辰不用在寺中值守吗?” “我若不回府,怎知你又做出这般荒唐事!”端国公面露厉色,一撩衣摆大步踏入院中,威压深重的视线往院子里扫过,在场仆婢无不俯身跪地,拜见国公爷,制住宋曦四肢的粗壮婆子亦松了手,匆忙行礼。 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绝望笼罩下,宋曦脖颈上的木枷似有千钧重,离了婆子们的桎梏,身上的气力仿佛也跟着被抽空,她再难支撑,软倒在地。 衣料的摩擦声由远及近,一片阴影自上而下投射下来,端国公强压怒意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话音里的惊怒清晰可闻: “孽障,为父一个没注意,你竟又做出欺男霸女的勾当?说!这又是哪家的女子被你掳来?还给人上了刑枷,你、你——” “父亲,您可看清楚了,这可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冯磊一脚踹开两个婆子,俯身拽起宋曦的长发,动作粗暴得仿佛拎着牲畜一般。 头皮一阵剧痛,宋曦不得不仰头,视线被迫落在眼前衣着讲究、通身贵气的中年男子身上。 端国公冯水兴生着一张威严国字脸,高大魁梧,通身贵气,杵在眼前,犹如一堵高墙般投射下深重的威压。 “父亲您看——这就是当年府中出逃的奴婢宋曦!就是这个贱人,害我丢尽了脸面,如今我筹谋多时,费尽心机,终于将人抓回,自然要当众严厉惩戒以儆效尤。按大越律令,别说刑具了,就是打死她也不为过!” “宋曦……”端国公不由皱眉,齿缝间小声咀嚼这二字,猛然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厉声问:“可是逆贼宋业成之女?” 冯磊:“正是。” 端国公略一思忖,喝令道:“打水来!” 左近的仆从微微怔愣,还未回反应过来便挨了世子一计窝心脚:“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父亲打水!” 小厮捂着胸口,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满,佝偻着腰一瘸一拐推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捧着热水走来。 “父亲劳累,孩儿伺候父亲洁手净面。”冯磊忝着脸陪笑,刚卷起袖子准备伸向那盆水便听端国公道:“去把那女子的脸擦干净给我看看。” “这……”冯磊脸色骤变,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微光:“父亲,这丫头身份低贱,性子执拗,怕是伺候不好您,若父亲房中还缺侍妾通房,孩儿……” “孽障休得胡言!”端国公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怔,很快便明白过来,威严方正的大脸“刷”地一下湛成了猪肝色,一条胳膊高高举起,愤怒的巴掌眼看就要甩上冯磊脸上时,眼角余光瞥见四周乌压压的人群终是做了罢。 “我冯水兴怎就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端国公怒而拂袖,转头大步往堂屋走去:“还不带着那个丫头给我滚进来!” “是。”冯磊一边应声,一边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指使几个婆子架起宋曦随他进了屋,其余仆婢自是散去,各司其职不提。 国公府荣政堂。 端国公怒坐堂前,待冯磊进屋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混账东西,为父这一年来对你的教诲管束竟是徒劳无功!一天到晚除了沉迷女色,你还能干些什么!” “父亲息怒,孩儿惶恐!” 冯磊像是怕极了自己的父亲,在外嚣张跋扈的一个人,到了端国公面前却像个鹌鹑似的,任凭责骂,一个字都不敢回嘴。 与此同时,宋曦被几个仆妇按着肩膀跪在堂前,肩膀上的木枷压得她脖颈快要折断似的疼,四肢膝盖也因长久贴地而隐隐作痛,在庭院里吹了半夜冷风,再加上被冯磊严词恐吓,一时寒气攻心,脑袋昏昏沉沉,视线模糊,迷迷糊糊间似乎感觉到身上的枷锁被取下,脸颊上暖融融湿乎乎的——是有人用温水浸湿帕子,毫无章法地擦拭她的脸。 眼尾被尖针刺破的地方仍能感觉到阵阵刺痛,耳边回响着端国公絮絮叨叨数落世子的声音: “……今时不同往日,你若还是这般不学无术、毫无长进,烂泥糊不上墙,为父如何放心把国公府与冯氏一族的未来交给你?我端国公府怕是很快就要被姓潘的踩在脚下了!” “父亲何出此言?”冯磊惊谔道:“当今圣上能顺利回京登基,端国公府功不可没,父亲从龙有功,又有圣母皇太后撑腰,前途无量,怎会——” “从龙有功的又不止咱们,圣母皇太后与陛下毕竟隔了一层肚皮,如今姓潘的才是正经的皇亲国戚,”端国公一拍桌案,愁苦不已:“如今两宫太后势同水火,不久必有一方败落,而端国公府与崔氏一脉同气连枝,若有朝一日崔后不敌潘后,我国公府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冯磊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嘟囔道:“那又如何?实在不成了,咱们彻底与崔氏割席便是。” 国公爷气结:“哪有如此容易!你这孽障,头脑简单不能替为父分忧也就罢了,竟还不知居安思危,终日沉溺女色!那潘家公子与你同岁,如今已入了翰林与其父同朝为官,潘家长女又是潘后亲定的中宫人选,再看看你——” 冯磊小声抱怨:“那潘维从前是皇上的伴读,有自小的情谊在,自然平步青云,我又如何比得上?至于选妃立后,那更是妹妹们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总有借口!”国公怒不可遏,“端国公府总有一天要败在你手上!” “我不就是想宠幸一个奴婢,至于如此吗?”冯磊小声嘀咕,不以为然道:“况且圣母皇太后乃是先帝中宫嫡后,出身显赫,身后乃是顶级世家门阀崔氏一脉,不仅育有孝哀太子,也曾养育当今圣上,圣上登基便尊其为圣母皇太后,位在生母潘氏太后之上,足见尊重爱敬之意,有怎会有崔太后不敌潘太后之说?” 端国公直摇头:“先帝当年宠爱孝哀太子,倚重淮南王,唯独对陛下这个第三子态度冷漠,崔后将其养在膝下,虽从未苛待,却也算不上上心,陛下终究还是亲近其生母潘氏。” “那又如何?陛下还能因此薄待崔太后不成?” “陛下自然不会,可潘后就不一定了。”端国公语气沉重:“自陛下登基,潘后母家迅速崛起,潘氏一族势力如日中天,崔氏都快被挤得没地儿占了。今日两宫太后同往慈恩寺祈福,一路上剑拔弩张,我冷眼看着,只觉二位太后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总有一天必要斗得个你死我亡。” 冯磊笃定道:“建州崔氏乃百年簪缨世家,圣母皇太后娘娘的能为、眼界和手段绝非潘氏那破落户能比得上的,即便斗起来也未必会败,父亲是不是过虑了。” “目前虽二位太后势均力敌,可往后便难说了。”端国公目光忧虑,叹道:“陛下终究不是从崔后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为父今日在寺中亲眼所见那潘氏咄咄逼人,竟嘲讽孝哀太子命中无福,英年早逝、崔太后娘娘膝下无子,仰仗当今圣上与她潘氏的怜悯在宫中荣养,当真气焰嚣张,目中无人!” …… ……原来她遁入山中的这段时日,大越朝竟连皇帝都换人当了吗?冯氏父子言语不休,宋曦有气无力地听着,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杂七杂八的思绪乱成一团, 当年淮南王李淼勾结丞相谋逆,先太子李鑫死于乱党箭下,后来叛党虽被镇压,圣上深受打击,龙体每况愈下,直到她逃离盛京城时,朝中已隐隐有传言圣上大限将至,命不久矣,想来是在她出逃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三皇子……这位连亲王都不曾得封过的皇子殿下,如今竟坐在大越的皇座之上,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正当宋曦胡思乱想间,只听冯磊愤然道:“那潘氏竟如此跋扈无礼!” “不错。”端国公语气沉重:“崔太后大发雷霆,是以连夜差遣心腹为她寻人,为父也是领命而来。” 冯磊奇道:“寻人?” “太后娘娘命我们广选天下美人,将择优进献御前,为求拉拢君心。” 冯磊一点一点回过味来,惊得目瞪口呆,倏然回头看了一眼宋曦,复又回过头来,难以置信道:“所以父亲想送宋曦入宫?” 端国公眼里的恨铁不成钢清晰可见:“不错,昔年‘无双公子’宋煦风姿神秀,光华夺目,料想其妹亦有兄长之风,断不会令太后娘娘失望。” “这、这怎么可以啊!孩儿已昭告天下收她入房——” “可不可以你说了不算。”端国公冷然打断他,起身走到宋曦面前,沉声道:“抬起头来。” 宋曦未及反应,身旁两婆子双手同时发力,拽紧她的头发迫使她仰面对上端国公的视线。 锋利、冰冷而无情——端国公的目光竟比冯磊还要令人胆寒,被他的视线粘上,犹如被湿冷黏腻的蛇虫爬上了身体,宋曦禁不住在他的逼视下瑟瑟轻颤。 端国公鹰隼般的视线在她脸上略一游走,赞道:“果然昳丽明艳,国色天香——” 端国公说着忽然一顿,眉心微微耸动,指着她眼下一点朱砂似的红痕问:“这是什么?” 冯磊定睛一看,讪讪道:“方才正想给她黥面,刚拿起针父亲就出现了……” “胡闹!”端国公脸色铁青:“你毁伤她的容貌,我怎好拿得出手献给太后?快唤太医来前来医治,我明日便送她入宫!” 端国公说完,冷冷一拂袖,转身离开了荣政堂。 “怪我咯?”躬身目送端国公离开,冯磊冷哼一声平了身,脸上却换上一副怨色,齿缝间逼出愤恨的低语:“若不是老东西忽然出现,我也不会失手留下伤痕,不过——” 他一步一步逼近宋曦,抬手抚上她眼下朱砂似的伤口,薄薄的唇角牵出一抹湿冷的笑意,一字字道:“你这幅模样,也还是很好看啊……” 16、待选 茜纱窗开了半扇,鸟雀叽喳,声声入耳。 宋曦坐在窗前,视线落在面前的铜镜上。 镜中女子螓首蛾眉,容貌昳丽,肌肤仿佛凝云堆雪,剔透无暇,唯有左眼眼下凝一粒朱砂似的血痕,恍如泪痣。 她伸手抚上那粒血痕,指尖依稀触碰到些微的凹陷感,记忆不觉又回到那天夜里。 端国公走,冯磊并没有唤太医来处理她脸上的伤,只是沉了脸色朝她步步逼近。 两个粗使婆子仍禁锢着她的肩膀和双手,宋曦挣脱不得,眼看着冯磊在自己面前站定,微张的五指缓缓攀上她的脸。 宋曦脊背生寒,禁不住哑声叫道:“你、你不能碰我!” 铁怔怔的“不能”二字一出口,冯磊怔了一瞬,抬起的手停在半空。 “呵,有趣。”冯磊眯着眼睛冷笑,不顾她的挣扎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凑上前去咬牙道:“你在命令我吗?” 宋曦一阖目,竭力压抑声音里的颤意:“我就要进宫了,世子殿下若敢对我做什么,国公爷……和太后娘娘知道了,殿下要如何解释?” 她紧张极了,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虽竭力作出强硬模样,却仍是气势全无。 果然,下一秒便感觉到冯磊收紧五指,指间的力道大得仿佛下一秒就能把她的下巴捏碎:“方才还要死要活的,现在竟也敢和本世子大声了。怎么,这就迫不及待想进宫了?你是觉得进了宫就能翻身、甚至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宫中未必是什么好去处,可再坏又能坏过留在端国公府受冯磊搓磨吗。宋曦心中悲苦,喉头发涩,还没来得及说话,冯磊的话便又将她打入更加森寒的冰窟。 “你以为进了宫就能逃出我手心?简直妄想。” 冯磊抬起她的脸,蛇一样冰冷的视线牢牢粘在她脸上,一字一句道:“我爹说了,崔太后所有的亲信都会献人,那么多美人儿,她未必就选得上你,再加上你如今又破了相——” 他的指尖覆上她眼下的伤口,指腹抵着那抹红痕重重一碾,眸光捕捉到宋曦因吃痛而蹙起的眉心,施虐带来的快意填满整副胸腔,冯磊唇边浮起阴沉的笑意。 “即便到了陛下面前,你也入不了他的眼。不得用的奴婢自然会被遣返,到时候你还不是要乖乖回到我身边?” 宋曦脸色蓦地一白,眼底漫上涟涟水雾,满心绝望连连摇头。 “你不信啊?不信就等着吧,”冯磊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残忍而刻毒的笑容:“我们拭目以待。” …… “宋曦,随我出来一下。”陌生的嗓音拉回思绪,宋曦从镜中收回视线,侧目看向来人。 一名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年轻女子鬼魅般悄无声息站在屋子里。 那女子容长脸,五官虽寡淡却不算难看,只是常板着个脸儿神情倨傲,看起来颇有距离感。 是建章宫的二等宫女白芨,宋曦想起来了,随端国公进宫的那日,正是白芨引他们进了建章宫。 彼时,她跟在端国公身后,低眉垂首,一路目不斜视穿过重重廊桥庭院来到建章宫外。 “国公爷请在此等候。”白芨朝端国公福了福身,转头进了殿门,未几便出来传话:“娘娘请国公爷入内。” 端国公略一点头,抬脚进殿,宋曦正要跟上却被白芨伸手拦了下来。 “太后娘娘只宣国公爷入殿,下人仆婢便在此候着吧。” 端国公一指宋曦,道:“此乃老夫奉太后娘娘之命寻来的女子,今日带来复命,请姑娘放行。” “原是入宫待选之人。”白芨的视线越过端国公,在宋曦脸上轻轻一扫,神情淡漠:“那便更简单了——来人,带她到偏院去,直接安排住下便是。” “这……”端国公疑道:“不必先带进去让太后娘娘过目吗?” 白芨笑了笑:“今日不仅国公爷送了人来,林大人、张大人,还有崔家都送了不少人来,如今少说也有十来位姑娘,站在院儿里乌压压的一片,太后可没心思一个一个亲自打量,都命人一并送去偏院了。” “竟有如此之多?”端国公略感讶异,随之笑道:“我府上送来的这位可与那些姑娘不一样,娘娘定有兴趣一见,便让——” “国公爷说笑了,”白芨眼底一闪而过不屑的笑意:“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国公爷只管把人留下便是,建章宫自有安排。” “好吧,那便有劳姑娘了。”端国公脸色微沉,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在建章宫摆他国公爷的谱,只略一思忖便把宋曦叫到一旁,低声叮嘱: “既然如此,你且随他们去吧。记住老夫的话,无论你从前是什么身份,进了宫就是我端国公府送出去的人,一言一行都牵连着端国公府,务必谨言慎行,明白了吗?” 宋曦木然道:“明白了。” “……”端国公咂咂嘴,面露不满道:“你曾经也是相国千金,一等一的高门贵女,怎么如此不懂规矩,你家下人也是这么回主子的话吗?宫中不比国公府,规矩更是严苛,你若不机灵着点儿,如何讨取太后欢心?如何取悦陛下。” 宋曦心领神会,微微垂眸,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声音卑顺道:“谢国公爷教导,奴婢明白。” 端国公神色渐缓,抚着下巴道:“虽差强人意,但时间紧迫,无暇再作调教,也只好如此了。宋曦,记着老夫昨日的话,你若不想再回到吾儿身边,就自己想办法留在宫中吧。” 端国公扔下一句话,转身欲走,却被宋曦叫住。 “国公爷。我……奴婢还有一事,恳请国公爷解惑。” 端国公回过头,神情不耐:“说。” 宋曦咬了咬下唇,小声道:“凤凰山瘴气弥漫,山路蜿蜒曲折,世子是如何进的山?” 端国公轻蔑一笑:“凤凰山又如何?只要开出的条件足够诱人,总有人愿意交换一些东西,你说对吗?” 宋曦长眉微簇:“奴婢愚钝,听不明白。” “若你不幸落选,或可当面向吾儿问个明白。” …… 在那之后,宋曦随一名建章宫宫人来到偏院,被随意指了间朝南的小屋住下,如此便算是进了宫。 “白芨姐姐。”回过神,宋曦匆忙起身对白芨福了福身,问道:“请问姐姐,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自宋曦进了这建章宫偏院,一连三日无人搭理,领她来此的宫女只留下一句“老实待着,无事不许出门乱走”便将她撂下离开了。 院子里偶尔能听得到人声,左近似乎还住着其他女子,透过窗子往外看,偶尔能看见行色匆匆的宫人。 虽不能出门,但屋子里一应物品齐全,每日亦有宫人送来吃食和热水,宋曦独自待着,倒也自在,直到今日白芨寻来。 “偏殿,主子召见。”白芨语气淡淡,领着宋曦快步穿过游廊庭院,头也不回道。 建章宫的主人自然是当今圣母皇太后崔氏,她这是要开始择选女子,准备送到新皇帝身边了吗?宋曦心中揣测,越想越是不安—— 这位崔太后娘娘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会对她满意吗?会留下她吗?如果自己不能留在宫中,那便意味着又要回到端国公府,受冯世子挫磨…… 宋曦浑身一冷,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不……她死也不想再回去了! 皇宫虽波澜诡谲、危机四伏,但也好过国公府太多,如果还能讨得圣母皇太后欢心,将她留在建章宫做个宫女,说不定就不会被送上那新登基的小皇帝的床上了…… 打定主意,宋曦暗自琢磨了一番措辞,小心翼翼试探道:“白芨姐姐,不知太后娘娘性情如何、有何喜恶?待会面见娘娘,我该如何应答?” 白芨猛地挺住脚步,微微偏过头,脸上神情有些复杂,她睨着宋曦,压低声音道:“你可知晓,在宫中最忌讳打听主子们的喜好,若不想被赶出去,就不要胡乱打听。” “啊……”宋曦浑身一僵,紧接着忽然回过味来,那日临行前,端国公特地命人送来了不少钗环首饰、碎银金珠命她收好以便入宫后打点宫人,想必就是为了此时。 宋曦赶忙从腕上退下一个成色极好的镯子,用帕子包了悄悄塞进白芨手中,小声道:“姐姐,我头一回进宫,从前也无人教导,心中忐忑,还望姐姐指点。” 端国公出手大方,拨给宋曦的东西都不是凡品。果然,白芨眼尾余光一瞥,手腕微旋将那镯子收入囊中,眸底隐隐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宋姑娘客气了,谈不上指点,旁的我也不知晓,只知太后娘娘素喜温柔乖顺、忠心耿耿的奴婢。” 温柔乖顺、忠心耿耿…… 宋曦将白芨的话暗记在心,一路思索,不多时便到了建章宫偏殿。 殿中已有两名妙龄女子站定等待,宋曦跟着白芨走上前,站在一名绯衣女子身侧,心中不由生疑,进宫那日白芨分明说已有十来名适龄女子被送入宫中,何以此刻只见三人? 白芨捕捉到她目光里的疑色,压低声音解释道:“此前已有嬷嬷奉命相看过各府送来的姑娘,那些个歪瓜裂枣、庸脂俗粉们都已筛了下来,被送回各自府上了。” 原来如此。宋曦正想点头,却听身边的绯衣女子“噗嗤”一笑。 “歪瓜裂枣们都被送出去了吗?我看不见得。” 那女子微微侧头,讥诮的视线在宋曦眼下红痣上一掠而过,轻笑道:“这儿不是还站这个破了相的吗?” 17、痼疾 绯衣女子讥诮的视线在宋曦眼下红痣上一掠而过,轻笑道:“这儿不是还站这个破了相的吗?” 她的声音娇俏可人,口出之言却如六月寒冰般刮人骨髓,宋曦不禁皱眉回头,正对上绯衣女子神情轻蔑的脸。 她与宋曦年纪相仿,生得极美,明眸皓齿,乌发如墨,一身娇嫩的绯色衣裙,独独是站在殿中,仿佛整间宫殿都跟着明亮起来。 宋曦低眉,掩去眸底的情绪,轻声问:“不知这位姐姐是……” “谁是你姐姐。”绯衣女子翻了个白眼,神情倨傲:“我乃是吏部尚书林勇府中嫡女林秀质,家父官拜二品,你又是何人,也配与我姐妹相称?” “这位是端国公府送进来的,”那女子身旁的丫鬟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据说是国公府上的一名奴婢。” 林秀质一脸嫌恶:“区区贱奴,竟也敢与我攀扯姐妹关系,真是晦气。” 宋曦顿时变了脸色,贝齿一咬下唇,惶恐道:“林姑娘息怒,我不知姑娘身份高贵,不是有意冒犯,姑娘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到底是出身微贱的女子,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怯懦模样,怎敌她高门贵女与身俱来的高贵威仪。林秀质心中得意洋洋,唇角含着倨傲的微笑回头一瞥,竟见宋曦眼稍迅速泛红,长睫轻颤,眸中弥漫起涟涟水雾。 “林姑娘……”宋曦维持着这个姿势,微抬眼梢,抿着唇角疑惑道:“您身份显赫,花容月貌,可那又如何?还不是与我这个破了相的奴婢站在一起,任人挑捡?” 林秀质愣了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来许久才猛地回过味,勃然大怒:“贱婢,你活腻了!” 她自小是个跋扈的,在家横行霸道惯了,被人吹捧着长大,何曾被人这般暗讽奚落,顿时暴起,高高扬起巴掌,眼看就要朝宋曦脸上甩过来,却在这时听到一声厉斥:“这是哪家闺秀?在建章宫里举止暴虐,还有没有规矩了? 宋曦和林秀质同时一惊,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从偏殿侧门进来一位中年妇人,身穿灰蓝色宫装,一张宽阔的方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尖针般锐利的视线往下一扫,看得宋曦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衣袖被人扯了扯,白芨在她耳边小声提醒:“这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陆嬷嬷,最得娘娘倚重。” 她的声音虽小,左近二人却都听得清楚,宋曦闻言立即肃容站好,队伍最左侧、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黄衣少女亦跟着螓首低垂,就连林秀质也收起一身锋芒,理了理鬓发,朝陆嬷嬷热络地笑了笑,回过头来指着宋曦,恨声道: “嬷嬷来得正好,这个端国公府上的贱婢,滋事挑衅,口出狂言,我正准备好好教训她!” “教训?”陆嬷嬷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林家千金好大的排场,来建章宫管教起宫女来了。” 陆嬷嬷语气冰冷,加之常伴太后左右,自有一派威仪,平日里一记冷眼便足叫人噤若寒蝉,林秀质再迟钝,这会儿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噤了声,乖乖站好。 陆嬷嬷站在宫殿正中,冷厉的视线在宋曦等三人面上逐一掠过,最后清了清嗓子,直截了当道:“新帝登基后,宫中放出一批到龄宫女,太后娘娘身边两位大宫女亦在其列。主子身边空了人,命各府挑捡伶俐可心的姑娘入宫伺候,择选出在场三位姑娘——” “等一等,这不对吧。”林秀质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为何是入宫伺候太后娘娘?父亲说的明明是太后娘娘挑选出众的女子引荐入无极宫伺候皇上的呀!” 陆嬷嬷听而不答,只微微凝眸看她,反问道:“这么说,林姑娘是不愿意效忠太后娘娘了?” 在场三名待选女子都未在陆嬷嬷面前自报家门,可陆嬷嬷却准确叫出林秀质的的名姓,可见早已对她们的来历了如指掌。 林秀质入宫应选便是冲着封妃立后来的,闻言理所当然道:“我堂堂二品高官嫡女,入宫是来做主子娘娘的,岂能卑微侍人?” “既然如此,林姑娘现在就可以离开了。”陆嬷嬷冷冷说道,随即看向宋曦和那黄衣女子,“你们二人若也有此想法,也可以现在离开。” 宋曦巴不得留在建章宫,至少不必被当作物件一样送到陌生男人的床榻上,虽然心中明白陆嬷嬷之所以会这么说,定是太后授意检验众人是否忠心罢了。 打定主意,宋曦当即上前一步,道:“奴婢愿留在建章宫,听凭太后娘娘差遣。” 与此同时,沉默不语的黄衣服女子紧随其后:“臣女李氏三娘,小字冰清,愿追随太后娘娘。” “原来你就是是李通判家的三小姐。”林秀质咋舌,难以置信道:“怎么连你也……” “林家姐姐,”冰清头也不回道:“效忠太后与伺候皇上并不冲突,我等既是太后娘娘引荐入宫,无论将来有没有福分服侍陛下,太后娘娘都是我们的主子,自是应当时刻效忠于太后娘娘。” “正是这个理。”陆嬷嬷颔首,瞥了眼林秀质,问:“林姑娘还不离开吗?” “我……我不走!”林秀质终于明白过来,急道:“方才是我没听明白,这个不算,我要留下来。” 陆嬷嬷不置可否:“既然如此,接下来还希望林姑娘莫要后悔。” 林秀质听她这么说,后背阵阵发凉,不由得生出不好的预感,可还没等她开口,就见听陆嬷嬷道: “娘娘凤体抱恙,不能亲至现场,是以今日择选建章宫宫人便由老身主持。” “太后娘娘不来啊,”林秀质小声嘀咕道:“亏我还起了个大早梳洗打扮。” 在她身边,通判小姐李冰清悠悠开口,声音婉转甜美:“请问陆嬷嬷,太后娘娘眼下凤体如何了?可有宣太医问诊?臣女粗通医术,愿为娘娘看诊。” 林秀质翻了个白眼,面露不屑:“宫里多的是太医,医术高明,德高望重,哪轮得到你卖弄。” “有劳李姑娘费心。”陆嬷嬷觑着冰清道:“看诊就不必了,据太医诊断,娘娘气血不足,是以常头疼难忍,算是痼疾。” 冰清以手捧心,忧心忡忡道:“娘娘夙兴夜寐,操劳甚重,还望多多保重身体才是,臣女愿斋戒茹素,日夜为娘娘祈福。” “陛下即位未久,后宫空置,娘娘既要操心朝堂又要管理后宫,心力交瘁。”陆嬷嬷话锋一转,道:“幸而太医新开了剂方子,专攻气血不足之症,只是眼下还缺一味药引。” 冰清心机会来了,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臣女愿为娘娘寻药。” 陆嬷嬷扬眉一笑,不置可否,只击了击掌,扬声道:“拿进来吧。” 话音刚落,几名建章宫宫女手捧金色托盘鱼贯而入,停在宋曦三人面前。 宋曦垂眼看去,只见那金盘上覆着一层红绸,隐约可见下面微微的突起。 “这是什么?”林秀质性子急,也不等陆嬷嬷说话,径直揭开红绸,却在看清盘中物时,脸色一变急忙丢开手去。 宋曦侧目看去,只见一把锋利的匕首静静躺在金盘之中。 与此同时,冰清也揭开红绸,盘子里的匕首如出一辙。 “李姑娘。”陆嬷嬷面向冰清,温言道:“你不是想为太后娘娘献力吗?如今娘娘的病症正缺一味药引,据太医院判所言,娘娘气血虚空,而处子之血最为纯净,且有补气养血之用,不知李姑娘可愿助娘娘凤体康复?” 冰清惊得脸色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这怎么……” “看来李姑娘是不愿意了。”陆嬷嬷把她的犹豫尽收眼底,轻轻冷笑一声,转头对林秀质道:“那么,林姑娘怎么说?” 在场众人都不是蠢人,略一思量便已明白过来——太后想要什么东西,甚至不必开口便有人前仆后继地送上门来,有今日一举,所求根本不是鲜血,而是一颗绝对忠诚的心。 林小姐纤纤弱质,更是不愿自伤体肤,却不敢言明,只把身后的宫女推上前来:“陆姑姑,这丫头是我家中带来,亦是清白之身,若要取血不如取她的?” 陆嬷嬷眯着眼睛,脸色更加阴沉了。 与此同时,宋曦却动了动身,掀开盘子上的红稠,手握匕首,毫不犹豫地往掌心用力一划! 细嫩的皮肉被利刃割开,鲜血似乎都被这股狠厉的决心唬住,滞了一会才喷涌而出,淅淅沥沥落在金盘里,眨眼工夫就汇聚成了一小滩。 “啊——”林秀质捂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李冰清手里的匕首也应声坠落。 “看来结果已经出来了。”陆嬷嬷仿佛笑了笑,忽而转身,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微微福身,道:“恭请太后娘娘凤驾。” 18、绝不辜负 陆嬷嬷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朗声道:“恭请太后娘娘凤驾。” 偏殿一侧的宫门豁然打开,几个嬷嬷并一群衣着鲜亮的妙龄宫女簇拥着一名打扮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款款而来。 那妇人肌肤微丰,面若银盘,姿态端庄,气派天成。从其打扮气度揣测当是当今圣母皇太后崔氏,宋曦只匆匆一瞥,便匆匆低眉垂首,待崔太后于上首落座,这才随众人一起叩拜行礼。 “都平身吧。”崔太后也不看其他人,只略抬手遥遥一指宋曦,道:“你来。” 宋曦定了定神拾阶而上,见她朝自己一伸手,言简意赅道:“伸手。” 宋曦略一踌躇:“奴婢惶恐,伤口血腥污秽,恐污娘娘耳目。” 崔太后似笑非笑道:“无妨。” 宋曦摊开手掌,露出被利刃割开的狰狞伤口,颤颤巍巍递至太后眼前。 崔太后斜倚凤座,半侧着身拉过她的手,锐利的视线落在她掌心皮肉翻卷的伤口上,无声审视片刻后,指尖便探了过来,轻轻抚上她的伤口。 崔太后常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纤纤十指仍如少女般柔软细腻,可即便如此,当她的指腹触及翻卷的皮肉时,宋曦仍觉一阵刺痛,指尖微微发颤。 好似察觉到她的颤栗,崔太后凤目轻抬,温声问:“很疼?” 她的声音虽轻缓柔和,眼神却是极犀利。宋曦迎着她的威压深重的视线,如临山岳,半句假话都不敢出口,只咬着下唇,很轻地点了点头。 崔太后收回视线,指腹沿着她的伤口轻轻一阵摸索,引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既然怕疼,为什么敢割伤自己。”崔太后语气淡淡。 宋曦垂着眼帘,恭顺道:“奴婢自踏入建章宫之日起,便视太后娘娘为主。既是主子的命令,奴婢自该遵从,莫说主子凤体抱恙,用得上奴婢的血肉,即便是主子身体康健,只想看奴婢放血取乐、甚至要奴婢自断手脚乃至自裁,奴婢也不会有片刻犹疑。” 一番话说得仿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太后喜欢温柔乖顺、忠心耿耿的奴婢……如此应答,足够顺从、足够忠心,太后她……一定会满意的吧。她想。 果然,崔太后颔首赞许:“你年纪轻轻,单是这份觉悟和勇气便令哀家刮目相看——来人,唤太医进来处理伤口。” “奴婢谢太后娘娘恩典。”宋曦松了一口气,抬眼便看见有宫女抱来绣墩,放在偏殿一侧,引她入座,另有太医院医官匆匆入内,动作娴熟清理她掌心的血污。 这个时候,崔太后的视线终于落在其他两名女子身上,轻轻一扫二人接着转头对陆嬷嬷道: “哀家记得交代得很清楚,请各家寻几个听话的丫头进宫,不拘多机灵,只要忠诚老实便好,这便是他们千挑万选送进来的货色?” 陆嬷嬷道:“宫外小门小户家的女孩子,自是资质鄙陋难以入眼,几位大人办事不力,奴婢这便着人出宫训斥。” 林秀质素来自视甚高,今日竟被一深宫仆妇被斥为“资质鄙陋”,既耻辱又不忿,一时间怒起,口不择言道:“我爹可不是办事不力,分明是建章宫前后言行不一,以为陛下择妃为由,诓骗了父亲将我送进来,如今我人来了,却又说是为太后选奴婢。我堂堂二品高官嫡女,何必卑微侍人?” 陆嬷嬷脸色惊变,怒道:“放肆!竟敢咆哮建章宫!来人,把她赶出——” “如此说来,却是哀家的错了?”崔太后不怒反笑,视线瞥向林秀质,语气森然:“这便是林勇教养的好女儿,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听她提起父亲,秀质越发不忿,语气激烈道:“事前一套,事后又是一套,太后娘娘平日里对我的父亲,也是如此吗?” 此言一出,崔太后的脸色骤冷,连陆嬷嬷都不禁变色,厉斥一声“还不住口”随后便唤人进来拿下林秀质。 几个五大三粗的粗使宫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架住秀质准备往外拖走,却听崔太后冷冷道:“慢。” “事前一套,事后一套,原来林勇平日里就是这么在家人面前评价哀家吗。” 崔太后声量不高,语气却极重,隐含怒意,话音落地一瞬,巨大的压迫感逼面而来,在场众人无不寒毛倒竖如临山岳。 陆嬷嬷带领众人仓惶跪地:“娘娘息怒。” 崔太后站起身,一拂衣袖缓缓走下凤座,冷眼一扫林秀质,缓步走到宋曦面前。 宋曦掌心的伤口经太医处理,包上了一层绷带,此时见太后走来,心神一凛,正想起身,肩膀就被按住。 紧接着太后的手抬起她的下巴,繁复华丽的大袖拂过,带起沉郁的檀香窜入鼻间。 “这张脸生得极好。”崔太后盯着看了半晌,指腹轻轻抚上她眼尾的红痣,淡淡道:“虽有瑕疵,却难掩明珠之光。方才林氏讥笑你生得丑陋,你心中可有不满?” 方才崔太后分明不在现场,却将众人一言一行尽收耳目之中。宋曦胸口发紧,怯弱道:“奴婢蒲柳之姿,难以入目,且身份低微,万死也不敢在建章宫生事。” 世间哪个女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林秀质当众取笑她面容损毁,她虽心中不满,但还不至于因此生出事端。 崔太后神色淡淡道:“若哀家允许你生事呢?” 宋曦一怔:“……啊?” 崔太后居高临下的视线扫了过来:“如果哀家给你有机会,任你处置厌憎,你待如何?” 宋曦懵然不解,没有即答,却叫冰清抢了先。 “太后娘娘!”冰清膝行上前,仿佛为了弥补先前犹豫造成的错失,语气格外热切诚恳:“若娘娘不嫌弃,给臣女如此良机,臣女定把握时机,但凡对娘娘不敬之人,定叫他们不得好死。” 冰清说完便以首贴地,心脏“砰砰”跳得飞快——她看明白了,林家千金口出狂言惹恼了崔太后,崔太后心生不快想要料理林秀质却不屑亲自动手,便暗示那端国公府的奴婢代劳,可谁知那奴婢竟是个傻的,太后百般暗示却仍一脸不解。 如此蠢钝之辈,定入不了太后的眼! 冰清心中兀自得意,可崔太后只微微含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继续看着宋曦,等她给出一个答案。 宋曦怔然无措,她确实不太明白太后此话意图,可若让她处置深恶痛绝之人,死亡或许并不是什么好办法。 哥哥曾说过,世上有许多事,远比死亡痛苦。 痛恨一个人、报复一个人,不直接杀死他,反要让他长长久久地活着,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被摧毁、引以为傲的尊容被剥夺。身体上的摧残折磨不值一提,精神上的毁灭和打击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宋曦一阖目,复又睁开,瞥了瞥不远处脸色已经煞白的林秀质,仿佛明白了什么,最后缓缓开口: “回太后,如果任由奴婢处置,奴婢不会杀她。”她一字字道: “奴婢与林尚书家的千金素未谋面,可林姑娘自见奴婢第一眼起便口出恶言,语带讥诮,奴婢不知是何处得罪了林姑娘……” 林秀质被疾言厉色的太后震住,又遭多名宫人粗暴禁锢,此刻更被宋曦冰冷的声音骇住,怔怔僵在原地,薄唇半张,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宋曦自顾自往下说道:“林姑娘自视甚高,一口一个高门贵女、姿容绝色,绝不委身伺候太后,如此不敬,自当责罚。若非摧毁夺走她最在意的家世和美貌,恐怕难以令其认识到自己的错处。若让奴婢动手……奴婢身份低微,无法改变她的家世,却能毁了她引以为傲的容颜……” 此言一出,偏殿顿时一片死寂,但只过了一瞬,传来秀质歇斯底里的大叫:“贱婢,你敢!” “有趣。”崔太后来了兴致,命人取来匕首放入宋曦掌心,眼尾的笑意冰冷如刀:“既然如此,那你动手吧。” 宋曦仿佛被手里的匕首烫了一下,五指猛地一颤,差点把它甩脱出去,崔太后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地催促道:“去吧。” 太后喜欢忠心顺从之人,想要留在建章宫,她不能忤逆太后的命令…… 握着匕首,宋曦一步一踌躇,直到停在林秀质面前时,仿佛过了半辈子般漫长。 林秀质被人架着肩膀和双手,口中塞了布团,曾经目下无尘不可一世的高官贵女,如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犹如沾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宋曦脚步沉重,匕首的锋刃在她手中泛着寒光,攥着刀柄的手指瑟瑟发颤,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失色泛白。 林秀质一对美眸睁得老大,目光既绝望又怨毒,落在她脸上的视线比烙铁还要灼烫。 “还不动手吗?”陆嬷嬷凑了过来,刻意压低声音附在她耳畔:“太后娘娘等着呢。” “……”根本用不着她提醒,宋曦即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崔太后冰冷威严的视线犹如一记记无形的长鞭,狠狠抽打在她身上。 她终于抬手,刀尖寸寸逼近秀质脸颊。 “……唔……”秀质开始在宫人的禁锢下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口中发出求饶似的呜咽。宋曦抬眼便对上她惊恐的视线。 “……”手腕颤得更厉害了,匕首差点从指缝间脱手而出。 不能再犹豫了。她想。 崔太后还在看着,如果下不去手,就要被送回端国公府了…… 下定决心,宋曦阖目,心下一横,握着刀柄往下划去,却在刀尖即将刺上林秀质娇花般的面容上时,被人硬生生从手中夺去了匕首。 李冰清不知何时蹿到她身边,劈手夺了刀刺向林秀质。 预想中的鲜血并没有迸射而出,刀尖在接触到肌肤的一瞬触发机关缩回刀柄之中,林秀质的脸上除了一记红痕,什么也没有留下。 “……”宋曦懵然回神时,林秀质猝然受惊瘫倒在地,李冰清已手捧匕首跪倒在崔太后驾前。 “臣女愿为太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崔太后一抚鬓发,语气淡淡:“你倒是个机灵的。既然你有这个心,那就留下吧——带她下去。” 李冰清福身谢恩,随引路的嬷嬷临出偏殿前,回首留给宋曦一个怜悯的眼神。 既然她留下来,这就意味着……宋曦落选了。 宋曦如淋冰雪,透体生寒,隐约听见崔太后略显失望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你太过软弱犹疑,没有狠厉的心,很难在宫中生存下去。你不适合这里,回去吧——” 话音落地,宋曦匆匆抬头,本想哀求太后将她留下,却见一名宫女匆匆前来,跪在太后面前,道: “禀太后,潘太后在寿康宫设宴招待潘家闺秀,还将陛下请了过去。据奴婢安插的眼线来报,陛下因中宫人选一事与潘太后起了争执。” 崔太后眼角微眯,唇角微微勾起,显是来了兴致:“怎么说?” “陛下不愿选妃立后,可潘太后执意让潘家闺秀入宫,陛下一时恼了,便说……说……” 那宫女吞吞吐吐,不敢往下说,崔太后听着正有趣儿,急声催道:“你倒是快说,圣上说什么了?” “陛下说,”那宫女眼一闭,心一横,一口气道:“陛下说自己早已与人心意相通,此生绝不辜负,若潘太后执意相逼,他只好昭告天下说自己身有隐疾,不能、不能人道……” 19、玉肌生香 圣上与潘太后争执频起,消息虽未出得了寿康宫,却叫建章宫的眼线传入崔太后耳中。 “……与人心意相通,互定了终身,啧……”崔太后歪在贵妃榻上,明眸半掩,唇角勾着似有若无的浅笑:“圣上为了推拒潘家,当真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旁人不知也就罢了,圣上作皇子时可是养在哀家宫中,除了伺候他的宫女婆子,便不曾有机会接触过其他女子,他与哪门子意中人互定终身?虽是应付推托之辞,倒也不必说自己身有隐疾,天家的脸面何存呐……” 凤榻旁俏生生立着一名身穿烟罗宫装的女子,微微躬身,于崔太后耳畔笑着应声道:“娘娘无须多虑,寿康宫那早已拦下了消息不让外传,何况待陛下大婚立后,即便有谣言也不攻自破。娘娘养育陛下十数年,陛下自然是与娘娘更加亲近的,今日若换做娘娘向陛下举荐中宫人选,想来陛下定不会有这般天马行空的推诿之言。” 那女子声音娇媚悦耳,所言句句迎合太后之心,一言一行恰到好处,崔太后颇为满意地眯了眯眼,拍了拍女子的手背,意有所指道:“那还需得看哀家推举之人有没有福分入了圣上的眼。” 女子敛眉一笑,微微扬头,露出一张清雅端美的脸。 肤如凝脂,樱唇琼鼻,薄施粉黛,双目盈盈,似含秋水——正是李通判家的千金李冰清。 她不作宫女打扮,一袭轻软的烟罗长裙如流水泻地,行走之间摇曳生香。 “能蒙娘娘亲自教导,是臣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冰清绕过凤榻来到太后眼前,螓首微垂,恭声道:“臣女自当竭尽全力,赢得圣心,为太后娘娘解忧。” “你既有此心,便不要再杵在哀家面前了。”崔太后声音微冷,摆摆手道:“去崔嬷嬷那里早日把规矩学齐整了。” 崔嬷嬷是崔太后家里带来的陪嫁丫鬟,从垂髫稚童起便随崔太后入了宫,数十年风雨沉浮摸爬滚打,早将宫中诸事记得滚瓜烂熟,崔太后命冰清跟着她学习宫中的礼仪规矩。 崔嬷嬷为人刻板,规矩又严苛,冰清在她手下过得颇不如意,每日里能少在她那院子里待一刻都是好的。可太后发话,冰清不敢推诿,神情微微一僵,很快便又恢复如常,朝太后福了福身,匆匆告退去了后院。 崔太后眯眼觑着冰清匆匆离开的背影对侍立一旁的陆嬷嬷道:“你觉得她如何?” 陆嬷嬷躬着身,语气谦顺:“此女心思活络,擅审时度势,相貌也不差……只是若要拿捏圣心,怕是还缺些什么。” 崔太后轻嗤一声,不屑道:“她缺得可多了,左右哀家也没指望她能抓得住圣上的心。偏院里的那位调教得如何了。” “她……”陆嬷嬷神情微缓,道:“一切都好,她悟性高,夜里学规矩,白日里花房里的差事也没有耽误,不似李氏这般懈怠,崔嬷嬷对她评价极高。” 崔太后点点头,眉角掠起满意的浅笑。 陆嬷嬷张了张口,忍不住问:“太后娘娘,端国公府送来的那位无论容貌、性情还是忠诚都远胜李氏,您也更看重她,为何把李氏也留在宫中?” 崔太后挑了挑眉,从容道:“寿康宫有咱们安排的眼线,你当建章宫就没有潘氏的人吗?咱们这次的动静颇大,势必要弄出点什么给旁人看的。” 陆嬷嬷恍然悟道:“原来李氏的作用不过是掩人耳目……可是娘娘,奴婢不明白,为何您待宋曦比李氏严苛数倍,且让她改名换姓,认在奴婢名下?” 崔太后觑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刚认了干女儿,这就心疼上了,觉得我对她太严厉?” 陆嬷嬷忙道:“奴婢是担心她年纪轻,吃不了这番苦楚,还没见到陛下,身子便先熬垮了。” “若她真这般无用,哀家也不必把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了。”崔太后不以为然道:“先帝后宫中比她努力的女子多了数倍不止。她的身份见不得光,哀家让她改名换姓,赐了她新的身份,如此才好名正言顺把人留在宫中,日后她承了圣宠册封位份,也不会遭人非议。” “原来如此。”陆嬷嬷叹道:“娘娘计谋深远,奴婢叹服。” * 李冰清在建章宫抄手游廊上疾走,穿过花园时,迎面走来一道窈窕身影。她怀里抱着一盆开得正盛的瑞香,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见乌黑油亮的青丝平分两侧数结成髻,一身青色春稠窄袖宫装,即便是宫中最常见的宫女打扮,在她身上也比旁人来得亮眼许多。 “喂。”擦身而过的瞬间,清甜的花木香气萦绕鼻间,冰清惊愕不已,猛地停了脚步开口叫住她:“你等一下。” 青衣宫女停下脚步,颔首曲膝:“李姑娘。” 眉目如画,昳丽无双,眼下一点朱砂红痣。 冰清盯着她谦卑恭顺的脸看了半晌,攒眉问道:“你为何还在这里?” 青衣宫女颔首低眉,声音轻浅:“奴婢如今在建章宫花房当差,负责为太后娘娘侍弄花草。” 建章宫的小花房活儿少俸禄多,最是轻松闲适之所在,多得是人挤破头想进来,太后也不缺这么个宫女侍弄花草,把人安排在此显然是另有谋算。 冰清脸色骤变,心中不由得发紧,久久怔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姑娘若没有其他吩咐,奴婢退下了。”青衣宫女抱着花告退,转了个弯便消失在回廊尽头,留冰清怔在原地,如遭五雷轰顶,背后生出薄薄的一层冷汗。 太后既然选择留她在端国公府,为何不把那个奴婢送还端国公府?要知道当日一同入宫的林秀质当场就被打发出去了呀……难道说,太后一开始便不打算只送她一人到陛下面前? 冰清心头一凛,不敢再耽搁,匆匆朝崔嬷嬷的住处去了。 * 夜幕低垂,圆月东升,地上洒满月色清晖。 宋曦推开屋门走进夜色中,出了院落穿过白日里遇见冰清的游廊,她在恢弘的殿宇中疾疾而行,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处白墙黛瓦的院落之中。 她没有打招呼,推门进了正房,绕过房中屏风径直走到房间最深处,在墙上稍做推敲,打开一扇通往暗室之门。 暗室中生火照明,跳跃的火光中,清晰可见一方竹案横设房中,其后端坐着面容严肃的年长妇人。 “崔嬷嬷万福。”宋曦匆匆上前行礼,却听上首之人语气淡漠:“你迟到了。” 宋曦喉头一紧,忙跪地解释:“嬷嬷恕罪,今日花房里的差事——” “这些都与老身没有关系。”崔姑姑神情淡漠:“老身只管你守不守时,至于能不能如约前来,端得是看你自己的本事。” 宋曦咬着下唇,顺从道:“嬷嬷教训得是。” 眼前的妇人是当年随崔太后一同进宫的贴身丫鬟,自崔太后入主建章后便随太后在宫中荣养,人人尊称一声崔嬷嬷,有单独的院落和伺候起居的下人,可见太后对其厚待。宋曦星夜来此,便是奉太后之命避开众人耳目,前来向崔嬷嬷讨教宫中礼仪。 说是学规矩,其实并不尽然,在崔嬷嬷的暗室里见识到的一切都让宋曦大开眼界。 那日在建章宫偏殿,冰清自她手中夺走匕首划向林秀质的脸时,她便料想到自己大概率要落选了。 与其被送回国公府,倒不如死了干净。 宋曦举目四顾,准备找一处显眼的地方把自己碰死,左右她无牵无挂,死了也不会带累任何人,反倒是端国公府或许会因为她血溅宫中污了太后耳目而倒大霉,如此一想,倒不算太亏。 宋曦心中盘算着跃跃欲试,没曾想太后却忽然改变主意把她留了下来。 “这等美丽的相貌……”崔太后涂了蔻丹的手托起她的下巴,柔软细腻的指腹扫过她的面颊,“若是便宜了端国公家的混世魔王,那可真是暴殄天物了。你也留在建章宫吧。” 宋曦连忙抬头,不敢相信:“我……可以留下?” 崔太后不答,只招手唤来陆嬷嬷,“你的来历哀家清楚,但宋氏一族以谋逆获罪,你原先的名字不可再用,往后你的名字叫做月歌,乃我宫中陆嬷嬷之女。去吧,陆嬷嬷和崔嬷嬷会调教好你,不要让哀家失望。” 至此以后,宋曦的过往仿佛被一笔勾销,建章宫花房多了位名唤月歌的宫女。 …… “你已经迟了,闲话便省下,我们直接开始吧。”思绪被崔嬷嬷的话音拉回,宋曦回过神,还不及细问今日的功课便见崔嬷嬷起身,抬手示意她跟上。 “前些日子教了你宫中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规矩,你做得很好,太后娘娘很满意,故今日赏你入浴玉肌池。” 宋曦疑道:“敢问嬷嬷,何为玉肌池?” 崔嬷嬷引着她在地下暗室一路穿行,最终推开一扇门,来到间热气蒸腾的屋子里,宋曦定睛一看,只见屋子正中是一方温泉,氤氲的热气犹如薄纱浮在半空,空气中弥散着说不出的花木芳香。 宋曦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只觉心神舒展,意识渐渐模糊。 忽然脖颈一凉,崔嬷嬷干脆利落裂开她襟前盘扣,剥虾壳似的扒去她身上的青衫绿裙。 宋曦倏然清明,捂着衣襟大惊失色:“嬷嬷这是做什么!” 崔嬷嬷一板一眼道:“你虽皮相不错,但这些年想来是风餐露宿惯了,皮肤稍显粗糙,太后娘娘赐浴玉肌池,可助你脱胎换骨。” “我……”宋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两个宫女架着胳膊下了水。 温热的泉水包裹着身体,紧绷的肌肉和神经一寸一寸放松下来,尘世的各种枷锁仿佛被洗涤而去,身体变得无比轻盈。 “好舒服……”宋曦探出水面,长长舒了一口气,隔着氤氲的热气,隐约看见崔嬷嬷抖开手里长长的卷轴。 “此乃陛下日常喜恶,至多三日,你需牢记在心。”崔嬷嬷不冷不热的声音在温泉宫里回荡:“从今天开始,陛下的喜好便是你的喜好,陛下的习惯也是你的习惯,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该为取悦陛下而存在。” 20、暗害 时光匆匆,转眼数月已过。 暮春三月,宫墙里鲜花簇绽,伴随着融融暖风,送来阵阵花香。 建章宫花园里,一片姹紫嫣红,春意盎然,姚黄魏紫次第开放,错落有致的假山叠石后,宋曦弯腰修剪牡丹花枝。 青衫窄袖被轻轻挽起,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被牡丹娇艳的花瓣一衬,堆雪似的莹白剔透。 春日露重,花瓣上还凝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犹如一颗颗碎珠。 宋曦的十指在花叶中轻灵游走,拨开层层叠叠沾着水珠的叶片,剪下已泛黄失色的枯枝败叶,动作行云流水,轻裾曳风,翩然若仙。 指尖掠过一朵含苞的烟笼紫,沾上微凉的晨露,花蕊在她的轻抚下抖落一抹淡粉。 花房空无一人,但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抹浅笑都经过精心设计,起身抬手不疾不徐,姿态轻盈身形飘渺,一颦一笑都是在迎合崔嬷嬷每夜都在她耳边重复的——皇帝的喜好。 短短几个月,她身上发生着惊人的蜕变。轻灵的皮囊下隐隐生出柔和的光华,一颦一笑媚骨天成。 “陛下他……真会被这样的女子所吸引吗?”数日前隐秘的暗室中,摇曳的烛光下映照在铜镜上,照出一张昳丽明晚的脸。 宋曦的指尖抚上脸颊,眼下一星红痣,更添几分艳光。 “这世上男子千千万,喜好却都是一样的。”崔嬷嬷手里的丝绢缓缓覆上她的发顶,再顺着柔滑的青丝寸寸滑下,缠裹在发丝上的水珠一点一点被擦干拭净。 “妩媚又天真,温柔而驯顺。”崔嬷嬷说着,轻轻拢起她半干的长发,动作娴熟地插入玉簪固定:“只要做到了这些,必能吸引圣心。” 既如此,那年纪轻轻的新帝,想来也只是个肤浅之人。 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也与世上千千万万的男子一般,既如此,她被送上那个男人的龙床,与被送上端国公世子的床,又有何不一样? 终究也只是个取悦男子的物件罢了。 “你做得还远远不够……”崔嬷嬷朝她俯身,视线透过铜镜对上她的目光。 “每一天、每一刻,无论是否当着圣上的面,你都需得牢记这番做派,将陛下的喜好、偏爱融入骨血之中,仿佛你生来便是这番模样……” 仿佛你生来便是为了他而存在。 崔嬷嬷的要求太高,她日日练习,过程苦闷煎熬自不必说,就在宋曦自己都没有察觉时,身体里已悄无声息暗生媚骨。 …… “……你将哀家这里的花儿照顾得不错。”慵懒从容的女声自身后传来,宋曦猝然一惊,指尖微颤,手里的金色花剪差点砸在地上。 “太后娘娘……”她匆匆回身,抬眼间只见崔太后一身织金团凤宫装,在陆嬷嬷、李冰清并三五丫鬟嬷嬷的簇拥下款款走来。 崔太后生着一张富贵吉祥的圆脸,看起来很是亲和,宋曦见到她却不由得心中发紧,每一寸肌肤都跟着紧绷起来,连忙跪拜:“奴婢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吧。”崔太后的视线越过她,一扫身后的花丛,转身对陆嬷嬷赞道:“你家这丫头不仅模样身段生得俊俏,活儿也比旁的姑娘做得细致利索,无怪此地的花草比御花园里开得还要好。” 陆嬷嬷躬身应道:“不成器的粗笨丫头,太后谬赞了。” 宋曦垂首低眉站在一侧,虽未迎上太后的视线,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威严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深重审视的意味,逼得她无所遁形。 那日建章宫偏殿应选之后,崔太后只命崔嬷嬷负责调教她宫规礼仪,自己虽未私下召她,却时常在她未察觉之处暗地考较她的功课,此刻定是已将她方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尽收眼里,从方才夸她的话来看,崔太后大概还是对她的表现还是满意的吧…… 崔太后手捻佛珠,在花园里悠悠而行,视线逐一扫过园子里竞相开放的花朵,频频点头,回过头来对宋曦道:“打理得甚好,看来你这丫头是花了些心思的。单说这株烟笼紫,在哀家园子里好几年了,连片叶子都不长,一到你手中却开了花,当真稀奇。” 宋曦不禁暗舒了一口气,太后若是考较她皇帝的喜好和偏爱,她或许不一定答得出来,但她曾栖于山林之中,目之所见皆是奇花异草,对宫中常见的花草习性更是了然于心,遂娓娓道: “回太后娘娘,牡丹品种众多,各自习性也不尽相同,御花园里的姚黄喜阴,可偏偏御花园阳光正盛,姚黄自是生长得不尽如人意,而娘娘宫中烟笼紫喜阳,品种娇贵,不耐久晒,但只要控制好水量和阳光,不积水、不暴晒,便能茁壮盛开。奴婢于此处搭建了简易可拆卸的遮阴屏障,每日适时开启,是以烟笼紫长势良好。” “你没有说‘全因太后娘娘凤仪万千’之类的场面话糊弄我,这样很好。”崔太后见她言行温柔婉顺,对答如流,礼仪周全,一颦一笑皆迎合圣意,不禁面露笑意,转头对着旁人,意有所指道:“你们且看看,这才是用心当差的样子。虽只是花房里的微末宫女,但仪态规矩,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差。” 她语气温和,话语中没有责备的意思,可在她身旁的冰清却一言不发绷紧了脸。 “谢娘娘夸奖。”宋曦轻声应道,下一刻却隐隐感受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刺在自己身上,大着胆子抬眼一瞥,对上冰清的视线,被对方眼底深重的敌意刺了一下,一时只觉寒意刺骨,对方冰锥似的目光仿佛能在她身上硬生生扎出几个洞来。 这是为什么?宋曦对她不明所以的敌意懵然不解,昔日分明是她横插一手从自己手里抢走留在建章宫里的机会,自己还没有同她生气呢…… 胡思乱想间,崔太后已领着嬷嬷侍女们,沿着花园小径,浩浩荡荡地走远去了,宋曦忙回了神,躬身相送。 建章宫花房差事虽不重却很是繁杂,崔太后一行刚走,宋曦便忙于莳花弄草,没一会儿便忘了白天的插曲,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一名小宫女匆匆前来,停在她面前,趾高气昂道: “永宁长公主明日归宁,章姑姑吩咐,让你送一盆瑶台玉凤到瑶华宫去,要开得艳艳的,天黑前必须送到,你快去吧。” 章姑姑是建章宫花房管事,因宋曦如今的身份是陆嬷嬷之女,对她很是客气,甚少支使她外出办事,偶有几次也是有商有量,今日竟不知怎的,派了个言行如此倨傲的小姑娘传话。 宋曦虽然心中疑惑,却不曾多想,只温声问她:“当真是章姑姑指派?” “那是当然。”小姑娘双手叉腰,声色俱厉:“我还能骗你不成?总之话我是传到了,活儿你爱干不干,到时候倒霉的也不是我。” 宫女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宋曦:“……” 这宫女级别虽低,脾气却比姑姑嬷嬷们都大。宋曦自顾自摇了摇头,转身走进花房,挑了株上好的瑶台玉凤。 章姑姑平日里待她客气,可终究是她的管事姑姑,派下的活儿没有不理会的道理,左右时辰还早,穿过御花园便是瑶华宫,走上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不耽误夜里上崔嬷嬷那儿去。 宋曦没再耽搁,抱起花往瑶华宫走去。 暮色四合,通往御花园的宫道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行色匆匆的宫人。 永宁长公主乃潘太后所出,年长今圣五岁有余,先帝在时便已出嫁,归宁回宫所居的瑶华宫恰好在潘太后的寿康宫附近,穿过御花园复行数十步便是。 宋曦抱着花在御花园青石小路上穿行,待来到一处翠竹掩映的池塘附近时,一阵异样的不安倏然涌起,伴随着莫名而来的寒意笼罩全身。 不对……两宫太后不和,章姑姑身为建章宫的人,又怎会给潘太后所出的公主送花?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到章姑姑出现,当真是章姑姑安排她来瑶华宫的吗? 想到这里,宋曦如浇冰雪,寒意顿生,不敢细想,更不敢继续向前,匆匆折返回头,眼角余光却在电光火石间瞥见一条人影疾闪而来,眨眼间已拦在自己面前。 “!”声音卡在喉头还来不及脱口而出,背后便被人重重一推,宋曦踉跄着向荷花池扑去,更糟糕的是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顿时失去了平衡。 波光粼粼的水面近在眼前,可水面之下,池中怪石嶙峋,一但迎面撞上,势必要容貌尽毁。 ……到时候这建章宫她是待不下去了。宋曦绝望地闭上眼,转念一想,端国公府大概也不会再抓着她一个毁了容的奴婢抓着不放。 如此想来,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眼看就要摔进莲池时,一条手臂忽然横了过来,稳稳托住她的腰。 “……姑娘,你没事吧。” 21、潘维 后背被人重重朝前一推,身体不受控制向前倾倒,眼看波光粼粼的池水离自己越来越近,水底尖锐的石块若隐若现,宋曦绝望地闭了眼—— 电光火石间,不知从何处伸出一条长而有力的手臂稳稳拦住了她的腰。 宽厚有力的手掌箍着侧腰,宋曦整个人被往后一带,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坚实温暖的陌生怀抱,后背紧贴着这个胸膛,鼻间萦绕着淡淡的檀木清香,隔着轻薄的衣料,他掌心的温度丝丝缕缕窜入皮肤。 “姑娘,你没事吧。”耳畔响起一道低沉而的嗓音,带着一点沙哑,颇有些清寒的味道,与此同时,横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松开,檀木的清香也随之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宋曦勉强站定,心跳还未平复便匆忙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一个肩宽腰窄、面容深邃的年轻男人站在她面前,那人身材修长挺拔,气质温文俊雅,逆着霞光站在那里时,年轻的面容仿佛被夕阳渡上一层金光,通身掩不住的贵气。 宋曦仍惊魂未定,怔怔盯着那男子看了片刻,视线复又望向方才那片莲池,透过水面,池底厚厚的污泥中,错落散布的石块狰狞可怖。 若是方才就那样摔下去,她的脸怕是要摔得个稀巴烂了…… 双腿不由得微微发软,宋曦一阵头晕目眩,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抬头对那男子道:“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嗯。”那人看着有些疏冷,朝她略一颔首,正准备离开,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指向竹林方向对宋曦道:“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方才有两个太监打扮的人行色匆匆跑进林子里了,正是其中一人推你入池。” “……”宋曦皱着眉头想了想,而后懵然摇头。她自入宫以来,行事低调,从未与人起过口舌争锋,加上陆嬷嬷名义上的女儿这一层关系,建章宫上下对她都还算客气……除了那位莫名对她怀着敌意的通判千金李冰清。 可是,像李冰清那样的高官之女,有什么理由暗害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呢? “好生想想吧,深宫之中,防人之心不可无。”男子语气淡淡,出言提点两句便想离开,目光一扫地面,脚步却又再次顿住,视线落在青石小径上摔得稀碎的花株上,叹道:“只可惜了这株瑶台玉凤,此花不耐盛京城的气候,能在这里开花殊为不易,竟就这样摔坏了。” “原来大人也是爱花之人。”说起奇花异草,宋曦目光灼灼,话也不觉多了起来:“大人所言不错,此花珍贵,少见是真,却并不娇气,摸清了生活习性很好养活,而且只是摔碎花盆,如果没有伤到根茎,回头换了盆重新栽下也是无碍的。” 宋曦一边说一边蹲下身,伸手拾捡碎陶瓷里的花株,不曾想竟被土堆里的碎瓷刺了一下,指尖猝然一热,多了一抹刺目的血色。 “你——”男子眸光微滞,眉心拧得更紧了,连连摇头叹道:“你是哪宫的宫女?这般冒失,无怪被人暗算了也不自知。” “唔……只不过擦破点儿皮而已。”宋曦从腰间抽出帕子,蹭掉指尖的泥土和血迹,不以为然道:“……侍弄花草的宫女们,谁没被花枝上的刺扎破几次呢?大人您看,这样就好啦。” 宋曦动作熟稔地用帕子缠裹起伤口,伸手在男子眼前晃了晃,春绸窄袖顺着胳膊往下滑落,露出一截堆雪似的腕子,腕间缠着根穿着玉珠红绳,红绳极细,串在上头的玉珠成色极好,显是经过精工雕琢,被雕成一颗憨态可掬的小兽头颅模样,五官胡须清晰可见。 那男人的视线在她指尖轻轻扫过,却在看见那枚玉珠时陡然凝固,瞳孔微微收紧。 宋曦对他的异样浑然不觉,只收回手捋好了袖子,格外小心地从碎瓷片中挑出花枝,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年轻男子微微眯眼,审视似的目光悄然落在她身上,状似漫不经心道:“你是御花园的宫女?” “不是啊,我……”宋曦下意识摇摇头,刚想说话又猛地回神,匆匆起身,支支吾吾道:“差不多吧。时辰不早了,奴婢该回去了。” 说着,她双手捧花,朝男人匆匆福了福身,转身欲走。 “慢着——”男子眉心若蹙,下意识伸手拉她:“潘太后的寿康宫离此不远,我与那里的宫女相熟,你随我来,我让她们为你包扎——” 话音未落,男人指尖从宋曦的衣角掠过,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音猝然打断他的话。 “潘大人!哎呦……奴才可算找到您了,您怎还在这里!”一名行色匆匆的小太监低着头快步跑来,停那年轻男子身后,躬着身气喘吁吁道:“陛下在无极宫等您许久了,晚膳都还没用呢,您看这——” “抱歉,路上耽搁了,我这就过去。”潘维对那太监略一颔首,再回头时宋曦已匆匆走远,他再想伸手去拦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 潘大人…… 他这个年岁的潘大人整个朝堂也就一位。宋曦边走边想,不过一瞬便猜出他的身份来了—— 想必他就是端国公多次拿来与世子冯磊比较的潘维了吧。 潘维,太尉潘鹤云长子,官拜正五品文华殿学士,不仅是陛下生母潘太后的内侄,还曾是陛下伴读,当今圣上登基后便入了翰林,素以智计无双、见微知著闻名,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怪不得他能在宫中随意行走且与寿康宫宫人相熟,宋曦恍然大悟,脚下步伐越发匆匆,不一会儿便转过弯,身形消失在青石小径尽头。 与此同时。 “潘大人,”年少的小太监急声催道:“大人,陛下还在等您……” “抱歉,”潘维不动神色收回视线,若有所思道:“我这便前去无极宫。” * 潘维来到无极宫时,已入了夜。 宫殿石阶两侧亮起盏盏宫灯,守在殿外的金武卫对他行了礼,推开殿门由他入内。 偌大的宫殿灯火长明,两侧每隔几步就有一名宫装侍女垂首侍立,她们微微躬身,眉目如画,神态柔和,安静无声,就连呼吸都格外温柔绵长,仿佛已与这座华美的宫殿融为一体,成了宫殿的一部分,几乎难以察觉到她们的存在。 宫殿里死一般的寂静,潘维穿过正殿朝御书房匆匆走去,鞋履踏在玉石地面上,发出颇有节律的清晰响声。 御书房正中竖着一扇山河社稷屏风,绕过屏风便见一条宽大的龙案横陈殿中,龙案一侧放着墨砚,另一侧则堆叠着厚厚各地奏折文书。 当今圣上明德帝李焱端坐案后,见他来了便放下手中御笔朝他疲惫一笑: “子渊,你可算来了。” 潘维肃容一拜:“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快别拜了。”李焱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同你说了无数次,就你我二人时不必拘于虚礼——话不多说,子渊快上来,且看看我这布防图画得可还合理?” 潘维应了声“是”,匆匆举步上前。夜明珠柔和的光亮映照出摊开摆放在龙案正中的布防图,潘维垂目一看,只见图上无论是江河山川还是城池关隘都标注得清晰明朗,一目了然。 先帝在位末期,朝局动荡,废皇二子谋逆,孝哀太子护驾而死,先帝龙体油尽灯枯每况愈下,边境游民伺机生事,直到今圣即位也不知消停,屡次来犯,行径越发恶劣,手段更加粗残,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新帝李焱多次提出派兵彻底镇压游民叛乱,却被奉先帝遗诏摄政监国的崔丞相屡屡驳回—— “陛下即位未久,朝中局势未定,委实不该舍本逐末清理区区边境游民。” 年轻的明德帝强压怒火,当着众朝臣的面摔了手中折子:“乱匪生事,屡屡滋扰我国境子民,为民除害,怎到了崔相口中却成了舍本逐末?” 崔丞相略一思索,抚着长须道:“陛下想要出兵镇压游民亦无不可,可边境地势险要,老臣奉先帝之命摄政,不可不慎之又慎。陛下若能完善现如今的边境布防图,便代表着陛下如今之能为已足够独当一面执掌天下,老臣便交还摄政之权,陛下以为如何?” …… “崔相难得松口放权,机会千载难逢,子渊你务必助我!”李焱说着,一把拉过潘维的胳膊把人拽到案前,指着布防图中的一处道:“你看此处,我增派了一支精锐驻守,是否——” 话到一半,声音忽然顿住,李焱眉心微蹙,不知何故轻轻吸了吸鼻子,最后又凑近潘维,用力嗅了嗅,喃喃道:“子渊,你好香啊……这个味道,好熟悉——” 潘维抬起袖子闻了闻,很轻地笑了一下,道:“方才来的路上撞见个宫女,她抱在怀里的花砸在地上碰碎了,许是那瑶台玉凤的香气沾染到衣服上了,陛下勿怪。” 22、身不由己 潘维抬起袖子闻了闻,很轻地笑了一下,道:“方才来的路上撞见个宫女,她抱在怀里的花被碰碎了,许是那瑶台玉凤的香气沾染上了衣袖,陛下勿怪。” 李焱默默低下头,唇角隐隐勾起一丝弧度,眸光微微闪动,在那一瞬间,仿佛连面容都显得柔和许多。 “陛下?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李焱恍如梦醒,冲他摇摇头,随后朗声唤道:“秦福广——” 轻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御书房大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上任不久的御前内侍秦福广快步走来,躬身站在龙案一侧。 “陛下,奴才在。” 李焱轻轻吸了一口气,似在留恋空气中的馥郁甜香,半眯着眼道:“吩咐御花园送些瑶台……子渊,瑶台什么来着?” 潘维:“瑶台玉凤。” “是了,让御花园送些瑶台玉凤来,”李焱道:“摆到朕的寝殿里……不,不止寝殿,御书房、勤政殿都给摆上,其他的花草全撤下来,都换上此花。” “是。”秦福广应了一声,缓缓退下。 潘维抬了抬胳膊,轻嗅袖摆上流连不去的甜香,眸光微微闪动:“微臣记得,陛下还是皇子时,并不喜欢草木芳香。” 李焱扬眉一笑:“人总是会变的,而且这味道,很令人安心……” “陛下说得是。”潘维眸光微闪,似笑非笑,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布防图上点了点:“那么陛下现在还看布防图吗?” “……”李焱的视线顺着潘维的手指向下看看去,目光在布防图上掠过一瞬,忽然抬头问他: “子渊。凤凰山附近,一切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潘维眸光骤然一深,带有些许审视意味的视线落在李焱脸上,似要将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收入眼中:“微臣遵照陛下的吩咐,安排一队精壮家丁守在山下,不许任何人接近凤凰山,至今数月,未曾有一人闯入。” “甚好。”李焱点点头,道:“多谢。” “微臣惶恐。”潘维躬身行礼,姿态谦卑:“为陛下分忧乃微臣分内之事。只是微臣不明白,那凤凰山荒无人烟,为何陛下特意命人把守?难道陛下也信了那坊间流言,认为凤凰山中有精怪作祟?” “精怪?”李焱笑了笑,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分明是天地钟灵所化的仙子才是……” 他的声音极轻,潘维没有听清,略蹙了眉,稍显疑惑:“什么?” “没什么。”李焱嘴角含着浅笑,眼底的钟爱和欢喜清晰可见:“子渊难道也信坊间流言,认为凤凰山中有精怪邪祟?” 潘维的声音很是淡漠:“微臣只信自己,不信鬼神。” “曾经我也是如此。”李焱起身,缓步走到窗前,远眺无垠夜色:“但我如今能够站在这里,何尝不是诸天神佛给予的恩赐。” 潘维心底忽地一颤——李焱指的是一年多以前的那场叛乱。 昭明元年春,前镇国大将军起兵谋反,率兵攻入大越皇城,宫中一时火光冲天血流漂杵,登基不足半载的新帝消失于乱军之中。各方人马掘地三尺也难觅其踪,直到半年之后,端国公府的亲兵才于凤凰山脚下不远处发现昏迷不醒的李焱。 李焱于国公府中苏醒,与崔氏、潘氏等诸方势力戮力同心,不出月余便镇压叛军重登帝位,却对消失的这半年经历绝口不提。 “陛下乃真龙天子,”潘维收拢思绪,平静道:“自是得上天眷顾。” “子渊。”李焱转身望向他,目光真切:“我虽重登帝位,却未真正掌权。朝堂之上有崔相潘相掣肘,崔相更是掌着摄政之权,我的每一个决策、每一道命令,甚至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需经崔相首肯方可落地。后宫之中,两位太后更是时时刻刻看着我,每一天、每一刻,都有无数耳目视线将我的一举一动分毫不差地传递到两位太后耳中。我这个天下之主当得委实憋屈,无半分自由可言。” “陛下无须烦忧,崔相虽是崔家人,手握摄政之权,为人却是刚正不阿,光明磊落。”潘维声音轻缓,一字一句道:“他既然答应放权便不会诓骗陛下,只待陛下完善布防图,定会交出摄政之权,奉陛下为主,尽心侍奉。” “子渊不愧是子渊。”李焱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底似有赞许之色:“你说崔相光明磊落、刚正不阿,而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身为潘氏一脉寄予厚望的宗子,你能在我面前这样评价崔家人,足见你胸怀坦荡。” 潘维笑了笑:“陛下不是从未将我当作潘家人吗?” “不错。”李焱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目光真挚:“子渊是我此生最信任的挚友。我如今行动不得自由,所以凤凰山还请子渊继续代我守住凤凰山。” “陛下有命,微臣自是别无二话,只是不知那凤凰山中究竟有何特殊,竟要陛下如此挂心。” “凤凰山里……”李焱微微抬头,望向高悬空中的明月:“住着比我生命还要珍贵之人。” 诸多线索在脑中混杂交错,潘维隐隐约约勾勒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微微动容道:“陛下若不便行事,微臣愿代陛下入山,接出山中之人。” “不可。”李焱语气蓦地一急,道:“那山中留有古时残阵,山路曲折,瘴气弥漫,常人入内难辨方位,必死无疑。” “既然如此,陛下岂不是也再难进入?” “我自有办法安然进出。”李焱一手抚在心口,唇侧微微含笑,目光悠远,似乎乘着茫茫月光远赴千里之外:“只是我答应过她,绝不告知任何人进山之路。” 潘维颔首:“微臣明白。” “而且,我也答应过亲自前去接她,自然不能失约。”李焱说着,忽然收拢思绪回过神来,指着龙案上的布防图道:“有劳子渊指点一二,早一日从崔相手中收回摄政之权,我就能早一天做自己想做之事。” …… * 翌日。 潘维带着一身疲惫走出无极宫殿门,守在门边的贴身小厮汪奕便匆匆迎了过来。 “公子,您可算出来了。”晨露颇重,汪奕抖开斗篷批在主子肩头,迭声道:“老爷和老夫人都急坏了,生怕公子出事,命小的连夜在此等候公子……公子,您没出什么事吧。” “与陛下在一起,能有什么事。”潘维拢了拢衣襟快步走下无极宫前的白玉长阶,忽然抬手嗅了嗅衣袖——花木的甜香已散了大半,只留一缕微不可察的悠悠余香。 这个香气…… 他回过头,似笑非笑的视线落在无极宫宫门上。 瑶台玉凤的香气与它的花朵一样霸道而炽烈,与落在他衣袖间的甜香截然不同。 皇帝陛下在瑶台玉凤上捕捉那抹甜香,与在凤凰山中寻人一样,缘木求鱼罢了。 潘维收回视线,快步拾阶而下。 “哎,公子您等等我!”汪奕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潘维面前,撇着嘴嘟囔:“公子慢些走,斗篷系带还没系好呢。” 潘维原地止步,展开双臂任汪奕整理自己的衣物,目光深远似在沉思。 “哎呀,公子!”思绪被汪奕忽如其来的一声惊叫打断,潘维收回思绪,微微蹙眉,神情似有些不悦:“宫中不得大声喧哗,当心挨板子——出什么事了?” “唔……”汪奕弯腰捧起潘维腰间玉坠,指着穗子对潘维道:“公子您看,这里的平安结不知何时竟如此松散了,若不是发现得及时,哪天彻底散了都不知道。” 潘维目光低垂,视线落在穗子上方红绳穿起的玉珠上,眸光悄然一沉。 “昨日撞见个宫女,许是那时不慎弄散了穗子。” “哪宫的奴婢,竟这般冒失。”汪奕撅着嘴抱怨:“这玉坠子也就罢了,若拉扯间弄丢了这颗珠子,把那奴婢拿去杀都赔不起。” 潘维皱眉:“宫城之中,说话莫要这般暴虐,况且她也不是有意。” “谁知道是不是故意呢。”汪奕不甘不愿地翻了个白眼:“公子身份尊贵,形貌俊美,前途无量,不知有多少宫女削尖了脑袋想凑到公子眼前,若入了公子的眼也算一场造化。” “汪奕!越说越过了。”潘维厉声斥道:“还不住口!皇城、甚至整个天下,目之所见一草一木皆为陛下所有,你这般胡说,是想将我置于何处?” “公、公子息怒!”汪奕一见潘维动怒,“噌”地一下跪了地,论起巴掌就往自己脸上扇:“是小的言错!小的是看着珠子差点儿丢了,心中慌乱,这才口不择言,要知道此珠乃公子家中祖传之物,统共就两颗,老祖宗把其中一颗分给了老爷,如今老爷又传给了公子,另一个则分给了太后娘娘,辗转到了陛下手中,可见此物珍贵,若是丢了,老爷老夫人定要打死小人……” “身外之物罢了。”潘维解下腰间玉坠丢给汪奕,“既然松散了,回府请秀娘重新打络子穿好便是。” 说完,抬脚就往外走。 “公子!”汪奕小心收好坠子,抬头一看潘维已走出颇远,不由得放声叫道:“公子,你走错方向了,那里不是出宫的方向。” “你先回府。”潘维背对着他,头也不回道:“我去寿康宫,有要事禀告太后娘娘。” 23、陛下驾到 沿着花木苍翠的青石小径匆匆而行,宋曦赶回建章宫时,天还未完全黑。 还好,没有耽误崔嬷嬷那里的功课。宋曦舒了一口气,径直往花房去,给瑶台换好了盆便匆匆赶往崔嬷嬷的住处。 翌日。 宋曦想着瑶台玉凤刚换了盆,宜多晒太阳为佳,便起了个早把来到花房,顺手给牡丹月季也松了松土,这才抱着换了新盆的瑶台玉凤来到小花园里。 从侧门进了花园,一出门便迎面看见章姑姑朝这边走来。 此地距宫女们住的偏远不远,因是晨间,园子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章姑姑安。”宋曦抱着花儿屈了屈膝,章姑姑在她面前停步,目光落在她捧花的双手上,两条细细的眉毛拧在一起:“月歌啊,这是怎么了?” 宋曦微微垂头,咬着下唇小声道:“奴婢不慎打碎瑶台玉凤的花盆,好在没伤及花儿的根茎,奴婢已经重新栽好。” 章姑姑的声音顿时拔高了几分:“哎呦,怎么这样不小心。” 瑶台玉凤金贵得很,整个皇城怕是只有建章宫这一株,若被太后知道了,怕是整个花房的人都要跟着挨板子,章姑姑自然是紧张心疼的。宋曦心头一紧,正想着要不要跪地请罪,谁知忽然就被对方拉住手腕。 “月歌姑娘,你也太不小心,怎么把自个儿的手给伤到了?章”姑姑一手托着她的手腕,另一手解开她胡乱缠在手上的帕子,露出指尖被碎瓷扎破的伤口,生着薄茧的掌心一下一下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大惊小怪道:“这水葱似的手指,万一留下伤疤可如何是好?你娘知道了该怪我没照顾好你。” 宋曦怔住:“啊?” 章姑姑平日里虽也看在陆嬷嬷的面上对她客气,但从来不曾如此嘘寒问暖,宋曦她的手掌摩挲过的地方不禁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格外不自在。 “多谢姑姑关心,蹭破点皮,不碍事的,奴婢以后会小心的。”宋曦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一指怀里的瑶台玉凤,愧疚道:“姑姑,这花儿刚换了盆,奴婢正想找个阳关丰沛之处养着,先行告退。” “咳,这点子粗活,哪用得着你亲自做,回头姑姑安排小丫头去做。”章姑姑脸上堆着笑,复又拉起她的手,道:“都流血了,啧啧……可怜见儿的,快随我来,姑姑为你包扎。” 宋曦简直摸不着头脑,原地“啊”了一声,正想婉拒,可是章姑姑已经不由分说拉着她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章姑姑热络得不像话,若不是睡迷糊了就是别有所图。宋曦心中暗子生疑,昨日下午前来传话的小宫女趾高气昂的脸和推她下水的黑衣太监一闪而过的身形在脑海中交替出现。 长公主归宁所住的瑶华宫虽不算偏远,却需经过御花园一段幽深小径,加上当时太阳快落山了,御花园中根本无人行走。难道果真是章姑姑派人把她诓去无人之地再找人暗害?如今见她未出事,心虚之下便强装热络? 后背窜起阵阵寒意,宋曦勉强笑了笑,忍不住试探:“姑姑,瑶台玉凤摔碎了,永宁长公主归宁,怕是看不到了。” “永宁长公主?”章姑姑一愣,随即笑道:“她乃是潘太后所出,归宁有咱们建章宫有什么事?姑娘莫不是以为她会来建章宫赏花不成?” 她说这番话时虽是笑着,眼底的不解和疑惑却不似乎作伪。 “哈哈,姑姑说笑,”宋曦陪着笑了笑,心口一松:“奴婢只是随口一问。” 章姑姑并不知道送花给瑶华宫一事,所以设计推自己落水之事的始作俑者不是她。宋曦边走边思忖,不一会儿就被章姑姑带到了她的住处。 “月歌姑娘快坐。”章姑姑满脸堆笑邀宋曦坐下,拉着她的手,亲热道:“好姑娘,平日那些粗粗苯苯的活儿就支使小宫女做,不必自己动手。那瑶台盆可扎实了,你说你动它做什么呢?” 宋曦眸光闪烁,只笑了笑:“奴婢见它的枝叶泛黄,本想搬出来晒晒太阳,没想到一是不慎掉在地上碎了。姑姑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您这孩子,和姑姑如此见外做什么?”章姑姑拍拍她的手背,笑容仿佛焊死在脸上似的,“你入宫时间虽短,姑姑我却对你一见如故。自打你来到花房的那一天起,就当你是亲生女儿一般,你我之间,原不必如此客气的,只要姑娘飞黄腾达之后还记得我这个姑姑便好。” 宋曦再懵然无知,此刻也终于回过味来。 “章姑姑,您今天这是怎么了?”她略偏了偏头,问:“您说的话,奴婢竟全然听不明白。” “你这孩子!”章姑姑的手不轻不重地往她腿上一拍,半嗔半怪道:“与我你还装什么糊涂?如今建章宫里都快传开了!” 不好的预感陡然升起,宋曦心口发紧,声音微沉:“什么消息传开了?” 章姑姑巴巴地看着她道:“就是太后娘娘准备差遣你服侍陛下啊。” “啪——”宋曦闻言大吃一惊,手上一个不稳,章姑姑方才塞进她手里的伤药掉了一地。 “这话是从何说起啊!”宋曦惊得跳起,额角瞬间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就昨天夜里,消息都传来了。”章姑姑被她一问,似乎也有些不确定:“……传得有板有眼的,左不过是太后身边的脸的姑娘们传的,那还能有假吗?” 宋曦呼吸一滞,从头到脚一阵寒意——崔太后将她留在宫中,暗地培养调教,指望的便是出其不意,一举笼络陛下的心,即便今晚就准备打发她上龙床,也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把消息传得阖宫皆知,这其中必是有人做怪! “怎么?”章姑姑叫她神色不对,忙凑上来,关切道:“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 “章姑姑,章姑姑!” 宋曦还未开口,一声略显急促的敲门声骤响。 章姑姑坐直了,清了清嗓子对外面道:“进来吧。” 一名青衣小宫女匆匆进了屋,对章姑姑道:“姑姑,太后娘娘唤您过去。” 在她抬首瞬间,宋曦看见了她的脸。 柳叶眉,尖下巴,微微上挑的眼尾,似乎永远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是傍晚传话让她送花到瑶华宫的宫女。 宋曦认出她时,对方也认出了宋曦。她似乎没有料到宋曦也在章姑姑处,神情一时有些惊谔,随之瞥开眼躲闪宋曦的视线。 “我这就去!”崔太后召见,章姑姑不敢怠慢,匆匆下了榻,也顾不上宋曦,理了理衣襟便匆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那小宫女:“这大清早的,娘娘召见所为何事?” 宫女正想说话,眼角余光下意识往宋曦身上一扫,便脱下喉咙里的话,摇摇头道:“奴婢不知,姑姑快去吧。” “嗯。”章姑姑点点头,脚步如飞出了门,那小丫头正想跟上,却被人冷不防从后面扣住了手腕。 “等等。”宋曦抓住她的手,冷声道:“昨天的事,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解释什么……”那宫女耿着脖子,硬声道:“昨天什么事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宋曦很轻地笑了一声,手指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对方腕间细嫩的皮肤里:“那好,你就陪我在这里等着章姑姑回来,当面问问她昨日到底是谁让我把太后娘娘钟爱的瑶台送给永宁长公主。” “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宫女听到要留下来,顿时急了,在她手中大力挣扎起来,急道:“快放开我!陛下驾到,我还要给李姑娘传话,若误了事,有你的好果子吃!” “李姑娘,”宋曦轻笑一声,丢开那小丫鬟的手:“原来你的主子是李姑娘啊。” 小宫女一愣,自知说漏了嘴,不由得沾红了脸,急道:“胡说什么!我乃太后娘娘的传话宫女!” “我当然知道。”宋曦悄无声息靠近门边,一字一句道:“看你的年纪和衣着打扮,至多就是个低级的传话宫女,可你背地里收了李冰清的好处,已认她为主受她差遣。太后命人传章姑姑过去,命令层层下达到了你这里,你匆匆前来通知章姑姑,这会儿准备通知你的李主子去了,对不对?” “我、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小宫女的眼神越发慌乱了:“是太后娘娘命我传章姑姑和李姑娘前去。” “既然如此,李冰清的住处分明离建章宫正殿更近上许多,为何你不先告知李冰清反倒先来找章姑姑了?” “……” “因为太后娘娘的命令你必须优先执行,若太后知道你在路上耽搁了,必会严惩。”宋曦微微俯身靠近她:“太后娘娘只召见了章姑姑,而李冰清进宫便是为了亲近陛下,必定交代过你将此类消息及时传递给她,对吗?” “你的主子是李冰清。”宋曦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所以昨日你是受她差遣,把我骗到池塘边,任由黑衣太监推我下水。” 24、威逼 “你的主子是李冰清。”宋曦盯着小宫女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所以昨日你是受她差遣,把我骗到池塘边,任由黑衣太监推我下水。” “胡说——”小宫女匆忙躲开她的视线,却冷不防被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剪刀抵住了喉咙,剩下的话瞬间化作声嘶力竭的惊叫。 “刚修剪完花枝,还没来得收好,这便派上用场了……”宋曦手握刀柄,控制着刀尖,嗓音里含着浅浅的笑意,语气轻松恣意犹如闲话家常:“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被在自己脖子上缓缓游移的刀尖吓得魂飞魄散,脸上的每一寸肌肉似乎都在微微发颤,一时间竟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不愿意告诉我呀。”宋曦悄无声息地朝她逼近,刀尖自她的脖颈游走到了脸颊,凑近她的耳边仿佛分享秘密一般,一字一句压低声音道:“骗我去御花园的人,当真狠心,他们呀……想把我推进水里!” “别!和我没关系!”小宫女被下破了胆,战战兢兢颤声道:“我、我叫旺儿……只是、只是奉命传话的宫女……” 宋曦听而不闻,指尖略一用力,刀尖紧紧贴着宫女细白的皮肤。 “旺儿,那池塘底下有好多锋利的石块,如果摔下去,脸可要摔烂了……” “呜……”小宫女终于哭出声来,重复喊道:“不关我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你说这口气该怎么出呢?” “不、不要!”小姑娘紧张地闭上眼睛,心一横道:“是李姑娘!是李姑娘让我叫你过去,我根本、根本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你不要找我——” 果然是她啊。坐实了心中猜想,宋曦眸光微寒,反手收了刀。 那叫旺儿的小宫女从她手下脱出身来,拔腿便想夺门而出。 可是宋曦的动作比她更快。 旺儿话音未落,便见宋曦唇角微微扬起,仿佛勾勒出一个很轻的笑容,下一刻,流云似的身形一闪掠出门去,在她惊愕的视线中,“碰”地一声关门落锁,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你在这里待着吧。”宋曦嫣然一笑,声音渐渐远去:就当是昨日你‘好心’传话的的酬劳,至于你的李主子,有什么话,就由我代为通传吧。” * 宣政殿外。 李焱刚结束了早朝,回寝宫的路上步履略显沉重,却掩不住眼底清晰可见的兴奋。 昨夜与潘维研究一夜的成果斐然,崔丞相对他拿出的边境布防图评价极高,已同意派兵镇压边境游民,并承诺代他带兵回来,便正式交还摄政之权。 年轻的帝王站在宣政殿长长的玉阶尽头,抬目远眺山河万里——晨间的阳光洒在宫城的红墙碧瓦上,折射出耀眼的金光,很快他会成为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李焱唇角微微勾起,很轻地笑了一下,步伐不由得加快,大步走下长阶。 “陛下。”随行外侧的秦福广微微躬着身,轻声道:“您一夜未合眼了,是否先回寝宫小睡?” 李焱略一颔首,话音却并不显得疲惫,反而隐隐带着些欢喜和雀跃:“昨日朕要的东西都布置好了吗?” 寝宫里若是弥漫着那股花香,便她就在身边一般…… 李焱心中雀跃,谁知秦福广脚步一滞,竟毫无预兆地跪了下来:“陛下恕罪,奴才还没来得及回报——御花园里没有陛下要的瑶台玉凤,奴才命人换上了——。” “为何?”不等他说完,李焱脸上神情已经冷了下来。 年轻的帝王仿佛与身俱来的无形威压如山岳般压顶而来,秦福广悚然一惊,额头冷汗淋漓而下:“御花园管事说,此时还未到那瑶台玉凤的爆花时节,御花园如今虽有几株,却未开花,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委实不宜摆在陛下的寝宫里,奴才便换上了烟笼紫。” “谁让你自作主张替换的?”李焱声音发沉:“昨夜子渊分明看见有人抱着花行走在御花园里,今日你却告诉朕此花尚未开放?究竟是你糊弄朕还是子渊昨夜撞鬼了?” “奴才万死不敢怠慢陛下啊!”秦广福在地上颤了一颤,伏首道:“陛下明鉴,如今宫中唯一盛开的瑶台玉凤在崔太后宫中。潘大人昨日看到的花,定是出自建章宫。” “建章宫……”李焱脸上表情寸寸凝固。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秦广福不敢抬头,过了很久才听见李焱犹如从齿缝中逼出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既然如此,摆驾建章宫!” * 宋曦在花房附近通往建章宫正殿的落花小径上找到了行色匆匆的李冰清。 虽然旺儿没有前来传信,但冰清显然已经得知陛下驾临建章宫的消息。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了一身流云广袖长裙,发髻上插着四只流光溢彩的金翠花钿,描眉画面,敷粉施朱,褪去往日清雅素淡的清丽妆容,越显娇媚动人,雍容绝艳。 宋曦抄着小路拦在她面前,唇边挂着盈盈笑意:“李姑娘这般明艳照人的装扮,是要到哪里去啊?” 李冰清步履匆忙,心中许是还装着事,猝不及防被宋曦拦下,一时竟有些惊怔,薄唇微张,俏丽的美目陡然睁大,捂着胸口低呼一声,瞬息之后才蹙着秀眉顿时警觉起来。 “是你。”冰清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神情戒备:“你要干什么?” 宋曦眨了眨眼睛,眼尾微微向上勾起,唇边浅笑如春日暖阳。 “今日阳光甚好,想与李姑娘闲话家常罢了。” 她生得貌美,又经崔姑姑等人花了心思栽培,一颦一笑都像经过精心算计后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角度,完美得几无瑕疵,此刻展颜一笑,风华毕现,灿烂天光都仿佛在她身后失了颜色。 同为女子的李冰清也不由一愣,惊怔半晌猝然回神从她身畔大步走过:“我可没心思与一个奴婢闲聊——” 最后一个字音戛然卡在喉头,冰清愕然垂首,赫然看见自己的手腕竟被对方春葱似的五指扣住。 “你想干什么?”冰清愤然甩袖,却没能甩开宋曦的桎梏,不禁急道:“眼下我当真无暇与你说话,有什么话晚些再说!” 宋曦挑了挑眉,轻轻笑道:“姑娘并非无暇与我说话,姑娘只是不屑与一个奴婢说话罢了,否则昨日那般要紧之事,怎会只派了旺儿一个小宫女前来?” “旺儿”这个名字一出口,冰清脸上神情顿时僵住,眼底眸光沉沉,似有暴风骤雨无声酝酿。 “可是不对啊……”宋曦见她久久不发一言,兀自往下道:“既然我如此入不了李姑娘的眼,姑娘为何又要大费心思对付我这么个身份低微的奴婢呢?” “倒是我小看你了。”冰清冷笑一声,睨着她道:“本以为你是个蠢笨的,没想到你不仅运气不错,还有些脑子。说吧,你许了旺儿什么好处才叫她敢背叛我?” 宋曦眼角弯了弯,“噗嗤”一声笑了:“我一个花房宫女,能许她什么好处?利诱不成,便只能威逼了。” 她说这话时虽在笑着,语意却深寒骇人,孰知冰清非但没有心生惧意,反沉了声斥道:“你唬得了她,却唬不了我!是我做的又如何?莫说你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是你真的摔下莲池摔烂了脸又能如何?谁能为你出头?太后娘娘?还是你那同为奴婢的干娘?” “何须旁人为我出头?”宋曦语气森然,剪刀从袖中轻轻一滑被她握在手中,在冰清眼前亮出锋锐的利刃。 “我虽位卑,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力气还是有的。” “你疯了!”冰清美目圆睁,迎着寒光闪闪的刀刃险些叫出声来:“你想干什么?我的父亲是盛京城通判!你若敢伤我一根毫毛,父亲定叫你全家陪葬!” 宋曦把如讥似讽刺的笑意藏在眼底,盯着冰清因惊恐而猝然睁大的眼睛,一字字道:“我早就没有家人了。” “你——”冰清的嗓音里陡然染上几分颤意,喉咙里刚吐出一个字,冰冷的刀尖就抵了过来,落在她的脸颊上。 “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害我?”宋曦朝她倾身,刀尖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少女娇嫩的肌肤,声音在暖阳春风中,一字字凝成了冰锥:“你知道吗……那莲池池底,有许多尖利的碎石,被人推倒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好害怕……现在,我很高兴,你终于体会到我当时的恐慌和绝望了。” “你、你真的疯了!”冰清一边迭声叫骂,一边局促地躲避锋利的刀尖,额头沁出淋漓冷汗污了妆容,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珠翠首饰掉了一地,模样狼狈至极。 想来李冰清自己都不好意思这幅模样去见皇帝了。宋曦冷眼望着她,一寸一寸移开刀尖。 哥哥曾经说过,惩罚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便是摧毁她珍视之物。 李冰清为了面圣,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功夫如今都付诸东流。 宋曦心满意足,正准备收到,忽然听见前方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某种尖利而特殊的嗓音骤然响起: “陛下驾到——” 25、爱慕之人 “陛下驾到——” 太监尖利的声音破空而来,宋曦冰清二人脸色同时剧变——崔太后最重体统规矩,无论因何缘由,若在陛下面前丢了体统、失了规矩,败坏的都是建章宫的脸面,崔太后定不会饶过她们。 二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鸣金收兵,齐刷刷俯身跪地—— 一群人浩浩荡荡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宋曦已经可以听见崔太后不疾不徐的说话声,间或夹杂着章姑姑谨小慎微的回话声: “陛下、太后娘娘,花房就在前面不远,奴婢已让人收拾好,陛下想看的瑶台玉凤昨日刚换了盆,如今正是鲜艳好看的时候呢。” …… 脚步声和说话声纷沓而至,宋曦俯首跪地,十指不由自主寸寸攥紧,心脏不知为何“砰砰”跳得飞快。 是因为陛下来了吗? 这一年以来,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按照他的喜好重塑,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取悦一个她未曾谋面的男人。 记忆刹那间往前拉扯,这一年来,在崔嬷嬷院中每一个不眠的夜晚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眉毛低一些。”崔嬷嬷手持戒尺,轻轻点在她的额角,声音冰冷:“你要记得,模样温顺、柔婉,方能令男人满意愉悦、心生爱怜。” 她依言低垂了眉眼,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可是嬷嬷,世上男子千千万,何以见的陛下喜欢的就是温柔顺从的女子?依奴婢看,张扬明媚之人、野性难驯之人,各有其好,都能——” “啪——”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记脆响打断,脸颊一阵火烫,崔嬷嬷手中戒尺冷不防抽打过来,在她颊边留下一记刺目的红痕。 “老身遵照太后娘娘的意思教导你,一言一行都代表太后娘娘的意思。”崔嬷嬷的声音冰冷,布满褶皱的面容犹如冰封的湖面,不见半点波澜:“月歌,你这番话,是在质疑老身还是质疑太后娘娘?” 脸颊火辣辣地疼,她浑身一凛,本能地低了头:“奴婢不敢。” “你记住了,在这宫中,主子的喜怒就是你的喜怒,主子的命令就是你行动的准则。你身为一个奴婢、不过是供人取悦的玩物、是主子手中的棋子,不需要、也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是,奴婢谨记,谢嬷嬷教诲。” …… 脑中画面一闪。 织锦罗帐半敞,数点烛火将室内映照得半明半昧。她被褪去衣衫,素白的肌肤上覆着一层轻纱,身体的线条朦胧欲现。 崔嬷嬷立于床头,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眼底一片冷然。 “太僵硬了。”崔嬷嬷手中戒尺点着她的肩,频频摇头:“记着老身说过的话——是你在邀请陛下,不是你在等待陛下的临幸。 让他感觉到你的爱慕、渴望和迫不及待……” 冰冷的戒尺尖端犹如清风细雨般轻轻点在她的肩膀、脖颈、腰肢和腿根,阵阵电流般的酥痒在皮肤上接连窜起,她终于撑不住,腰腹上的力道一松,颓然失力伏倒在床榻上。 “我……奴婢愚钝……”她缓了缓,很快挣扎着爬起,裹在身上的薄纱顺势滑落腰间,露出一大片细白的肌肤。 “……奴婢实在不明白,该怎么做才能、才能——” “才能勾住男人的心。”崔嬷嬷波澜不惊地替她说完。 “既然不明白,便多加练习。”一向严厉的崔嬷嬷没有苛责她,只点了点她的肩膀道:“你未见过圣上,生不出爱慕之心,这不能怪你,你试着把陛下想象成你爱慕之人即可——起来,继续练习。” 爱慕之人…… 她半身飘零,独自遁于山林之间,何来爱慕之人。 身形越发僵硬了,崔嬷嬷冰冷的视线犹如无形的长鞭无情抽打着她。 忽然之间,一道挺拔孤峭、修长颀长的身影闯入脑海,少年人扬着利落好看的眉峰,目光灼灼望着她,一字字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阿曦,等我回来。” 少年的声音清晰好听,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湖心,平静的湖面荡漾起圈圈涟漪。 …… “好香啊……”一道嗓音在头顶不远处响起,宋曦收拢思绪,只见一片刺金绣龙的袍角从她眼前掠过,带起一阵龙涎的香气。 “崔母后宫中当真芬芳馥郁,繁花似锦,儿臣行走其间,颇觉心旷神怡,倦意烦忧一扫而空。” 是皇帝。宋曦模模糊糊地想。 只是他的声音……好熟悉啊。 清晰、微沉,带着一点点沙……她定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耳中嗡嗡作响,脑海中飞也似的掠过几张脸——哥哥的、冯磊的,甚至昨日撞见的潘子渊…… 可是不对,都不是他们……他的嗓音很好听、很熟悉,仿佛曾与她朝夕相伴。 朝夕相伴…… 一张面容浮上眼前——眉目俊逸、轮廓分明,面孔还略显青涩,但凤目剑眉,挺鼻薄唇,足令人过目不忘。 是煜昭。 她想起来了。陛下的声音与煜昭竟如此相似。 会是他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抬头亲眼看一看这个或许将要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想确认他是否是那个言之凿凿对她说必定会回来与她聚首绝不让她空等的人。可是直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始终都没能鼓起勇气抬起头来。 多可笑。她无声地叹息一声,在心底嘲笑自己异想天开。 方才从她面前走过的是大越主君、真龙天子,睥睨天下,身份尊贵,怎会是凤凰山中满身血污的落拓少年? 煜昭他……大概已经死了吧。宋曦心想。 他曾说过,若是能平安回家,定会回来寻她,他还说过,只要他还活着,必会贴身存放她亲手交给他的凤凰山地图,绝不叫它落入旁人之手。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端国公府的人也进了凤凰山,长驱直入将她抓回盛京城…… 他没有失约,他只是死了,所以他贴身收好的地图才会流落世间,辗转落入端国公世子手中。 这是宋曦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能了。 人……真的很容易死啊。她想。早知道他那么容易就死了,当初就不该在那地图上落下“凤凰山路观图”几个字,更不该怕他看不明白,将一路上会遇见的机关一一标注好。到了最后,却一一化作端国公世子用来捉拿她的枷锁和利刃。 …… “哀家一个老婆子,平日里也无人陪伴说话,只好与花草作伴。”崔太后嗓音温和,语气和蔼,不疾不徐道:“陛下若是得闲,能常来哀家这里走走看看,陪哀家说说话,便是极好的。” “是儿臣不孝,日后定常来给母后请安……” “……” 圣上一行的声音渐渐远去,一时之间,宋曦仿佛忽然下定决心,抬起头循着说话声望了过去。 可是她抬眼时,当今圣上已经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到青石小径的尽头,浩浩荡荡的仆妇侍从堆里,宋曦只能依稀看见他一身勾勒金纹的黑袍,玉冠束发、身形挺拔,威仪赫赫的背影。 单看背影便觉气势威严,不容侵犯。 她可真是昏了头了。宋曦收回视线,无声自嘲——他怎么可能会是煜昭呢?她与煜昭相处数月,从不曾见过煜昭如他这般仪态万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哎呀——”胡思乱想间,忽然头皮一疼,宋曦惊叫一声猝然回神,竟见冰清不知何时逼了过来,伸手抓住她的发髻发了狠似的用力拉拽。 “贱婢!你好大的胆子!方才竟敢用刀威胁我!” 冰清眼眶发红,目露凶光,竟是见圣上太后一行人已远去,迫不及待与宋曦清算先前仇怨。 “是我诓你去莲池又如何?是我派人推你入水又如何?”冰清半眯着眼睛盯着她,声音冷如冰锥:“要怪只怪你碍事。太后明明只留下了我,你凭什么要忝着脸留下?既然留下了,安安生生为奴为婢,我或可开恩饶你一命,可你非要在太后面前露脸……你这张脸太碍事,昨日被人撞破没能毁掉它,今日你不会再有那样的好运气!” 冰清说着,手腕一用力推倒宋曦,翻手把她的脸摁在地上。 “我倒要看看,没了这张脸,你还能如何——” “李姑娘,你在做什么!”冰清还没来得及动作,却听前方一声怒斥,陆嬷嬷小跑着前来,劈手拂开她摁在宋曦后脑勺上的手,怒道:“李姑娘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在建章宫施暴!此事老身定如是禀告太后娘娘!” “陆嬷嬷!”冰清一指宋曦,怒道:“是这个贱婢先以下犯上,用利刃相胁,您搜搜她的身,定能找到凶器。” 陆嬷嬷把手往宋曦怀里一探,果然摸出一把带着泥土的剪刀来。 “你看,我说得对吧——” “哪有什么凶器。”陆嬷嬷把剪刀往自己袖子里一塞,扶着宋曦站起身:“李姑娘这是在发什么癔症?” “?”冰清目瞪口呆,一时竟没有缓过神来。 “闲话少说。”陆嬷嬷正色道:“太后娘娘发话了,明晚将择一人送往无极宫伺候陛下,至于送谁过去,就看二位姑娘自己的表现了。” 26、棋子 “太后娘娘有命,明晚将择一人送往无极宫伺候陛下,至于送谁过去,端看二位姑娘自己的表现了。” 陆嬷嬷此言一出,宋曦冰清同时怔住。 又要被当作物件一样送到男人的床上了吗?宋曦脸色煞白,在陆嬷嬷身后轻轻颤抖。虽然早知即便入了建章宫也逃不脱这个结果,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仍是难以面对。 “还愣着做什么?各自回去准备吧。”陆嬷嬷揽着宋曦的肩膀道:“明日晚膳后,太后娘娘将亲自召见二位,到时候便看你们谁有这福气入得了娘娘的眼了。” “月歌,我们走。”陆嬷嬷说着,揽着宋曦的肩准备离开:“李姑娘自便吧,老身带自家不成器的丫头告退了。” “你们做什么也是徒劳无功,依我看就不必浪费时间了。”李冰清寸步未移,只抬起头轻蔑地瞥了一眼宋曦,志得意满道:“太后娘娘绝不可能选她。” 宋曦脑海中思绪万千,昏昏沉沉,对冰清的声音听而不闻,倒是陆嬷嬷两条细眉拧在一起,毫不客气道:“李姑娘此言何意?” 冰清眼底铺陈着鄙夷的笑意:“如今建章宫中还有谁不知道,月歌是太后暗地调教了准备送给陛下的美人儿,太后娘娘怎会容许自己的意图人尽皆知,定会弃了陆月歌这颗棋子。” “是你做的。”陆嬷嬷立时明白过来,冷声道:“李姑娘好大的胆子,不仅妄自揣度主子的意思还插手主子的布局。” “是我做的又如何?”冰清坦然道,“太后娘娘精心挑选栽培的棋子,怎可能如此轻易让旁人知晓?如今她的存在曝光,娘娘自然弃她选我。” “卑劣下作。”陆嬷嬷冷冷啐了一声,“此事老身定会禀明太后。” “随便你。太后用得上我,难道会处置我不成?”冰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转身就走,却听见宋曦在身后道:“我从未与你相争,我只想留在建章宫而已,若真如你所言,我倒要好好谢谢李姑娘。”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本来就是一种威胁。”李冰清头也不回道:“建章宫不养闲人,不能为主子所用,你便没有存在的价值,好自为之吧。” 冰清说完,轻盈灵动的身形在小径尽头一转,完全消失在宋曦视线里。 “不必理会她的话。”陆嬷嬷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这宫中聪明人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也多,她改变不了任何事,明天夜里,太后选中的人,只会是你。” “……”宋曦懵然回神,脸色苍白,眉心紧锁,手指紧紧攥着袖口,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微微发白:“可是我不想去。我还没有准备好……如果李姑娘想去,何不告诉太后娘娘,就由李姑娘——” “住口!”陆嬷嬷厉声斥道:“谁问你想不想了?崔嬷嬷难道没有教导过你,在这里主子的意愿便是你的意愿,主子的喜怒就是你的喜怒。身为棋子,你没得选,只能服从。” 宋曦浑身一颤,敛眉正色道:“是,奴婢明白。” 陆嬷嬷见她乖顺和软,不由得轻叹一声,放缓了语气:“看在你唤我一声干娘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次,明日到了太后娘娘跟前,千万别犯傻说什么不愿伺候陛下之类的话。那姓李的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建章宫不养废物,你若表现不佳,太后娘娘随时能把你送回端国公府。” 端国公府…… 听到这噩梦般存在的四个字,宋曦不禁打了个寒噤,双唇血色尽失,僵怔在原地,寒意从足底一路蔓上发梢。 陆嬷嬷稍显和缓的话音还在她耳边作响:“你最大的心愿不是脱籍吗?若能一举拿下圣心,被册了位份,不拘才人美人什么的,即便是最末等的采女,也算是个正经主子了,到时便能顺理成章脱去奴籍,全了你的心愿。” “……是,谢嬷嬷开解。”宋曦轻轻一点头,神情木然。 被册了位份又如何,才人美人……哪怕是贵妃娘娘也是一样的,妃嫔媵妾,不过是等级略高一些的奴婢罢了,有何值得向往。 ……在这宫墙之中,当真半点也由不得人。 * 秦福广揣着手站在无极宫殿外,噤若寒蝉。 陛下昨夜与潘大人彻夜堪绘边境布防图,生生熬了一夜,今晨又上了朝,下朝时非但不显疲惫,反兴致勃勃神采奕奕,可去了圣母皇太后的建章宫中一遭,回来时却又沉了龙颜,周身阴沉迫人的寒气快压得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奴才快喘不上气来了。 “秦总管。”到了时辰,传膳的小太监如常前来,“请秦总管示下是否传膳。” 陛下自从建章宫回来便沉默不言,只把自己关入御书房不许让人打扰,这时若入内打扰,怕是会平白挨顿斥责,可已到了传膳的时辰,若不入内请示,犹恐陛下斥他失职…… 伴君如伴虎,他这个新上任的御前总馆,委实难做得很。 “哎。”秦福广长叹一口气,那小太监道:“你且等着,我这就进去请示陛下。” 说罢自认倒霉推开殿门朝御书房走去。 当今圣上做皇子时不得先帝宠爱,宫人拜高踩低,多有怠慢,故三皇子从小便不喜宫人仆役随侍在旁,如今做了皇帝,仍喜独处。秦福广踏入御书房时,只见李焱一人坐在龙案之后,一手支着桌面,手指紧按额角,双目轻阂,不知是睡是醒。 “陛下,”秦福广在案前站定,弯腰近前,轻声细语道:“请陛下示下,是否传晚膳?” “……” 年轻的帝王阂目无声,秦福广凑得极近,依稀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声。 原是睡着了…… 秦福广暗松一口气,正蹑手蹑脚退出去,忽然听见男人微哑的声音响起: “不必,退下吧。” “是!”秦福广立刻肃容躬身道:“奴才告退。” 可还未等他走出一步,李焱便睁开眼朝他转过头来,没头没尾道:“你说,崔太后那的瑶台玉凤,为何香气与昨日朕闻到的完全不一样。” 秦福广“啊”了一声,不解其意。 李焱收回视线,自嘲似地笑了笑:“想来是我魔怔了……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她的味道。” “陛下,”秦福广压低了腰,小心翼翼道:“您快两天没合眼了,不如今夜早些歇息吧。” 李焱摇头:“有事未竟,有恩未偿,朕如何安睡?” 秦福广越发听不明白了,只轻声道:“陛下有事交代奴才们去办便是,奴才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李焱转过头来看他,目光殷切:“朕想出宫。” “奴才这就吩咐下去准备车驾——” “朕想避开崔氏和潘氏的耳目,独自出宫。” “……”秦福广程式化的浅浅笑意僵在脸上,唇角微微抽动:“陛下……” 说话间李焱竟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重重一拍龙案,豁然起身,一字一顿道:“不错!朕要出宫。秦福广,你想办法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安排朕出宫一日……不,半日就够了。若无法子,你到龙床上躺着装作是朕的模样掩人耳目也无不可。” “奴、奴才吗!”秦福广反手指着自己,双腿一软跪了下来:“陛下,您就是把奴才拿去杀奴才也不敢冒充真龙天子啊陛下……” 与此同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跪地刀:“陛下,崔相有要事求见,已在殿外候着了。” * 暮色四合,圆月缓缓升起。 建章宫后殿清泉池。 宋曦带着满身水汽被从池子里捞了出来,濛濛水汽衬得一双美目光华流转,万种销魂。 宫女用上好的绸布洗干净她身上的水汽,还是给她换上了惯常穿的窄袖春稠宫装。方才便是靠着这身宫女的装束,她又一次险胜冰清,被崔太后选中送入无极宫。 彼时,她与盛装打扮、一身妩媚罗裙的冰清并排站在建章宫中,等待崔太后做最后定夺。 那时她低着头,依稀能感觉到崔太后凌厉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几番掠过,仿佛过了片刻,又仿佛过了漫长的数年,崔太后轻缓而不失威严的声音终于从头顶传来。 “就她吧,洗干净送去无极宫。” 她和冰清同时抬头,只见崔太后倚着凤榻,一只玉手半抬,指尖所指方向,正是自己。 …… 崔嬷嬷已为她绾好了发,只在青丝墨发上簪了一朵颜色清雅的绒花,越发衬得她容貌昳丽明艳。 “你很聪明,那李通判之女终究是棋差一招。”崔嬷嬷语气淡淡:“你只是奉太后之命送吃食到无极宫,自然该作寻常宫女打扮,否则岂不是显得太后娘娘别有所图,李氏那般盛装打扮,太过愚蠢。你要记得,娘娘只管送你进无极宫,至于进去之后,是能封妃脱籍还是滚回端国公府,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是,谢崔嬷嬷教诲。” 崔嬷嬷沉默一瞬,扶着她站起:“你我也算有师徒之谊,老身再送你一句忠告——想在宫中活下去,无论何时何地、对任何人都不要轻易交出真心。” “谢嬷嬷提点。”宋曦点点头应下,不一会儿便被人带出了建章宫门。 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被塞到她手中,建章宫总管太监吴敬才冷冷打量她一遭,道:“随我来吧。” 27、算计 霜天素月,寒露沾衣。 秦福广守着无极宫整整两天,悬着的心就没放下来过。 圣上这些天的心情犹如三月的天气,时阴时雨。先是漏夜堪绘边防图,后来为了一盆花儿前往建章宫拜见崔太后,回来后却拉着个长脸不吃不喝,到了夜里甚准备避开众人耳目偷偷出宫,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幸而崔丞相前来议事,才没真让陛下溜出宫去。 秦福广刚松一口气,就在当夜,崔丞相与陛下争执又起。到了下半夜,崔丞相刚从无极宫告退,人还没走远宫殿里就传来杂物落地的响声——陛下拂袖扫翻了龙案。 “……” 殿门口值守的小太监还不经事,垂着头噤若寒蝉,秦福广只得自个儿进了御书房收拾残局。 御前一片狼藉,成堆的奏章被拂到地上,乱七八糟四散一地,御笔飞出了数尺远,孤零零地落在一旁,名贵的歙砚一分为二摔作两半,就连陛下昨日精心勾画的布防图也如垃圾一般萎顿于地。 “陛下这是怎么了?”秦福广一溜烟小跑上前,小心翼翼捧起布防图放回龙案上:“此乃陛下心血所成,怎好任它被弃置于地?” “无用之物罢了。”年轻的帝王声音低哑,从喉头逼出几个字便跌坐回御椅之上,双目微阂,眉心紧簇,一手支着扶手摁着眉心,口中恨恨道:“崔相这个老家伙,出尔反尔,委实可恨!” 秦福广蹲在地上,一一拾起散落在地的奏章和御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强行按捺心中忐忑,轻声道:“陛下说的是派兵镇压边境滋事游民一事?” “不错。”李焱声音低沉,带着些微沙哑:“今日朝会上分明答应得极好,允朕派兵镇压边境游民,方才却又改口说春日边境牧民需休养生息不宜开战,要朕等到岁末冬日再行发兵,如此竟硬生生把摄政之权又在手中攥了一年!” “……”秦福广伏倒在地一言不发,仿佛一心只扑在地板上散落的奏折上。 朝堂后宫甚至整个盛京城,谁不知道,崔丞相最是高风亮节光明磊落,虽身为崔氏族人,却一心只为大越社稷国本,从无以权谋私之心,因此先帝才放心将摄政之权交由他这么个异姓之人。 可圣上盛怒,此刻为崔丞相说话并不明智。他不敢多言,只飞快收拾一地杂物。 所幸李焱似乎并不需要他回应,自顾自道: “……可朕何尝不知崔相所言在理。春日万物生发,边民忙于春耕,若是此时发兵,即便镇压了滋事游民,却也扰乱民生,如此一来,朕与那些滋事游民又有何不同?朕知道不可行,朕只是太想……” 后面的声音渐渐低沉模糊,秦福广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 “公公,奴婢奉崔太后之命,给陛下送些吃食来。”一道空灵的嗓音倏然响起,秦福广思绪回笼,视线落在眼前来人身上。 是一名低着头的青衣宫女,手上捧着个鎏金托盘,脑袋压得颇低,看不清面容,只有阵阵花木甜香丝丝缕缕窜入鼻间。 “建章宫的人?可有腰牌?”秦福广清了清嗓子例行询问。 青衣宫女轻轻应声,微微侧身露出悬于腰侧的银牌。 秦福广俯身垂眸,辨认出腰牌上的“建章宫”字样,一呼一吸间只觉那阵甜美的花香越发馥郁熟稔。 好熟悉的花香……仿佛是在哪里闻到过…… 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秦福广索性丢开这个问题,只吩咐那青衣宫女:“抬起头来。” 靠近陛下的每一个人都必须验明正身,以免包藏祸心之人钻了空子。 青衣宫女闻言,顺从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妍丽无双的脸。 即便生为阉人,秦广福见了也不禁神魂一荡,怔怔愣在原地。 “奴婢建章宫宫女陆月歌,奉太后娘娘之命,来给陛下送些吃食。娘娘听说陛下夜饮,还送了醒酒汤来。”少女眉如翠羽,肤如白雪,面容娇艳稚美,唯眼下一点米粒似的血痕,更添万般妩媚。她说话时一副温顺柔婉模样,鸦羽似的长睫微垂,仍难掩眼中万点光华,越发惹人心生爱怜。 “好。”因她生得貌美,又是崔太后派来的人,秦福广几乎是立时猜到她的来意,不敢多看多言,只依着规矩匆匆试了菜便抬手示意小太监开门放人。 无极宫沉重的宫门应声敞开,就在那宫女踏入殿门的一瞬,秦福广鬼使神差般压低声音悄然开口:“陛下今夜饮酒颇多,说话做事机灵着点,当心触怒陛下。” “是。”少女略微侧首,宫殿里的明珠之光勾勒出她稚美流畅的侧脸线条:“多谢公公提点。” 静谧的夜晚,微醺的圣上,此时送来貌美娇怯的宫女……圣母皇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揭。 秦福广眼眸微眯,目送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殿深处。 若是换个时机,她或许能有一番造化,可因着崔相之事,陛下雷霆震怒,连带着崔太后都埋怨上了,眼下仍是余怒未消……这位小宫女,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 “哐啷——”未几,殿内果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九五至尊刻意压低的怒斥隔着厚重的房门依然隐约可闻。 陛下……果然发怒了。 驻守殿外的金武卫旋身而动,手按剑柄快步登上御阶,眼看着就要破门而入。 “想是方才进去的宫女不懂事,触怒龙颜。”秦福广对金武卫道:“咱家领各位进殿,烦请各位暂收兵刃,以免冲撞了陛下。” …… 无极宫寝殿,夜明珠的冷光照亮地面上一片狼藉,造价不菲的德化白瓷碎成数瓣,解酒汤和梗米粥混杂着流泻一地。 年轻的帝王长身而立,一袭织金暗纹的玄色长袍勾勒出挺拔孤峭的身形。 即便隔着数丈远,秦福广仍能看见他长眉紧蹙,眼角泛红,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真龙之怒在眼底无声酝酿。 在他面前,青衣宫女跌坐在地,裙摆如流水般散开,螓首微垂,墨发散乱,苍白的面颊若隐若现。她一手撑着地面,似在慌乱间不慎摁在碎裂的瓷片边缘,洇开一片嫣红的血渍。 年轻的帝王声音沉冷:“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犯天子!来人——” 地上的宫女慌乱抬头,正对上盛怒的龙颜。 刹那间偌大的宫殿一片死寂。 秦福广领着一群金武卫站在门边,只见圣上与那女子四目相对的一瞬,满脸阴鸷怒气竟倏然散去,眼底一阵犹如做梦般的恍然之色,片刻后甚至屈尊跪地,伸手捧起那女子的脸,唇瓣微颤,口中念念有词。 隔得太远,旁人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秦福广条件反射般大喊一声“陛下息怒!”匆匆上前,伏首跪地道:“奴才这就将触怒龙颜的宫女带下去——来人!” 身后的金武卫闻声冲了过去,脸色难看的建章宫总管吴敬财紧随其后。 有那么一瞬间,圣上略一抬手似想阻止,扫过来的目光却在一瞬间凝固,神情陡然警觉。 “你来自建章宫?”圣上伸手扳起那宫女的下颔,微眯着眼问她: “你是崔太后的人。” 男人眼眶发红,语气冷漠却笃定,并非质问,而是冷冰冰的陈述,五指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地上的宫女被迫仰头,对上他黑沉如墨的双眼,目光空茫,像是被吓懵了。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受得了天子之怒?秦福广心生怜惜,酝酿好了一番说辞,正想开口把人带走,却听头顶响起圣上低沉不耐的说话声: “滚出去。” “是。”秦广福心里突突作响,小心翼翼道:“这就把人带走——” “朕说的是你们。”圣上头也不回,每一个字音都冷如冰锥:“滚出去。” …… 潮水般涌进寝宫的人又如退潮般迅速散去,走在最后的御前总管战战兢兢阂上宫门。 寝殿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宋曦犹如被九天惊雷劈中,脑中空白一片,僵坐在地动弹不得,掌心被碎瓷割开的伤口要烧起来似的,火辣辣地疼。 “你何时成了崔太后的人?”眼前被人称作“陛下”的男人朝她倾身靠近,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笼罩着她:“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是崔太后的人?” 好奇怪……宋曦懵然仰望男人的脸,脑中乱成一团。 这个人无论是声音还是面容都煜昭一模一样,可为什么却让她如此陌生? 煜昭他……从未对她有过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 “说!”扣着下巴的五指骤然收紧,下颚掠过沉闷的钝痛,男人的嗓音更沉,上位者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大威压迫得她快要喘不上气来。 脑中一片混沌,她根本无法思考,混乱间崔太后的声音如闪电掠过: “……宋氏一族以谋逆获罪,你原先的名字不可再用,往后你的名字叫做月歌。” 浑身陡然一颤,她仓惶躲开男人火烫的视线,颤声道:“……奴婢建章宫宫女陆氏,贱名月歌。” 大殿上一时间安静如死,对方墨沉的双眼紧盯着她,喉结上下一滚,仿佛把这个名字放在唇齿间嚼碎了又狠狠咽下。 “你是陆月歌?那凤凰山中的宋曦又是何人?” 宋曦……知道这个名字的,除了端国公府和崔太后,便只有煜昭了。 她怔怔望着眼前人,始终无法把这个威仪赫赫的男人与凤凰山中煜昭联系在一起。 “奴婢不知……”脑中嗡嗡作响,她竭力压下翻涌如潮的思绪道:“陛下恐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的是她。 站在她眼前的是明德帝李焱,而不是凤凰山的煜昭。 “……”李焱的面容半隐在阴影里,漫长的沉默后,才哑声冷冷一笑。 “我是认错了人,还是看错了人?”李焱眸光森寒,声量虽不见多高,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你是崔太后的人。”他的目光往身侧一扫,视线落在早已冰凉的醒酒汤上,冰寒刺骨的嗓音里带上一抹嘲讽的笑意: “崔家的人还真是神通广大,朕刚饮了酒,崔太后立刻便命人送来了醒酒汤……” 他紧紧盯着宋曦的眼睛,一寸一寸收紧手指,微沉的话音犹如冰锥:“所以,过去的一切、所有你对我的好,甚至你我的相遇,都是你和崔太后联起手来的一场算计吗?” “你说什么啊?”心脏像被看不见的尖针狠狠刺痛,她再难装作若无其事,眼眸微颤:“我没有算计你——” 李焱眼尾染着微醺的醉意,仿佛已听不进她的话:“什么凤凰山,什么精心布置的阵法,都是假的。你是崔太后的人……连你也是崔太后的人……” 他五指间的气力越来越大,深入骨髓的钝痛下,她轻哼出声,眼底酸涩得难受,下一刻下颚上的桎梏陡然消失,李焱冷冷松手将她甩到一边: “我身边究竟还有多少人是旁人安插的眼线……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个人,是真心待我……” “……” “来人。”李焱最后看了她一眼,拂袖转身一步一步踏上龙座,脚步似有些踉跄:“把她给我丢出去。” 28、兽苑 第28章 兽苑 “把她给我丢出去!” 无极宫沉重的殿门又被推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御前太监总管秦公公快步走来在宋曦身边停下,一把拉住她撑在地上的胳膊。 “嘶……”被碎瓷割开的伤口在拉扯间撕裂,钻心刺骨的剧痛自掌心升腾而起,宋曦忍不住倒抽一口发出一声轻哼。 “……”秦公公的视线落在她皮肉外翻的伤口上,眼底微光闪烁似有不忍,他下意识回过头,却只看见年轻帝王清隽冷漠的背影。 秦公公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拉着宋曦的胳膊,半拖半扶着把人带了出去。 “都说了陛下心情不佳,你是怎么伺候的?”出了殿门,秦公公低声抱怨一句就把她往前轻轻一推,挥挥手道:“你该庆幸陛下没有重重罚你。快走快走,走远点儿,别教陛下再看见你了。” 深夜的冷风吹在身上犹如刮骨利刃,手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宋曦孑然站在冷风里,直到此刻仍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脑中昏昏沉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属于自己似的。 刺骨的夜风一吹,意识逐渐变得清明,细如蛛网的思绪在脑海中交织,难以捕捉的零散片段逐一在眼前闪过,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忽明忽暗,看不真切。她试图抓住它们,过去犹如鸿羽般的思绪竟在此时渐渐凝成实体,脑海中仿佛出现一根无形的细线,串联起各种思绪,牵引着它们朝一个方向靠近。 过往的记忆不再杂乱无章,宛如一幅画卷在脑海中缓缓展开,每一抹痕迹都清晰可见…… 昭明元年,前镇国大将军起兵叛乱。彼时先帝驾崩未久,尚未来得及接管兵权的明德帝李焱不敌叛军,一度下落不明,与此同时,浑身是血的煜昭悄无声息出现在凤凰山中。 半年后,煜昭伤势痊愈,以家中有事为由离开凤凰山。同年,消失多时的明德帝李焱重回盛京城,借崔氏、潘氏等外戚之力渐渐收回部分兵权最终镇压顾氏乱党重登帝位。 …… 宋曦回想当年自己从端国公府出逃时,先帝还未驾崩,遁入山林数个春秋,没想到外头的俗世红尘竟已改朝换代,更不知道新帝登基前还有一番曲折,直到入了建章宫才从崔嬷嬷等宫人口渐渐得知。如今细细一合,李焱、煜昭,那段时间的经历竟是严丝合缝重叠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愿意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换一个人站出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 凤凰山里的煜昭,温柔疏朗的煜昭,眼睛里仿佛含着一汪潋滟清泉,温情脉脉看着她的李焱…… 是当今圣上,李焱。 可是不会有人站出来拉她走出无垠的噩梦。 她也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宋曦怔松地站在原地,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身上阵阵发凉—— 李焱好生生地出现在宫里,也就是说,当年煜昭离开凤凰山后并没有遭遇不测,他甚至还能大显神通夺回兵权重登帝位。 那么,凤凰山地图是谁泄露的? 哥哥布下的阵,没有她亲手画的地图,神仙也进不来。从前她只当煜昭死了,随身携带之物才会流落世间,可是煜昭非但没有死还成了大越的国君,那么他曾答应过她誓死不泄露给外人知晓的凤凰山地图又为何会指引端国公府的人找到她的踪迹? 过往的所见所闻再一次闪回眼前,原本模模糊糊的思绪一点一点变得清晰,犹如一面弃置已久的铜镜被吹走了厚厚的落灰,露出光可鉴人的镜面,映照出清晰而狰狞的真相。 脑海中隐隐响起端国公世子的声音:“……当今圣上能顺利回京登基,端国公府功不可没,父亲从龙有功,又有圣母皇太后撑腰,前途无量……” 端国公府功不可没…… 是了,端国公府是崔太后的人,曾助圣上顺利回朝登基,或许是冯磊护驾途中恰巧在煜昭身上看到那张地图,开口讨了来,煜昭随手便给了。 他或许早就忘记在凤凰山给她的承诺。 宋曦吸了吸鼻子,思绪飘回当年的凤凰山。 明媚的天光下,少年抚着她的鬓发,声音微哑:“阿曦,不要忘了我。” 她没有忘记他,却是他先把她丢下了。 “还不走?想让陛下再罚你一顿板子不成?”不知过了多久,秦公公见她动也未动,紧皱眉头走过来又是一阵催促。 宋曦咬了咬下唇,勉强动了动身,失魂落魄地走下御阶。 轻软的春衫于方才冲撞拉扯间沾上了溅落的醒酒汤,被夜风一吹,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刺骨的凉意,受了伤的手掌疼得发颤,她微微止步,摊开手掌一看,这才发现方才那片碎瓷还扎在掌心里,随着她的走动,一寸一寸深入皮肉。 她在原地愣了愣,伸出两根指头捻住碎瓷边缘,咬紧牙关往外用力一抽。 半片边缘锋利的瓷片被从血肉里连根拔起,带出一抹刺目的鲜红。 …… 失魂落魄回到建章宫时,陆嬷嬷已在后门等待多时了。 “太后娘娘召见,随老身来吧。”陆嬷嬷仿佛已知晓结果,没多说一个字,只领着她往崔太后的寝宫正殿走去。 没能爬上圣上的龙床、没能抓住圣心,甚至被像丢垃圾似的从无极宫丢了出来,太后交给她的任务可以说失败得彻底。 被陆嬷嬷带往建章宫正殿时,她浑浑噩噩,忍不住想:建章宫不养闲人,这一次,怕是真的要被送回端国公府了。 兜兜转转这么久,原来还是逃不脱为奴做妾的命运啊…… “回来了?”行至半途,路过冰清住的院子,冰清还没有睡,正支起的窗子,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听吴总管说,你触怒圣颜,被陛下轰出来了……投怀送抱不成,反丢了建章宫的脸,若我是你,宁愿碰死在无极宫殿前的盘龙柱上也不回来丢人。 ……据说此前犯错失了体统的宫女不是被杖杀就是被发配永巷了,也不知道太后娘娘会如何处置你……啧啧,可怜呐。” 宋曦恍若未闻,李冰清含讥带诮的声音渐渐远去,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建章宫正殿门前。 宫殿里灯火通明,安静无声。 宋曦跟在陆嬷嬷身后,木然进了殿。刚在凤位前站定还未跪地行礼,眼前忽地一闪,有什么东西朝她飞了过来,紧接着额头便窜起一阵钻心的痛意——崔太后用手里的杯盏朝她丢了过来,狠狠砸中她的额角。 “废物!”崔太后低沉的嗓音携怒而来:“你是如何办事的?为何会被圣上赶出无极宫!” “奴婢姿容鄙陋,粗笨浅薄,难入陛下之眼。”宋曦仿佛察觉不到额头上的伤痛,木然俯首请罪:“请太后娘娘恕罪。” “姿容鄙陋,粗笨浅薄?”崔太后不怒反笑,抬手指宋曦道:“圣上是哀家亲眼看着长大的,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哀家最清楚不过!你是何来历,哀家也心知肚明,更何况这段时间来,哀家按照他的喜好精心调教栽培,他如何可能对你不满!” 宋曦没有察觉到她言语里的异样,只垂眸叩首:“奴婢死罪。” “啪!”又一只白瓷茶盏砸了过来,贴着宋曦的耳朵飞了出去,落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崔太后冷哼一声,两颊的肌肉微微颤动:“你确实罪该万死……秦福广带着一群金武卫亲自进了无极殿把你架出来,如今阂宫皆知哀家往陛下宫里塞了个只有脸蛋没有脑子的蠢货!” “奴婢死罪。” 崔太后一拍椅背,怒而起身,指着宋曦叱道:“你除了这四个字,还会说些什么?好啊,既然你一心求死,哀家这就成全你!来人——” 隐于暗处的几个粗壮仆妇应声而动,就在这时,建章宫总管吴敬才猫着腰进来,附耳对崔太后说了些什么,却见崔太后脸色略微一僵。 “什么?崔相在今日朝堂上当众驳斥圣上?”崔太后凤目一瞪,反手甩了吴敬才一个巴掌:“如此大事,先前为何不报?” “奴、奴才该死!”挨了一巴掌,吴敬才粉白的面皮上顿时浮出五道鲜红的指印,他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立刻跪地道:“是……是崔丞相。数日前陛下提出想要派兵镇压边境游民,当时崔丞相便承诺,若是陛下能拿出令人满意的边境布防图,就、就……” 说到这里,他悄悄抬了抬眼皮觑了一眼崔太后,见其脸色越发阴沉,剩下的话便再不敢说出口。 “就如何了?”崔太后又怒又急,猛地踹了他一脚,厉声斥道:“狗奴才,还不快说!” 吴敬才“哎哟”一声被踹飞数丈远,连滚带爬回来伏在崔太后脚下,泣道:“娘娘息怒!息怒啊!仔细伤了凤体!奴才说就是了——崔丞相说,若陛下能拿出令人满意的边境布防图,就交还摄政之权。” “什么!”崔太后身子原地一摇晃,被身后的陆嬷嬷及时接住。 “崔相魔怔了,怎能应下这种事?” 建章殿里的宫女嬷嬷跪了一地,齐声道:“娘娘保重凤体啊!” 崔太后陡闻噩耗,越看脚下的吴敬才越不顺眼,登时怒从心头起,又抬脚踹了上去。 “此事为何从头到尾都没有哪怕一个人前来禀告哀家?崔家的人都死光了吗?还有你们这些奴才,哀家好吃好喝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吴敬才一边叩头一边急声辩解,不一会儿额头就红肿了一大片:“娘娘息怒,非是奴才们知情不报,只是、只是崔丞相他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下了严命,不许朝堂上的事有只言片语传入后宫之中!崔相身为三朝阁老,德高望重,又是崔氏宗子,一呼百应,无论是崔氏族人还是文武百官,莫敢不从。” “糊涂啊!”崔丞相乃崔太后嫡亲的伯父,崔太后自是知晓其为人光明磊落,一时不禁捶胸顿足,过了片刻复又问道:“崔相此举当正中圣上下怀,既然如此,圣上理应龙颜大悦才对,为何又与崔相发生争执?” 吴敬才小心翼翼道:“昨日陛下所呈布防图确实得到崔相肯定,陛下龙颜大悦,都已经准备点兵前往边境了,谁知就在昨日夜里,崔相漏夜前来告知陛下,春日不宜发兵,要求陛下暂缓发兵之事,静待冬日。” “原来如此……”崔太后神色稍缓道:“既然圣上一时无法出兵,便无法证实其布防图可行,如此一来,崔相手中的摄政之权自然不急于交出。” “娘娘目光如炬。”吴敬才赔笑道:“想来正是因着这件事,陛下这才龙颜大怒,与崔丞相生了争执。” “必是如此了。”崔太后略一思忖,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回过头来指着宋曦怒视吴敬才:“你这狗奴才,既是知情,为何不早早来报?哀家把她送到圣上面前,按理说圣上该对哀家感恩戴德才是!偏生出了崔相的事,圣上定会迁怒哀家,此时此刻无论哀家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她这枚精心调教的棋子算是废了!” “娘娘明鉴!”吴敬才一脸委屈:“如今朝堂与后宫之间像竖着座铜墙铁壁似的,外头的消息是一丝半点都传不进来,若不是今夜出了事……”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朝宋曦瞥了瞥,尖细的声音里莫名多出几分自得:“奴才留了个心眼,向外头卖了这张老脸面,这才为娘娘探听出这点子消息来。” “哼,你有什么脸面?还不是建章宫和哀家的脸面。”崔太后脸色稍缓,瞥了一眼宋曦道:“吴敬才,你速召崔相进宫!至于这个丫头,陆嬷嬷先带她下去,改日圣上心情好些了,再送她过去伺候。” “是。”陆嬷嬷应了一声,一直紧绷着的脸色稍显和缓,她走了过来拉起宋曦的胳膊:“先退下吧。” 谁知宋曦竟一动不动,反挺直了腰背跪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崔太后,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太后娘娘,奴婢愚笨,不配伺候陛下,请娘娘收回成命。” “住口——”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陆嬷嬷的怒斥打断:“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还不快随老身退下?” 说完,竟不管不顾拽起宋曦的胳膊想把人拉拽出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崔太后已把宋曦的话一字不落听进耳中。 “慢着!”崔太后一抬手示意陆嬷嬷停下,侧过首来盯着宋曦的眼睛,眯着眼睛问她:“是不配,还是不愿?” 她的声音虽轻,语气也并无苛责之意,可周身上下仿佛与身俱来的强烈威压却劈头盖脸朝她罩下,若是平时,宋曦怕是早就吓得落荒而逃了,可是此刻,她只是略动了动唇,轻声道: “是不配,也是不愿。” …… 一阵漫长的死寂,崔太后终于动了动,怒极反笑,她没有再看宋曦一眼,而是转头看向陆嬷嬷。 “这就是你和崔嬷嬷给哀家调教的好棋子?” 陆嬷嬷亦未想到宋曦口出惊人之语,连忙跪地请罪道:“娘娘息怒,是奴婢有失管教,奴婢这就——” “不必了!”崔太后冷冷打断她,转头看着宋曦:“你要知道,建章宫不养闲人,你若不能为我所用,建章宫也容不下你了,何况哀家也不是什么讲究你情我愿之人,哀家只再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吗?” “她不愿意,臣女愿意——” 宋曦还未开口,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继而一道人影掠至殿内,李冰清跪在崔太后脚下,略微抬头,神情炽热而真诚:“太后娘娘,臣女愿意服侍陛下,臣女愿意听从太后所有差遣,还请娘娘给臣女一个机会!” 崔太后看也未看李冰清一眼,只垂了眼眸看着宋曦:“你说呢?” 宋曦的声音毫无波澜起伏,一字字重复道:“回太后娘娘,奴婢姿容鄙陋,粗笨浅薄,不配伺候陛下。” “冥顽不灵!”崔太后冷哼一声:“吴敬才!” “奴才在。” 崔太后指着宋曦道:“既然这丫头如此上不得台面,就寻一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打发她去,省得哀家见了晦气!” 吴敬才应了声“是”,眼珠子一转,道:“太后娘娘,奴才听御兽苑的管事说,苑里打杂的宫女前些日子死了,正缺一人顶上,您看就打发她去御兽苑如何。” 崔太后不耐地摆摆手,“你看着办吧。” “奴才遵命。”吴敬才应了一声,将宋曦从地上拽起,带着她走进浓稠的夜色中。 * 御兽苑内豢养珍奇异兽无数,苑内设有狩猎区,专供皇室及贵族观赏及狩猎使用,位于皇宫南边偏隅,占地广阔,环境幽深,除了春猎和秋狩时闹腾一阵,平日里几乎是杳无人迹。 吴敬才最后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园子前停了下来,把宋曦往御兽苑管事兰姑姑身边一推,趾高气昂道:“日前你不是说缺人使唤吗?咱家这就给你送人来了。这丫头从前是建章宫的花房宫女,今后归你管束。” 兰姑姑是个身量矮小精瘦、鬓发略微发白的宫女,深夜被人扰了睡眠本是一脸怒气,却在推开房门看到吴敬才的一瞬,脸上的不悦迅速散去,化作欣喜热切的笑容: “原是吴公公,您老怎么亲自来了?派个小太监来传话便是了,这大半夜的……快,快进屋来喝杯热茶。” “喝茶就算了。”吴敬才捏着鼻子摇摇头,表情颇为嫌弃:“咱家还得赶回去伺候太后娘娘。闲话少说,你把这丫头看好了,别又把人给弄没了。” “那哪能呢?公公您就爱说笑。”兰姑姑赔着笑目送吴敬才离开,回过头来却立马变了脸色。 “哼,什么伺候太后娘娘,这个时辰娘娘早就睡了。吴敬才这个狗东西,就是爱装!”兰姑姑朝吴敬才离开的方向重重啐了一口,转头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宋曦,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夜已深了,阵阵寒风钻进轻软的春衫。宋曦冷得发颤,抱着胳膊在原地哆嗦,闻言一时有些怔愣,还没来得及说话脸颊便倏然一疼——兰姑姑毫无预兆地狠狠甩了她一个巴掌。 “啪——”宋曦挨了巴掌,脸被打得重重歪向一边,耳朵里嗡嗡作响。 “贱婢!我乃御兽苑管事,我问你话怎敢不答?” 宋曦捂着脸,眼冒金星,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唇瓣轻颤道:“姑姑息怒,奴婢名唤月歌,初来乍到心中紧张,一时失神,并非不敬姑姑。” “我谅你也不敢!”兰姑姑冷哼一声,道:“随我进来吧。” 宋曦小声应了声“是”,跟着兰姑姑走进一处偏僻的小院。 “我可不管你从前是建章宫的还是其他什么宫的,既然到了御兽苑,便摆正自己的位置,按这御兽苑里的规矩来……”兰姑姑在前头领路,一路走一路说,不久便停在一扇破败的房门前:“我是这里的管事,你往后便依规矩尊称我一声兰姑姑,听我派遣,受我管束,明白了吗?” 宋曦顺从地点头道:“奴婢明白,谢兰姑姑指教。” “还算机灵。”兰姑姑微仰着脸,随手推开身后破破烂烂的房门,屋子里顿时扑出一股子呛人的尘灰,木头腐朽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 宋曦捂着口鼻轻咳几声,后背就遭人重重一推,脚步踉跄着跌进了那间空屋。 “呵,矫情个什么劲儿?”兰姑姑尖利刻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今以后这里便是你的住处了。算你运气好,前些日子死了一个宫女,如今你才能一个人独占这间屋子。自己收拾收拾赶紧休息吧,明日记得早起干活!” “咳咳……”宋曦轻咳一声,勉强道:“是,多谢姑姑。” “记得把你手上的伤口处理一下,明日进了兽苑,这股子血腥味可说不清会引来什么东西,不想死就把味道遮掩遮掩。”兰姑姑说完,把门一甩,打着哈欠往旁边的屋子而去了。 破败的小屋陡然安静下来,借着窗外冷白的月光,宋曦点燃桌子上唯一一盏残破的油灯。 微弱的火光下,破屋里的一切尽收眼底——缺了一个角的破败窗棂,两张只有硬板的狭窄小床和一地凌乱的枯草。 根本不是个能住人的地方。 ——不过已经很好了。她想。 比起回到端国公府受冯磊凌辱折磨,能留在这里已经很好了。 她差点丢了一颗心,总不能连身体也丢了。 * 天刚蒙蒙亮,宋曦在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中醒来。 “唔……”脑袋昏昏沉沉,她勉强支起身子便又是一阵晕眩,整个人重新栽倒回床上。 身上忽冷忽热,头重脚轻,嗓子里像是卡这块刀片似的疼得厉害。 她的心猛地向下一坠——这间屋子的窗是破的,兽苑的寒风往屋子里“呼呼”灌了一天,屋子里没有被褥,她便蜷缩在角落里,抱着一团枯草囫囵睡去,想来是因为夜里吹了冷风受了凉,就这么病倒了…… 可御兽苑的规矩却容不得她生病。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用力一推,怒不可遏的兰姑姑大步走了进来,对着宋曦的脑袋重重一推,厉声斥道: “反了天了!也不看看什么什么时辰,还赖在床上不起,倒要我这个做管事的亲自来请你干活!” “姑姑……”宋曦哑声开口,每发出一个字音嗓子都疼得像被刀片狠狠划过。 “奴婢恐是夜里着凉病了,可否——” “病什么病?一个奴婢,哪就这般娇贵了?我看你就是想偷懒!”兰姑姑大怒,从腰间抽出根拇指粗的长鞭往地上狠狠一抽,刺耳的响声伴随着烟尘扬起。 “还不快起来洗漱干活!否则别怪我鞭子伺候!” “……”宋曦心中一凛,咬紧牙关勉强支起身子,跟在兰姑姑身后,摇摇晃晃地出了房门。 早春的晨风仍冷得刺骨,甫一出房门,刮骨寒风迎面吹来,宋曦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可她不敢放慢脚步,更不敢停下,只咬牙强迫自己宛如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跟着兰姑姑朝兽苑深处走去。 一路昏昏沉沉,头重脚轻,不知走了多久,兰姑姑终于停下脚步。 宋曦抱着胳膊,原地打了个哆嗦,抬头环顾四周。 她们此刻停在一处草木繁盛的林子里,四周树木高大挺拔,枝叶密集交错,灌木花朵点缀其间。宋曦一怔,恍然之间,竟像是回到了凤凰山中一般。 “看到这些生肉了吗?”兰姑姑不知从哪里拖出来一个大木桶,从中捡出一块带血的生肉往宋曦手里一塞,道:“这林子里豢养野兽无数,都是为了主子们春猎秋狩准备着的,虽是放养,但这里的畜牲却不及野外那般多,需要定时投放些生肉吃食。从今天开始,这摊活儿便交给你来干。大厨房的太监们每日会送切好的生肉进来,就放在这里,你每日一早进来在林子四处都投放一些,晚边再投放一次,这活儿便算是干完了,听明白了吗?” 宋曦脑子里一片昏沉,身上忽冷忽热,已无意识分辨她说了什么,只本能地点了点头。 “那便交给你了。”兰姑姑在裙子上擦了擦手,转身往回走:“我还得忙别的活先回去了,你一个人动作麻利些可别偷懒,否则仔细你的皮!” “……是。”宋曦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目送兰姑姑的身影消失在林子尽头后,她俯身去捡木桶里的生肉,可刚一靠近木桶边缘,刺鼻的血腥气息便扑鼻而来。 她本就吹了风着了凉,又被血腥气一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双腿陡然一软伏倒在地大口吐了出来。自昨日起她便颗粒未进滴水未沾,是以此刻胃里虽疼痛如绞,最后也只吐出几口酸苦的黄水来。 苦水混杂着生肉血水的腥气窜入鼻中,眼前又是一阵晕眩,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线逐渐模糊,目之所见都像是笼罩着一层细雾,出现模模糊糊的重影。 身体越来越沉重,她竭力站起身来,尽可能离那散发着腥气的木桶远一些,倚着一棵参天大树缓缓坐下。疾风划过脸颊,犹如被滚烫的火焰舔舐过了一般,火辣辣地难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额头渗出一片细密的冷汗。 好冷啊…… 哥哥曾说过,死亡或许就是去往一个只有无尽寒冷和黑暗的地方。这么说来……她现在是不是就快死了? 脑中一片混乱,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股脑在眼前前过。她的四肢完全失力,目光渐渐迷离,双手垂在身侧,指尖轻颤,无枝可依。 呼吸开始变得痛苦而艰难,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想要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就在这时,耳边隐隐像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有什么东西,踏着一地枯枝落叶缓缓朝她靠近。 过往几道她不曾过多注意的话音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你把这丫头看好了,别又把人给弄没了……” “又”把人弄没了……这个兰姑姑,曾经把什么人弄没了……怎么把人弄没的? …… “……记得把手上的伤口处理一下,明日进了兽苑,这股子血腥味可说不清会引来什么东西……” 视线往下一瞥,扫过昨夜被碎瓷扎开的伤口上,她的心又“嚯”地一声往下沉了沉——昨夜又困又累,进屋拥着一地枯草就睡着了根本忘记清理伤口。那碎瓷片扎得颇深,方才一阵拉扯冲撞间,根本来不及愈合的伤口复又裂了开来,刺目的鲜血丝丝缕缕渗出,带着些微的血腥气息。 “血腥味说不清会引来什么东西……” 兰姑姑的话音在脑海中反复回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阴森,夹杂着由远及近的窸窣声,犹如落雷般一下一下敲打她的心脏。 此地野兽喜食生肉,会被血腥味吸引……她身上的伤口和脚边的生肉怕是引来了什么不得了的野兽…… 想到这里,宋曦心中一紧,很快竟又释然一笑。 ……这样也好,山中生灵,无一不是天地钟灵所化,能葬生其口腹之中,便如回归天地一般,总好过死在端国公世子的床榻之上。 视线越来越模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甚至隐约能听见某种动物颇有节律的呼吸喘气声。 即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死亡步步逼近时,她仍不由自主闭上眼。 视线陡然黑下来的瞬间,视野里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下一刻,怀抱忽地一沉,一团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纵入怀中。 这个熟悉的触感…… 心头一阵震颤,宋曦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猛地睁开眼对上怀里的那团东西—— 一坨似猫非猫、似狸非狸的小东西蜷着身子窝在她怀里,金红色的背毛和带着一圈一圈白色花纹的蓬松大尾巴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那小家伙见宋曦终于睁开眼睛看它,兴奋地张了张口,发出小鸟般的“嘤嘤”叫声。 宋曦的心猛地一跳,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音都带着颤抖的尾音:“果子……是你吗?” 小兽从她怀中跃出,两只粗短后肢着地,上身直立站起,毛茸茸的爪子举得老高,露出黑乎乎的肚皮。 正是果子标志性的动作。 宋曦吸了吸鼻子,哽咽一声伸手捞起果子,伸手抱它入怀,带着哭腔道:“……你怎么也被人抓进宫里来了……傻果子…… 这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可以,想办法逃出去吧……” 果子在怀抱里“嘤”了一声,微微抬起圆圆的脑袋,粉色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轻轻舔舐她的手背。 果子身上暖呼呼的温度似乎给她带来了些许气力,但是很快,这股气力便又如云烟般消散耗尽了。 她的视线又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渐渐生出层层重影,黑暗从视野尽头一寸一寸笼罩下来,直到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但离开之前,再陪我一程……像在凤凰山时那样……” 她轻声呢喃,话未说完,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浑身失力往一侧渐渐栽倒,胳膊无力地垂下,唯一能给她些许暖意的果子“嘤”地一声从她身上跳开,歪着脑袋站在一边。 怀中一空,仅剩的温暖荡然无存。 连你也丢下我了。最后的意识消散前,她模模糊糊地想。 下一刻,意识彻底断线,她浑身失力软倒,毫无预兆落入一道结实有力的臂弯中—— 作者有话说:入v粗长三合一,请笑纳[狗头][狗头] V后日更,这一章算今天(3.13,星期四)的 感谢大家一路支持,往后也请继续溺爱,谢谢! * 29、血痕 第29章 血痕 天已薄暮,一轮残阳挂在天边,给山林染上一片艳红。 李焱在兽苑琼林里的青石小径上疾走,眉眼之间一片阴沉。 御兽苑以山、河、湖、海为骨架规划布置,苑中不仅有亭台楼阁、湖泊草场,还有一片广袤的林苑,谓之琼林,专供宫中贵人围猎,林中草木繁盛,鸟兽众多,道路较寻常宫道狭窄逼仄许多,秦福广及一众随行内侍平日里常伴君王之侧,何曾徒步行走过这般蜿蜒崎岖之路,稍一错眼已被李焱远远甩在身后。 “陛下!您慢着些,等等奴才……哎呦喂——” 秦福广尖利的嗓音在身后响起,穿透繁茂的树木枝叶传入耳中时,变得模糊而稀碎。李焱揉着额角,眉心拧得更紧了,无意识地攥紧五指,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 他倏然止步,伸手拦下迈着碎步上气不接下气勉强跟在身后半步之遥的瘦小女人,嗓音沉郁微哑: “人究竟何在?” “回、回陛下……就在前头不远的猛兽区。” 李焱声音沙哑,眸光冷如冰锥:“猛、兽……” “不……不是陛下想得那样,琼苑中的野兽都被人喂熟了,性子温顺,不伤人……”兰姑姑浑身一凛,一路小跑着上前,眼看就要在李焱脚边跪下,却被对方伸手一拦,不耐烦道: “快带路!” “是!”兰姑姑连连点头哈腰:“陛下跟奴婢往这儿走……” …… 越往林子深处走,血腥气息越发浓郁刺鼻。李焱脸色阴沉,胸口像堵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道沉闷的钝痛。 今日一早,他在寝宫醒来时,只当自己做了一夜荒唐的梦。 可随着酒劲与睡意渐渐散去,那个梦非但没如云烟般散去,反但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意识一点一点恢复清明,视觉、嗅觉等五感逐渐恢复,空气中弥漫着熟悉又陌生的,微微苦涩的药香中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幽甜花香。 丝丝缕缕花香似乎已在房间内盘旋许久,已经散了大半,可仅剩的些微气息已经足够他理智回笼、从宿醉的余韵中清醒过来——他曾与这阵香气的主人相处数月,心意相投,亲密无间。 是宋曦身上清甜的花香。 ……那不是梦。 宋曦昨夜就在这里! 李焱骤然回神,“刷”地一下睁开眼,定睛一看,却见自己身在龙案之后,身上仍穿着黑色外袍,竟是和衣趴在龙案上睡了一夜。 空气中的苦涩药香丝丝缕缕窜入鼻中——是御药房医官特别调制的醒酒汤的味道。 寝宫被宫人打扫过,已经看不见碎裂一地的细瓷和汤药,唯有药香和花香留了下来,丝丝缕缕萦绕鼻间,提醒他昨夜之事并非南柯一梦。 被醉意淹没的思绪一点一点浮上脑海……鎏金托盘上的燕窝粥和深褐色的醒酒汤、被他推开的绿衣宫女螓首微扬,露出他日思夜想的脸。 ……! 阿曦! “来人!来人!”他的声音慌乱中带着颤意,双眼怔怔地盯着脚下,仿佛还能看见昨夜被推倒在此的少女纤细单薄的身影。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攥紧,猛地抽痛起来,每一下呼吸都像吞下一把沾了剧毒的刀。 ……昨天夜里,自己究竟都做了什么混账事! 寝宫房门应声而开,秦福广匆匆走来。 “陛下,您——”秦福广刚张口,话音就被截然打断。 “她人呢?”李焱的嗓子里像堵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块,嗓音低沉微哑沙哑,仿佛竭力压抑某种情绪。 秦福广怔怔抬头,大着胆子朝他这里瞥了一眼,小心翼翼道:“陛下指的是?” “昨日来送醒酒汤的建章宫宫女,人呢?” “这……”秦福广脸色微变,意味不明的视线往李焱身上一扫,复又垂目恭声道:“已照陛下吩咐,赶出无极宫,此刻想来是已经回到建章——” “什么?”李焱脸色骤变,一掌拍在龙案上:“大胆奴才!朕何时让你赶人了!” “陛下!”秦福广“噌”地一下双膝跪地,双手撑在身前,连连叩首:“奴才万死也不敢假传陛下口谕啊!昨夜陛下龙颜大怒,亲口御言让奴才把那触怒龙颜的宫女丢出无极宫,随行而来的金武卫众将士都听得清楚明白……” 李焱犹如被无形的落雷劈中似的,眼前一阵晕眩,身形原地一晃。 “陛下!”秦福广脸色大变,刚想上前搀扶,却被李焱伸手拦下。 不需秦福广再次提醒,昨夜里自己所作所为便如潮水般一一涌上眼前—— 因崔相出尔反尔,收拢皇权无望,他心情沉郁,饮酒颇多,醉意朦胧中,有人推门而入,脚步轻缓,醒酒汤的药香夹杂着清甜的花香犹如一团香甜的梦缓缓靠近。 “东西放下,”恍惚间,他听见自己微醺沙哑的声音,带着些许不耐:“你也退下吧。” 那人非但没走,反而上前一步,细长柔软的手指一寸一寸、生涩而拘谨地攀上他的胸膛。 何人如此不知死活! 他怒而拂袖,毫不留情地推开那人。 瓷碗碎裂的清脆响声中,药汁洒了一地,溅湿那人青绿色的裙裾。 少女慌乱抬头,长长的羽睫因恐惧和惊慌不住地颤抖,熟悉的面容被凉薄的月色一映,越发苍白无色。 心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之后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了,隐约只记得自己被愤怒和酒精支配,失了理智,一听秦福广口中说出“建章宫”三个字,便认定了她的出现是崔太后费尽心机的布局,急怒中,疯了似的命人把她赶出无极宫…… 她难以置信的眼神、震颤不停的眼睫,甚至被拖出去时小声而无助的抽泣声……这些画面和声音顷刻间凝成一把锋利的刀,反复刺进他的心脏,带起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 李焱心裂欲死,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腰猝然撞上龙案尖锐的桌角,他一手捂着脸,喉咙里发出宛如受伤野兽般沙哑的呜咽。 他是醉了还是疯了,怎会…… “陛下!”秦福广惊叫一声,双手搀了过来:“陛下注意脚下啊,莫要伤了龙体。” “……”李焱抚着胸口原地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你说,她是建章宫的人?” 秦福广应道:“回陛下,奴才看过他的腰牌,确是建章宫人无误。” “既然如此,”李焱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一字字道:“伺候朕洗漱吧,随后摆驾建章宫。” 建章宫的人又如何?崔太后的人又如何? 即便是天宫之上天王老子的人,她也是宋曦! “陛、陛下……”秦福广微微一愣,面露难色道:“早朝的时辰快到了,现在去建章宫,怕是会误了早朝啊陛下!” 李焱充耳不闻,只在宫女太监的服侍下,飞快洗漱更衣,紧接着袖袍一振,便往外头走去。 无极殿外,却已有一人长身玉立站于殿中,见他来了才恭然转身行礼,唇边微微含笑: “微臣见过陛下。” 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是潘维。 “陛下行色匆匆,是出了何事?” “子渊。”李焱大步越过他,头也不回道:“朕有要事求见崔太后。” “是为了那个叫月歌的宫女吗?”潘维轻声问。 李焱脚步骤停,神情戒备:“你说什么?” “陛下忘了吗?”潘维略抬了抬袖子,道:“当日在御书房中,陛下闻到的这阵香气便面有异色,微臣当时便留了个心眼,暗地查了查那日撞见的宫女——” “先等一下。”李焱伸手打断他:“子渊,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朕此刻无暇与你细说,待朕回来再……” “陛下是想去找她。”潘维很轻地笑了笑,一字一句道:“陛下可知,她是崔太后精心培养的棋子。您就不怕,您与她的相遇本就是崔太后的一场算计?” 李焱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道:“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既然如此,”潘维很轻地叹了口气:“陛下不必去建章宫了。昨夜,她已被崔太后发配御兽苑。” 李焱愕然失色:“你说什么!” * 陛下驾临时,御兽苑管事兰姑姑正在屋子里呼呼大睡。吴敬才昨夜刚给兽苑送了个干活的人手来,她正好当个甩手掌柜,天还没亮就兴冲冲把人送进山里干活,自己则早早回屋补眠,至于那小宫女活干得如何——管她呢,这兽苑除了春猎秋狩,平日里半个人也没有,别把山里的野兽喂死了就成…… 兰姑姑好梦刚起,就被一阵巨力摇醒。眼前站着一名男子,姿容俊逸,身形颀长,若不是通身凛凛威压,眼尾微微泛红,脸色沉得厉害,倒也算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美男子。 今日这梦,端得是香艳,她一把年纪了,竟还能梦见如此秀色动人的男儿,可叫人如何消受得起啊…… 兰姑姑迷迷糊糊发出一声嗤笑,下一刻胳膊就被人重重一掐。 “还笑?陛下来了,速速起来回话!” 兰姑姑“啊”了一声,陡然清醒,连滚带爬翻身而起跪在那俊朗男子脚下,颤声道:“陛、陛下恕罪,奴婢不识圣颜——” 一道沙哑微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昨夜送来的女子呢?” 兰姑姑愣了半晌才忆起早上被自己打发进山林的小宫女,忙道:“这个时辰,想是在林中干活儿呢。” “带路。” * 一行人又在林中穿行片刻,终于,透过重重树影,一抹绿云似的身影映入李焱眼中——绿衣少女倚着一棵苍天巨树,纤细的身形犹如茫茫浮世中的片翼之羽,单薄而渺小,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卷起,消失在天迹云边。 “阿曦……”李焱隔空低唤一声,撇下众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可就在这时,眼角余光捕捉到一道细长的黑影藏于树影之间,分叉的信子咋隐咋现,黏稠的毒液一滴一滴从半空中坠下,滴落在宋曦手边一侧不足半尺之地。 有蛇…… “阿曦,快躲开!”心脏被猛地揪起,李焱倒吸一口凉气,来不及思考便飞身上前,搂住宋曦原地一滚躲开那畜牲的毒牙,与此同时身后的金武卫手中箭矢破空射来,将那毒蛇钉死在树干上。 慌乱间后背被落叶下的尖利石块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李焱背上掠起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可怀里滚烫炽热的温度却更令他心慌。 “怎么这么烫……”他捧着宋曦的脸,微微颤抖的手指别开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眸光落在怀中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时却忽然凝滞。 指尖抚上她眼角的刺目的血痕,李焱红着眼眶,每一个字音都像从肺腑中逼出来的一样,混杂着猩红的血气,一字一顿道:“这又是谁干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亲亲] 30、相守 第30章 相守 宫道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无极殿外长长的玉阶旁,无数守殿的金武卫俯首跪拜,动作整齐划一。 潘维面无表情站在殿外,深邃的目光落在宫道尽头。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疾步而来,绣金色龙纹的黑衣袖摆被风灌满,猎猎飞扬,正是当今圣上李焱。 他怀里打横抱着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脸颊埋藏在李焱怀中,看不清面容青绿色的裙摆上沾染血迹,星星点点,犹如一朵朵染血的红梅。 李焱抱着她大步迈上长阶,跨过无极宫玉石砌成的门槛,后背上被石砾摩擦得模糊一片的血肉在众人面前一闪而过后,二人身形便双双隐入门内。 秦福广这时才一路小跑着出现在宫道上,喘着气儿挪到长阶下,擦了擦额上的热汗,对守殿的小太监道:“快、快传御医来!” 小太监应了声“是”便匆匆朝太医院的方向去了。 秦福广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原地喘息片刻才渐渐缓了过来,一抬头就对上潘维幽深的目光,朝他行了个礼紧随李焱脚步爬上台阶进了无极宫。 * 无极宫。 李焱大步跨进寝殿,小心翼翼把宋曦往床榻上轻轻一放,拂袖转身,嗓音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意:“御医!传御医!” 秦福广气喘吁吁跑了进来:“陛下稍安勿躁,奴才已经派人去请了。” “叫叶医正来……不,把所有的御医都给朕叫来!”李焱急声吩咐完,转身坐在榻边,颤抖的指尖抚上宋曦的侧脸。 宽大的床榻,层层叠叠的云锦衾被衬得她的身形纤弱单薄,厚厚的被褥下只有微不可察觉的小小起伏,苍白失色的面容不过他的手掌大小。她在昏迷之中亦睡得不安稳,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唇齿间发出破碎的呢喃,仿佛正竭力忍受某种可怕的折磨。 “……阿曦别怕,我在这里。”李焱轻轻拍抚她的肩膀,低声安抚,掌心掠过她瘦削的肩膀,隔着轻软的衣料都能清晰感受到她支起的肩胛骨。 比起分别时,她更加清瘦了,唇色近乎透明的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乎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心脏倏然揪紧,窜起阵阵刺痛。李焱伸手攀上她的额头,指尖触到一阵滚烫,心尖像被钢针狠狠刺了一下。 她在发烧。 “御医到哪里了?”他回过头,强压心中急怒小声斥问。 “陛下稍安勿躁,人在路上,就快到了。” 李焱的视线重新落回宋曦身上,伸手握住她失力的手掌,张开五指包了上去,把它紧紧握在手中,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呢喃: “阿曦,你快些好起来……好不好?” “……” 回答他的只有宋曦微弱的呼吸声。 未几,医正医女们匆匆赶到。李焱放下锦榻两侧的帘子,站起身来。 为首的叶医正须发皆白,步履蹒跚,被两名医女搀扶着来到御前,对着李焱辑首行礼:“微臣来迟,这就为陛下处理伤口——” “朕无事,需你诊治之人在这里。”焱从幔帐中捉出一只细白的手来,侧身微微一让,由着叶医正走上前来。 叶医正见那只手修长细白,柔若无骨,一看便知是女子之手,便忙命医女取了帕子来掩在手上,这才敢搭脉问诊。 “医正,如何了?” 李焱见叶医正诊了一回脉,眉心紧蹙,沉默不语,心中越发忐忑难安。 叶医正闻言收了手,躬身回道:“回陛下,这位姑娘的症是外感风寒,近日倒春寒,气候湿寒,寻常人都极易受凉伤寒。这位姑娘又血气两虚,身子骨柔弱,再者思虑颇多,郁结于心,又沾带了些凉意,便成了大病,眼下高热高烧,人事不知,非是吃两剂药疏散风寒能好的。微臣先替姑娘施针,明日若能醒来,再以汤药徐徐调理温补。” 李焱听了,心中越发苦涩,只道那惊恐、思虑、甚至她被发配至兽苑所受到的折辱和苛待,全都是因他而来,一时犹如万箭穿心,心裂欲死,就连话音都带着清晰可闻的颤意: “那便有劳太医施为了。” * 月华渐浓,良宵冷月。 施针已毕,太医和宫女尽数退去,无极殿又恢复了一片沉寂,夜明珠清冷的光亮映照出李焱眼下一片青灰。 殿中铜漏滴答作响,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殿外夜色渐浓时,秦福广轻手轻脚进了内殿。 “陛下,天色不早了,偏殿奴才已带人收拾好,您看是否过去安置下了?” 李焱摇头:“朕哪也不去,你退下吧。” 秦福广的腰压得更低了:“陛下,龙体要紧,这位姑娘有奴才们照料,定会平安无事的,您放宽心来才是。” 李焱的目光在宋曦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流连不去,声音低沉而苦涩:“从前朕流亡在外,伤势沉重,九死一生,是她在旁衣不解带悉心照料,而今她躺在这里,全因朕醉后急怒攻心,失了理智,累她吃苦受累,你让朕如何放宽心?又如何安心?” 当今圣上登基未久时曾遭遇叛乱流落在外,不曾想到竟有这般过往,秦福广暗自唏嘘,可又想到因今日陛下无故罢朝而前来打探消息的各路人马,心中不禁又是一凛,不得不硬着头皮苦劝道:“陛下,龙体要紧啊,您已守了一夜,明日一早还得上朝,若——” “那就继续罢朝。”李焱头也不回,声音陡然沉冷:“左右有崔相和潘相在,朝中有朕无朕都是一样。” “陛下——” “秦福广,你今日的话,多了。” 年轻的帝王仿佛与生俱来的无形威压伴随着沉冷的话音扑面而来,秦福广脊背一凉,寒意自足底生起,一路攀至发顶,正想跪地请罪,忽然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踏入殿内。 “又是何人!”李焱不堪其扰,重重一阂眸,豁然起身,转身对上一双清俊朗目。 来人清俊端方,身材颀长,精华内敛,清明沉静。 是潘维。 “子渊,你怎么来了?”李焱神情微缓,随手放下床幔,侧头对跪在地上的秦福广道:“看顾好她。” 回过头来对潘维勉强笑了一下,道:“子渊,我们出来说话。” * 无极宫外殿,浓浓茶香氤氲,李焱执杯一饮而尽,百年老枞馥郁的岩香在唇齿中弥散开来。 潘维转了转手中杯盏,轻轻抿了一口复又放下:“陛下龙颜沉郁,一言不发,是在怪臣夜闯陛下寝宫?” “子渊何出此言?”李焱疲惫一笑,摇头道:“你我至亲挚友,无需讲究君臣虚礼……我实在是心中有事。” 潘维嘴角勾起,语气笃定:“陛下此刻虽与臣坐在一起,圣心却还挂在寝殿中的月歌姑娘身上。” 李焱点头,随手放下茶盏,语气显得有些执拗:“在凤凰山里时,她说她叫宋曦。” “先前陛下让微臣暗中派人看守凤凰山,便是想守着她吧。”潘维往李焱杯中添上半盏茶,问:“既然如今人已在陛下眼前,那凤凰山附近的暗卫是否可以撤下了?” “撤了吧。”李焱一手撑着额头,很轻地苦笑一声,喃喃道:“我自诩对她念念不忘,回到盛京城便派人守着山,生怕她被人惊扰,谁知她早已不在山中。若我能抽出空来,早早接她下山,也不至于徒守空山一年之久,说出去当真贻笑大方……罢了,不说她了。子渊深夜来此,所谓何事啊?” “微臣便是特意来与陛下说一说这位月歌姑娘的。”潘维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方卷轴,递至李焱手边,道:“陛下请看。” 李焱展开卷轴:“这是什么?” “此乃微臣这两日收集到关于月歌姑娘的信息。”潘维徐徐道来:“建章宫花房宫女陆月歌,名义上是崔太后身边掌事嬷嬷陆氏养女,实为端国公府送进宫中的家奴,原为先帝朝中丞相宋业成膝下嫡女。因淮南王李淼谋逆一案受到牵连,获罪为奴,入了端国公府。” “原来如此!”李焱恍然开口,一掌握拳砸在另一只掌心,边思忖边道:“当年在凤凰山中,她便与我坦言自己身为官奴,从主家逃出,藏身于山林之间。原来那时她在躲的人就是冯家人……” “可是陛下,您不觉得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了吗?”潘维虚了虚眼,伸手在卷轴上几个地方轻轻一点:“昭明元年,叛军顾氏谋反,陛下流亡凤凰山恰为此女所救,半年后陛下回朝,不久后此女亦从凤凰山中消失,转旬便出现在建章宫中。陛下,微臣以为,从此女于凤凰山中见到陛下一直到昨夜重新出现在陛下眼前,这一切都是——” “绝无可能。”李焱伸出一只手,斩钉截铁打断他:“子渊,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崔太后的算计,昨夜我酒劲上头,也曾生出与子渊一样的念头,可我毕竟与她朝夕相处半年之久,阿曦天真纯澈,待我真心实意,绝非虚与委蛇,别有用心。” 潘维一怔,急道:“可是陛下,崔氏一族,最擅长玩弄人心,您——” “即便真如子渊所说也无妨。”李焱就那么微微扬了扬唇角,笑意晕染满面:“崔太后也算做了件甚合我心意之事。” “……”潘维:“陛下,崔太后千方百计送了个人到您身边,定不是仅仅为了取悦于您,还请您三思啊。” 李焱听而不闻,目光落在卷轴最左边,唇边的笑意却逐渐消散,眉宇间隐隐染上几分忧色:“可是子渊,李淼谋逆被废,孝哀太子护驾而死,宋家因此获罪,我因是父皇仅剩的血脉被推上帝位……阿曦如果知道我是这件事的最后既得利益之人,她会记恨我吗?” “……?” 潘维“啊”了一声,一时没跟上李焱的节奏。 “不过不重要了。”李焱一推面前的茶盏,站起身来,含笑道:“左右她往后身在后宫之中,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我不让她知晓便是。” 潘维的表情顿时凝固:“后宫?陛下此言何意啊?” “我要迎娶心爱之人,立她为后。”李焱转身,双手背在身后,快步朝寝殿走去:“子渊,夜已深,回府休息吧,明日还需上朝继续研究边防图。” 早日收回摄政之权,才好早日做自己想做之事,护好想护之人啊—— 作者有话说:皇帝身边第一文秘兼人事干部处处长潘秘书:领导是个顶级恋爱脑听不懂人话怎么办?我要不要趁早单飞啊! (男主长这么大第一次当皇帝,从小到大也没谁教过他怎么当皇帝,这个位置还是捡了哥哥们的漏,头上还有两个妈和一群老臣压着,等于刚出新手村,所以难免有些不成熟,我会尽快让他成熟起来,做大做强,有勇有谋,能以一己之力回护心爱之人的!) * 感谢订阅[亲亲][亲亲] 30-40 第31章 醒来 宋曦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仿佛坠入一个由无尽梦境勾连组成的深渊,一个梦境醒来又跌进下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无数过往的记忆夹杂着恐惧、不安和压抑朝她逼来,她像一只落入蛛网里的囚鸟,被不堪回首的记忆绳索紧紧缠绕着四肢困在梦中,动也动弹不得。 朦胧的梦境里,宣旨太监的面容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她随家中亲眷跪在一处,听着他用尖利犹如冰锥般的声音宣读圣旨。 “……宋业成教唆皇子谋逆,罪不容诛……处以极刑,枭首示众,宋氏一族,男丁处斩,女眷一律没为官奴……” 死一般的寂静,兵刃摩擦和重物落地时的沉闷声响仿佛被梦境的力量无数倍放大,宣旨的太监这笑得阴柔,悠哉悠哉道:“男丁那边已经行刑完毕,各位夫人小姐,很快就轮到你们了。” “扑通”一声响,不知是哪一房的夫人乍闻噩耗,陡然失力瘫坐在地,那一星半点响动仿佛释放出了一个信号,在场女眷一个接一个抽泣出声。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怔怔地盯着远处。 方才那些声响……所以,她的父亲和哥哥,此刻都已经不在了吗? 宣旨的太监已经抬脚欲走,她怔怔地望着他,忽然起身冲上前去,不管不顾地拉住他的袖子。 “是你们弄错了!定是你们弄错了!阿爹和哥哥是世上最最正直无私之人,他们不会谋逆——哎呀……” 太监被人拉住衣袖,脚下趔趄差点一头栽倒,他回过头来反手就是一巴掌,把她的脸打得重重偏向一边。 “贱奴!脏了咱家的衣袖!奸相宋业成已在狱中认罪自裁,其子宋煦随废王李淼潜逃出京,陛下亲口裁定,你还有何不服?来人,都给我拘走!” 带刀的官兵朝她逼近,顷刻间梦境开始幻化,官兵凶神恶煞的脸陡然化作端国公世子狰狞的面容。 “让本世子好好想想,该如何惩罚你这个叛主的贱婢!” 锋利的匕首、粗残的刀斧……各种各样狰狞的刑具一一摆在她眼前,最后世子揭开一面红稠,取出纤细的银针和一盏浓稠墨汁。 寒意遍体,如坠冰窟。 “黥面。”世子捻着银针,针尖置于火上烤得通红,一寸一寸朝她逼来。 银针刺字,墨汁浸染,罪奴之印记终身不退,极具羞辱与贬低的意味。 她发疯似的竭力挣扎,借着梦境的力量强行挣脱桎梏,朝远处奔逃而去。 端国公世子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带领府中打手追击而来,他们的五官被梦境侵蚀溶解,面容刹那间化为扁平空洞的鬼面。她往后一瞥,刻骨的绝望笼罩全身。 他们就要追上来了……痛苦和死亡她已经不害怕,可她不想一辈子带着象征屈辱和卑贱的印记…… 没有人……没有哪怕一个人可以站出来帮帮她……她绝望地闭了眼睛,却在这时冷不防撞上一个怀抱。 修眉俊颜,五官深邃。 是煜昭。 她像是即将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竭力抓住他的衣袖,颤声道:“煜昭,帮帮我……求你……” 曾经对她笑得温柔舒朗的少年面色瞬冷,身上的落拓布衣在梦境中一缕一缕化作描金画凤的锦绣龙袍,天子仪容、赫赫威压,陌生而不可侵犯。 她被他拂袖甩开,踉跄着跌坐在地,心口一阵钝痛,恍惚间,那人薄唇轻启,冷冷吐出几个字音: “丢出去。” 丢出去…… 无极宫的太监凭空出现,与身后没有五官的端国公府追兵一道,张牙舞爪地朝她逼近。 不…… 不要过来…… “不要!” 宋曦尖叫一声,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五官溶解的太监、凶神恶煞的端国公府追兵顿时如同云烟般消散,头顶是龙纹繁复的织金罗帐,密织考究的幔帐如流云般轻软,依稀可见姿容不凡的九龙吐珠纹样,一看就是宫中身份尊贵之人所用,既不属于她在建章宫居住的逼仄小屋,也不属于御兽苑破败漏风的柴房。 这是哪里…… 宋曦挣扎着坐起身,眼前有些晕眩,身上使不出半点儿力气来,手掌撑在床榻上时,倏然掠过一阵钻心的剧痛。 “嘶……”宋曦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抬手放在眼前,只见右手被人细细缠上了层层白纱,隐隐透出些许药香。她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半晌才忆起前夜奉命送醒酒汤时,不慎被碎了一地的瓷片扎伤了手掌。 是谁如此好心替她包扎了伤口? 此地又是何处……她不是在御兽苑给动物喂食吗? 宋曦下意识掀开幔帐放眼打量四周,只见自己身在一个布置得庄重且奢华的宫殿内,空气中弥散着沉郁的安神香的味道,夹杂着阵阵药香。 “姑娘醒了!”见到宋曦探出头来,一道清脆的嗓音传来,倚在床边的宫女倏然惊醒,“噌”地一下站起,高声唤道: “来人!快来人啊,姑娘醒了!” 犹如一颗石块被投入芦苇浅滩,惊起一滩鸥鹭。宋曦懵然望着不远处的雕花宫门被人推开,乌泱泱的一群人蜂拥而入,眨眼间就来到床前将她团团围住。 “……医女留下,待会儿给姑娘诊脉,你们几个,准备热水伺候姑娘洗漱……你去小厨房把准备好的汤药和吃食端来……”先前倚在宋曦床头的宫女此刻立于床前,指挥调度,井井有条,颇有些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意味。 “呃,这位姐姐……”宋曦张了张口,嗓子里却像是堵着一团东西,哑得厉害,那女子被一群人围着,显然没有听见她说话。 “……对了,最重要的是去通知陛下,”宫女眼珠子一转,落在宫门外边,扬声道:“小明子,你腿长跑得快,速去勤政殿通知陛下。” “好嘞,映画姐姐!”门口的小太监应了一声,脚步匆匆远去。 宋曦却如同被落雷击中,浑身一僵,额头顿时生出一层冷汗。 陛下……? “哎呀,姑娘您的脸色怎的这般苍白,还出了这么多汗!”被唤作映画的宫女给下人们派好了活儿,转头看见宋曦陡然失色的脸,快步走上前来,抽出帕子拭去她额头的冷汗,扬声道:“冬君、春霞……你们几个快过来,先伺候姑娘洗漱,把身上湿了的衣裳换下来。叶医女,劳烦你稍等姑娘整理好后再请脉。” “这位姐姐……”宋曦喉头干涩,勉强吐出几个字音,可那宫女风风火火,转头又支使其他宫女干活去了,完全没听见她细如蚊吟般的说话声,直到一群衣袂生香的宫女七手八脚簇拥着她洗漱更衣,又一阵风地退了出去后,屋子顿时空了下来,宋曦这才找到机会与她说话。 “映画姐姐……” 名唤映画的宫女,听见她的声音,先是一怔,随后面色惊变陡然跪地。 “姑娘莫要折煞了奴婢,奴婢何德何能,如何担得起姑娘唤一声姐姐。” “姐姐这是做什么?”宋曦一脸莫名,下意识伸手扶她,映画就着她的姿势起身,二人距离似在无声中拉近了几分。 “姑娘唤我映画就好。” “嗯嗯,”宋曦一手抚着额角,强忍晕眩问:“我刚醒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映画姐姐,我这是身在何处?” 映画脱口而出:“这里当然是无极宫呀。” 无极宫…… 不好的预感在心底窜起,宋曦僵声问:“哪个无极宫?” 映画“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好姑娘,咱们皇城还有几个无极宫?自然是当今天子寝宫无极宫呀。” 宋曦整个人顿时僵住。 果然,方才不是她听错,她不知怎的竟又闯进了煜昭……不,是李焱的住处。 这还了得? 这些天她虽浑浑噩噩,那日李焱冷着脸命人把她丢出去时,眼底的厌恶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做梦都不敢忘记……而且秦公公说了,如果她再敢在陛下眼前出现,就要挨板子了。 宫里的杖刑是真能打死人的。刚入宫时,建章宫里的一个末等小宫女就因在外行走时不慎冲撞了寿康宫潘太后,硬生生受了二十大棍,棍子还没打完,人就没了。 宋曦不想死,更不想再看到李焱,想也没想便翻身下床,便连鞋也来不及穿,逃也似地往门口而去。 大病未愈,脑袋昏昏沉沉,宋曦脚下步履蹒跚,好在映画像是一时没回过神来,竟就这么让她轻易掠至门边。 “姑娘?姑娘!您这是做什么?您还未康复,身子虚弱,不宜下床走动啊——” 待映画回过神追来时,宋曦已至门边,迫不及待推开房门,正想踏出门去,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目。 “阿曦。”李焱头戴玉冠,身着黑底金纹外袍,像是刚从早朝上下来,他微微垂首,朝屋子里大步跨了进来,颀长利落的身形挡在门边,不动声色地截断宋曦的去路。他微微垂首,直勾勾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温声道:“阿曦行色匆匆,这是想要走到哪里去啊?”——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 第32章 爱慕之人 “阿曦。”李焱头戴玉冠,身着黑底金纹外袍,像是刚从早朝上下来,他微微垂首,朝屋子里大步跨了进来,颀长利落的身形挡在门边,不动声色地截断宋曦的去路,直勾勾望着她的眼睛,唇角含笑,一字一顿温声道:“阿曦行色匆匆,这是想要走到哪里去啊?” 对上熟悉的面容,宋曦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呼吸一滞,伸出推门的手一时间僵在半空,进也不是,落也不是。 “陛下……”短暂一怔,宋曦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陡然回神,下意识退后半步,低着头,声音惊惶道:“我……奴婢并非有意擅闯陛下寝宫,奴婢这就离开!请陛下恕罪……” 说完,她忙埋头往对方身后闪躲逃窜,却被李焱眼疾手快扶伸手拦下。 “我何曾要你走?”男人微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说话间湿暖的气息拂起她鬓边的碎发,带来些微痒意:“阿曦,你我睽违多时,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温和轻软,与前夜将她逐出无极宫时疾言厉色的模样大相径庭。宋曦一时恍惚,脑中一片空茫,过了好半晌才强忍心中苦涩,轻声开口,态度谦卑而恭顺: “陛下,您认错人了,奴婢是建章宫……不,奴婢是御兽苑宫女陆月歌。” 李焱微微蹙眉,抓住她的手腕,温声道:“阿曦,你在生我的气对吗?那日是我饮了酒,脑子不清醒,才会对你说那些混账话。你气我恼我都可以,却不能对我这般疏离。” 才将她所做的一切尽斥为别有用心之人,如今却反过头来指责她对他疏离淡漠。宋曦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讥诮,竭力表现得心平气和,木然道:“陛下,您认错人了。” 三代以内家世清白之人方能进入皇城充为宫女,以她宋曦罪臣之女的身份,连进入皇城的资格都没有。如果李焱知道她乃谋逆重罪宋业成之女,恐怕就不是被赶出宫去那么简单的了。 哥哥说得不错,这个世上除了至亲,谁都不可信任,更不可以轻易交付真心。宋曦悄悄攥紧十指,恼恨不已——当初隐匿于山林之中本可以高枕无忧,偏她一时心软,救了不该救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才会被端国公府的人发现踪迹抓回京中。 “宋曦”这个身份,她绝不能认下! 她已为自己的天真无知付出代价,丢了自由,如果再不用虚假的身份紧紧包裹着自己,谨言慎行、小心行事……她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 无极宫一时死一般的寂静。 李焱的目光死死抓在她脸上,眉心寸寸拧紧,像是要在她脸上活生生盯出一个洞来。 “陛下如无其他吩咐,奴婢先行告退了。” 宋曦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福了福身,刚想动弹却被对方猛地扣住手腕。 “阿曦。”李焱一手拽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另一手托着她的下巴,手腕微微用力,迫使她不得不抬起脸来。 隔着花纹繁复的衣料,他的心脏她掌心之下颇有节律地剧烈跳动着,掌心一阵莫名的灼烫。 宋曦像忽然被滚水烫了一下,下意识抽了抽手,却被对方按得更紧了些。 “阿曦,别这样与我说话……” 宋曦挣了挣手,却换来对方更加强硬的桎梏。 “……这一年来,我每天都在想你。”李焱的五指微微一动,自她腕间向上攀抚,越过掌心强行插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从未有过的亲密触碰,身体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宋曦顿时僵在原地,连挣扎都忘了。 李焱就着这个姿势朝她逼近一步,莫名灼热的视线撞上她惊谔的目光:“回京以后,我每天都想去凤凰山见你,可身在朝堂,束缚颇多,两位太后、丞相,甚至这朝堂后宫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片刻也逃不开他们。我若贸然前去寻你,怕是会给你带来大麻烦。所以……你不知道,那天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心里有多高兴。” “……” 高兴得把她丢出宫去吗? 宋曦像被惊雷劈中,脑子一瞬间清醒过来。理智回笼后只觉荒谬可笑,她别过脸去看也不愿看他一眼,一字一字重复道:“陛下,您认错人了。” 李焱脸上表情一僵,随即很轻地笑了一下,一把拉起她的手。 青绿色的春绸袖摆顺势滑至手肘,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堆雪似的莹白剔透。 “好。”李焱黑沉锐利的眼睛盯着宋曦,声音轻而凌厉:“既然你不是宋曦,那此物为何在你这里。” 宋曦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唇角微微一抽,表情微僵。 手腕间缠着根红绳,红绳极细,串着颗成色极好的玉珠,那玉珠显是经过精工雕琢,宛若一颗憨态可掬的小兽头颅模样,五官胡须清晰可见。 是煜昭在凤凰山上送给她的玉雕小果子…… “此物乃我当年亲手所刻并交到阿曦手中。”李焱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枚玉珠,看着她的眼睛,含笑问道:“你既然不是宋曦,此物为何会在你手中?” “……”宋曦默了默,干脆利落地从手腕上卸下红绳,捧在手上递至李焱眼前,瞎话信手拈来:“奴婢有眼无珠,不识此乃御赐之物。陛下容禀,此物原是奴婢机缘巧合之下从御兽苑中一只猛狮口中拾得,想是原主已命丧雄狮之口。” “你——”李焱登时被她气笑了:“你气我恼我也就罢了,何苦咒自己死?阿曦,我究竟要如何做,你才不会这般夹枪带棒地与我说话?” 宋曦神情冷淡别过脸去,似乎不想再看他: “无极宫威严庄重,奴婢卑贱之身,恐怕脏了陛下的地方了。奴婢告退。” 说着,把红绳玉珠往李焱怀里一塞,抬脚就要闪身出门。 李焱始料未及,任由那玉珠坠地发出声声脆响。 宋曦听到声响,脚步为之一顿。就在这一愣神间,李焱长臂一伸,将她拦腰抱住抗到肩上,大步往寝殿里走去。 “……!” 一阵天旋地转,宋曦整个人都懵了,反应过来后下意识用力捶打他的后背,直到李焱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宋曦动作一顿,眨了眨眼垂眸望向自己的双手——她明明没有很用力啊…… “陛下——姑娘快住手!”秦福广听见异响破门而入,见到眼前一幕差点没吓得昏死过去,忙疾步上前,叠声叫道:“姑娘,陛下昨日去往御兽苑寻你时后背受了重伤,可禁不住这般捶打啊!” “秦福广!”李焱头也不回,厉声斥道:“莫要多话!带着闲杂人出去!” 秦福广哆嗦着埋头跪下:“陛下,您的龙体——” “出去!” 年轻的帝王声色冷厉,迫人的威压如山岳压顶。秦福广哆嗦一颤,不敢再多言一字,匆匆起身拉着跪在床脚从始至终都没敢抬起头来的映画逃也似地匆匆退出殿外,末了,还颇为贴心地掩上了殿门。 “你……受伤了?”宋曦倏然回神,双手僵在半空,喃喃道:“伤势如何了,快让我看——” 话音未落,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宋曦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就猝不及防坠入高床软枕之间。 眼前是龙纹繁复的织金罗帐,身下是柔软的云衾,李焱双手稳稳撑在她肩膀两侧,身形如山岳一般,将她整个人拘在自己的阴影里,深邃俊朗的面容陡然逼近,乌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阿曦现在愿意好好听我说话了吗?”他问。 隐秘的床帷间,空气似乎陡然凝固,错乱的呼吸旖旎交织,隐约可以闻见对方身上苦涩的药香。 “陛、陛下……”宋曦肩膀一颤,轻声道:“你的伤——” 李焱抓住她将伸未伸的手拉到一边,毫不犹豫地摁进枕席之间,声音轻缓温和,却带着些许不容拒绝的强硬意味: “叫我煜昭。” “……” “阿曦。”李焱见她不答,眉心略蹙,目光自上而下锁定在她脸上,一字一句认真道:“对不起,那日我饮了酒,意识不清,对你说的那些混账话皆不是我的本意,你千万不要因此与我生分了,好不好?” 令他们疏远生分的,又怎会是一句酒后之言?他们一人是九五至尊、天下共主,一人是罪臣之女、卑微贱奴,身份地位悬若霄壤,本就不该熟稔起来。 “陛下是主子,”宋曦自嘲似地轻声笑了笑,“奴婢是官奴,一个微不足道的卑贱之人,如何担得起陛下‘对不起’三字?” “我从未将你视为奴婢,你更不是什么微不足道之人!”李焱伸手抚上她的侧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柔和却坚决道:“你是我爱慕之人,是对我来说……最最重要的人。” 宋曦脑中“嗡”地一声响,脸上一片空茫:“啊?” 李焱托着她的侧脸不让她躲开视线,迎着她懵然的目光,轻声道:“宋曦,我们成亲吧。”—— 作者有话说:李焱:小秦子来,我们把待会的‘哄回老婆作战计划’再演练一遍。老婆醒来后大家各就各位,这个时候你应该—— 小秦子:站在门外待命,假装我不存在。 李焱:很好。再来,老婆发脾气,不肯听我赔礼道歉,这个时候你应该—— 小秦子:站在门外待命,假装我不存在。 李焱:非常好。接下来老婆闹着要走,我霸总属性大爆发扛起老婆就往房里走,这个时候你应该—— 小秦子:继续站在门外,假装我不存在。 李焱:老婆用小拳拳砸我,我发出压抑低沉的闷哼,这个时候你—— 小秦子:光速冲进殿中,声泪俱下并假装不经意脱口而出陛下您昨天从蛇口救下姑娘时身受重伤之事。 李焱:特别好!就按这个流程来,如果顺利,今天我就能求婚成功,明年这个时候我和阿曦的孩儿们都能叫爹了! 小秦子(小声):谁懂啊,领导相貌堂堂,竟然是个绿茶心机戏精男! * 感谢订阅! 看到亲爱的们说我太短小了,收到反馈后,我痛心疾首,深刻反思问题,立整立改,争取明天一定给大家送上粗长章节! 第33章 亲吻 李焱俯视身下近在咫尺的面容,目光深邃而炽热,仿佛透过她的双眼直接与她的灵魂对视,微沙的嗓音夹杂着湿热的气息掠过她的耳畔: “宋曦,我们成亲吧。” 宋曦双眼陡然睁大,脑中一片空白,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寝殿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他们交错的呼吸和彼此清晰快速的心跳声。 宋曦的五指不自觉抓紧身下云朵般的锦被,耳根迅速染上绯红,瞳孔微微颤栗,眼底满是震惊和错愕。 过了好半晌,她猛然回神,竭力挣开李焱的桎梏:“陛下,莫拿奴婢取乐——” “我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李焱急道:“宋曦,我喜欢你,我想与你成亲!” 他说这番话时,急促的尾音里带着清晰可闻的颤意,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五指紧紧攥着她身下轻软的锦被,眉宇之间仿佛与身俱来的压迫感荡然无存,那忐忑又笨拙的模样不像一个威仪赫赫的少年帝王,倒像是凤凰山中清风明月般的少年煜昭重新回到重新站在她面前。 宋曦一恍神,目光一片空茫,不由自主地连连摇头,怎么也不敢相信似的。 “我知道你心存疑虑,也知道那天对你口出恶言伤了你的心,因此你不愿相信我的话,但是没关系,从今往后,我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足够慢慢向你展示我的真心。” 说着,他略微一顿,神情更加柔和:“阿曦,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了,在凤凰山时没能对你说出口,是因那时我命如浮萍草芥,朝不保夕,又怕身份败露会给你带来危险。后来我回到京中,虽夺位成功,却仍深受掣肘、身不由己,我连自己的意愿都不能自主,又怎敢将你拉入险境? 直到那天,我睁开眼睛看到你,简直像在做梦一样,可是到了第二天,你却从我眼前消失了……那时候我就在想,无论你是不是崔太后的人、到我身边究竟意欲何为,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在我眼前、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在他炽热的视线下,宋曦辛苦维持的假面终于碎裂,一刻也撑不下去了,声音轻而苦涩:“可我是逃出主家的官奴,我——” “你是你自己。”李焱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柔软而坚定:“你是凤凰山中的孤女也好、逃出主家的官奴也好,甚至是崔太后放我身边的棋子也好,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宋曦拂开他的手,冷冷道:“十岁那年我籍没为奴,从此每一天都在仰人鼻息。陛下,你一直说你喜欢我,想与我在一起,可你曾问过我,我想要什么?” “我……”李焱一时怔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想脱了奴籍,从此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阳光下、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每一天都是自由自在的,再也不用被主人呼来喝去当畜生使唤,再也不用躲藏于山林之中提心吊胆见不得人,也不用为了迎合旁人,硬生生变成连我自己都陌生的样子。” “我可以为你脱籍!”李焱近前一步,眼底一闪而过如释重负的微光。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道:“脱籍而已,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只待你我大婚,你的名字上了大越李氏玉碟,你便再不是人尽可欺的贱籍了。” “我不做妾。”宋曦冷冷挣开他,神情淡漠:“做你的妃嫔媵妾,也只不过是高级些的奴婢罢了。” 她的父亲宋业成待她母亲一心一意,终其一生不曾纳妾,甚至母亲病逝后也未续弦,宋曦此前并不知晓为人妾室的辛酸与不易。后来入了端国公府,见多了各房妾室在主母跟前小心翼翼讨生活,才知晓原来妾室之于主母,与奴婢之于主子,并没有多大差别,不得自由、失了自由,命如浮萍草芥。 “谁要你做妾了!”李焱眉头紧锁,下意识朝她所在的方向倾身靠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宋曦,我要娶你为妻,立你为后,我要与你共享这大越江山。” “……” 空气中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良久宋曦终于忍不住问:“陛下,您的酒还没醒吗?” “我知道这番话既唐突又可笑。”李焱迎着她愕然的视线缓缓道:“你此刻或许正在心里嘲笑我,连摄政之权都还被外戚拿捏在手中的傀儡皇帝,装什么豪横、夸什么海口啊。你放心,今日早朝我与崔丞相已有约定,若我能在不影响边境无辜百姓的情况下镇压游民叛乱,他便归还摄政之权,满朝文武皆是见证。对此我已破局之策,届时我亲自领兵前往边城,短则数月,多则半年,定平叛边乱,回朝迎娶你做我的妻子。” “……” 这话好生熟悉。 昔年在凤凰山中,他也曾信誓旦旦对她说过:“阿曦,短则数月,多则一年,我必会前来寻你……” 可她等来的却是前来捉拿逃奴的端国公府世子。 “……阿曦,阿曦?”李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宋曦回过神来对上他的视线。 “阿曦,你在想什么?”李焱双眉隐隐皱起:“我方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没什么。”宋曦眼眸一抬,盯着他的眼睛问:“陛下既然已安然下了山,可否将凤凰山地图归还于我?” 李焱怔了怔,起身绕过屏风走到外殿,未几捧着卷精心装裱好的卷轴来到宋曦面前。 “阿曦说得可是这个?”李焱衣袖一拂,展开卷轴,双手捧至宋曦面前:“阿曦所赠之物,我流亡在外时,一直贴身藏着,不敢让它离开我的视线片刻。回到宫中之后也是我亲自装裱,藏于寝宫暗格之中,本是等着他日时机成熟,能再借此图之力上山寻你。” 宋曦眉心若蹙,凑近那地图仔细查看,只见那地图绘于一方丝帕之上,横七竖八用几条墨迹勾勒出河流山川走向,旁边又以簪花小楷细细标注着注意事项,颇为细致全面。 丝帕确实是她昔年所用丝帕,字迹也确实是她亲笔所写无疑,甚至整张地图还被精心装裱成卷轴,足见主人之用心,除了丝帕左侧,隐约可见一抹刺目血痕之外,于她赠图之时几乎别无二致。 “我一直记得对你的承诺。”李焱在她耳边道:“……将它藏得很好,没让任何人看见,便是丢了性命也不会丢了它。” 真的是这样吗? 宋曦一寸一寸拧紧双眉,目光犹疑不解——端国公世子分明就是看了地图,出入凤凰山才如入无人之境。可煜昭的地图却又好端端地保存在宫中,那么端国公世子手中的地图又是从何而来呢? 李焱见她盯着眼前地图久久不说话,欲言又止良久才道:“阿曦?这地图有何不对吗?” “陛下如今已用不上它了,那便还给我吧。”宋曦冷然道,伸手去接李焱手中卷轴,却见对方手腕一转卷起卷轴藏于身后。 “还给你可不行。”李焱将卷轴小心翼翼藏于袖中,含笑望着宋曦道:“你既送了我便是我的东西,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明日我便命人将它挂到御书房去,有它相伴,即便批阅奏章到了深夜,也像有阿曦相伴在侧一般,半点也不觉疲累。” 宋曦没有心情听他调笑,疑道:“方才那丝帕上似乎沾染血迹……” 李焱多了顿,眸光微闪,很快便不以为然道:“逃亡路上遇到追兵,混乱间染上了些许鲜血……不过阿曦放心,是我的血,一些皮肉之伤罢了,没敢让旁人的血污沾染阿曦墨宝。” “皮肉之伤”几个字瞬间触动记忆,秦福广匆匆退下前说的话“唰”地一下跃入脑中。 “……姑娘,陛下昨日去往御兽苑寻你时后背受了重伤,可禁不住这般捶打啊!” “你昨日受伤了?”宋曦声音一紧,一时将凤凰山地图丢到到脑后,倾身上前伸手攀上他的肩膀,喃喃道:“伤了何处?让我看看。” “小伤罢了,不碍事。”李焱顺势扣住她的手腕,唇角微微勾起,眼尾上扬,笑睨着她道:“阿曦不生我的气了?” 宋曦被他拉住手,猛地回神,下意识扭动手腕挣扎起来,“陛下自重,奴婢——唔……” 剩下话音被忽如其来的亲吻陡然截断。 李焱温热的唇瓣贴了上来,将她来不及说完的话堵回喉头。 仿佛蓄谋已久的亲吻倏然而至,李焱一手环上她的腰,另一手绕到她脑后,托着她的后脑迫使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亲吻。 少年帝王俊朗深邃、线条分明的脸近在咫尺,宋曦陡然一怔,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整个人被对方热烈的气息包裹着,才恍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唇瓣相贴,对方湿热灵巧的舌尖已趁她愣神间撬开齿关登堂入室,在唇齿之间游走。气息相交,唇齿缠绵,口腔中每一寸肌肤都被无情侵占、呼吸间每一缕气息都遭到残忍的掠夺。 近乎掠夺般的亲吻抽空了她身上几乎所有气力,宋曦在他臂弯里软下了身,仿佛化为一春水,被他拘在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李焱终于意犹未尽地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望着她迷离空茫的双眼,一字一字道:“阿曦,叫我煜昭。” “……” “还有,”李焱温热的手掌往下游移直至攀上她的腰,带有威胁意味地寸寸收紧,“你若再敢在我面前自称奴婢,可就不止亲你这么简单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34章 逃跑 “阿曦……” 理智被忽如其来的亲吻强行冲溃,恍惚中,李焱微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阿曦,叫我煜昭。” 唇齿间还沾染着他的气息,她昏昏沉沉地一点头,声音轻而柔软:“好……” 眼前忽地一闪,她被他拥入怀中。李焱温热的大掌攀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缓缓拍抚,声音轻缓而柔和: “阿曦,不要离开我……” 她顿了顿,良久很轻地点了点头。 “好。” …… 好什么好,第二天,她就不见了。 彼时,早朝结束后,李焱大步走下殿前长阶,织金龙纹的袍裾随步伐翻拂,眼角眉梢依稀可见少年人仿佛与身俱来的意气风发。 秦福广小跑着跟上,气喘吁吁道:“陛下,这是摆驾何处?” 李焱想也没想:“回家。” 秦福广:“啊?” 李焱大步流星,头也不回道:“回无极宫。” 秦福广心中了然,应了一声“是”,心中暗自思忖——陛下前阵子醉心研究边城布防图,每日下朝必传潘翰林入御书房议事,但自那日从御兽苑带回那名女子后,每日一下朝便直奔寝宫,倒还真有些“回家”的意思。 虽说宫里最不缺貌美娇俏的女子,两宫太后也时常变着法儿地想要看往无极宫塞人,可他从未见陛下对那些女子假以辞色,而这位御兽苑的末等宫女分明就是建章宫别有用心送来的棋子,却何德何能能令陛下如此用心…… “秦福广。” 李焱的声音响起,秦福广收拢思绪,垂首应声:“陛下,奴才在。” “朕先回寝宫,半个时辰后,还是请潘翰林来御书房议事。” “是。” 看来陛下虽挂心无极宫中的那女子,却没沉迷女色将正事抛掷脑后……这样也好,否则消息若传到了两宫太后耳中,怕不是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 片刻后,无极宫寝殿里响起一声低沉的怒斥。 “你说什么!”李焱冷着脸,五指无声攥紧:“人没了是什么意思?” 映画带着宫女内监乌压压跪了一地,闻言头压得更低了,颤声道:“奴婢万死!是陆姑娘她……不见了。” 李焱匪夷至极:“偌大的无极宫,数十双眼睛盯着,人怎会不见!” “回陛下,今日一早,陆姑娘说屋子里闷的慌想外出走走。奴婢本想派人跟着,可姑娘说自己不喜欢旁人伺候,坚持不让人陪同,便独自一人出了无极宫……一个多时辰后还没有回来,奴婢们这才察觉不对,遍寻无极宫也没能找见姑娘。” “蠢材!”李焱劈头盖脸怒斥:“她不让人跟着,你们便不跟了?她大病未愈,一人在外,如何自处!” 映画伏首:“奴婢万死。” 李焱一拂袖,大步流星穿过宫殿,一掌推开寝殿房门:“死有何用!速去寻人!” 无极宫外,潘维沿玉石长阶匆匆直上,抬眼便见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的李焱快步跨下台阶。 “陛下?”潘维忙不迭站住脚步,眉峰微扬:“您这是……?” 李焱脚步一顿,对上潘维疑惑的视线。 “朕有些事,今日恐无暇商议边城游民一事,子渊先回吧。就按昨夜所议,先行调遣人马,时机一成熟我们便马上出发。”说罢,头也不回,拾阶而下,留潘维独立阶上,望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目光微闪。 * 御兽苑琼林。 宋曦在层层树影中穿行,青衣裙裾犹如绿云翩跹。 信李焱真能娶她为妻还不如信她明日便能黄袍加身登基称帝呢。 自李焱急风骤雨般的亲吻中回过神来,她便在心里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我亲自领兵前往边城,短则数月,多则半年,定平叛边乱,回朝迎娶你做我的妻子。” 此话说得好听,如果一年前她没有相信他信誓旦旦的承诺,或许还能信他几分,可偏偏当年她没能等到他凯旋归来,反而等来了捉拿逃奴的端国公府世子。 “男子之薄情寡恩,远胜女子数倍。月歌,你要记得,永远莫对任何人交出真心,即便那人是九五至尊、即便他看起来对你千依百顺,情深意重……” 崔嬷嬷的话音一字一句跃上脑海,宋曦脚下步伐不自觉加快,重重一点头,深以为然—— 当初就是一时心软错信了煜昭,这一次,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了! 且不说她身为罪奴,身份卑贱,别说封妃立后,就连入宫做个宫女也需改头换面、假借他人之名。李焱信誓旦旦承诺娶她为妻、立她为后,怎么想都是存了心拿她取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是寻常人家,嫁人娶妻都不得自由,更何况身为一国之君、天下之主,李焱的婚事从来由不得他自己。不久的将来,他定会迎娶一名身份显赫的盛京城贵女为后。 能与他共享江山之人,从来都不会是她。 被骗一次是天真无知,如果连续两次都栽倒在同一个男人身上,那便不是天真,而是蠢钝的榆木疙瘩了! 想明白之后,便该离开了。 离开无极宫对她来说不难。 李焱虽然安排了宫女太监照料起居,却并未限制她的自由,同映画说上一声,便能在宫中随意走动。她本就是宫女,只消说一声自己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便能轻易脱离他们的视线,在整个宫城自由行走无人阻拦。或许是宫人乐得清闲,又或许是因为他们从未想过她早存了离开的念头,竟会悄无声息离开无极宫。 至于离开无极宫以后该去往何处,她心中亦有打算。 端国公府送她入宫为棋,崔太后又因她触怒圣上厌弃了她将她贬至御兽苑,建章宫还有个眼巴巴等着太后栽培的李冰清在,崔太后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忘记她这个人的存在,她便能自此悄无声息地在众人眼前消失…… 既然早晚都要消失,倒不如现在就消失。藏身御兽苑自然不是长久之法,这些天有一个法子在她脑子里逐渐成型,或许可以试一试。 下定决心,宋曦加快脚步,循着记忆往那日兰姑姑带她走过的青石山道一路疾行。 越往前走,空气中血水生肉的味道便越发浓重。闻到熟悉的气味,宋曦心中一振,加快脚步。未几,一个装满生肉的大木桶便出现在视野之中。 就是这里了! 宋曦心中大喜,正准备有所动作,忽然肩膀被人一拍! “……” 心脏漏跳一拍,宋曦呼吸一滞,手上的动作僵在半空。 “月歌姑娘!”妇人粗哑的嗓音在耳畔倏然响起,宋曦缓缓回过头,对上兰姑姑精光乍现的小眼睛。 “兰姑姑安。”宋曦福了福声,心中暗自叫苦。 坏了!怎么偏偏就撞上她! 按理说兰姑姑这般惫懒,这个时辰理应躺在小院中打盹才是,怎会出现在琼林之中。难道是因为自己这些天身在无极宫,兰姑姑没了帮手,这才不得不亲力亲为前来给猛兽投食? “月歌,”兰姑姑狐疑地眯起眼睛,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扫视:“那日你不是随陛下去了无极宫?怎的又回来了!” “是陛下误把奴婢认作旧识,如今误会解除,自然打发奴婢回来了。”宋曦勉强维持镇定自若,朝兰姑姑温顺一笑,道:“姑姑,前日里奴婢不在苑中,劳您亲自做这些粗活,眼下奴婢既然回来了,您便回屋歇歇吧,这里的活儿交给奴婢便是。” “误认?”兰姑姑犹疑着眯眼,锐利的目光直勾勾落在宋曦脸上:“我怎么觉着不像啊。那日陛下见你身边盘着条蛇,想都没想便冲上前,后背都蹭伤了。那般紧张上心模样,我倒觉得月歌姑娘这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原来昨日秦公公口中提到的伤势便是那日留下的吗…… “姑姑说笑了。”宋曦微微顿了顿,脸上却柔柔一笑,长睫微微垂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光,看上去仿佛为自己深感惋惜。 “若有福分能入圣上的眼,奴婢为何还要回到御兽苑呢。” “此话倒是不错。”兰姑姑眼中疑云顿时一扫而空,继而冷冷一笑:“我就说了,陛下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见过?怎会看得上御兽苑里的末等宫婢。你啊,还是安安心心留在我手下干活儿吧。” “是。”宋曦低眉垂目,声音轻软而乖顺:“姑姑忙了一日,快回屋休息吧。这的活儿,姑姑只管放心交给奴婢便是。” 兰姑姑打了个哈欠,轻轻一拍她的肩膀,满意道:“你倒乖巧。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这里你盯好了,天黑前把活儿干完。” “是。” 兰姑姑点点头,转身朝山下走,边走边随口道:“跟着本姑姑好好干,自有你的造化。” “奴婢明白。”宋曦微微屈膝行礼,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树影尽头,唇角乖顺的浅笑缓缓隐去。 这被人呼来喝去当牛做马的造化,不要也罢。 兰姑姑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宋曦松了一口气,五指虚握靠近唇边,放声喊道:“果子——” 琼林一片寂静。 未几,树林深处隐约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踏着落叶而来,不出一会儿,一条高高竖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就出现在宋曦视线之中。 “果子!”宋曦大喜,笑着蹲下身,眼看着果子先是从树丛间探出圆滚滚的脑袋,下一秒就四肢贴地飞奔而来纵入她怀。 怀抱里忽地撞进一团温热柔软、毛乎乎的小东西,果子蓬松的大尾巴在她面前来回晃动,扫得她“咯咯”发笑。 “好果子,果然是你。”宋曦莞尔一笑,抱着果子用力蹭了蹭才把它放回地上,点着它湿漉漉的黑鼻头笑道:“那日我昏昏沉沉的,看见你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果子“嘤嘤”叫了一声,两只粗粗短短的后肢撑地,上身直立站起,一只毛茸茸的爪子高高举起,露出黑乎乎的肚皮,直冲宋曦摇头晃脑。 “果子可聪明了,定不像我这么没用被人掳来这里的吧。”宋曦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掌心被微微有些发硬的毛发硌得发痒,含着笑道:“你是循着我的气息找来的吧。” 果子歪了歪头,在宋曦掌心用力蹭了蹭。 “我就知道是这样。”宋曦浅浅一笑,道:“既然你能进来,此地便能通往外边。好果子,速速带路领我出去!” 果子仿佛能听得懂宋曦的话似的,轻轻晃了晃脑袋,四肢着地抖抖尾巴,转过身朝林子深处撒丫子跑了过去。 宋曦为之一振,喜上眉梢,赶忙起身追了上去,在林子里七拐八绕了许久,一直到暮色四合、月出天际才隐约看见一处高耸的红墙。 想来这里就是琼林的边缘了,只是那红墙足有数丈之高,单凭人力绝对无法翻越。 果子步子放缓,一扭一扭地在前方带路,不一会儿就带着她来到红墙下。 宋曦抬眼看去,只见高墙一侧转角之处或因年久失修坍塌了一段,红砖倾泻而成一道短短的斜坡,比起它处低矮许多,果子轻轻一跃便越上墙顶,立起上身冲宋曦嘤叫一声,复又跳了下来。 “好果子,你就是从这里跳进来的对不对?”宋曦蹲身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接着便挽起袖子朝那坍塌的宫墙走去。 那斜坡不算高,果子能跳上去,她自然也能轻松翻过。 宋曦撩起裙摆,手脚并用,一步一步攀上红墙。 站在墙顶的一刻,微凉的晚风吹来,拂起她耳畔的碎发,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闻到了空气中夹杂着的自由的味道。 可是下一秒,脚下却隐隐传来一声熟悉的叹息。 “……” 宋曦浑身一僵,视线一寸一寸往下游移。 红墙之下,赫然是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漫天月华勾勒着他深邃俊朗的轮廓。 “阿曦。”李焱仰头看她,唇角仿佛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好端端的,站那么高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阿曦:拒绝画饼。不想在宫中当牛马了,我要出宫做自由自在的风。 小李子:我虽然治国理政的水平暂时还不太行,但是抓老婆技能点满。阿曦想走可以,但必须带上我! * 前几天是有些短小,今天粗长起来了!欢迎享用。 * 感谢订阅[亲亲] 第35章 放你出宫 红墙之下,漫天月华勾勒出李焱修长俊朗的身形。他仰着头,黑色织锦袍袖在夜风中猎猎飞扬,唇角仿佛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仿佛已经在此等候多时:“阿曦,站那么高做什么?” 宋曦陡然一惊,脚下竟蓦地一晃,整个人往下栽倒!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瞬息后,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迎接她的却是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李焱宽厚有力的手掌箍着她的腰,宋曦的后背紧贴着对方的胸膛,鼻间萦绕着龙涎香沉郁的气息,隔着轻薄的衣料,他掌心和胸膛的温度与她的体温丝丝缕缕交缠在一起。 李焱垂眸看她,声音低沉悦耳却隐隐带着几分狎昵的味道: “原来阿曦喜欢投怀送抱?” 宋曦被他灼热的视线盯着,浑身上下仿佛立刻就要烧起来一样,对方抚在腰间的手掌烫得她心里发慌,良久回神,仓惶地在他怀中挣扎起来。 李焱却不动声色收紧臂膀,搂得更紧了,顺势俯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当我的无极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阿曦,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说话间他的气息掠过耳畔,拂动她耳畔的碎发,带起些微痒意。宋曦一阵颤栗,抬起眼眸匆匆一扫,只见随李焱而来的仆役侍卫皆站得远远的,背过身去低眉垂首避开了视线。 “陛下,放奴婢下来吧。”宋曦匆匆垂眸,压低声音道:“这不合规矩。” “我本来也不讲什么规矩。”李焱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刻意压低的声音颇有威胁似的意味:“走吧,回宫再与你好好算账。” “陛下——”宋曦还想挣扎,这时一道金棕色的身影从墙角一闪而过,后肢着地,直直站在李焱面前。 果子毛茸茸的大尾巴高高竖起,脑袋微抬,滴溜溜的眼睛在李焱身上打转。 “果子!”宋曦刚叫出声,却见果子飞快窜上前来,两条前腿攀上李焱的大腿,爪子一下一下扒拉他的袖摆。 “无妨。”李焱对手按兵器的侍卫摆了摆手,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颗玉雪可爱的甜果塞进果子爪子里,含笑道:“小果子,好久不见了。” 果子“嘤”了一声,一爪捧起那甜果闪到一边,“吭哧吭哧”啃了起来。 宋曦咬牙暗骂:“坏果子!叛徒!” 李焱低笑一声,抱着她大步往前走去。 宋曦身子一晃,下意识勾住他的脖颈,穿过随行而来的仆役侍卫时,匆忙把脸埋入李焱怀中,两颊烫得像要烧起来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良久,她沉闷的嗓音从李焱怀中传出,每一个字音都像从嗓子里逼出来的一样,满是疑惑和不甘。 “想知道?头顶传来李焱的轻笑:“叫声阿焱哥哥来听听。” “……” 宋曦不说话了,脑袋在李焱怀里动了动,只让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睛探了出来,月色下眸光潋滟,湛若秋水,好奇地打量四周。 夜色中,四周树影憧憧,寂静无声,只能听见他们一行人行走间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宋曦睁着眼睛看了半晌也没能看出自己身外何处,直到李焱在她头顶悠悠开口: “琼林西南侧有一处观景平台,每年春猎秋狩时设座供人观赛得以俯瞰整片琼林。” “……” 所以自己在林中苦苦跋涉,竟早就被李焱尽收眼底吗?可他又如何得知自己会回到御兽苑,想着从琼林掏出宫外?宋曦一言不发,既气恼又不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李焱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宛如闲话家常般不疾不徐道:“你虽不让人跟着,可一路走来总少不得被宫人看见,你生得这般扎眼,足令人过目不忘。我只派人拉了名册,将今日在宫中当值的宫女内侍叫来一一询问,便听人说你往御兽苑的方向来了。” “……” “你想得其实不错,琼林尽头确实与与宫外仅有一墙之隔,你若动作快些,即便我在知晓你的意图后径直赶到宫墙外追堵,也未必追得上你。只不过宫墙之外常年暗伏无数金武卫精锐,以防宵小潜速宫城。否则今天潜入几个尖细,明日又走失几个宫女,我大越皇城岂不是千疮百孔,破绽万千,毫无威仪可言? 宋曦:“……” 所以即使李焱没能赶到墙下堵到她,她翻墙而出也逃不过金武卫的眼睛,最后还是会被扭送进宫。 当真是白费功夫! 李焱微沉悦耳的嗓音在她耳际响起,话音里噙着隐隐的笑意:“怎么样,阿曦心服口服了吗?” …… 彼时宫道尽头已隐约可见无极宫庄严威赫的轮廓,李焱大步流星登上长长的玉阶,两侧犹如人偶般岿然不动的金武卫齐刷刷单膝跪地。 李焱袖袍飞扬,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打横抱着宋曦进了无极宫。 “都退下,关门。”李焱低声吩咐,秦福广应了声“是”匆匆招呼宫人退出寝殿。殿门轰然关闭,满屋龙涎香气缭绕,李焱大步迈进寝殿,把宋曦往龙床上小心一放,趁对方还未回过神来便伸手撑在榻上,起身上前,黑沉沉的目光直逼宋曦,哑着嗓音道:“阿曦,你若当真不想待在宫中,可以直接与我说。宫里不比外头,你这般莽撞,万一伤了自己可叫我如何是好。” 宋曦移开视线反问道:“与陛下说了又如何?陛下会允我出宫吗?” 李焱想也没想,断然道:“我能。” “当真?”宋曦眸光登时一亮,可很快又黯淡下来,唇角微扬,勾起一抹轻嘲似的笑意:“陛下何必一再拿我取乐?” 李焱俊脸微沉:“你不相信我?” “陛下若真有意放我离开,为何又将我带回无极宫?”宋曦嗓音发苦,跋涉了一天却是徒劳无功最后还是回到这囚笼般的宫城,心中积蓄许久的不甘和委屈陡然之间漫溢而出,脾气上来一时竟豁了出去,不管不顾道:“陛下许下的承诺太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又是哄着我玩的,我早就已经分不清了……” “我怎会骗你!”李焱急了:“我可对天起誓,对你所要无一字虚言!” “陛下曾说自己不信鬼神。”宋曦神情淡漠,冷冷道:“既然如此,发誓又有何用?若陛下所言非虚,不如现在就应了诺放我出宫如何?” 李焱直勾勾地望着她,眉宇渐渐舒展,未几却笑了笑,道:“我是说允你出宫,却不曾说过会‘放’你出宫。” 宋曦一脸懵然:“有何区别?” 李焱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道:“我不日将启程赴边城镇压游民叛乱,留你一人在宫中,委实心有挂碍,便想带你一路同行。” “边城?”宋曦的身体仿佛被这句话牢牢盯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才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睁大眼睛伸手指向自己,喃喃道:“带我一起去吗?” “不错。”李焱倏然起身,长身而立,灼灼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自觉轻笑道:“我尚在宫中,你便敢翻墙出宫,这般顽劣,当然还是亲自带在身边才教人放心,否则等我回京,怕是上天入地都难觅你的踪迹了。” 虽不是彻底放她自由出宫,但好歹能离开这个压抑沉闷、规矩森严的宫城,宋曦心中不由暗生欢喜,眸光微微闪动,似有桃花流转。 “怎么,不愿随我同去?”李焱见她不言不语,眉峰一扬,道:“既然阿曦不愿,留在宫中也是无妨,我自会派人看顾好你,待我回京与你再次见面时便能光明正大娶你为妻了……” 生怕李焱改变心意似的,宋曦赶忙道:“我愿意去的!” 她生在盛京城,长在盛京城,宋府鼎盛时便从未出过城,后来宋府获罪被抄,她沦落端国公府,更是连国公府的大门都没能迈出过,即便后来逃出国公府,所行最远之处也只不过是盛京城郊的凤凰山。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她虽心中向往,却始终无缘得见。 能亲眼看一看盛京城之外的世界,哪怕只是流寇游民作乱不断的边境小城,对她来说也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更不用说宫外不必宫城之中戒备森严,到了边城之后,李焱既要忙着布防,又要想方设法抗击游寇,注意力自然不会多放在她身上,到时再见机行事,伺机逃跑岂不更加轻松可行。 宋曦心中盘算着,眼角眉梢不自觉染上笑意,直到被李焱的声音拉回思绪: “你既想跟着我去,可得先把身子养好才行,边城不比盛京暖和宜人,春分过后端午之前依旧大雪纷飞。我已与子渊议定,半月后启程,若那时你还未痊愈,便只好留在宫里了。” “小小风寒,哪里就这么娇弱了?”宋曦撇撇嘴,仍难掩眸中的向往和笑意:“我定不拖陛下后腿。” 李焱低沉地笑了一声:“好。” * 有了出宫的奔头,宫里的日子也不觉那般难熬了,宋曦只循医嘱服了两日药,便觉风寒已好利索了,又见殿外春光宜人,本想带着果子到院子里玩耍,却忽然听见殿外一阵喧闹。 未几,一名面生的年长妇人竟不顾映画等人劝住,用力推开殿门大步入内,站在殿前眯起眼睛睨着宋曦,问:“你就是御兽苑的宫女陆氏?” 宋曦微微一怔,下意识点头道:“奴婢陆月歌,不知这位姑姑是……” 那妇人微微仰头,神情倨傲:“陆氏,寿康宫太后娘娘唤你过去,跟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亲亲] 第36章 验身 忽然闯入无极殿里的年长宫女自称李氏,乃寿康宫潘太后身边一等掌事姑姑。在她身后还跟着一群颇有气势的太监宫女,一群人昂首阔步一窝蜂涌进寝殿。 “太后娘娘传御兽苑宫女陆月歌即刻前往寿康宫问话。”李姑姑高声说完,招了招手,身后两个大块头宫女立刻走上前来,来到宋曦两侧,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宋曦大惊失色,果子嘤叫一声,从她怀里跳下,四肢着地蹲守一旁,尾巴高高竖起,如临大敌地盯着李姑姑一行人。 “哪里来的畜牲!竟敢在陛下寝宫作乱!”李姑姑一扬又细又弯的眉毛,对着映画等人冷冷道:“你们这些奴才怎么办事的,这样的脏东西怎敢任其在陛下宫中招摇?还不快来人把这畜牲扑杀,免得伤了陛下!” 宋曦悚然一惊,差点跳了起来,扭过头叫道:“果子快走!” 果子机灵,似已看出一行人来者不善,哪里肯就此起主而去?却只后肢着前肢高高举起,作势要朝寿康宫宫人扑去。两名粗壮的宫女见状,已掳起袖子一左一右朝果子夹击而去,果子体型轻灵娇小,宛如天地钟灵所化,于众人之间上串下跳左冲右突,愣是将几个宫女支溜得团团转,没一会儿便面对撞在一起,纷纷抚着额头一屁股跌坐在地,痛苦地叫出声来。 “蠢材!蠢材!连只畜牲都捉不住!”李姑姑大怒,转头支使身后的人马一起上阵。 宋曦眼见情况不对,赶忙回过头冲果子叫道:“果子不要管我,快躲一躲,我不会有事的!” 果子小小的身形一顿,往宋曦所在的方向偏了偏脑袋,似有灵性般抖了抖蓬松的大尾巴,紧接着便一溜烟窜上窗台,身形一闪跳窗而出。 “混账!”李姑姑勃然大怒,指着宋曦道:“老身此来代表太后娘娘,你公然违逆娘娘意思,究竟意欲何为!” 说着正准备命人追去,却听宋曦急道:“嬷嬷息怒,太后娘娘不是急着要见奴婢吗?我就奴婢这便随嬷嬷同去,免得去了晚了,惹娘娘不快。” 李姑姑转念一想,心知宋曦所言有理,便冷哼一声,挥手示意宫女带走宋曦。 与此同时,映画带着冬君春霞等婢女匆匆围了过来,又惊又慌道: “李嬷嬷且慢!陛下临上朝前交待过,陆姑娘不得随意离开无极宫。还请姑姑对太后娘娘解释一二,待陛下回来后,陆姑娘立刻随陛下前去向娘娘请罪。” 李姑姑眼神凌厉:“太后娘娘懿旨,便是陛下亲临也莫敢不遵。怎么,你们几个奴婢,还敢抗旨不成?” “奴婢不敢,只是——” “映画姐姐。”宋曦眼看对方来势汹汹,心知逃不过,忙叫住映画,很轻地摇了摇头:“太后娘娘召见,自是没有抗旨的道理。” 映画满目忧急:“姑娘,奴婢随您一起去——” 李姑姑眼睛一瞪,厉声道:“寿康宫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擅闯的地方!太后娘娘只召了陆月歌一人。” “是。姑姑不必动怒,奴婢这就随几位姑姑前去寿康宫拜见太后娘娘。”宋曦刚说完,就被两个粗壮宫女架着胳膊,宛如押解罪奴似地带走了,徒留无极宫里几个宫女面色惨白,乱作一团。 “还愣着做什么?”映画原地一跺脚,招呼春霞等人到:“速去勤政殿禀明陛下!” “映画姐姐你忘了?”春霞面色灰白:“陛下今日出城巡视城郊兵营,此刻未在宫中啊……” * 寿康宫。 宋曦几乎是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宫女强押着带进殿中,刚进殿不久,还没敢抬眼一看座上之人,忽然有人在她背上重重一推,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膝盖重重叩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钻心裂骨似的疼。 “……”宋曦咬紧牙关,不敢发出半片呻吟,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厉喝:“大胆!太后娘娘面前,还不跪好行礼!歪七扭八,成何体统!” 宋曦心神一凛,强忍膝上剧痛,俯首跪地道:“奴婢月歌,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安。” 话音落地,回答她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头顶无人应声,整间寿康宫大殿仿佛顿时空无一人,陷入一片压抑的死寂。没有得到允许,宋曦不敢抬头,四肢贴地伏倒在冰凉的地面上,大殿里虽明珠璀璨,灯火通明,她却觉得比冰窟窿还要阴沉森寒。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才悠悠响起一道淬了冰似的锐利的嗓音:“抬起头来。” 宋曦应了声“是”,怯怯地抬起头来,眼帘却是微垂着,不敢直视上座之人。 “哼,肤白胜雪,弱柳扶风,果然颇有媚骨。”头顶再度响起潘太后冷冷的声音:“哀家听说皇上这些天连续宠幸了一个御兽苑奴婢,想必就是你了。说吧,究竟是用了什么狐媚下作的手段勾得皇上神魂颠倒?” “???”这话从何说起啊! 宋曦大惊失色,伏倒在地,急声道:“太后娘娘明鉴!奴婢昨夜只在无极宫偏殿暂歇,并无任何逾矩之举!” “暂歇?”潘太后冷冷一笑,玉指捻着盖碗,轻轻刮去茶汤上的一层浮沫:“你的意思是,这些天来,你夜夜留宿无极宫,与皇上却恪守规矩,无事发生?是这样的吗?” 宋曦额前生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太后娘娘明鉴,确实如此——” “混账!”崔太后勃然怒起,手上的茶碗往下重重一掷,滚烫的茶汤飞溅而出,点点滴滴洒落在宋曦衣角。 大殿里的宫女仆妇匆匆跪地,迭声呼道:“太后娘娘息怒。” “你当哀家是瞎的、聋的,还是傻的?”潘太后厉声斥道:“你入无极宫也并非一日二日!哀家早已听说,数日前陛下连早朝都罢了一日,亲自前往兽苑将你带出,抱着你招摇过市径直入了寝宫!这些天来每日一下朝朝直奔寝宫与你私会,你却对我说你恪守奴婢本分,从无越矩之处?你觉得哀家真是昏聩无知,由着你哄骗?” 可事实本就是如此啊! 宋曦心中委屈,却不敢多加辩驳,只埋首跪地,卑顺道:“太后娘娘息怒,奴婢所言字字非虚!” “好一个嘴硬的丫头!”潘太后拂袖坐下,一掌拍在椅背上,居高临下打量她半晌,怒道:“看来你今天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姑母何必因一个宫婢生气,没的伤了凤体。”与此同时,一道婉转悦耳的年轻女声响起,话音里含着慵懒的笑意:“既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未与陛下有过肌肤之亲,姑母何不派人验验她的身呢?” 验身? 她清清白白,自是无甚可惧,可是凭什么平白无故要让人验身! 宋曦一时惊起,浑身剧颤,顾不得规矩,猛地抬头对上高台之上的两个人。 只见端坐凤座上的中年女子年近四旬,眉目端丽,衣饰奢华,想来就是李焱的生母,皇太后潘氏。她虽保养得当,脸上未见半点衰老痕迹,衣饰尽皆繁复华丽,却未有崔太后那般通身浑然天成的尊贵雍容之气度,此刻横眉倒竖,威严不足却显狰狞之态。 而俏生生侍丽其侧的是一名紫衣少女,年岁与她相仿,生得杏眼桃腮,眉目如画,端庄秀美。 “大胆贱婢!”宋曦刚抬眼,耳边便响起一声怒斥:“谁允你直视太后娘娘凤颜!” “奴婢万死!”宋曦颤然垂眸,苦求不止:“只是奴婢清清白白,不曾作下狐媚惑主之事,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清白?”潘太后冷冷一笑:“颖丫头说得不错,是否清白,一验便知——来人,动手验身!” “是!”几个粗壮的婆子围了过来,也不设屏风围挡,就这么七手八脚把宋曦按在地上,直接上手扒拉起她的衣裙来。 衣带被粗暴地扯开,衣裳被一件一件强行卸下,宋曦紧紧攥着衣襟,可是很快双手就被粗手大脚的宫女仆妇残忍地拽开,死死压在地上。 “太后娘娘,您——”她想要求饶,嘴里却被身旁嬷嬷胡乱塞进一团衣带。 衣衫一件一件被剥落,刺骨的寒意顺着肌肤一寸寸攀上脑顶。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的视线中,潘太后的面容沉冷而酷烈,站在她身后的少女用扇子挡着半片脸,只露出一双秀美的眼睛,眸底的嫌恶清晰可见,嬷嬷宫女们目光更是冰冷鄙夷……大殿里透亮的明珠之光映照在她不得不暴露在众人视线下的肌肤上,泛起一层惨白的光。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连做人的资格都被剥夺,变成是是一件任人随意摆弄的物件。 …… 屈辱的折磨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听到耳边传来嬷嬷的声音: “回太后娘娘,经查验,此女确实还是完璧之身。” “……”人群散去,宋曦自一地散乱的布帛中艰难爬起,木然抓起一件一件衣衫往身上包裹,然而噩梦竟还远未结束。 不知哪个嬷嬷重重嗤了一声,道:“仍是完璧之身也未见得她就是个正经奴婢,娘娘您瞧她那模样身段,分明一副狐媚模样,陛下不过见了一眼便被迷得神魂颠倒,连早朝都罢了,不得不防啊。” “所言极是。”潘太后略一点头,声音冰冷:“来人,把药端上来。” 脚步声匆匆远去,未多时又匆匆而来。头发被人用力拽起,一碗乌漆嘛黑的汤药毫不留情地怼道她面前,浓重的药味逼人作呕。 “此乃断子汤,可节育断产。”潘太后嗓音冰冷,一字一句犹如刮骨利刃,生生剜进她的血肉:“你既然口口声声没有魅惑君上的心思,那便服了此药以证清白吧。” 这是什么道理…… 宋曦浑身发颤,连连摇头。 宫中的断子汤她早有耳闻,此药一喝,她此生绝无可能孕育子嗣。虽说在端国公府见多了妇人产子时的苦状,她早已下定决心此生绝不生儿育女……但是否生育乃她个人之意愿,凭什么被旁人左右! 宋曦咬牙盯着眼前汤药,决绝地一摇头。 头顶传来潘太后的冷笑:“此事还由得了你一个奴婢说不——把药给她灌下去!” “是!”端药的嬷嬷大手一挥,两个宫女上前大力将她按住,嬷嬷取下她口中布团,捏着她的下巴,手腕倾斜,黑稠的汤药在盏中微微晃动,眼看着就要灌入口中!—— 作者有话说:小李子好不容易才在老婆那里涨了一点点好感度,被亲娘一顿操作干回解放前…… * 感谢订阅[亲亲][亲亲] 第37章 断子汤 “来人,把药给她灌下去!” “是!”李嬷嬷大手一挥,两个宫女上前大力按住宋曦的手脚。 堵在口中的布团被取下扔在一旁,下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用力捏住,宋曦被迫张口,眼见李嬷嬷手里的药盏寸寸逼近,眨眼之间,碗沿已贴上她的下唇。 宋曦心里一阵阴寒,身子不住地瑟瑟颤抖——断子汤的威名她早有耳闻,此药不仅于宫中盛行,在宫城之外,上至世家贵族,下至商贾大户,但凡有后宅争斗之处,都有此药踪迹。当年她就在端国公府亲眼见过府中姬妾被各房主母强灌汤药的残忍画面。此药至寒至毒,一入腹中,不出片刻便腹痛如绞,身下血崩不止,至少一个时辰后疼痛稍缓,在此过程中,除了咬牙强撑过去外别无他法。身子稍弱些的女子根本挺不过这地崩山摧般的剧痛,竟生生疼死过去,而身子强壮硬朗些的女子,即便挺过剧痛侥幸活了下来,往后也再无生育可能。 宋曦死死盯着李嬷嬷端饭眼前的汤药,瞳孔寸寸收紧——此药一旦入腹,她此生绝无可能孕育子嗣。虽说过去在端国公府见多了妇人产子时的苦状,她早已下定决心此生绝不生儿育女……但是否生育乃她个人之意愿,凭什么被旁人左右! 宋曦眸中寒光一闪,就在李嬷嬷手腕倾斜,黑稠的汤药眼看着就要灌入口中的瞬间陡然发力,不知竟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强行从宫女手中挣出一只手来狠狠挥向李嬷嬷手里的药盏。 “啪——”地一声响,粗瓷药盏重重砸地,黑黢黢的药汁淌了一地,空气中多时满溢苦涩的药味。 “反了!反了!”潘太后重重一砸椅背,拂袖起身,颤抖着手指向宋曦,怒斥道:“你这贱婢,胆敢在哀家的寿康宫这般放肆!还有没有规矩——你、你干什么!” 只见宋曦竭力挣开宫人的束缚后,竟踉跄起身,扑倒在破碎一地的药盏旁,飞快拾起一片碎瓷握在手中,目光戒备而绝望。 潘太后的话音一顿,脸色登时剧变。 “放肆!太后娘娘面前,岂容你手持凶器?给我拿下!”李嬷嬷一声令下,身后的宫女尽皆涌上前来,却好似对宋曦手里的瓷片颇为忌惮,始终不敢近前一步。 “太后娘娘!”宋曦手握瓷片,眼眶发红,嗓音带颤:“月歌只是一名末等宫女,命如草芥,死不足惜,但今日奴婢随寿康宫中众人离开无极宫前来拜见娘娘,无极宫上下、还有一路走来遇见的宫女太监都是见证。若奴婢有个三长两短,没能全须全尾回去,到时候奴婢的主子崔太后娘娘……还有陛下,必定会追究这中间发生的事,您贵为太后,因为奴婢与两位主子闹得不愉快、甚至担上凌虐宫女的名声,委实得不偿失。” “你胆敢威胁哀家?”潘太后不怒反笑:“哀家贵为太后,处置一个奴婢罢了,难道还需看旁人的脸色?随便给你安个罪名,便是打死也无人敢说哀家错了!来人,给我抓住她,灌药!” “我并未触犯宫规!”宋曦急了:“所以即便我是命如草芥的怒的奴婢,您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也没有动用私刑的道理!” “可笑!”潘太后冷哼一声:“哀家乃大越后宫最为尊贵的女人。哀家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道理!” 宋曦手握瓷片,闻言竟断断续续笑出声来:“娘娘怕是言错了,后宫最尊贵之人,何时轮得到您自居?”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面色惊变! 李嬷嬷又惊又怒:“还不住口!” 太后身后以扇遮面的端庄少女亦忍不住大声呵斥:“大胆!” 潘太后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脸颊迅速湛成了猪肝色,双唇两侧微微下垂的肌肉不住颤抖,她死死盯着宋曦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同样。”既然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去,宋曦也无甚顾虑,竟把生死都抛之脑后,不管不顾道:“娘娘虽贵为太后,却仅是凭借生育陛下获封皇太后之尊,而建章宫的崔太后娘娘,才是先帝嫡后、陛下嫡母,名正言顺的圣母皇太后,如今统领六宫之人。有崔太后娘娘在前,您又算什么呢?” “你!你——”潘太后一手抚着胸口,声音发颤:“你这贱婢,竟敢、竟敢——来人,把她拿下!给哀家割了她的舌头!” “眼下陛下尚未立后,中宫空悬,依照宫规,圣母皇太后娘娘统御后宫。”宋曦握着碎瓷片节节后退远离蠢蠢欲动即将扑上来的宫人,五指因过于用力而剧烈发颤:“奴婢并非寿康宫中之人,要想治奴婢的罪……潘太后娘娘,您还不配!” “你——”潘太后面容扭曲,抚着胸口,喘着粗气,狰狞扭曲的视线朝左右一扫,声音尖利刺耳:“你们都死了不成?由着她这般无礼?还不快把她按住,给哀家割了她的舌头!” 太后发怒,在场众人陡然一惊,再不敢怠慢,迅速上前朝宋曦围去,李嬷嬷首当其冲眼疾手快夺下宋曦手中的瓷片,余下宫女趁此机会扑了过来,七手八脚制住宋曦。 “拿刀来!”李嬷嬷一手捏着宋曦的下巴迫使她张口,这时已有宫女捧着个放着匕首的托盘快步走了过来。 “噌——”李嬷嬷抽刀,匕首锋利的寒光映着宋曦苍白的脸颊。 见那寒锋出窍,宋曦心中陡然一寒……疼痛她早就已经不害怕了,区区割舌之苦罢了,能痛痛快快刺一刺潘太后的心,便是被割了舌头,也不算太亏…… 就在李嬷嬷手起刀落,准备割去她的舌头时,一道熟悉厚重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潘太后,奴婢建章宫陆氏,奉圣母皇太后娘娘之命,来领建章宫宫女陆月歌回宫。” 雕花木门被人推开,一道端庄持重的身影缓缓入内,一步一步徐徐走至殿前,对高高在上的潘太后福了福身,随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宋曦熟悉的脸——果然是建章宫陆嬷嬷。 “谁允你进来的?”潘后怒摔手中佛珠,怒斥宫中众仆婢:“谁放她进来的!自己滚去慎行司领罚!” “娘娘。”陆嬷嬷听而不答,只语气平缓地重复道:“奴婢奉圣母皇太后娘娘之命,来领建章宫宫女陆月歌回宫。” “这个奴婢——”潘太后扬手一指宋曦,怒道:“对哀家出言不逊,哀家正要严惩,若崔太后要带人回去,且等哀家施刑完毕。” “哦?竟有此事?”陆嬷嬷扬了扬眉毛,问:“此事奴婢定当回报圣母皇太后娘娘,只是不知这丫头是如何出言不逊冒犯潘太后的呢?” 潘太后话音一滞,眼中凶光毕现。 “此奴生于山野之间,定是言语粗鲁,不堪入耳,教潘太后娘娘难以启齿。”陆嬷嬷歉然一礼,转身来到宋曦面前,沉了脸色,厉声道:“既然如此,还是你从实招来吧,究竟说了什么混账话冒犯潘太后娘娘!” 陆嬷嬷虽然疾言厉色,可宋曦此刻见她却真真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眼底顿时蓄满泪水,却是含泪不语。 “放肆!”陆嬷嬷沉声呵斥:“老身代表崔太后她老人家而来,你不言不语,蓄意隐瞒,便是欺瞒太后!还不速速从实召来!” “是……”宋曦怯怯地应了一声,小心抬眼瞅了瞅陆嬷嬷的脸色,见她面色虽严肃阴沉,眸底却并无怒色,心底略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开口道:“潘太后召见奴婢,先是给奴婢验……验身,然后又逼迫奴婢服下断子汤。奴婢并无犯错,质疑娘娘动用私刑,娘娘却说……” 说到这里,宋曦顿了顿,怯懦的视线越过陆嬷嬷落到潘太后身上。 陆嬷嬷声音冷厉:“如何?” “太后娘娘说……”宋曦压低声音,仿佛十分恐惧,道:“说自己是宫中一等一尊贵的人,说的话就是规矩,奴婢这样的人,杀了就杀了。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却见不得有人不敬旧主。奴婢纠正说建章宫的崔太后娘娘才是如今的后宫之主,因此惹怒了潘太后,扬言要割了奴婢的舌头……” “竟是如此。”陆嬷嬷佯做讶异状,指着宋曦迭声训斥:“当真是个蠢笨丫头!崔太后乃圣母皇太后,统领六宫,潘太后怎敢不敬,定是你这丫头曲解了太后娘娘的意思!” 说罢,又回头对潘太后道:“此间缘由奴婢已大致明了,定会向太后娘娘如是禀报,而这位宫女,原是建章宫之人,因御兽苑人手短缺,这才被打发过去帮了几日忙。如今她闯了祸惹怒娘娘,奴婢就将她带回,交由太后娘娘处置。” “慢着!”潘太后的声音响起:“她这般粗野无礼,哀家若不亲自从重处置,委实心气难消!” 陆嬷嬷神情一冷:“太后娘娘,这不合规矩。陆月歌是建章宫的人,按宫规只有建章宫的主人或是六宫之主方有资格处置,潘太后娘娘,您既不是其主,也不是六宫之主,恐怕……确实没有这个资格。” “你——” 陆嬷嬷却再不理会她,草草冲她福了福身,便带着宋曦转身出了寿康宫。 “混账!”刚踏出寿康宫门,大殿内立即响起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潘太后冷厉的话音一字一句传出: “潘颖,今日你都看到了。在这宫中,除非成了皇后,执掌六宫,否则什么都不是。哀家今日所受屈辱,你若来日不想再受,便一定要早日当上皇后,母仪天下,统御六宫!” “是。”端庄娴雅的少女的声音响起:“颖儿谨记太后姑姑教诲。” * 身旁的脚步声渐缓,最终停在了身后不远处。 陆嬷嬷忽然停步回头,宋曦低着头一言不发站在宫道上,发丝披散,一身宫装凌乱,面容隐在散发之间,只露出一小片苍白失色的脸。 “……”陆嬷嬷无声地叹了口气,折返回头,一手捧着宋曦的脸,另一手捋起一丝散乱的鬓发别至耳边,板着脸道:“光天化日,衣裳凌乱,披头散发,成何体统?快随我回宫整理整理,否则被主子们瞧见了又要罚你。” 她说话时虽一板一眼,语气却并不严厉,语速反倒轻柔缓慢,话音里隐隐带着些关切怜惜的意味。 “嬷嬷……”宋曦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张煞白的脸,眼眶一圈红通通的,眸中泪雾盈盈。 陆嬷嬷一怔,下意识伸手替她擦去眼尾的碎泪,语气不由得越发和缓了:“怎么哭了?从前在崔嬷嬷那儿学规矩,那般辛苦也未见你流泪。” 宋曦眨了眨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是陆嬷嬷那张熟悉的面容。一时之间,恐惧、惊惶、无助和委屈犹如决堤洪水般冲垮理智的防线,眼睛涨得发酸,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声。 “嬷嬷!”她哽咽一声,脚步踉跄着朝陆嬷嬷扑去,猛地一头扎进对方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食指攥紧她后腰上的衣袍,骨节因过于用力而泛白,她把脸埋在她柔软的怀抱里,决堤的泪水转眼就打湿了对方的衣襟。 “你、你这孩子……”陆嬷嬷被猝然抱住,先是一颤,随之整个人顿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怔了怔,良久才抽出手来安抚似地轻轻抚了抚宋曦的后脑,柔声道:“这是在寿康宫受了多大的委屈,哭成这样……” “她、她们强行扒掉我的衣服……”宋曦带着颤抖泣泪,声音轻而破碎,话音里的恐惧和羞愤清晰可闻:“那些婆子……还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好恶心……” “潘太后她还想给我灌药……断、断子汤……为什么……我明明什么也没做……” “莫怕,已经没事了……”陆嬷嬷轻拍她的后背,迭声安抚,“她不过是怕你抢了先机,把她的侄女儿挤得没处站罢了,色厉内荏,没什么可怕的。” “我没有勾引李焱……”宋曦哽咽:“我也不想待在无极宫……是李焱他、他硬要我留下,她为何不去质问她的好儿子,反倒来为难我……” “放肆,那是圣上,怎敢直呼其名?”陆嬷嬷轻喝一声,转而捧起她的脸,掏出帕子擦了擦她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声音里隐隐带着些莫名的笑意:“潘太后为难你,你也没让她好受不是吗?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可是字字句句都扎在潘氏心上了。好了,把眼泪擦干净,崔太后素来不喜女子这般怯懦软弱模样,稍后见了崔太后,可再不许哭鼻子了。” “……好。”宋曦身子一口气,最后点点头,擦干眼泪跟着陆嬷嬷继续往崔太后的建章宫走去。 * 建章宫。 宋曦跟在陆嬷嬷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内殿,崔太后才从榻上悠悠起身,姿态从容,气度悠然,乌沉的眸子一转,视线落在宋曦身上,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在寿康宫里闹了一遭,日头已经偏西,耀目的霞光自窗棂射入,驱散深宫大殿中的幽暗沉闷气息。 “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人。”宋曦伏地半晌,终于听见崔太后雍容沉缓的声音自高台之上响起:“即便到了御兽苑,你也有本事让皇帝亲自带你回无极宫。” “太后娘娘,奴婢没——” “哀家明白。”崔太后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一抬手遥遥打断她无力的辩解:“哀家与潘氏不一样,你有姿色有本事有造化,能凭一己之力在皇上心上挣到一席之地,这样很好,哀家欣赏你。” 宋曦:…… “何况你本就是哀家亲自栽培选送给皇上的美人,你得了圣宠,哀家再高兴不过,不会因此为难你,而你今日的表现,也算令人满意。” 宋曦怔抬头,不解其意。 崔太后闭着眼睛轻嗤一声:“潘氏自己也不过是小门小户破落出生,不过仗着肚子争气诞下皇子才在宫中有了身份,如今却又看不上与曾经的她一样身份低微的女子,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说着,她猛地睁开眼,凌厉的视线直逼宋曦:“你没有喝下那断子汤,这样很好。一个女人,身在后宫,如果连自己的肚子都护不住,那委实不值得哀家再多费心思。你这丫头,倒颇有些能为和胆色,与哀家之前所想……很不一样。” 宋曦略微低了头,嗓音发涩:“太后娘娘谬赞了,奴婢出言无状,惹怒潘太后,若不是陆嬷嬷及时出现相救,那断子汤……奴婢怕是躲不掉的。” “你如今身份卑微,一无所有,自然只能任人搓扁捏圆。”崔太后豁然起身,拾阶而下表宋曦走来,刺金绣凤的华丽裙摆在身后的玉石长阶上旖旎铺开,犹如凤凰展翅。 “有朝一日,你脱了奴籍,成了妃嫔主子,甚至六宫之主,谁人还敢欺你辱你?”崔太后说着,外宋曦面前站定,锐利黑沉的视线居高临下扫视而来:“哀家且问你,分明已抓住圣心,为何还不侍寝,趁热打铁为自己争个位份?” “太后娘娘!”宋曦悚然一惊,连忙道:“娘娘误会了,李……陛下对奴婢并非存了那样的心思……” “哀家不是潘氏,不必用那些废话糊弄哀家。”崔太后冷冷道:“陛下虽不是从哀家肚子里爬出来的,哀家却养育他十来年,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哀家最清楚不过。他求而未得,那问题势必出在你身上。” “……”宋曦俯首道:“奴婢惶恐。” “好好想想吧。”崔太后冷冷觑了她一眼,拂袖转身,重回榻上,寒声道:“建章宫不养闲人,你既是从建章宫出去的,哀家便只护你这一次。 权利也好,身份地位也好,只有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才是你的东西、能够实打实为你所用。 往后你是要成为这后宫的主人,呼风唤雨,还是继续当人尽可欺的奴婢,端看你自己。” 宋曦恍惚应了声“是”,又听崔太后的声音幽幽传来:“起来吧,往后没在哀家面前犯错,便不必动不动就跪。” “谢太后娘娘恩典。” “对了,还有一事。”崔太后仿佛才想起来似的,慢悠悠道:“听说你今日咆哮寿康宫,对潘太后不敬?此乃不不敬主子之重罪,你如今还是建章宫宫女,此罪哀家不得不罚。” 听她这么一说,宋曦心中“咯噔”一声响,正准备跪地领罪,便见崔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也不是什么重罪,就罚你把今日对潘太后说的话罚抄百遍,望你日后谨言慎行,莫要再犯。” 宋曦“啊”了一声,颇有些难以置信——这算什么惩罚? “还愣着做什么?”崔太后闭目,歪在榻上,“回你原先的屋子写去,明日哀家派人给潘太后送去……希望她能就此暂歇雷霆,不与你计较。” …… 建章宫后院不起眼的小屋里,宋曦铺陈纸笔,遵从崔太后的命令,一字一字抄写在白天对潘太后所出的恶言: “眼下陛下尚未立后,中宫空悬,依照宫规,圣母皇太后娘娘统御后宫……” “后宫最尊贵之人,是崔太后,何时轮得到您自居?” …… 墨迹在纸上盘旋成字,眼前似又浮上白日里在寿康宫受到的折辱—— 无数凶神恶煞的宫女仆妇拉着她的手脚,犹如剥虾壳般当众把她扒得精光,在场众人或鄙夷或厌恶的视线落在她不得不暴露出来的肌肤上。 “啪嗒——”眼睛一酸,泪水不自觉落下,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漆黑的墨渍。 “……权利也好,身份地位也好,只有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才是你的东西、能够实打实为你所用。” 崔太后沉冷的声音在耳畔久久回荡,仿佛厚重的云层在脑海中忽然散开,思绪一片清明。 是了,只有牢牢抓在手里权利、地位,才是这世上最坚实的依仗…… 思绪刚在脑海中串联,腰间忽然一紧,一双炽热有力的手臂悄无声息环上她的腰,下一刻整个人便被顺势拉入熟悉的怀抱中。 “阿曦。”男人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拂荡,掌心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衣裳传递到肌肤上,带起一片酥痒。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作者有话说:我们阿曦要支棱起来了[加油] 是很粗长的一章 * 感谢订阅 第38章 脱籍文书 腰间忽然一紧,一双炽热有力的手臂悄无声息环上她的腰,下一刻整个人便被顺势拉入熟悉的怀抱中。 “阿曦。”男人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拂荡,掌心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衣裳传递到肌肤上,带起一片酥痒。 “今日惯例巡查城郊军营,刚回宫就听说你被母后唤去了寿康宫,未多久又被崔太后的人带回建章宫,我怕你被人为难,便马不停蹄赶来……还好,你没出事。” 是李焱。 宋曦下意识在他怀里挣了挣,却被对方收紧手臂,往怀抱更深处带了带。 李焱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实在没有想到母后会趁我不在召见你,让你受委屈了。” 宋曦没有回头,只在原地一动不动闷声道:“太后娘娘召见问话罢了,没什么委屈的。” 即便她已努力压抑,但话音里细弱的哽咽之意仍清晰可闻。 李焱眉头皱起,双手扳着她的肩迫使她转过身来,视线落在她沾满碎泪的脸颊和纸面被泪水晕开的墨渍上。 “你哭了?”李焱抬手,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却被对方轻轻一偏头躲了开来。 “陛下。”宋曦声音轻哑:“这不合规矩,若是潘太后娘娘知道了……” 她仿佛说不下去了,话音滞在喉头,最后只又怯懦地咽了回去,强挣开李焱的手,匆匆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奴婢无事,陛下身份尊贵,不该踏足此地。” 话音比起过往更加疏离淡漠,躲闪的视线里却隐隐闪动着惊惧惶然的微光。 定是出事了! 李焱的心一寸一寸揪了起来,上前一步不顾宋曦抗拒,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问道:“是母后为难你了?还是崔太后——” “没有。”宋曦眼中泪雾弥漫,惊慌失措地回避他的视线,颤声道:“陛下不要再问了。” “你这幅模样,我怎能不问?”李焱眉峰越蹙越深,双下意识搭上她的肩,十指收紧,急道:“你究竟——” 话音刚出口,忽然听见宋曦齿缝中泄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你受伤了?”李焱大惊失色,声音发颤,本能地松了手上的力道,嗓音陡然一沉,字字道:“她们竟敢对你用刑?” “不是,没有……”宋曦一拢衣襟,闪身躲到一边,仓惶避开他的视线,眸中泪雾盈盈而下:“陛下别再问了……” 李焱眉宇深锁,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语气忧急:“伤了哪里?让我看看。” “陛下!”宋曦挣了挣手腕却抵不过李焱的力道,一时没有挣开,只无力道:“陛下,这样不合规矩。” “什么破规矩?我不在乎。”李焱不耐烦地摆摆手,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几分怨怼之意:“宋曦,你到底要到何时才能与我好好说话?” “陛下不在乎,这宫里有的是人在乎!”许是他的话刺痛了宋曦,只见她猛地抬头,攥着衣襟的手陡然一松,竟是不管不顾抓住肩上的衣料重重一扯,赫然露出一大片雪白的的香肩来。 李焱始料未及,视线本能地落在她肩上,却在看到那片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深深印着一道发青的指印时猛地顿住,瞳孔刹那间收紧。 “这是什么!”李焱上前一步,视线牢牢锁定在她肩上青紫色的指印上。只见那指印极深,指节粗大短小,显然是出自气力极大的女子之手。 李焱:…… 宋曦的皮肤细嫩雪白,吹弹可破,平日里他连碰都小心翼翼,生怕过于用力在上面留下泛红的印记,可竟有人趁他不在,如此粗残地对待她爱若珍宝之人! “太后娘娘斥我狐媚惑主,还不许我自辩,强令宫中嬷嬷为我验身!”宋曦眼中清泪将坠未坠,语气含怨,道:“陛下刨根问底,现在可满意了?” 一番话犹如把李焱的心陡然按进了热油里,心中疼痛如绞,他一寸一寸抬头,对上宋曦的视线,拉起她肩上的衣料遮好裸露的肌肤,而后才提了声,大声呵道:“秦福广,滚进来!” 一阵匆匆脚步声,御前内监总管秦公公一路小跑进了屋,在逼仄的小屋里颤颤跪地: “陛下。” “马上弄清楚。”李焱沉声喝令:“今日寿康宫的人带走月歌后都做了些什么!” 宋曦本就是崔太后送来的人,能为难她的,除了寿康宫的潘太后外,不作第二人想。 “是,陛下。”秦公公叩了叩首,匆匆离去。 宋曦却在李焱怀里挣了挣,嗓音疏离而淡漠:“陛下无需再问,我身份卑微,命如草芥,死不足惜,今日是这个人欺我,明日或许就是那个人辱我,身为奴婢,本就是人尽可欺,陛下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能为我讨回公道吗?” 李焱急道:“我能!” 宋曦嗤笑一声,很轻地摇了摇头:“陛下若是为我着想,便送我出宫吧。” 李焱双臂收紧,拥她入怀,嗓音柔缓:“阿曦,我知你受了委屈,不喜这深深宫墙,你且再等上一等。最多十日,待潘子渊点足了兵马,咱们便离宫前往边城。你不知道那西境边域,风光独好,有苍茫草地,巍峨雪山,每逢日出日落,霞光洒在山顶,整座峰峦犹如遍洒金箔……” “那之后呢?”宋曦阖目,长睫轻颤,在眼睑下投射出一小片鸦青色的阴影:“到了西境边城,待你镇压游民叛乱之后呢?我能留下来吗?” 李焱身子明显一僵,良久却干脆道:“不能。” 宋曦:…… “阿曦,”李焱见她怏怏不乐,语气越发温柔和缓,迭声哄道:“我知你不喜宫中层层规矩束缚,只待我此番平乱回京,收回崔相手中摄政之权,便能娶你为妻,到那时候,你若还是不想天天待在宫里,我也可以陪你到行宫小住。冬日便去城东的银汤湾温泉行宫,到了夏日,城南茫宕山风景独好,气候宜人,最适合避暑,你如果想念凤凰山,我也可以在凤凰山中修建行宫供你小住,你说如何?” 宋曦神情淡漠:“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李焱恍若未闻,只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放下手道:“对了,今日出宫,我带回一样东西,你且看一看,一定喜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展开来放进宋曦手中。 那是一本奏章大小的册子,面上覆着一层白纸,上书一行小字: “盛京府上呈礼部,为陆氏奴籍女子陆月歌脱籍一事” “是你的脱籍文书。”李焱垂目看她,淡淡笑道:“日前便安排盛京府着手经办此事,如今流程走完,文书已入礼部档库,你便算正式脱了奴籍,从此你不再是宫里的奴婢,而是宫中贵客。” 宋曦略一怔愣,打开册子,一行板正小楷映入眼中: “兹有本府奴籍女子陆氏月歌,蒙赦脱籍,复为良籍,即日生效。” 下方落款年月以及盛京府与礼部大印并排而立。 真好啊。宋曦心想,陆月歌从此便算脱了奴籍,恢复良民身份。 可是她不是陆月歌,她是宋曦。 “谢陛下。”宋曦阖上文书,语气平缓,神情淡淡。 李焱敏锐地察觉她神色不对,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真正需要的,可是眼下,‘宋曦’的脱籍文书我暂时……还没有能力给你,但我答应你,总有一天,我定让你心愿成真。” 宋氏一族以谋逆重罪论处,宋曦身为宋氏女,不仅身份没为贱籍,且同时记入礼部、刑部、吏部档案文书,是为罪奴,若要给她脱籍,必要翻出昔年宋业成谋逆一案,裁定无罪后方可为其受牵连者脱去罪籍。 可宋府谋逆,乃先帝钦定罪名,李焱若要为她脱籍,必须会同三司,翻案重审。 推翻先帝的裁决,谈何容易?且不说宋业成教唆皇子谋逆,人证物证俱全,就算真有遗证可证其清白,为其翻案正名便是推翻圣决,有损先帝英明。 李焱又怎会做这般吃力不讨好之事? 能拿到陆月歌的良籍,对宋曦来说,已经极不容易了…… 心中深叹,脑海里一个念头忽地一闪,宋曦身子一僵,猛地抬头望向李焱。 “你……你知道我的身份?” “你是说先帝丞相宋业成之女?”李焱很轻地笑了一下,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我知你名姓,查到你的身份,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是了。宋曦后知后觉想到,籍没为奴之人皆已被登记造册,出身为何、去往何处都一目了然。李焱身为一国之君,想查她的身份,只需报上‘宋曦’二字,她的身份、来历、所犯罪责一目了然。 从前煜昭孤身身在凤凰山中,自是无法查证,可是李焱身在皇城,一声令下,自然易如反掌。 厘清思绪的同时,宋曦一颗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底。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为何还对我这般……”宋曦微微垂头,双手抚在胸前,轻声呢喃道:“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父亲他……” 他是祸国奸相,祸乱朝纲,动荡国本,连接导致先太子英年早逝、几位皇子兄弟阋墙……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李焱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你是崔太后别有用心送来的棋子也好,是奸相罪臣之女也好,我都不在意。在我眼里,你是你自己。” 宋曦微怔,望向李焱的双眼眸光微闪,良久之后却疲惫地笑了笑,再次开口,却陡然唤起他的字:“煜昭,当年在凤凰山中,我自问从未对不起你,可你如今对我为何百般戏弄?” 李焱百思不解:“此话从何说起啊?” 宋曦声音骤冷,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大越朝律法严明,罪臣之女终身不得入宫。在这皇城之中,便是末等宫婢也需家世清白,既然你早知我是罪臣之女,为何三番五次哄骗于我,许我未来?” 他的每一句承诺,每一个保证都太过笃定而真诚,以至于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差一点信以为真。 “我没想骗你!”李焱急道:“阿曦,我是真想与你修百年之好。你放心,终有一日,我倾尽全力也会为你脱籍正名。” “即便我的父亲是前朝奸相,十恶不做,挑拨你的兄长们兄弟阋墙,犯下谋逆重罪,你也能为我推翻先帝的裁决?” “我能!”李焱深深看着她,郑重道:“我向你保证,若宋丞相当真无罪,便是被世人指着脊梁骨指摘、便是百年之后到了地下受父皇唾骂,我也会还宋家一个清白之名!” 宋曦惨然一笑:“陛下不必再说瞎话哄骗于我,身为罪臣之女,我又怎敢祈望太多。家父当年究竟做了什么,连我自己都懵然不知,又怎敢连累陛下为我担上不孝不义的罪名?如今假借他人之名,得了自由之身,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 …… * 任凭李焱好说歹说,宋曦都不愿随他重回无极宫,李焱亦不愿逼她,只好依了她继续留在建章宫并派医女前来为她肩上的淤伤擦药。 到了第二日,宋曦还没睡醒,模模糊糊间却听见了映画的声音。 “你们几个,把东西都搬进来以后就可以回去了……那边的,你们放下东西,便留在此处,随我留下伺候主子。” “还有你们,都别闲着,把这院里好好打扫打扫,陛下吩咐从御花园送了些花草过来,都是主子喜欢的,得给它们腾地方……” 竟是映画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到她住的小院,眼下正捋起袖子指派大家干活。 “映画……”宋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怔怔看着院子里热火朝天的一群人,疑惑道:“这是在做什么?” “月歌姑娘。”映画见她醒了,脸上堆起热切的笑,招了招手唤来两个十来岁的小宫女走上前来,隔着窗子对她福了福身,道:“奴婢受陛下差遣,给姑娘院中添置些东西,奴婢和春霞、冬君几个,今后便正式拨来伺候姑娘,还有这两个——” 映画把身后两个脸生的丫头往前一推,笑道:“这两个丫头一个叫夏竹,一个叫秋萍,略通些拳脚,是陛下特意为姑娘挑选的武婢,今后由她们护卫姑娘——夏竹秋萍,快给姑娘请安。” 两个小姑娘抱拳辑首,动作干净利落:“月歌姑娘安。” “你们会武功?”宋曦眼睛顿时一两,眼底睡意顿消,兴致勃勃道:“可以教教我吗?” …… * 前往寿康宫的宫道上,李焱气势汹汹,快步如飞。秦福广一路小跑,勉强跟随其后。 “陛下,请暂歇雷霆啊陛下!”秦福广喘着粗气,忧急之色都快从眼里溢了出来:“陛下,这个时辰,太后娘娘恐怕已经歇下了。” 李焱一言不发,大步流星跨上寿康宫殿前长阶,恰巧撞见正从殿里出来的紫衣少女。 “皇上?”少女微微睁大眼,屈膝福了福身,冲李焱笑道:“皇上来得正巧,姑姑今日凤体违和,犯了头风,宣了太医来看,说是肝气郁结,想是被白日里的事气到了。臣女本想遣人去请陛下,可姑姑不愿陛下烦忧,便不许我们前去通传。” 李焱步伐一顿,略微侧目,觑了她一眼,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紫衣少女轻轻“啊”了一声,方才自报家门:“臣女潘氏,右相潘文才之女。” “原来你就是潘颖。”李焱收回视线,淡淡道:“母后与潘翰林都曾与朕说起过你。” “是。”潘颖低下头,声音轻浅:“臣女常听兄长提及陛下圣名,心中向往,恰逢太后姑母召见,入宫陪伴姑母已有些时日,可惜陛下公务繁忙,臣女一直无缘得见。” “既是陪伴母后,见朕做什么?”李焱冷冷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大步跨入寿康宫宫门。 潘太后用了晚膳,神思倦怠,正眯着眼斜怏怏倚在凤榻上,听宫人们说李焱来了,才从榻上悠悠起身,冲李焱慈爱一笑,道:“皇儿来了,怎也不派人提前通传一声,可用了晚膳?” 李焱本是蓄满了一腔怒火来,方才却听潘颖说起太后犯了头风,便不好发作,强压心中不满,对潘太后一礼道:“儿臣听闻母后凤体违和,心中忧急,特来看望。” “许久不曾发作,今日许是一时怒极攻心,血气上涌,这才犯了老毛病。”潘太后招呼李焱坐下,眼皮抬了抬觑了一眼他的脸色,慢慢悠悠道:“正好皇儿来了,哀家不妨直接问了,听说皇从御兽苑带回一名末等宫婢,金屋藏娇般留在无极宫,可有此事。” 李焱想也没想:“确有其事。” “哦?”潘太后面色微变,眸中厉光一闪,勉强笑道:“不知这名宫人究竟是何来历,竟让皇上如此挂心,亲自接入无极宫中。” 李焱眉角一扬,一字字道:“朕心悦之人。”—— 作者有话说:今天也是粗长一章,求夸夸求溺爱 * 感谢订阅 第39章 拜别 黄金香炉里燃着价值连城之安神香,馥郁的香气在空气里缓缓飘散。一盏清茶被端到李焱手边的案几上,浅紫色的衣袖随着动作往下滑落,露出一小节雪白的腕子。 潘颖柔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陛下,请用茶。” 李焱碰也未碰那茶碗,只侧过头看向凤座上的太后,神情郑重道:“母后,建章宫里的陆月歌,是儿臣心悦之人。” 潘太后脸上的慈爱的浅笑顿时僵住,很快便如云烟般一丝一缕散去:“皇上,你说什么?哀家没有听清。” “母后没有听清,儿臣不妨再说一遍,再说许多遍直到母后听清楚、听明白。”李焱扬声重复:“建章宫的陆月歌,是儿臣心悦之人。儿臣早已下定决心,总有一日会娶她为妻、立她为后,所以母后,请您往后再也莫要为难她了。” “啪嗒”一声,潘颖手上的茶碗没有托稳,不慎砸落在地,名贵的青瓷顿时碎成了许多快,价值不菲的武夷岩洒溢而出,茶汤淌了满地,大殿中顿时茶香漫溢。 潘太后美目一登,拍案而起:“皇帝!你可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话!” “儿臣亲口所言,自然清楚明白。”李焱岿然不动,语气平缓道:“若是母后还未听清,儿臣可以说到母后听明白——儿臣心悦月歌已久,势必娶她为妻。” “够了!”潘太后勃然大怒,决然打断李焱,声音冷厉而尖锐:“皇帝糊涂了!区区一个御兽苑的宫婢,怎配做你的嫡妻元后?这番有失身份的话,出了哀家的寿康宫,再不许对旁人说!” 李焱正色反问:“迎娶心悦之人为妻,有何不妥?” 潘太后唇瓣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唇角的肌肉微微闭抽动,良久才道:“一名卑微宫女,莫说立后,就是纳入后宫封作末等嫔妃也远远不配!何况你身为一国之君,婚配之事并非你之私事,乃天下大事,何时轮得到你擅自做主!” “儿臣为何做不得自己的主?”李焱神情严肃,语气决绝,“何况儿臣已为她脱了奴籍,从今起,她不再是宫里的奴婢而是朕请进宫中的贵客,还请母后以礼相待。” “岂有此理!”潘太后怒极,一手指着李焱,嗓音沙哑发颤:“哀家贵为太后,你要哀家对一名贱婢以礼相待?皇上,在你心中,究竟还有没有哀家这个母后?” “母后的生养教诲之恩儿臣不敢或忘。”李焱起身朝潘太后深深一拜,语气和缓却坚定:“若母后尊重儿臣,便也该善待儿臣爱慕之人。” 说着,他阖了阖目,复又睁开:“母后,月歌姑娘不仅是儿臣此生心悦之人,还对儿臣有救命之恩。当初萧氏一脉作乱,儿臣流亡在外,幸得月歌姑娘所救并悉心照料,如今才能安然站在此地与母后说话。所以,哪怕只是看在她对儿臣有恩的份上,请母后高抬贵手,莫要再向今日这般欺她辱她了。” “竟有此事?”潘太后眉头深锁:“皇上为何从未与哀家说过当年是如何逃出生天。” “她不愿沾染凡尘俗事,是以儿臣向她保证不对任何人说起她的存在。” “哼,装模作样。”潘太后冷笑出声:“既是这般不染纤尘,为何如今又会主动出现在宫中。傻皇儿,你怕是着了妖精的道却还懵然不知。” 李焱一摇头,笃定道:“她天真纯澈,绝非这样的人。即便蓄意接近,儿臣也……甘之如饴。” 潘太后一噎,恼道:“好一个天真纯澈的女子,皇上今日是没有看到她今日如何咆哮寿康宫,那般伶牙俐齿、面目狰狞模样,当真令人叹为观止。哀家还没有追究她今日不敬太后之罪,她却恶人先告状,在皇上面前诉起苦来了。哀家当真小瞧了她。” “她什么都没有说。”李焱长眉蹙起,深深吸了一口气,阖目道:“儿臣话尽于此,但请母后明白儿臣的心思——今生今世,儿臣非她不娶!” 说罢,李焱略一拂袖,转身出了建章宫,只留下满屋馥郁茶香和潘太后姑侄二人错愕的视线。 良久,直到李焱的脚步声已远远离去,潘太后才狠狠一拍凤座椅背,厉声道:“来人!传右相进宫,哀家倒要好好查一查,陆月歌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竟能把皇帝迷得七荤八素、是非不分!” * 出发边城在即,李焱忙着点兵点将,常常与潘维关起门来在御书房议事,一议便是一夜,宋曦及一群大大小小的宫女被一起安置在建章宫偏院,狭小的偏院顿时挤得满满当当。 自从宋曦回到建章宫,李焱便常常来此。在外人看来,圣上时常拜访建章宫,乃是与嫡母感情深厚、尽贤尽孝,崔太后自然是乐开了花,连带着崔氏一脉在朝中的地位眼看着都要压上潘氏一头。 宋曦却没有崔太后这般开心了。 李焱说是陪她说话解闷,其实她并不觉得闷,甚至隐约觉得时间都不够起来。 映画新带来的两名宫女,一名夏竹,一名秋萍,都身负武艺,既能飞檐走壁也擅舞刀弄枪,平日里一举一动,尽皆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宋曦很是欣羡向往,恰逢她得了脱籍文书,没有了身份限制,建章宫上下也大抵知道她身份特殊,从来没人给她派活。一时闲了下来,宋曦便缠着夏竹秋萍教她些许粗浅功夫,以备不时之需。 夏竹秋萍一开始自是不敢,直到被宋曦缠得无法,只好捡了些轻松简单的轻功教给她。 只是这轻功看起来轻灵易学,自己上手操练,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宋曦苦哈哈练了几天,收效甚微,逐渐放弃。 “没有关系,已经很厉害了。”映画坐到她身边,拍拍肩膀安慰她道:“至少果子窜起来从姑娘手里抢吃食时,姑娘蹦跶得更高了些。” 宋曦坐在廊下双手托着下巴,惆怅地叹了口气——也不知她这般身无长处,到了边城,还能如愿从李焱身边逃开吗? 崔太后说的虽然不错——权利只有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才是自己的东西,能给为己所用。可大权在握,睥睨众人的感觉虽好,若让她数十年如一日留在宫中过着那种你争我斗、勾心斗角的日子,到了最后成为潘太后那样的人,那该有多么无趣…… 仔细想想,还是得想办法离开宫城。 宋曦无声地叹了口气,收拢思绪晃了晃映画的手臂,道:“映画姐姐,我今日做了糖蒸酥酪,正在小厨房炉子上温着呢,你陪我一起送去给陆嬷嬷和崔嬷嬷好吗?” 如果这次能在边城之行中顺利脱身离宫,或许她终此一生都不会再回到盛京城,也不会再见到这些宫中故人了,崔嬷嬷陆嬷嬷二人平日里虽为人不苟言笑,但待她却如师如母,对她有照拂之恩,自是要道个别才好。 映画自是无所不应,差遣小丫头到厨房取了酥酪,用食盒仔细装好,跟着宋曦一起出了院子。 正值傍晚换值时辰,陆嬷嬷无需伺候崔太后,宋曦便同映画先来到陆嬷嬷的住处。进屋时,陆嬷嬷坐在桌前,见宋曦来了,先是一怔,紧接着便伸手招呼她坐下,唇边似有浅浅的笑意:“老身听说再过几日你就要随陛下一道出发前往边城,这些天该颇为忙碌才是,怎有空闲上老身这里来了?” 宋曦在陆嬷嬷身边坐下,从映画手上接过晶莹剔透的糖蒸酥酪放在陆嬷嬷面前,唇边笑意轻浅:“正是因为快要出宫了,再见面时不知又是何年何月,特意前来拜别嬷嬷。” “姑娘这话说得仿佛再也不会回宫了似的。”陆嬷嬷乌沉沉的眸子在酥酪上一扫,目光落在宋曦脸上,从容道:“姑娘如今得了圣心,老身还以为姑娘一门心思扑在陛下身上,无暇理会我们这些下人了。” “怎么会呢?嬷嬷您还有崔嬷嬷,对我来说就像亲人一般。”宋曦暗悔自己口无遮拦,一时不慎竟教陆嬷嬷听出了自己想离宫的心思,当下眸光微微闪动,言语似有些局促:“只是想着此去边城,路途遥远……” “傻孩子,老身明白你的心意。”陆嬷嬷轻轻一拍她的手背,扫了垂首侍立一旁的映画,悠悠道:“你且随老身进来,老身这里有一件东西给你。” 宋曦点头,吩咐映画留在外间等候,独自随陆嬷嬷进了里屋。 只见陆嬷嬷从床头取出一个木匣子,郑重交到宋曦手上:“你我相识一场,又因太后娘娘之命,姑娘唤我一声干娘,此物赠予姑娘,也算全了你我母女一场的缘分。” 陆嬷嬷竟会送她东西?宋曦略显讶异,下意识打开匣子,却见一张泛黄的文书静静躺在匣中。 宋曦已隐隐猜到那是何物,一时间心跳如擂,下意识伸手展开那张黄纸,只见赫然竟是一张盛京府登记造册的户籍黄册,户主陆嬷嬷的名字及“……其膝下一女陆月歌,见籍在案……”等字迹清晰可见。 “此乃老身的户籍黄册,吾女陆月歌亦在册中,前些日子老身托人向盛京府申请开具,你如今已是良籍,携此页黄册在身,你便可以陆月歌的身份向各州府申办路引过所。” 宋曦大惊,嗓音不觉带颤:“嬷嬷,您这是……您怎会知道我……” 陆嬷嬷主动取出黄册赠她……这竟是完全猜透了她想要脱身离宫的心思! “或许世上是真有人愿意留在这见不得人的吃人深宫,但老身知道绝不是姑娘这样的人。”陆嬷嬷长而干瘦的手指抚上她柔软的鬓发,温声细语道:“你还年轻,不曾见过外头的世界,也不曾见识过复杂人心。 崔太后所求,绝不仅仅只是要你攥住圣心。如果可以……莫对圣上托付真心,更不要再回来了,否则伤人伤己,自尝苦果。”——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 第40章 慎刑司 斜阳西照,宋曦和映画的影子被夕阳拉成两条长条。 映画拎着轻了一半的食盒,几番抬眸觑了觑宋曦的脸色,良久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自从见了陆嬷嬷以后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宋曦“啊”了一声,恍然回神摸着自己的侧脸喃喃道:“有吗?” 映画很认真地点点头,狐疑道:“方才陆嬷嬷把姑娘单独叫入房中,可是为难姑娘了?” “哪能呢。”宋曦笑了笑,道:“陆嬷嬷是这宫中对我最最好的人了,怎会为难我?” 映画皱起眉毛,不解道:“对姑娘最好的人难道不是陛下吗?” “……”宋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所幸崔嬷嬷的住处离陆嬷嬷不远,二人转眼便到了院前,映画才没继续揪着这个话题刨根问底。 崔嬷嬷年纪大了,蒙太后恩典在宫中荣养,又素来喜静,宋曦让映画在院子里候着,自己接过食盒推门进了屋。 仿佛料想到她要来似的,崔嬷嬷已坐在桌前,手边是备好的香茶,一副久候了的模样。 “崔嬷嬷。”虽然如今已经不用在此学习规矩了,但一回到这间熟悉的院落,宋曦几乎条件反射般凛然绷紧了神经,正要行礼,却听崔嬷嬷慢慢悠悠道: “老身都已经听说了,姑娘如今是陛下的贵客,身份与从前不一样了,不必再与老身见礼。” 宋曦轻轻一摇头,循着过去的规矩与崔嬷嬷行了礼,道:“嬷嬷是长辈,又对我有教养照拂之恩,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我走到了哪里、身份为何,到了嬷嬷面前,始终应该以礼相待。” 崔嬷嬷“嗯”了一声,抬手一指身侧,淡淡道:“姑娘请坐吧。” “谢嬷嬷。”宋曦应声入座,端出食盒里头的糖蒸酥酪放在崔嬷嬷面前,温声轻笑道:“这些天在宫里闲来无事,便向小厨房的姑姑们学着做了些小点心。这道糖蒸酥酪我做着还算拿得出手,嬷嬷且尝尝看味道如何?” 崔嬷嬷略抬了抬眼皮,瞅了那酥酪一眼,却不动筷,不动声色淡淡道:“这些天你就在钻研这个?” 她的语气虽是淡淡的,脸上也并没显出厉色,宋曦的心却无端揪紧,脊背猛地窜起一阵寒意——从前在崔嬷嬷的暗室学规矩时,她最怕的便是对方露出这幅神色、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这在崔嬷嬷那里代表着不满和她犯错而不自知。 宋曦赶忙低下头,目光落在那碗糖蒸酥酪上——酥酪用青瓷小碗盛着,颜色细白如雪,面上覆着一层金棕色的焦糖,浓郁奶香混合着焦香馥郁扑鼻…… 并没有哪里不对,而且方才陆嬷嬷尝了,也说味道极好。 宋曦觑着崔嬷嬷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道:“崔嬷嬷,这小食有何不妥之处吗?” 只见崔嬷嬷先是一摇头,随后冷冷道来:“如果老身是你,断不会在被人当众去衣验身、差一点强灌断子汤后还有闲情逸致坐在宫中学做什么吃食。” 宋曦一时如浇冰雪,崔嬷嬷短短一句话强拉着她重临那日在寿康宫时的屈辱经历——凶神恶煞的宫女仆妇七手八脚按着她的手脚,潘太后宫中的李嬷嬷犹如剥虾壳般当众把她扒得精光,各种鄙夷、厌恶、嘲讽的视线落在她不得不暴露出来的肌肤上,乌黑浓稠的药汁被人捧着寸寸逼近…… “嬷嬷,我——” “老身可不记得教你如此怯弱!”崔嬷嬷伸手一拍桌,青瓷小碗里的酥酪乳汁飞溅而出,落在桌上犹如一朵朵雪色寒梅。 “崔太后虽然对你拒喝断子汤的表现很是满意,可若让她老人家知道你经此一事还是这般怯弱无能、毫无长进,定会后悔当初保你!” 宋曦苦涩一笑:“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冲到寿康宫硬是让潘太后给我一个说法吗?” 崔嬷嬷闭着眼睛摇摇头,随即起身顺势搭上宋曦的手,道:“来,随老身去一个地方。” 宋曦跟在她身后出了院子离开寿康宫,顺着狭长的宫道在宫城里疾疾穿行。崔嬷嬷虽然有了年岁,身子却很硬朗,健步如飞,不一会儿就穿过七拐八绕的小道来到一处陌生的高墙大院前。 宋曦抬头一看,顿时只觉寒毛倒竖——门头上赫然竟是“慎行司”三个大字。 “崔嬷嬷,这是……” 慎刑司乃后宫刑狱,常用来拷问犯了错的妃嫔宫人,其中刑罚酷烈残忍,无论是妃嫔主子还是宫女奴婢,一旦进了慎刑司,不脱上一层皮是决计无法出来的。 崔嬷嬷听而不答,领头进了门,宋曦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往里走,进门后是一进一进房门紧闭的牢房,门口皆有宫女内监把守。 崔嬷嬷径直往里走,穿过一条狭长逼仄的走廊,来到走廊最深处的牢房外站定。 宋曦循着她的视线往里看去,只见牢房中栏杆里蜷着一条衣裳凌乱、发髻散乱的人影。 那女子听见人声,猛地抬头,借着从天窗里漏下来的微弱天光,宋曦看得分明——正是数日前在寿康宫强行迫她验身的潘太后亲信李嬷嬷。 眼神交汇的一瞬,李嬷嬷也认出了她,眼中凶光乍现,飞身朝宋曦扑来,十指紧紧攥着铁栏龇牙咧嘴道:“是你!是你这个贱婢蒙蔽圣听害我至此!” 宋曦被她这幅模样吓得心里发毛,脚下一软,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李嬷嬷?这是怎么回事?” 李嬷嬷冷笑:“怎么回事?谁知你这妖孽给圣上用了什么迷魂药,竟蛊得圣上连太后娘娘的脸面都不顾了,听信你之妖言将我送入这慎刑司!” 宋曦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身边的崔嬷嬷冷笑一声,随手丢出一本册子甩在李嬷嬷面前,寒声道:“李氏,这些年来你在宫中如何打着潘太后的名号为非作歹横行霸道你自己应该心知肚明,这名册上的宫女内监已供出你私放印子钱、盗卖宫中赏赐等罪状,崔太后娘娘不过是依宫规处置你,便是潘太后求情也无用!” “什么罪状!”李氏陡然掀翻那册子,恨声道:“老身随潘太后入宫数十载,做到了一等掌事宫女的位置,不过就是放些利钱、为各宫主子娘娘们出手些东西罢了,何罪之有!在我之前也有无数人做过,他们做得,为何我做不得!” “无数人做过之事便是对的吗?” “怎么不对?”李嬷嬷目眦尽裂,看向宋曦的视线恨不得化成实体将她千刀万剐吞入腹中:“若不是那日寿康宫之事被这个贱婢怀恨在心,在陛下面前妖言惑众,老身何至于此!” 宋曦懵然摆手:“我从来没有——” “李氏,你触犯宫规,死到临头竟还这般执迷不悟!”崔嬷嬷一脸厉色,转过头对宋曦道:“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走吧。” 宋曦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待,不等崔嬷嬷招呼便飞也似地顺着来路急急而走,把李嬷嬷尖利刺耳的叫嚷咒骂声远远甩在身后。 …… 踉踉跄跄出了慎刑司,宋曦终于撑不住,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久久未缓过神来。 “嬷嬷,”良久,她强忍晕眩,颤颤开口:“我没有害她,也没让任何人为我出头,为何她会被拘入慎刑司,又为何认为是我暗害她……” “当然是圣上。”嬷嬷冷若冰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在寿康宫受了委屈,圣上要为你出头,却无法对自己的亲娘下手,便只能杀鸡儆猴处置了潘太后的左膀右臂。” “既然是李……陛下捉的她,她要恨也该恨陛下才是。”宋曦咬着下唇,委屈又不甘道:“恨我骂我做什么?” 崔嬷嬷冷冷道:“因为陛下是她恨不得、怨不得的人,就像潘太后是圣上恨不得、怨不得的人一样,她只能把气出在你这么个身份卑微、一无所有之人身上。” 宋曦:…… 崔嬷嬷又道:“不仅如此,昨日潘家贵女也被潘丞相领回府中。” 潘家贵女,就是那日在潘太后身边出谋划策为她验身的紫衣少女潘颖。 宋曦“哦”了一声,神情淡淡。 李焱此番做法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即便李嬷嬷被关进慎刑司、即便潘颖被逐出宫去又如何,她在寿康宫所受到的屈辱和伤害并不会就此消失在她的记忆之中。 “圣上这么做,”崔嬷嬷刻板沙哑的嗓音强行拉回她的思绪:“你可还觉得解气?” 宋曦木然摇头。 “那是当然。”崔嬷嬷冷冷道:“李嬷嬷也好、寿康宫那日对你动手的宫人也好,甚至那潘氏贵女,不过都是看潘太后脸色行事罢了。真正欺辱你、作践你的潘太后,如今安然无恙,尽享太后尊荣,你怎能不恨? 老身今日带你来看李氏的下场,就是想要你看明白,宫里就是如此残酷,你不害人,也有的是人要害你。希望你时刻警醒着,莫要有朝一日让自己落入相同的境地。 * 夜。 宋曦独自一人临窗而坐,小屋里没有点灯,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出她精致流畅的侧脸。 李焱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在她身边坐下,目光灼灼看着她,问:“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在想什么心事?” 宋曦没有回头,长睫微微一颤,仿佛抖落些许月光。 “你不开心?”李焱察觉到她的异样,往她面前探了探头头,眼底闪过一道森然戾气:“怎么,谁又欺负你了?” “没有。”宋曦悻悻叹了口气,幽幽盯着窗外,喃喃自语般轻声问:“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李焱“啊”了一声,百思不解道:“怎会?” “……” 宋曦扭过头来,视线落在他脸上:“建章宫的嬷嬷今日带我去了慎刑司,看到李嬷嬷被下了慎刑司大狱……” “怎么随意带你踏足那般肮脏之地。”李焱皱起眉头,面露不悦:“建章宫的人真是多事!” “李嬷嬷是太后心腹,即便是崔太后也不敢轻易动她,送她进慎刑司……是陛下的意思吗?” 李焱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话音轻缓:“李氏平日里仗着母后的威名横行跋扈,恶行昭彰,那日竟欺辱于你,如此恶奴,我断不能容,便派人收集整理其罪证交由崔太后发落罢了。” 宋曦沉默数息,良久才道:“陛下处置了太后娘娘身边得力之人,恐会惹得娘娘不快。” “李氏犯错,证据确凿,母后即便心中不悦,也不能如何。”李焱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放心,那李氏所犯罪行桩桩件件都有铁证,择日便会被定罪问斩,只怪她利欲熏心,母后无论如何都迁怒不到你身上。” 虽然他再三安抚劝解,宋曦亦不得开解,只微微垂头,眼睫轻颤:“我身无所长、地位微贱,为了我这样的人得罪太后娘娘,对陛下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谁说我想从你身上要好处了?”李焱猛地放开她的手,双眉紧簇,脸色略显不悦:“宋曦,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宋曦眨了眨眼,疑惑道:“那陛下为何大费周章处置李嬷嬷?” 连自己亲娘身边的人都发落了,总不可能就只是想给她出头吧。 “她敢欺辱你,我自然要教训她为你出气。”李焱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直勾勾地望着她道:“阿曦,我喜欢你,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想要讨好你、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并不是想从你身上讨到什么好处。 他的话过于坦然直接,宋曦触电般避开他的目光,别过头道:“我身无所长,什么都做不好,连跟着夏竹她们学轻功都学不会,更别提其他了……我这样的人被人欺负了也是活该,有什么好喜欢的。” “轻功?”李焱声音一紧:“你学那玩意做什么?还想跑路吗?” 宋曦:…… “她们都是练家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习武了,你怎么可能学得会。”李焱伸手抚上她的侧脸,目光温柔:“再说了,什么都不会又如何?往后有我护着你。”——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亲亲] 40-50 第41章 离京 李焱:“往后有我护着你。” “可我不想总是躲在旁人的庇护下。”宋曦抬起巴掌大的脸,眼圈泛着一层淡淡的红:“从前父亲护着我,家里出事后,哥哥留下的阵法护着我……可是父亲和哥哥都不在了,就连凤凰山也没有了。而我还是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任人欺辱,如果没有你或是崔太后的庇护,在这宫里,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只要有我在一天,必会护你周全。” “我不想总是依靠旁人。”宋曦摇了摇头,道:“崔嬷嬷说得没有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毫无长进。从前在家里,父亲和哥哥总说家里一切有他们,我是女孩子,只要平平安安、将来嫁个好人家就好,他们想什么、做什么从来不曾告诉过我,后来家里出了事,我想帮忙,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的人被带走押上刑场。每一次想起那种无力的感觉,我都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什么都做不了……” “你救了我。”李焱抚上她的侧脸,话音温柔,目光认真而专注:“别人我不知道,但若没有你,我早就死在凤凰山了。正因为有你,我才能安然无恙回到盛京,大越才能国泰民安、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宋曦:“……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也能扯得上关系?” “当然。”李焱正色道:“我是大越的君王,当年若我死于凤凰山,朝野上下必定大乱,届时各方势力趁势争夺朝权,轻则天下大乱,重则生灵涂炭。” “你也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宋曦吸了吸鼻子,似嗔似怪:“不就是换一个皇帝吗?哪有你说得那般夸张……” “并非我故意夸大其词。”李焱严肃道:“当初发动叛乱的大将军萧氏及其族人本就出身北境游牧民族,虽个个骁勇善战,身手不凡,却手段暴虐粗残,加之非我族类,若让他们登临帝位恐怕会对我大越遗民赶尽杀绝。” “竟如此残暴吗。”宋曦忍不住咂舌,喃喃道:“怪不得从前哥哥就不喜欢那位大将军……” 李焱手腕微微一抬,托起宋曦的脸,定定看着宋曦道:“你不是什么一无是处、毫无长进的无用之人。你是我的恩人、是大越朝成千上万黎民百姓的恩人,也是我李焱的心悦之人。” 心悦之人…… 宋曦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耳根微微发烫,匆匆别过脸躲开他的视线。 类似的话她已听他说过许多次了,可每次都觉得像山巅之上飘渺而遥远的云朵,格外不真实。 良久,她才缓缓回过神,艰难道:“我困了,休息去了……” 李焱眼帘微垂,眉角一挑,仿佛很轻地笑了一声,他探过身凑近宋曦,尾音稍稍扬起,带着些许宠溺调笑的意味:“阿曦,我绞尽脑汁开解了你半天,到头来你却只与我说你要睡觉了吗?” “我确实困了啊……”宋曦小声嘀咕:“还不许人去睡觉吗?” “宋曦,”李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嗓音低沉道:“我对你的心意你已知晓,你对我的情意又如何呢?” “……”宋曦沉吟不语,昳丽的面容被月光映得晶莹透白。 李焱轻叹一声,抚了抚她的头发道:“无妨,我有足够长的时间,等你愿意告知我你的心意……既然困了,就早些休息吧,再过几日就要出发去边城了。” * 三日后,风和日丽,云淡风轻。 辰正时分,神武门里里外外一片肃穆庄重。 无数身披银甲的金武禁军分列御道两侧,甲胄银光闪闪,帽顶红缨猎猎。将士们腰配金刀银剑,手持利盾长戟,目光炯炯,无声筑起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 九霄高台前,文武百官肃容而立,准备恭送新帝登基后第一次领兵离京,平定边境叛乱。 未几,司礼太监疾步匆匆而来,在玉石高阶之上驻步,手中拂尘一甩,高声道: “陛下驾到——” 一时间,刹那间,礼乐齐作,锣鼓喧天。编钟磬竹之声伴随着笙箫合鸣,承天殿宫门缓缓开启,文武百官口呼万岁,伏地跪拜。 李焱身着九龙衮服,头戴冕冠,缓缓步出。玉带束腰,袍裾飞扬,腰间玉佩随步伐碰撞轻响,额前冠冕珠帘微微晃动,年轻俊朗的面容依稀可见。 在他身后,太监宫女手捧香炉,手持华盖,分列两队鱼贯而出,沿着青石御道朝神武门方向而去。 神武门外,车驾玉辇、随行将士早已整装待发。 李焱所乘辇车金雕玉砌,由八匹毛色雪白的骏马所载,乌檀为骨,黄绸覆顶,车厢四角高悬金铃,风拂铃响,恍如天籁梵音。 李焱一扬袍裾钻进御辇,司礼太监尖锐的嗓音复又响起: “陛下起驾——” “恭送陛下出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呼声如潮,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 半日后。 宋曦坐在车辇中,与映画、夏竹、秋萍等人支起一张桌子,百无聊赖地玩着叶子戏。 “这个时辰了,总该驶出盛京城郊了吧。”宋曦丢出一张索子,一手支着下巴喃喃道,“真想看一看如今外头是什么模样了。” “姑娘且再忍一忍吧。”映画瞅了瞅手里的牌面,撇着嘴摇了摇头:“方才銮驾行至城中南北大道,引城中百姓叩拜,耽误了好长时间,如今怕是还未离开盛京城太久。姑娘贸然掀起车帘,被潘大人瞧见了,又要念叨姑娘了。” 宋曦瘪了瘪嘴,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李焱此番虽出行只带了数千金武卫精锐,同时封了潘维为副将一并出行。潘维年纪虽轻,却博览群书,见多识广,知晓那西境边城地势高险,而盛京城又位于平原,二者地理落差极大,深怕盛京城的精兵良将去了水土不服反而误事,因此未从京中带去太多人马,只挑选了常年强身健体的金武精锐随行而去。 李焱身为一国之君,又是此行主将,出行首日自是端坐队伍之首,以示天子威仪。 而宋曦及其侍女几人则被偷偷带出,安置在兵马物资队伍中间的车驾之中。 出门在外毕竟不比宫中,宋曦除了映画便只带了夏秋二人,四人同坐一辆马车之中,倒也有说有笑自得其乐。 车驾驶出盛京城一路向西而行,除了躲藏在凤凰山中的那段时日,宋曦还从未离开过盛京城,此刻终于有机会出城,难忍心中好奇,小心翼翼打开车窗掀了帘子往外看去,可刚一拉开车帘,目之所见即不是巍峨高山也不是浩瀚湖海,而是一张五官深邃俊朗却面无表情的脸。 修眉凤目,不苟言笑,正是此行副将、如今的金武卫副统领潘维。 “潘大人?”宋曦微微一怔,道:“您怎么在这里……” 作为副将,可以随皇帝一同在主将的车驾中议事,也可以待在自己的车驾里,可为何会出现在她的车马旁边? 宋曦百思不解。 潘维曾在后宫御花园中仗义出手,才令她免于摔落池中、被池底利石划伤面容的厄运,宋曦对他本就存了几分感念之心,正想寒暄几句,却听见对方冷冷道: “姑娘,此地尚在盛京城郊,人多眼杂,还请姑娘坐在车驾之中,轻易不要露面,免得为陛下招来非议。” 他说这番话时神情淡淡,目不斜视,只伸来一只手,替她放好了车帘,又道:“此时尚未出京,陛下脱不开身,在下便奉陛下之命前来看顾姑娘,姑娘若有何需求,只管与在下说。” 原是奉李焱之命来看守她的。 宋曦心神一凛,隔着车帘盯着潘维修长挺拔的身影,心中了然——李焱是一国之君,出门在外,自然不可能日日夜夜都盯着她,却怕她仍存了离宫的心思,便派了潘维来看管她…… 她又不是傻的。宋曦暗想,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她既然出了宫,便没准备再回去,可是如今光这车厢里就有三双眼睛盯着她,其中还有两个身手了得的武婢,她便是神仙也插翅难飞。 出逃这件事,还得审时度势,徐徐图之才是。 “宋姑娘。”与此同时,隔着轻薄的车帘,响起潘维霜雪般寒沉的嗓音:“在下有一句话奉劝姑娘,此行对陛下来说,意义非凡,无论姑娘存了什么心思,都请慎之又慎,莫要妨碍了陛下。” “……” 无怪人人都说翰林院的潘子渊年纪轻轻却智计无双,自己与他不过只匆匆见了两面,便已被他看破了心思。 宋曦心中暗自嘀咕,忽然之间却像猛地意识到什么似的,脸色顿时一白—— 他方才唤她……宋姑娘? 潘维已经知道她姓宋?原来她自以为隐瞒得很好的真实身份,已经被不知道多少人摸得一清二楚了吗…… 宋曦恍然大惊,脑中一片混乱,完全没有发现,她们身处的这辆马车竟已不知不觉落到车队最末,不一会儿便悄悄从队尾脱出,偏头拐进了一条林间小道。 与此同时,另一部马车悄然跟上,尾随她们而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撒花][撒花] 第42章 惊喜 窗外有潘维这个门神守着,宋曦不敢四处张望,只好与映画她们在车里玩叶子牌,几个小姑娘平日里在宫里拘束惯了,难得有机会玩耍,兴致高涨,一玩便是一整天。 不知不觉黄昏已过,车厢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宋曦放下手里的牌,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口问道:“映画,什么时辰了?” 映画小心掀起车帘一角向外张望,不一会儿回过头来,眉头微拧:“姑娘,咱们玩得太投入,都已经入夜了。” 宋曦一怔,心里隐约觉得不对,一时也顾不上潘维那个冷面门神,也凑到窗边掀开帘子望了出去。 窗外漆黑一片,马车两侧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照亮前方的小路和道路两侧憧憧树影,四周只有风过林稍的窸窣声和马蹄踏在路面上发出的轻响,竟无一丝人声。 “奇哉怪也。”夏竹和秋萍凑了过来,两个小脑袋一左一右从宋曦身边朝外探去,喃喃道:“陛下的仪仗怎么不见了?” 不仅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不见踪影,就连潘维的身影也不见了。 宋曦脸色微微发白,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车帘。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的?”宋曦压低声音,小声问道。映画等人凑了过来,四颗脑袋埋在一起,在昏暗的烛光下面面相觑。 “下午队伍在城郊驿馆附近停了片刻,那时奴婢还下车为姑娘拿了点心来。”映画皱着眉毛道:“那时咱们的马车还好端端地排在队伍中间,潘大人也在附近,并没有什么不对呀,怎么忽然就看不见其他人了……” 经她这么一说,宋曦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所乘坐的这辆马车自下午小憩过后就再也没有停下过了。 这不正常。 按照惯例,圣上的仪仗在日落前必定会抵达沿途行宫,李焱及随行兵马会在行宫休整一夜,明日继续赶路,可是眼下天都黑了,马车却半点没有停下的迹象。 精神高度紧张下,宋曦脑中思绪翻涌,把自己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一举一动迅速回想一遍,最坏的可能性不由自主浮上眼前—— 坏了!李焱出宫前因为她的缘故处置了潘太后的心腹李嬷嬷,该不会是潘太后因此怀恨在心,知道她随李焱出了宫,暗中派人引走她的马车,欲在无人的犄角旮旯对她除之而后快吧。 “潘大人——”宋曦越想越不对劲,心中发毛,额头沁出点点冷汗,再顾不上其他,抬高声音大声喊道:“潘大人,你在吗?咱们何时可以抵达行宫?陛下的车驾又去了哪里……” 话刚出口,心中又是“咯噔”一声响——潘维可不就是潘太后的亲侄儿?若真是潘太后想对她下手,只怕就是这潘维从中穿针引线,悄悄将她引出队伍带到这无人的僻静小道上。 宋曦心中暗恨那潘子渊长得人模人样,没想到却和潘太后沆瀣一气,联手害她! 想到自己眼下处境,只怕今日是凶多吉少了。宋曦无声地叹了口气,眼角余光扫到身旁几人身上,不由得一阵刺痛——得罪潘太后的人是她,映画等人不过是被李焱指派来陪伴自己,若因自己的缘故死在这荒郊野岭之中,委实太冤枉了些。 ……不行,至少得想个办法保映画她们性命无忧。 “来,”宋曦略一思忖,朝三人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你们听我说,待会我发出点动静引起外面的人注意,你们几个趁我与他说话时赶紧跳车,他们的目的在我,必不会追击你们,你们什么都不要管,径直往林子里跑,夜里陛下发现我不在了定会来找,到时候你就安全了。” “姑娘,你在说什么呀!”映画大惊:“我们怎么能丢下你独自逃跑?” 夏竹也点点头道:“对呀,姑娘别忘了,我和秋萍会武功,无论发生什么事,也该我们护着姑娘才是!不管外头是谁,若我们全力一搏未必不能取胜。” 如果潘太后打定了主意置她于死地,必定派了不少杀手伏击于此,区区两个会武功的小姑娘,如何与他们斗?自己跟着她们,反成了她们的催命符。宋曦下定决心,轻轻捏了捏映画的手,坚声道:“听我的。”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车窗冲外头喊道:“潘大人请现身一叙。你要杀的人是我,我随你去了便是,不要为难其……” 车窗被掀开,见到陡然出现在窗外的人,宋曦剩下的话音卡在喉头。 浓稠的夜色中,一名男子身骑高头大马,悄无声息地伴着马车而行。他身穿玄衣,宽大的袖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头上戴着一顶与他身上的玄色锦衣极不相称的宽檐斗笠,大半张面容都隐于阴影之中。 “好端端的,潘子渊杀你做什么?”那人见她探出头来,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朝她微微侧了侧头,露出一张轮廓深邃、五官俊朗的熟悉容颜:“阿曦,你何时得罪他了?” 是李焱。 “……”宋曦眼眸大睁,神情错愕,一时竟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也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身子却被人猛地朝后一拽,重重跌回车厢里,夏竹、秋萍二人一左一右从车窗跳了出去,两道娇俏灵动身影宛如游龙,惊闪于夜色之下。 “何方宵小,竟敢算计我们家姑娘!”夏竹一声娇喝,腰间配剑出鞘,锋利剑锋直指李焱。 “大胆贼人,受死来!”秋萍不遑多让,紧随其后,一时之间寒光剑影交错在夜色之下。 “等、等一下——”宋曦怔然抬手想要阻止,可一道疾光掠影疾闪而来,“铿”地一声落在李焱面前,格挡开夏秋二人的逼命奇袭。 “放肆!”来人嗓音沉冷,寒声斥道:“睁大眼睛看看,你们面前的人是谁!” 夏秋二人武器脱手而出,又被来人强大的气劲逼退数步,冷静下来定睛一看,脸色同时一白——眼前之人剑眉星目,轮廓深邃俊朗,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赫赫威仪、贵不可言,不是当今圣上李焱是谁? “陛下恕罪!”夏竹秋萍同时一哆嗦,俯身跪地,叩首请罪道:“奴婢有眼不识陛下,奴婢该死!” “起来吧。”李焱摆摆手道:“你们勇于护主,忠心耿耿,何罪之有?来人,给朕记下,赐黄金百两。” 说完,李焱拉紧长辔,翻身下马,衣袍一掀上了宋曦的马车。 “……”宋曦方才被夏秋二人往车厢里一甩,正天旋地转晕头转向,抬眼就看见本该随着仪仗抵达行宫李焱掀起车帘出现在车上,之间只觉身在云里。 “陛下,你这是……”宋曦怔怔望着李焱,视线落在他刚摘下的宽檐大帽上,脑中灵光一现,顿时明白过来,不禁恼恨交加道:“这些都是你安排好的?李焱,你莫不是故意吓唬我?” 先是暗中引开她的马车脱离仪仗队伍,一路悄无声息行走到荒无人烟的小道上,在她察觉不对时故意不现身、不出声,害她担惊受怕! “阿曦冤枉啊!”李焱“哈哈”一笑,丢下帽子坐在她身边,拉起她的手用自己张开的手掌包裹上去,道:“难得出趟门,浩浩荡荡跟着那么一大群人,有什么意思?我故意让子渊先带着你的马车脱离队伍走到小路上,自己再悄无声息地离队追来,无非是想与你同起同坐,一路上无人打扰,如同寻常夫妻出游一般,谁知刚赶到这里,就听见你在叫子渊的名字。” “谁……谁与你是夫妻……”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宋曦耳根一热,微微别过头躲开他的视线。 “还生气呢?”李焱一抬眉稍,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哄道:“我想给你个惊喜,所以事先未与你通气,是我不好,阿曦别恼我了好不好?” “我怎敢与陛下生气?”宋曦撇着头,心有余悸道:“陛下一时兴起,拿我寻开心罢了,可曾想过我方才害怕得要死,甚至还让映画她们跳车……如今想来,你在这里,四周必定暗伏无数暗卫,如果映画她们横冲直撞就跑出去了,恐怕会为你的暗卫所伤,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的手下可不是笨蛋,谁都胡乱伤害?”李焱勾了勾她的鼻尖,唇角微微扬起:“可不像你这个小傻瓜,敌我不分,连子渊都不信任。” “你——”宋曦气得回过头来,恼道:“明明是你们行事鬼鬼祟祟、奇奇怪怪!堂堂一国之君,有行宫不住,偏拐了我来往这荒郊野岭走。” “好啦,是我的错,我向阿曦赔罪可好?”李焱一手揽过她的肩,在她耳边缓缓道:“我这不是想着,你从未出过盛京城,定对城外的一切好奇不已,这才想着带着你出来,好好走一走、看一看。这附近就有个小城,再过一会儿咱们到了之后,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就当赔罪可好?” “进城?”宋曦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很快又暗了下来,轻叹息一声道:“你又骗我,出宫前有特意自从看过此行路线图。我们这一路上沿着官道而行,未免各地州府斥巨资接驾,故这一路都不进城,不是就地安营扎寨就是住在城外行宫,哪有机会进城?” “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我这不是费尽心思带着你脱离队伍了吗。”李焱笑了笑,悠悠道:“此行粮草、兵马和仪仗走大路,途径城镇不做停留,但因人多队伍长,行进速度偏慢,我另外带着一小队人马与你一起穿过沿途城镇而行,隐藏身份、不惊动当地州府,不仅能多陪陪你,还能亲眼看一看当地民生如何,可谓一举两得。而且我们人少,脚程快,到了西境边城正好和大部队汇合。” 宋曦轻哼一声,佯装不以为然,却难掩眼底眉梢的欢喜向往之色:“原来是微服私访。” “微服私访,顺便与你游山玩水嘛。”李焱笑了笑,半晌却又摇摇头,道: “不对,是与你游山玩水,顺便微服私访才对。”—— 作者有话说:宫里太苦闷了,让小两口出宫培养培养感情。 感谢订阅[加油][撒花] 第43章 夜市 他凑了过来,说话间的呼吸拂过耳畔,宋曦耳根发热,心跳比方才还要急促,下意识推了推他,局促道:“黑灯瞎火的,上哪游玩去?” “前方有个小城,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这才刚入夜,最是城中热闹的时候。咱们上那逛逛去。” 宋曦回过眼瞥了瞥他,犹疑道:“可是陛下这一身龙袍……” 李焱垂头看了一眼身上和这荒郊野外完全不合称的黑金龙袍,浅浅一笑,道:“这算什么事,我早有准备——来人,拿进来。” 车窗应声而来,一名侍卫打扮的少年伸手递来一个不打眼的灰布包裹。 李焱接过包裹,取出一件轮廓挺括的布衣劲装,冲宋曦笑道:“换上这个便不突兀了。” 说罢,竟就这么当着宋曦的面宽衣解带,除下身上厚重繁复的锦袍。 宋曦陡然瞪大双眼,满目惊谔:“你、你这是干什么……” “换衣裳啊。”李焱理所当然道,手上动作一气呵成,三下五除二便脱了外袍,扒了内衫,露出上半身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挺拔肌肉。 宋曦猛地扭头闭眼,眼角余光却在转头瞬间隐隐扫见一道刺目的伤痕。 “……” 还未来得及细想,耳畔响起李焱低沉的浅笑:“你躲什么?从前在凤凰山又不是没看见过。” “流氓!”宋曦闭着眼咬牙暗骂道:“那怎么能一样?那时你受了伤,我为你包扎伤口哪里顾得上这些?如今你好手好脚、全须全尾,就不能下车去别处换吗?” “我好歹是皇帝,光天化日之下在属下仆役面前更衣,委实不太体面——好了,阿曦,帮我拿一下那边的外袍吧,就在你手边。” 宋曦小心睁开一条眼睛缝,只见李焱已经穿好里衣站在她面前,单薄的白衫包裹着修长挺拔的身形,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鬓边发丝微微散乱,繁复的龙袍一被脱下,比起方才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威严,多了些许少年人热烈的烟火气。 宋曦目不斜视,慌乱地伸手摸索,捉住李焱方才拿出的布衣劲装递过去,手指微微颤抖。 李焱接过衣物,指尖擦过她微颤的手指,忽然朝她倾身而去,四根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笑意略显促狎:“换个衣服罢了,如此害羞做什么?照这样下去,往后你我大婚,你岂不是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谁要和你大婚了?”宋曦别扭道:“京城多的是名门贵女等着嫁给陛下,单是宫里头就有潘颖李冰清排着队候着呢,有我什么事。” 李焱眉心微蹙,疑惑道:“潘颖就算了,李冰清又是哪位?” 宋曦咬唇不语,半晌硬邦邦道:“等着嫁给陛下的名门贵女呗。” 李焱凝视她紧绷的侧脸,忽然轻笑:“阿曦,你不会吃醋了吧?” 宋曦察觉到他眸中笑意,耳尖一红,怀里便被塞了一包东西,李焱在她耳边悠悠道:“好了,不逗你了。你也快把衣服换上,咱们就快进城了。” 半柱香后,马车进了城,在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宋曦换好一身黄衫翠裙,发间簪一支粉玉珠钗,腰悬禁步,腕间玉镯叮当作响,提着裙摆走下马车时,随着步履,发间珠玉轻轻晃动,馥郁甜香在空气中悠悠弥散。 宋曦摸了摸鬓发,别扭道:“陛下,大晚上的,打扮成这样,好生奇怪……” 李焱竖起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摆了摆:“早就与你说了,你我之间没有陛下和陆月歌,只有你和我——阿曦和煜昭。” 紧接着宋曦手腕一紧被他牵起手来,恍惚中看见对方回过头,对身后一众随从道:“朕四处逛逛,你们自行歇下,不许跟着。” 宋曦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他牵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四周是街市上明晃晃的风光和各种喧杂人声,恍然间竟有种隐入尘世之感。 “陛……阿昭,这样好吗?”过了好半晌,宋曦才收拢思绪悠悠回神:“万一有人刺杀你……” “你能不能想着点我好的?”李焱忍不住笑出声来,回过头刮了刮她的鼻子道:“自然有暗卫和你的那两个武婢远远跟着,如此一来,既不会打扰咱们,遇到危险也能及时出手。” 宋曦“哦”了一声,眼睛一眨环顾四周,一下便被周围的热闹景象所吸引。 此刻虽已入夜,街道上却花灯如昼,形形色色的摊贩沿着街道分列两侧排开,放眼望去琳琅满目,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声声入耳。宋曦看得眼花缭乱,只恨自己没能多生两双眼睛,李焱平日大方得很,也不顾旁人怎么看,奇珍异宝流水似的送进她在建章的小院里,可此刻那些东西在她眼里看来都不及这小城夜市来得鲜活有趣。 李焱的嗓音低沉悦耳,在她耳边细细介绍此地风貌:“此地名为鲤城,依山傍海而建,百姓尤擅经商,海上贸易发达,蕃商众多,民生富庶……” “嗯嗯。”宋曦在一个小摊前停了步,心不在焉地随便一点头,乌沉沉的双眼却瞪得溜圆,直勾勾望着小贩手上的东西。 李焱循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那摊贩左手掂着一口大锅,锅子里铺满了炒成焦黄色的椰丝,随着他一下一下颠锅翻炒,焦甜椰香扑面而来,另一只手捧着一圈椰子叶围城的小碗,往里填入一层浓稠的糯米浆,继而用炒至金焦香甜的椰丝为陷,填满米浆,封好口放入一旁巨大的蒸笼里。 “好香啊……”蒸笼掀开的一瞬,醇厚的米浆混杂着椰丝的甜香窜入鼻尖,宋曦深吸一口气,眸光微微发亮。 李焱微垂着头,在她耳边轻声问:“想不想尝一尝?” “嗯嗯。”宋曦点点头,眼珠子仍一眨不眨的盯着大蒸笼里晶莹剔透的糯米团子。 李焱失笑,抬头对店家道:“来两个团子。” 那摊贩店家是个干瘦黝黑的年轻小哥,看模样和打扮并不是当地人,他应了一声,摸出两片稍大些的椰子树叶托在手中,掀开蒸笼盖,从中夹出两枚蒸得玲珑透亮的团子放在树叶上,一手一个递给宋曦二人。 “这个,不是团子。”店家眉眼弯弯,笑得热切:“这在我们家乡,叫做‘薏耙’,是用糯米和椰子做的,可好吃了,客人快趁热尝尝?” 他来自异乡,虽说着大越朝通用的官话,话音语调却与盛京城人不同,略显得有些别扭,李焱没听太明白,宋曦更是一门心思放在团子身上,一刻也等不了,刚拿上手就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软糯的外皮在入口即化,炒椰丝的焦香在嘴里迸裂开来,满口都是滋滋甜香。 “以……唔……”宋曦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道:“以什么来着?以巴?” “不是,不是尾巴。”年轻的摊贩摆摆手,放慢语速,一个字音一个字音道:“是薏——耙——” 宋曦点头,仿着他的腔调和神态学舌:“一——靶——?” 简简单单两个字,硬是被说得怪模怪样,所幸她生得天真貌美,那外乡小哥倒也不生气,甚至随着路边众人一道捧腹大笑。 宋曦咽下最后一口团子,颇有意犹未尽之感,正想开口再要一个,却隐隐觉察到脸颊微微发热,回过头去发现李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宋曦心头一紧,下意识伸抚上自己的侧脸,疑道:“我脸上可有什么不对?” “没有。”李焱伸手掠去她唇边一抹椰丝,眼神柔和得仿佛荡漾着潋滟水光:“只是许久未见你笑了。” 微凉的指尖掠过脸颊,带起些微难以察觉的酥痒。宋曦颊边飞起红晕,颇不自在地躲开他炽热专注的视线,连忙转开话头,一指前方道:“那边在卖什么亮晶晶的小东西?咱们过去看看。” 李焱眼神温柔:“好。” 那时一个首饰摊子,店家是个鸡皮鹤发、眉眼慈祥的老婆婆,歪歪倚在摇倚上,面前的摊位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头面首饰,多为竹木雕刻、缠花簪花,算不上名贵,手工却很是精致。 宋曦看了欢喜,目光在一排发簪之间流连不去。 “这位小公子,挑支簪子送你心上人吧。”摊主婆婆见来了客人,也不起身,只倚着摇椅,慢慢悠悠道:“这儿的首饰都是老婆子我亲手做的,都取了上好的意头。你左手边的那个铜锁儿,代表夫妻二人永结同心……那边那支花钗,并蒂双莲,花开富贵,吉祥如意,带回家去送给心上人,保管你们比翼双飞,幸福绵长。” 李焱听了心动不已,当即挑出一支素银雕花发簪在宋曦发间比划:“当真如此神奇?” 摊主婆婆抿了抿没牙的嘴,呵呵直乐:“小公子好眼光,这根簪子雕工最为精致,簪头一支独秀,取自一心一意、白首不离之意,小公子往后定能与这位姑娘白头到老。” 宋曦低垂眉眼,很轻地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婆婆怕是言错了,当今男儿,上至九五至尊,下至寻常百姓,谁不是三宫六院、三妻四妾,我又怎敢奢望有人能对我一心一意、白首不离。” 老婆婆“呵呵”笑了几声,慢悠悠道:“小姑娘,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看人最准,你若不信,来日且看便是。”——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44章 故人 摊主婆婆说得笃定,宋曦只笑笑不语,挡开李焱的手,从摊位上拿起一根木雕花簪插入发间,手指抚过簪头含苞欲放的芙蓉花,歪着头打量镜中自己的模样。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李焱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清澈柔和宛如刚刚化开的春水:“非常好看。” 宋曦微微侧目,李焱线条流畅的俊朗面容出现在镜中,透过镜面与她相视。 花颜玉貌,意气风发。 端得是一对璧人。 镜中男子眼眸微垂,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边:“喜欢吗?” 耳尖微微发热,宋曦正想说话,前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响动,夜市上的人群纷纷停下手中动作,面露惊奇向前方望去。未几,人群向两侧分开,给忽如其来的异响让出一片空间。 “救命!别跟着我!我不要回去——”尖利的女声破空而来,紧接着一道瘦削娇小的影子从接到尽头跌跌撞撞急奔而来。宋曦探出头去一看,只见那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甚至未着鞋履,脚踝上布满横七竖八的血痕,所过之处路面上留下斑驳血迹。 看身形是个年轻女子,只是乱发覆面,看不清模样,可不知为何,宋曦看着那人模糊的身影,似有一种熟稔之感。 李焱满脸戒备之色,下意识把宋曦护在身后,可就在这时,那女子猛地抬头,对上宋曦的视线,身子蓦地一顿,随后陡然爆发出一股气力,径直朝她所在的方向飞奔而来。 “小曦!是你吗小曦!”那女子骤然发力,越过李焱径直扑倒在宋曦脚下,两只骨瘦如材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裙摆,嘶哑着嗓音尖叫道:“小曦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那女子嘶喊着抬起头,乱发之间隐约露出苍白如纸的面容,涕泗横流,满目绝望。 苍白惊恐面容出现在眼前的瞬间,宋曦浑身一震,怔怔然蹲下身。 “你是……阿笙姐姐吗?” 那女子紧咬下唇,用力点点头。 “阿曦,你认得她?”李焱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宋曦“嗯”了一声,抬起头时,满目都是忧急水光:“是从前在端国公府里认识的姐妹。阿昭,帮帮她……” 李焱一点头,挺身来到她们面前:“你放心。” 与此同时,粗犷的吼声伴随着沉重混乱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滚开!都别给老子挡路!” 一群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紧追而来,手里的棍棒砍刀清晰可见,为首之人满脸横肉,手持儿臂粗的长鞭,一道寸长刀疤自右脸额角劈至唇边,眼中凶光毕露。 “阿曦小心。”李焱压低声音,戒备的目光在那女子和虎背熊腰的大汉间来回扫视间,刀疤壮汉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逼杀而来。 阿笙眼看他们逼近,身子抖若筛糠,双手反握紧宋曦的手腕,十指死攥着她的衣袖,指甲几乎深深嵌入皮肉。 “小曦……”阿笙眸光惊恐不已,喘着粗气哀求:“救救我……求你!他们是……不、不对,他们追来了,你也……你也不能被他们抓住!我们快逃!现在就逃!” 那女子似乎已经疯癫失常,前言不搭后语的一通话却如同一记惊雷从天而降,径直劈在宋曦天灵盖上。她抬首对上紧追而来的彪形大汉,阑珊灯火下,眼前一幕似与一年前端国公世子带人追上凤凰山捉她回府的画面缓缓重合。 “是端国公府的人?他们是来捉你回府的?”宋曦眼眸惊睁,难以置信道:“可是阿笙姐姐,你不是早就已经赎身出府,恢复自由身了吗?” 阿笙泣泪摇头,而在这时,凶神恶煞的打手已经追到面前,为首的刀疤大汉手中长鞭重重往地上一甩,“啪”地一声,抽起满地尘埃。 “小贱人,挺会跑的啊?”刀疤男狞笑一声,一步一步朝他们靠近,恶狠狠道:“这次回去,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阿笙的手指攥得更紧了,宋曦朝她笑了笑,伸手覆上她的微凉的手背。 “别怕……” 说着,她抬起头,水汪汪的眸子却望向李焱,小声哀求:“阿昭,帮我……” 李焱背对着她一点头,长臂一伸挡在二人面前,朝那群彪壮男子冷冷开口:“几位堂堂七尺男儿,当街欺辱良家妇人,恃强凌弱,恐怕为人所不齿。” 这些人生得凶神恶煞,想来是常在这鲤城里干些欺男霸女的勾当,骚乱刚发生,夜市上的行人早已四散而去,沿街摊贩手忙脚乱地收拾货物远远躲开,此刻整条大街虽有人在,却犹如死一般的寂静。 刀疤壮汉长鞭一举,示意身后人停步。 今日携宋曦微服游城,李焱特意卸下身上繁复配饰,换上一身低调的布衣,长发高高束起,虽是一副浪迹天涯的落拓少年模样,可往众人面前一站,上位者仿佛与身俱来的强势气息仍如影随形,威压逼人,仿佛山岳压顶。 刀疤壮汉被他的威压一震,自身气势顿减一半,直到眯着眼睛上下一通打量,见他一身寻常布衣,年岁也不过弱冠,这才恍然松了口气,心生鄙夷,粗声喝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老子爷我?老子告诉你,这娘们——” 他一指地上的女人,道:“这可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她是咱们世子爷府中侍妾,在床上伺候男人的低贱玩意儿,卖身契可是在官府那里备了案的,老子奉命捉拿,合情合法,今日就算是闹到官府衙门里去,老子也不怕!” “端国公世子?”李焱皱眉,嗓音沉冷:“端国公府远在盛京城,府中之人因何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鲤城?” 他虽年轻,可与身俱来的威严气势不减,故意放慢了语速,话音里的赫赫威压迫得人无法抗拒。 那彪形大汉用鞭柄指着阿笙,几乎本能地开口答道:“那可要问这娘们了,放着好端端的世子侍妾不做,非得当逃奴,硬生生从盛京城逃到此地。” 此话一出,李焱清晰地感觉到宋曦在他身后呼吸一窒。 “小贱人,”刀疤大汉见李焱不言不语,只当他终于不再出手干预,一脸得色歪着身子冲阿笙狞笑:“你该不会以为逃出盛京城就安全了吧?要知道咱们世子爷在大越各州府都有花楼产业,就是为了——” “大哥!”刀疤大汉的话音被身后小弟打断:“主子不许旁人在外头频繁提起他的名号,咱们还是快些把人带回去交差完事……” “啪——” 一声巨响,刀疤大汉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拍在那打手小弟脸上,厉声嘶吼, “混账玩意儿,轮得到你教老子做事?” 虽是打了人,但刀疤大汉被他一点,也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顿时收住话锋,转头对李焱怒目而视:“你又算什么东西?问东问西做什么?好狗不挡道!赶紧给老子滚,否则老子连你一块打!” “……”李焱默了默,嗓音微沉,似在强压怒气,半晌才道:“抱歉,在下有诺于人,必护下这位姑娘周全,还请各位兄台高抬贵手,放这位姑娘随在下离开。” “开什么玩笑!”刀疤大汉勃然大怒,手中长鞭往地上狠狠一甩,厉声道:“你答应了谁和老子有什么关系,老子……”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豆大的眼眸里映出一点金光—— 李焱摸出一锭黄金捧在手中:“兄台息怒,在下愿为她赎身。” “……”刀疤大汉脸色稍缓,视线在那锭黄金上流连不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满怀遗憾道: “这位公子……这位少侠,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实在是我家主子……少侠,这……” 李焱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又摸出一锭黄金。 刀疤大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真的不行啊,我就是个跑腿的打手,这姑娘的卖身契在我家主子手中,即便你今天把人带走,来日主子拿了卖身契来,还是能向你拿人。” 李焱一点头,接二连三陆续掏出五枚金灿灿的大金锭,也不等那刀疤男再开口,便伸手往他怀里一扔:“这些若还不够,兄台只管开价便是。” 刀疤男被沉淀的的金子压得原地一晃,为难道:“不是,兄弟,这真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我家主子——” “其他事无需兄台烦忧,在下自有解决之法,来日贵主若是问起,兄台只要告知带走这位姑娘的人是京城来的煜昭,贵主便不会再追究此事。” “京城……煜昭?”刀疤壮汉抱着沉甸甸的黄金,口中发出梦呓般的喃喃声,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不是……这能行吗?” 回答他的只有李焱携两名女子渐渐远去的背影,以及悄无声息出现、拦在眼前的四名佩刀暗卫。 * 客栈。 阿笙已经被映画等人梳洗干净,换上一身簇新的衣裳安置在榻上,宋曦坐在榻边,长眉微蹙,无声望着她紧闭的双眼。 “阿曦,”李焱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压低声音在宋曦耳边道:“你累了一天,先歇下吧,这里有下人们守着,外头也有暗卫,不会有人敢来找她的麻烦。” 宋曦“嗯”了一声,正想起身,谁知刚动了动,床上的女人就被惊动,猛地睁开眼迅速攥紧宋曦的胳膊,似有些神志不清,颤抖着嗓音道:“别!小曦别走!不要丢下我!” “阿笙姐姐别怕,我在这里。”宋曦见她惊恐不已,冲李焱摇了摇头,又回身坐回榻上,轻拍着阿笙的手背,温声安抚道:“我在这儿,我哪里也不去。” 她的声音似有能让人安心的力量,阿笙呼吸微缓,渐渐平静下来,眼睛一眨,缓缓抬头盯着宋曦,下一刻却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抓紧她的胳膊,颤声道:“小曦快走!世子他……他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你,他已经掌握了你的行踪线索,他、他就要来抓你了!”—— 作者有话说:小李哥:出差暂停,先把老婆的仇人抓来杀一杀 * 感谢订阅[撒花][亲亲] 第45章 无良兄妹 阿笙受尽折磨,精神俨然已是恍惚失神,一时惊醒,猛地抓紧宋曦的胳膊,颤声道:“小曦快走!世子他……他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你,他已经掌握了你的行踪线索,他、他就要来抓你了!” 即便已经逃离端国公府许久,但乍一听到这样的话,宋曦顿时如淋冰雪,寒意顷刻间从发梢蔓延至足底,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冰凉的手指被一双温暖熟悉的大掌裹进掌心。 “别怕。” 她回过头,正对上李焱乌沉沉的眼眸。 “别怕,都已经过去了。”他说。 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她想。 都已经过去了。如今她是陆月歌,手握脱籍文书和良籍黄册,虽做不成自己,但再也不必惧怕国公世子冯磊了。 “阿笙姐姐别怕……”她下意识仿着李焱的做法,反手握住阿笙的手,将她干瘦微凉的手指尽可能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我已脱籍,即便冯磊找到我、抓住我,也不能再伤害我了。” 听到“冯磊”两个字,阿笙显然被吓了一跳,满是恐惧地向后缩了缩,颤颤抬起眼皮小心看她,喃喃问:“脱、脱籍?” 宋曦“嗯”了一声,朝她浅浅笑道:“阿笙姐姐,当年在端国公府,是你告诉我世子院子里通往街巷上的角门无人看守,我才能顺利逃出府……这一次,换我来助你摆脱他。” “我……我也可以脱籍吗?”阿笙懵然抬头,眸底微微亮,似有满怀希冀的亮光一闪而过,可是很快又浮起一层迷离雾气。 “不……不对……”她像是忆起了什么,意识恍然清明,一手撑着额头,痛苦闭眼:“可是我明明已经为自己赎身了……” 是啊。宋曦跟着蹙眉,脑中闪过身在端国公府时的旧事。 阿笙姓何,名笙,本是端国公府从外采买的婢女,与宋曦这样籍没为奴的死契罪奴不同,私奴可以选择与主家签活契,日后若存足了银子,便能为自己赎身脱籍。 何笙签的便是活契。 当年她与何笙同在端国公府二小姐冯蕾院中为婢,不同的是,她担的是粗使丫鬟的差,而何笙当年则是冯蕾身边得脸的大丫鬟,不仅吃穿用度堪比副小姐,到手的工钱赏赐也颇为丰厚。 何笙虽得冯蕾倚重,却不似冯蕾那般尖酸刻薄、心狠手辣,反而因为常跟着冯蕾,日日看着宋曦在其手中受尽搓磨而心生怜悯,对她多有照拂,几年下来倒也感情深厚,在得知她将被冯蕾送给世子做侍妾后,特意前来告知她逃生门路。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宋曦却永远记得那天。 那时虽已是冰消雪融的盛春,但天下着雨,格外寒冷。冯蕾怕宋曦寻死觅活出了岔子不好跟世子交代,便用一根麻绳将她捆了拘在柴房里,准备择日送上自己的世子嫡兄的床榻。 彼时宋曦手无寸铁,饥寒交迫,又被拇指粗的麻绳束了四肢,当真是求生无路求死无门。 何笙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是冯蕾的贴身丫鬟,看守柴房的小厮一口一个“何笙姐姐”,满脸堆笑,手脚麻利地迎了她进来。 宋曦在一片饥寒中被人摇醒,抬眼就看到何笙微红的眼圈。 “可怜见的,”何笙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把一条厚厚的毯子裹在她身上,“这么冷的天,二姑娘她怎么忍心,把人冻坏了可怎么好。” “……”宋曦眼底一酸,艰难地张了张口,嗓音嘶哑:“何笙姐姐,放开我好不好,求求你……我不想做世子的侍妾……” 何笙怜悯地望着她,半晌指了指门外,艰难地摇了摇头:“小曦,对不起,我不能……” 宋曦顿时失了力,无力地倚着墙,长睫轻垂,眼下阴影闪动,低声道了句“我明白”。 何笙不忍见她失落,四下环顾一圈,忽然靠了过去,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世子殿下对你势在必得,你若跑了,二小姐就没法向世子殿下交代好,所以这里看守得极严,即便我放了你,你也逃不出这个院子,到时候被捉回来平白受罪吃苦……” 宋曦心如死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接着何笙话锋忽地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但是到了世子院子里就不一样了。世子放荡无拘,幼时便不喜管束,这些年越发厉害了,悄悄在院子里开了个侧门,直通府外且无人看守。你若想逃走,便耐心等上几日,世子纳妾当日,世子院里大伙儿都去吃酒了,戒备越发薄弱,洞房时世子吃得醉醺醺的,你悄悄从他身上摸走钥匙,不愁走不了。” 宋曦怔了怔,眼睛寸寸睁大,难以置信地望向何笙:“阿笙姐姐,这是真的吗?” “当然,那角门就在世子院落最西侧,一座假山后头,门边放了个大水缸做标记,十分好找。”何笙小声道:“小曦,我已经递了银子,等公中送还我的卖身契便能脱籍。所以……对不起,除了这个消息,我帮不了你太多,如果二小姐知道我今日放了你,定不会善罢甘休让我离开国公府。” “谢谢。”宋曦眨了眨眼睛,泪雨盈盈而下:“阿笙姐姐,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若有机会,我定报今日之恩。” “大家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罢了,哪算的上恩情。”何笙对她苦涩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息道:“小曦啊,记得逃得远远的,再不要回盛京城了……” …… 是啊。宋曦猛地收拢思绪,满腔疑惑——当年自己离开端国公府时,何笙分明已经为自己赎身了,可是后来为什么,又成了冯磊的逃妾?难道当年因为自己出逃的原因,国公府卡着她的卖身契不放,她没能为自己赎身成功? 想到这里,宋曦不禁心头一紧,深重的愧疚和自责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何笙忽然“啊”了一声,双手抱着头尖叫道:“我想起来了!是二小姐……还有世子!他们两兄妹没有一个好东西!” 听她这么说,宋曦心中隐隐猜到怎么一回事,忙伸手扶着她的肩膀,试图温声安抚她的情绪:“阿笙姐姐,别紧张,别紧张!他们不在这里,谁伤害不了你的,你冷静一点儿,先不要想过去的事了,好好休息,睡一觉……好吗?” “不、不行——” 何笙像是受到刺激,抱着脑袋,痛哭失声:“世子他、他心心念念要纳的侍妾没有了……他很生气,连着数日不给二小姐好脸色看,二小姐就、就把我送给世子,说是当作赔罪。” “什么!”宋曦大惊失色,捂着嘴倒吸一口凉气,她原先猜想是冯磊强迫何笙为妾,万万没想到竟是冯蕾把她献给了世子。 何笙与她不一样,何笙贴生照料冯蕾数年,多年主仆情谊在冯蕾眼中竟恍若无物! “可是、可是你不都给自己赎身了吗?”宋曦愤慨道:“既然脱了贱籍,便不能被人随意买卖,即便冯蕾曾经是你的主子,也不能强迫你。” “他们威逼利诱府里的管事,一会儿说记错了价格,我凑的银子还远远不够赎身,一会儿又说我当年签的是死契,没有赎身一说……” “胡说八道!”宋曦怒道:“他们逼良为妾,分明触犯大越律法。” “我自小卖身,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文书签得是死契还是活契都记不明白,哪会知道这些……”何笙双目空茫,失力地点了点头道:“事已至此,我别无办法,只好跟了世子成为侍妾,开始那几年倒也无事。世子是个得陇望蜀、喜新厌旧的人,纳了我之后,那股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了,加上院中又进了很多姬妾娈童,没过多久,世子便不再招我伺候了……直到几年后,世子时隔许久又踏入我的房中……” 何笙断断续续,仿佛忆起什么可怕的旧事,颤声道来:“那天他很高兴、很兴奋,还喝了酒,一身酒气……忽然踹门闯劲我的房间,手上拿着一件东西让我看,他说……他说……” 说到这里,何笙抬起头,定定望向宋曦的眼睛道:“他说他终于找到你了。” 心神剧震,宋曦一抬眼,猛地对上李焱惊谔的视线。 “世子说你逃不出他的掌心,他要亲自带人去捉你……”何笙断断续续,恍恍惚惚道:“我看了他手上的东西,他说得不错,小曦……你逃不掉……我很担心你,我想出去找你,却被他发现,先是关着我,没过几天又把我丢进花楼里——” “阿笙姐姐。”宋曦扑上前,拥住何笙发颤的双肩,温声安抚,待她镇定下来后轻声问道:“你还记得,当初世子拿在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吗?” 何笙紧簇眉头想了想,自她怀里抬头对上宋曦的视线,一字一字笃定道:“是一方丝帕,上面仿佛有墨迹勾画书写的痕迹,我认不得字,隐约感觉像是一张地图,记录得很是详实。” 宋曦不再说话,只回头瞥了目瞪口呆的李焱一眼,眸光陡然一冷—— 作者有话说:阿曦:好你个小李子,果然是你出卖我 李焱:我不是!我没有!青天大老爷我冤枉啊! * 感谢订阅 第46章 花楼 此言一出,李焱瞳孔微震,下意识道:“阿曦,你的东西我一向贴身保存,从未假手于人,你若不信,我这就冯磊叫来,当面一问便知!” 何笙被他口中“冯磊”二字吓了一跳,猛地惊起攥着手里的锦被向后瑟缩,惊恐地瞪大双眼,求饶般攥紧宋曦的衣袖,喉咙里挤出恐惧的呜咽:“别!别找他来!我不要回去……我死也不回醉花楼!” “阿笙姐姐莫怕,他不在这里,没人会把你送回那个什么醉花楼……”何笙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被李焱一句话击溃,宋曦不禁心生恼怒,回头瞪了李焱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先回去歇着吧,有我陪着阿笙就好。” 李焱却难得没有仔细听她说话,而是拖着下巴蹙眉思索片刻,随即抬起脸,面容冷峻,直勾勾望着何笙,问:“你方才说的醉花楼是什么地方。” 听到“醉花楼”三个字,何笙在宋曦怀里抖得更厉害了,干瘦的五指死攥着她的胳膊,指甲似乎都要嵌进皮肉里去。 “魔窟……地狱!小曦,花楼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何笙断断续续道,喉咙里发出的每一个话音都想混杂了肺腑里的血气。 宋曦一边安抚何笙的情绪,一边回过头不满道:“阿笙姐姐眼下情绪很不好,你非要在这时候问些无关紧要的话刺激她吗?” “不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李焱耐心道:“阿曦,数月前御史台有一本折子中提到‘花楼’二字,称这些年来大越各州府不约而同建起名为花楼的商铺。这些花楼虽明面上是秦楼楚馆,实际上据御史台人暗中查证,花楼之中或藏有不少阴私秘辛。朝中多次派人核查,却一无所获,花楼里的人也守口如瓶问不出什么来。” 宋曦疑道:“既然连朝廷官员都查不出什么,阿笙姐姐这样的弱女子又知道些什么呢?” 李焱很轻地摇了摇头,随即蹲在何笙榻边,温声问道:“盛京城中有折花楼,你方才说的醉花楼,与之有关系吗?” 何笙戒备地看着他,或许是因为李焱方才为她拦住端国公府的打手,何笙对他没有那么恐惧,沉默半晌后终于怯怯开口:“折花楼、醉花楼本来就是同源,幕后的头家都是同一批人,他们名下分布于大越朝各地的秦楼楚馆,统称花楼,盛京城里的醉花楼、这里的折花楼,都是一样的,背后的主子之一就是端国公世子冯磊。” 宋曦怒极:“冯磊他竟把你送进那样的腌臢地方!” 何笙苦涩一笑,抬起眼眸看着她:“小曦,世子他从来都是如此啊……你不记得了吗?过去我们在府里,亲眼看着一波接一波的姬妾脔宠被他往院子里收,又一波一波玩腻了玩残了给扔出去。那些残了、废了的自然没几日好活,但如我这般只是被世子厌倦了姬妾们都被送到哪里去了?” “他们……他们都进了你说的花楼?” 何笙“嗯”了一声,满眼惊恐,仿佛忆起什么可怕的事,原地打了个寒战,哑声道:“那花楼若只是接客卖笑的风月之地也就罢了,从国公府出去,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但那花楼……是吃人的魔窟!” 李焱朝她倾身探去,声音极轻,语气却急:“何出此言?” “他们杀人!”何笙猛地抬头,削瘦苍白的脸颊上铺满泪痕,“……寻常的青楼客人们虽然玩得花,下手却还算有分寸,甚少闹出人命,可是花楼的老爷客人们百无禁忌,楼里的姑娘小倌被玩死便玩死了,也无处讨说法去。” “阿笙姐姐……”宋曦把她颤抖的肩揽入怀中,眸中含泪,声音像被卡在嗓子眼里,什么话都说不出。 “上个月,隔壁屋的翠儿死了,”何笙瘦弱娇小的身子在她怀里瑟缩颤抖,断断续续的声音时轻时重,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才从肺腑里逼出来的一样,“她不是被玩死的,她是因为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何笙惊恐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光,浑浊的泪水径直流下:“花楼里的熟客,大多是朝中一等一的权贵高官……那天来的,就是个紫袍老爷,管事妈妈本是想让我赔客,但是客人却说喜欢年纪小一些的姑娘,管事便换了翠儿去……后来……后来翠儿听得害怕,偷偷跑了出来与管事妈妈说、说他们……那些紫衣老爷们在屋子图谋的都是些杀头的死罪。” 李焱瞳孔微微紧缩:“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何笙惊惶得直摇头,唇上最后一抹血色也散得无影无踪:“我恰好藏身墙角,管事没有发现我……但是翠儿……翠儿她当场就被管事叫人带出去了,隔天她的尸体用破席裹着出现在后院……” 宋曦咬牙骂道:“这般心狠手辣,简直目无王法!” 李焱神色越来越凝重,追问道:“何姑娘还知道些什么吗?” “我……”何笙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颤抖着躲开视线,怯懦地摇了摇头。 她目光躲闪,神色惊恐,李焱宋曦对视一眼,宋曦冲他很轻摇了摇头。 “姑娘无需有所顾虑。”李焱看着她,一字一句郑重道:“在下向你保证,可以护你平安无事。” 宋曦抬头看了他一眼,双手扶着何笙的肩,温声细语道:“阿笙姐姐,这位公子是宫中贵人,有能力介入此事,为你还有花楼中的其他姐妹讨回公道。此人身份尊贵,一言九鼎,断不会失信于你,你若掌握线索,无需顾虑尽管告知,若是没什么想说的,也没有关系的。” “……” 何笙沉默半晌,良久终于哆嗦着开口,道:“翠儿死后不久,我也被管事安排接待贵客。有了翠儿的前车之鉴,我装聋作哑,闭目塞听,每日心惊胆战,惴惴不安……所幸上天垂怜,管事和客人们都当我是个粗苯呆傻的,没怎么为难我,直到有一天,管事让我去招待一群南朝来的贵客……斟酒的时候,我听见他们说、说要想个办法神不知鬼不觉侵吞盐税……” 李焱脸色骤变,沉声道:“此话当真?那些客人,生得是何模样?” 何笙声音发颤,断断续续道:“他们……都操着南方口音,身材相貌没有什么醒目特征,我也不敢多看……只是与他们一起来的贵客,我在世子府中见过,是……是吏部尚书林大人……” “林勇!”李焱咬牙:“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打盐税的主意!” “不仅如此……”何笙目光闭了闭眼,竭力回忆道:“我还听见他说……空缺至今的幽州刺史之位,只需、只需五百万两现银,便可以安排妥帖……” 李焱拍案而起:“他们竟然还敢买官鬻爵!” “阿昭。”宋曦扯了扯李焱衣袖,小声道:“冷静一点。” 随后,她转头看着何笙,缓缓道:“阿笙姐姐,你方才说的这些,花楼之中可曾留有证据?” 侵吞盐税、买官卖官都是重罪,而且御史台已有所察觉开始着手调查,想来已经掌握些许线索,可至今案件毫无进展,必定缺少证据无法定案。吏部尚书乃是高官重臣,要给林勇定罪,只靠何笙一人的片面证词恐怕不成。 “盛京城的折花楼里什么也没有……”何笙摇摇头,轻声道:“后来,我伺候时不慎惹恼了客人,那是位常客,所幸身份不甚显贵,管事没怎么罚我,只把我从京城折花楼赶到了这里。 这里的戒备不比京城森严,管事信任我,常差遣我做一些阴私事儿……我知道他们把账册都藏在醉花楼地下密室……” 李焱拂袖起身,面色沉冷:“我现在就带人端了那醉花楼!” 宋曦蹙眉不语,心中隐隐觉得此事并没有李焱想得如此简单顺利。 果然,下一刻便听见何笙吃吃地笑了起来。 “没有用的……”她的呢喃声仿佛梦呓:“花楼有端国公府罩着,无人敢动……前些日子鲤城知府亲自带了官府胥吏,把整座醉花楼都快掀翻了,不仅一无所获,当天夜里就暴毙府中……小曦,还有这位恩人……二位今日大恩,何笙没齿难忘。将花楼一事和盘托出,不是想让二位蹚这淌浑水为我主持公道,只是、只是这些事憋在心里,我实在、实在快要受不了……” 她说不下去,埋首失声痛哭,宋曦一手揽着她颤抖的肩,一手抚着她的后脑,嗓音轻柔却郑重:“端国公府和花楼强扣良民为妾、收了赎身钱却不放卖身契,逼良为娼、买官鬻爵、企图侵吞私盐……这桩桩件件,皆触犯大越律法,你放心,定会有人给你一个公道。” “不错。”李焱附和道:“御史台暗中调查此事已有数月之久,却苦无实证,今日难得有了蛛丝马迹,怎能不趁热打铁顺藤摸瓜清查此事。我这就让子渊清点人手,随我前去醉花楼——” “直接搜查是没有用的。”何笙轻声打断他:“楼中机关重重,戒备森严,稍有风吹草动,管事的开启机关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封闭密室,到时候你们即便把整座醉花楼翻过来都无济于事——这个给你。” 何笙伸手从乱发间拔出一片铜铸发簪塞进宋曦手里:“通往地下密室的通道在花园最东侧。我是从盛京城来的,醉花楼管事对我还算信任,又因为我粗笨老实,对我不设防备,常差遣我往密室里送东西……这个就是密室门口的机关密钥,我偷偷带了出来,今日管事不当值,还不知我出逃一事,希望这个对你们能有帮助。” …… * 片刻后,何笙客房外,李焱唤来潘子渊,将花楼一事悉数告知。 “……稍后我先拿着钥匙一探花楼,子渊,你现在立刻派人通知州府,并带着随行兄弟们埋伏花楼附近,带我找到了账册,你便带人进来,将花楼一众人等,尽数拿下。” “陛下!如此恐怕不妥!”潘维惊道:“您万金之躯,怎能独自涉险?依臣看,不如今夜先通知州府,待点清人马再——” “来不及。”李焱闭了闭眼,面色凝重:“何笙姑娘出逃,花楼定有所察觉,必须在他们封闭密室前先拿到账册。子渊,照我说的办吧,阿曦——” 他转过头看向宋曦,正想说话,却听对方先开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小李子:老婆说我一言九鼎,断不会失信于人是不是在暗戳戳阴阳我? 曦:包是的。 第47章 配合无间 “不行。”李焱不假思索,一口拒绝:“此行危险,你与我同去,我会分心。” 宋曦一挑眉:“你也知道危险?既然危险就更该有人在旁照应,潘大人需联系府衙、带人设伏,无暇他顾,我陪你去再好不过。” “不必,我一个人足——” “那么我问你,进了醉花楼之后,你打算如何行事?”宋曦向前一步,抬起头看着他,寸步不让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奔后院?还是亮出你的皇帝身份让醉花楼里的姑娘小厮们给你带路?” 李焱皱眉:“当然是乔装打扮,先进了楼再见机行事。” 宋曦抿着唇角笑了:“别想了,你前脚刚进门,管事妈妈后脚就带着姑娘簇拥过来了,哄着你饮宴作乐,你连喘息的空闲都不得,如何寻找证据?” 李焱愣了下:“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从前在建设章宫,崔太后派来教导她的人里,就有曾经的花魁娘子和青楼妈妈,她对青楼里的种种套路自然如数家珍,只是这些都没有必要对李焱说罢了。宋曦眨了眨眼睛,一脸天真坦荡,胡诌道:“我哥说的。不过这不重要,进去以后,我可以扮做你的小厮,到时你在前头应付花楼里的姑娘们,我悄悄溜到后院去找证据,谁也注意不到我……对了,还要带着果子,果子鼻子最灵了,就没有它找不到的东西。” “……”李焱默了默,仍是坚定地摇头反对:“还是不行!太危险了,我怎能让你随我涉险?” 宋曦眼睫微垂,眼角微微泛红,下一秒竟无端泛起一阵泪雾:“阿昭,你是不愿我涉险,还是觉得我会拖累你?” 李焱:“……” * 夜色渐深,星月黯淡。 半个时辰后,换了一身装束的李焱和宋曦站在街道拐角处,暗中观察前方灯火辉煌、繁复华丽的宅院楼宇。 斑驳陆离的灯火下,宋曦转过身,对换上一身宽袖锦缎貂裘的李焱道:“待会进去了,你只管与姑娘们周旋,我带着果子溜进后院,找到账册证物马上放出信号通知潘大人……” 她已换了一身靛蓝麻布短打,长发用麻绳高高束起,被一块暗褐色的头巾捆成圆髻,额角落下几簇参差不齐的散发。街市上的阑珊灯火在她侧脸勾勒出流畅的线条,越发显得她唇红齿白,明眸皓齿,惹眼至极,虽做小厮打扮,却不似寻常仆役,倒像是富贵人家颇受宠爱的小公子偷穿了下人的衣服外出玩闹。果子被她抱在怀里,毛茸茸的尾巴蜷缩着,露出两个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更是一派富贵雍容,贵气天成。 “……”李焱眼眸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视线直勾勾落在宋曦脸上,眸光闪动,一动不动。 “你看着我做什么?”宋曦察觉到他的灼灼视线,伸手抚上自己的侧脸,拧着眉毛疑惑道:“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不太对。”李焱怔怔摇头,喃喃道:“谁家小厮这般眉清目秀、妍丽无双?阿曦,我看算了,你还是——” “什么算了?”宋曦嘴里发出一声轻嗔,手心向上放在他面前,言语竟颇为强势:“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我还墨迹?快,给我些银钱。” “啊?”李焱一时没回过神,只听她这么说,便下意识从袖子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金子放进她手里,纳罕道:“阿曦,你想买什么东西吗?” 宋曦掂了掂那袋子,随手塞入袖中,眼底隐隐有笑意一闪而过:“阿昭,你久坐庙堂之中,怕是从未来过民间风月之地。我告诉你,这样的地方不仅有酒有肉有姑娘,里头的脂粉钗环、金银玉器也应有尽有。你想啊,要是客人们一时兴起,想送些首饰头面讨姑娘们欢心,不用出楼就能买到,岂不是方便?” 李焱点头,眼底却仍是一片懵然。 “如此一来,你应付你的花姑娘,我就能借着给主子挑选配饰的由头在楼里转悠寻找证物了,既然要买东西,身上还是需要有银钱才有底气嘛。” 李焱略一思忖,随即由衷赞道:“阿曦考量周到,滴水不漏,委实令人叹服……只是如此一来,寻找证物的重任便全落在你身上了,这叫我情何以堪?” “这有什么关系,左右只有你我一起进来,功成在你在我并无区别。”宋曦浅浅一笑,抱着果子当先绕过转角,精致走向醉花楼。 李焱愣了愣,快步跟上。 刚来到醉花楼门口,宋曦就被站在门外揽客的鸨母拦下。 “哎呦,哪里来的小畜牲!”鬓边插着朵大红簪花的鸨母用帕子掩着口鼻,滴溜溜的小眼睛在宋曦怀里毛茸茸的果子身上打转,满脸嫌恶道:“快走快走!带着这种脏东西也敢来醉花楼?没的污了贵客们的眼!赶紧来人给我轰出——” “我倒要看看,谁如此大胆,敢动本公子的干儿子?”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自宋曦身后响起。身披锦缎貂裘、头戴赤金莲花纹玉冠的李焱一手摇着扇子,慢慢悠悠走上前来。 他本就在金玉堆中长大,此刻又着一身华服,腰悬玉坠香囊,持扇的拇指上戴着枚成色极好的翠玉扳指,玉质金相,通身贵气。 混迹在醉花楼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那鸨母更是炼就一对火眼金睛,视线只往李焱身上一扫便认定了他金尊玉贵,来历不凡,神情瞬变,堆上一脸媚笑迎了过来。 “哎呦,这位小公子眼生得很呀,是第一次来咱们醉花楼吗?可有相熟的姑娘小童,还是老身来为您安排介绍?” “咳……”李焱耳根微微泛红,悄悄瞥了宋曦一眼,随即收拢神情,扇子一摇,点了点窝在宋曦怀里的果子,悠悠道:“本公子听说你这楼里多的是稀奇精巧的小物件,今日过来是想给我这干儿子添点玩意儿耍耍。” “有的有的!咱们金石玉器、书画古玩,应有尽有!不知这位……”醉花楼是鲤城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冲着奇珍古玩慕名而来的客人也络绎不绝,鸨母没有起疑心,甚至落在果子身上的目光一瞬间都温柔慈爱了许多,“不知这位……呃,毛茸茸的小主子喜欢什么玩意儿?” “此乃本公子意中人的爱宠物,至于喜欢什么嘛……那个,小宋啊,”李焱轻咳一声,对宋曦道:“阿曦的喜好你最了解,你带着果子随便挑随便选,只管挑阿曦喜欢的买就对了。” “哎哟,小公子年纪轻轻就如此懂得疼人。”年近半百的鸨母一边亲迎二人进了楼,一边用手里的帕子掩着唇角,呵呵笑道:“公子那位叫做阿曦的意中人,可真叫老身欣羡啊……” 宋曦强忍着一身针扎般的寒意轻轻应了声“是”,便见那鸨母伸手召了个衣着鲜亮、眉目如画的姑娘来。 “红杉,这位贵客来给府中的小家伙挑选礼物,你领这位小哥上后院珍宝楼慢慢挑选挑选。”说着,鸨母又转向李焱,甩着帕子道:“这位公子,老身这就使唤些些乖巧听话的孩儿们来伺候您。” 李焱心中一紧,耳根微微泛红:“要不我还是一起上珍宝楼看看吧。” 卖金石玉器的利润虽大,可又哪里有姑娘小倌们陪笑过夜来得一本万利?鸨母怎可能放过李焱这块肥肉,当即堆起了笑道: “哎哟,我的小公子,来都来了,害什么羞啊,珍宝楼的物件都是死物,哪有老身这儿温香软玉的姑娘们有意思?” 鸨母说着,手中帕子一甩,径直扯开嗓子道:“绘琴、研画、落书……出来接待贵客了!” “哎!” “公子……” “奴家来啦!” 伴随着一阵莺声燕语,几只涂着艳丽丹蔻的芊芊玉手伸了过来,攀上李焱的肩膀和胳膊,数道花红柳绿的身影围了过来,一窝蜂簇拥着李焱就往楼上走。 他挺拔修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楼梯尽头,浓郁的脂粉香气散开,宋曦唇角微微勾起,仿佛荡漾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哪里来的雏儿,”鸨母咧着嘴笑出声来:“进了这醉花楼还想片叶不沾身?” 她的视线一转,落在宋曦身上,不以为意地轻哼一声,“这位小哥,你稍后挑选好了,只管来大堂坐着等候,老身让人备了酒菜,你家主子今夜或许没那么快下来了。” 宋曦眉眼弯弯,笑着应声道:“多谢妈妈。” “这位小哥,奴家带您上珍宝楼去吧。”耳畔响起一道娇俏柔软的声音,红衫站在她身侧,唇边挂着精致而空洞的笑。 宋曦点头:“有劳姑娘了。” 珍宝楼位于后院,是一处独立的小楼,与主楼的喧嚣热闹相处,这里显得清净许多,一楼大堂处摆着许多精致的金银玉器,几个衣着贵气的男子正捧着一尊紫玉琉璃把玩。 “这位小哥,金银、玉器、古玩、字画……您想先看看什么?” 这里的东西,摆在商铺里是值钱的,出了大门便折价一半,唯有金银还值些银钱,宋曦揉了揉果子毛绒绒的耳朵,悠悠道:“我家小主子身上空荡荡的,仿佛还少了些金器,劳烦姑娘带我看看金银饰物吧。” 红衫会意,领着她往二楼雅室去了,一推开门,满眼金光灿灿,各种金银玉器琳琅满目。 “小哥请看,”红衫从身后柜台里捧出一只锦盒,打开雕花木盒盖,露出里头的东西,用帕子垫着捧在手中展示给宋曦看:“这顶纯金项圈,十数个金匠师傅纯手工打造,上头的每一朵花纹都不尽相同,格外精巧雅致,中间这一小块麂皮纹饰,乃用西域传入中原的萱草染成色,寓意紫气东来,与令主通身尊贵气质颇为相配。” “那就它吧。”宋曦此行别有目的,委实没有兴趣听她胡诌,随意挑选了几样便让红衫包起来送到大堂,自己则借口上茅房,抱着果子出了珍宝楼。 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宋曦长长舒了一口气,把果子往地上一放,拍拍双手嫣然笑道:“果子,咱们走吧。” 果子用两只后腿直立站起,微微歪了歪头,似乎满脸疑惑。 “嘻嘻,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煜昭那个呆瓜……”宋曦穿过后院,大步朝醉花楼大门走去,掂了掂从李焱身上诓来的金子,咬牙道:“谁要和他一起查案?他泄露了我的地图,还不肯承认,当真气人!” 果子“嘤”了一声,四肢着地愣在原地,仿佛疑惑不解——她们就这样走了,李焱怎么办。 “管他呢,有的是画儿琴儿陪他。”宋曦回过头,一把捞起果子抱在怀里,弯腰间,只听“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袖中掉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 第48章 失火 “叮当——”一声脆响划破寂静夜空,有什么东西从她袖中落下,宋曦下意识垂眸看去,正是何笙交给她的铸铜发簪。 醉花楼密室的钥匙。 宋曦的瞳孔骤然紧缩,何笙苍白失色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 “阿笙姐姐……” 花园里的山桃花枝在夜风中簌簌轻颤,借着月色里投射下斑驳树影。 宋曦原地顿了半晌,弯弯捡起铜簪握在掌心,很轻地叹了口气,抱起果子就往回走。 “煜昭固然可恶,但是阿笙姐姐……我既然答应了为她讨回公道,就绝对不能像煜昭一样不守诺言。” 果子在她怀里吱吱乱叫,仿佛不太理解她的反复无常。 * 去而复返,宋曦悄悄藏身后院僻静之处,放下果子,拿何笙的发簪给它嗅了嗅。小兽竖起尾巴原地晃了晃,一溜烟撒开腿朝一个方向跑去。 宋曦小心翼翼,巧妙避让着院中守卫视线,一路猫着腰贴着墙根快步跟上,如入无人之境。 在后院里七拐八绕,不一会儿就来到东侧嶙峋的怪石假山边上,山石后方果然有一处不起眼的暗门,与何笙所言相符,无人值守。 “果然在这里!”宋曦揉了揉果子的耳朵,用何笙给的簪子往锁孔里一插,伴随着“咔嗒”一声响,暗门应声而开。 宋曦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上前一看,只见暗门之后是一条狭长逼仄的青石长阶,一路向下,漆黑一片不知通往何处。 漆黑阴冷的气息裹挟着对未知的恐惧,犹如看不见的寒意自足底一路蔓延逼至发稍,宋曦一阵哆嗦,心跳如擂,下意识想要掉头就走,却在眼角余光瞥见何笙的发簪时硬生生止住步伐。 来到来了,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宋曦暗暗咬牙,举着手中火折子一路拾阶而下,山石大门随着她的步入无声闭合。 …… 未几,宋曦步下最后一阶石阶,来到地底隐秘的暗室之中。此地宽敞阴冷,四周石墙上隐隐可见斑驳水痕,四面靠墙放着几排柜架,正对着青石长阶的石墙上一左一右挂着两卷挂画。 此地想必就是阿笙姐姐提到的密室了。 宋曦一眼扫过,只见左右两侧柜架上堆叠着大小不一的各色锦盒,随意打开一个,露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宋曦无暇一一打开锦盒细看,拍了拍果子的头,小兽直起上半身,湿漉漉的鼻头轻轻抽动,片刻后朝右边撒欢跑去,踮起后肢用鼻尖蹭了蹭其中麂皮锦盒。 宋曦弃了手上的东西直奔右侧柜架,打开锦盒果然看见一本账册模样的东西静静躺在其中。 那本账册足有两寸厚,黑色漆皮封面,书脊缠着一圈粗麻绳,纸面隐隐泛黄,散发着一股阴冷霉味。 随手一翻,只见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可定睛一看却不似寻常名姓,全以代号指代,某些姓名旁边还挂着奇形怪状的符号。 不待她细看,一墙之隔处隐隐有人声响起。 呼吸骤然一窒,宋曦僵在原地,一阵寒意从头顶笼至足底,良久见无人出现才勉强定了定神,循着那阵说话声走到一幅挂画前,侧耳倾听。 墙后两道人声,其中一道声音无比熟悉,即便化成了灰她也忘不了。 “前任幽州刺史告老还乡,继任者可有人选?” “回禀国公,已有初步人选,且看看他们最后还能——” 声音低沉微哑,颇有气势——是端国公。 一惊之下,宋曦呼吸凝滞,踉跄着退后数步,足底在滑腻的石板上一崴,口中发出细碎的呻吟。 她的声音不大,在绝对寂静空旷的密室中却尤其刺耳,挂画后的谈话戛然而止,端国公暴怒的呵斥声从中响起—— “谁?”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宋曦一阵心慌,大惊失色,下意识回过头望了一眼逼仄的石梯。 不成!那台阶狭长,原路返回一定会被抓住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正心急如焚时,小腿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宋曦低头一看,只见果子用脑袋拱了拱她,冲墙面上另一张挂画嘤嘤直叫。 是了,既然这一张挂画后别有洞天,那么另一张挂画后说不定也有藏身之处! 一时之间犹如醍醐灌顶,宋曦把手里的火折子往石阶所在的方向远远一掷,收好账册俯身抄起果子就往另一侧挂画撞去。 那挂画之后果然另有暗道,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宋曦倾身跌进画后空间,只见此地俨然又是一道青石长阶蜿蜒向上,不知通往何处。 “人呢?” 一墙之隔,响起端国公恼恨的声音,与此同时另一人道:“国公请看,那人遗下一只火折子,火焰还未燃尽,可见他还在附近。” “……快追!” “……” 宋曦不敢再耽搁,顾不上石阶尽头究竟有无生门,只沿着长阶急急而奔,不一会儿眼前竟果然一亮,定睛一看自己竟从一处枯井井口钻出,出现在街市上的一座幽森无人的小巷子里。 竟然如此轻易就从花楼脱身了? 夜里的凉风灌入肺腑,宋曦有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原地一怔,回过神来立即放出鸣镝通知潘维。 不过瞬息,面色冷峻、一身寒露的潘子渊带着一队金武精锐出现在小巷尽头。 “怎么只有你一人?”潘维带着人马在宋曦面前站定,举目一扫未见李焱人影,劈头盖脸一番质问:“陛下呢?你竟抛下陛下独自出来?” “我们在楼中分开了。”宋曦放下果子,掏出怀里账册,喘着气道:“……何况他一个大男人,又是花楼妈妈眼里的香饽饽,身边莺莺燕燕环绕着,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这个账本,你且收好——” 宋曦递出手中账册,正想开口,街巷另一头却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划破夜空。 “走水了!走水了!醉花楼走水了!” 宋曦潘维同时惊起,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夜空被熊熊火光照亮,空气中夹杂着雕栏画栋燃烧成灰时散发出的呛人焦臭味。 “不好!是醉花楼前门!”潘维脸色骤变:“陛下还在里面!” 他领着金武精锐折返回头,急奔而去,冲天火光照亮宋曦苍白失色的面容。 “失火……这个时候……”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由心底窜起,宋曦眉心紧锁,僵怔在原地动弹不得,刺骨的寒意顷刻间攀上脊背。 不对,哪有这么巧?端国公已经知晓有人闯入花楼密室,稍加检查就能发现丢了账册,他们追不到人,怕不是想一把火烧掉整个花楼,索性来个死无对证…… 如果煜昭此刻还没有出来,岂不是要命丧楼中? 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揪紧,宋曦不及细想,紧追着潘维穿过小巷来到火光冲天的街道面上,抬头瞬间就被眼前一幕震得瞳孔骤缩,心肝剧裂。 整座华丽繁复的醉花楼几乎被火舌完全吞没,门头处的金丝檀木牌匾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扭曲变形,“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火光中不断有烧焦断裂的木梁落下,溅起的猩红火星犹如一朵朵带血的梅花,即便隔着数十米,也能感觉到种种热浪扑面而来,整条街道上都充斥着花楼姑娘和恩客门此起彼伏的哀求和哭叫声。 心脏狠狠往下一沉,宋曦举目四顾——不见李焱的身影、不见潘维的去向,甚至连潘维带来的金武卫精锐也不知所踪。 ……是了,身为主君的李焱身在火场,潘维定是带着所有人冲进火场救驾了。 “这位小哥!” 一名灰头土脸的年轻男子从花楼委顿颓败的大门里连滚带爬窜了出来,刚来到街面上就被宋曦拽住胳膊。 “请问……里面的情况如何了?还有人被困在醉花楼中吗?那些带刀的军爷们可都在里头?” “当然多了!”那男子干脆利落挣开她的桎梏,一脸惊魂未定,哆嗦道:“……都在里面……老鸨、姑娘们……甚至来寻欢作乐的爷儿都被困住了,谁也跑不掉……还好我机灵跑得快……” 那人苍白着脸,再不愿多说一句,甩甩袖子跌跌撞撞撒腿跑远。 冲天的火光下,夜色被不详的气氛笼罩,宋曦的心脏一时沉到谷底。 “全都被困住了……谁也逃不掉……”年轻的幸存者惊恐不安的嗓音在耳边徘徊不去,每一个字音都仿佛化作锋利的尖刀狠狠刺进她的胸腔,引来阵阵锥心剧痛。 如此一来,煜昭是不是也…… 有那么一瞬间,双腿仿佛不受控制,宋曦脚下一个踉跄似要跌落在地,下一刻却原地一晃定了定神,大步向盘旋着阵阵黑烟的醉花楼跑去。果子在她身后快步转来转去,毛绒绒的爪子挠着她的裤腿,急得吱哇乱叫。 宋曦轻轻甩开它,一阵小跑往火光冲天的楼中跑去,却在即将迎上滚滚热浪时被人一把拽住胳膊,顺势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曦。”熟悉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带着些微的沙哑,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令人心安。 “里头危险,”熟悉的大手轻抚着她的后背,轻柔和缓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道来:“你放心,虽然醉花楼主楼被烧没了,但楼里的姑娘小厮、丫鬟老鸨,都全须全尾,无人伤亡,子渊正带人随他们扑火。还有这两个人——” 伴随着沙沙作响的衣料摩擦声,两道人影被从后方拽出,推到她眼前。 “花楼幕后的主人,也被我揪出来了。” 宋曦抬头,恰对上端国公世子冯磊鹰隼般锐利阴鸷的双眼—— 作者有话说:看到亲爱的们说这段剧情比较无聊,我立整立改,狠狠压缩!反正本意是打击国公府势力,目的已经达到了,明天把冯公子送进橘子这个情节就结束了,再忍忍亲爱的们,求求了,不要离开我(哭哭) * 阿曦:好消息,无良前老板倒台啦,进橘子啦! 坏消息:跑路计划又失败了…… * 感谢订阅[撒花] 第49章 谎话 “世子好雅兴,”李焱挑眉一笑:“盛京城的烟花柳巷还不够世子消遣吗?大老远跑到这鲤城来寻欢。” “陛下!”冯磊微微仰头,露出一张被浓烟熏得黑灰的脸,仿佛才看清拽着自己的人是谁:“陛下御驾亲临,微臣竟懵然不知,有失远迎罪该万死——还有这位……” 他黑漆漆的小眼睛一转,视线落在宋曦脸上,眸底一闪而过意味不明的微光:“……原来是你啊,宋姑娘,不知如今该如何称呼?陛下赐了您什么位份?宋主子?还是……宋娘娘?” “休得胡言!”李焱断然叱道,拽着他的领子把人甩到面前,声音冷淡而阴沉:“冯磊,先不论你与端国公背地在此干了什么勾当,朕有一个问题想要先问问你。” “陛下请讲。”冯磊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在李焱的桎梏下艰难地躬身行礼,态度谦卑:“微臣必定知无不言。” “当年朕流亡民间,遭乱贼逼杀,险些殒命盛京城西郊的凤凰山,幸得端国公府出手相救……” “原来陛下还记得当年之事。”冯磊满脸堆笑,急不可耐道:“我端国公府衷心护主,朝野上下有目共睹,陛下圣明,定能查证今日花楼之事,为微臣和家父洗刷冤屈!” “尔等有无罪责,自有御史台与大理寺核实查证。”李焱声色俱厉,冷声斥道:“若是证据确凿,朕也不会徇私枉法!” 他说这番话时,面色不善,一脸肃容,语气威严深重,上位者仿佛与生俱来的强硬气息迫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陛下!”冯磊蓦地一惊,猛地意识到李焱态度强硬,必不会将花楼一事轻拿轻放,不禁面色发白,不堪一击的镇定假面寸寸碎裂,额头沁出一层细汗,急促道:“陛下,您不会当真要处置微臣……陛下明鉴!花楼并非我端国公府的产业,微臣与家父只不过随着各位大臣们随了些份子钱!花楼里的行事规矩、花楼里的人在做的事,我们一概不知,万万不可因此将我父子二人定罪啊陛下!” 李焱闭了闭眼,神情越发不耐:“世子,花楼一案定案裁决并非朕一人说了算。朕想问的是一年前的旧事,与花楼一案无关。” 冯磊仍一脸忧急之色,惴惴不安道:“陛下请问。” “据我所知,凤凰山中疑阵重重,若无人领路贸然进山必定会被困死在山中,数十年来无人胆敢靠近,唯恐丢了性命。”李焱斟酌词句,缓缓开口:“当年逼杀朕的反贼也只敢在山脚设伏,端国公府的人,何以能够及时赶到?在那之后,你是如何上得了那凤凰山?” 冯磊面色瞬息万变,惊疑不安的视线在李焱宋曦身上交替扫过,眸光渐渐清明狡黠,仿佛一时之间明白了什么。 “陛下,”冯磊眼珠子滴溜一转,脸上迅速堆起谄媚的笑容:“陛下想让微臣如何回答?” 李焱:“自然是如是交代。” “……”冯磊眼珠转动,不怀好意的精明视线仍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视,仿佛无声揣测二人的关系。 李焱怒喝:“快说!” “是!”仿佛为他的强势威压所迫,冯磊原地一哆嗦,颤声道:“回陛下,此话需从数年前说起,当年微臣新纳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妾,谁知纳妾当夜,美人儿无故走失。” 他的视线往宋曦脸上飞快一扫,唇角隐隐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微臣痛心疾首,生怕爱妾遭难,带人在京郊四处寻找……” 被他视线掠过之处,每一寸肌肤都无端窜起一阵寒意,犹如数不清的蛇虫鼠蚁在肌肤上簌簌爬窜,宋曦厌恶的别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谁知苦寻数年未果,微臣思念佳人,一日不见爱妾归家便心裂欲死,遂常命府上下人在凤凰山一带巡查,只盼早日觅得佳人踪迹。” 他一口一个爱妾、佳人,视线又总越过李焱往宋曦身上瞄,指代何人不言而喻。 李焱又气又恼,恨不得亲手抠了他的眼睛拔了他的舌头才好,双拳不禁紧紧攥起,隐隐能听见骨节扭曲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片刻后终于忍无可忍,从齿缝中逼出一声沙哑的低喝: “够了!直接说你是如何进的山!” 冯磊目光轻闪,嘟哝道:“一年多前,府中家丁在凤凰山脚下市集例行巡查,见一少女藏头掩面,行色匆匆,行走间不慎掉落银簪一枚,而那枚银簪赫然竟然是微臣爱妾惯用的首饰。” 听到这里,宋曦心头一揪,猛地想起在林子里发现煜昭后不久,林中小屋食材告罄,她不得已下山采买,因怕银钱不够,便随身带了些银饰以备不时之需。 那日市集之中确实看见国公府府兵的身影,正是因为他们,她当时心慌意乱,匆匆买了东西便折返回山,未曾留意落下什么东西。 难道就是那时暴露了踪迹? “……微臣对那佳人格外爱重,常年重金觅其下落线索,”冯磊继续道来,“府中家丁立功心切,又恐唐突佳人,便暗随其后,一路跟上了凤凰山。” 此言一出,宋曦脊背蔓起森然寒意—— 原来有人跟了她一路,而她竟懵然不知吗…… “微臣府中家丁见那山路曲折、机关重重,便一路留心记下那女子所行路线,到了山中见屋子里炊烟袅袅似乎另有他人,家丁不敢打草惊蛇,只匆匆下山将此事告知微臣。” “不对……你撒谎!”宋曦恍惚回过神来,从李焱身后步出,瞪着冯磊质问道:“阿笙姐姐明明说过,你是得了一张丝帕,上头有手写批注,那分明是我亲手所画的地图!而且自我那日下山到你带人进山,间隔半年有余,依你的性子,若是得了线索,又怎会按兵不动等了大半年才找上门来?你在说谎,你根本是因为拿到我的地图才找到我的!” 李焱忍不住皱眉:“阿曦,我真的没让第三人知晓地图的存在……” 冯磊眼底精光闪动,将二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收眼底,良久才“哦”了一声,抬起眼帘瞄了李焱一眼,佯装不以为然道:“我那家丁记忆虽好,却并非过目不忘,所幸还算聪明稳当,因生怕遗漏了细节,刚到山下就在集市购入丝帕一张、笔墨一幅,记下所见所闻,那张丝帕至今还存于微臣房中,陛下若是不信,可差人前去寻一寻。” 李焱冷然:“朕会的。” “至于为何等了半年之久……”冯磊轻佻一笑,道:“我也不忍见府中爱妾流落山野,明珠蒙尘,只是彼时恰逢顾贼叛乱,圣上下落不明。微臣身为臣子,自当全力寻找圣上的下落为要,岂能耽于儿女私情?是以虽然得了线索喜不自胜,却不得不暂缓此事,待圣上无恙回朝、天下大局抵顶,方有空暇寻访佳人。” 宋曦:…… 山中数年,她统共离开凤凰山就没几次,一出山就掉东西、掉了东西还恰好被端国公府的人认出一路尾随上了山,偏偏这个人还是个天赋异禀耳聪目明的奇才,能将她一路走来的一举一动记得清清楚楚?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还是偏偏所有倒霉事都让她碰上了…… “陛下。”思绪被冯磊谄媚至极的声音拉回,宋曦抬眼一看,只见对方满脸堆笑冲李焱道:“微臣这个解释,陛下可还满意?” “朕满意什么?”李焱一脸莫名,拂袖推开他:“此事是宋姑娘心中存疑,朕有此问是为解她心中疑惑。” 说完,却是径直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望着宋曦,难掩眸中忐忑:“阿曦,你觉得如何?” 彼时,冲天火光渐弱,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醉花楼中响起,潘子渊为首的金武精锐押着乌压压的人群鱼贯而出,身穿紫袍的端国公和吏部尚书林勇赫然在列。 宋曦在嘈杂人声中闭了闭眼,心口一片空茫。 该信这番说辞吗? 信他,这一切过于巧合,巧合得到处都满是不真实的感觉,可是若不信他…… 不信他又能如何呢? 对她来说悬而未决的一桩心事,不过是他人信手拈来的寥寥数语。 那么一瞬间,疲惫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失落在胸腔里弥漫开来,宋曦一言不发,良久才很轻地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只从怀中掏出密道下找到的账册和阿笙的发簪一起塞进李焱怀里: “陛下,后院东侧地道下藏有物证若干,或许对陛下裁决花楼一案有所助益。” 李焱匆匆一番,脸色骤沉,袖袍重重一拂,一声令下:“端国公侵吞盐税、买官鬻爵,证据确凿,给朕统统拿下,就地关押,择日送回盛京问审!” “陛下!”远处的端国公嘶声:“微臣冤枉!” 冯磊素来养尊处优、唯我独尊,何曾想过会有被投入大狱的一天,顿时惊得跳起,君臣礼仪尽皆抛于脑后: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李焱!新登基不久这就要狡兔死良狗烹了吗?” 他炽烈的目光移转,落在宋曦脸上,顿时戾声大笑:“什么证据确凿,分明就是这个女人捏造的伪证!李焱你被这妖女所惑,不便是非,枉杀朝廷忠良,你罪该万死!” 李焱勃然大怒:“放肆!你——” 冯磊“孑孑”怪笑一声,忽地挣脱桎梏朝宋曦袭去,五指捏成爪紧紧扣着她的脖颈,尖声叫道:“什么一国之君,你可知道你心爱的女人,原不过是我府上最低贱的奴婢?” 说话间,宋曦脸颊蓦地一凉——冯磊颤抖的指尖攀上她的侧脸,狠狠戳在她眼下那一星血痕之上:“在她身上,早就有我亲自刺下的印记!你是九五至尊又如何?还不是得捡小爷我看不上的破烂!”—— 作者有话说:下注啦:小冯说的是真话吗? * 对不起啊,没赶上回家的高铁,改签耽误了两个小时所以更新晚了……小瑕疵明天睡醒再修改啦,晚安亲爱的们 * 感谢订阅[亲亲] 第50章 恨意滋生 冯磊尖利嘶哑的叫喊声在夜空下回荡:“李焱,你是九五至尊又如何?还不是得捡小爷我看不上的破烂!” 李焱暴怒而起,飞起一脚踢翻冯磊,一把抓住宋曦拉到身后,雷霆震怒的面孔映照着冲天火光,喉咙里逼出的每个字音都满含杀意:“你、找、死!” 早有金武卫精锐拥上前去控制住暴怒的冯磊,被四五把寒光闪闪的金刀同时架在脖颈上,冯磊气势顿失,身子骤然一软,面容灰败而颓萎。 “……陛、陛下……微、微臣失言!陛下恕罪啊……” 宋曦一阵头晕目眩,双手死死抓着李焱的胳膊,竭力不让自己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却嗡嗡作响,李焱怒极的低喝、冯磊的嘶声辩解、端国公和林勇无力的哀求夹杂着火舌吞舔舐建筑物的响声充斥在耳边,模模糊糊的意识迅速抽离,她像是忽然跌进漆黑无尽的深渊之中,大脑一片空白,意识彻底断线,瞬息之间人事不知。 …… 头晕昏沉,她仿佛做了数不清的梦。梦境中混杂着毫无缘由的不安、恐惧和焦虑,勾连着无数过往的记忆朝她压逼而来。 视野朦朦胧胧,仿佛是宋府被查抄后的第一个冬天。 数九寒天,细雪落了一夜,地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她裹着一层粗糙单薄的灰布夹袄,袖口磨出了一圈毛边,细软的棉絮夹杂着芦絮从开逢处往外直钻,寒风朔雪中,她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几乎握不住手里那柄粗砾结霜的大扫帚。 “盛京城许久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吧,真好看。” “再给姑娘添个手炉吧,没的被大雪冻伤了手。” “……” 廊下传来阵阵慵懒娇笑声,端国公府上二小姐冯磊裹挟一身银狐斗篷坐在廊下,身边的大丫环正把一个精致小巧的鎏金手炉塞进她怀里。 “有你们几个在,事事为我打点妥帖,再大的雪也难伤我分毫。”冯蕾倚在座椅扶手上,乜斜着眼望她身上瞄,一脸得色:“不过有些人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面容模糊的丫鬟们掩着唇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其中一人随手一泼,手里的热茶“啪”地一声洒在在她身上。 茶汤很快在寒风中失了温,冷冰冰的一片浸透她单薄的寒衣。 “动作麻利些,想偷懒不成?”丫鬟捏着嗓子大声道,眼底一片蔑色:“姑娘稍后要给老夫人请安,这雪地上若还有一片碎雪,你就别吃晚饭了,留在这里扫干净为止!” 雪花纷纷扬扬,方扫净一片空地,眨眼之间便有铺满一层细雪,如何扫得干净? 可她只能恭顺谦卑地应着“好”,木然挥舞着手中扫帚。 寒风卷着碎雪钻进她的衣领,犹如无数看不见的钢针深深刺入皮肉,带起入骨的刺痛。她哆嗦着打了几个寒噤,一手抓着扫帚苦苦支撑的身体,另一手拢了拢衣襟,身形犹如风中细柳,飘撇无依,摇摇欲坠。 “哼!没脸没皮的贱婢,不过叫你扫个地,扭捏作态给谁看?” 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原地一晃,还来不及开口,又是一盏热茶凌空泼下,与此同时一只玲珑剔透的花神盏她眼前摔成了碎片。 “哎呀,姑娘息怒。”丫鬟故作忧急道:“下人们不懂事,您吩咐奴婢们打骂管教就是,何必拿自己的东西生气?这可是您最喜欢的主人杯啊……贱婢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收拾妥当了!” 滚烫的茶水泼在雪地上,伴随着消散的白烟凝结成一小块浅浅的冰面。 她勉强应了声“是”,定了定神朝地上碎瓷片走去。 积雪化成冰水,浸湿单薄的鞋面,双脚又湿又冷,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似的,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锋利的尖刀上。 双手很快就动得僵紫变色,手里的扫帚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溅起一地雪水。 “蠢材!这点儿小事都干不好,还当自己是丞相府中的千金小姐吗?给我跪下!” 她紧紧咬着下唇不敢辩驳,两行贝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僵着身缓缓跪在雪地上。刺骨的寒意经由双膝攀上全身,浑身血液仿佛顷刻间凝结成了冰。 “哟,这是怎么了?”轻佻滑腻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慢慢悠悠,尾音故意拖长,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傲慢和轻薄。 端国公世子冯磊裹着厚重华丽的灰狐狐裘缓缓而来,唇边挂着轻佻的笑意:“是谁惹本世子的好妹妹生气了?” “阿兄。”冯蕾眉心一紧,匆匆起身迎至廊下,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意:“天寒地冻,世子阿兄怎么亲自过来了?该是蕾儿去向您请安才是。” “也没什么大事儿。”冯磊弹了弹袖上的飞雪,慢条斯理道:“我那天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冯蕾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良久后不自然地笑了笑,故作懵然道:“阿兄指的是……” “就是本世子要纳你房中的丫鬟为妾,”冯磊略一回想,道:“仿佛是叫什么生的。” “阿兄指的是何笙吧。”冯蕾不自然地笑了笑,微微抬起眼皮小心翼翼瞥了眼冯磊,话音毫无底气:“何笙那丫头生得粗笨,蕾儿怕她伺候不好兄长……” “伺候得好不好本世子自会分辨,若是实在不好,也自有人调教。何况——”他冷哼一声,瞄着冯蕾道:“她能在你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还安然无恙,必定是个机灵懂事的,你却说她粗笨无知?好妹子,究竟是她不好,还是你不想放人呢?” “阿兄,蕾儿绝无此意啊!”冯蕾闻言一惊,额头肉眼可见淋漓细汗水,美目一扫,眼角余光落在她身身上,脸上神情顿时一松,伸手往她所在的方向一指,陪笑道:“何笙那丫头,平日里粗手笨脚的,伺候伺候我也就罢了,阿兄身份尊贵,蕾儿已准备了更好的奴婢,只待调教得懂事些,再送去阿兄院中伺候……阿兄您看,就是她。” 彼时,她冻得僵直,浑浑噩噩,昏昏沉沉,浑身上下仿佛没有一处骨骼和皮肉真正属于自己。正于雪地上摇摇欲坠时,蓦地感觉到两道不怀好意的视线落在身上,下意识抬起头,猛地对上一对鹰隼般贪婪的眼睛。 是端国公世子冯磊。 “……别是你舍不得你那奴婢吧。”冯磊不屑地轻哼一声,剩下的话音却在目光瞥见她的一瞬间滞在喉头。 冯蕾拢了拢斗篷走了过来,指着她道:“世子阿兄,你且看看这个奴婢可还合你心意?” 冯磊轻佻滑腻的视线在她脸上一扫,她仿佛一只猎物,暴露在毒蛇猛兽贪婪的目光下,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甚、甚好……”冯磊吞了口唾沫,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眼底弥漫着贪婪而热切的渴望。 “此乃奸相宋业成的女儿,无双公子宋煦之妹。蕾儿收入房中,准备调教好了再送给兄长。” “诶。”冯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既然是送给我的,赶紧收拾收拾,今夜就送入我院中来……啧啧,可怜见的小美人,天寒地冻跪在这里……” 冯磊微凉的手指在她颊边轻轻摩挲,带起些微入骨痒意,话音里的轻薄之意更甚:“不过没关系,你的世子爷来了……当了小爷我房里的爱妾,往后便再不需吃这样的苦头了……” “爱妾”二字狠狠刺痛她的心,一时之间不知从何生出一股气力,她倏然甩开冯磊滑腻的手,膝行上前拽着冯蕾的裙角迭声哭求:“我不做妾!冯姑娘,过去我从未的罪过你,入府这段时日也未曾忤逆过你,为何、为何如此对我……” 冯蕾狠狠蹬开她的手,弯腰朝她靠了过来,贴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未曾的罪过我?可笑!若不是你们宋家撺掇二皇子谋反,孝哀太子便不会因护驾而死!你可知道,我本是崔太后亲定的太子妃人选、未来的一国之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是就因为你!因为你们宋家,一切都不一样了……你说,我能不恨你?” “我……”她煞白着脸,胸口剧震:“父亲……还有哥哥,他们做的事我虽不知晓,可他们绝非大奸大恶之人——” “可笑!”冯蕾冷冷一笑,站起身来:“陛下亲自裁定,你竟还敢为反贼辩驳?即便你不参与、不知晓他们的所作所为又如何,太子殿下因你宋家而殁,你们便是大越朝的罪人,你受家族所累,在我端国公府为婢为妾为自己赎罪也算是抬举你了!” 大越朝的罪人…… 一字字犹如冰锥刺骨,伴随着一阵心机,她猝然惊醒。 头顶一丛织金罗帐,空气中弥散着安神香宁静悠长的馨香,颊边掠过一阵微凉,李焱因常年习武而生有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眼下血痕。 那是冯磊将刺未刺下的印记,象征罪奴卑贱而无法逆转的卑下地位。 宋曦浑身一颤,拂开李焱的手,转过脸背对着他,哑声道:“别碰我!” “阿曦,我听子渊说,西境雪域高原之上遍植奇花瑶草,只要寻得一株西境雪莲,研磨成粉覆于肌肤之上定能为你除去这一星血痕,你且再等一等,等我们到了西境——” 宋曦轻轻一阖目,冷冷打断他:“花楼一案如何了?可以给端国公府定罪了吗?”—— 作者有话说:阿曦:我要姓冯的死! * 感谢订阅[亲亲] 50-60 第51章 庾毙 李焱:“如此重案要案,需经三司会审,非是一时半刻能出裁定结果的。” 宋曦坐起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连声追问:“我找到的账册、后院东侧地道里的证物可还有用?” “当然。”李焱往她肩上披了一件厚衣,缓缓道:“那日你独自一人随醉花楼的人进了后院,我不放心你,却被花娘们缠得脱不开身,无奈之下只好点燃随身携带的烟火制造混乱寻隙脱身,来到大堂便见端国公父子并林勇三人神色戒备命人封锁醉花楼,我猜想或许是他们发现有人闯入存放证物的密室,正在四处寻找闯入者,便想现身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谁知端国公一见到我脸色大变竟命人引火烧毁整座醉花楼,好在子渊及时带人前来,与我勠力同心拿下端国公等人,及时掌握后院密室中证物。” “结党营私、侵吞盐税等罪行加在一起,端国公大概会被判处何罪?”宋曦微微抬眼,眸中微光闪动:“是死罪吗?” “如此重罪,自然是以国家法度诛杀……”李焱犹豫道:“可端国公冯氏一脉乃大越朝开国重臣,崔太后或许会抬出我朝‘八议’法,为其通过‘议功’减免相应罪罚。” “八议”之法出自《大越律》,意为针对“亲、故、贤、能、功、贵、勤、宾”等八类人,裁定罪行时需奏请圣裁,减等或赦免。端国公身为权贵,又有军功,即便犯下重罪,三司会审时也可通过“议功”等形式减免罪罚,甚至可用钱财抵刑。 宋曦冷冷一笑:“我的父兄亦是能臣、功臣,怎无人为他们请议减免罪责?大越朝的森严法度,原不过是一纸空谈。” “阿曦……”李焱握着她的手,嗓音温和却掷地有声:“即便想通过议功减罚,也需我首肯。你放心,若最后查明端国公等人确为花楼一案罪首,我必从严论罪。” 宋曦眨了眨眼,一言不发,良久才抬起头,一对潋滟美目直勾勾望着李焱,道:“你既然也去了密室,一定也看到了吧,哪里不仅存放着大量账册证物,四周墙壁上还挂着不少狰狞刑具,满屋子血腥之气……” “嗯,”李焱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温声安抚道:“阿曦别怕,你昏睡的这段时间,子渊已紧急传令盛京城及各州府,严查彻查各地花楼,拘捕一应相关人士,无人打击报复得了你。” 宋曦很轻地笑了一下,不以为然道:“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左右我已经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可是许多像何笙姐姐一样的无辜女子遭花楼残害,我想她们若能看见花楼案的罪首伏法,心中定是欣慰。” “一定会的。”李焱抚着她墨雪似的发丝,嗓音轻而温柔:“我定不会叫你失望,何笙姑娘我也会好生安顿,你无需为此费心伤神,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咱们就该启程赶路了,因为花楼一案,我们已在此滞留二日,往后的行程怕是无暇在路上耽搁了。” 宋曦微微一怔——李焱亲自带了一支金武精锐准备赴西境变成平定游民之乱,而她正随行在侧。经过花楼一事,她俨然已将此事忘至脑后。 宋曦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小声道:“我能留下来吗?” 李焱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装作没有听清,眉心微蹙:“你说什么?” 宋曦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大声道:“我能留在鲤城吗?” 李焱身子一僵,下意识问:“为什么要留下来?” “我觉得这里很好,风景好,气候也好,不像盛京城那样冷,东西也很好吃……总之,我喜欢这里,自在又清净。” 李焱好似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面容轮廓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你若喜欢,待我们得胜返京时再经由此地,届时无俗务缠身,我一定陪你在城里好好逛逛可好?” 宋曦不置可否,嗓音越发柔软:“那到时候我能一直留在这里吗?” “阿曦当真如此喜欢鲤城?” 宋曦见他言语间似有商量余地,不禁来了精神,双眼放光,用力点了点头。 “那以后我们常来便是,左右鲤城距盛京城不过半日路程,城郊还有温泉行宫,在此小住也颇为方便。”李焱略微侧了侧身,长臂一伸揽她入怀:“你若还觉得不满足,我还可以在盛京城修建鲤城风貌的行宫,重金聘请擅长鲤城风味的厨子进宫为你制作吃食,你那日在夜市上看见的此地特色小食我也能请人一一——” “煜昭,”宋曦忍不住打断他:“你明知我要的不是这些。” 李焱脸上的笑意一寸一寸凝固,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我明白了,你不是喜欢这里才想留在这里,你是想离开我。” 宋曦坦然道:“不错。” 李焱的声音顿时沉了几分:“为何。” “你是皇帝,你总要回京的,可我不喜欢盛京城,更不喜欢皇宫,待在后宫里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度日如年,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找不痛快……” “有我在,谁敢找你的不痛快?”李焱握着她的手,语气急切目光炽热:“你看,咱们这就要去西境了,等到西境游民之乱解决,我就能收回崔氏手中摄政之权立你为后。我向你保证,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绝不封妃纳嫔,后宫之中更不会有地位比你更高的女人——” “你以为我在意的是这些吗?”宋曦干脆利落地甩开他的手,冷冷道:“煜昭,你总是这样……你们总是这样。你也好,父亲、哥哥也好,从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从来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总是想当然地把你们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哥哥为我准备凤凰山藏身之处时,不曾想过我宁愿与他们同死也不愿独自一人无依无靠、藏头掩面地活在世上,日日提心吊胆,稍有不慎便会被人寻见踪迹强行带走为奴为妾。还有你,你总是说以后怎样怎样、你要怎样怎样,却从未问过我是不是愿意接受它们、是不是喜欢你给的这些?” 李焱一脸恍惚地看着她,下意识问:“……那你喜欢吗?” 宋曦回答得果断而利落:“不喜欢。” 李焱身子一僵,很快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手托着她的侧脸让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阿曦,你不是不喜欢,你是还在生我的气。”他望着她,语气笃定:“你气我没能早些应诺前去寻你,你气我没早日替你处置了冯磊令你吃了很多苦……可现如今冯磊已死,你无需再生气了——” “什么?”宋曦一惊:“冯磊死了?” “死了。”李焱很轻地点点头,恍然道:“我方才没有与你说吗?那我现在告诉你,冯磊昨夜死在鲤城州府牢狱之中。” 宋曦不由自主睁大双眼,难以置信道:“可你方才还说……端国公府有可能议功免罪。” “那是大越法条的规定,不是我的决定。”李焱眸中隐有厉光闪动,“鲤城牢狱不比盛京城规整,又位于海滨,潮湿多蛇虫鼠蚁,偶有犯人庾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庾毙即指官府刻意制造恶劣的牢狱条件,被投入牢狱中的犯人还未经审判定罪便先死于饥寒、疾病、瘟疫等情况之下,查无可查,死无对证。 脊背陡然蔓起一阵恶寒,宋曦长睫轻颤,在眼睑下抖落一片阴影,“是你下令杀了他?” “昨夜顺手处置的。”李焱的指腹抚上她眼下的红痕,眸底隐隐有戾气流窜,唇边勾起一道轻浅的笑意,一字字道:“我只恨他死得太晚太轻松。” 他说这番话时,虽在笑着,眼底却只见一片寒意。 “好了阿曦,欺负你的人已经被我杀掉了,”他的手腕微微用力,扳着她的脸,迎上她惊愕的视线,笑容里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残忍和天真:“你再也不用惧怕他了……也不许再生我的气了。” “……” “留下来、离开我、躲着我这类的话也不用再说了……不,是想也不必再想了。”李焱淡淡笑着,故意放慢了语速,似乎想让她听得更清楚些,可是言语里不可悖逆的意味却越发让人提心吊胆。 “好好歇着吧,明早还需赶路。”他站起身来,一道道温和缠绵的视线交织成看不见的罗网将她牢牢束缚其中。 “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 杀人这种事,哪有什么顺手。李焱走后,宋曦伸手摩挲眼下的红痕,浑身上下一阵觳觫——她虽痛恨冯磊,可寥寥数语便悄无声息夺人性命的煜昭更让人觉得陌生…… 方才走出去的杀伐果决的李焱与凤凰山中的煜昭,当真是同一个人吗? 胡思乱想间,有人推门而入,思绪收拢,宋曦抬起头,看见何笙关上房门快步朝她走来。 “小曦。”她在宋曦面前站定,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递了过来:“今天一早,庭院中有人让我把这个亲手交给你。” 宋曦展开丝帕,只见那帕子上,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用墨迹勾勒出河流山川走向,地图旁边一行小楷细细标注着机关分布之处及其解法,若不是自己与她截然不同,可以说是与她当年亲手所绘之图简直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小李子:老婆别怕,欺负你的人都被我鲨了。 曦:谢谢,但是我现在比较怕你[化了] * 感谢订阅 第52章 蛊惑圣上 除了字迹不同,这张丝帕上无论落笔、细节、标注,都几乎与她当年亲手画给煜昭的地图一模一样,绝无可能是尾随之人凭记忆绘出,必是拿了她的地图对照着一笔一划仿画而出。 “阿笙姐姐,此物是何人所给?” 何笙:“你昏迷不醒,映画她们忙得脚不沾地,便让我帮忙守着院子,夜里倒是无事发生,直到今日午时,来了个包着头脸、看不清面容的妇人交给我的,说是昨夜看见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夜里黑灯瞎火,即便看见她掉了东西,为何不到场还给她,却在第二日经由他人转交? 宋曦摇头:“这不是我的帕子。” 何笙“啊”了一声,慌了,下意识想从她手里拿回帕子:“什么意思?那人骗我!小曦,这帕子有问题,快丢了它——” “没关系,我大概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宋曦摇摇头,朝何笙安抚似的浅浅一笑,道:“此物对我来说没有危险,姐姐不必担忧。” 送她帕子的人想必知晓凤凰山地图是她所画赠予李焱,并笃定她看见地图仿品会对李焱心存芥蒂,送来此物无非是想借此挑拨她与李焱的关系。 看来当年凤凰山地图泄露之事当真与李焱无关,却与这名送帕之人脱不了干系。 何笙不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曦,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恩人公子?” 李焱救何笙脱困,何笙不知其名姓,又对其心存感激,便常以恩人相称。 “小事而已,不必告诉他。”宋曦淡淡道:“可否劳烦姐姐为我取来烛火?” 何笙不解其意,只当她想要看清丝帕上的字,便点起身握着烛台来到她身侧。 宋曦拎着那丝帕一角凑近烛火,下一刻,跳动的火苗便攀上丝帕一角,空气中隐隐升腾起一股刺鼻的烟火味。 何笙微怔:“小曦,送帕子的人或物别有用心,你怎么把它给烧了?” “既然知道对方别有用心,就该第一时间灭了他们饿心思。” 火苗吞噬整条丝帕,四散成灰,宋曦倚着床看那丝帕被稍为灰烬,良久回神看着何笙,问道:“阿笙姐姐,往后有何打算?” “说到这个,小曦,我还需好好谢谢你。”何笙握着她的手,眼底隐隐可见水光闪动:“那日醉花楼失火,我的身契想必已在大火中稍为灰烬,恩人公子便让鲤城州府给我和花楼中的其他姐妹都补办了良籍,从此我是真正的自由之身了。” “那太好了。”宋曦由衷一笑,随即敛了笑容道:“查抄醉花楼、补办良籍等事宜既是煜昭为你办妥,你只管谢他,不必对我言谢。” “原来恩人公子名唤煜昭,”何笙拍了拍宋曦的手背,温声笑道:“我看他通身贵气逼人,言行举止颇有威势,不禁州府官老爷们对他毕恭毕敬,就连端国公也能说拿下就拿下,想必是盛京城不得了的大人物吧。小曦,我见他一路上对你呵护备至,疼宠爱重,你能从国公府脱身,又常伴此等偏偏公子身侧,也算是苦尽甘来。” 宋曦耳根无端一热,垂了眼角帘轻声嘟哝:“谁稀罕他。阿笙姐姐若愿意,我只盼与你交换才好。 而且他算哪门子了不得的大人物,分明就是个大骗子嘛……” …… 翌日。 宋曦一早就被映画唤醒,匆匆梳洗换衣,准备随李焱继续西行,可待一切准备停当,映画推开房门,看到的不是李焱,而是一身流云雪衣,通身气派的潘维。 “潘大人?”映画稍显愕然:“您这是……?” 潘维上前一步:“在下想单独与你家主子一谈,姑娘请在门外稍候。” 他的声音冷冷淡淡,听不出半点情绪,说话的语气虽然轻缓有礼,却带着一种不容质疑悖逆的味道。 映画有些犹豫,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抬头为难地看着宋曦。 宋曦知道她在忧虑什么,不以为意道:“就照潘大人说的吧,潘大人是端方君子,而且房间里门窗大开,我们就在外间说说话,无碍的。” 听她这样说了,映画这才侧了身子让潘维进屋,自己退至门外。 宋曦昨夜睡得晚,今日又早早就被叫醒,脸色不免有些怏怏的,待潘维在外间八仙桌旁坐了下来,随手斟了一杯清茶奉到他面前,神情疏淡道:“陛下说今天一早便要启程西行,潘大人身为副将,想必俗务缠身,怎有空来寻我说话?” “陛下原是想马上出发,可经鲤城州府主官再三请求,决定暂留片刻听其述职,此刻想来还在府衙之中。 宋曦“哦”了一声,眉羽之间隐隐可见戏谑的的笑意:“什么样的官员是潘大人拦不下的?何况还是区区从六品地方官员,他们既能见到陛下,说明是潘大人你想借他们之力耽搁陛下些许功夫,让你能寻隙前来与我说话罢了。想来地方府官述职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潘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吧。” 潘维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抬眼深深看着宋曦,仿佛想要透过昳丽明艳的皮囊窥见她胸腔之中藏着怎样一颗玲珑心。 “目光如炬,心思细巧,从前在御花园第一次见你时,我如何也想不到,一名寻常宫女,竟是敢独闯诡谲花楼刺探取证的女中豪杰,当真叫在下既钦佩又讶异。” “潘大人谬赞了,花楼案幕后罪魁,手段暴虐粗残,所行之事动摇国本,换了任何一个大越子民都做不到无动于衷。”宋曦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直截了当道:“大人特意前来,不会是特意前来恭维我的吧。” 潘维盯着她看了半晌,缓缓道:“我知道你所求为何,宋姑娘,事已至此,当真不能放下吗?” 宋曦一脸莫名:“放下什么?” 她如今已得良籍,籍册黄页亦在手中,所求不过是离开李焱寻得自由,能放下什么?李焱吗? 可她也没有特别把他放在心上过啊。 宋曦懵然不解,又听潘维继续说道:“你的身份我早已知晓,你投靠崔太后,改名换姓,千方百计接近圣上,所求为何你我心知肚明……” “我不知道啊。”宋曦被他搞糊涂了,眨了眨眼睛,疑道:“我该知道什么吗?” 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眼底铺满厚重的疑云,完全不似作伪,潘维不由得微微一愣—— 难道她只是崔太后手中的棋子,听命而行,对其他事当真一无所知? 潘维略一思索,出言试探:“你可知晓,端国公世子昨夜死在狱中?” “我知道啊。”宋曦不假思索道:“李焱命人杀的。” “端国公冯氏一脉乃大越朝开国功臣,又是崔太后的亲信,地位超然,即便真是花楼一案罪首,也罪不至死。圣上却命人将其庾毙,委实不智。” 听他此言,宋曦忽如醍醐灌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眼帘一抬瞄着潘维道:“潘大人,且不论结党营私、轻吞盐税等罪,单单就是冯磊逼良为妾、拘禁凌虐良家妇女致使多人死亡之罪行,也足够他以死谢罪。潘大人身为朝中重臣,裁定犯人罪行不以其所作所为论处,反而因其权贵身份为其开脱、免罪,大越朝的法度规矩原是这番草率轻践、无足挂齿吗?” “你是什么身份,竟敢枉以大越律法?法度规矩本就是用来约束普通人。”潘维脱口而出,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轻咳一声,道:“即便世子有罪,也该经三司会审、裁定罪责后交刑部施刑,而不是动用私刑令其庾毙狱中。圣上这番冲动行事,必定引人诟病,有失身为天子的体面和威严!” “你说得不错。”宋曦轻轻一勾唇,冷然道:“我身份低微,连议论大越律法都不配,所以你与我说这一车话是何意思?下令处置冯磊的人是李焱,你若对他的做法心存不满,自去找他理论,寻我做什么?” “你身为国公府家奴,遭冯家苛待,心怀怨恨,若不是你蛊惑圣上,他怎会——” “你觉得是我怀恨在心,让李焱杀了冯磊为我出气?”宋曦忍无可忍,陡然打断他,眼底隐隐可见轻蔑的笑意:“不是谁都想紧攥着苦难和仇恨不忘,想让我双手沾血,冯磊一个一无是处的权贵纨绔,他还不配。” “我在宫里时,常听见宫人拿潘大人与我兄长相比。”宋曦一寸一寸抬眼,视线紧锁潘维紧绷着的脸,一字一句道:“但在我看来,潘大人根本不配与哥哥相提并论,哥哥为人光风霁月,坦坦荡荡,根本不会无端把人往坏处想。潘大人既有这番想法,说明潘大人才是这样阴险狭隘的人吧。” 潘维瞳孔紧缩,声音发紧:“宋曦,你——” 宋曦端泼了手中冷茶,起身送客:“茶失味了,潘大人请便。” “慢着!”潘维还记得此行目的,下意识道:“我今日来此——” “潘大人今日的意识我已经听明白了。”宋曦冷冷转过身,看着他道:“潘大人自认为自己精才绝艳,胸怀远大抱负,是以想要辅佐李焱成为一国明君,而大人自己也能因此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对吗?” 潘维心中猛地一惊,仿佛心底最隐秘的欲望被人剖出,毫不避讳地开诚布公展露在众人面前。 “有野心、有理想并没有什么不好。”宋曦转身,一个轻浅的笑意在唇边荡漾开来—— “只是潘大人,无论你的人品还是才学……都平平无奇啊。” “……” “映画,关门,送客。” 映画闻声入内,对潘维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其跨出房门后回身掩了门。 大门悄然闭合,潘维站在门外,抬手轻轻一袖,袖摆沾染着的甜香丝丝缕缕窜去鼻间。 “宋曦。”他缓缓挑起唇角,仿佛很轻地笑了一下。 “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作者有话说:抖M阿潘被我们阿曦骂了个爽 第53章 雪山 因在鲤城耽搁了几天,李焱带领的这一支队伍不得不加快速度,路上再不做停留,日夜兼程,终于在半个月后到达西境第一州府白河城附近,与五千精武大军汇合,继续西行往边陲而去。 匆匆行驶中的车辇里,龙涎香沉郁的气息幽幽弥散,李焱端坐正位,衣袍严整,背脊挺直如松,手握一卷羊皮纸西境军事地图,眉心微蹙神情严肃,宋曦坐在侧座,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尽量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李焱翻看手中地图,眉头寸寸紧锁,面色越发沉重,车辇在山路上行进,上下起伏颠簸中,羊皮纸上的墨线微微晃动,仿佛山脉河流在眼前活了过来似的。 “过了西蜀,地形越发高险陡峭,气温骤降,在此行军,殊为不易。”不知过了多久,李焱终于卷起地图,两指捏了捏眉心,嗓音低沉而疲惫。 “那是当然。”宋曦随口应声,拉开车帘,望着远处绵延雪山,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向往和艳羡:“我们已经上了高原,气候风物自是与平原不同。” “哦?阿曦对我大越地势竟也如此了解?”李焱顿时来了兴致,抬眸望向她,目光在她莹润似雪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 她素不喜华丽繁复的珠翠头面,亦不施厚重脂粉,只用一支梅花簪半挽墨发,描了两道弯弯柳叶眉,在唇上点了薄薄一层胭脂,穿着藕荷色的流光缎衫裙,拥着一袭紫貂长毛斗篷,领口围了一圈雪白的毛领,越发衬得她面容妍丽娇小。 “说不上熟悉,哥哥少年时喜爱游山玩水,足迹踏遍九州四海,博闻强识,知之甚广,我从未离开过盛京城,若听所闻皆为哥哥告知。” 她的声音低而轻,仿佛一片轻羽落在宁静的水面上,荡漾起圈圈涟漪,话音里隐隐混杂着莫名的哀戚。 李焱心知她忆起兄长,心中伤怀,便握住她微凉的五指,温声哄慰道:“你放心,终有一天我能陪你走遍这大越河山,无论是高山峻岭,江河湖海,你都能亲眼一见,再不需听他人转述。” 宋曦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没有挣开,她便不再动了,头脸仍向着窗外,望着远处茫茫雪山道:“从前住在凤凰山时,我已经觉得凤凰山山势高险,山路曲折迂回,庞大而神秘,我身在其中,宛如深处巨兽口腹之中似的,如今见到这西境绵绵雪山,才知自己从前所见不过是这茫茫天地间的冰山一角。” 李焱不再说话,只侧耳静静听她说话,搭在她肩上的手指隔着衣料轻轻摩挲她的肩膀。自从无极宫相逢以后,宋曦待他总是淡漠而疏离,仿佛随着身份的改变,一道无形的高墙拔地而起,无端横亘在他们中间,再不似当年在凤凰山中那般亲密无间,与他说话也总是淡淡的,这还是自那以后他第一次听她愿意说自己的事,因此格外珍惜,不忍打断。 “……从前我所见之山,春夏便是一片葱茏绿荫,秋天满目金黄,冬天则是白雪皑皑。后来哥哥从西境回来,告诉我那边的山与家乡的山完全不同,即便是六月盛夏,山顶也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到了秋天,往往山脚还是一片盎然绿意,山腰处的树木叶已金黄,山顶更是已经积雪没膝,一座山便是四季,十分奇妙……” 彼时他们的车辇跟随着队伍顺着一条山道蜿蜒直上,许是连续多日行军,疏于休息,体力渐渐不支,李焱额角一阵隐痛,车厢中沉郁的龙涎香混杂着宋曦发丝间的甜香丝丝缕缕窜入鼻间,清明的意识渐散,视线越发模糊,眼皮越来越沉,宋曦碎雪般清澈的嗓音在他耳中竟如青烟般轻若无形。 正昏昏欲睡时,身下车辇似乎扎过什么东西,猛地一个颠簸。强大的惯性下,宋曦身子一晃失去平衡,猛地栽进李焱怀中,一手下意识撑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即便隔着厚实的铠甲冬衣,掌心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一时之间,宋曦僵住了,李焱的睡意更是一扫而空,耳根迅速飞红。 “啊……对不起……”宋曦迅速起身,脸颊一片绯红,声音比方才还要轻弱:“我没坐稳……” “无、无妨。”李焱看起来仿佛比她还要紧张局促,“是我没有顾好你。” 像是想要缓解这份忽如其来的尴尬,宋曦默了默,忽然瞄了颠簸中掉落在李焱脚边的地图,道:“看样子只要翻过眼前这座山,我们就要到了。” 李焱捡起羊皮卷轴,略显惊讶:“这是军事地形图,你竟也能看得懂?” 军事地形图设计军机秘要,其中代号和标识与寻常地图完全不同,宋曦之父虽是丞相,却是一介文官,自己都不一定看得明白眼前这张图,其女却能看得懂军事地形图,实属出人意料。 “哥哥在家时,教过我一些,虽然只是略知皮毛,但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宋曦有些着恼,不满道:“要知道当年你离开凤凰山的地形图还是我画给你的呢。” 她说起凤凰山地形图时,语气随意,目光清明,眼底和话语中都不像前段时间那般猜疑戒备,仿佛二人之间的隔阂也随之消减许多。李焱微微一怔,随即松了口气似的展颜一笑,拉着宋曦坐在自己身边,摊开地图摆在二人面前,温声笑道:“我哪敢瞧不起阿曦,若是没有阿曦相助,我早就死了。既然如此,可否劳烦阿曦帮我看看眼下局势——” 李焱把图往她面前挪了挪,一指地图上的某处,缓缓道:“我们此行要去之地名为小银镇,背靠西境神山斯古伊山。根据先前收到的军机情报,边境乱军便是藏匿于斯古伊山麓南侧。我欲派一支金武精锐翻越神山地毯式搜寻突击,你觉得是否可行。” “……” 她是看得懂地图,又不是会打战…… 宋曦心中暗骂一声,接着干脆利落地依摇头:“不妥。” 她的反应太快,李焱不免大吃一惊,“啊”了一声道:“为何?是否此举有明显弊端。” “不是。”宋曦长睫轻扇,阖了阖眼很快又睁开,道:“我的意思是我一介民女,擅自对陛下的作战计划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殊为不妥。” “现下只有你我二人,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何况在我心中,你早已是我的夫人,我向自己的夫人请教,有何不妥?” “谁是你夫人?”宋曦别开脸道:“我可没答应。” 话虽如此说,但她还是轻轻扯过地图,略一思忖后,伸出一根修长纤细的手指,沿着斯古伊山脉走向轻轻一划,道:“此山颇高,别说山顶,就是山腰南麓也必定积雪深重,路面凝冰难行,你带来的金武卫虽个个骁勇善战,但生在盛京长在盛京,怕是不擅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贸然上山,是你的兵剿了别人,还是别人剿了你的兵,就都不好说了。” 说着,她手指轻移,停在一处垭口:“你看这里,虽要在山脚下多行数日路程,但相比南麓,此地地势稍缓,依稀还有植被覆盖,从此处穿过一样能到南麓,且地势平缓,还可依赖树林隐藏行军痕迹,我认为绕行此地更为稳妥。” 李焱的视线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眸光闪动,眼底清晰可见赞许钦叹之意:“你的见解倒是与我不谋而合,不瞒阿曦,此路先前我亦有考量,只是考虑到兵贵神速,这条路线费时太长便暂且搁置了,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此路未必不能一试。” 说到这里,他忽然撩开车帘,对随侍在侧的仆役道:“快请潘副将和其他几位将领入御驾议事。” 小兵领命而去,宋曦心中也跟着欢喜,拍拍袖子就要起身,道:“你与几位大人议事,我回自己车上去了。” 话音刚落,就被李焱重新按回身边。 “阿曦且留步。”李焱唇边带笑道:“绕行一策乃阿曦提出,你怎可离席?此次若是功成,必有你之姓名。” “这怎么可以啊。”宋曦大惊:“你们议论军国大事,我杵在这里算什么?历史上的祸国妖妃都没有如此行事……” “你才不是什么妖妃。”李抚着她的长发,话音里含着深深的笑意:“你说了,我早将你当作我的妻子,你我夫妻一体,本该同知同感、同进同退。” “可是——”宋曦还想拒绝,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车门外响起潘维的声音: “陛下,臣等奉命前来议事。” 李焱揽着宋曦入怀,一手搭在她腰间轻轻一拍,示意她乖乖坐好,大手背她厚实的紫貂裘遮掩着,一点都看不出异样。 他在宋曦含嗔带怒的瞪视下,朗声道:“爱卿进来吧。” 车门打开,潘维并几位身着重铠的将领鱼贯而入,行过礼后循例坐好。 “唤各位爱卿来,是想与各位爱卿商量修改先前敲定的作战计划。”李焱说着,推了推面前的地图,想接着往下说时,一名身形魁梧的重铠将领忽然开口,指着宋曦道:“陛下,臣等讨论军机要务,闲杂人等在此,恐怕不妥。”——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 第54章 犯忌 皇帝出行乘坐的车辇空间宽阔,布置奢华,甚至起居摆设都一应具全,可即便这车再宽敞,总共也就那么点地方,一时涌进来数名人高马大的汉子,车里一时显得格外拥挤逼仄。 宋曦本就是硬着头皮坐在李焱身边,此刻听那将领毫不客气地提出质疑,越发觉得手足无措如坐针毡,不由得动了动身,下意识想要起身: “大人说得对,我还是告退——” 还没来得及起身,李焱搭在她腰间的手倏然一紧,无声却强硬地将她拘在原地,话音里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之势: “谢将军请慎言。月歌是朕的贵客,不是什么闲杂人,先前敲定的作战计划存在瑕疵,便是由她指出,朕特邀其列席议事。” 左骁卫将军谢俊轻蔑地“哼”了一声,唇边短须微微抽动:“闺阁妇人罢了,能有何见地?” 李焱眼底隐露不悦之色,正想厉声驳斥,却听潘维道:“兼听各方意见并无不好,臣等身为大军将领,参与作战之计的拟定,或因身份所限当局者迷,能以寻常人的角度审视此计,或许确实能发现瑕疵或完善计划。” 潘维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在场将领见主将副将意见一致也便不再多言。 李焱修长的手指点在地图上,循着宋曦方才划过之处逐一指点,将两项计划优劣一一列出,条理分明,言简意赅,语毕,车帐之中一片沉默。 最后还是李焱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朕以为陆姑娘所说不无道理,如果直取斯古伊山南麓,路面凝冰难行,金武卫不擅在雪山行进,恐生变故。若改为从山脚下绕行,虽多行数日路程,但相比南麓,此地地势稍缓,依稀还有植被覆盖,从此处穿过一样能到南麓,且地势平缓,还可依赖树林隐藏行军痕迹,更为稳妥。” “何必如此麻烦?”谢俊不以为然道:“末将还是认为应当直捣黄龙,无需绕路浪费时间。” 随行而来的几名将士连连点头,无声符合,就连潘维也道:“微臣也认为,兵贵神速,绕行一策之前已经讨论过了,耽搁时间太长,恐生变故。” “微臣却认为陛下所言更加在理。”一名年轻的武将道:“我等长途跋涉而来,连日行军,消耗颇多,而贼众乃是边境土生土长之人,熟悉扯过气候与地形,同时占据地利人和,万不可掉以轻心,稳妥一些总是不错。” “不错,虽从山脚绕行需耽搁时间,但我等也有足够时间派人前去刺探军情,再修改完善计划。” 谢俊悍勇,最不喜做事拖泥带水,闻言轻蔑一哼,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好探的?再探下去,恐怕乱贼都要跑完了!” 说完,谢俊又吹着胡子朝宋曦所在的方向瞄了一样,不耐烦道:“陛下亲征,理应速战速决,带女子同行本就已经拖慢行军速度,而今又顾前顾后、畏这畏那的,何时才能剿灭乱贼?陛下有温香软玉在怀,我等也盼着早日得胜归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此言一出,车内顿时安静如死,众将领的视线齐刷刷扫了过来落在宋曦身上,一时之间宋曦浑身透热,犹被烈火炙烤。 谢俊常年四方征战,为人刚直,行事粗狂不拘小节,说话更是坦然直率不经脑子,洋洋洒洒说了一车话后,被身边的将士悄悄扯了扯铠甲,抬眼瞥见李焱眸底隐怒之色,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抱拳跪地:“末将失礼,陛下恕罪!只是……这一路上,将士兄弟们成千上万双眼睛都在看着,陛下携妃嫔亲征,怕是不合规矩……” 此人说话虽耿直粗俗,却不无道理。李焱压下眼底怒意,道: “谢将军常守南疆边关,恐怕不知朕登基至今,尚未封妃。陆姑娘是朕的座上贵客,又颇通医术,博闻强识,随驾并非照料朕的起居,而是为朕出谋划策、主情造意。” 李焱说得真挚,在场众将士不再多言,谢俊虽仍有不满之色,却也不便继续纠缠,视线又落回行军地图上,粗声道:“末将仍觉得直接翻山、速战速决为好。” 谢俊态度强硬,潘维亦在旁附和,将领中亦有为求稳妥赞成绕行之人,双方一时之间争执不下,直到李焱力排众议,敲定最终行军方案——从山脚绕行。 …… 议事持续了大半日,敲定最终作战计划后,窗外天色已黑,大军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长坪扎营,众将领起身告退回到各自营帐之中,谢俊虽有不满,但军令不可违,只得回营传达军令。 众人散去后,李焱先行跳下马车,屏退随役站在车边,一手掀着车帘,一手伸向宋曦,掌心向上,作势要扶她下车。 宋曦走到车门边上,仓惶一扫四周,连连摇头:“不用,我自己能行——” 尾音还未落地,手腕忽地一紧——李焱已二话不说扣住她的手腕,长臂略一用力,拉她入怀,一手环着她的腰,另一手托着她的腿弯,竟是纡尊降贵亲自抱着她下了马车。 “你——”宋曦双颊一热,脸上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下意识低了头把脸深深埋入李焱怀中,貂裘大氅下的冷硬医料硌得她脸颊生疼。 “你干什么!”宋曦在他怀里闷声道:“若是被那些大将军、小兄弟们看到了,又要骂我这个闲人耽误你行军打战了!” 李焱微微垂头,用低沉微哑、颇有威势的嗓音说着最孩子气的话:“谁敢骂你,我骂回去。” 他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荡她耳边细碎的鬓发,刺挠挠的痒意经由耳畔升腾而起,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正晕头转向间,眼前忽然一亮,宋曦轻轻抬脸,从李焱臂弯间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眼睛。 只见他们已穿过营地,来到一定大帐之内,帐中烧着银丝炭,暖意融融,数不清的夜明珠在四周莹莹发亮,照得整间大帐亮如白昼。 李焱放她下地,随即便有仆役端来热气腾腾的净水,映画等人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出现在大帐之中,七手八脚替她卸下身上沉重的貂裘。 “阿曦,谢将军虽是个粗人,带兵打战的经验却颇为丰富,是个良将。”李焱脱了外衣,唤人送来热茶色食,回过头对宋曦道:“他今日所提意见并不是没有道理,你觉得呢。” “谢将军确实勇猛过人,”宋曦坐了一整天的马车,又强支着精神陪李焱议事,此刻又疲又乏,声音听着有些恹恹的:“只是我听其言行,似乎对西境气候与地形不甚了解。” “这都让你发现了?”李焱轻轻笑了笑,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道:“谢俊常年值守南疆,我见其领兵作战颇有经验,便让他此次随行,领左前锋骁卫将军。” “原来如此,那便不奇怪了。”宋曦随口道:“南疆西境相去千里,地形地势、气候条件也不一样,谢将军那一套经验显然更适用于南疆,放到西境来就未必合适了。” “哦?”李焱来了兴致,眉毛一挑,道:“那阿曦不妨说一说,西境该如何行事?” “我听哥哥说,西境多山且山势高险,空气稀薄,我们常年生活平原之上,来到这里恐会气血不足,难以适应,行军速度不宜过快、避免跑跳、大声说话、动用武功等等大开大合的动作,以免将士们产生高山反应,身体不适,倒在半路上。” “气血不足……”李焱一手撑着额角,另一手捏了捏眉心,喃喃问道:“阿曦,你说的高山反应,具体是何症状?” “唔……”宋曦托着下巴略一思考,道:“症状因人而异,头晕、头疼、呕吐、浑身虚软无力,喘不上气来,这些都是,而且往往身体越是强健之人,症状越严重……咦,煜昭,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李焱扶着额头,眼帘低垂,虚弱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露出苍白失色的一张脸:“我怕是已经有了你说的那些症状……” 只见他脸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眼睑浮肿,指甲青紫,显然已是有了高山反应的初期症状,宋曦大吃一惊,视线挪到他身上,却见他身上的大氅、铠甲皆已卸下,此刻仅着一身单薄内衫,硬挺有力的肌肉线条在轻薄的衣料下清晰可见。 “你……”宋曦差点气了个倒仰,连忙让映画等人出帐唤军医来,自己快步抱来大氅给他披上,咬牙道:“谁让你脱衣服的?高原之上最忌讳着凉受寒冷,你平日里练功习武,如今受了寒,方才下车时又动了力气,桩桩件件都踩中了高原上要命的忌讳,你说你不难受谁难受!” 话刚说完,眼前竟也跟着一阵晕眩,宋曦原地晃了晃,额角一阵抽痛。 “傻阿曦,”李焱虚弱轻嗔,伸手拉他入怀:“还好意思说我呢,你自己不是一样犯了忌讳大声说话?” 宋曦闭了闭眼,强压下因血气不足而阵阵反上喉口的恶心,有气无力道:“我是被你气到了……” “……不过我还是很开心。”李焱挑了挑眉,苍白的俊颜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阿曦原来……还是在意我的啊……”——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 第55章 正说着,秋萍进来回话说军医来了,李焱便松了手清清嗓子让军医进帐。 映画带着个提了药箱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人一见李焱,忙要下跪却被李焱挥了挥手免了这些虚礼: “胡太医不必多礼,先给陆姑娘看诊吧。” 李焱此行共带了五名太医随军,为首之人正是太医院院判胡金财,此人经验丰富,医术高明,映画一听皇上身体不适,下意识就请来了胡太医。 “我无碍的,只是说话略急了些,休息一会就好。”宋曦本想拒绝,却被映画等人七手八脚捉起胳膊,又用一块丝帕掩了,胡太医才搭手诊了一回脉。 “……姑娘症状确实还算轻微,只是本身气血就弱,再加上连日奔波赶路,略疲惫了些,所以触发高山疾症,微臣开一方药,姑娘服了药好好休息便是。” “我吃什么药嘛,”宋曦嘟哝着:“我在山上住了可多年了,一点事儿都没有,休息一夜也就好了。” “这儿可比凤凰山高多了。”李焱温声哄劝道:“乖,就听大夫的话吧。” 说话间太医已写好了方子,映画拿着方子到后方营帐熬药,胡太医又给李焱搭脉看诊,时不时抬头一瞥他苍白的脸色和青紫的唇,神情略显凝重:“陛下的症状比姑娘严重一些,只吃药怕是不妥,微臣以为陛下最好原地修整三日,养精蓄锐方可继续行军……” “三日?”李焱皱起眉头,断然道:“不可!改变行军策略从山脚绕行已经比原先的计划耗时,不可再因朕的缘故拖慢行军进度。” “可是陛下——”胡太医还想再劝,却被李焱抬手打断: “太医先开方子吧,朕休息一夜,明日视情况再定是否拔营行军。 宋曦忍不住道:“煜昭,我认为太医所言有理,高山反应并非小事,切勿掉以轻心。” “我何尝不想停留?”李焱闭了闭眼,轻叹一口气道:“兵贵神速,大军一路跋涉至此,乱军必定已有耳闻,如今想必已有应对之策,我军人数虽多,又是精锐强将,可若若再耽误下去,恐怕会让他们乘虚而入,伺机反杀我军?” “阿曦,”李焱说完,又道:“待翻过这座山到了小银镇,你便留在镇上,不需跟着队伍上山了,待我得胜归来——” “慢!”话音未落,宋曦忽地伸出手指压在他唇上,李焱未说完的话一时卡在喉咙口。 “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了,”宋曦一垂眼眸,小声道:“只是那样的话,听起来总是怪怪的,无端让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之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 李焱轻轻一笑,拉着他的手往下放,声音温柔,目光清浅:“好,都听阿曦的。” “陛下,”正说话间,胡太医的声音响起,一张写好的药方被递到李焱眼前:“此方有补气养血安神之效,请陛下按照这个方子,一日三服,或可缓解高山之上血气不足之症,军中将士多为平原人士,若有不适,也可饮用此方。” “好。”李焱收了方子,摆摆手让胡太子退下,正要让人拿了方子去煎药,宋曦忽然伸手从他手里取走了方子。 “红景天、黄芪、当归、佛手、百合……唔,红景天、黄芪是补气养血之物,百合、佛手有安神之效。”宋曦捧着方子,眉心缓缓拧紧。 李焱察觉到她眼底的踌躇,不禁问道:“怎么,这方子有问题?” 宋曦摇摇头,眼底忧虑之色却未散去,“药方没有问题,只是这些药物虽有补气养血之用,起效却不会很快,像红景天之类药物,至少需要连服半个月才能养回一些血来,你如今已出现症状,现在服用这个方子恐怕效果甚微,于事无补。这个胡太医,还忝居太医院首呢,开出这样的方子当真是水平有限。” 李焱眼底眸光一寒,声音微沉:“胡太医能坐到太医院院判的位置上,医术必定了得,今日敢拿一张毫无作用的方子糊弄我,不是医术不高,定是故意为之……只怕有人不希望我安然回到盛京城。” “你未免把人想得太坏了些。”宋曦忍不住蹙起秀眉,不以为然地一撇嘴,以手托腮,捧着方子端详片刻,道:“这几位药都有补气之效,只需再往里加入三钱川芎,起效便能快上一倍,胡太医常居盛京城,想来平时不常处理此类症状,又或是对这些药材不太熟悉。” “阿曦,你虽博闻强识,医术高明,却天真纯澈,不识人心,更不明白深宫内院、权力漩涡中的肮脏手段,还是把这里的人想得太简单了。”李焱从她手里接过药方,抬高声音唤道:“来人!” 一名身着金铠的金武卫掀帘而入,抱拳道:“属下在。” “请潘大人入主帐议事。” 年轻的金武卫领命而去,片刻后潘维裹着一身雪白长毛大氅来到帐中,带来一襟风雪寒凉之意。 “子渊请看。”李焱将胡太医开出的方子递给潘维。 “红景天、黄芪……”潘维接过方子,抬头一扫李焱,略显讶异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有呼吸不畅之状?” 李焱身体不适,不想声张,因此先前传军医时,特意吩咐了映画,悄悄带胡太医来,是以潘维并不知道主帐传了军医一事。 “已经好很多了。”李焱在暖融融的大帐里坐了一会儿,此刻脸色已经好上许多,脸颊已有血色,唇上的青紫也完全褪去,“方才胡太医来了,开了这张方子,我记得子渊也精通医理,且看一看这张方子可有不妥。” “这些都是针对高山疾症补气养血或是安神之药,药理也不相冲突,就这一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妥。”潘维说着,话锋一转,道:“只是这些药若想起作用,需提前至少半月服用,若已出现症状再服用便收效甚微,陛下可以在其中加入少许川芎,或许能够更好激发药效。” 潘维所言,竟与她所想不谋而合。宋曦悄然抬眼,悄无声息地瞥了他一眼。 正在这时,映画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进来。 宋曦端着药碗凑到鼻前,草木清香中混杂着一丝诡异的腻香,她皱着眉头用指尖沾了些许药汁捻开,凑近鼻间轻轻一嗅,神情凝重地将药递给潘维。 “此药的味道不太对。”潘维浅尝一口汤药,骤然色变:“佛手百合的分量多了,恐会致人深思倦怠,昏睡不醒。” 宋曦转过身看着映画道:“此药是何人所煎?” “胡太医的首席弟子小张太医。” “原来如此。”李焱唇角微微勾,很轻地笑了一下,与潘维迅速交换了一下视线,吩咐侍卫按药方送去军医帐中煎药,并按照这个方子全体将士每人分上一碗。 说完,他转向潘维,道:“传令下去,全军今夜早些休息,明日也在此地安营歇息一天,后日再拔营出发。” “咦?”宋曦忍不住问:“你方才不是还说……” 李焱轻轻一摇头:“既然有人想让我们长睡不醒,我们睡给他看便是。” * 夜。 雪山营地寂静无声。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巡夜的士兵,也都神情疲乏,双眼无神。月光照在一顶顶毫无生气的帐篷上,只有隐隐约约传出的鼾声昭示营帐之中还有人迹。 忽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渐次响起,由远及近,起初还略显稀疏,眨眼间变得密集起来。与此同时,黑影如潮水般漫过营地围栏,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寒光。 守夜的士兵被悄无声息放倒,黑影如鬼魅般在营地里无声穿行将一顶顶军帐团团围住。 领头的黑影高大威武,领着一队人马簇拥着主帐,他在月色下做了个手势,同时掀开主帐门帘,视线落在帐中的瞬间却猛地僵在原地—— 夜明珠珠光闪闪,馥郁的帐中香丝丝缕缕飘出帐外,可是帐篷里却空空如也,不见半条人影。 随行的黑影跟着掀开帐篷,目之所见亦无一个活人,却见一顶顶纸扎的假人杵在帐中,乍一看去,如索命厉鬼,甚是骇人。 “不好,中计了!快撤!”领头的黑影厉声大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杀!” “拿下贼匪!” “……” 震天作响的杀喊声、脚步声交错在一起,陡然从营地外围响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如繁星般亮起,照彻漫漫长夜,李焱高坐一匹骏马之上,亲自率领的金武兵精锐朝营包围冲杀而来。 黑影将领显是不愿坐以待毙,先是一愣,随即长臂一挥,呵道:“弟兄们,随我冲出去!” 黑影们纷纷举起兵刃,迎上金武精锐,两方人马当即开始一场激战。 李焱身为主帅,一马当先,手中长剑生风,如银龙出水,所向披靡,首当其冲的黑衣贼匪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中剑倒地,随行而来的金武精锐亦如狼似虎,手中刀剑铿锵,左冲右突,刺目的刀光剑影中,趁夜而来的黑衣身影一个接一个倒下。 正当金武卫势如破竹时,三条藏身于暗夜中的黑影无声拉动手中弓弦,悄然对准李焱翩若惊鸿的身形——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56章 血光 夜色如墨,寒风夹杂着硕雪,吹得人肌肤生疼。 太医胡金财及其弟子已被金武卫悄悄堵了嘴关在一旁,金武精兵趁夜色悄然隐于山坳处,所有将士枕戈待旦,等待敌军自投罗网。 宋曦被安排在后方营帐中,李焱安排了一支精兵看守后方营帐,嘱咐她自去休息,可眼下军中气氛紧张,宋曦心神不宁哪里睡得着,牢牢握紧藏在袖中的东西,带着映画等人在帐中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不知在帐篷里走了几圈,宋曦再也坐不住了,掀帘而出。 “你要做什么!”刚走出帐篷,一声厉喝在身后乍响,犹如平地落雷,震得人心胆俱碎。宋曦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只见左骁卫将军谢俊虎目圆睁,满脸警惕地瞪着她。 “谢将军。”宋曦松了口气,朝他略一施礼,小声道:“我在帐中待着委实心慌,所以出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让你待着你就老老实实待着。”谢将军双眼一瞪,一脸不耐地摆摆手,粗声道:“两军交战,危机四伏,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阵前乱走没的给我们添乱!” 他的言语毫不客气,宋曦心中不服,正要争辩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骚动,脚步声、兵刃相击声伴随着冲天的叫喊冲杀声陡然响起。 “贼匪果然夜袭来了!回你帐篷去,别给主将添乱!”谢俊双目圆睁,顺守牵过一匹高头大马翻身而上,朝宋曦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策马而去,加入战圈。 谢俊一走,再没人能拦宋曦,她循着喧嚣的叫喊声跑上前,不一会儿就看见山坳之下火光闪闪,金戈铁甲的金武卫精锐与一条条藏头掩面的黑衣人影缠斗在一起,即便隔着小半里路,她也能清晰地听见刀剑相击的尖锐响声、将士冲锋制敌的呐喊和伤者倒地时发出的哀嚎。 相隔太远了,她只能看到刀光剑影匆匆闪过、看到一道道身影倒落在雪地之中。她睁大眼睛,在雪光和火光中搜寻李焱的身影却始终徒劳无功。 “煜昭……”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揪紧,浑身上下毫无缘由地窜起一阵焦虑觳觫,她不禁动了动身,下意识想朝山坳下跑过去。 “姑娘!不可再近前了!”夏竹秋萍从背后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胳膊,映画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前方危险,陛下临行前特意交代了,您必须留在帐中!” 宋曦:“……” 山坳下两方人马战况激烈,火光和雪光交映照其中在一起,犹如一块烧红的烙铁压在她的心口,不详的预感须臾间蔓延四肢百骸,从未有过的恐惧和不安狠狠攫住她的心脏。 “让开。”她语气一沉,声音虽不大,却颇有威势,平日里温柔和婉的面容仿佛骤然冷厉了几分,映画等人从未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模样,不禁原地一怔,手上动作一松,竟就让她脱出身去。 甩开侍女,宋曦提着裙子匆匆跑下山坳,寒风夹杂着碎雪扑面而来,卷来阵阵刺鼻的血腥气息。 宋曦胃里一阵翻腾,捂着嘴弯腰欲呕,却在抬头瞬间眼前一阵晕眩,数年前李焱浑身是血倒在凤凰山树林间里的模样不知为何频频浮上眼前。 “……不会的……”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宋曦强打精神,强迫自己压下脑海中种种令人不安的猜想,咬紧舌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加快脚步往山坳里走。 战况比她想象的激烈许多。边城乱匪人数虽不及金武卫,又已中计被围,却个个骁勇善战身法灵动,一时之间竟能与李焱手下的金武精锐战得有来有回。 宋曦无心观战,只睁大了眼,在战圈中急急搜寻李焱的身影,不知不觉竟已越走越近踏入了双方激战战圈之中。 不一会儿,视线捕捉道一道熟悉的金甲身影,身材挺拔,肩宽腰窄,身披金甲,墨发高束,乘一匹快马,整个人犹如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在敌阵中左冲右突,所过之处边匪纷纷呕血倒地。 是李焱。 见他平安无事,宋曦不禁暗松一口气,高悬着的心也跟着落地。 李焱此刻距她不远,身携一股冷然杀气,她能感觉到他所过之处,周身上下那股仿佛与身俱来的慑人威压。他手中长剑迅捷如风,剑锋划出的弧线在雪光下泛着幽幽冷光,一名又一名黑衣乱匪接连倒落在他身下。 原来李焱的剑术竟如此了得啊。宋曦暗忖,一时间竟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战圈中央,直到身后响起一声娇斥,身体骤然被人扑倒。 “姑娘小心!”秋萍忽然闪身而来,飞身将她扑倒在地,与此同时,一支流矢“嗖”地一声从她头顶飞过,钉在身后的树干上,箭尾还在嗡嗡颤动——飞箭所过之处正是她先前站立之处,若不是被秋萍及时扑倒,她恐怕已经穿心而死。 宋曦惊魂未定,恍惚起身,眼角余光却突然扫见不远处的阴影里寒光一闪。 她抬眼望去,只见三条黑衣人影以暗夜为屏障,悄然潜伏在营帐围栏外的阴影中,手中弓弦大开,泛着幽幽冷光的剑尖正对准战场中央的李焱。 宋曦悚然一惊,李焱浑身是血倒落尘埃的模样再一次于眼前闪过。 “小心!”宋曦惊叫一声,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电光火石间,根本来不及思考,宋曦从袖中摸出一把简陋的弹弓握在手中,借着刺目的火光对准阴影里的刺客。 距离李焱最近的刺客已经拉满弓弦,宋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了定神,稳住发颤的指间,略一停顿后,猛地松开皮筋。 “啪!” 借着皮筋的力道,一枚石子快如闪电,“倏——”地一声被弹了出去,准确命中藏身阴影之中的刺客手腕。 刺客猝然吃痛,腕间气力尽失,搭在弓弦上的箭矢还未调整好角度便歪斜射出,擦着李焱金灿灿的肩甲掠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经比一乱,李焱敏锐回身警戒,另两名刺客心知暴露,也顾不上隐匿踪迹,手中双箭齐发,朝李焱破空而来! 利箭来势汹汹却已失先机,李焱挥剑格挡,双箭铩羽而落。 两名刺客见大势已去,匆匆弃弓而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通厮杀过后,山坳里的黑衣乱军已死伤大半,所有退路已被金武精锐尽数截断,二人挣扎片刻,终是束手就擒。 胜败已见分晓,宋曦终于长舒一口气,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恍然回神才发现后背一阵黏腻湿冷,竟是已被冷汗浸透。 四周的喧闹声渐渐平定,宋曦耳边却嗡嗡作响,身体仿和意识一起还深深陷在巨大的恐慌之中,手指不受控地微微发颤,树枝制成的简陋弹弓握都握不住,“啪”地一下从指间松脱。 “姑娘,你太厉害了!一粒石子就救了皇上!”恍然间,秋萍兴奋而满是敬佩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缓缓拉回她的意识。 宋曦怔怔一摇头,张了张口正想说话,突然听到一阵“哒哒”作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 她抬头望去,只见四周彻底平静下来,黑衣夜袭之人尽数伏法,为首之人被谢俊亲自押解着朝大营而去。与此同时,一骑黑马在她面前停下,高坐马背之上的熟悉身影在她面前投射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是李焱。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言不发,眼睛黑沉得可怕,眼底一片隐怒之色,空气中流淌着令人惊惧不安的气息。 这样的李焱无端令她觉得陌生,宋曦勉强朝他笑了笑,正想弯腰捡弓,却听见一道强压怒意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 “跪下。” 宋曦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身边便传来“噗通”一声响,秋萍与随之而来的夏竹映画等人齐刷刷跪倒。 “谁允许你们让她离开后营的?”李焱高坐马上,冷厉的视线自上而下瞥来,嗓音因连番激战而显得格外沙哑。 映画等人俯首贴地,声音发颤:“奴婢万死!” “不怪她们!”宋曦急忙道:“是我!是我非要跟着出来……” “若再有下次,军法处置!”李焱沉声怒斥,紧接着视线往下一瞥,落在雪地里的弹弓上,瞳孔稍稍一紧,问:“这是什么?” 除了无极宫重逢那夜,李焱对她一向温声细语,从未如此声音沉冷、不辨情绪地与她说话,宋曦一时有些无措,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小声道:“是弹弓……” “哪里来的?” 被他不带情绪的视线居高临下打量着,宋曦莫名觉得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她低着头小声嘟哝道:“我自己做的,从前在凤凰山中,我带着果子上山,经常捡了山中的树枝做弹弓玩耍……” 李焱的视线往方才刺客藏身之处一扫,嗓音发紧:“你带着这玩意就敢闯入军中挑衅刺客了?” “这玩意怎么了?”宋曦小声嘀咕:“没有这玩意儿,你早被敌人射穿了……” “你——”李焱嗓音一滞,终是无可奈何地咽了回去,策马朝前走了两步停在她身侧,微微俯身朝她伸手,道:“来,上马。”——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57章 匕首 宋曦下意识搭上李焱的手,下一刻手指被对方温热的掌心紧紧包裹,李焱另一只铁箍般的手臂搂着她的腰,稍一使力便将她当空托起拉到了马背上。 天旋地转间,宋曦已侧坐在李焱怀抱中,后背紧贴着他胸前硬挺的金铠。 “这是去哪里啊……”宋曦头晕目眩,微微抬首,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线条凌厉而紧绷的下颌线。 “坐好,回营。”李焱的声音沉冷得像是淬了冰,板着脸卸下肩上的披风裹在她身上,动作又冷又硬,无端令人陌生。 自无极宫相遇以后,李焱对她一向温声细语,眼底含笑,可是此刻他的眼底仿佛凝结着万古不化的寒霜,宋曦从未见过他如此冷厉的模样,一时不禁心惊。 他生气了?可是有什么好生气的呀…… 她忍不住想。 她虽闯入战场,可是并没有拖累任何人呀,不禁如此,她还帮了李焱的忙…… “驾——”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李焱厉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肚,骏马扬蹄载着二人向不远处的营地奔去。 宋曦向后仰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电光火石间,她本能地依偎在李焱怀中,双手紧紧抱着他孔武有力的小臂,隔着冷硬的铠甲,她隐约察觉到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慢、慢点儿……”周围的景物飞快从眼前掠过,迎面而来的夜风夹杂着碎雪刮她脸颊声疼,宋曦哑着声哀求,尾音里带着些微颤意。 “现在知道怕了?”李焱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话音却和软了几分,声音里的冷厉之意也已散了大半:“只身闯入战局时,怎也不见你害怕?” 虽然言语中还隐含责备之意,李焱攥紧缰绳的手却不着痕迹地松了松,马儿疾驰的速度也随之减缓了些许,片刻后便将他二人载到主帐门前。 李焱先行翻身下马,随之打横抱下宋曦,快步走入帐中。 “都出去。”李焱一声令下,主帐侍从应声而退,眨眼间,偌大的营帐中只剩下李焱宋曦二人,安静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李焱找了张椅子放她坐下,自己则站在他面前,视线自上而下朝她望来,良久才问:“为何擅自离开后营?”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清冷,带着些微沙哑,语速刻意放慢,无端带来一阵莫名的压迫感。 宋曦不由得头皮一麻,想也没想下意识道:“我担心你,所以出门看——” 话刚出口,她便察觉不对,脸颊一热止住了话音,偏过头去躲开李焱的视线。 “……”李焱眉心仍紧簇在一起,语气稍缓:“不是告诉过你吗?敌人的意图我们都已经知晓,有很完备的应对计划,无需担忧,你只要在营地里安心等着就好,怎么就是不听话?” “我又不是你的兵,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宋曦小声嘟哝:“而且我也没给你添乱,方才不是也帮了你的忙吗?你若是觉得我拖累了你,不如现在就赶我走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焱缓缓蹲在她面前,伸手握紧她的手,微凉的指尖带着些微颤意:“方才见你在箭雨之中,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那些人的目标不是我。”宋曦眨眨眼,转过头来:“他们不会浪费时间对付我的。” 李焱恍若未闻,双眼只直勾勾地望着她,自言自语般继续道:“那一刻我忽然很后悔,后悔不顾一切带了你出来、后悔没多派些人手顾着你……你若受了伤出了事,全都是因为我……” “我这不是没事吗?”宋曦随口道,不经意垂眸却好似被李焱灼热的目光烫了一下。 李焱五指收紧,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因过于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寸寸暴起: “你不知道,只要方才那枚流矢再慢上半分,或是你的侍女没有及时出现……” 他喉头一滞,剩下的话堵在喉口,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无论是在凤凰山还是在无极宫,宋曦都从未见过这幅模样的李焱。他身上战甲未卸,肩甲和臂甲上还沾染着黑衣乱军的鲜血,分明是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刺客却屈膝单腿跪在她面前,完全以下位者的姿态仰首看她。 “阿曦。”他低声轻唤她的名字,声音轻而郑重,明明语气温和,却无端有种不容悖逆的强势意味:“以后再也不要为我、为任何一个人,不顾自己的安危行事了,好不好?” 帐外的寒风夹杂着硕雪呼啸而过,他的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一样,尾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意。 宋曦默了一瞬,很轻地点点头,应声道:“好。” 话音刚落,李焱如释重负般轻轻勾起唇角,眼眸跟着一弯,笑意晕染满面。 “阿曦,方才忘了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宋曦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若真要谢我,待此间事了,便让我离开吧。” 李焱脸上的笑意一寸一寸僵住,良久,恍若没有听见似的,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温声道:“今日又是赶路又是遇敌,阿曦想是乏了,早些休息吧。” “煜昭……”宋曦拧紧眉心,唇瓣微微开阖,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摩擦发出的轻响。 “陛下。”侍卫隔着帐帘道:“那胡太医及其徒弟受不住大刑,已经咽了气,剩下的黑衣匪首大刑加身也不愿吐露一个字,已昏迷数次,潘大人请您示下,接下来是否继续用刑。” 今夜奇袭营帐的黑衣乱匪已在激战中死伤大半,剩下的残兵见大势已去,竟也跟着横刀自刎,唯有敌首一人被谢俊生擒,押入刑帐之中。 李焱眉心瞬间拧紧,眸底陡然闪过冷厉寒茫。 今夜的袭击显然是乱贼勾结胡太医等人里应外合,边城游民乱匪再有本事,也无法收买盛京城来的太医院首席为其卖命,这伙人背后必定另有主谋,此人借着他领兵亲征,想让他长留雪山之中,他本想从胡太医等人口中撬出这幕后主使,谁知金武卫手下没轻没重,竟将两名太医打死了过去。 如果不揪出幕后之人,叫他如何安心? “你快过去看看吧。”宋曦从他手里轻轻抽出手,顺道用指间的丝帕为他揩去肩甲上的斑斑血迹,“有映画姐姐她们陪着我,你不用担心。” 李焱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起身,略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放进她手中。 “这个给你。”李焱的五指插入她指间,与她一起握住了那把匕首:“此乃我成年时父皇所赠之物,锋利无比,可断金石。你带着它防身,比你那树枝做的弹弓有用。” 宋曦垂眸一看,只见手中匕首只比她的手掌略长一些,精致小巧,刀鞘上镶嵌着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宝石彩珠,刀柄上交织缠绕着金丝银线,甚是精致华美,锋刃出鞘时,寒茫闪闪,精光熠熠,显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器。 这玩意倒是比他过去所赠的华服首饰有用多了,宋曦略一点头,将那匕首收入袖中,想着自己收了人家的东西,脸色不由得和缓了些许,倒似对他又一次拒绝让自己离开的做法不以为意,反而抬起头,一双潋滟双目直勾勾地望着他道:“你要小心一点。” “你放心。”李焱说着,披衣而起,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帐帘掀起又落下,李焱的战靴踩在雪地上的沙沙声渐渐远去。宋曦掏出那柄匕首,纤长的五指紧握刀柄,指腹在刀柄上的蓝田白玉上轻轻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李焱的体温。 “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呢?你当真……喜欢我吗?”她喃喃道:“再留在你身边,我恐怕……” 寒风硕雪席卷天地,吹散了帐中人云烟般轻浅飘渺的声音。 * 刑营。 李焱掀开帐中,带进来一袭寒意,营中人俯首下拜。 “谢将军,子渊,免礼。”李焱虚抬了抬手,快步走到牢营一角,视线落在地上两具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的尸体上。 是胡太医和他的徒弟。 李焱的心往下一坠,忍不住道:“你们下手太重,朕不是交代过千万别把人给审没了吗。” 潘维沉默不语,谢俊却艮着脖子道:“陛下,末将念在他们是宫里出来的娇贵人,细皮嫩肉的,从头到尾就没用过重刑,只把那些刑具往他们面前一亮,谁知他们这就受不住了,大叫几声便没了气息。” “……”李焱叹息一声,道:“阿……陆姑娘说过,高山之上空气稀薄,切勿有大开大合的动作和情绪波动,否则便有猝死的可能,他二人想来就是不耐这高山之症,心中大惊大骇就这么过去了。” “还有这种说法?”谢俊挠了挠头:“没想到那位陆姑娘知道的东西还挺多。陛下,这二人的尸体如何处置?” “胡太医他们虽勾结外敌,到底是我大越之人,派几个人送回盛京城归葬吧。”李焱说完,来到营帐另一侧,今夜唯一虏获的黑衣乱贼绳索加身,头上脸上都是刑讯的痕迹,此刻已是奄奄一息了。 他的意识还有几分清明,见李焱来了,艰难地抬起头来,森冷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忽然冷冷笑了一声: “你就是大越的新皇帝?这幅模样……与你老子和几位兄长比起来,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放肆!”谢俊大怒,手中长鞭一甩狠狠抽在他身上,顿时血珠飞渐。 黑衣人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抗过了钻心裂骨的剧痛后竟缓缓咧开嘴对李焱阴森森地笑了一笑: “小皇帝,很得意吧,用老子爷和兄弟们的头颅为你的功绩添上一笔…… ……只是,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我们与你之间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 第58章 她走了 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李焱便带领将士们拔营出发,继续赶路。 茫茫雪山之上,气候瞬息万变。李焱一行黎明时分刚出发时,天色尚是一片晴好,可不过行进了数里路程,朔风忽起,大雪纷飞,天地间骤然变色,黑灰色的天幕低垂,乌云压逼而来,队伍行进在山腹之中,犹如不知天高地厚的猎物闯入蛰伏巨兽腹中,仿佛下一刻便会被悄无声息地吞没。 队伍顶着狂风艰难行进了片刻,终于再难前进分毫,巨风卷着仿佛霜刃般的雪闪冰碴呼啸袭来,在金武卫的甲胄上刮蹭出刺耳的响声。 “全军听令,暂避入山坳之中!”谢俊粗旷的声音被狂风吹散,卷入漫天纷飞的大雪之中。 金武卫精锐依言四散藏身,躲避疾风骤雪,李焱所在的马车也缓缓停步,往一处中间低四处高的山坳避去。 却在此时,一阵狂风掠起,强大风势裹挟着凝结成了冰的雪片逼面而来,吹在皮肤上,犹如被无数锋利刀刃狠狠切割,莫说寻常人,就连拉扯的战马也被这忽如其来的风雪所惊,受了刺激般惶恐扬蹄,嘶鸣一声撒丫子朝前冲去,连带着马车的车辕在剧烈颠簸中发出隆隆巨响。 李焱身下一个不稳,身体出于惯性向后仰去,却在电光火石间伸手揽过宋曦护在怀中,免了她颠簸碰撞之苦。 “这是怎么了?”宋曦在李焱怀中睁开眼,脑中一阵晕眩,马车巨大的晃动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胃中阵阵翻腾,恶心欲呕。 “惊马了。”李焱拉开车帘往外瞧了瞧,替她拢了拢衣襟,道:“你坐稳了,我出去看看。” 片刻后,李焱重新回到车里,神情凝重:“情况有点不对劲,方才一乱,我们这辆马车偏离了原定方向,与大军走失了。” 在茫茫雪山中迷路非同小可,宋曦心中一慌:“那要如何是好?” “没事的,别怕。”李焱握着她的手,温声安慰:“我们还有罗盘指路。方才我已交待驾车的将士,修正方向,尽快与其他人汇合。” 他的声音沉稳,仿佛带着能让人心安的力量。得知他能掌控局面,宋曦心中稍安,正想说话却见李焱眉心一皱,陡然色变,与此同时,她也听见了让李焱紧觉失色的声音——呼啸的风雪声中,头顶传来阵阵异响。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雪声,而是流矢破空而来的锐利鸣啸! 此地竟有敌军暗伏! “危险!”忽然,李焱厉声一喝,长臂伸出,掌心护着她的头脸,另一手拽着宋曦翻身伏倒在地。 宋曦还未来得及回神,只听“叮”地一声响,一道飞箭射入车里,牢牢钉在车壁上,所过之处赫然竟是他们方才所坐之处。 “有刺客!陛下小心!” “扑通——” “啊!” “……” 流矢划破空气的声音伴随着重物倒落在地的重响此起彼伏,刺鼻的血腥气息被寒风卷着,刮入车内。 “我们怕是中了敌方的埋伏。”李焱嗓音发沉,面容冷肃,眼底盘旋着沉郁的忧色,双目紧盯着宋曦道:“你藏身车座之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他们的目标是我。” 说着,李焱起身,小心朝车门方向移动,可是衣袖却被宋曦从身后抓住。 “你要干什么?”宋曦摇摇晃晃爬起身,急道:“外面可能都是伏兵,你一露头恐怕就会被射成筛子了!” 李焱朝她笑了笑,安抚道:“我会小心,不会有事——” 话音未落,“叮”地一声疾响,又一根飞箭钉在车壁上。 “……”李焱脸上神情越发凝重,微微掀开一角车帘,只见距离马车仅数步之遥处,竟有一圈黑色人影悄无声息缓缓逼近,他们就快逼临马车了,距离近得他几乎可以看见为首之人眼底阴沉的杀机,而自己这边的金武精锐皆已身中流矢,伏倒在雪地中,几乎全军覆没。 情况不容乐观,敌人数量众多,自己孤掌难鸣,恐怕…… 李焱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计较,顺手从宋曦发间抽出一支发簪推门而出。 “你……”宋曦的话还未出口,便见李焱身法如风亦如电,推门闪身掠至马上,长臂高扬,手握发簪狠狠扎入马屁股上,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嘶——”马儿吃痛,扬起脖颈发出一声嘶鸣,接着浑身一甩,奋蹄直奔。 “……唔!”强大的惯性下,李焱被朝后猛力一甩,后背撞开车门,猛地跌回车厢里。 “煜昭!”马车被受了惊的马拉着,车厢剧烈摇晃,宋曦死死拽着车厢上的扶手,竭力不让自己被马车甩脱出去,眼见李焱结结实实摔进车里,不禁骇然大惊讶,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李焱,却见对方一抬手朝她很轻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坐稳了……” 说着,他强忍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似的疼痛,勉强移动到宋曦身旁,抬手一掀车帘。只见马儿已经冲出了黑衣刺客越缩越小的包围圈,把一圈黑衣人影远远甩在身后。或许是对方没有料到他会用如此釜底抽薪之法突围,加上距离过近来不及反应,竟就这么被他强行脱身而出,虽然此刻已经回过神来拉弓疾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皇家御用的战马,迅影如风,趁敌人愣神之际,已然越过他们手中弓箭射程。 身后箭雨纷纷,却再无一根飞箭携着滚滚杀意而来钉入他们的车壁。 “你太乱来了!”宋曦后知后觉回过神,双目圆睁,瞪着李焱责备:“你有几条命?故意惊马,万一被甩下马车,你的脖子都要摔断了!” “我这不是没事吗。”李焱反握着她的手,想哄她几句却听见远处陡起一声轰然巨响—— “轰隆!” 二人同时心中一沉。 李焱猛地掀开车帘,竟见受惊的马儿不知何时竟已将二人所乘车驾拉拽到一处高耸入云的山壁之下。伴随着马儿的嘶鸣,本是一片纯白的雪坡突然活了似的簌簌蠕动,万年不化的积雪竟在寸寸崩裂,天地间陡然响起阵阵雷鸣般的咆哮! “不好,雪崩了!”李焱陡然色变,只见临近的山壁上,滚滚雪浪以摧枯拉朽之势沿山壁倾泻而下,他们所在的马车之于这翻滚的雪浪犹如蜉蝣之于大海,渺小如同尘埃。 来不及思考,眼看着雪浪逼命而来,即将倾吞马车之际,李焱朝宋曦扑了过去,双手将她拥入怀中护在身下。 下一刻,刺目的雪光淹没了一切,视野被遮天蔽日的雪浪完全覆盖。 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宋曦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耳边响起车壁被翻涌而下的雪浪挤压变形的刺耳响声、万古不化的冰川碎裂成一簇簇冰棱,支棱着刺入车厢,李焱以身相护时,骨骼承受重压,口中发出的闷哼声……各种各样的声响被雪浪倾泻而下的轰鸣淹没。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李焱咬着牙强忍痛苦,用力拽下身上的大氅裹住了她,他残留在衣服上的体温驱散了些许刻骨的寒意。 意识最终仍是被惊惧、不安和寒冷彻底淹没,宋曦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阿曦……阿曦!”耳边隐隐响起熟悉的嗓音,容曦慢慢醒转过来,勉强睁开眼睛。 一开始,视线仍是模糊的,目之所见所有事物都带着重影,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李焱忧急沙哑的声音在耳边絮絮作响:“阿曦!不要睡!快看看有没有受伤……” 宋曦勉强动了动手脚,除了有些酸痛之外并无大碍,这才循着李焱得声音望了过去,却被眼前一幕吓了一大跳—— 李焱倒在她身边,只穿了单薄的衣裳并一身铠甲,双唇因失温而泛起青紫之色,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痉挛,最糟糕的是,车顶被大雪压塌,一根断成半截的车梁当空落下,死死压住了他的双腿。 “煜昭,你……你你忍耐一下,我帮你搬开木头!”宋曦大惊失色,脱下李焱为她披上的大衣盖回他身上,在倒塌逼仄的车厢空间里艰难地移动到李焱腿边,双手抱着断木试图挪开,可她又累又冷,白费半天撕裂那横木竟是纹丝未动。 “别浪费力气了。”李焱虚弱地笑了笑:“方才我已经试过,连我都搬不动,何况是你。” “没关系,我再想想办法……” 李焱无力地摇摇头,咬着牙强忍疼痛拉过她的手,从腰间掏出一块罗盘放入她手中,低声说:“你走吧,别管我了,一路向西,即便遇不上潘子渊他们,也能走到小银镇。” “你说什么呀!”宋曦像被那罗盘烫了一下,猛地甩开他的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能在这时候弃你而去?” “你忘记了吗?你昨日才答应过我……再遇见危险的时候,不要管我……” “那也不成!”宋曦干脆利落打断他,转头继续对付压在他腿上的横木。 李焱盯着她徒劳无功的举动看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阿曦,我知道的。你一直想走……一直想要……离开我。” 这句话仿佛耗费了他毕生所有的气力和勇气,话音里仿佛拌着带着血气的苦涩。 “对不起,从前我自私不愿放手……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放手了。” 他收回落在宋曦身上的目光,仿佛再多看她一眼就会背弃自己做下的所有决定:“今天从这里离开,你就自由了。” 宋曦一言不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 李焱强咽下喉咙里的血气,别过头躲开她的视线:“快走吧,别等我后悔……” 马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有那么一瞬间,李焱心中生出微茫的希望,这一星一样被宋曦的沉默拉得很长很长,却也在沉默中被一点一点消磨。 最终,他听见衣料摩擦时发出的轻响,眼角的余光瞥见宋曦捡起罗盘,掀开帘子义无反顾地走进茫茫大雪之中。 她走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 第59章 去而复返 被断下横木压着的双腿钻心裂骨般的疼,但与眼看着宋曦离开时心脏犹如撕裂般的痛苦相比,腿上的伤痛却根本算不上什么。 直到宋曦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茫茫大雪深处时,李焱才从窗外收回视线,一次一次竭力蓄劲试图从断木下挣出双腿。 但是没有用,那根断掉的巨木曾作为御辇的车顶横梁,既粗又重,他若行动如常或可拼着内力一试,可是眼下深处高山之上,空气稀薄,双腿又被死死压在巨木之下,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更糟糕的是,双腿上的痛意渐弱,想来定是双腿被压太久,加上天寒地冻,伤腿渐渐失去知觉了。 如果再得不到救治,别说这一双腿了,或许连这条命都保不住了吧。他想。 可如今只身一人,他的属下都不知身在何处,就连阿曦都已经离他而去了,谁又会来救他呢? 阿曦…… 李焱呼吸一滞,苍白失色的唇角无力地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宋曦啊…… 单单是念着这个名字,他就已经觉得没有那么孤单了。 寒冷和痛苦交织下,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寒风夹杂着碎雪从破裂的车窗里灌了进来,刮得李焱脸颊生疼,可是身上却并不觉得十分寒冷,反而倒像是置身于温泉汤池中一样,浑身上下渐渐升腾而起一阵暖意。 好热…… 他挣扎着动了动胳膊,想卸下身上的铠甲,脑海深处却隐隐忆起一个说法——人在极端寒冷和虚弱的情况下,身体已经不会再感觉到寒冷,反而会因为产生炎热的错觉而开始一件一件脱衣服,待身上最后一件衣服也被脱掉后,也就离死不远了。 看来这一次,真的要死在这里了。他想。 生于阴森诡谲的天子之家,李焱其实并不十分害怕死亡。 这一辈子,做过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已经算是不亏了,更何况自己这个位置还是从天而降、莫名其妙落在手中,上天已经待他不薄,让他遇见了凤凰山的阿曦,从那以后的每一天,都像是凭空捡来的一样,只是如今,这样的好日子到头了。 ……可惜了,如果和阿曦相处的时间再长一点就好了。 这个想法刚在脑中生成,就被李焱自己摇摇头否定掉了——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用强硬的手段迫使她留下来,阿曦从头到尾都不愿意待在他身边,否则方才便不会走得那么决绝而果断。 这个认知犹如一把淬了毒液的利刃狠狠扎进他的心肺,胸口陡然破了一个大洞,淋漓的鲜血从洞中喷薄、流淌直到枯竭,浑身的血肉、肌骨被看不见的重锤搅打在一起,化为一滩腐臭的烂泥。 不过这样也好…… 撕裂心肺的痛苦中,李焱自嘲似地笑了笑。 她走了也好,好过看着他的身体在眼前渐渐失去温度,僵硬、冰冷直到腐烂。 她不喜欢他也好,好过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寒冷和绝望交织中,意识终于不再清明,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耳边依稀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 半晌,肩膀骤然一重,一股裹挟着细腻甜香的暖意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手心里被塞了一块又冷又硬的东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喂,赶紧起来搭把手,配合我把这根大家伙挪开。” 李焱浑身猛地一震,霍然睁眼,只见宋曦不知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了,手上拿着块比她脸蛋还大的巨大石块,还往他手里也塞了块差不多大小的石块,坐在他身边,眉心不耐烦地微微蹙起。 是幻觉吗?李焱模模糊糊地想,指尖一松,手里的石块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手掌几乎不受自己控制般缓缓抬起,冻僵了的指尖触碰到宋曦肌肤白皙的脸颊上。 柔软、温暖却带着些许被风雪洗礼过的寒凉之意。 如果是幻觉,那这幻觉也太逼真了吧。他想。 她的声音、她的面容、她的体温,甚至她身上温暖的甜香都逼真得恍若真实……而且向来只听说过人在即将失温而死时会产生身陷烈火之中般的幻觉,却还没有听说过会看见心中所念所想之人的幻觉。 “你干什么呀!”眼前的宋曦眨了眨眼睛,一把拂开他的手,捡起石块重新塞入他手中,皱着眉头嗔怪道:“看着我做什么呀?让你动一动,把石头垫在木头下面,这样你就能把腿抽出来了。” “阿、阿曦……”李焱恍然回神,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喃喃道:“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走了吗?” “……你被冻傻了不成?”宋曦眉头拧得更紧了,放弃了继续与他沟通,俯身看了看压在他腿上的断木,拿着自己手上的石块,一点一点挤进木头和地面之间的空隙,硬是用坚硬的石块支撑起沉重的木头。 “果然可行!”宋曦一喜,看也不看李焱一眼,劈手夺过李焱手上的石头,如法炮制塞入木头另一侧,与先前那块石头一并在李焱受了伤的双腿上方支撑起一片空间。 “成了!”宋曦喜上眉梢,叫道:“煜昭,快试试用力把腿抽出来!” 她回过头却看到李焱仍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仿佛一错眼,眼前的一切便会消失不见一样。 “你!”宋曦又气又恼,忍不住回头一拍他的头,嗔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快动起来呀,还想不想活命了?” “原来不是幻觉……”李焱两眼眸光逐渐清明,如梦初醒般望着宋曦,没有照着她的话收腿,却伸出双臂不由分说将她拥入怀中,尾音里带着清晰可见的颤意:“阿曦,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宋曦在他怀里怔了怔,仿佛察觉到他嗓音里的颤意,不禁放缓了声音,双手缓缓抬起,在半空中顿了一顿,终于回抱住了他的腰。 “嗯。”她很轻地点了点头,温声道:“我回来了。” “我以为……我方才当真以为你离开了……我就在马车里,看着你越走越远。阿曦,你不知道,你走以后,我很害怕,怕你不顾自己的安危又折返回来,更怕你就这么越走越远,当真不回来了……” “傻煜昭,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宋曦仿佛很轻地笑了笑,在他身后轻轻嗔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这马车里,花里胡哨的东西一大堆,却没有什么趁手的可以借力的工具,所以我才下车去那边的林子里捡石头。” “所以,”李焱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你带着罗盘是为了进林子,不是为了走出这里?” 宋曦“嗯”了一声,道:“果子不在,四周又白茫茫的一片,我怕耽误久了,回来就只能看到你的尸体了……不过现在看来也无所谓,反正你也没有很想活下去的样子。” “谁说我不想活了!”李焱急了:“和你在一起的好日子我还没过够,我怎么就不想活了?” 宋曦指了指他的双腿,撇了撇嘴道:“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劳驾陛下挪一挪龙腿,咱们务必抓紧时间赶在天黑前与大军汇合才是。” 李焱脸颊微微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被压在木头下,赶忙回过神,照宋曦的吩咐从被两块石块支起的空间下缓缓挣出双腿。 被暖和的大氅拥着,说话间身体已暖和了不少,气力也有所恢复,虽然过程中伴随着剧痛,但好在最后还是成功从断木下脱身。 “还好,骨头没有断,只是擦破了点皮,再加上被压的时间长了,血液有些不流通。”宋曦垂头查看他腿上的伤势,继而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略显忧急道:“本该让你休息片刻,但是眼下时候已经不早了,我怕……” “我无妨,现在就出发吧。”李焱朝她笑了笑,扶着东倒西歪的车壁就要起身,没曾想脚下猝然一麻,差点原地栽倒。 “还说没事!”宋曦一把按住他,忧心忡忡道:“再休息片刻吧,不急于一时。” 硬撑着上路恐怕反而不好,李焱无奈只得同意,刚点点头,却见宋曦又弯着腰站起身朝车门方向移动,心中顿时一惊,近乎本能地伸手扣住她的手腕,颤声道:“你去哪里?” “……”宋曦原地怔了怔,随即回过头,一脸莫名道:“我先前听潘大人说,马车后面还放着些鸣镝以便不时之需,我想着取一些来……啊——” 剩下的话音戛然而止,宋曦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被李焱不由分说地扯入怀中。 “我告诉过你,让你快走,这是你唯一能离开我的机会,别等我改变主意。”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可你却回来了……既然你回来了,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再有从我身边离开的机会了。” 失去你的那种心胆俱裂的滋味,我再也不想体会了。他想——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奶茶] 第60章 心意相通 “我没有走,”宋曦似乎在他怀里愣了愣,轻声道:“你受了伤,我怎么放心留你一人在——”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李焱打断她,扣在她腕间的五指寸寸收紧,眼底似又烈焰熊熊燃烧:“宋曦,你为什么要回来?” 寒风卷着碎雪吹入车中,拂起宋曦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她垂下眼帘避开李焱灼烫的视线,指尖无声攥紧衣袖,试图用沉默逃避李焱的问题。 李焱寸步不让,甚至不许她躲避自己的视线,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重复道:“说话。” 宋曦长长的羽睫轻轻发颤,心念电转间,她已在脑海中拟好无数种搪塞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到无数可以用来掩饰真心的尖刻假话……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不出口了。 曾经她用来小心翼翼藏匿真心的伪装忽然变得毫无意义。 “因为我……骗不了我自己。”宋曦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能被呼啸而过的风雪吞没。 “我试着离开过,我跟着罗盘指引的方向向西而行,走出去的每一步,我都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没有走错,只要走出了这片山,我就彻底自由了。” 她终于抬起眼回望李焱,眼圈红了一圈却仍倔强地不让眼里的泪水坠下。 “可是这里……”她一边说一边反握着李焱的手指向自己胸口:“这里还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你一定会死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哽咽着,“大概是因为不想要你死吧。”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将说未说的话哽在喉头,她猛地别过脸,双肩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李焱蓦地怔住,良久手腕一转,五指从她指缝间插入与她十指相扣。 “可即便我死了又怎样?”李焱声音温和而轻缓,话音里却带着咄咄逼人的强势意味:“我死了你就彻底自由了。从前你总说你想出宫,想要自由,如今机会来了,为何不牢牢握住?” “不错,我多想自由……”宋曦哽咽着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皇宫、你不知道我明明恨死了宫里各种各样勾心斗角繁文缛节,却不得不在主子们面前自称奴婢……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 李焱呼吸一窒,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揪紧:“你讨厌我?” 宋曦盯着他的眼睛,重重点头道:“我讨厌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不顾我的意愿强留我在宫中……但是现在,我更讨厌我自己,讨厌明明有机会逃走,却像丢了魂似的、没出息地往回跑的我自己。” 说到这里,她一眨眼睛,鸦羽似的长长眼睫一颤,在眼睑下投射下晃动的阴影。 “煜昭,你问我为什么回来,其实我也不知道。”宋曦抬眸,眼底的朦胧水雾在天光和雪光的映照下潋滟生光:“我只是……一想到你会死,我的心就好疼好疼……疼得像是快要撕裂了一样…… 我想,那种感觉,应该就是喜欢吧。” 漫天风雪仿佛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李焱眸光剧震,怔怔盯着她泪雾莹莹的双眼。 那双眼睛分明蓄满泪水,却无端烫得他浑身颤栗。 “阿曦,我……”他张开了张口,想说什么,可喉结滚动几下,最后也只是收紧五指,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也喜欢你。”他说,“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我本想回京夺了位便带着全副仪仗上山迎娶你。若是早知道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我说什么也不会下山……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你不过是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你没有辜负任何人。”宋曦双目一阖,轻声道:“是我……从来不被命运眷顾。” “那我便把命运对我的眷顾分你一半。”李焱眉角一挑,少年意气晕染满面:“不,我把命运对我的眷顾全都分给你。” 他的嗓音里带着上位者仿佛与生俱来的赫赫威严,可他却用这道嗓音说着最孩子气的话:“你知道的,上天一向对我眷顾有加。我非嫡非长,出身不显,生母无宠,可前头两位皇兄却接连出事,让我白捡了这个皇位。 还有昔年顾北辰谋反,我分明被逼杀至绝境,上天偏偏让我遇见你而逃出生天。 还有今天,你明明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却又折返救我……如此种种,足见上天对我的眷顾。阿曦,今日我把这份气运转赠给你,从此你再不是什么不被命运眷顾之人了。” “谁要你的气运……”宋曦微微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分明在小声嘟囔,耳尖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样:“黏黏糊糊的,有点恶心。” “我才不管你要不要。”李焱展颜一笑,伸手搂她在怀:“你骂我强买强卖也好,骂我没脸没皮也好,总之我的气运,还有我这个人,我都给定了。” 身体被他拥进怀中,距离近得宋曦隔着坚硬的铠甲几乎都能听见他胸腔里“砰砰”乱跳的心脏声。 马车外,风停雪止,茫茫雪原之中仍是一片寒凉之意,可心口确是暖融融的一片,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无声融化。 …… “嘤……” “噗噗……”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隐隐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某种小型动物用抓住刨雪的声音,伴随着细软的、犹如小鸟叫声般的嘤嘤声。 宋曦在李焱怀中怔了怔,眼底忽然亮起,脸上一片喜色:“是果子!” 她从李焱怀中站起推开车门。 “嘤嘤!” 一条沾着雪花的金红色身影一闪而过,果子仿佛一条裹着糖霜的小狐狸,“倏——”地一下朝宋曦扑来,纵入她怀。 “果子,真的是你呀!”宋曦摸索着果子油光水滑的毛皮,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你竟能找到我们,可比阿昭手底下的人厉害多啦!” 果子“嘤”地一声,两只粗短后肢撑地,上身直立站起,毛茸茸的爪子举得老高,露出黑乎乎的肚皮,金红色的背毛和带着一圈一圈白色花纹的蓬松大尾巴在雪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芒,仿佛得意洋洋地附和宋曦的说法。 “果子。”宋曦离开怀抱的一刹那,李焱本是对车外来客心生不满,可看见果子熟悉的小小身影,所有的恼火却不由自主烟消云散。 他伸手挠了挠果子毛绒绒的蝴蝶耳,仿佛看见老朋友般笑着问道:“你能带我们找到金武卫吗?” “当然没问题。”宋曦摸了摸果子的小脑袋,掌心被微微有些发硬的毛发硌得发痒,唇角含着轻浅的笑意:“我们果子最聪明了,这世上就没有它找不到的东西,是不是呀?” 状如狸猫的小东西抱着宋曦水葱似的手指,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轻轻一舔,仿佛能听得懂她的话似的,抖抖尾巴飞身窜下马车,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尾巴一摇一摆,像在催促宋曦他们快些很上。 “阿昭。”宋曦回头瞄了一眼李焱的双腿,面露忧色:“你的腿……可以动吗?” “已经无碍了。”李焱双手撑着车壁,摇摇晃晃艰难起身,“别再为我耽误时间了,我们这便出发吧。” “……好。”宋曦上前搀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翻下马车。 果子已在雪地里等候多时,看到宋曦来了,用后腿站立,直起上身蹭了蹭她的小腿,嘴里发出清脆的犹如小鸟叫的“嘤嘤”声,仿佛拍着胸脯向宋曦保证不辱使命,随即屁股一扭一扭地领着她们往一个方向走去。 “慢一点,果子,别走得太快……”又是敌袭又是雪崩,还干了不少体力活,宋曦又饿又累,眼下还扶着个腿脚不便的煜昭,两人勉强跟着果子,见它越走越远,忍不住道:“我快跟不上了。” 果子颇通人性,竟真就原地顿了顿等她们跟来,可就在宋曦扶着李焱即将跟上时,忽然看到果子站起身来,两只前肢高高举起,浑身毛发竖起,警惕而戒备地盯着前方。 宋曦对果子这幅模样再熟悉不过,连忙拉着李焱躲在一处覆盖积雪的巨大岩石之后。 “小心,前面有人来了。”宋曦压低声音道。 果然,前面不远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操着西境口音的交谈声,可是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好在那些人并没有朝宋曦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远,朝另外一个方向远去了。 “快走。”李焱扶着石头艰难站起:“乱军就在附近,不能再拖延了,必须马上和金武卫汇合。” 跟着果子,又往西走了片刻,前方终于出现金武卫的大旗。 “就在前面!阿昭,快!”宋曦搀着李焱朝那边快步走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身后响起一阵喊杀声——黑衣乱军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正快速逼来。 “阿曦快走!”李焱推了宋曦一把,厉声道:“去找金武卫!”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为首的黑衣人手中长刀却已经朝李焱劈头砍下! “大越狗皇帝!受死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60-70 第61章 诅咒 “大越狗皇帝!受死吧——” 身后突然爆起一阵声若巨雷的狂暴怒骂,宋曦李焱同时回首,只见一队精锐骑兵从茫茫白雪深处冲杀而来,为首的将领一身黑甲,身材魁梧,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手提一柄硕大弯刀,刀身在雪色和天光下泛着森冷寒芒。 “那是……西境乱军的首领吗?”宋曦心脏猛地揪紧,抬首望向李焱,瞳孔骤收,急喊一声:“阿昭小心!” 但是已经太晚了,只见那支西境骑兵速度极快,为首的黑甲将领更是威风凛凛,势如奔马,转眼间已近深李焱百步之内。 李焱屏息凝神,眉心紧锁,猛地抽出佩剑。 “噌——”地一声脆响,宝剑出鞘,在凛凛寒风中发出龙吟般的清越孤鸣。 “大越狗皇帝,为我小弟偿命来!” 黑甲首领怒喝一声,眨眼之间已至李焱面前,手中长刀高高举起,刀光如落雷般朝李焱头脸直劈而来! 李焱提剑相迎,却因长久颠沛跋涉而气空力尽,难以抵挡。 眼看黑甲首领手中长刀就要劈下,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飞箭裹挟万钧之力破空而来,精准射穿首领持刀之手! “……!”那人中箭吃痛,手中弯刀角度偏斜半寸,擦着李焱的肩甲划过,只削下他鬓边一丝散乱的碎发。 “陛下,微臣救驾来迟!”潘维一身银铠,策马自宋曦身后赶来,手中长弓弦犹自震颤。率领身后金武精锐挡在李焱面前。 李焱转身,与他对视一眼,略一点头,随后他的视线一扫,只见左骁卫将军谢俊也自从大军营地策马而来,在他身后,大越朝最精锐骁勇的金武卫骑兵如犹如黑云般浩浩荡荡奔涌而来,顷刻间便将黑甲将领与随他而来的精锐骑兵尽数包围。 黑甲勇士目光环视四周一圈,猛地啐了一口,恨声骂道:“大越狗贼竟早有埋伏!果然狡猾!” “狗贼?”李焱唇角一勾,冷冷笑了一身,缓缓抬头望着马上之人,目光分外不屑:“尔等此刻所站之地乃我大越国土,而朕身后每一个人都是大越子民,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和忠实的守卫者,却被尔等斥为狗贼,当真是贼喊捉贼,令人发笑。” 他说这番话时,虽是徒步站在雪地上,远不及眼前身骑高头大马的黑甲首领高大,可通身仿佛与身俱来的威严气势却不输在场任何一个人。 宋曦被蜂拥而来的金武卫将士护着退到战圈之外,微微闪动的目光落在李焱身上,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姑娘请留在此地。”护她退后的金武卫双手抱拳对她一礼,道:“末将等奉陛下之命,哪怕豁出这条性命,也必护姑娘周全。” “奉命……”宋曦喃喃重复他的话,双眉若蹙,心底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 与此同时,前方传来那黑甲首领的震天大笑:“我们世代生活于斯古依神山之中,你们这些中原来的越朝人,不过兵力丰富一些、力量强大一些,便要来夺我们斯古依族人的土地,这又是什么道理?” “斯古依族……”李焱一怔,审视般的视线在眼前的黑甲汉子身上一扫,道:“你们是世代生活于此的斯古依族人?这么说阁下便是如今斯古依族的部落长秦桑?” “正是老子爷我!”黑甲首领横刀指向李焱,恨声道:“狗皇帝,既然知道我族世代生活在此,为何还敢踏入我族神山!辱我族人,杀我兄弟!” 李焱冷冷拂袖,不怒自威:“此乃大越国土,尔等居住山中,与我大越子民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偏偏尔等屡次寻衅滋扰,边城百姓苦不堪言,朕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坐视不管?” “山上物资匮乏,我族已将草木丰沛的山脚让给你们居住生存,拿你们多少东西都是我们应得的。”秦桑脸不红心不跳,理所当然道:“而且你们越朝人有个说法,‘弱肉强食’,你们弱,我们强,我们拿你们的东西,天经地义。” 李焱狠狠一拂袖,怒上眉稍:“强盗行径!” “蛮夷之人!陛下何必与他们好声好气讲道理?”谢俊双目怒睁,横刀立马,怒视秦桑道:“他们统共就没多少人,又被咱们分而化之解决了大半,眼下不过是些不中用的残兵败将,一举拿下便是!” “诡计多端的越朝人!”秦桑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们设下连环毒计,诱骗我们先后派出两波人马暗袭,你们事先埋伏别处将老子的人马一网打尽!” 此言一出,宋曦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李焱他们早就猜到秦桑会派人偷袭,故意将计就计引敌入瓮…… “是又如何?”李焱微微一笑,坦然道:“兵不厌诈,秦桑,你们斯古依族人或物确实勇猛擅战,可带兵作战却不是只要勇猛善战就行的,你若愿意向我大越投诚——” “你做梦!”秦桑啐了一口,恨声道:“狗皇帝,你害死老子兄弟,老子与你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势!” 李焱纳闷道:“朕何时害了你的兄弟?” 秦桑头也没回,厉声呵道:“抬过来!” 秦桑身后的骑兵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两名斯古依将士抬着一具尸体走了上来,将那面色苍白、显然已经死去一段时间的年轻男人放在李焱面前的雪地上。 李焱抬眼看去,只见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眉眼、脸型生得与秦桑有五分相似,这个人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正是趁他们与金武卫大军失散时放出箭雨意欲置他于死地的黑衣人。那时他不得不故意惊马,才得以从他的催命之箭下逃生,而后来发生雪崩,此人的去向他并不知道。 “阿承被埋在大雪之下!”秦桑垂眸看了一眼弟弟的尸体,很快又抬起头来怒视李焱,目眦欲裂:“是你!如果不是你诡计多端引他前去追你,他怎会死于雪崩!大越狗贼,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命,老子便是死也要为阿承报仇!” 说着,只见他长臂一挥,厉声大喊:“斯古依最勇敢的将士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杀死大越狗贼,用狗皇帝的鲜血祭奠我们死去的亲人!” 士气受到鼓舞,斯古依骑兵阵中鼓声震天,杀气凛然,直上苍穹! 此战是避不过去了。李焱深深一闭眼,叹道:“那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说着,他翻身跃上将士牵来的战马,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与方才摇摇晃晃行路不稳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众将士听令——”李焱一抬手,掌心向下一挥,朗声道:“迎战!” 战令既下,双方人马策马横刀,冲杀着迎面而上,眨眼之间便鏖战在了一起。战场行事瞬息万变,刀光剑影交错,李焱与秦桑,两条身影紧紧缠斗在一起,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斯古依族人虽骁勇善战,李焱麾下金武卫亦不是浪得虚名且占有人数优势,激战片刻,斯古依将士隐隐后劲不足,显出颓势。李焱心中一喜,手中长剑宛如游龙,一招一式皆直击秦桑要害。 “可恶!”秦桑伤了手臂,又系族人,眼见族人节节败退,心中忧急,不经意间竟是露出好几处破绽,教李焱在自己身上平白刺了几剑,目光越发凶狠暴虐,片刻后竟不禁大声呵道:“擒贼先噙王,都来助我!” 斯古依将士纪律严明,主将一声令下,无敢不从,竟一致横刀,朝李焱逼杀而来。 一时之间,飞箭流矢如同箭雨,李焱挥剑格挡,可是那箭雨太过密集,久而久之,李焱渐渐气空力尽,力不从心。 “陛下小心!”谢俊察觉李焱疲态,一脚蹬开面前的斯古依小兵,飞身来到李焱身边。 有了谢俊的掩护,李焱这边的压力顿减,与秦桑酣战游刃有余,谁知秦桑唇角竟寸寸勾起,阴恻恻笑道:“狗皇帝,今日必定要你死在老子剑下!” 说着,只听他厉喝一声,凝神聚气,双目闭合,额角青筋暴起——竟是孤注一掷凝聚全身内力冲破四肢百骸奇经八脉的限制,欲给眼前敌手致命一击! “快住手!”李焱大惊,不由自主停下手中剑招,急道:“你强行催动浑身内力把自己逼上极限,即便杀了我,你也活不成!” “那又如何?”秦桑咬牙切齿,恨声道:“只要能杀了你这狗皇帝,老子就不算亏——受死吧!” 伴随着一声直冲云霄的怒吼,秦桑终于将全身气劲孤注一掷般凝聚在握着弯刀的右手上,直朝李焱逼命而来! 他声势虽足,可连番鏖战气力早已不支,再加上先前倍潘维伤了手臂,即便此刻强行摧动内力殊死一搏,在李焱眼中仍是徒劳无功。 眼看夺命弯刀就要迎面砍下,李焱身形一闪,迅速避开锋芒,同时手腕一转,手中利剑裹携着精纯剑意直逼秦桑。 “噗——”剑刃刺破血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秦桑高大的身影顿时僵在原地,胸口前像是破了一个大洞,李焱手中长剑穿心而过,大量鲜血喷薄而出。 秦桑身中数剑,强撑着的沛然内力虚无散去,再难维持站立姿势,双腿一软,摇摇坠地。 李焱手握配剑剑柄,在秦桑眼看就要跪地在地的一刻朝他伸出一条腿,脚尖微微翘起,支撑着他颓然坠地的身体不至于跪倒在自己面前。 “秦首领,”李焱微微垂头,居高临下看着他,嗓音威严而冷厉:“照你所说,弱肉强食,天经地义,那么现在,朕比你强,朕杀了你,甚至灭了整个斯古依族,也是天经地义。” “狗皇帝!成王败寇,今日拜在你手中,老子心服口服,但你若敢伤我族人一根毫毛,我就……我就——” “就如何?” “你若敢伤我族人,”秦桑猛地抬头,眼底铺满毫无怨言的怨毒之色:“我就诅咒你,毕生所爱皆不得,所恶甩不掉,一生一世,受尽折磨,孤独终老!” “虚无缥缈的诅咒罢了。传说中骁勇善战、智计无双的斯古依首领秦桑,憋了半天,能做的便只有这样吗?”李焱轻蔑一笑:“秦桑,你与传说中英明神武的英雄形象,简直悬若霄壤。 “是吗?那我现在就让大越皇帝见识见识虚无缥缈的诅咒之力,”秦桑的唇角勾勒出诡异的笑意:“给我杀!” 李焱一时不知他什么意思,忽然一阵不好的预感凭空笼上心头。 “你——”熟悉而短促的嗓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李焱心口剧颤,猛地回过头去。 是宋曦。 护在她身侧的金武卫不知何时竟已死于暗箭之下,与此同时,一道身穿黑甲的斯古依骑兵长刀高举在手,朝宋曦一步一步逼近。 “阿曦……”李焱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片刻前还不屑一顾的恶毒诅咒仿佛在他耳边久久环绕: 我就诅咒你,毕生所爱皆不得,所恶甩不掉…… 一生一世,受尽折磨,孤独终老! …… 隔着数米远,李焱清楚地看见宋曦苍白着脸节节后退,却被手持长刀的黑甲骑兵单手狠狠拽住头发被迫仰起头,而那人另一只手上,寒光闪闪的利刃在半空中顿了一顿,紧接着便朝宋曦修长白皙的脖子大力劈砍下去! “狗皇帝,我虽杀不了你……”秦桑呵呵怪笑起来,“但能让你像我一样体会到挚爱死在眼前的痛苦,我很高兴!” “不!”李焱猛地推开他,拔腿朝宋曦奔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黑甲骑兵距宋曦极近,李焱刚一动身,便见他手中利刃已经狠狠落在血肉之上,刺目的鲜血飞溅而出!——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刀一位出场嘉宾[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62章 战死 箭雨纷纷,奉命护卫宋曦的年轻金武卫小哥不慎中箭倒下,宋曦心一沉,下意识俯身查看他的伤势,就在这时,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从岩石阴影后冲出,手持大刀朝她直扑而来。 黑色甲胄,五官深邃,身形高大,目露凶光,是一名高大壮硕斯古依骑兵,只见他目光狰狞,面容扭曲,眼底凶光乍现,宋曦呼吸一窒,脊背升腾而起一阵寒意。 “就是她!”秦桑愤怒而癫狂的笑声被寒风卷来,裹携着刺骨的杀意:“杀了她!让大越的狗皇帝也尝一尝亲人挚爱死在眼前的痛苦滋味!” 森寒刀光逼得宋曦睁不开眼,她本能地想逃,双腿却像被看不见的锁链紧紧束缚在原地一样,竟是分毫也动弹不得。 “姑、姑娘……”倒地的金武卫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勉强伸手将她往外一推,艰难道:“这里危险,快逃!”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全部力气,尾音刚落便歪着头昏死了过去。 “噗——”黑甲敌军手中长刀一刺,猛地贯入金武卫胸口,鲜血四溅,染红宋曦一片衣角。 年轻的金武卫闷哼一声,彻底没了声息。 “不——”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一条生命,眨眼便在眼前凋零死去,宋曦瞪大双眼,喉咙一滚发出嘶哑的惊叫,踉踉跄跄着退后两步,还未来得及逃走,那手持长到的黑甲敌兵已然逼至面前,锋利的刀锋在她眼前闪动着冷冷寒芒。 距离太近了,这一次恐怕神仙来了都无法刀下逃生。 她很快就会像那年轻的金武卫一样,命丧敌人刀下…… 死亡的阴影兜头笼罩而下,宋曦僵怔在原地,心底一阵绝望。 她不会武功,身上只有李焱所赠宝石匕首一把,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自保,更是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手上锋利冰冷的长刀朝自己劈砍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高大的身影从雪地里飞身掠来,宛如忽如其来的山岳压顶而来,结结实实挡在宋曦面前。 “嘶——”皮肉被利刃划破的声音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异响,刺目的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一片白茫茫雪地。 宋曦大惊,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挡在自己面前之人。 一身银铠,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正是左骁卫将军谢俊,此刻,黑衣敌军手中长刀不偏不倚,刺入他胸腔正中。 “唔……呵——”谢俊脸色先是一僵,随之气沉丹田,怒喝一声,凝聚全身气力震出长刀。 “噗嗤——”又是一声响,直贯胸口的刀锋离体,余力逼退持刀的敌军,胸膛之上赫然可见一个黑黢黢的血洞,伤口皮肉翻卷,鲜血像是也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所惊,过了好一会才犹如泉涌般猛地喷射而出。 “谢将军!”宋曦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伸手托着谢俊摇摇欲坠的身体,视线落在他被鲜血染红的银色甲胄上。 伤口失血过多,深可见骨,即便是有最好的军医在此处理,恐怕也…… 就在思考间的短短一瞬,那被谢俊以内力逼退的敌方将领踉跄几步,再次手举长刀朝宋曦逼命而来,但他已失了先机,四周的金武卫精锐已经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他制服,用绳索捆了扔到一处。 “谢将军,你……”宋曦眼圈红头,眸中泪水将坠未坠,目光既震动又疑惑。 “小……咳咳,小伤罢了。”谢俊借她手臂之力踉跄几步,来到数米之外一处大石边上,宽厚的肩背倚着那巨石缓缓滑下,最终气空力尽彻底跌坐在地,急促而艰难地喘息着。 “谢将军,你伤得太重,不宜移动……来人,快去请军医来!” 左近的金武卫匆匆领命而去,宋曦跪在谢俊身侧,手忙脚乱从自己的裙子上扯下一块纱布为他的伤口止血,可是没有用——伤势太重,血流不止,眨眼功夫,刺目的鲜血便彻底染红了纯白的衣料。 “不用这些……不中用了……”谢俊艰难地摆摆手,话音里带着急而喘的气银,声音轻弱得几乎听不见。 “将军,保存体力,别再说话了。”宋曦继续扯下一片衣角扎在他的伤口上,再抬眼时猛地被对方苍白失色的面容吓了一跳——片刻前还意气分发中期十足的魁梧将军,不过眨眼之间就像被抽空了浑身精气神,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仿佛可以在他那张苍白失色的反正面容上清楚地看到生命流失的速度。 “谢将军……”宋曦心中酸楚,不忍再看,眼里的泪水终于再也憋不住,一颗一颗砸落在地。 谢俊虚弱道:“受伤的人是我,快死的人也是我,你哭什么?” 宋曦抬起脸看着她,眼圈红得厉害,欲言又止:“谢将军你为什么……” 她虽没问出口,谢俊却好像猜到她想问什么一样,艰难地笑了一下,却牵动到了胸口的伤口,五官扭曲成了一团,喘着气抱怨道:“我就说了,女人家就是麻烦,动不动就掉眼泪……左右我是快死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陆姑娘,从前轻慢了你,是我的不对,陆姑娘博闻强识、有勇有谋,与我从前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可我仍是觉得,既是女子便不该上这战场……咳咳……陆姑娘是陛下珍惜爱重之人,我等身为陛下的臣子,自然要替陛下守好心爱之人。” 谢俊分明第一次如此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话,可宋曦心中却格外难受,哽咽道:“将军别说话了,军医很快就到了。” 说话间,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焱终于拿下秦桑及其部众,朝宋曦所在的方向飞奔而来。 “阿曦!谢将军!你们没事——” 他剩下的话音在看见谢俊胸前的伤口后顿时戛然而止。 伤及心肺、深可见骨,怎么可能没事? “阿昭,”宋曦的声音里带着清晰可见的哭腔:“方才是谢将军救了我。” “谢将军……军医!快传军医来!” 谢俊艰难地支起身子想要给李焱行礼,却被对方抬手拦下。 “陛下,末将……咳咳……”他刚张了张口,就被心口翻涌而上的血气呛到,大口大口咳嗽起来。 “将军别说话了,等军医来,你会没事的。” “陛下,末将有话想说……”谢俊咳了咳,艰难开口,他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呼吸越来越微弱,仿佛每一次呼吸、每说一个字都抽空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陆姑娘……”他的视线落在宋曦身上,正色道:“这段日子一直将你视作陛下和大军的累赘,一路走来多有得罪,对不起。” 他痛苦地咳嗽几声,唇角溢出点点朱红:“但是那日听你说起行走雪山该注意什么、应对高山症该如何做……咳咳,还有你为身体不适的将士们熬制汤药不眠不休……是我看轻了你……陆姑娘是我见过,最有胆识、最了不起的女子。” “说这些做什么……”宋曦急道,下意识握紧他的双手,一阵冰凉中仿佛能够清晰感觉到对方的生命力在自己手中寸寸流失,心中又是一阵悲苦。 “所以,我算是明白,陛下何以对你这般珍之爱之,即便带兵亲征也不忘带着你……说完,他视线微动,落在李焱身上:“陛下,您珍视爱重之人,末将……为您护得她周全……” “将军别说了……”李焱眼眶发红,嗓音发紧,握着他的另一只手,道:“是朕错了。你活下去,谢俊,这是朕的圣旨。” “哈……”谢俊无力地笑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没有听见他不容拒绝的强硬命令,断断续续道:“陛下智计无双,以身诱敌,分而化之逐步击退敌人……此计即便是末将也未……咳咳……也未能想得到……如今边境贼乱已平,陛下赢了此战……待回朝之后,便可真正掌权……末将恭喜陛下……我大越朝,将迎来明君治世……” 说着,他剧烈一咳,口中呕出刺目朱红,话语里隐隐带着遗憾的意味:“只是陛下的圣旨,请恕末将无法遵从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话音更是轻得几乎要被掩埋在斯古依山的寒风硕雪之中:“陛下,末将……先走一步了……” 话音未落,他失力的手臂一软,从李焱手中颓然垂下,雪豹般锐利有神的双眼神采涣散,彻底没了生息。 “谢将军!”宋曦眼眶一酸,忍不住闭眼垂泪。 李焱沉默着起身,面沉如水,望向被俘的敌方将士,眼底仿佛凝聚着万年不化的霜雪。 “谢将军他是为了救我。”宋曦哽咽道:“阿昭,果然还是我拖累了你们……” “不。”李焱深吸一口气,回过身伸手扶宋曦起身,望向谢俊渐渐僵硬的身体,一字一句道:“他是为了我。他知道我心中最深切的愿望,我也不会辜负他最后的愿望。” “他的愿望……?” “回宫,掌权。成为大越明君。”李焱回过头来,朝宋曦伸手,郑重道:“阿曦,你愿随我一起吗?”——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明天启程回宫了 第63章 回京 大越西境,小银镇。 游民匪首秦桑已降,剩下的乱民很快也被一网打尽。李焱率领的金武卫精兵大获全胜,带着俘虏在这座大雪山脚下的小镇上修整,准备择日回京。 屋子里烧着银丝炭,暖如三春,窗外的细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际隐隐可见熹光破云而出。西境的雪域小城,日出与黄昏是一日里最美丽的时刻,宋曦坐在窗边,一手托腮看着窗外,另一手捻着一只掐丝银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金武卫将士们在驿馆外的空地上进进出出,收整行装,准备拔营出发。谢俊死去的那一天,李焱以雷霆万钧之势剿灭游民乱匪,带领金武卫精锐深入雪山腹地,将秦桑余部一网打尽。 敌人营帐中搜寻到的金银财物、牛羊马匹被将士们从雪山深处带出,尽数交到小银镇府官手中,李焱嘱咐他们将这些战利品均分给镇上百姓,以慰这些年来所受的乱匪侵扰之苦。 分完了财物,一口黑沉沉的棺椁被八名年轻力壮的金武卫将士抬着架上了队伍最末的马车,谢俊的尸身安静躺在其中,这个英武不凡、战功赫赫的南疆大将,最终死在白雪皑皑的雪域高原。李焱不忍他埋骨他乡,命小银镇主官连夜赶制黑檀木棺椁一副,棺中堆满防腐水银,准备一路带他回京。 宋曦望着他们来去匆匆的身影,表情恹恹的,手里的甜茶早就凉了,散发着甜腻的奶腥味。 “从前是我看轻了你……陆姑娘是我见过,最有胆识、最了不起的女子……” “陛下智计无双,以身诱敌,分而化之逐步击溃敌人,如此良策,末将也未能想到……” 谢俊临死前的一字一句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音都像是冰雪凝成的利箭直刺她的心尖。 什么最了不起的女子,分明就是拖累他们性命的累赘。她想。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谢将军根本不会死…… 还有李焱的分兵之计,一路行来,她清楚地记得,刚出征时,李焱事事请教潘子渊和各位老将,虽身为主帅,议军会议上也常是倾听而非发言,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也能制定出一举制敌的战术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变得和记忆中的煜昭越来越不一样了。 凤凰上的煜昭意气风发、眉眼含笑,一举一动间似乎还隐约可见少年人青涩稚嫩之色,不过短短数年,已摇身一变,退去少年人的青涩,成为战场血海上杀伐果决的将领、朝堂之上不怒自威的帝王。 仿佛一夜之间,他退去了“煜昭”的外壳,完全以“李焱”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沉稳、强大,心思缜密,眸光深不见底。 他是她的煜昭,却又不完全是她的煜昭。 而她仍像过去一样,是一无所有、别无所长,只能接受他人庇护的孤女。 这样的她,真的应该随李焱回京、真的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吗? 会不会有朝一日,她的存在拖累了李焱?他也会像谢将军一样,为了庇护她,付出她根本无法接受的代价?胡思乱想间,宋曦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冰冷的甜茶洒溅而出,泼在她的裙摆上。 “姑娘,”映画轻轻替她拭去裙摆上的水渍,拿走空了的茶盏,在她耳边温声劝道:“您这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奴婢让厨房熬了些青稞粥,您多少用一些吧。” 宋曦摇头:“我吃不下,你与夏竹她们分了吧。” “咚咚……” 映画还想说些什么,忽如其来的敲门声响起,李焱的声音传了进来:“阿曦,我可以进来吗?” 宋曦愣了愣,轻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李焱逆着天光站在门口,一身素白常服,披着黑衣貂裘,长身玉立,英武非常。 他仿佛消瘦了许多,眼下一圈青黑,看起来很是疲惫。 宋曦恍然意识到,自那日谢俊为救她牺牲后,李焱将她安置在小银镇驿馆之中,自己带领金武卫上了雪山,扫荡秦桑部下余孽,细算下来,已有快大半个月不曾见面了。 从前他怕她不告而别,恨不得日日将她带在身边,一路走来,还从未有如此多天不曾相见,想来他也因谢将军为她而死、大越因为她折损一员大将而心存芥蒂吧。 宋曦低着头,不由得胡思乱想,直到李焱微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阿曦还没用早膳吧,正好陪我吃点东西。” 宋曦神情恹恹地:“我没有胃口。” 李焱一挥手,示意丫鬟们先把东西端下去,在她身边坐下与她一起遥望远处的雪山。 不知何时,风停雪住,灿烂的阳光穿透云层,在雪峰上洒下一层金粉似的光芒。 “我听丫鬟们说,你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李焱伸手抚上她的侧脸,声音温柔而轻缓:“记得当初刚到西境时,还是你告诉我们,这里地势高、空气稀薄,如若不吃好睡好,很容易生病的,怎么这会子倒是你自己忘记这些忌讳了?” “……”宋曦听而不答,只眨了眨眼睛,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良久,她抬眼望向李焱,哑着嗓子道:“我听他们说谢俊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奈何谢夫人英年早逝,留下两个不满十月的女儿便撒手人寰……可是如今,连谢将军也不在了……” 李焱眸光一暗,深深叹了口气,遗憾道:“谢将军为国捐躯,我会给他应有的哀荣,他的家眷我亦会妥善安排,阿曦无需担忧。” “都怪我。”宋曦转过头避开李焱的视线,嗓音苦涩发紧,“是我太没用,谢将军如果不是为了救我……” “你怎会这样想?”李焱忍不住皱起眉头,捧着宋曦的脸让看着自己,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追根究底,害死谢将军的罪魁祸首是我才对。阿曦,我总在想,是我太自私了,不顾你的意愿强行带你随军,是我刚愎自用,执意分兵追击敌军,是我不顾旁人的劝阻以身为饵,引秦桑一行人入瓮……如果不是我做下的这些错误决策,谢俊便不会死,他的一双女儿也不会成为孤儿……”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落得几不可闻,无论是煜昭还是李焱,宋曦都从未在他们脸上见过如此颓丧神情——仿佛先前那个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生杀予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年轻帝王顷刻间消失不见,站在她面前的,仿佛是个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懵懂少年。 “可那分兵之计,分明很成功啊。”宋曦苦笑一声,“倒是我,百无一用。敌人在我面前举起长刀时,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闭着眼睛等死,谢将军为我挡刀受伤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连为他包扎止血都做不好……阿昭,这一路走来,我看着你成为出色的统帅、杀伐果断的帝王,可我却还是那个需要被人保护着的累赘,所以那天你问我愿不愿意与你一起,我想我根本不配——” “宋曦!”李焱厉声打断她的话,难得直呼她的全名,神情严肃道:“看着我。” 他的语气虽缓,每一个字却掷地有声,话音里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势气息,令人难以抗拒。 宋曦下意识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你救了我。”李焱看着她的双眼,一字字道:“除了我,你还救了很多人。初进雪山时,若不是你提醒我们放慢行军速度、建议我们从山脚下绕行,或许金武卫早就全军覆没于雪山之上了。” “我不过是随口……” “不仅如此,”李焱继续道,双手捧起她的脸,指腹在她隐有泪痕的脸颊上轻轻摩挲:“是你发现胡太医存了异心,否则进山那夜,我们已经死在敌人的乱刀之下。” 宋曦摇头:“那些不算什么……” “当然算。”李焱将她拉近,不由分说拥进怀抱里:“我的阿曦勇敢、善良、妙手仁心,怎会是累赘?不许再这么说自己了。” 泪水悄然涌出,宋曦在他肩头轻轻啜泣,眼角碎泪打湿一片衣料。 李焱察觉到肩上的湿意,松开宋曦,双手搭在她肩上,直视她泪雾莹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既然说到这了,那日的问题,阿曦还没有给我答案。你现在可愿随我一起回宫?” “阿昭,我明白你的心意。”宋曦眸光微黯,轻声嘟囔道:“只是我身份低微,随你回宫对你而言有害而无利,只要你愿意,这世上有许多比我好的姑娘可以——” “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李焱拥住她,在她耳边郑重道:“我已平定西境之乱,回京便能彻底收回崔氏、潘氏手中摄政之权,到时这天下真正为我所有,而我只想与你共赏这山河万里。” “说得真是好听。”宋曦在他怀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继而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就姑且信你一次吧。” 窗外,初升的太阳将连绵成片的雪山染成炫目的金红色,仿佛天地山河一道见证此刻无声的承诺。 * 第二日,李焱率金武卫大军启程返京。 宋曦整理好随身衣物,带着映画等人走出驿馆房门,李焱已骑着高头大马在门外等候,见她出来了,李焱策马靠近,来到她身边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锦盒递给她。 “打开看看。”他的目光灼灼闪动。 宋曦接过盒子,那玉雕锦盒仿佛还带着李焱的体温,捧在手中,一阵暖意。 盒盖开启,一个精致透亮的小玉瓶烫在盒中,依稀可见瓶中装满晶莹剔透的液体,隐隐散发着馥郁的雪莲香气。 “这是雪莲精。”李焱将她眼底惊诧之色尽收眼底,唇角微微勾起,目光落在她眼睑下碎泪似的血痕上,“阿曦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西境雪域高原之上遍植奇花瑶草,只需寻得一株西境雪莲,萃取精华将其覆于肌肤之上,便能除去眼下血痕了。” 宋曦双眼睁大,讶异道:“所以这些天你除带兵打战,还上山去寻了雪莲?” “此物乃是西境疗伤圣药,生长在雪山之巅,颇为罕见,昨日恰好遇到,顺手就采了回来,没费什么功夫。” “前些日子不见你的人影,原是进山取药取了。”宋曦喃喃道,视线一抬,落在他手背上清晰可见的冻伤伤口上。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好。”宋曦拉过他的手,五指轻轻收紧,继而抬眼望进他的眼底,目光潋滟,“又哪来的‘顺手’?阿昭,为了我,兴师动众,以身犯险,当真值得吗?” 李焱反握住她的手,声音低而温柔:“只要你能开心,怎样都值得。” …… 片刻后,二人携手登上马车,披金戴甲的金武卫大军缓缓启程,巍峨的雪山在身后渐渐远去,目送他们一路回京——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4章 娶所爱之人为妻 盛京城郊,曙色薄明,凯旋而归的金武卫浩浩荡荡行来,战旗猎猎飘扬,铁甲铮铮作响。 李焱骑在高大的黑色战马上,肩上的金色甲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前方已隐约可见盛京城巍峨雄伟的城墙,李焱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胸口被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填充得微微发胀。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带兵出征,出征首战便平定西境游民贼匪之患,斩下匪首秦桑首级,大捷而归。若说不以此得意自豪,那是假话,而且凭借这次战功,他马上就可以彻底收回崔氏与潘氏手中摄政之权,成为真正的大越之主,做自己想做之事,娶自己心爱之人。想到此处,李焱心中越发欢喜雀跃,恨不得下一秒就飞奔回京。 “陛下,马上就要进城了。”一道温润的嗓音在身边响起,李焱收回思绪,看见潘维策马靠近。 “京兆尹快马来报,盛京成百姓闻听陛下大捷而归,普天同庆,已自发聚集在南北大道两侧,准备迎接圣驾凯旋,京兆尹已派人在现场维持秩序,城中禁卫也已尽数到位,确保陛下回宫路上万无一失。” 百姓夹道欢迎,身为主帅必要带着将士们接受朝拜,费时费神。李焱在马上皱了皱俊眉,摆手道:“太铺张了。不过是小胜一场,何须这般隆重?左右大军还未进城,命京兆尹疏散百姓,把一应仪仗都撤了吧。” “陛下。”潘维笑容疏淡,劝道:“陛下过谦了,西境游民之乱由来已经,侵扰边境百姓数年,朝廷屡次派兵征伐而无功而返,西境百姓苦不堪言。陛下刚登基便首战告捷,解决西境多年之患,我大越百姓自然欢欣鼓舞。” 说道这里,潘维顿了顿,眸中精光闪烁:“况且陛下登基未久,尚缺声明威望,这个时候正是陛下立威树信的绝佳时机,何况万民翘首,能亲自面见圣颜,也是百姓们的期盼,微臣觉得陛下理应接受百姓朝拜。” 树信立威吗? 李焱略一思忖,对潘维颔首道:“既然如此,传令下去,全军整理仪容,列队入城。” “是。” 号角声响,盛京城沉重华丽的城门应声而开,身披金甲、腰携利刃的金武卫精锐列阵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刚进了城门,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乍起,犹如潮水般排山倒海而来。 盛京城繁华宽阔的南北大道两侧人头攒动,震天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李焱策马走在队伍之首,一身金色甲胄,面如冠玉,身形修长,腰背挺直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面容年轻却沉静威严,双目精华内敛,气势威重,即便只是一言不发骑在马上,其周身上下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势仍叫人不寒而栗。 “圣上班师回朝——跪——” 伴随着礼仪官吏高亢的声音,街道两侧的百姓朝大军队伍所在的方向俯倒在地,行三拜九叩大礼。 “平身——” 百姓循声起身,望向李焱的目光里满是崇敬和倾佩。 “陛下威武!” “圣上保我大越安宁!” “恭迎陛下凯旋而归!大越千秋万载——” “……” 欢呼呐喊和祝福声此起彼伏,李焱高坐战马之上,面容沉静,唯有深海般深邃的眼睛里眸光微微闪动。他略一抬手,示意队伍行进速度放慢,好让大越百姓们有时间看清这支凯旋之师里的每一位英雄。 这时,潘维策马近前,附在李焱耳边,低声道:“陛下,百姓情绪如此热情高涨,不如在此稍停,接受众人朝拜?” 李焱眉心略蹙,这些虚礼虽对他来说没用任何意义,但…… 他转头问潘维:“陆姑娘在哪里?” 潘维一愣,下意识道:“按照她的身份,应该在后面的马车里,陛下您……” “好。”不等他说完,李焱已经调转马头,策马大步朝队伍后方而去,随行的金武卫将士见此,自动分列两侧,让出一条空间任他通行,四周百姓的欢呼声中隐隐夹杂着好奇的私语。 队伍靠后,一辆低调朴素的青布马车默默跟随着队伍行进,正是宋曦所乘车马。 在进入盛京城郊之前,宋曦常与李焱同乘一车,快要进入盛京城时,李焱下车骑马,宋曦也随之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此时李焱策马靠近,车夫拉紧缰绳停下马车,李焱翻身下马走到车前侧方,伸手撩开车帘。 “阿昭?”宋曦抬眼对上李焱的眼睛,神情懵然,“你怎么过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离京数月,盛京城已是盛夏,气候远比西境雪域暖和许多,宋曦已换下厚实的毛绒披风,此刻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素色裳裙,墨雪似的长发以一支玉簪随意挽起,衣饰简单,却难掩昳丽国色。 “阿曦,出来。”李焱朝她伸出手,言简意赅。 “啊?”宋曦恍惚明白过来,抬眼一扫四周,莫说街道两侧,光是身边的金武卫将士,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看。 “这……”宋曦有些局促,手指绞着腰间的衣带,为难道:“阿昭,这么多人看着,我就不下车了。” 李焱却不容拒绝她拒绝,不由分说扣住她的手腕,拉她出了马车。 “有什么关系?你早晚要做我的妻子,总是要习惯天下万民的目光。”李焱说着,忽然打横抱着她在怀,下一秒一脚蹬上马背,将人稳稳放在身前,一手拘着她的腰,另一手拉紧缰绳,策马来到队伍正前方。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宋曦还未回神,人已到了马上,耳边是南北大道两侧百姓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李焱你——啊呀……”剩下的话音骤然化为一声惊呼,李焱松了手中缰绳,身下的马儿动了起来,稳稳载着他们朝前走去。 宋曦伏在马背上,禀住呼吸不敢挣扎乱动,四周百姓们的视线落在身上,烫得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烧起来了一样,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惊讶、或不解、或艳羡的目光落在身上,耳边嗡嗡作响,只好低着头缩在李焱怀中,任由他策马把自己带到了队伍最前方。 来到队伍正前,李焱一拉缰绳,马儿停下,李焱拉着她下了马。 下一刻,他清朗高亢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诸位,西境大捷,非朕一人之功,左骁卫将军谢俊在此战中壮烈牺牲。血肉为盾,忠魂铺路,谢将军以及此战中捐躯的每一位将士的名字都应载入青史!” 人头攒动的南北大道顿时一片寂静,随着李焱话音落下,百姓目中泣泪,啜泣之声此起彼伏。 李焱剑指苍穹,声动九霄:“大越将士血染白雪,马革裹尸,朕将他们的尸骨带回,让他们魂归故里,只盼英魂不孤,山河永念!” 短暂的寂静后,百姓朝谢俊棺椁所在的方向俯身跪拜,人群之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山呼:“英魂不孤,山河永念!” “朕将在盛京城中建‘英灵堂’,供奉此战及往后每一位在战争中牺牲的大越将士的英灵,他们的家人,亦由朝廷供养终老!”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寂静,良久人群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高呼,甚至隐隐可见牺牲将士们的遗属跪地叩首,失声痛哭? “陛下圣明!” “天佑大越,有次仁德明君……” “……”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居功甚伟。”待百姓情绪稍缓,李焱拉着宋曦的手,声音比方才轻缓了许多,声量不大,却能清晰地传遍四周:“陆月歌姑娘,聪敏巧慧、博闻强识,于行军过程中提出了颇多可行建议、堪破叛徒胡金财罪行、救死扶伤无数,乃是此战大捷之另一位功臣。” 说着,李焱侧头瞄了宋曦一眼,暖融融的阳光下,只见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脸颊通红,鸦羽似的长睫微微颤动,手足无措却在人前强装镇定的模样,莫名惹人怜爱。 李焱唇角微微勾起,很轻地笑了一下,稍稍抬手,南北大道两侧的百姓私语声渐止,他拉起宋曦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当着整个盛京城所有百姓的面,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朕倾心于她,希望与她携手一生,共赏大越河山。” 说到这里,李焱薇薇垂首,灼灼视线直勾勾望进宋曦眼底,压低声音,小声问她:“阿曦,你可愿意?” “你太胡来了!”李焱灼烫而满是侵略意味的视线与四周百姓成百上千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宋曦连头都不敢抬,双颊烧得灼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种事情,怎么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口……” “有何不妥?”李焱一字字掷地有声:“向心爱之人求亲,自然越多人见证越好。” 说着,他朝她所在的方向凑近前去,几乎贴在她的耳边,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拂动她鬓边碎发,带来一阵细碎的痒意,在旁人看来,竟如同耳鬓厮磨一般。 “阿曦,回答我。”他用微沉沙哑、仅有二人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寸步不让地重复道:“你可愿意?” 哪有人是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强逼她表露心迹,简直是强盗行径。宋曦咬着牙在心底暗骂,可是半晌之后,终是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然后很轻地点了点头: “……好。” 李焱展颜一笑,风流毕现,握着她的手高高举起,向百姓示意: “朕不日将迎娶心上人为妻,届时必邀天下人共襄盛举、普天同庆!” 人群中爆发出经久不觉的喝彩,宋曦一阵恍惚,犹如身在梦中。 “在想什么?”李焱的含笑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宋曦压低声音小声道:“阿昭,我身份低微,为了区区一个民女,你此举委实不妥。” “民女?”李焱轻笑,握紧她的手,郑重道:“很快就不是了。” 宋曦还未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含义,李焱又拉着她在万众瞩目中翻身上马坐在自己身前,从后搂着她的腰,一手执缰,策马而行。 马蹄声响起,李焱带着她一路穿过沸腾的人群,朝远处的宫城而去,炫目的阳光下,赤金色的战甲与青衫素裙翻卷缠绵,仿佛昭告天下——大越国君,与爱慕之人心意相通,必将白头偕老。 * “啪——” 与此同时,南北大街西侧的一间茶楼雅座上,头戴幂篱的年轻女子狠狠摔碎手中茶盏,声音含恨带怒:“陆月歌那个贱婢,不过是兽苑里的卑贱奴婢,她凭什么——” 剩下的话音却在听到隔壁略显诧异的交谈声时戛然而止。 隔壁的雅间里,一道尾音拖长地声音慢慢悠悠道: “那位陆姑娘,分明就是已按谋逆之罪问斩的先丞相宋业成之女宋曦,何时竟改名换姓,成了陛下的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5章 潘颖 “当今圣上年轻英俊,心上人也貌美如花,当真是天生一对。” “可不是吗!皇上还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向她求亲,这可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啊!” “也不知圣上会封这位陆姑娘什么位分,我猜至少是个贵妃吧。” “不,我觉得是皇后。皇上都说了要娶她为妻,除了皇后,谁又算得上妻子呢?” “砰——” 伴随着一声脆响,盖过门外茶楼侍女故意压低的窃窃私语,上好的德化白瓷茶盏摔在地上砸得粉碎,滚烫的茶水飞溅而出,慌忙伏地收拾的店小二双手一颤,手背上被烫出几点红痕。 双溪楼是盛京城数一数二的高档茶楼,能进入雅间的客人更是非富即贵,眼前的贵女衣饰华丽,气派非常,一看就是万万惹不得的主。店小二咬牙忍痛,叫都不敢叫出声,头垂得更低了,手上速度加快,恨不得快点离开眼前是非之地。 “外面是什么声音?叽里呱啦,真是聒噪,惊扰到了我家小姐,仔细你们家招牌不保!”华衣贵女身边的丫鬟纤纤玉指指着小二的头顶,厉声呵斥:“还不快把她们赶出去?” “小姐恕罪!小的这就——”小二连连磕头,手忙脚乱地把一地白瓷残破收拢在怀中,慌忙抬首,眼角余光瞥见那贵女头脸上的幂篱被风拂开,露出一张清丽端美的脸——正是潘丞相府上嫡女潘颖。 “无妨。”潘颖察觉到小二的视线,忽地收起满脸厉色,摆摆手示意丫鬟住口,对那浑身忍不住颤栗的年轻小二温声道:“方才一时没拿稳摔了杯子,实在抱歉,跟你们掌柜的说这一套茶具就记在潘府帐上。” “是。”小二小声应了一声,匆匆收拾好了便低垂眉眼,含胸弓身,倒退着出了雅间。 “姑娘消消气,没得气坏了身子。”小二离开后,潘颖的贴身丫鬟璐英捧着一盏新茶走了过来,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水汽氤氲,茶香四溢,是温度正好的武夷山大红袍。 雅间里外人一退,潘颖的脸色又沉冷下来,看也不看璐英,视线仍死死盯着大街,往日里端正美丽的面容此刻扭曲得可怕,涂着丹蔻的纤细手指几乎要把手里的帕子绞烂,咬牙切齿道,“我如何不气?你看见方才陛下怀中那女子了吗?那是御兽苑最卑贱的奴婢!陆月歌……她怎么敢!她凭什么!” 她的目光透过双溪楼名贵的乌金木雕花窗格,死死盯着楼下的南北大道——夹道百姓渐渐散去,可是方才大越之主李焱骑着高头大马,怀中搂着陆月歌招摇过市的身影却在她脑中久久挥之不去,周围百姓的的热切的交谈称赞声,越发让她怒火中烧。 “姑娘息怒,”璐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小心劝道:“不过是个身份微贱的奴婢,姑娘何必将她放在眼里?陛下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没过几天便会丢开手去……” “一时新鲜?”潘颖冷笑,“一时新鲜到需要当众共乘一骑?陛下大婚立后之事,姑姑向他提过许多次,都被他一口回绝,可是今天,他竟当着天下百姓的面,亲口承诺要迎娶一名奴婢!” 潘颖说着,猛地站起身,精致的广袖流云袖摆扫过茶几,拂倒一片茶器,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潘颖,当朝丞相嫡女,太后内侄女,世人都称我与陛下门当户对天生一对,太后姑姑也在早早向父亲许下我的皇后之位,可是在陛下眼里,我竟比不上一名身份卑微的奴婢?” 主子盛怒,璐英不敢接话,只低头扶起茶器,默默为她斟满了茶。 潘颖看也不看她,目光循着李焱策马而过的方向望向远处的巍峨皇城,齿缝间反复念着“陆月歌”三个字,仿佛要将它的主人活生生嚼碎吞下一样。 “陆月歌,我一定——” 剩下的话音却在听到隔壁诧异的交谈声时戛然而止。 隔壁的雅间里,一道尾音拖长地声音慢慢悠悠道: “那位陆姑娘,分明就是已按谋逆之罪问斩的先丞相宋业成之女宋曦,何时竟改名换姓,成了陛下的心上人?” “章兄饮茶也能饮醉不成?既是谋逆之罪,那宋府怎么可能还留有活口?” 潘颖眸中精光一闪,立即竖起耳朵示意璐英噤声,偏头往墙边凑,仔细聆听隔壁茶客对话。 “宋家男丁问斩处死,女眷籍没为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宋小姐当时去的是端国公府。” 另一人笑道:“章兄醉得越发厉害了,宋家出事都过去许多年了,章兄怎会知晓区区一名罪奴的去向?” 一阵瓷器摩擦发出的轻响,章姓男子为自己续了一盏茶,深饮一口,叹道:“兄台来京时间尚短,自然不知,当年宋家长子宋煦乃是京兄有名的美男子,人称‘无双公子’,她的妹妹宋曦自然也极富盛名。宋家女眷籍没为奴的消息一出,京中哪家权贵不想将此女纳入府中?只是后来此女连面都没被人瞧见就入了国公府,后来据说是被那端国公世子冯磊纳为侍妾,如今国公府犯事被抄,也不知这宋曦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圣上的身边人了?” “我刚远远瞧着,那姑娘昳丽无双,国色天香,圣上连出征都带在身边,怕不是……”男人促狭一笑,压低声音道:“照章兄这么说,怕不是圣上被美色所惑,君夺臣妾,还反手把端国公一家投入大狱……我就觉得奇怪了,端国公一家乃开国功臣,又与崔氏一脉互相扶持,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是了,圣上娶谋逆罪臣之女为妻……我听说陛下如今还未真正收回摄政之权,这事若被崔相和潘相知道,圣上这次场胜仗怕是白打了。” “嘘!章兄慎言,朝堂上的事可不兴咱们说啊……” 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随后是椅子挪动的声音,似乎说话的人离开了。 潘颖站在原地,眼底的沸腾怒气渐渐被阴冷寒茫所取代。 “罪臣宋业成之女……端国公世子的侍妾,原来如此啊……” 潘颖薄薄的红唇微扬,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冷笑意。 “璐英,快!” “奴婢在。” “速速备马!我要赶在他们回宫前马上把这件趣事告诉太后姑姑。” 璐英犹疑道:“姑娘,道听途说,恐怕不足为信,不如——” “来不及了。”潘颖厉声打断她:“我先进宫禀告,你派人回家把这件事告知父亲,请父亲出手,动用刑部户部之力,好好查查这个陆月歌的底细。” 潘颖说完,回过头来攥着窗格一角,目光仍盯着李焱身影所过之处,眼底氤氲着森然寒意:“还有,把当年宋家谋逆的案卷调出。谋逆罪臣之女冒名顶替入宫,乃是欺君罔上之罪,陆月歌……不,宋曦,你等着伏诛吧。” 潘颖一脸狠戾得色,一旁得璐英面露难色:“姑娘,没有大理寺的调查令,刑部卷宗恐怕不好……”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璐英脸上。 “蠢货!我爹是当朝丞相!要做什么谁敢阻拦?”潘颖收回手,冷冷道,“先去备马!天黑前我要看到刑部卷宗出现在太后姑姑的寿康宫!” 璐英捂着脸,慌忙道:“奴婢这就去办!” 潘颖不耐烦地挥挥手,提起裙摆走下茶楼时,收起怒容,顷刻间又重新变回人前庄重温雅的丞相千金。 南北大街上的欢呼声已渐渐散去,但潘颖的思绪却飘得更远,眼底闪动着猎人发现猎物般兴奋的光芒: “陆月歌,原来你连御兽苑的奴婢都不是……哈,有趣。” 双溪楼外,潘府的马车已经备好。潘颖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 “进宫。” 潘家车夫应了一声,扬鞭欲走,璐英却见自家主子忽然掀开车帘,回头瞄了一眼眼双溪楼华丽的烫金牌匾,冷哼一声,道:“英儿,回头记得传出去,这家茶楼店大欺客,丫鬟小厮都是碎嘴子,最喜议论京中权贵家事,食材不新鲜,茶也不知道是放了多少年的陈茶,喝了令人腹痛难忍,让京兆尹派人前来好好查一查。” “是,姑娘。”璐英应声道,心中却一阵冷然——这里的茶把丞相之女喝出毛病来,还在暗地里议论权贵,双溪楼这百年老字号恐怕是要关门大吉了。 “出发吧。”潘颖泄了愤,放下车帘,又变回往日里端庄淑良的模样。 相府华丽的马车缓缓启动,穿过繁华的街市,载着潘颖向着皇城驶去。潘颖掀开窗边纱帘一角,视线自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扫而过,嘴角缓缓勾勒出一抹冷冷的笑意。 平民百姓,在她眼里,不过如蝼蚁一般,更何况一个罪臣之女。 后位也好,圣上也好,总有一天都将为她所有。 * 皇城外,李焱勒住身下战马,微微垂头望着怀中之人。灿烂的晨光洒在宋曦脸上,仿佛给她度上一层浅浅的金光。 “阿曦,你先随宫女们回无极宫好好歇息。”李焱的声音温和而轻柔,仿佛与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主帅、朝堂上一言九鼎的君王截然不同,“我需先往兵营安顿将士,处理了军务国务再来看你。” 宋曦微微颔首,借力下马,不知为何,望着不远处的宫城红墙,心底隐隐掠过一阵不好的预感,可是最后她还是点点头,扬着脸看向李焱,小声道:“好,你要早点回来。” “一定。”李焱眸光微闪,伸手想抚摸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引着她上了马车,吩咐映画道:“照顾好陆姑娘。” 映画毕恭毕敬地应下了,车门缓缓转动,进入宫门。 可就在宫门阖上、完全隔绝李焱视线时,周遭响起一声尖利高亢的叫喊声: “给我把她们统统拿下!”—— 作者有话说:探店博主潘大小姐分享了一条避雷帖[狗头] * 感谢订阅 第66章 母子 暮色笼罩,星月寥落。 李焱快步踏入寿康宫,衣袍下摆甚至还沾染着宫道上湿冷的夜露。他刚把金武卫精锐送回军营,又召集京中大将复盘此次西境平乱大战,刚回宫中便听说宋曦及其随行侍女一入宫就被潘太后的人带去了寿康宫,大惊之下,连一身金铠都没来得及换,急奔寿康宫而来。 彼时,潘太后正跪在寿康宫佛堂软榻上诵经,听闻宫女通传,手中佛珠一顿,紧锁的眉心顿时舒展开来,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起身相迎,层层叠叠的刺金锦锻衣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母后。孩儿给母后请安。”李焱大步跨进佛堂,双手抱拳,正准备拱手行礼,便被潘太后伸手扶住。 “焱儿!”潘太后双手紧握他的小臂,睁大眼睛上下打量,平日里精光闪动的眼眸此刻泪光朦朦,仿佛装满了掩不住的关切忧急之色。 “总算回来了,阿弥陀佛……”太后一边念着佛号,一边扶着李焱的肩膀细细查看他的身体,过了好半晌,伸手轻轻抚过他略显瘦削的脸颊,蹙眉道:“……瘦了许多,西境雪域终日皆是风霜雨雪,乱民贼匪又凶残狠戾,焱儿可有受伤?” “孩儿一切都好。”李焱扶着潘太后坐下,温声道:“让母后挂怀,是孩儿不孝。” “儿女出门在外,做父母的哪有不挂心的。”潘太后细细端详他的脸色,又伸手抚了抚他的肩甲,确认他一切都好后才长舒一口气,嗓音微哑拍着他的手背,低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些日子,哀家总食不下咽、睡不安稳,生怕皇帝在外头有什么闪失。” 李焱心头微热,声音不禁柔和了几分,道:“母后放心,孩儿身为一国之君,自有上天庇佑。” 潘太后点点头,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急忙吩咐宫人备膳,却被李焱抬手拦下。 “母后,孩儿此来还有一事。”李焱正色肃容,直勾勾望着潘太后,一字一顿问:“朕听宫人们说,陆姑娘被母后请到了寿康宫,朕既然来了,顺便接她回去,未免叨扰母后。” 潘太后闻言,眸光顿时一冷,脸上慈爱温柔之色犹如云烟般倏然而散。她倚着乌檀雕凤椅,双指曲起,骨节一下一下敲击扶手,眼底犹如霜雪凝冰。 “陆姑娘?”潘太后淡笑一声,挥了挥保养得宜的手,示意宫女奉茶:“皇帝说的是哪位陆姑娘?” 李焱脸色一沉,目光也冷了下来。 潘太后一向嘱意他立自家内侄女潘颖为后,可今日回朝,他偏偏当着全盛京城百姓的面宣迎娶宋曦为妻,母后想必对此事颇为不满,故趁他与宋曦分别之际带走宋曦。李焱心中懊恼,料想太后必定不会如此轻易交出宋曦,便直截了当道:“陆月歌。” “陆月歌?”潘太后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却不答李焱之问,反而侧首看他,反问道:“哀家今日听了个笑话,正想说给皇帝听。据说今日回京时,金武卫大军接受百姓朝拜,皇帝当着盛京城百姓的面说要迎娶一位名为陆月歌的女子为妻……” 李焱眉头深锁,五指不由自主紧紧攥起,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不禁出言打断:“那并非玩笑。朕已决定迎娶陆月歌为妻、册为皇后,与朕夫妻一体,共享大越河山。” “胡闹!”太后再也忍不住,精致端庄的假面寸寸碎裂,脸上浮起一片怒容,她猛地拂袖而起,宫女刚端上的茶盏被她的华丽的袖摆拂下,坠落在地,上好的青瓷碎做无数片,馥郁的茶香混杂着佛堂里沉郁的沉香,味道格外刺鼻。 “皇帝莫不是被什么妖魔邪祟迷了心智,怎会作出如此荒唐之事?” 李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娶所爱之人为妻,天经地义,有何不妥?” 潘太后怒不可遏,却仍闭了闭眼,强压心中怒火,厉声道:“皇帝,哀家劝你早日断了这个念想!即便是平民百姓,嫁娶之事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你身为大越皇帝、一国之君,立后乃关乎国本之事,哀家绝不会可能由着你任性乱来!” “正因为朕是一国之君,才不需任何人置喙朕的婚事!”李焱微微眯眼,每个字音都像从齿缝间逼出来的一样:“朕已成年,并依照崔相的意思平定西境之乱,马上就能收回摄政之权,这世上再无人可以左右朕的任何决定!” 佛堂里一时安静如死,烛火摇曳间,二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潘太后朝他走进一步,通身织金绣凤的衣袍在烛火下闪动着冷冷幽光。 “皇帝竟这般笃定能够收回摄政之权?”太后虚着眼睛,语带讥讽道,“皇帝觉得,以崔相的为人,在得知你要娶何人为妻后还能把摄政之权交还给你吗。” 李焱笃定道:“崔相刚正不阿,虽为世家门阀之首,目中却无门第之见,朕先前已探崔相口风,他——” “哀家说的,并非门第之差!”潘太后冷冷打断他:“哀家请问皇帝,你口口声声称陆月歌是你的心爱之人,可她的真实身份你又知道多少?” 李焱心脏莫名一沉,神情戒备道:“母后此话何意?” “既然皇帝不明白,那哀家索性说得明白些。”太后回头看着他,一字字道:“皇帝既说要娶陆月歌,可这世上哪有什么陆月歌,那御兽苑的奴婢,分明是当年犯下谋逆重罪的宋业成之女宋曦!” 此言一出,李焱的瞳孔骤然缩紧,但只过了短短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强做镇定道: “原是此事。母后,此事朕早已知晓,宋业成是宋业成,宋曦是宋曦,朕不在乎她从前是什么身份。” “皇帝不在乎,哀家在乎,满朝文武在乎!”太后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厉声斥道:“她是先帝亲自裁定罪行的罪臣之女!皇帝既然知晓,就更该明白罪臣之女不得入宫,否则即为大逆不道!先帝若在天有灵,一定——” “朕从不相信什么在天之灵。”李焱面容冷肃,沉声道,“朕只信自己。还请母后交出宋曦,否则朕让金武卫进来寻人,没得惊扰了母后。” “你!你竟敢对哀家如此无礼——”潘太后脸色骤变,嘴唇轻轻颤抖几下,却是冷笑着转了话锋。 “皇帝想查便查吧。”她缓缓坐下,声音悠然自得得可怕,“皇帝以为,哀家会让那个罪臣之女再有机会迷惑圣上?哀家实话告诉你,她一被带到寿康宫,就被哀家下令处死了。” 李焱呼吸一窒。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忽然静止。他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寸寸冻结的声音,潘太后的每一个字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缓缓刺入胸膛,将他的心脏片片剐下,再寸寸碾碎。 “你说什么?”他轻得几乎听不见得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恐和颤栗。 太后一击掌,冷冷道:“拿上来!” 一名宫女捧着乌金木雕花托盘推门进来,盘子上覆盖着一张丝帕,白得刺眼的丝帕上赫然可见鲜红血迹。 “皇帝自己看吧。”潘太后捂着口鼻退后,宫女掀开丝帕一角,露出一缕剪下的青丝,隐隐可闻熟悉的甜香。 是宋曦的头发。 李焱一阵目眩,又见那盘子里还有一物,定睛一看是一条红绳,中间串着颗指甲盖大小、莹莹发亮的小玉珠,正是他在凤凰山分别时亲手雕刻送给宋曦的果子玉珠…… “这、这是……”李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眼前一阵晕眩,良久回过头,眼圈泛红,紧盯着潘太后一字字:“她人呢?” “她死了,哀家亲眼看着她断的气。”潘太后面不改色,冷冷道,“哀家还给她留了具全尸,也算给她体面,尸体就丢在宫外乱葬岗。哀家乏了,皇帝若有空,自己去寻吧。” 然而李焱根本无力再听她说了什么,只颤抖着手把那托盘一推,只听“铮——”地一声响! 长剑出鞘的锐响划破凝滞的空气,李焱陡然拔剑,反手将锋利的剑刃横抵在自己脖颈上,冰凉的锋刃紧贴脖颈间跳动的血管。 “母后。”他声音平静得可怕,言语中隐隐竟似有笑意:“我不相信您杀了阿曦。求您,把她还给我。” 潘太后震怒,目光落在他执剑之手上,声音微颤:“皇帝这是在威胁哀家?” “母后对孩儿有生养之恩,孩儿怎敢无礼,只是……”李焱惨然一笑,一字一句道:“宋曦不能死。母后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次顾氏作乱,孩儿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吗?我现在可以告诉母后,是宋曦,我在凤凰山为她所救,得她衣不解带,日夜照拂……从那以后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像是捡来的一样。宋曦不是御兽苑的奴婢、不是崔太后的棋子,她对我有救命之恩……” “那又如何?”潘太后不屑道:“你若想报恩,有的是办法,可以封赏、可以恩赐,可以——” “我不是想要报恩,也并非她迷惑我的心智。”李焱打断她,红着眼睛道:“她一直想离开皇宫、离开我……是我,不顾她的意愿几次三番用各种强硬的手段将她强行留下……如果她今日死在母后手中,便是因我而死,她不在了,我又有何理由独活?” 李焱说着,手腕一使力,竟有横剑自裁之意! “焱儿不要!”潘太后脸色骤变,惊呼一声,不管不顾冲上前去,却见李焱原地退后数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刺目的鲜血已经顺着剑刃滑下,在他白色的衣襟上洇开,仿佛在寒天雪地里坠下一朵染血的梅花——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7章 威胁 “焱儿不要!”潘太后脸色骤变,惊呼一声,不管不顾冲上前去,却见李焱原地退后数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母后,孩儿只求您最后一次。”李焱的声音低沉而颤抖,手中的长剑在佛堂幽暗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把阿曦还给我。” 潘太后浑身紧绷,她的视线落在眼前自己一手扶持登上帝位的少年人身上,眼底如布霜雪。 “哀家说过了,宋家余孽已经被哀家处死。”潘太后一字一顿道,每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进李焱的心脏,“你身为一国之君,为了个罪奴要死要活,成何体统!” 李焱的瞳孔骤然收缩,握剑的手因过于用力而骨节泛白。他抬头望向自己的母亲,仿佛想要说服自己似的,低声道:“母后,您骗我……若阿曦真的死了,您一早就把尸体抬到我面前,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潘太后眼底汇聚着森然寒意,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李焱手腕一用力,往自己脖颈上重重一抵,鲜红血迹自剑锋与皮肉相接处蜿蜒生出,宛若一条细长的血线。 “母后,孩儿说过,阿曦与我已是心意相通、夫妻一体。您怎样对待阿曦,孩儿就怎样对自己。”李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您若真的杀了她,孩儿这就随她而去。” “混账!”潘太后猛一甩手,宽大的衣袖带翻了案几上造价不菲的青瓷茶盏,“李焱!你被那妖女迷惑了心智!她是什么人?宋家余孽!你若再执迷不悟,苦的是你自己!” 李焱的手稳稳地握着剑,剑刃又深入一分,血珠顺着剑刃滑落,染红了他的衣领:“无论宋家有什么罪过,宋曦都是无辜的。二皇兄谋反那年,她不过十岁出头,她能知道什么?” “焱儿……”潘太后的手开始颤抖,李焱虽养在崔太后膝下,却是她辛苦怀胎十月而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亲自率军西征都未曾流血受伤,却在她面前横剑在颈,这叫她如何不痛…… “李焱!”潘太后咬牙道:“你不过仗着哀家是你亲娘,料定了哀家不会见你身死而无动于衷才这般肆无忌惮,今日处境若是换了崔氏,你且看她会如何对你!你死了她怕不是求之不得!” “母后……”李焱心知她说得不错,满腔苦涩和愧疚只能化作一声叹道:“孩儿万死。” “好!好!好!哀家竟不知自己生了个痴情种子!”潘太后终究爱子心切,败下阵来,颓然倒回凤椅,以手撑着额角,疲惫道:“哀家答应皇上,可以不杀那宋家余孽,但皇上也要答应哀家一个条件。” 李焱窥见希望,眼睛倏然一亮:“母后请讲。” 潘太后冷哼一声,道:“朝中众臣断不会同意把国母之位留给一个谋逆罪臣的余孽。崔丞相虽不存门第之见,但那是建立在宋曦家世清白的前提下,如果让他知道宋曦的真实身份,别说依着你的性子胡来,就是摄政之权他恐怕也不会归还于你。” “这有何难?”李焱见事情仍有转圜余地,语气急切道:“孩儿虽不知母后究竟从何得知阿曦真实身份,但只要消息不泄露出去,崔相他们必不会知晓,待立后大殿一成,孩儿——” “哀家也绝不会同意你立罪臣之女为后!”崔太后厉声打断他,眸中闪过一丝算计,“留她性命已是哀家手下留情,哀家要你立潘颖为后,否则哀家这就传令下去,斩杀宋曦!” “绝无可能!”李焱毫不犹豫道,执剑的手微微颤抖,剑刃在脖颈上割出更深的伤口:“孩儿已在百姓面前立誓,必定是要娶阿曦为妻的,还请母后莫要苦苦相逼。” 潘太后冷冷一笑,忽地拍了拍手,扬声喝令:“拿上来!” 佛堂之门又被推开,一名宫女战战兢兢地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 李焱看着那锦盒,不好的预感莫名而生,一颗心随之沉到了谷底。 潘太后冷冷道:“打开。” 宫女应声打开锦盒,里面还是一把头发。乌黑润泽,隐约可闻熟悉的甜香——仍是宋曦的墨雪青丝,只不过比方才那一缕粗长一倍有余。 “皇帝既然口口声声说爱慕她,那她身上的物件你定识得。”盘太后伸手,戴着护甲的纤长手指抚上那段被割下的青丝墨发,嗓音幽冷:“这只是开始,哀家再问皇帝一次,若皇帝还是不能给哀家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么下一次送来的就不只是头发了。” 竟是要用宋曦的安危逼他就范! 李焱眼前一阵眩晕,心脏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一时间连呼吸都觉得钻心裂骨。 “母后!”李焱颤声一喊,五指陡然松开,手中的配剑“咣当”一声坠地。他随之单膝跪地,嘶声道:“母后……为何苦苦相逼!” 潘太后眸光微闪,似乎有所动容,可最后仍是闭着眼睛,很轻地摇了摇头。 “焱儿……”潘太后莲步轻移,在他面前换换蹲下,伸手抚上他染血的脖颈,眸中含泪,语气柔和得仿佛世上最慈爱的母亲:“焱儿,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你是哀家唯一的儿子,哀家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你是大越国君,你的皇后,必须是能为你提供助力之人。潘家如今的势力如日中天,颖儿又是你舅舅的掌上明珠,你若立她为后,潘家定鼎力扶持你,届时潘李两姓同心同德,再不必忌惮那崔氏一脉,你在朝堂之上也少了掣肘,岂不两全其美?至于那宋曦不过区区罪奴,家中无人可为吾儿助力,你若实在放不下她,待颖儿入宫后你再封她为妃也未尝不可。焱儿,只要你答应这门婚事,哀家向你保证,必不再为难宋曦,如何?。” 李焱缓缓抬头,迎上潘太后温和慈爱的目光,从喉咙里逼出的话音却冷得仿佛能凝结成冰:“所以母后,您掳走宋曦,只是想逼我迎娶潘颖,立她为后?” 潘太后抚着他的脸颊,目光温柔:“不错。” “只要我答应立潘颖为后,您便不会伤害阿曦、会把她还给我,此话当真?” 潘太后点头:“当真。” “……” 李焱沉默数息,却是冷冷一笑,猛地拾起手边配剑,旋然起身,不由分说摘下头上发冠弃掷于地,捻起一律散发,横剑在手,狠狠一削! 潘太后被他忽如起来的举动惊到,直到被割断的发丝飘然坠地,才恍然回神,拂袖起身,怒呵一声:“皇上!你这是在干什么!” 李焱倒提长剑,目眦欲裂:“孩儿说过,母后如何对待阿曦,朕就如何对待自己。眼下母后削了阿曦的发,孩儿就削自己的发,下次母后若是取了阿曦的性命,孩儿就在母后面前自裁!” “荒唐!荒唐!”潘太后怒上眉山,脸上温柔慈爱的假面寸寸碎裂,一时间站立不稳原地踉跄几步直到被身旁的宫女匆匆上前扶起。 “李焱,你当真执迷不悟!”潘太后指着李焱,唇瓣颤抖:“你竟要不顾哀家、不顾整个大越,为了一个罪臣之女要死要活,你这幅模样,还像一个一国之君的样子吗?” “一国之君?”李焱嗤笑一声:“如果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回护、如果连自己的婚事都受制于人,那这个一国之君不做也罢!” “好好好!”太后道,潘太后怒极,连道三个“好”字,指着李焱痛斥:“你既要寻死觅活,哀家也拦不住你,但你可想过,宋曦是否愿意因你而死?” 李焱呼吸陡然一窒——是了,阿曦她原不想入宫,是他百般纠缠、强逼着她留在自己身边,她原本也不必被母后囚禁、更不会有性命之忧…… “焱儿。”潘太后见他仍是执迷,眸光越发冷厉:“你是哀家的亲生儿子,哀家当然不能由着你去死,大婚之事你若坚持己见,哀家也只好随你。” 潘太后态度骤转,李焱虽明白太后决不会如此轻易妥协,却仍不禁面露喜色,下意识问道:“母后此话当真?” 潘太后冷冷一笑,道:“既然皇帝不愿重新考虑立后之事,哀家只好劝说那姓宋的丫头了。” “阿曦她已与我心意相通,定不会妥——” “有一件事,哀家从未告知皇帝。”潘太后又一击掌,宫女再次捧来一个锦盒。 经过前两次,李焱看到新的锦盒,心里一阵发慌,不好的预感顷刻间从足底冲上头顶。 “别紧张,里面没有断胳膊断腿什么的。”潘太后自那宫女手中接过锦盒,打开盒盖,镇定自若道:“哀家还等着皇帝亲下立后诏书,不会动那丫头分毫。” 她一遍说着,一边从那锦盒中取出一叠文书交到李焱手里,慢条斯理道:“哀家听说,宋家除了宋曦还有一位‘无双公子’宋煦,宋家兄妹感情极好。焱儿你说,如果你的阿曦知道她最爱的兄长之死、甚至他们整个宋家的覆灭与哀家、与潘家、甚至与皇帝你都脱不了干系,她还愿做你的皇后吗?”—— 作者有话说:阿曦:头发都快被薅秃了,陛下不然你还是答应她吧,谁来为我的秀发发声[爆哭] * 感谢订阅 第68章 私刑 无数孔武有力的太监婆子一窝蜂似的涌上来,宋曦与映画等一行人连叫都来不及叫出声,就被押解犯人般带到了寿康宫。 潘太后这次显然有备而来,派来拿人的队伍里带着几个身手了得的大内禁军,夏竹秋萍虽也会着拳脚功夫,但在他们面前完全不够看,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已经被人按住穴道动弹不得。 宋曦一路被连拉带拽着进了寿康宫,潘太后身边的老熟人李嬷嬷带着她一人往佛堂去了,映画他们则被绑着送往另一个方向。 寿康宫小佛堂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散着沉郁的檀木香气,李嬷嬷没有停步,驱着她往佛堂角落走去,对着角落墙面指节屈起,轻轻一扣墙面上的某块石砖,只听一声“轰隆”重响,脚下地面竟分裂两端,露出一道盘旋而下的暗道。 “进去!”李嬷嬷在她身后厉声催促,宋曦别无他法,只好拾阶而下,来到一处比寿康宫佛堂还要幽暗无光的地下密室之中。 密室里伸手不见五指,安静得可怕。宋曦站在最后一节石阶上,后背便被人重重一推,完全跌进密室之中,身后随之发出“砰”地一声响,通往佛堂的暗门已经被人合上。 “啪——”油灯被人点燃,昏黄幽暗的灯光照亮眼前方寸之地。 房间里光线昏暗,气氛阴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湿冷潮气。 潘太后端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桌案之后,幽暗的烛火在她珠圆玉润的面容上投射下斑驳的光影。李嬷嬷并另外两位中年宫女侍立在侧,除此之外,她的左侧还站着一名端庄秀美的紫衣女子。 宋曦认得那位女子——她是潘太后娘家的内侄女,潘颖。上一次被带来寿康宫时,正是潘颖向潘太后提议给她灌下避子汤。 不好的回忆刹那间翻涌上心,脊背升起阵阵凉意,宋曦忍不住一阵哆嗦。 “眼下圣上并不在这里,收起你那副狐媚模样。”前方传来潘太后冰冷的斥责,宋曦心中心中一凛,慌忙跪地叩首道:“民女叩见太后娘娘。” “民女?”头顶悠悠响起潘太后不屑的冷笑:“你随陛下出宫一趟,这是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吗?” 宋曦心知自己是崔太后送进宫里的人,潘太后因此素来不喜欢她,这一次想必也是想借她奴婢的身份打压羞辱,故咬着牙,从衣袖里取出自己贴身存放的两卷文书,捧在手中,迫使自己心平气和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民女早已脱去奴籍,重获良籍,如今已是良民了。” 潘太后随手接过她手中文书,双手轻轻展开,只瞟了一眼,便冷笑出声,鹰隼般锐利的双眼越过纸面看向宋曦,一字字道:“这上面的名字是陆月歌。” “陆月歌”三个字一出,不知是何缘故,宋曦心脏猛一沉,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潘太后她……为何单独强调这个名字…… “陆月歌的脱籍文书在此,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的脱籍文书又在哪里?”潘太后随手丢弃那两张文书,蛇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宋曦,一字一顿道:“宋业成之女,宋曦?” “……” 宋曦心中“咯噔”一声响,顿时回过味来——怪不得潘太后今日这番举动雷厉风行,原是她真正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正愣神间,双腿腿弯处忽地被人重重一踢,宋曦脚下趔趄向前一扑跪倒在地,膝盖扣在湿冷的石地上,钻心裂骨似的疼。 “大胆奴婢!”李嬷嬷厉声叱道:“谁允你直视太后娘娘凤颜!” “一个谋逆罪臣之女,连圣上都敢觊觎勾引,眼中又岂会有哀家?”潘太后站起身来,金丝绣凤的绣鞋踏在湿冷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太后娘娘,民女不曾——” 潘太后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厉声一斥,嗓音冷得像是淬了冰: “抬起头来。” 潘太后既对她存有偏见,强辨无用,宋曦脊背绷得笔直,只微微扬首,一言不发。 “数月不见,西境的风霜雨雪里往来一个来回,竟是出落得越发盈盈动人,媚骨天成。”潘太后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宋曦完全仰头看向自己,镶珠嵌玉的护甲自她眼下一掠而过,带来一丝刺骨寒意。 “哀家怎么记得,此处原有一抹血痕?” “太后姑姑。”潘颖莲步轻移,缓缓上前,停在潘太后身后一步之遥,姿态端庄而柔顺,话音里的恶意却叫人肌骨生寒:“颖儿听说当年奸相宋业成伏诛后,其府中女眷籍没为奴,这宋曦入的正是端国公府,那眼下的血痕想必是国公府为府中罪奴刺下的印记,只不知是何缘由,刺印未成,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罪臣之女祸乱后宫之局面了。” “还能有什么缘由?”潘太后冷哼:“端国公府与崔氏沆瀣一气,定是那崔氏有意送这妖女入宫魅惑君上,才令端国公府免刺这罪奴之印,如今竟是连一点痕迹也看不见了,当真稀奇。” “颖儿倒是听说……”潘颖微微蹙眉,抬起眼帘小心翼翼觑着太后的脸色,故作为难状,欲言又止。 潘太后“哦”了一声,追问道:“听说什么?” 潘颖扭捏半晌,缓缓开口道:“这件事只在金武卫将士当中流传,颖儿也是听哥哥说的,这位陆……宋姑娘,好大的本事,跟着圣上出征西境也就罢了,还闹出许多事端,陛下为博她一笑,亲自涉险登上西境斯古依神山采摘千年雪莲,那雪莲淹没成粉,淬炼精华,可使肌骨重生,想来宋姑娘就是用了那雪莲精。跟着圣上西征的原镇南大将军谢俊正是为了此事而死……” “不是的。”宋曦急道:“谢将军是——” “放肆!”潘太后拂袖怒斥一声,宋曦无力的辩解戛然而止。 “当真妖女祸国!”潘太后倏然俯身,紧紧捏着宋曦的下巴,眼底凶光毕现:“吾儿乃大越主君、九五之尊,竟被你这妖女所惑,荒唐之举频出,还因此折损我朝一员大将!若是传了出去,叫大越百姓如何看他!” “姑姑莫气,担心伤了身子。”潘太后怒极,浑身上下轻轻发颤,潘颖急忙上前搀扶,轻轻拍抚她的后背,迭声劝慰道:“陛下勤政爱民,日日忙于政务,加上到底年轻了些,身边又无人周全,难免露了破绽,一时被美色所惑。依颖儿看,追根究底,这祸根就是宋姑娘这张脸,若是没了这祸根,陛下自会醒悟,迷途知返……” 潘太后眸光一寒,微微颔首:“所言有理。” 说着,只听她一击掌,叫道:“来人,拿火盆来!” 一阵令人牙酸的铁器碰撞声响起,宋曦胃里一阵痉挛,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涌上脑顶。 一道微亮的天光自暗道入口投射下来,几名五大三粗的宫女抬着一口烧得通红的火盆拾阶而下,炭火在火盆里噼啪做响,炙热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连带着暗室里的温度一起升高不少。 “哼,肤白胜雪,眉目如花,当真是昳丽无双,颇有魅骨。”潘太后捏着宋曦的脸左右端详,另一手随之一挥,随之而来的宫女手持铁钳,从炭火盆里夹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步一步靠近宋曦。 “颖儿说得对,皇上会为你所惑,不过就是因为这一张脸!哀家今日倒要看看,没了这张妖媚惑主的脸,吾儿会不会回心转意,步入正轨!” 潘太后说完,大手一挥:“来人,用刑!” 宫女听命近前,烧红的烙铁近在咫尺,锋利的前端一片猩红,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宋曦甚至能够闻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刺鼻焦臭味,耳边回荡着“滋滋”的响声。 潘太后竟要用炭火毁去她的容貌! 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捏紧,宋曦心一沉,不禁阵阵颤栗。 宋家倾覆时,她就已经一无所有,本以为此生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谁知现实竟比她所想象还要残酷数倍,今天以后,她或许连完整的面容都要失去了…… 世上哪有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貌,那火盆里的铁水,连精钢都能熔炼成水,想必那烧红的烙铁贴上她皮肉肌肤时,恐怕整张脸的皮肉都要被烧焦了吧。 一定很疼的吧……宋曦绝望地想:人烧成那样,别说脸没了,怕是连人也活不了了。 不过死了也好,死了也好过不人不鬼地活着,如果阿昭看见她被烫毁的面容,往后恐怕都要躲着她了…… 胡思乱想间,烧红的烙铁越逼越近,宋曦甚至能感受到灼烫的热量逼面而来。 毁容而已……区区毁容而已嘛…… 宋曦心中一阵阴冷,蝶羽似的长睫轻颤,双目不由自主闭合。眼看烧红的烙铁即将贴上脸颊之际,宋曦闭眼准备接受来自潘太后的私刑,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匆匆响起: “禀告太后娘娘,陛下驾到。已经往佛堂来了,” “什么!”潘太后脸色骤变,抬手叫停距离宋曦只有短短寸许的烙铁。 “皇儿不是去城东金武卫军营了吗?怎会回来得如此之快?”潘太后整理衣襟,凤袍裙摆翩然翻飞,大步往暗室出口走去。 潘颖见状,正想跟上,却被潘太后抬手拦下:“颖儿留下,看住那丫头,别在皇上眼皮下动她。” 潘颖脸上端正秀雅的笑容一滞,很快便又恢复如常,她朝太后微微一笑,应了声是。 潘太后锐利的视线随之望宋曦所在的方向一扫,略一思忖,命人取来剪刀剪下宋曦耳边一缕墨发,正想离开,却听见潘颖掩嘴惊叫道:“姑姑你看,那是什么?” 潘太后回眸,目光顺着潘颖的声音落在宋曦腕间。 只见宋曦手腕上用红绳串着颗晶莹剔透、足有指甲盖大小的玉珠,被人精工雕刻出了五官和一对蝴蝶似的大耳朵,珠子两侧脸颊位置微微向里凹陷,犹如两圈花纹,口鼻四周的胡须根根分明,仿佛是只似熊非熊、似猫非猫的异兽,只是那珠子,分明是、分明是—— 潘太后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宋曦面前,伸手扯下她腕间玉珠,勃然怒道:“此物为何在你手中!” 宋曦自知无法隐瞒,如实答道:“此物乃陛下所赠。” “此物是我潘家祖传昆仑雪玉,价值连城!”潘太后攥紧玉珠,劈手扇了宋曦一巴掌,怒上眉山,恨声带颤:“焱儿他竟然、竟然将它糟践成这样,还给了你这个贱婢!” “潘颖!”潘太后深吸一口气,捏紧玉珠,与刚从宋曦头上割下的青丝一并塞入锦盒之中,回头对潘颖道:“给哀家看好她,等哀家回来亲自处置!此女断不可留!”——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9章 自戕 楼上隐约传来金甲配剑相碰时发出的铿然脆响,紧接着寿康宫宫人整齐的行礼声响起,下一刻,伴随着衣料的摩擦声和细碎的脚步声,是李焱低沉微哑的嗓音: “孩儿给母后请安。” “焱儿!”潘太后面对李焱时,嗓音温和,语气慈爱,仿佛天下最最慈爱的母亲,与片刻前在佛堂地下幽暗的密室里疾言厉色、面目狰狞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与此同时,烧红的烙铁还在宋曦脚边的火盆里滋滋作响,所有的恐惧、不安和绝望在听见李焱声音响起的刹那爆发,宋曦便忍不住张口叫出声来:“阿昭……” 可惜她虚弱带颤的求救声却难以穿透湿冷的青石墙面传入李焱耳中,剩下的话音被潘颖猝然打断——只见她一挥手,左近的宫女随手捏了团破布,不由分说塞入宋曦口中。 口腔里顿时充满湿冷苦涩的水腥味,耳边是潘颖故意拖长尾音的悠悠话音: “……怎么,以为陛下来了,你就能出去了?” 潘颖在她面前俯身,精致秀美的面容近在咫尺,指尖涂满鲜红蔻丹的指尖缓缓攀上她的脸颊,却在下一秒陡然用力,掐住她的下巴。 “别做梦了。”潘颖唇角微扬,勾起一个不屑的浅笑:“太后断不会容许罪臣宋氏之女留在陛下身边,知道为什么吗?” 宋曦口不能言,可潘颖的问题不用问她也知晓答案——宋家当年是以教唆二皇子谋逆之罪论处,若当时二皇子事成,如今皇座上的天子就会再是李焱,潘太后不喜欢她也是情理之中。 潘颖见她毫无反应,犹如死了一般,也不觉得无趣,甚至朝她靠得更近了几分,宋曦甚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带着馥郁而甜腻的玫瑰口脂的香气。 “因为皇后之位,是太后娘娘给潘家人的。”潘颖望着她很轻地笑了,指尖微动,尖而锋利的指甲划过她脖颈间细细的动脉,“早在陛下未登基前,她就许了我后位,你不知道,我、我们潘家,为了这个位置付出了多少……” 宋曦虽受制于人,此刻听见潘颖絮絮叨叨却隐隐想笑——她虽久居山中避世,可入宫一年有余,多少知晓了些朝堂之事。李焱原为先帝第三子,非嫡非长,生母潘氏既无显赫母家,也无先帝宠爱,他能登基称帝,全因他前头的两位皇兄夺嫡互斗,落得个一死一逃的下场。既是如此,在他登基前,潘太后拿哪门子的后位许给潘氏?除非—— 想到这里,宋曦脸色神情忽然一滞——除非潘氏及李焱早在两位皇子败亡之前便有了夺嫡之心…… 正胡思乱想间,面前忽然一热,宫女手中烧红的烙铁再一次逼近她的脸颊,热浪灼得皮肤阵阵发紧,宋曦额头沁出点点热汗,本能撇开脸避开那灼烫的热浪。 “怎么,怕了?”潘颖从宫女手中接过火钳,一手捏着宋曦的下巴,眉眼带笑,话音里的阴寒恶意却叫人脊背生寒:“好漂亮的一张脸蛋,别说陛下,就是我看了也不免动心啊。可若因着这张脸,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正说着,潘颖携恨带怒的声音被上方陡然响起的激烈争执声打断。 “胡闹!”潘太后的怒斥声伴随着茶盏坠地砸碎的响声而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李焱嘶哑却坚定的说话声: “……朕已决定迎娶陆月歌为妻,册为皇后,与朕夫妻一心,共赏大越河山。” “……” “砰——”潘颖脸色一变,手中火钳陡然坠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烧红的烙铁接触到潮湿的地面,“嗤”地一声冒起阵阵青烟。 “……册为皇后?”潘颖咬牙,每一个字音仿佛都像是从喉咙里强逼而出的一样:“凭什么?谁允他李焱擅作主张?大越皇后凤位分明都是太后许给我的!” “……” 宋曦无暇细思潘颖话中逻辑,一颗心只随着李焱的话音猛地揪紧。她拼命挣扎着想要吐出口里的布团,却被回过神来的潘颖狠狠摔了一巴掌,继而命人拿绳索来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也罢,陛下年轻不知事,难免被妖邪所惑。”潘颖仿佛已然从震怒中平复,捡起掉落在地的火钳插入火盆之中,已渐渐降低了温度的烙铁再一次被烧得通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的声。 潘颖自言自语般的絮语在湿冷的地下牢房里幽幽回荡:“不过到此为止了。待我登上后位,定要整肃后宫,如你这般妖媚惑主的罪奴,是断不会再有机会迷惑陛下……” 与此同时,天顶之上,潘太后震怒的斥责声震天动地“李焱!你身为大越皇帝、一国之君,立后乃关乎国本之事,哀家绝不会可能由着你任性乱来!” “看吧,”潘颖笑着凑近她耳边,道:“有太后姑姑在,即便是当今圣上也……” 潘颖剩下的话在听到李焱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话音后凝滞在了喉头。 “娶所爱之人为妻,天经地义,有何不妥?” “朕已成年,并马上能收回摄政之权,这世上再无人可以左右朕的决定!” “朕早已知晓她的身份,但宋业成是宋业成,宋曦是宋曦,朕不在乎。” “……” 佛李焱每说一句话,潘颖的脸色便要阴沉几分,直到李焱直言要搜擦佛堂时,潘颖俨然已是怒不可遏,握着火钳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骨节泛白。 “……皇帝以为,哀家会让那个罪臣之女再有机会迷惑圣上?实话告诉你,宋曦一被带到寿康宫,就被哀家下令处死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脚步声和一阵沉默,仿佛有脚步轻盈的宫女捧着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四周犹如死一般的寂静,就连佛堂之下的宋曦和潘颖都不禁屏住呼吸,直到听见李焱尾音带颤的声音:“是……她的头发?宋曦人呢!她人在何处!” “她死了,哀家亲眼看着她断的气。”潘太后面不改色,冷冷道,“哀家还给她留了具全尸,也算给她体面,尸体就丢在宫外乱葬岗。哀家乏了,皇帝若有空,自己去寻吧。” 宋曦恍惚意识到方才潘太后临走前剪下她的头发、取走她腕间玉珠正是为了让李焱相信她已经身死。 此言一出,佛堂里顿时寂静无声。 仿佛过了千年万载那么漫长,又仿佛只过了短短一瞬, 忽然!只听“铮——”地一声响,长剑出鞘的锐响划破凝滞的空气,上方传来李焱平静得可怕的声音:“母后。求您,把她还给我。” “你干什么!”潘太后的嗓音陡然一变,随着而来的是凌乱的脚步声和她倒抽冷气的声音:“焱儿!把剑放下,不可胡来!” 从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中,宋曦隐隐猜测到佛堂里发生了什么事,心跳几乎停止,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猜测。 阿昭他、他在做什么? “母后,孩儿只求您最后一次。”李焱颤抖着声音重复一遍,寂静如死的地下暗室里,宋曦仿佛能看见他横亘在脖颈上的长剑在佛堂幽暗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把阿曦还给我。” “焱儿!”潘太后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为了个罪臣之女,你连天下都不要了?你连性命都不要了?” “没有她的天下,太荒凉了,不要也罢。” “你——” 剑刃的铮鸣声下,宋曦不禁浑身战栗,潘颖的呼吸声在她耳边变得急促而沉重,宋曦没有回头,因此没能看到她扭曲得几乎变形的五官。 “母后,孩儿说过,阿曦与我已是心意相通、夫妻一心。您怎样对待阿曦,孩儿就怎样对自己。您若真的杀了她,孩儿这就随她而去。” “噗嗤!” “滴答——” 是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伴随着血珠坠落在地的声音,五脏六腑仿佛被狠狠揪紧揉成一团,宋曦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血液冲击着鼓膜发出的阵阵轰鸣。 她再也忍不住,疯狂挣扎试图挣开身上的束缚,泪水盈盈而下,浸透堵在嘴里的布团。 不……阿昭他、他堂堂一国之君,怎会为了她这样微不足道之人而自戕? 他流血了……他伤得很重吗? “焱儿!”潘太后急得变了调的尖叫声刺破耳膜,“传太医!快传太医!” “不许传!”李焱嗓音嘶哑:“母后,求您,把阿曦还给我!” “……” “是我看轻了你。没想到你竟能将陛下迷惑至此!”宋曦头皮一阵发紧,潘颖先她一步回过神来,揪住她的头发用力往自己面前拉。 宋曦被拉拽得眼冒金星,视线恢复之后,看到的却是潘颖扭曲的面容和手中高高举起的烙铁。 “你倒是有几分本事,陛下他竟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潘颖的目光阴寒得可怕:“没有潘家,他如何登临帝位?可是现在,他却宁可死也不立我为后?” “天下、美人,他都想要,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潘颖的烙铁几乎贴上宋曦的鼻尖,“还有你,你又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人把后位送至你面前呢?就凭这张脸吗?” 潘颖举起烙铁,眼底凶光毕现。 宋曦绝望地闭上眼,可就在红得刺眼的烙铁就要贴上她的脸颊时,一个嬷嬷冲了进来拦下潘颖的动作,“潘姑娘,太后娘娘命您再取这丫头一束头发递上去,然后再——” 那嬷嬷似乎比了个动作,宋曦没有看见,只听潘颖愤恨得“哼”了一声,丢下手中烙铁,恨声道:“颖儿遵命便是。” 宋曦恍然回神,睁开眼睛却见潘颖捡起潘太后方才丢下的剪刀朝她靠近。 寒光闪闪的刀锋近在眼前,宋曦下意识偏头躲避,却被左近的宫女婆子按住肩膀不允她动弹。 潘颖唇角微扬,笑容里的恶意犹如蚀骨毒液,猛地伸手抓起宋曦耳边一束长发,正想横刀剪下,想了想犹觉不够,又薅起一大把拢在手中,张开剪刀贴着发根狠狠剪了过去。 断落的青丝如墨雪般簌簌落下,很快便在潘颖脚边堆成一团。 “喏,”潘颖一踢脚下碎发,对那嬷嬷道:“收拾收拾,递上去吧。” 那老宫女自去收拾宋曦被残忍剪去的长发,潘颖则仿佛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抚摸着宋曦耳边参差不齐的碎发,下一秒却突然抬手狠狠劈在她的后脖颈上。 脑后一阵剧痛,宋曦最后的意识里,是潘颖扭曲的笑脸和远处太后冰冷的声音:“焱儿,哀家等着你亲下立后诏书。” “……绝无可能!” 意识瞬间如云烟消散,黑暗如潮水涌来淹没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70章 诏书 宋曦的意识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虚无,寂静得可怕。 五感仿佛要被无边的黑暗完全吞噬。 一片混沌之中,耳边忽而传来细碎不绝的声音,仿佛有人贴在她耳边轻唤她的名字。随着那道声音的出现,死寂的黑暗尽头开始微微发亮,伴随着温和的暖意,为她照亮晦暗的前路。 她本能地朝着那处光亮靠近。微弱的光芒越发炫目,犹如一团金色的云气,将她包裹起来,就在这时,宋曦眼眸一睁,猛地从混沌的虚空之中苏醒。 屋子里夜明珠的光芒温暖而柔和,梦境之中无边无际的阴霾仿佛刹那之间被驱散。 眼睛还没适应忽如其来的光亮,宋曦微微蹙眉,下意识抬手遮光,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刚醒来喉咙干渴难耐,她慢慢坐起,却在起身一瞬,被人扶着双肩,温柔地搀起,一只茶盏被递到她的唇边,有人一点一点将温热的茶水喂入她口中。 茶水入口,意识跟着清明了几分,五感随之渐渐恢复,鼻尖萦绕着龙涎香与草木清香混杂在一起的气息,莫名使人安心——是李焱身上独有的味道。 眼睫微颤,宋曦还未睁眼,手指就被人握着,攥进温暖而熟悉的掌心之中。 “阿曦……” 李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样,嗓子仿佛被刀剌过一样。宋曦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帘,映入眼中的竟是李焱憔悴的面容。 他的双唇苍白失色,两颊微微凹陷,眼下两道青黑,仿佛许久不曾好好休息,更刺眼的是,他修长的脖颈上缠着一圈纱布,隐约还能看见点点血渍从皮肉里沁出,在雪白的纱布上晕染开来,仿佛雪地里染血的梅花。 “……母后,孩儿只求您最后一次,把阿曦还给我。” 横亘在脖颈上的长剑在佛堂幽暗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剑刃铮鸣,刺目的鲜血从天顶陡然坠落…… 一时之间,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犹如潮水般翻涌上脑海,五脏六腑仿佛被狠狠揪紧揉成一团,宋曦猛地抓住眼前人的胳膊。 “阿昭,你的伤——” “我没事。”李焱勉强朝她笑了笑,一手托着她的后颈,另一手端着茶盏贴近她唇边,又喂她饮下一盏温茶,“你着了凉,又受到惊吓,发了点低烧,该好好休息才是。” 温热的茶水滑过喉管,恍惚中,宋曦注意到李焱指缝间隐隐可见斑驳的血渍。 “你受伤了。”昏迷前李焱提剑自伤的画面逐渐在脑海中勾勒清晰,宋曦挣扎着朝他靠近,抬手探向他脖颈上的伤,颤声道:“让我看看……” “已经无碍了。”李焱捉住她的手腕,勉强笑了一下,意味不明的微光自眼底一闪而过。 他轻轻转了转脖子,摇摇头道:“太医已经看过并包扎好了,只不过是皮外伤,不必紧张。” 直到这时宋曦才发现他发髻微乱,一缕散乱在发髻之外的发束明显短了一大截,发尾锋利而平整,像是被什么利器陡然削断一样。 李焱在佛堂里一字字掷地有声的话音在耳边声声作响: “母后,孩阿曦与我已是心意相通、夫妻一心。您怎样对待阿曦,孩儿就怎样对自己……” 宋曦恍然失神,仿佛亲眼看见李焱在见到她被剪下送来的头发时,猛地拔剑出鞘,割下一缕头发扔在潘太后面前。 五脏六腑被猛地揪紧,心中五味杂陈,她伸手抚摸他散乱的发尾,眼眶酸得厉害:“阿昭,何必为了我做到如此?” “这没什么。”李焱反手捉住她的手,五指张开将其攥入掌心,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目光落在她脸上,眼底铺满了愧疚和怜惜:“让你受苦了。” 说着,他颤抖指尖缓缓凑了过来,攀上她耳侧,想碰却又不敢触碰散落在她耳畔凌乱而短碎的发稍。 宋曦循着他的视线瞄见自己耳侧的碎发,视野中往日堆雪似的青丝凭空短了一大截,耳边隐隐可见又短又碎、乱七八糟的发稍,伸手一摸,发丝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不禁浑身一阵激灵,猛地想起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潘颖手持利剪自她耳畔剪下一大片长发。 宋曦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头发被糟蹋成什么样了,察觉到李焱的视线落在自己耳侧,脸颊不由自主发热发烫,下意识双手着抱头,曲起双腿,埋头靠在膝盖上,两条胳膊挡着脑袋,躲着李焱的视线,闷声道: “你别看我了……我、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丑死了。” “没有的事。”李焱的声音轻而温柔,伸手抚上她披散在背的如瀑青丝,动作轻柔又小心,眼底却翻涌着森然寒光,仿佛强压着难以抑制的怒火。 “阿曦无论怎样,都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李焱说着,喉结不禁上下一滚,忽然伸手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整个人融入骨血之中一样。 “唔……阿昭,你怎么……”宋曦几乎被他拥得喘不过气来,肌肤相的一瞬贴间,她才清晰地感觉到他浑身不安地瑟瑟颤栗、听见他心跳如擂,他脖颈处包扎伤口的白纱扎得她脸颊微痒,血腥的气息混杂着草木清香窜入鼻腔。 “阿曦,不要离开我。” 李焱轻而不安的声音闷在她肩颈之上,尾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颤意。 宋曦微微一怔,下意识伸手环上他的腰,另一手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动作轻柔得仿佛安抚一只受惊了的小兽。 “呆子,我不是就在这里吗?”宋曦忍不住轻嗔道:“阿昭,堂堂一国之君,动不动就拿剑抹脖子,若被那什么潘相、崔相知道了,岂不是真要我把祸国妖女的罪名给坐实了?” 话音出口,有那么一瞬间,伏在她肩上的李焱陡然一僵。半晌,他松开她,转而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颊,目光闪烁道:“阿曦,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不经意做了……不,我的家人做了伤害你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因此迁怒我、责怪我……更不要、不要离开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说得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宋曦忍不住皱起眉头,摇头道:“我没听明白。” “不……算了。”李焱忽然局促地笑了笑,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不明白也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这样最好了。” 宋曦狐疑地看着他:“你究竟什么意思——” 然而她的话到一半却忽然哽住,李焱神色陡然一变,长长一合眼,复又睁开眼,犹如下定了什么决心,直勾勾望着宋曦的眼睛,一字字道:“阿曦,对不起,我会立潘颖为后。” 有那么一刹那,宋曦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睁大双眼,脸上神色一片懵然。 “你说什么?”她怔然开口。 李焱松开她的肩,微微撇开眼躲过她的视线,嗓音低沉道:“我决定立潘丞相的嫡女潘颖为后。立后诏书……已经下了。” “……” 宋曦虽然对皇后之位并无半点执着,可是不知为何,李焱的话仍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捅进心口。李焱尾音落下的瞬间,宋曦眼前一花,脑中阵阵轰鸣,下一刻却像猛地意识到什么,不禁拉住李焱的手,追问道:“潘太后她又拿什么胁迫你了?” 她信李焱改变心意,也信李焱对潘太后妥协,可她不信李焱会在毅然提剑自戕后毫无缘由改变主意。 定是潘太后以在他眼里比他性命还要重要之物相胁。 “是什么?”宋曦抓住他的胳膊,叠声逼问:“煜昭,你告诉我,是我的性命,还是——” “没有。”李焱猛地闭眼,痛苦道:“是我无能。阿曦,对不起。” 柔和的夜明珠烛光下,李焱的肩膀蹦得笔直,却在微微发颤。 不知为何,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痛苦。 “好,我不问了。”宋曦松开他,手指却无意识揪紧身下锦被,艰难道:“随你高兴吧,只要你喜欢她——” “我不高兴。”李焱毫不犹豫打断她,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也不喜欢她。宋曦,从头到尾,我喜欢的人只有你。” 李焱背对着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寝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彼此的呼吸声却被无限放大格外清晰。 过了良久,宋曦虚弱地笑了笑,睁开他的手,抬眸看着他,一字字问:“既然不喜欢她,为何要娶她?” 既然喜欢我,为何又要一次一次失约于我…… “我……”李焱张口结舌,良久却只艰难地道了声“抱歉”。 “……”缩进被子里,咬着口腔里的软肉,低声道:“我明白了。陛下请回吧,明日我自会离宫。” “阿曦……”李焱喉头一滚,欲言又止,伸微微朝她蜷缩着的身子伸了伸手,却又顿在半空,下一刻便又收了回去。 “你……能不能。”过了半晌,他问。 宋曦没有说话,无极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 李焱等了许久都未等她回话,只好站起身,明知她看不到,却仍竭尽全力挤出了个笑容来:“也罢,我让你走。但你眼□□弱,过几日待你身子好些,朕再让人送你出宫。”——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70-80 第71章 我不做妾 九重宫阙晨钟乍响,宝镜映照如花娇靥。 宋曦临窗而坐,面前铜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黛,眼似秋波横。她对镜梳理一头墨雪青丝,指尖蹭过脸颊,掠起一阵微凉的触感,却无法触及心底挥之不去的阴翳。 映画见宋曦神情怏怏的,一边拿着木梳梳理她披散在身后的如瀑长发,一边在她耳边道:“主子,今日天气不错,奴婢陪着您到园子里逛逛如何?” 说话间,她纤细灵巧的手指在宋曦发间翩然穿梭,不出片刻便将一头墨雪青丝绾成繁复精致的垂云髻,她的绾发手艺一等一的好,宋曦遭潘颖泄愤剪毁的发丝经她妙手一绾,悄无声息地藏匿于长发之间,丝毫瞧不出不妥。 可毁坏的长发可以被藏匿起来,心底的裂痕却无法愈合如初。 宋曦望着镜中锦罗玉衣、云鬓雾鬟的女子,疲倦地摇了摇头。李焱给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最上乘的衣料、最华丽的首饰、最精致的赏玩器物……一桩桩、一件件,即便宋府未出事前,她也未曾在家中见过。可即便是上好的铜镜,此刻映照出的面容上却总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愁。 窗外晨光熹微,炫目的金光穿过雕花窗格投射入内,恰照在面前的妆镜台上,头顶金簪玉钗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却照不见她眼底的神伤。 李焱给的一切都是极好的,偏偏她唯一想要的,他去的给不了。 “主子,”逐渐飘远的意识被映画轻而小心的声音拉回,对方透过镜面看她,指着镜台前琳琅满目的珠玉配饰问:“主子今日想佩戴什么配饰?玉佩?香囊?还是——” 宋曦看也未多看一眼桌上的珠玉琳琅,只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我不需要了,都收起来吧。” 映画的动作微微一顿:“主子……” “我听说,”宋曦微微抬眸,透过镜子望着她:“陛下的立后诏书已经下了。” “……” 映画脸上笑容一僵,沉默半晌,终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原来主子已经知道了。” 宋曦:“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回主子,是下个月初九。” 宋曦深深叹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了个笑容:“这么快呀。” “嗯。”映画抬眼,瞅了瞅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太后娘娘希望潘姑娘早日正位中宫,诏书一出就请钦天监算了日子,恰好下个月初九是大大的吉日。” 宋曦“嗯”了一声,喉头有点发涩。 “阿昭……陛下呢?” “这个时辰,大概已经上朝了吧。”映画的声音越来越小,“国婚将近,礼部那边有许多事需要圣上亲自敲定。” “好。”宋曦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声音:“劳烦映画姐姐帮我收拾行李,明日我也该拜别陛下离开皇宫。” “主子!”映画急道:“可是陛下——” “不必唤我主子。”宋曦轻声打断她:“映画姐姐,这段时间,多谢照顾。” “主——姑娘,”映画闻言,连忙抓着宋曦的胳膊道:“陛下说姑娘伤势未愈,需静养一个月方能出宫……” 一个月…… 岂不是要延至大婚之后? 宋曦胸口一阵发闷。 ——又是这样!自那日她离开潘太后的佛堂,得知李焱将与潘颖大婚便提出离宫,可李焱总是找各种理由拖延。今日说太医嘱咐她多休养,明日说国务繁忙,无瑕送她……到了后来甚至避而不见,只将她安置在无极宫偏殿,总之就是不允她离宫。难道真想让她留在宫中亲眼看他大婚不成? “我的身子已经大好。”胸口闷得慌,宋曦携怒起身,冷冷道:“既然陛下国务繁忙,我不便打扰,自行离去便是。” 她朝内殿走去,本想收拾行装,可放眼看去,无极宫偏殿的一草一木都是李焱之物,真正真正属于她的,竟一无所有。 原来她根本没有什么可带走的。 “姑娘万万不可啊!”映画惊慌抬头,“无论如何,都该让陛下知晓才是,否则陛下知道了,定会着急的。” “陛下忙于大婚之事,怕是无暇理会我,甚至早把偏殿中还有我这个人存在都忘记了吧。”她喃喃道,说完又犹如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继而“哦”了一声,颓然坐在床上,良久,道:“那待陛下下朝回宫,我再去拜别。” …… 偏殿枯坐一日,始终未见李焱回宫,宋曦再也坐不住,带着映画出了偏殿,最终在无极宫御花园找见了月下独酌的李焱。 彼时,他身上的龙袍皱皱巴巴,头顶玉冠歪斜,浑身冲天酒气,浑然没有一国之君的模样。无极宫太监总管秦广福躬身侍立在侧,一脸愁容,满目忧急,看到宋曦如见救星。 “陆姑娘,您快劝劝陛下吧。记得当年姑娘第一次来无极宫,陛下酒后没认出您,心中颇是自责,自那次之后就滴酒不沾,可是这都连着好几天了,陛下下了早朝便躲在此地饮酒,今天更是喝到现在,再这样下去龙体怎么受得住啊……” 李焱听到二人说话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来人,似乎花了些时间才认出宋曦。 “是……是阿曦啊。”他眼中一片朦胧水汽,忽然望着宋曦痴痴笑了起来,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阿曦来……呃,来得正好,来陪我饮酒……” 宋曦心头一刺,近乎本能地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体:“陛下,我不喝酒,我是来……” “不喝酒?”李焱微微一怔,唇边带笑缓缓凑近她耳边,灼热的呼吸带着浓重酒气,“那便不喝酒……阿曦、阿曦陪着我就好……” 他虽在笑,声音却苦涩得令人发慌,宋曦一时无言,扶着他一动不动。 秦广福早已带着映画及一众侍卫宫女识趣地退到远处,寂静如死的花园中眨眼间只剩他们二人。夜风拂过,吹起宋曦的耳边的碎发。 李焱微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脸上,过了好一会儿,他伸手轻轻把她耳边发丝别至耳后,忽然说了一句: “阿曦,不要恨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宋曦鼻尖一酸,心中五味杂陈,她摇摇头,却看见李焱眼中瞬间涌上的水光,在万人之上的大越国君,此刻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懵然无措。 “我不恨你。”她勉强笑了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在凤凰山虽是我救了你,但你也给了我脱籍文书,你我已经两清了,我有什么好恨你的。” 李焱却像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嗓音嘶哑道:“立后诏书,你看到了吗?” 宋曦点头,强忍喉间哽咽,勉强道:“恭喜陛下。” “恭喜?”李焱突然大笑,笑声惊起夜枭,“恭喜我即便做了大越国君,也只不过是被他人牵在手中的提线木偶吗?立后诏书上的那个名字,根本不是我爱慕之人……我不想娶她。” 李焱说着,忽然猛地将头顶冠冕一把扯下,狠狠砸在地上。 刹那间,珠玉四溅。 宋曦一怔,下意识俯身去捡,却被李焱一把拉住手腕。 “别捡!”他猛地拉她入怀,微沉的气音在她耳边作响:“这玩意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宋曦在他怀里挣了挣却没能挣脱。 “陛下,”她疲惫道:“夜深了,陛下该回宫歇息了。” “回宫?”李焱直起身,眼中血丝密布,“阿曦……那你也随朕一起回去吗?” 宋曦手上动作僵硬一秒,随后仍坚定道:“我不回去。” “不回去?”李焱懵然抬头:“那你要去哪里呀?” 宋曦咬着口腔里的软肉,一字一字清晰道:“我要出宫。” “出宫?”李焱一眨眼,道:“那我呢?我与你一道出宫。” 说着,他竟猛地起身,拉着宋曦的手就要往外走。 宋曦连忙拉住他,一摇头,道:“陛下,你醉了。回宫歇息吧。” 李焱恍然:“我没有醉,阿曦,我——” “陛下。”宋曦打断他:“夜深了,陛下若不想走,我先回去了。” 说着,她转身要走,却被李焱手腕一紧拽了回来。 “阿曦,”他贴在她耳边,温热带着酒气的气息拂起她耳边碎发:“阿曦,能不能不要走。” “不走?”心想着左右他已饮醉,四周也无旁人,宋曦一时之间再难强压心中怨怼,回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不走留在这里做什么?看你美人在怀?看着你给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变成欺骗?” “我……我明白了。”李焱凝视着她,眼中醉意未消,过了好一会,醉笑道:“我明白了,阿曦你果真生我的气了……可我、可我没有办法,母后说……母后说她要……” 宋曦心里一惊:“她要如何?” 可是李焱却被再继续说下去,只握着她的手,醉笑不语。 宋曦心中一阵恼火,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李焱的手心滚烫,像是着了火,灼热的温度径直烧到她心里。 “李焱,放手!” 李焱缓缓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眼底醉意弥漫:“阿曦,我不喜欢潘颖,我喜欢的……是你……我舍不得你走。阿曦,你能不能、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宋曦的目光越发疏冷,抬眸对上他醉意朦胧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做妾。”——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72章 胆小鬼 “阿曦,你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李焱眸光微醺,酒精作用下沙哑低沉的嗓音在空寂的花园里回荡,尾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 他的话音近乎哀求,说话间修长的脖颈线条绷得笔直,脖颈上的伤口因过于用力而渗出血来,渐渐染红白纱边缘。 宋曦的视线落在他脖颈间的血迹上,心脏像被无形的大手揪紧,双手攥紧腰间衣带,精致的珠绣在她掌心来回摩擦,轻微的不适感让意识不得不保持清醒。 我不做妾。她想。 不能心软,即便是对煜昭……也不可以。 良久,她抬眸对上他醉意朦胧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做妾。” 李焱眼底醉意越发深重,攥紧她衣袖的五指骨节凸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皮肉里:“阿曦,我——” 宋曦朝他倾身靠近,眸光微微闪动,半晌,抬手抚上他颈上洇出血迹的白纱。 “陛下,别再喝了。伤口还未愈合,便又要裂开了。”她说。 李焱仿佛已经无法分辨她的话意,只顺势扣住她的手腕,醉意迷离的视线落在在她疏冷的面容上。 “不要恨我……”他微微垂头,眼底像被朦上一层醉雾,低哑微沉的嗓音在她耳畔断断续续响起:“我从小养在崔太后身边……从小到大,也没人教导过我……凭什么、凭什么母后她、她要——” 李焱断断续续道,话到一半,喉结上下滚动,眼底痛色翻涌,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宋曦心口一紧,不禁追问:“她要如何?” 李焱微抬眼帘,醉意朦胧的视线恍惚落在她脸上,随即像是被烫了一下,五指猝然收紧,眼底酒意散了些许,眸光微微闪烁。 他骤然生变的神色被宋曦尽收眼底,呼吸不禁为之一窒。 果然如她所想,煜昭迎娶潘颖一事另有隐情。 “阿昭,到底发生了什么?”宋曦缓和了声音,手指攀上他深染醉意的侧脸:“那日在寿康宫佛堂,潘太后——” “不是!”她的话音未落,就被李焱猝然打断,他眼底的醉意已经散去不少,在看见宋曦惊愕的视线时又忍不住放软了语气:“没有。是我思考了很久才做下的决定,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我不相信。”宋曦断然道,嗓音不自觉收紧,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睛,问:“回宫之前你分明不是这样说的,是不是潘太后她逼你——” “从前是我思虑不够周全,”李焱放开她的手,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深深一阖目,涩声道:“回宫后,母后与我分析利害,我才知道过去的想法多么天真幼稚。” “幼稚?”心脏像被看不见的重拳狠狠擂了一拳,宋曦不禁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望向他:“你什么意思?” “潘氏势力如日中天,”李焱眼底醉意似乎已经完全散去,宽袍大袖下的五指悄无声息攥紧,声音却平静得可怕:“朕登基未久,甚至还未收回崔相手中摄政之权。这个帝位,每一天都如坐针毡,但若朕娶了潘氏女,潘氏一族必定全力支持朕,届时朕便无需再顾虑崔氏。” “可是,你喜欢她吗?” “……”李焱一阵沉默,半晌却闭了眼,道:“朕既坐在这个皇位上,很多时候,恐怕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心意了。” 宋曦勉强扯出一个苦笑,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陛下已下诏立潘颖为后。我再强留于此又算什么?” 夜风乍起,卷起园中白夜昙盈盈暗香。李焱倚着石桌边缘,身影被微微摇曳宫灯微茫拉长,手边的白瓷酒壶不知何时翻到在侧,琥珀色的琼浆石桌边缘滴落,砸在足底的青石路面上,渐渐汇成一洼小小的酒池。 “阿曦,”李焱忽然伸手攀上她的腰,微醺的醉意又在眼底缓缓蔓延开来:“我只是……舍不得你走。” 宋曦一阵恍惚,龙涎香混杂着潋滟酒香笼罩着她,李焱莫名炽热的手掌抓过她的手,张开五指不由分说将它紧紧攥入掌心,因常年修习剑术而生有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指尖,眼眶泛起一圈微红,语气近乎哀求: “再陪陪我,好不好?” “陛下醉了。”宋曦轻轻阂目,避开他灼烫的视线,冷冷道:“放手吧。” 放手…… “我偏不!”李焱像被这两个字深深刺痛,手上力道不松反重,强拽着她靠近自己,唇齿间温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畔,每一个字音仿佛都带着灼热的酒气: “阿曦,做我的贵妃吧。” “贵妃?”宋曦唇角一弯,将那二字在喉咙里轻轻一滚,轻笑道:“不过也是个体面些的奴婢罢了。” “不是的。”李焱的脸色霎时苍白:“凡我所有,我都能给你,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陛下。”宋曦忽然提高声量打断他的话,拔下发间金簪步摇,一头墨雪青丝如瀑垂泻,唯耳畔碎发戛然而断,细碎的发稍堪堪垂至嘴角。 “我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她一捋耳边鬓发,苦涩道:“陛下难道想让我继续留在宫中,日日受人欺辱、日日看人脸色度日?” 情绪一时激动,她宽大的袖摆拂过石案上的酒盏杯盘,“哐当”一声,瓷器翻倒坠地,酒渍染红一片青石。 李焱的醉意仿佛被这声响彻底驱散,双眼睁大,眸光隐约可见几分清明。 宋曦胸口剧烈起伏,身在端国公府中的不堪记忆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当年她身为国公小姐冯蕾院中丫鬟,常被差遣到各房各院中做活儿,与院中女眷多有来往,端国公妾室众多,曾有一名唤飘飘的侍妾颇得宠爱。 飘飘原是盛京城花楼头牌,花名蝶飘飘,生得国色天香、眉目如画,娇俏如三月春桃,入府便教国公爷夜夜留宿、爱不释手。 她彼时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小丫鬟,不知为何竟颇得那飘飘花魁的眼缘,每逢见了她,定要拉着她絮絮叨叨唠上大半日的闲话。 飘飘生得貌美,心思却单纯直率,无甚城府,不似国公府其他女眷那般工于心计,宋曦也愿意听她说话。 那日她受冯蕾身边的二等丫鬟差遣,到各房送些金丝线,飘飘一见她便拉着她在院里坐下,端出各式瓜果点心招待她。 飘飘受宠,无论是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还是屋子里摆放赏玩的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就连瓜果点心都比别处精致可口些。 宋曦在冯蕾院中吃不饱穿不暖,难得见了吃食,也不与飘飘客气,抓起一枚带着层层酥皮的荷花酥捧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 “可怜见的,”飘飘伸手抚摸她散乱的长发,怜惜道:“二小姐当真狠心,院里的丫头个个穿金戴银的,偏就对你这般刻薄……” 她说话间,轻薄而宽大的素纱袖摆滑落臂间,宋曦视线一瞥,眼角余光瞄见她腕间一片红肿的淤痕。 “蝶姨娘。”宋曦手上动作一滞,随之放下荷花酥,指着她的手腕,小声道:“怎么又受伤了?” “这个啊……”蝶姨娘循着她的视线往下一扫,看见自己腕间狰狞的红痕后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昨日在夫人跟前立规矩,夫人嫌我泡的茶坐杯久了,苦涩不能入口,便掀翻茶盘,滚烫的茶水泼了我一身。” “夫人怎么这样……”宋曦倒吸一口气,忙凑近偏,捧着她的手细细查看伤势。 “所幸没有破了皮肉,蝶姨娘,让你房中姐姐们取些冰敷一敷,或许能好得快些。” “知道了,谢谢小曦。”飘飘冲她温柔一笑,却抖了抖衣袖,遮住腕间伤口。 “只不过就让它保持现状吧,不用好得太快。” 宋曦不解:“这又是为何?” 飘飘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我身上带着伤,夫人看到,心里就稍稍痛快些,便不会再为难我。” “痛快?” 飘飘:“国公爷在我院中待得时间越长,夫人心中就越是对我不满。她是夫人,拿捏我一个妾室简直易如反掌,我总是要让她泄泄愤的,她不痛快了,自然也不会让我太痛快。” 彼时,宋曦还不太明白,分明同为女子,国公夫人为何日日为难房中妾是且常以她们的痛苦为乐。 “国公爷如此宠爱你,他不管吗?” 飘飘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宋曦道:“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也好。”飘飘揉着她柔软的长发,道:“你永远都不要明白为人妾室的艰辛才好。” “……” 可即便飘飘混迹青楼多年,通透聪慧,最终却还是没有料到世家望族后院中的女眷倾轧有时比战场上的不死不休之战还要残忍数倍。 不出半年,她还是死在国公夫人手里。 那年的数九寒冬,飘飘被国公夫人随意挑了个错处,罚跪在冰天雪地里的一片碎瓷片上,鲜血染红月白裙裾,雪光血色交映,端国公夫人捧着暖炉笑得残忍:“国公爷不在跟前,蝶姨娘的规矩都生疏了,既然如此,蝶姨娘就在这里跪到国公爷回府吧。” 寒冬腊月,膝盖被碎瓷磨出了斑斑鲜血,蝶姨娘的下肢很快便没了知觉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伏倒在地。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站在廊下寸步不离,宋曦躲在假山后,眼睁睁看着飘飘的脸色变得惨白,直到伏倒在雪地里,完全没了气息。 那天夜里,飘飘就被一卷破席裹着,丢出了端国公府。 端国公院中姬妾众多,新人一茬一茬地入院,国公爷早把飘飘抛到脑后了。 …… “我见过妾室过的是什么日子。”思绪归拢,宋曦手指无意识绞着腰间衣带,涩声道:“陛下心中若真对我有一星半点感情,就……请不要让我沦落至此。” “贵妃不是妾室。”李焱抓住她的手腕,“何况有我在,即便是潘颖也不敢——” “她敢。”宋曦迎上他醉意朦胧的目光,一捋耳边碎发:“有潘太后在背后为她撑腰,而陛下……” 她轻声一笑,看着李焱的眼睛,一字字道,“陛下却是个出尔反尔、即便心有苦衷都不敢实话告诉我的胆小鬼,又如何护我周全?" 此话一出,李焱如临冰雪,五指慢慢松开,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熄灭。 "你说得对。"他负手走出数步,修长的背影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我……”他的声音沙哑,“我确实是一个胆小鬼,我不配留你。” …… 一滴水珠砸在青石地面上,溅起细小的微尘。宋曦怔住了,半晌忽然意识到——李焱,那个在西境雪山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年少帝王,此刻竟背对着她无声落泪。 “我会放你离开。”他的声音沉闷:“但……必须等到大婚之后。” “这是为何?” 李焱转过头在迎上宋曦薄怒的视线,却是一言不发,快步上前拥她入怀,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阿曦,你骂我也好、恨我也好,但能多与你在一起待一天,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 宋曦在他怀里挣了挣,没有挣脱,最终不得不泄了劲,木然伏再他胸口。 “陛下,”良久,她苦涩发紧的声音自他胸口处响起:“既然如此,我愿陛下……与皇后娘娘百年好合。” 第73章 立后大典 九月初九,寅时。 宋曦被窗外的喧闹声惊醒。 推开床边的茜纱窗,只见远处宫灯一盏盏亮起,拳头大的夜明珠高悬树枝之上,璀璨的光芒几乎将黎明前最深的黑夜照彻得宛如白昼。 喧闹声穿透重重宫墙,由远及近而来,宋曦坐起身,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九月初九,正是钦天监为未来帝后择定的大婚吉日。 李焱就要与潘颖成婚了,而她所在的偏殿位于无极宫一隅,正式李焱出发迎亲之地,自然格外喧闹些,只片刻功夫,礼部官员的高唱颂词便依稀传来,伴随着宫人们此起彼伏的叩拜声。 ……竟是莫名刺耳。 “……”宋曦撑着额角,闭目听了片刻,只觉远处的一声声喧闹,都像金针般扎得她肺腑生疼。 终于,她再难忍受下去,轻声唤道:“映画姐姐,你在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映画披衣而起,端着一盏宫灯走来。 “姑娘怎么这会子醒了?可是渴了?奴婢这就吩咐人倒茶水来。” 宋曦摇头,拉着她问:“潘大人大约几时会到?” 映画表情一僵:“姑娘,您……当真要走?” 宋曦想也不想地点点头。 三日前,李焱来到偏殿,告诉她九月初九帝后大婚那日,他会让潘维来送她出宫。 “你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李焱与她相隔数米,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从此,你自由了。” 宋曦的声音疏冷而淡漠地点点头:“好。” 四周顿时寂静如死。 良久,李焱轻声问:“阿曦,你……当真要走吗?” 宋曦不答反问:“煜昭,你还是不愿告诉我你迎娶潘颖的真正理由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我明白了。”宋曦自嘲般笑了笑,抬起眼帘迎上李焱的的目光:“人生在世,不能总顾着自己快活,阿昭只是长大了,成了大越国君,必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了。” 李焱抓住她的手:“除了皇后之位,其他的我都能给你。如果你想要后位,我——”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后位。”宋曦面色一冷,甩开他的手:“我要的不过是心意相通、互相坦诚相待而已。阿昭,那日在佛堂,你分明宁死不远遂了潘太后的心意,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得不改变心意?阿昭,你可以告诉我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李焱慢慢松开了手,道了声意味不明的“没有”。 宋曦一时无法分辨他的“没有”究竟意味着无事发生还是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攥着他衣袖的手一寸一寸滑落,半晌才自嘲似地笑了笑:“我明白了。” “你不是煜昭了。”她的声音苦涩:“你是大越国君,李焱。” …… “走啊。”宋曦收拢思绪披衣而起,素白的寝衣裙琚拖曳在地,话音冷冷道:“不走留下来任人看笑话吗?” “姑娘,陛下他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映画不忍道:“陛下对姑娘您的心意,宫中人尽皆知,只是皇后之位恐怕就连陛下自己也无法做主……” “不必说了。”宋曦打断她,尾音微微带颤:“映画姐姐,连你也觉得我是为了后位才惺惺作态、飞走不可的吗?” 映画一怔,慌忙跪地:“奴婢万死!” “身为一国之君,总有苦衷、有无奈,我都能理解,可他总是让我等,等他变强、等他真正掌权、等他处理一切,哪怕一次都没有对我坦诚他的苦衷、他的难处……” 映画小声劝道:“陛下或许只想护姑娘周全,不愿姑娘卷入朝堂纷争。” “不。”宋曦断然道:“他……只不过是把我当作负累而已。认定我帮不上忙、认定我会拖累他,所以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 “怎么会呢,陛——” 宋曦抬手打断她的话,声音淡漠:“潘大人几时前来?” 映画苦劝无果,叹了口气,道:“昨日有人传话来说,潘大人今日辰时便会前来,带着您从太和门出去。” “知道了。”宋曦在妆镜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 “可否劳烦映画姐姐,最后为我绾一次发。” “……好。” 映画拿着梳篦,十指在她发间灵山穿梭,不一会儿就绾好了一个垂云髻。 “姑娘且看看,”映画打来妆盒,琳瑯满目的金钗步摇一字排开:“今日想佩戴什么发饰。” 宋曦的视线从一排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上掠过,没在它们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视线落在一根素银簪子上。 是出征西境时,李焱在鲤城所赠。 宋曦一指那银簪,道:“就用这个吧。” 映画从盒中捧出银簪:“这簪子素净,恐与姑娘今日的发髻衣衫不相配。” “那便劳烦为我换一身配得上它的装扮。” “是。”映画应了一声,刚准备动手,忽然听见外头声音响起: "吉时到——" 尖而高亢的唱礼声响彻云霄,宋曦心中一紧,猛地攥紧手中银簪,冰凉的触感刺进掌心,意识从未有过的清明,脑海中不由自主勾画出李焱身穿黑金吉服的模样。 少年帝王身形修长,肩宽腰窄,威仪赫赫,气度不凡,长身立于九龙丹陛之上,目光迎向他未来的皇后。潘颖头戴九龙九凤冠端坐在金凤銮驾之中,在鸿胪寺卿拖长的唱礼声中,由两名礼乐女官搀扶着下了凤驾,与李焱并肩登上九龙高台,接受文武百官朝拜…… “姑娘!”映画突然抓住她因过于用力而发颤的手,急道:“您被银簪砸破掌心了!快松手——” 宋曦听而不闻,这时远处隐隐传来整齐的跪拜和山呼:“臣等恭贺陛下乾健天行,坤柔俪极,皇后娘娘懿德柔嘉,正位中宫,惟愿帝后琴瑟和鸣,日月同辉,大越江山永固,万民同沐恩泽!” “铛——”地一声响,手中银簪坠地,宋曦弯腰去捡,却有一只骨节分明、五指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先她一步捡起银簪。 宋曦下意识抬眸看去,只见来人身形颀长,仪态端方,面如冠玉,脊背板正挺拔。 是潘维。 “潘大人。”她张了张口,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嘶哑得陌生,“潘大人怎么没去参加令妹的册后大典?” “陛下命臣护送姑娘出宫。”潘维拾起发簪,拉过她的手,本想将发簪交还于她,却冷不防看见她被簪尖和指甲刺破的掌心。 “你这是何苦?”他谈了口气,意味不明道:“你与李焱并非良配,从此天各一方,对你们二人都好。” “是吗?”宋曦疲惫地笑了一下,涩声道:“那便劳烦潘大人带我离宫吧。” 潘维“嗯”了一声,环顾四周,道:“潘太后的人此刻都在前朝观礼,我们从太和门出去。宋姑娘的行装可都收拾好了?” 宋曦将银簪塞进袖中,最后环顾了一眼无极宫偏殿,继而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好收拾带走的,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 …… 天色已经透亮,宫道两侧的行道树上都被系上了大红绸缎,脚下踏过的每一块青石地砖都遍洒金粉。远处的宫殿灯火通明,隐约还可听见丝竹舞乐之声。宋曦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却还是在转角处撞见几名手捧喜糖喜果的宫女。 “皇后娘娘与陛下站在一起,好生般配……” “那可不,皇后娘娘是陛下母家表妹,二人青梅竹马,陷害感情极好。” 宫女们转头一见宋曦,嬉笑之声戛然而止,纷纷低眉垂眼加快脚步匆匆而去。 “既然皇后娘娘已经入主中宫,那那位陆姑娘又当如何?” “如何什么?她一个御兽苑出身的奴婢,还能怎么着?即便伺候过陛下,以她的出身,顶天封一个选侍的位份,难道还能越过皇后娘娘吗?” “我怎么听说,她只是住在无极宫偏殿而已,并未伺候过陛下。” “那更好办了,该回哪去回哪去呗……” 宫女们的说话声渐渐远去,潘维微微侧头:“下人们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宋曦却平静地摇了摇头:“她们说得不错,我确实该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了。” * 半个时辰后,一顶朴素的青布马车碾过盛京城外官道,宋曦掀开车帘一角,恰好看见皇城上空燃放起漫天烟花, 而就在烟花熄灭的刹那,箭矢破空声骤起。 “砰——”地一声重响,宋曦被巨大惯性甩到车壁上,后脑重重一磕,头晕目眩中听见兵刃相接的锐响伴随着马匹受惊的嘶鸣。 “有刺客!姑娘小心!”潘维安排护送她的金武卫小哥暴呵一声,刀风箭雨随之破空而来。 宋曦挣扎着爬起,透过车帘缝隙看见年轻的金武卫左肩插着羽箭,正独战数名藏头盖面的黑衣人。 一支弩箭突然穿透车帘,擦着宋曦耳畔钉入车壁。宋曦心中一紧,当机立断抱着头跳下马车,恰好看见年轻的金武卫被长剑刺穿腹部。 热血喷在她脸上,带着刺鼻的血腥气息。 “姑娘快走!”金武卫拼死抱住黑衣刺客的腿,“进林子里去——” 剑光凌空而来,金武卫的泣血嘶吼戛然而止。 宋曦浑身一冷,转身冲向官道旁的密林。 第74章 容颜尽毁 “姑娘快走!”金武卫气空力尽、胸口中剑之际,仍拼死抱住黑衣刺客的腿,朝宋曦大喊道:“快进林子里去——” 冰冷的剑光凌空而来,金武卫的泣血嘶吼戛然而止。 年轻的金武卫双目睁大,一片热血自脖颈间的伤口喷溅而出,细碎的血星甚至破空而来径直洒在宋曦脸上。 分明是炽热的鲜血,却教宋曦浑身一寒,连惊叫都顾不上了,下意识转身冲进了官道旁的密林里。 “姑娘快走……别、别回头……”金武卫最后的声音混杂着剑锋刺破血肉的闷响,宋曦咬破舌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拼尽全身气力往密林深处奔跑,直到金武卫虚弱的喘息声完全被黑衣刺客的怒吼掩盖:“她往林子里跑了,给我追!” 低矮的灌木荆棘划破衣裙下摆,旁逸斜出额枯枝从脸颊上刮过,肺里像烧着一团火,五脏六腑割裂似的剧烈疼痛,宋曦却一步都不敢停下。 所幸茂密的树林遮挡了黑衣刺客的视线,宋曦一路奔逃都未被追上,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树木开始变得稀疏,追兵的声音也跟着越来越近,直到一处巍峨悬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树林尽头时,宋曦不得不绝望地停住了脚步。 绣鞋已经磨破,足底渗出淋漓鲜血,宋曦终于气空力尽软倒在绝壁悬崖边,就连黑衣刺客狰狞的冷笑声在她耳边响起都再也无力奔跑了。 “找到了!在这里!” “跑啊,怎么不跑了?” 一只铁钳般的手从背后伸来掐住她的后颈,宋曦整个人被从地上拎起,狠狠摔在悬崖边岩石上。刺目的天光下下,为首的黑衣刺客摘下面巾,露出一张狰狞而陌生的脸。 “我……咳咳……我并不认识阁下。”一路跑得太快,肺里火辣辣地疼,宋曦捂着胸口呕出几口鲜血,痛苦地喘息着,断断续续道:“……为何相逼至此?” “你不必认识我。”刺客首领捏着她的下巴,冷冷道:“我没找错人就行了。奸相宋业成之女、御兽苑奴婢陆月歌,是也不是?” “……” “不回答?那就是了,我们正是奉命来取你性命。”刺客冷笑一声,手中长剑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朝宋曦胸口刺下时,却被身后的刺客抬手拦下。 “大哥,你忘记主子特意嘱咐的话了吗?”他一指宋曦的脸,双手凌空一划,目露凶光:“杀她之前务必毁掉这张脸。” “是了,差点忘记主子的交代……”刺客首领捏着宋曦下巴左右转动,那目光不似在看人,倒像在欣赏一件必须被摧毁的珍品似的,凶光毕现的眼底隐约可见些许怜悯:“啧啧……可惜了这张漂亮的小脸蛋,主子可不希望你顶着这张勾人的脸蛋下黄泉。” 他虽一脸惋惜之色,可却干脆利落地扔了手中利剑,顺手从腰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 冰凉刀锋贴上脸颊,脑中不由自主忆起的却是李焱往日抚摸她脸颊时掌心的温度。宋曦一时恍惚,还来不及思考,剧痛便来得猝不及防——锋利的刀刃割开皮肉时的冷冰冰的触感竟比痛觉更先抵达脑识深处。 “你都要死了,也不怕告诉你。”刺客首领抽回匕首,伸舌舔着刀尖上的鲜血,慢慢悠悠道:“第一刀,是当今皇后娘娘赏你,告诫你不该没脸没皮勾引陛下。” “……”刀锋所过之处留下一道灼烧般的剧痛,宋曦紧紧咬着口腔里的软肉,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音来。 可痛苦还未结束,黑衣刺客的话音刚落,第二刀便又划向她另一侧脸颊,温热的暖流顺着脸颊滑落至嘴角,腥咸中带着铁锈味。 “第二刀,是太后娘娘赏的,卑贱奴婢,胆敢狐媚祸主,合该生受千刀万剐之刑!” “第三刀,你这双眼睛……” 当冷冰冰的刀尖抵在眼角,即将狠狠剜向双眼时,宋曦突然笑了,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阵气力,狠狠一推面前的刺客,想也不想便顶着血肉模糊的脸,纵身往身后悬崖下翻了下去。 猎猎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崖边隐约传来刺客们错愕墨惊呼:“自寻死路,她疯了不成!” “噗通——” 预想中粉身碎骨般的剧烈疼痛并未如约而至,她没有摔落在地,而是坠入一条湍急的河流中。 冰冷河水像千万根钢针扎进脸上伤口,整张脸烧起来似的,火辣辣地疼。宋曦在剧痛中急速下沉,不一会儿,黑暗吞噬了最后一丝意识。 最后的记忆是冰凉的河水灌入鼻腔。 坠入河水时,宋曦恍惚听到远处传来的怒斥:“找!都给我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拿什么给太后娘娘做交代!都给我下去找!” 太后娘娘……呵…… * 宋曦猛地睁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鼻腔里充斥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宋曦试图睁眼,却只感受到厚重的压迫感——她的眼睛被层层纱布裹住了,她下意识抬手抚上脸,却只摸到紧绷着的层层纱布,就连指尖都缠着一圈细布。 “别碰。” 陌生而温润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伴随着药杵捣药的沉闷声响。宋曦触电般收回摸向脸颊的手,循声转过头,双眼却看不见任何东西,记忆已经如潮水般涌来…… 黑衣刺客闪着寒光的匕首、皮肉被刀锋割开时的锐痛…… 心中一阵慌乱,颤抖着抬手摸脸,失声道:“我的眼睛……” 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般刺痛,泪水无声滑落,沁入脸上的伤口,引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下一刻却被人轻轻按住手腕:“暂时失明,不要惊慌,务必小心静养才是。” “……暂时?”宋曦连声音都在颤抖:“我的眼睛……还能好?” “你若再哭下去,恐怕就不能了。”男人说着,递来一只温热的茶盏抵在她唇边,药香混着蜂蜜的清甜香气涌入鼻间。 “把药喝了。”男子的衣袖掠过她下巴,带着些许草木的清香:“你坠河撞伤了头,淤血堵塞眼周经络,所以才会一时失明,待淤血疏清便会重见光明。” “原来如此。”宋曦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待她伸手抚上脸上厚厚的纱布时,心中又是一沉。 那黑衣刺客在她脸上深深割了两刀,再加上坠崖落水……如今她的脸恐怕已经不能看了。 “姑娘?”那男子见她久久不语,不禁放缓了语气,温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脸上伤口不适?” 宋曦一缠裹在脸颊上的厚厚纱布,嗓音苦涩:“我的脸……” 对面一阵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伤口很深,又在落水时又受到河底的岩石摩擦,不过你且放宽心,伤口总会愈合。” 伤口是会愈合,可愈合后的面容怕是再无可能恢复如初了。宋曦心中一阵悲苦——潘氏姑侄二人委实心狠手辣,她都已经离开皇城,她们仍紧追不放,甚至毁她容貌害她性命,她究竟要退让到什么地步,她们才会满意呢…… “也罢。”宋曦收回思绪,苦涩地笑了一下:“这张脸从来也没给我带来过什么好事,没了也好……没了最好……” “你无需多想,”男人语气随意,“皮肉伤而已,有我在,断不会让你见不了人。” “你不必安慰我了,伤得有多严重我心里清楚。”宋曦自言自语般小声说着,又强大精神抬脸朝那男子所在的方向,道:“还未请教恩人姓名。” “举手之劳,不敢以恩人相称。”男子温润的嗓音娓娓道:“鄙姓夏,字渊渟。” “原来是夏恩公。”宋曦动了动身,想要行礼,浑身却抽不出半点力气来,很快就被夏渊渟按住了肩膀。 “你身体虚弱,不宜擅动,先好好养伤吧。” 宋曦“嗯”了一声,心中却一阵恍然,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养伤?可即便养好了伤,她又能去哪里?如果潘太后等人知道她还活着…… 想到这里,宋曦一阵激灵,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不……我不能再就在这里了。” “怎么了?”还没完全起身,肩膀就被夏渊渟按住,对方声音里已隐隐带着些许怒气:“都说了你伤势未好,不宜乱动,这双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夏公子。”宋曦攥着他的衣袖,急道:“追杀我的仇敌甚是凶残,如果他们知道我没死,寻了过来恐怕会连累公子……公子救我性命,我本就无以为报,若再累及公子,我——” “姑娘若真想谢我,就好好喝药、好好养伤,早日好起来吧。”夏渊渟打断她,又一只盛满汤药的茶盏送了过来抵在她唇边,药汁温度刚好,“你眼下目不能视,能走去哪里?我千幸万苦救你回来,不是眼睁睁看着你再走进深山老林送死去的。” “可是追杀我的人——” “你放心,常有人失足坠崖,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好运得救。我见你脸上伤口便知道你遭人逼杀,早将一具新死的女尸换上你的衣服带上你身上贵重之物顺流漂下,如今已过去数日,想必追杀你的人已经在下游找到‘你’的尸体了。” “贵重之物?”宋曦一怔,下意识摸了摸头顶——果然,李焱赠她的素银簪子已经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剧情需要,很快就会恢复的 第75章 复仇的决心 宋曦怔了怔,忍不住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夏渊渟:“盛京城郊,凤凰山山腰背阴处,离你坠崖落水的地方二十里。” 凤凰山…… 乍一听这三个字,宋曦心尖不禁为之一颤。 那日浑浑噩噩,没有注意到自己竟又回到了凤凰山,而那凤凰山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位精通药理的夏公子。 “凤凰山中残留着古时候留下的残阵,地脉殊异,寻常人贸然进山,必定困死在山中,因此山中人迹罕至。”宋曦转向声源,“夏公子精通医术又心思缜密,会隐居在这种罕见人迹之处呢。 “当啷”一声,夏渊渟放下药盏,衣袖带起一阵清冽的药香:“这位姑娘,在下从未问过你为何满脸是伤坠崖落水,你也不必过问我的过往。” 宋曦浑身一浸,下意识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夏渊渟很轻地“嗯”了一声,端起已经空了的药盏:“好好休息吧,不要多想。” “好。”宋曦应了一声,却循着声音的来处,突然抓住夏渊渟将要抽离的手腕,“我不问你,但你总可以告诉我你救我的理由吧?” 回答她的是一片如死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片沉默中过去了很久,就在宋曦差点以为对方已经悄然离去时,清雅的药香再度扑面而来,对方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隔着厚厚的绷带似乎正在摩挲她的侧脸。 良久,他抽回手,嗓音平复如常:“我是医者,自然应当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既然是医者,就应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同样的话,宋煦过去也常挂在嘴边。宋曦思绪一乱,幼时的记忆恍惚浮上脑海。 “哥哥为何要入朝为官呢?我记得哥哥从前分明希望成为一名医者,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呀。” 年轻的宋煦站在镜前整理衣冠,闻言回过头冲她笑了笑,道:“哥哥现在也是一名医者,只不过行医之地从草堂药庐换做朝堂之上,有朝一日,若我功成,便可救更多的人、使更多人免于灾祸。” 年幼的宋曦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摇摇头道:“听不明白。” 宋煦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 时间弹指过,在夏渊渟的照料下,宋曦身上的伤一点一点好了起来,夏渊渟说她的眼睛应该好得差不多了,便在一个午后开始帮他拆卸脸上的纱布。 “慢慢睁开眼睛。”覆在眼上的白纱被一层一层取下,夏渊渟的手掌虚挡在她面前,嗓音轻柔:“先别急着抬眼,看着脚下适应一下光亮。” 宋曦缓缓睁眼,蝶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渐渐聚拢,最先清晰的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素白裙裾上落着三两点细碎的阳光,仿佛点点碎金。循着夏渊停的话音,她缓缓抬起眼帘,视线顺着脚下的青石地砖一寸一寸向上爬升,逐一掠过屋子里的药炉、桌椅、床榻……最后停在面前手持剪子的男人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身材挺拔孤峭的年轻男人,比她想象中的高大不少,在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时,竟陡然产生一种熟悉的压迫感。 晨间的阳光稍显刺眼,她抬眸望向他的面容时,却被刺目的阳光晃了眼睛,忍不住蹙着眉闭上了眼。 “都说了先不要抬眼。”夏渊渟反手关上窗子拉起了竹帘,话音里带上了些许责备的意味:“你的眼睛刚恢复,受不了强光。” 宋曦“哦”了一声,在适应忽如其来的亮光后,再一次尝试着缓缓睁眼。 “来,看着我。”夏渊渟在她面前蹲下,微微抬头看她,伸手在她眼前比了个数字,问:“看得清吗?这是多少?” 些微的天光自他微微展开的指缝间漏下。宋曦下意识朝他投去视线,却在看到他的面容时不由得愣住了——眼前人生得颇为俊美,剑眉斜飞入鬓,眼如秋水寒星,下颌线如刀刻般流畅完美,虽只着一身素白衣衫,身处林间简陋小屋之中,却难掩一身矜贵。不知为何,宋曦望着他,心底竟莫名生出一阵莫名的熟悉之感。 “怎么不说话?看不清吗?”夏渊渟见她久久不语,脸色一凝,微微蹙了眉朝她靠近了些许,手指几乎快要怼到她脸上:“现在呢?看得到了吗?” “……” “三根。”宋曦哑声回答。 夏渊停松了一口气:“不错,能看见就好,暂时看得不清晰也无碍,好生休养几天慢慢也就恢复了。” 宋曦“嗯”了一声,眼上缠了几日绷带,稍有些不舒服,她下意识想揉揉眼睛,刚抬手就被夏渊渟捉住手腕。 “你刚复原,千万别用力揉眼睛。”他正色道:“若是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帮你吹吹。” 宋曦一摇头,正想说话,视线却瞥见夏渊渟眼眸里映照出的自己的模样,心口忽然一窒,颤声问:“有镜子吗?” “……”夏渊渟手上的动作一顿,略一思忖,转身取来一面铜镜,却没有马上交给宋曦,只问她:“你确定现在就要看吗?” 宋曦没有说话,却是径直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铜镜,深吸一口气,翻过镜面。 视线落在镜中人面容上的一刻,宋曦手腕蓦地一松,铜镜自她手中松脱砸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裂为数瓣的镜面映照出她如今的样子——左边一道足有二寸长的伤痕自眉角向下一路蔓延至脸颊,右脸数道短而锋利的伤口交错,右眼下方被河底的岩石蹭破了一大块皮肉,脸颊一块的皮肤扭曲皱起,半张脸仿佛被撕碎后又粗劣缝合在一起的一样,扭曲又丑陋。 即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知道面容被毁后模样定不会好看,可乍一看见自己如今的尊容,宋曦不由得瞳孔收缩,呼吸陡然停滞一瞬,五指失力,铜镜自手中滑落,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不!这……这不是我!”宋曦发出一声尖叫,下意识伸手抚上脸颊,指尖触碰到的再也不是过去那般光滑柔软的触感,取而代之的却是凹凸不平的褶皱和凸起。 陌生而真实的触感让五脏六腑紧紧揪在一起,生出阵阵绞痛,宋曦捧着自己的脸,俯身看向地上的铜镜,每一片碎裂的镜面都映照出那张残破扭曲的脸。 “怎么会这样……”宋曦双手抱头试图把自己残缺的面容藏起来,泪水不受控制般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颊蜿蜒流下,残忍灼烧着她面颊上的每一道伤口。 “够了!”夏渊渟一脚踢开地上的碎镜,倾身抓住宋曦的手腕,强迫她把手从脸上拿来,厉声斥道:“哭什么哭!你的眼睛还未完全恢复,这是彻底不想要了吗?” “你走开!不要看我……”宋曦在他手中用力挣了挣,却没能挣脱对方钢筋般的五指,只能用力把头撇向一边,颤声哽咽道:“别看我……我现在的样子,比鬼还丑……” 夏渊渟一阵沉默,接着忽然浅浅一笑,动作轻柔地扳过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放缓了声音,问:“之前是谁说的,这张脸没了也没有关系?怎么这会子又哭得这样伤心?” “没有关系?”宋曦从他手中挣扎着撇过头,抽泣道:“脸都没了,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你还不如不要救我……顶着这张脸活下去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好——” “你怎么能这么想!”夏渊渟厉声打断,伸手扳过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生命比什么都重要,你倘若死了,再好看的皮囊也要在土里发烂发臭,可你活着却能做很多事!” “你不明白……”宋曦的手悬在脸颊之上,想碰却不敢触碰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泣泪道:“我早就一无所有……父亲、哥哥,还有家人……原以为此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可是如今,连完整的脸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这幅鬼样子,还能做什么……” “沦落至此,你心中就没有冤屈、没有怨恨吗?”夏渊渟弯腰捡起一块碎镜举到宋曦面前,另一手强硬地扶着她的脸不容她逃避镜中映照出的残破面容。 “如果你实在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夏渊渟捧着她的脸,直勾勾望着她泪雾盈盈的双眼,一字字道:“那就想一想如何报仇吧。” 宋曦懵然抬眼,恍然重复他的话:“报仇?” “不错。”夏渊渟看着她,微凉的指尖抚上她脸上的伤口,低沉而温润的嗓音里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似的意味:“受人戕害的人分明是你,即便要死,也不该是你死,而是伤你害你的人伏诛受死,你步步退让,对方却寸步不让将你逼至绝境,你若真死了才是遂了他们的心意,凭什么你要命赴黄泉受苦受难,而你的仇敌却踩着你的尸骨以你的痛苦为乐?” “是了……凭什么他们在外逍遥快活……”宋曦眼眸转动望向夏渊渟手里破碎的镜面,第一次直面自己损毁的容颜:“我已经离开皇城,离开他……究竟还要我退到何处?” 既然一味退让并无用处,那么从今往后,她不会再退半步。 “潘太后……潘颖……”镜中的人面渐渐扭曲,宋曦紧紧咬着下唇,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五脏六腑里逼出来的一样,夹杂着刻骨的恨意:“今日之痛,来日我必百倍奉还……”——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76章 抉择 又过了几日,已是初冬。天空开始落雪,凤凰山脚下万壑净雪,举目一片洁白。 晨光侵晓时,宋曦对镜而坐,铜镜里映照出的脸,伤口上的结痂已经开始脱落,虽不像初见时那般狰狞可怖,却仍是丑陋扭曲,难以入目。 宋曦的手指缓缓抚过左边脸颊上最深的疤痕——从眉骨斜划至唇角,宛如一条二寸长的蜈蚣盘踞在脸上,伤口上的结痂已经脱落,露出新生的嫩肉,那些新生的皮肉颜色泛粉,微微凸起,触感柔软,颇为突兀。 宋曦轻轻摩挲着那道疤,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既厌恶又愤怒,强攥着掌心,五指指甲几乎全都陷入掌心的皮肉里才强压下砸毁眼前铜镜的冲动。 这是夏渊渟位于凤凰山脚下住处里的最后一面铜镜了。短短不到一个月,她就已经砸毁不知道多少面铜镜。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复仇,但这段时间每一次看着夏渊渟给自己脸上的伤口敷药、每一次拆开包裹着伤口的白纱,她都要重新说服自己接受眼前这幅残破扭曲的面容。 世上的女子大多是爱惜自己的容貌的,虽然嘴上说面容毁了便毁了,可第一眼见到自己损毁的面容时,宋曦的理智近乎完全崩溃,从夏渊渟手中夺过破碎的镜面,试图用其锋利的边缘割破喉咙。 “凭什么死的人是你!”夏渊渟从她手中夺下碎镜,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伤你害你的人伏诛受死,你步步退让,对方却寸步不让将你逼至绝境,你若真死了才是遂了他们的心意,凭什么你要命赴黄泉受苦受难,而你的仇敌却踩着你的尸骨以你的痛苦为乐?” “可是我这幅模样,还能做什么呢?”宋曦的手悬在脸颊之上,想碰却不敢触碰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泣道:“我早就一无所有,如今连脸都没有了,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和皇后……我如何为自己讨回公道?” 夏渊渟:“你是说逼杀你的人是当今潘太后和皇帝新立的潘皇后?” 宋曦的话音猛地窒住,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心绪难平,竟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转念一想,夏渊渟说得不无道理:潘太后等人将她逼入绝境,自己作为受害者凭什么要为他们遮掩罪行? 想到这里,宋曦又恨又恼,再也忍不住,将潘氏等人对自己所做恶行一一告知夏渊渟 “……现在她们满意了。”宋曦抚着脸颊上蜿蜒刺目的伤口,声音悲苦道:“我现在这幅模样,即便活着,也回不去皇城了,说什么报仇,都是虚话。” “你想错了。”夏渊渟静静听完她的话,以手支颐,略一思索道:“你并非一无所有,想要复仇,有些东西远比美丽的面容更有用。” 宋曦不解道:“什么?” 夏渊渟:“皇帝对你的感情。” * “宋姑娘,我有一物给你。”夏渊渟温润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曦思绪回拢,透过镜子看见他手里托着一只小小的白瓷瓶,瓶口已经被打开,隐约可见里面盛着色泽如玉的药膏。 宋曦从他手里接过瓷瓶,轻轻抠出米粒大小在掌心化开,刹那间,淡淡的药香蔓延开来。 “这是……”宋曦微微睁大眼,诧异道:“这是紫菁玉容膏?” 夏渊渟眼底隐隐可见赞许之色:“不错,此药是照着古方调配,在此之前已经试用,不像记载中的那么神奇,却也能够去腐生肌,虽不能令你的脸恢复如初,但却可以最大程度淡化伤痕。此药乃古籍所载,如今早已经不传于世,宋姑娘一见便知,果然博闻强识,令人叹服。” “家中兄长素喜钻研医术,家中相关书籍颇多,幼时我碰都不曾碰一下。后来家里出了事,我遁入凤凰山中避祸,无事可做便把兄长留下的书籍翻了个遍,但对药理常识只不过略知一二,方才是闻到了药膏里特殊的草木幽香随口猜测而已,算不上博闻强识。”宋曦端详着手里的瓷瓶,忍不住问:“夏公子此药是专为我调配?” “不错。”夏渊渟道:“此药虽为古法,所幸药材并不难找,只不过调配成药需要的时间长了些,今日才堪堪配好。如今你的伤口已经愈合,新生的皮肉已经快长好了,若要用药便需趁早,否则等皮肤彻底长实,这药就再不到作用了。” “多谢夏公子费心,我这就——” 宋曦刚想上手抹药,却被夏渊渟抬手拦下。 “先等一等。” 宋曦疑道:“怎么了?” 夏渊渟道:“此药虽然能淡化伤痕,却不能令你恢复如初,你……不要对它抱有太大希望。” 宋曦苦笑一声:“能好一点点就已经足够了,我这幅模样又怎敢奢望完全恢复……” “其实完全恢复也不是不可能。”夏渊渟打断她:“宋姑娘既知紫箐玉容膏,想必也知晓西境有一古法秘药,名叫雪莲精?” 宋曦心口一紧,下意识抚上左眼下,那里曾有一星端国公世子留下的刺印血痕,数月前李焱带兵征伐西境,为了除去她眼下血痕特意上山寻找雪莲制药。 “是了……我怎么忘记了。”宋曦恍然悟道:“若说去腐生肌,雪莲精才是最管用的,我从前得过一些,效果确实立竿见影,可惜早就用完了。” “用完了再做便是。”夏渊渟轻描淡写道:“雪莲虽然金贵,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皇帝愿意为你寻来足够的雪莲,你的脸就能恢复如初。” “你……你什么意思?”宋曦懵然问道,可是心底已隐约猜到夏渊渟话中含义。 “按照惯例,来年开春,皇帝必定会带着新后赴城郊蟠龙山脚下蚕坛参加亲蚕礼。你不是想要回宫吗?那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 “你开什么玩笑!”宋曦陡然站起身,转身面对夏渊渟,用自己残缺的脸对着他。 “我怎么能……怎么能顶着这张脸出现在李焱面前……” “为什么不能?”夏渊渟抚上她的脸颊,刻意放慢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带着致命的蛊惑意味:“他若当真如你想的那般爱你,便不会在意你的容貌,你就更该让他亲眼看一看他的皇后,把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否则,岂不是辜负了那位潘皇后的一番‘好意’?” “可是我的脸……”宋曦猛地回头,视线重新落回镜子上,哽咽道:“让他看见我这幅模样,还不如杀了我……” 夏渊渟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情绪,但最终,他只是合上瓷瓶重新放回宋曦手里,淡淡道: “用我的紫菁玉容膏,伤痕虽会淡化,却永远无法恢复如初,在皇帝面前露面,让他用雪莲精救你。如何选择,都随你。” * 按照祖制,圣上大婚后的来年三月,需携新后亲启亲蚕礼,以示劝客农桑、帝后和睦之意。 宋曦一身素白衣衫,头戴着宽檐帷帽,帽檐垂下的薄纱遮住大半张面容,只露出一截白皙小巧的尖下巴。她站在喧闹的人群边缘,隔着眼前轻纱望向远处缓缓行来的帝后仪仗。 圣上携新后共乘一车,明德帝李焱一身玄色织金龙纹袍立于车前,金线绣制的龙纹在三月的阳光下熠熠生光,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威严俊美。新后潘颖一袭同色织金凤袍,头戴凤冠,笑容端庄,一手挽着李焱的手臂与他并肩而立。 “……” 宋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年轻的帝后,看起来委实般配。 祭乐悠扬,百官跪拜,李焱牵着潘颖的手,一步步走向祭台。潘颖微微侧首,对他款款一笑,而他亦低头看她,目光温柔。 帝王和睦,天下太平,在场百姓伏地跪拜,山呼万岁。 宋曦的呼吸微微凝滞,五指越攥越紧,过往旧事如云烟过眼。 凤凰山中,是他说一定会回来找她,断不会让她苦等无果,可她等来的却是端国公府捉拿逃奴的打手。 也是他说这普天之下凡目之所见都将为他所有,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可她最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偏偏给不了…… 既然做不到,为何要胡乱夸下海口? 明明是他求着她不要忘了他,可她刚离开数月,他便已经顺理成章地现在其他人身边。 他曾把后位双手捧至她眼前,可眼下她却只能戴着帷帽,藏身人群之中,看着毁她容貌之人心安理得站在他身边,被他温柔凝视、受万民朝拜…… 命运对她何其不公,如果宋家没有出事就好了、如果没有在凤凰山中救下倒在血泊里的煜昭就好了……如果那样,是不是就不用遭受眼下所忍受的这些痛苦了? 宋曦咬着舌腔里的软肉,心中怨愤久久难平,最终,她缓缓抬手,迎着李焱目光所及的方向,指尖轻轻拨开帷帽薄纱一角,让三月微风拂过她的脸。 祭台之上的李焱脚步一顿,视线往她身上扫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没苦硬吃跑来西藏玩耍,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不是开玩笑的,现在就是高反严重,头痛得快炸了,对着手机码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有些错别字啥的瑕疵请多包涵,过几天一起修改。 * 感谢订阅 第77章 恩断义绝 为了准备潘皇后的亲蚕大典,礼部足足从九月筹办到了第二年三月,可现如今礼部上书奏请确定亲蚕大典最终章程的折子却被明德帝李焱用朱笔狠狠划了一道扔下龙案,鲜红刺目的墨迹几乎穿透纸背。 折子“啪”地摔在地上,吓得御书房侍候的宫人齐齐一颤,连呼吸都屏住了。 “拿回去重新草拟。”李焱脸色冰冷,看也不看案下垂首侍立的礼部尚书,声音毫无起伏,冷若寒霜:“朕不会与潘后同行主持亲蚕礼,章程之上不可体现朕的名字,至于其余按照章程进行便是,重新起拟的章程不必再报朕知。” “陛下……”礼部尚书许志平闻言立刻跪伏在地,抵着地面上冰凉的大理石地砖,额头冷汗涔涔:“陛、陛下……帝后新婚第一年共同主持亲蚕礼,以祈农桑丰饶,彰显帝后和睦,天下昌平,此乃祖制。因有陛下参与亲蚕大典,所以必须陛下亲自裁定日期才是。” “许尚书听不懂朕的话吗?”李焱抬眼,话音不耐,眸色森寒,“爱卿若是听不懂,朕就重复到你听明白为止——改章程,朕不会与潘皇后一并主持亲蚕礼。” “陛下请三思……” “改!” “是!”天子声色俱厉,威压如山,许尚书再不敢多言,捧着折子战战兢兢退了下去。 礼部尚书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门外,殿内沉寂片刻,李焱冷的目光落在龙案堆积如山的奏折上,眸光忽然一沉,抬手一扫,案上整摞文书“哗啦”一声全数被扫落在地! “都朕滚出去!” 宫人们如蒙大赦,匆匆行礼告退。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过后,偌大的御书房顿时寂静无声。 李焱胸口剧烈起伏,缓缓靠向龙椅,两只指节抵着眉心,眼底一片阴郁,另一只手无声攥紧袖中银簪。 “阿曦,你究竟在哪里……” 大婚第二日,宫外传来噩耗——宋曦在离京路上遭人暗杀,随行护卫尽数战死,宋曦乘坐的马车则一头扎进城郊密林,狂奔上山后坠入山崖,不知所踪。 李焱闻讯后,惊痛欲死,丢下新后潘氏,亲自带领金武卫精兵策马出城。 依大越婚俗,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百姓,新婚第二日都有新妇回门之俗。按理来说,身为天子的李焱该与皇后携手登车前往潘丞相府,是以宫门外的南北大道一时围满了盛京百姓,礼部与内务府官员自前夜起就在御道两侧严阵以待。 然而彻夜等候一见圣颜的京城百姓没有等来帝后携手归宁回门。 那日一早,御道两旁挤满翘首以盼的百姓,人人引颈而望,只为一睹帝后归宁的盛景。然而宫门轰然大开,却见年轻的天子身上还穿着大红喜袍,纵马疾奔而出,鲜艳的红衣喜袍的大袖衣摆在身后猎猎飞扬,身披金甲的金武卫铁骑紧随其后,马步声滚滚如雷,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盛京百姓还未来得及回神,年轻的帝王身影已掠过长街,消失在城门方向。 偌大的街市一时寂静如死,片刻后宫门外哗然,私语和议论此起彼伏,不安的情绪如野火蔓延—— “方才过去的是圣上?还带着金武卫精锐,这是做什么去?” “今日不是皇后娘娘归宁回门的日子吗?陛下怎么一个人出城去了?那皇后娘娘怎么办?” “你们看到了吗?圣上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婚服……衣服都没有换,难道圣上昨夜没与皇后娘娘同房?” “我看皇上面色忧急,连与新后归宁都顾不上了,莫非是边关告急?” “边疆告急?难道西边的胡人要打过来了?不要啊……” “……” 惶惶之际,快马加鞭紧随而来的宫城禁军已沿街喝令:“圣驾出巡,闲人退避!” “……” 数日后,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在凤凰山北麓山脚下的河道中被人发现,从其所着衣物、佩戴首饰来看,正是失踪多日的宋曦。 明德帝罢朝三日,三日后重回朝堂的第一件是便是收回崔相手中摄政之权,第二件事则是将翰林院院士潘维擢升为盛京城京兆尹,官拜正三品。 潘维的官阶虽升,却远离朝堂,平日里在盛京城府衙中办公处事,不必日日朝拜,实则明升暗贬,与失去圣心无异。 …… “皇上这是何意!”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李焱思绪回笼,抬头望向殿门,只见潘太后携怒而来,夜闯无极宫,将礼部上报请求钦定亲蚕礼日期的折子拍在李焱面前,厉声喝问道:“请陛下解释解释这份奏折上的朱批。” 李焱伏从掌间抬起头,瞥了一眼被潘太后摔在眼前的奏折,不答反笑道:“许尚书刚从朕这里出去还没有一柱香的功夫,这份奏折就到了母后手里,母后在宫中的势力还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啊。” 潘太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外之意,双指曲起重重叩了叩龙案,厉声道:“皇帝不必转移话题,且与哀家说一说,被驳回的礼部奏折是怎么回事?” “朕以为已经与许尚书说得很明白了。”李焱看也不看那奏折,漫不经心道:“朕不会参加亲蚕大典,既是皇后的亲蚕礼,皇后自己定日子便是,无需问朕的意见。” “胡闹!”潘太后怒道:“帝后亲蚕是祖制!你立后的第一年,若不与皇后共祭农桑,天下人会如何看你?如何看皇后?” “随他们怎么看。”李焱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左右如今这个帝位是朕在坐着,他们若心有不满,自凭本事来夺皇位便是。” “皇帝慎言!”潘太后气得连指尖都在发抖,“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帝位归属事关重大,即便你是皇帝也不容戏言!你如今种种作为,更是连祖宗礼法都不放在眼里了,哀家身为当朝太后,断不能容你胡来!” 李焱略一闭眼,复又睁开眼睛,缓缓站起身,一袭玄色龙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 “母后错了。”他的话音里隐隐带着森然寒意:“朕不是不把礼法放在眼里——” “朕是不想把潘氏放在眼里。” “你!”李焱口出惊人之语出警太后瞳孔骤缩,猛地一拍龙案,刚想开口,忽而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底怒意,缓和了语气,温声道:“焱儿,哀家知道你对宋曦之死耿耿于怀,可哀家早就说过,她的死与哀家无关!你难道要因为一个死人,连哀家的话都不听了、江山社稷都不顾了吗?” “死人?”李焱眸色骤冷,声音轻得可怕:“阿曦不会死的。” “焱儿,你还是如此执迷……” “母后不必再说,阿曦身在何处,朕迟早会查清楚,然后再亲自接她回来,至于究竟是谁害她,朕也会查证清楚,给她一个公道。” 太后脸色微变,随即冷笑:“查?有何可查?她坠崖而死,尸骨都已经被找到了,她与皇帝你的信物也在尸体之上,难道还不够证明她已经身陨?皇帝莫再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李焱盯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意森寒彻骨,潘太后不由得脊背一凉。 “母后为何如此笃定阿曦已死?”李焱冷冷的眸光直勾勾落在潘太后脸上,慢条斯理道:“还是说她出事确实是母后的手笔?” 太后呼吸一滞,随即怒而否认道:“哀家有什么必要骗你?你既已立颖儿为后,又送宋曦离京,她在哀家眼里已无半点威胁,哀家何处大费周章暗害一个孤女徒生事端?焱儿,你如今是连母后的话都不相信了?连母子情分都不要了吗?” “情分?”李焱嗤笑一声,“母后威逼朕立潘颖为后时,就已把你我之间所剩无几的母子之情消耗殆尽了。” “焱儿,你——!” “够了。”李焱打断她,冷冷重复:“朕最后说一次,亲蚕礼,朕不会去,母后不必再劝。” 太后怒极:“当日新婚回门,你未与颖儿同回潘府,已惹众人非议,如今你又缺席亲蚕礼,你让皇后的脸往哪儿放?!” 李焱眸色一厉,一字一顿: “她没地方放,那就把位置腾出来——” “让知道该放哪儿的人来坐!” 潘太后瞳孔骤缩,彻底震住。 “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潘太后声音发颤,面容扭曲,“你是在威胁哀家吗?为了一个宋曦,竟然这样同哀家说话?” 萧景琰转身不愿再看她,声音冷得犹如少年万载凝而不化的冰锥: “母后若无事,便请回吧,朕要就寝了。”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狠狠一甩袖,却没有离开,而是高声唤道: “来人!” 御前总管秦福广匆匆而来:“太后娘娘。” “皇帝要就寝了,去传皇后前来侍寝!”潘太后转向李焱,声色具厉道:“皇帝大婚已半年之久,却至今未与皇后合房,今夜无论如何,哀家都要亲眼看着你二人行合房之礼。” 第78章 一生只爱一个人 飞凰宫,鎏金银竹节铜熏炉中的安神香还未燃尽,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卯时三刻不到,天刚微明,宫城的轮廓在浅金色的晨光之中若隐若现。大越新后潘颖已起身端坐在妆镜台前。她刚晨起,还未来得及施粉敷黛,铜镜里映照出她如羊脂玉般细腻雪白的肌肤。 她的贴身大宫女岚珊领着梳头嬷嬷并八名宫女捧着衣衫首饰垂首侍立在侧,连呼吸都轻得几若不闻。 “这个时辰,陛下大概已经下朝了吧。”潘颖望着镜中的自己,随口问道。 “是。”岚珊拿着梳子,熟练地为她疏顺如瀑般地长发,恭声应道:“无极宫那边传来消息,陛下已经下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 “父亲说许尚书已将请奏亲蚕礼章程的折子递上去了,想来今日陛下圈阅同意后便能定下来了。”潘颖唇角微扬,眼底的期待一闪而过,拍了拍岚珊的手,道:“今日的衣饰发型都弄得精致些,本宫稍后还要面见陛下。” 岚珊应了一声“是”,挥了挥手稍退半步,召身后的宫女上前。 “娘娘要面圣,奴婢为您梳一个百鸟朝凤髻如何?”嬷嬷捧着梳匣上前,从中挑出一把犀角木梳,待潘颖颔首同意后便手持发梳,从乌黑的发梢开始,一寸寸缓缓往上梳理。 发丝垂顺如瀑,在熹微的晨光下闪动着淡淡的金光。 潘颖闭目养神,任由梳头嬷嬷十指在自己发间游走,把一缕缕墨发层层盘绕,不出片刻便在头顶堆叠成凤凰羽翼的模样。 “娘娘发丝如墨,当真见人艳羡。”梳头嬷嬷有意讨好,连声奉承,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支累丝九凤衔珠钗插入潘颖发髻之中。凤嘴中指甲盖大小的东珠在天光下闪动着柔和的光亮。 潘颖的目光落在镜中,只见镜中人眉目如画,唇若染朱,乌发堆雪,宛如神妃仙子,华贵不可方物。 “娘娘今日真美。”岚珊亦笑着附和,一边替她整理发髻,一边道:“陛下见了,定会心动。” “陛下?”听到岚珊说起李焱,潘颖勾了勾唇角,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眼底戾色一闪而过:“他见过宋氏那样的绝色美人,那有那么容易对旁人心动,否则也不会大婚半年有余,一次也未在本宫寝宫留宿。” 岚珊是心腹宫女,潘颖早就告知宋曦的真实身份。 此刻岚珊见她面有不悦之色,连忙劝解道:“娘娘是千金之躯,如今又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那宋氏不过一介罪臣之女,微弱萤火之光,岂能与娘娘日月争辉?陛下当初不过一时被美色所迷,如今还不是把那罪臣之女送出宫外了吗?” “是吗?”潘颖站起身,让宫女们服侍她脱下寝衣,五指紧紧攥紧,恼怒道:“在本宫看来,陛下恐怕一时半会忘不了那宋曦,她已身死半年有余,陛下仍然不愿留宿本宫寝宫,别以为本宫不知道,如今宫中上下都在暗地里看本宫笑话,称本宫为‘处子皇后’,当真可恶!” “娘娘息怒!”主子动怒,岚珊连忙伏地请罪,“奴婢放肆,自有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管教,娘娘莫要因此动怒,仔细伤了身子。” “起来吧,他们说得也不错。”潘颖朝岚珊摆了摆手,继而展开双臂由八名宫女同时伺候着换了新衣,一时间有人托着宽大的衣袖,有人整理如凤凰尾羽的裙摆,有人为她系上腰间玉带,众人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不多时,镜中映照出的神情疲惫、眼带倦意的年轻女子已经摇身一变,做了母仪天下的大越国母装扮。 “……他们说得不错,大婚半年有余,别说留宿飞凰殿,陛下就是连多看本宫一眼都不愿意。”潘颖无声地攥紧五指,说话间唇角却缓缓勾勒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不过到此为止了。她想。潘太后终于要出手干预了。 只要侍了寝,她会是真正的皇后,母仪天下、统御六宫,再无人敢质疑她的地位。 “太后娘娘心疼主子,自然不会看主子受委屈而袖手旁观。”岚珊伺候潘颖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练就得炉火纯青,顺着潘颖心中所想道:“陛下又一向孝敬潘太后娘娘,经太后一劝,定会亲自前来与主子修好。” “娘娘,太后娘娘身边的李嬷嬷来传话了!”与此同时,飞凰殿的小宫女匆匆而来,满脸喜色道:“太后娘娘凤驾已至无极宫,请娘娘即刻准备前往养心殿!” 说什么来什么。 岚珊领着一屋子宫女盈盈下拜:“奴婢恭喜娘娘。” 潘颖心跳微快,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终于……她的李焱哥哥终于要成为她的夫君了。 潘颖步伐款款,脚步轻盈如凌风踏雪,一步一步踏上无极宫殿外的长阶。 急促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嗡嗡作响,一下一下,像是要冲破胸膛。 可就在她即将走到殿门前时,殿中陡然响起一声厉呵! “朕说了,朕是不会与潘颖一道出席亲蚕大典!” 李焱冰凉冷漠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殿门,犹如一把利刃,狠狠刺入潘颖耳中。 他不参加亲蚕大典? 他不与她一同参加亲蚕大典? 潘颖的脚步猛地顿住,怒火“噌”地一声蹿起,眨眼间填满整个胸腔。 这怎么可以! 帝后亲蚕是祖制!她是堂堂大越皇后,若皇帝不与她共祭农桑,天下人会如何看她? 她已经因无宠遭受宫人非议,若要一人出席亲蚕大典,岂不是要惹天下众人嘲笑? 掌心被锋利的指尖刺破,疏然传来一阵刺痛。潘颖却没有松开手,只沉默地站在无极宫外,听见太后的声音带着勃然怒意,“皇帝!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你与潘颖大婚至今,先是一直拖着不肯与颖儿同房,如今更是口出狂言不与颖儿一并参加亲蚕大典!你这般任性妄为、违背祖宗礼法,让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如何议论你?如何议论颖儿!” “随他们怎么说。”李焱冷笑,“朕都无所谓。至于潘颖,朕娶她,不过是被母后所逼,可母后出尔反尔,戕害阿曦,朕没有废她,已是给足了潘家颜面。” 潘颖浑身一僵,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你——!”太后气急,“哀家说过!宋曦不是哀家所杀!但无论她是谁所害,如今都已身死,你念着她也是徒劳无功,何不试着接纳颖儿?” 潘颖的五指攥得更紧了—— 接纳?凭什么她只有在那姓宋的贱奴死去后,才能获得圣上一个可笑的“接纳”? “她死没死,母后心里清楚。”李焱的声音陡然变冷,话音里的寒意逼人:“至于潘颖……母后如果还听不明白,朕不妨说得再明白一些。朕一生只爱一人,那便是宋曦,娶潘颖不过是权宜之计,母后别再奢望太多。” ——此生只爱一人。 ——权宜之计,不必期望太多…… 圣上对她,当真没有半分情义? 潘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灌满整个口腔。 殿内,太后仍在苦口婆心:“焱儿,就当是为了江山社稷,你即便不喜欢潘颖,不如——” “母后不必再说。”李焱猛地打断她,冷冷一笑,道:“母后所说的江山社稷,究竟是大越的江山社稷,还是潘家的江山社稷?” 听声音潘太后被气得不轻,说话都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潘颖站在殿外,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朕不会碰她。”李焱决然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还望母后早日把阿曦还给朕。” 潘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把宋曦还给他?什么意思,难道宋曦还没有死不成? 与此同时,殿内潘太后冷冷一笑:“焱儿怎么如此笃定那宋氏在哀家手中?即便真是哀家将她拘走,你以为哀家会让他全须全尾地回到你身边,继续蛊惑圣上、狐媚圣上?” “母后!”李焱的话音忽然拔高:“母后是知道的,朕的性命事当年宋曦所救,若无阿曦,朕不可能活到现在,求求母亲,快将她还给我。” 说到这里,李焱声音陡然一清,缓缓道:“至于其他,便劳烦母后费心,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朕都爱她。” 此言一出,潘颖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照二人的说法,宋曦她……果然没有死? 皇上的心里被一个死人占满并不可怕,因为她自信有足够长的时间,能够改变圣心。 但如果宋曦未死…… 潘颖缓缓抬手,抚过自己精致的妆容,心中一片惶然。 如果宋曦回宫,这宫中岂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岚珊。”潘颖略一思忖后,退到一旁,轻声唤道。 “娘娘?” 潘颖微微眼底却是一片森寒: “去查。查那个宋曦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她死了最好。” 潘颖一字字道:“如果没死,本宫便大发慈悲,让她彻彻底底地再死一次。”——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79章 钦天监 “皇帝,你该适可而止了!” 潘太后一掌拍在案几上,奏折与茶盏被震得乱作响。 “大婚至今,你连皇后的寝宫都未曾踏入一步!”潘太后盯着李焱,目光愤怒又无奈:“别说宫中流言四起,就连民间都传开了,人们都说帝后不和,你让颖儿的脸往哪里放?潘家的脸往哪儿放?!” “母后只顾着潘家。”李焱深深叹了一口气,神色冷淡,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可母后想过没有?不能与所爱之人在一起,朕的一颗心就像硬生生被挖空了一块,母后可否也为朕想一想?不要在朕痛苦时,一再逼朕做不愿为之之事!” “你——!”太后气得指尖发抖,强压怒意,耐着性子苦口婆心道:“焱儿,宋曦遇害一事当真不是哀家所为,你身为皇帝,每日张口闭口都是那个罪臣之女成何体统?你就当看在哀家的面子上,与皇后——” “母后不必再说。”李焱霍然起身,冷声打断,“既然母后的回答始终如一,那么朕也不会改变决定。” 潘太后终于把持不住心中怒气:“皇帝!醒醒吧!宋曦的尸体早就被发现了,你难道要为一个死人,连江山社稷都不顾了吗?如今哀家倒真希望那个妖女落在哀家手中——” “若她真在母后手里,母后就能拿她的命来威胁朕了,对不对?”李焱眸色骤冷,唇边勾勒出一抹浅而森冷的笑意,忽然猛地一拂袖,宽袍大袖带起一阵凌厉的寒风。 “母后是惯会用此伎俩的,当初便是用宋家谋逆案的真相要挟朕立潘颖为后!朕真的很后悔……” 李焱微哑的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紧紧盯着潘太后浑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再给朕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朕决计不会再向母后妥协!阿曦恨我也好、与我为敌也好,都好过如今下落不明生气不知!” 太后脸色越发阴沉,还未开口,李焱已转身大步朝御书房大门走去。 “母后,天色已晚,朕安置了,您请自便吧。” “皇帝!” 殿门被猛地推开,门外,潘颖正站在那里,骨节泛白,唇瓣轻朝,脸色苍白如纸。 “陛……陛下……” 李焱看也未看她一眼,袖袍当风,快步径直离开。 * 无极宫外,潘颖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双颊失色。 太后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见她站在门外,稍稍一收脸上戾色,叹道:“颖儿,你别往心里去,皇帝只是一时没想明白,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你的好。” “儿臣明白。”潘颖轻轻一点头,继而又抬起眼来望着潘太后,问:“母后,那宋氏罪女当真还活着吗?” “哀家如何知道?”潘太后没好气道:“哀家根本不知道焱儿会在大婚之日悄悄送那女子出宫,待消息传来时,宋曦已经出了城,哀家再想布置筹谋已经来不及了,至于她出城遇害一事,哀家也是懵然不知。说实话,哀家宁愿她活着落在哀家手中,否则如何拿捏皇帝?” “原来如此。”潘颖垂眸,掩去眼底的狠色。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此行事作风,确实不像她们潘家人的做法。 不过没有关系。潘颖想。 宋曦若是死了最好,若是没事,她也不会让她有机会进宫。 * 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回到寝宫,李焱挥手屏退所有宫人,颓然坐在案前,以手支颐,胸口剧烈起伏—— 潘太后说话时,他仔细观察她脸上神情,将她面上变化尽收眼底—— 在他提及宋曦时,对方脸上只有的厌道和不耐,没有半分不安和心虚。 难道阿曦真的不是潘太后所掠? 百思不解,转眼间天色已暗,无极宫里殿内烛火摇曳,映着李焱冷峻流畅、线条分明的的侧脸。他缓缓在袖中攥紧银钗——乃是当年在鲤城时,他亲自挑选送给宋曦之物。 指尖轻轻抚过簪身,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发间的温度。 “阿曦……”李焱原地一驻步,深深一闭眼,忽然扬声道:“来人,备酒。” “陛下……”御前太监秦福广垂首站在门边,小心翼翼道:“饮酒伤身,您已有大半天不曾进食,奴才吩咐御膳房准备了其他吃食,不如——” 李焱声音冷冽,紧绷着脸重复:“备酒!” “是。”秦福广硬着头上应下,恭身退出房门,不一会儿便有宫人捧着酒具美酒鱼贯而入,在李焱面前的桌案上依次排开。 李焱倚着榻上,玄色常服一片褶皱,前襟微微敞开,露出一截苍劲修长的脖颈。透亮的德化白瓷酒盏捻在指间,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微微晃动,映照着着殿外的冷星残月。 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烈酒划过喉管,火辣辣的直烧喉咙,带起一阵混杂着痛苦的长裤次? “斟酒。”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朕没让你们停,谁都不许停下!” “是,陛下……” 侍立在侧的秦福广欲言又止,苦劝无果,终是捧起白瓷酒壶任透亮的酒汁倾洒流泻,一次次灌满李焱手中的杯盏。 “……哗啦啦——”酒液倾泻的声响在空寂的殿内格外清晰,像是有人于无声之处发出一声压抑叹息。 “陛下,夜深了,不如安置吧,明日还需早朝……” 秦福广语气忧急,李焱却恍若未闻,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催促宫人一次次续杯。喉结上下滚动间,一滴酒渍经由唇角顺着下颌滑落,浸湿了龙袍衣襟。 “阿曦……”李焱忽然低笑一声,攥着银簪的五指得更紧了,簪尖几乎都要插入皮肉里。 “你说,”半晌,他恍然开口,微哑的嗓音里浸了酒意,不知是在对秦福广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如果那天,朕没有便母后妥协、没有背弃对她的承诺……没有送她出宫……现在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酒精的作用下,他双手微颤,秦福广眼疾手快上前拖住他的手腕,急得嗓音发颤:“陛下,时间不早了,真的不可再饮了啊……” 李焱像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未等他把话说完,朝又猛地灌下一杯,急得秦福广原地团团转。 “好、好酒!”李焱端着空了的茶盏大声赞道,继而又命宫人添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五脏六腑都烧得发疼。 不一会儿,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附在秦福广耳边私语一阵,秦福广脸色微微放松,隐约带着点如蒙大赦的味道,不由得脚步轻快上前:“陛下,潘大人求见。” 李焱把玩着手中酒盏,漫不经心问:“哪位潘大人啊?” “盛京城京兆尹潘维,潘大人。” “他还敢来!”李焱眸光一冷,仿佛就连眼底的怒意都清晰可见。 半晌后,李焱猛地攥紧银簪,冷冷道:“让他进来吧。”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潘维微微垂首,快步走了进来,在李焱面前单膝跪地:“陛下,微臣……” “潘爱卿,你还有脸来见朕?”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焱面色沉重地打断了,对方微醺的视线落在她醉意朦胧的脸上,一字一字恨声道:“子渊,朕把阿曦托付给你,可你在山下……让人护送她出宫,最终让她坠崖?子渊,哀家一直以为你与其它人不一样,终是你……辜负了朕……” 潘维伏地叩首,应声道:“微臣愧对圣恩,微臣该死!” 李焱端着酒盏,叹息一声,踉跄着弯腰扶他,断断续续道:“子渊,朕胡言的。朕何尝不知你无辜?朕其实从未怪过你,你不必整日派兵围住凤凰山了,明日便回朝中吧……” “微臣无能,至今仍未找到宋姑娘,她既是在微臣手里丢的,微臣自然要找她回来。” “子渊……”李焱眼前一眩,衣袖扶过桌案将案上茶盏弱弱碎裂,茶水溅了自己和潘维一身。 “明日朕随你一同入凤凰山寻找……” “陛下!”潘维忍不住蹙眉道:“微臣自会尽力搜寻,您千金之躯,且早已入山搜寻多次,委实没有必要……” “事关阿曦,无论如何都有必要。”李焱说着,高声唤人道:“传令下去,命人准备明日的车驾,朕要亲自入凤凰山。” “陛下不可!”潘维与秦福广同时变了脸色,慌忙拦住李焱,求道:“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您若离宫,朝堂岂不是乱了套了?” 李焱冷笑,话语之中满是浓浓的醉意:“乱了也好……乱了最好……只要能找到阿曦,怎样都好……” 秦福广与潘维对视一眼,满目忧急之色,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低声道:“陛下……关于宋姑娘的下落,不如问问钦天监?” “钦天监?” “是。”秦福广小心翼翼道,“钦天监监正道法高深,据说已是得到成仙,慧眼穿云,陛下何不拿宋姑娘的下落前去问一问钦天监,或许能得偿所愿,与宋姑娘再聚首……” 李焱眸光一闪,缓缓握紧手中发簪,眼底暗流涌动。 “传钦天监。”——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0章 问鬼神 月隐星稀,夜色如墨。 潘维一袭素色衣袍长身立于殿前,窗外是一钩明月,几缕夜风,眼前却是浓郁的酒气和目光迷离、醉眼微醺的男人。 李焱倚着床柱,手里攥着一只白瓷酒壶,壶口歪斜,琼浆玉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水洼,他发髻微散,玄衫松散地披在身上,衣襟大敞,隐约可见胸膛、手足上几道尚未痊愈的伤疤——那是这段时间他亲自带人搜寻凤凰山寻找宋曦踪迹时留下的。 这个男人,是大越国君。 是他和他的家族机关全力、百般筹谋推上皇座的国君。 潘维眸光微沉,还没等他开口,李焱缓缓抬眸,眼底一片空茫,目光半晌才聚焦到他脸上,唇角蓦地扯出一抹笑:“子渊,没想到你还敢来见朕。” 他的笑容里已没有半分帝王威仪,只有被醉意浸染的颓废和神伤。 潘维胸口一窒,猛地攥紧了拳。 “微臣万死。”他深深一闭眼,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太后娘娘命微臣前来——” “若是为了亲蚕大典而来,爱卿便不必开口了。”李焱懒懒地晃了晃酒壶,随口道:“朕不会去的。” “陛下,还在怀疑宋曦遇害一事乃潘氏一族所为?”潘维陡然提高声音:“宋曦是在微臣手中出的事,微臣自会负责到底,给陛下一个交代。但请陛下清醒些,莫再这般消极度日。” 李焱手上动作一顿,缓缓抬眸看他,半晌忽然低笑一声,五指一松,任由手中酒壶砸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透亮的德化白瓷碎裂四溅,酒液如血喷洒。 “子渊说得对,朕不该再浪费时间了。”李焱陡然起身,身形却原地踉跄了一下,扶着床柱才勉强稳住,扬声吩咐道:“来人,传令下去,朕明日再赴凤凰山!” “陛下!”潘维死死盯着他,眼底的失望清晰可见:“就为了一个往生之人,您竟要自毁江山吗?您如今虽已拿回摄政之权,但崔氏一族——” “谁说阿曦死了!”李焱暴喝,眸底一片赤红,“是你们潘家,或者其他什么人把她藏起来了……亦或者是她在怨朕……怨朕背弃对她的承诺另娶她人……朕要找到她,亲自对她解释!来人,备马!现在就去!朕现在就要找到她!” “陛下!”秦福广闻声而来,脚步匆匆跪在李焱脚下,双手抱着他的双腿迭声求道:“陛下不可啊……夜已深了,明日还有早朝,您这个时候离宫,奴才要如何向两宫太后、朝中大臣交代?你们要寻宋姑娘,未必需要亲自上山,不如问问天意……” “问天意?”李焱动作一顿,缓缓垂眸看他:“此话何意?” 秦福广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钦天监监正道法高深,据说已是得到成仙,慧眼穿云,陛下何不拿宋姑娘的下落前去问一问钦天监,或许能得偿所愿,与宋姑娘再聚首……” 李焱沉默良久,忽然低声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他一向不信鬼神。所谓天命之说与鬼神之说在他看来不过都是愚弄人心的把戏。 可如今…… 为了找到宋曦,在听见秦福广说起卜算天机、求仙问褂之说时,他竟连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想试一试。 “呵……”李焱缓缓转身,背着手目光冷冽,“朕竟沦落至此……传钦天监吧。” “钦天监?!”潘维双眼大睁,神情如见恶鬼:“陛下何时信这些鬼神之说了?!” 李焱沉默瞬息,疲惫地笑出了声:“是啊……朕何时信的?” 他缓缓坐回榻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大概是因为走投无路了吧。” 片刻后。 钦天监监正逸阳子跪坐在殿中,手捧龟甲,神色紧绷而肃穆。 李焱坐在龙椅上,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声音冷得像冰:“爱卿,朕欲寻一人下落,不知爱卿可否卜算?” 逸阳子面色一片沉静,额头却已生出一层细密冷汗。 当今圣上大婚半载,却从未踏入新后寝宫,宫中早就传开了,圣上心有所慕之人,可那女子出身低微无缘后位,于圣上大婚立后那日自请出宫,却在离共途中遭遇匪徒,惊马坠崖,身死魂消。 连尸首都找到了,不是死了是什么?还要去哪里寻她的下落?逸阳子心中无声嘟囔,对着李焱所恭敬伸出手来,悄悄清了清嗓子,同一贯虚无缥缈故作高深的声线道:“天地万象,终有归处,还请陛下赐所寻之人生辰八字,以供贫道施法。” “……” 殿中一阵沉默,良久,才响起圣上低沉微哑的说话声。 “没有。” 逸阳子不禁“啊”了一声,懵然抬首,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连故作高深的样子都忘了维持。 “朕没有她的生辰八字……”李焱涩声道:“在一起时,她从未告诉过朕,朕也……从来没有问过。” 如今想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不是在凤凰山中避祸,就是在西征途中车马劳顿,从未有过片刻安宁,他还从未问过她的生辰、她的喜好……有关她的一切,他都知晓得太少,从前总以为未来还有许多时间,足够他慢慢了解关于她的一切,又岂会想到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命运在他对她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时,就残忍地将他们分开…… “不知五行八字……”逸阳子唇角仿佛悄无声息地颤了颤。 没有八字,便是真的神仙来了也算无可算,可潘太后那边无论如何要他说出那番话,今日这褂他是非算不可…… 逸阳子强压下面上的难色,追问道:“那陛下可有所寻之人常用贴身之物?” “有!”李焱从袖中掏出素色银簪放入逸阳子手中,道:“此物她很是珍惜,离宫时只从宫中带走此物,爱卿或可一试。” 逸阳子接过发簪,双手合十,闭目凝神,片刻后抛出一把铜钱往面前的龟甲上掷去。 “哐啷——”铜钱落在龟甲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 无极殿内烛火摇曳,熏香缭绕,映得铜钱上的符文忽明忽暗。 李焱一手支颐,另一手攥得极紧,两指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眼底眸光微闪,一下一下仿佛竭力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半晌,逸阳子缓缓睁眼,声音低沉: “回禀陛下,贫道已算出结果。” “说。” “此物之主。”逸阳子双手捧着银簪送到李焱面前,微垂着头,恭敬而笃定道: “此物之主,目前正在盛京城郊西南方向。” “西南方!”李焱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袖摆带翻了案上的茶盏。 “你的意思是阿曦果然没事?” “是。” “此话当真?” 李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快步走下来站到逸阳子面前,嗓音微颤:“你再说一遍!” 逸阳子恭敬一拜:“回陛下,卦象所示,此物之主确实生机未绝,且与陛下缘分未尽。” 李焱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 ——阿曦她还活着。 她果然还活着! 一时之间,狂喜混杂着剧烈的震颤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可很快又被他脑中仅存的理智狠狠压下。 “你确定?”李焱目光冷厉,哑声道:“爱卿是宫中的老人了,应该知晓若犯欺君之罪的后果。” “贫道不敢!”逸阳子伏地叩首,不卑不亢道:“贫道以性命担保,所言非虚,此物之主的确尚在人间。” 李焱缓缓回身坐回龙椅,指尖死死攥紧,骨节泛白。 ——她没死…… 满脑子都回荡着一个念头 ——阿曦没有死,可她在哪?为什么找不到她? “她在何处?”李焱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嗓音低哑,话音里压抑的急切清晰可闻。 逸阳子抬眸,迎着他的视线一字字道:“陛下亲赴亲蚕礼当日,便可与它重见。” “亲蚕礼?”李焱眸光一凛:“你是说,她会在亲蚕礼当日出现?” “不错。”逸阳子颔首:“天机所示,正是如此。” 无极宫中一时安静如死,李焱沉默良久,忽然冷冷一笑:“荒谬。” 他倏然起身,眼底翻涌着滔天怒意:“你分明说她如今身处西南方,可亲蚕所在之地分明是东南方的蟠龙山!南辕北辙,如何可行?” 逸阳子神色不变:“卦象如此,贫道不敢妄言。” “朕看你分明是潘氏找来的说客!”李焱猛地拂袖,案上茶盏哗啦一声全数被扫落在地! 秦福广等人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李焱胸口剧烈起伏,眼底一片赤红。 亲蚕礼?与潘颖一起? 绝无可能……他原先绝不可能去参加的亲蚕礼。 可如今…… 李焱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宋曦的脸——她笑着的样子,她蹙眉薄怒的样子,还有她请求出宫时决然神伤的样子…… 若她真的还活着…… 李焱蓦地睁开眼,眸光暗沉。 “传旨。七日后,朕与皇后——共赴亲蚕。” 80-90 第81章 亲蚕大典 寅时三刻,晨光微熹,盛京皇城文昌中门缓缓洞开。 金武卫铁甲森然,分列御道两侧,长戟映日,寒光凛冽。盛京皇城礼乐齐鸣,锣鼓喧天,笙箫和鸣,震彻云霄。 帝后銮驾自宫门缓缓驶出,华盖如云,旌旗蔽空。 李焱端坐于龙辇之上,薄唇紧抿,长眉若蹙,玄色冕服威仪赫赫,玉带束腰,九龙金冠旒珠垂落,遮住了他冷峻的眉眼,而在他身侧的皇后潘颖盛装打扮,头戴凤冠,明黄色织金凤袍旖旎曳地,广袖垂落恍若云霞,唇角微微扬,眉眼含笑,神态端庄威仪。 大越百姓跪伏于皇城御道两侧,山呼万岁,间或有胆大之人悄然抬眼,只见帝后并肩而坐,龙章凤姿,恍若天人,却无人看见皇后袖中颤抖地掐进掌心的指尖,和帝王眼底冷若寒潭的眸光。 浩浩荡荡的皇家依仗一路经南北大道出文昌门来到盛京城郊东南方的蟠龙山山脚下。 蟠龙山南麓,开国之初修炼的亲蚕台高筑九阶,青石为基,白玉为栏。台上设天地神位,青铜鼎中香烟缭绕,祭品陈列,三牲六畜,五谷时鲜,皆按古制摆放齐整。 礼部尚书许志平高声唱道:“吉时已到——” 李焱漠然起身,潘颖随之站起,凤冠垂珠轻晃,在阳光下流转着刺目的光泽。她伸手欲挽李焱手臂,却见对方广袖一拂,恍如躲避瘟疫灾祸般对她避之不及,径自拾阶而上。 他的动作虽干脆利落,却仍落入依仗前排文武百官眼中,一时之间百官哗然。 潘颖脸色煞白,唇角端庄得体的浅笑差点没有挂住,然而很快便又恢复如常,挺直脊背紧跟李焱身后登上高台,姿态端庄恭顺,凤袍逶迤,在玉石长阶上拖出炫目的红痕。 帝后登台,太常寺卿捧过鎏金盆,邀帝后共盥。 李焱将手浸入清泉,水纹荡漾间,脑海中忆起的却是过往在凤凰山中,宋曦拽着重伤昏迷、人事不省的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山中小屋走去,途径一条蜿蜒而下的小溪,少女蹲在溪边为他清洗伤口,似猫非猫、似狸非狸的小兽果子竖着毛茸茸的尾巴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 山中岁月宁静而悠长,如果他不是大越的明德皇帝李焱……如果他只是凤凰山中的落拓少年煜昭,是不是时间就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是不是如今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陛下。”耳边响起礼官压低声音的提醒。 李焱猛然回神,见身边的潘颖已净手完毕,正侧着脸看他,眸光微闪,意味不明。 祭乐骤变,编磬高亢而有力,宛如仙音神乐从天而来。 帝后一齐转身,并肩立于蚕神嫘祖神位之前,双手共执青玉圭。李焱的手指刻意避开与潘颖指尖触碰,虚扶玉圭一端。与此同时,祭司高声诵读祝文,声震整个蟠龙山山谷: “惟神昭格,佑我农桑——” 祭祀过程冗长而沉闷,李焱心中记着钦天监的预言,浑然不觉沉闷,只是注意力不曾落在祭礼和潘颖之上,目光在祭台之下的来回扫视搜寻,却迟迟没能见到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一抹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要看祭礼已至尾声,李焱的心沉到了谷底。 果然……阿曦没有出现…… 那个钦天监逸阳子,果然是潘氏的人,随口胡言两句就骗得他前来参加亲蚕礼遂了潘氏一族的心意。仔细想想,逸阳子只不过空口白牙说了一句话而已,也只有他会被骗得团团转。 正胡思乱想间,小臂忽地一紧,李焱收回思绪,垂目一看,只见潘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缠了上来,正挽着他款款而立,接受众人朝拜。 “大婚当日,朕就与你说过,”心中一阵厌烦,李焱压低声音用仅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对潘颖道:“娶你并非朕所愿,你要的后位与尊荣,朕都已经给你,你该知足了,别做其他多余之事!” “陛下,”潘颖笑得端庄恭顺:“帝后携手主持亲蚕礼,以祈农桑丰饶,彰显帝后和睦、天下昌平,此乃祖制,臣妾忝居皇后之位,恪守祖宗礼法,有何不妥啊?” 二人虽低声交锋,唇枪舌战,寸步不让,在外人看来,却只见帝后携手对视,一个威严冷峻,一个温柔似水,当真如同一对璧人。 文武百官跪地叩首,齐呼万岁。 李焱心中更是厌烦,下意识就要甩开潘颖的手,就在这时,一阵山风拂过,若有若无的熟悉幽香随之而来。 李焱浑身一震。 清澈的、香甜的,带着一丝花木药石独有的幽香,仿佛大雪中的开到极盛的寒梅。 这是阿曦身上的气息!他绝不会认错! 李焱陡然一惊,猛地转头,头顶冠冕上的旒珠串激烈碰撞,在额前折射出一片碎光。 “陛下?”潘颖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微蹙了眉,压低声音唤他。 李焱却置若罔闻,目光匆匆扫过高台之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终于,在祭台西南,人群边缘,他看到了—— 一个戴着素白帷帽的女子静静伫立,山风掀起她头顶轻纱一角,隐约露出熟悉的下颌和一抹似曾相识的唇瓣。 阿曦! 李焱如遭雷击。 手中玉圭陡然坠地,“哐当”一声碎成两半。 他死死盯着那里,可头戴着帷帽的女子正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纤细而挺拔,行走时衣袂随风微扬,虽未见正脸,可一举一动却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般无二。 “阿曦!” 他的声音极轻,却像是一道惊雷炸在心头。 “陛下——” 在百官惊呼声中和百姓费解的议论声中,李焱猛地甩开潘颖的手,不顾礼官的高声劝阻,冲下祭台,墨黑色的帝王冕服袖摆翻飞,掠起一阵疾风,他不顾一切地冲下祭台,朝那抹转瞬即逝的白色身影追去。 “陛下不可啊——” “祭礼未完,陛下这是要走到哪里去啊!” “拦住陛下!” 潘颖的尖叫被礼乐和人群的骚乱声淹没。李焱推开一路上试图阻拦的侍卫,冠冕在奔跑中坠落在地,旒珠串寸寸断裂,玉珠迸溅,在阳光下划出无数道晶莹的弧线。 可是那抹魂牵梦绕的雪白身影却已消失在树林深处。 山风呜咽,空气中花香幽幽,可见并不是他的幻觉。 * 山林之间。 宋曦听到身后的骚动,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反而加快脚步急急而奔。 她只是轻轻抬手,将帷帽的薄纱掀开一角,让风将她完好无缺的下半张脸短暂地暴露在李焱眼前。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 * “阿曦!宋曦——” 一时间,李焱顾不上自己身处何处、更顾不上自己的身份,下意识喃喃念叨着宋曦的名字,不顾一切地推开身侧的礼官和侍从,追着那道白影追了出去。 场面瞬间大乱,潘颖脸色骤变,冲着李焱的背影,厉声喝道:“陛下!发生何事?快回来……” 可李焱充耳不闻,眼中只剩那道身影。 可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脚步微顿,随即加快速度,转入山道旁的密林。 李焱追至林边,却早已不见人影。 “阿曦” 他嘶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是你吗?回答我!” “我是煜昭啊!你回来了……你不想见我吗?” 话音被山风吹散,无人回应他绝望而破碎的嘶吼。 “……” 李焱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翻涌着近乎疯魔的执念。 是阿曦…… 这个熟悉的香味,加上她的身影……她无论如何都不顾,都不会认错…… 她果然还活着! 他知道的……她一定还活着…… 只是,既然她还活着,为什么来到了他的面前,却又不愿现身与他相见?她现在又去了哪里? 他要去何处寻她…… 忽然,钦天监的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此物之主就在盛京城郊西南方向,生机未绝,且与陛下缘分未尽。” 盛京城郊西南方向…… 那岂不就是凤凰山? 李焱猛的抬头,没有任何犹豫,径直朝凤凰山所在的方向奔去。 * 宋曦下落不明后,通往凤凰山山腰小屋的路他已带人有过无数回,虽然每次都是徒劳无功,但也算把这一路看机关岔路都牢记于心,即便没有路观图在手,也能轻松上山。 山间小屋前,篱笆半掩,院中不知何时重新晒起了草药,清风拂过,药香扑鼻而来。 李焱推开门扉的瞬间,屋内的人像是受到惊吓,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 那人站在窗边,头戴帷帽,白纱覆面,只露出一点点尖而娇小的下巴。 ——不是宋曦又是谁? 李焱呼吸一滞,指尖微微发抖。 “阿曦……”他声音沙哑,像是怕惊碎一场甜美细碎的梦,“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迫不及待地抬步上前,眼前人却攥紧帷帽,惊惶不安地后退半步,颤声道:“你……你不要过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2章 见面 山风呼啸,薄雾裹着丝丝寒凉之意漫上山道,山间林木簌簌作响,蜿蜒曲折的小径上,碎石生出湿滑的苔藓。 李焱玄色的织金礼袍下摆已被山林间密密匝匝的荆棘勾破,金线刺绣缠绕着枯枝败叶,擦在碎石之间发出细碎的响声,可他已顾不得这些——攀上凤凰山以后,隐约可见前方有一道熟悉的素白身影如萤火飘忽,在密林间时隐时现。 “阿曦!是你吗?”他嘶哑的嗓音惊起林间飞鸟,喉间蔓延着浓重的血腥气息,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五脏六腑深处强逼出来的一样:“你站住!” 此言一出,眼前那道身影仿佛原地踉跄一下,头顶帷帽被横斜的枝桠挑开半寸,露出苍白小巧下颌,可一个错眼间,她的身形又如一团轻而易散的云气,迅速隐入山雾之中。 是阿曦!那就是他的阿曦! 李焱瞳孔骤缩,呼吸随之一窒,猛地甩开脚下碍事的藤蔓,强逼着自己加快速度追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一路攀上陡峭的山路。 眼前那道如烟似云的身影却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白纱帷帽时不时被风掀起些许弧度,隐约可见她线条流畅而熟悉的侧脸。 “阿曦!”李焱声音嘶哑,带着微不可查的哭腔,“停下……求你停下……” 可她却只加快了脚步,流云似的身形在密林间穿梭,宛如一缕抓不住的烟。 剧烈的奔跑加上不断攀升的山体高度让他胸口一阵剧痛,可眼前人决绝的背影才真让他的心口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血肉一般,疼得炽烈。 李焱跌跌撞撞地追着,树枝反复划破昂贵的龙袍,枯枝败叶沾满袖摆,可他顾不上这些,不敢停下喘息哪怕片刻——仿佛只要他一眨眼,那道若即若离、令他魂牵梦萦思之欲狂的身影便会彻底消失不见,彻底寻不见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逐渐开阔,那道身影终于遁入半山腰那间熟悉木屋前。 木屋门扉半敞,屋前还堆放着还未来得及用完的木柴——正是当年他临走前特意为他砍伐。 他追着她的身影进入木屋,回到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 “嘭……”地一声响。 简陋的木门被猛地推开,李焱一手抚在胸前,喘息着站在门边,逆光的身影高大而充满压迫感,把狭窄的木门遮挡得严严实实。 屋内,素衣白衫的女子仿佛已被逼至绝路,逃无可逃,长身立于屋子正中,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双手死死攥着帽纱一角,指节泛青,久久不愿回头。 小屋内隐隐浮动着熟悉的草木清香,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苦涩。 “阿曦……”李焱声音哽咽,一步步试图朝她走近,“我知道是你……你回头,你回头看看我好吗?求你……”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她声音颤抖,断断续续的话音里带着惊惶的哭腔,“别过来!求你了……别过来!” 他怎么可能认错人? 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的一切,都在他那些虚无缥缈的绝望梦境中反复出现,日复一复,他只能在梦中勾勒她的模样、拥抱她的身体,思念一天天堆叠,她的样子也在记忆中一日比一日更加清晰……他怎么可能认错! 只是她为何不肯承认?为何不肯回头看他哪怕一眼呢? 李焱望着她的背影,恍然间只觉得她比分别时瘦了许多,纤腰束素,双肩瘦削,薄薄的素白纱衣空空荡荡,几乎无法挂在身上…… 李焱心痛刀绞,恨不得大步上前将她往怀中一带,可对方却一步一步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退去,避他如避灾祸一般。 “阿曦!”他对她素来有求必应,此刻却固执地一意向前,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你为何躲着我?你让我如何不来?” 他声音仿佛浸着血泪,步步朝那道身影逼近,“半年了,一多个日夜,我翻遍大越的每一寸土地,连阴司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求你,别躲着我……” “我不是你的宋曦!”她几乎崩溃地摇头,不受控制的双手猛地撞翻叠放在一旁的药篓,干瘪的虫草和金银花洒了一地,她的声音支离破碎,“你真的……认错人了!” “这世上之人千千万万,我谁都可能错认,唯独不会认不出你!”李焱又近前一步,从她低垂的视线中,已经可以看见他玄金色的龙靴已经近在咫尺,久违的馥郁龙涎萦绕鼻尖。 虽然对眼下此情此景早有心理准备,但她的眼眶仍不由自主瞬间湿润。 “阿曦!”李焱猛地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回头,看看我……” 她能感觉到他炽热的视线犹如具有实质般落在她后背,灼烫得几乎要将她烧穿。 “不要!”宋曦陡然惊叫一声,不知从何处逼出一股气力,试图甩开李焱的桎梏,可对方却像下定决心一般,使出浑身气劲死死攥着她的手,仿佛这辈子都不愿松开。 宋曦挣扎不成,反被对方的力气拽得踉跄转身,头顶的帏帽在挣扎中歪斜。 她大惊失色,慌乱得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扶正,却被李焱误认为想再次挣扎逃脱。 “……为什么总躲着我!”李焱虎口一紧,加大力道,另一手径直掀开了她的帽子: “阿曦,让我好好看看你!” “不要!” 拉扯之间,帷帽犹如一片白羽,翩然坠地。 初春的山风轻柔拂过她的面庞,寒意却瞬间蔓延全身。 空气凝滞了一瞬。 宋曦顷刻间僵在原地,懵然无措地睁着眼,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李焱瞳孔骤缩,表情由忧急转为震惊,最后定格成为一种痛苦而茫然的难以置信。 “你……你的脸……”不知何故,李焱手上力道陡然一松,终于放开久久钳制她的手,声音轻得几乎下一秒就会被轻柔的山风吹散。 宋曦的视线被盈盈泪雾浸染得模糊了,却仍能从他的眼底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右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唇角,左额至太阳穴附近被河底岩石剐破的皮肤皱缩着,新生的皮肉仿佛被烈火灼烧过,朱颜顿改,满目疮痍。 可比起残破的容颜,李焱眼底震诧之色更加刺得她肝胆剧痛,无地自容。 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借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宋曦再也支撑不住,浑身发抖,猛地蹲下身去抓着帽子,指尖因过于用力而苍白发颤,眼泪大颗大颗接二连三砸在地上。 她像是连带上帏帽遮挡残破面容的气力都失去了,只无力地跪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掌心,颤声道:“别看我……求求你别看我……” 仿佛过了千年万载那么久,又仿佛只过了短短一瞬,发定忽然一暖,李焱的手在空中犹豫半晌,最终轻轻落在她头顶。 他的掌心温热而柔软,他的触碰轻而小心,仿佛在对待世界上最轻柔易碎的珍宝。 分明是很温柔的触碰,却让宋曦哭得更厉害了,这双手曾经无数次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可是现在,它再也摸不到她柔软光滑的肌肤了…… “怎会如此?”李焱恍然回神,心脏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活生生撕裂,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从未听过的压抑怒意:“是谁做的?是谁如此狠毒!” “……”宋曦听而不答,只猛地摇头,模糊的泪眼中映照出李焱苍白的脸。 “……你不说我也知道。”李焱的双手猛地紧攥成拳,骨节泛着可怕的苍白,他的目光从宋曦深深埋藏起来、只露出来的后脑勺移到她消瘦的肩膀,再到清晰可见的锁骨上,每一处熟悉而陌生之处都像钝刀凌迟着他的心脏。 “我……”他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最后只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双臂紧紧箍住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阿曦,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才会让你……” “放开!放开我!”宋曦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指甲在他手臂上抓出血痕,“李焱!我的脸已经毁了!你喜欢的样子已经没有了!我都已经这么丑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我喜欢的样子?”李焱话音一顿,继而强行捧起她的脸,拇指轻轻掠过她面颊上狰狞的疤痕,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我喜欢的是你。宋曦,你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可能放手!” 宋曦闭上眼,泪如雨下:“你何苦再说这些连自己都不信的假话骗我?” “我没有骗你!”李焱低声嘶吼,双手搭着她的肩,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每一天都生不如死?我恨我自己,如果当初勇敢一点……无论如何都不对母后妥协,便不会连累你遭此劫难……” 宋曦终于睁开眼,直勾勾他通红的眼眶,哽咽道:“……那现在呢?” “现在?”李焱苦笑一声,低头吻在她眉骨的疤痕上,“现在我只庆幸……你还活着,庆幸我还有机会,好好爱你。”——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3章 承诺 明亮的天光下,宋曦脸上狰狞的疤痕越发刺眼。 李焱的手指悬在宋曦眉角上方,指尖微微发颤,只见那道从眉骨斜划至唇角的刀痕泛着狰狞的暗红色,像是被人用钝刀生生割开的,新生的皮肉颜色嫩粉,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是谁?”他声音低哑,微微带颤,每一个字音都像竭尽全力才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别问了。”宋曦在他手中挣扎着别过脸,鬓边的碎发垂落,遮住半边残损的容颜。她摇了摇头,嗓音哽咽:“不重要了……” 细软的发梢搭在李焱指尖,因宋曦禁不住的微微颤抖而来回轻轻摩擦他手指上的皮肤,带来丝丝痒意。 那些垂落耳际的碎发不过比巴掌稍长一二寸,发尾参差不齐,远不及宋曦身后披散着的墨雪青丝,像是曾经被人贴着头皮残忍剪下,再一寸一寸重新留长一样。 李焱心口一窒——是潘家人…… 旧事翻涌上心,寿康宫幽暗的佛堂前,母后的心腹宫女一次接一次捧来带着熟悉发香的青丝——是宋曦的头发。 “焱儿,哀家等着你亲下立后诏书。” “你若失犹豫不决,下一次送来的,可就不止是头发了。” “……” 是母后,是潘氏一族。李焱心想,她们总是这样,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宋曦胁迫他遂了她们的心。 先是立后、再是亲蚕大礼,无论她们想达成什么样的目的、不管他有多不情愿,最后总会如她们所愿,正是因为她们彻底攥住了他的软肋,只要以宋曦的生死安危相胁,他总能就范。 可是为什么,他明明已经一次又一次满足他们的要求、遂了她们的心意,她们所还要如此残忍地伤害他的阿曦? 李焱用手指拨开那缕碎发,指腹在她脸上凹陷的伤口处轻轻摩挲,心思百转。 既然母后如此刻毒无信,自己又为何要一而再的而三受她们的胁迫? …… “怎么可能重要。”李焱思绪收拢,另一手猛地扣住宋曦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捏碎,“她们用刀划伤你的脸、推你坠崖、让你变成这样……你却跟我说不重要?” 她浑身一颤,仿佛被他眼底翻滚着的滔天怒意吓到,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攥住。 “陛下……求求你,别再问了……”她的声音发抖,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得几乎灼伤他的皮肤。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说。 李焱眼底赤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可我怎么能看着你变成这样,却连是谁伤了你都不知道?是太后吗?还是皇后?你告诉我——” 宋曦抬起泪眼看他,唇角艰难地扯出一抹苦笑:“是又如何?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她一字字道:“你难道能杀了太后吗?能废了皇后吗?” 李焱的呼吸倏然一滞。 “既然如此,不如不知道。”宋曦摇了摇头,眼泪无声滑落:“阿昭,我不想让你为难……” 每一个字音都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李焱心脏。 “你告诉我。”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骇人,“究竟是潘太后,还是潘颖?哪怕被冠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我也定要为你做主!”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宋曦却浑身一僵,忆起那日之事,像是被戳中了心底最深的恐惧,猛地摇摇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躲开李焱的视线。 凤凰山初相见时,他人事不省、血肉模糊地躺在她脚边不见她害怕、征伐西境时,遭敌人暗伏刺杀、面临雪崩之灾时不见她害怕……只过了半年,却见她犹如惊弓之鸟般紧绷着神经,就好像每天都活在恐惧中一样。 李焱见此,心痛如绞,眼底的寒意更甚,双手自她腕间一路攀升,直到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寸步不让,连声逼问道,“阿曦,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我一定会为你做主,信我!” 宋曦被他逼得退无可退,终于崩溃般哭出声:“是!是又如何?潘太后要我的命,潘颖则要毁了我的脸!她……她们派来杀我的刺客说,即便下了地狱,她也不愿我顶着过去那张脸继续招摇撞骗……她们说,要让我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可是、可是我明明没有想过要与她们争什么,更没有伤害任何人,她们……为何要如此对我……那些刀子划外脸上,好疼啊……还有凤凰山脚下的河水,比冰还冷……”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像是被人生生撕开的伤口般,身体微微发颤,连话音都在跟着发抖。说到最后,更是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李焱看着她这副模样,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一时间就连呼吸都显得痛可钻心。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长臂一伸,二话不说猛地将她拉进怀里,双臂紧紧箍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跟我回去。”他嗓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会保护好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至于伤害你的人,我也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回去?回到哪里去?” “当然是回宫。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宋曦目光一片空茫,过了好一会居然浑身一僵,随即在李焱怀中剧烈挣扎起来,失声尖叫道,“不!我不回去!” 她仿用尽浑身气力尖叫着推开他,双手死死捂住脸,散乱的长发垂坠下来,遮住了她脸上那些蜿蜒可怖的伤痕,声音里满是惊恐:“我怎么回去?我这样子怎么见人?宫里那些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会说……会说我是怪物……” “我看谁敢说你?”李焱心脏狠狠一疼,伸手想拉她,却被她躲开。 “别怕。”他放柔了声音,“宫里有最好的太医,一定能治好你。” 宋曦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治不好的……我自己就是大夫,我知道,这样的伤,根本就不可能恢复如初……” “宫里不仅有最好的大夫。”李焱拥着她,温声哄劝:“还有浩如烟渺的医书典籍,谁知哪一本书里就记载着能让伤口恢复如初的办法呢?阿曦,你虽博闻强识,却未必读尽天下医书。” 宋曦在他怀里挣扎的弧度不自觉地小了些,李焱趁热打铁,继续劝道:“你信我,我绝不会再让你失望……就好像当年的雪莲精,我不也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忽然向上轻轻一移,落在宋曦左眼下那一小片未被刀痕波及的肌肤上,久久不曾离去。 宋曦被他直勾勾的视线看得不自在,仓惶撇过脸,却被李焱扣住了下巴。 “我想到了。”他倏然伸手,指尖攀上她的脸,指腹在她左眼下方那一小片柔暖的肌肤上轻轻摩挲,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痒意。 “雪莲精。”他恍若自言自语般轻声道。 宋曦懵然抬眸:“啊?” “雪莲精!”李焱重复一句,声音比先前高亢许多,双手搭在宋曦肩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曦,我想到办法了!无需再问太医,也无需翻阅典籍,只要用雪莲精就可以让你的脸恢复如初——你看,当年眼下的印记不就没有了吗?” 宋曦脸上的欢喜一闪而过,可很快又消失不见,她哽咽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雪莲精确实有用,可上次阿昭为我找来的那些,早就已经用完了。只是眼下一点小伤就用了一整盒,现如今我脸上这么重的伤,必定需要很多很多……可是雪莲精金贵,如今哪里还能找得到那么多呢?” 李焱的眸色跟着一沉,但很快忽然伸手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这些问题你都不必担心,”他拇指擦过她眼角的碎泪,声音低沉而坚定,“交给我,我有办法。” 宋曦略歪了歪头,一对盈盈美目犹疑地望着他。 “之前制作雪莲精的那株千年雪莲,是我在西境斯古伊神山所寻。”李焱正色道:“只不过除了神山之上,皇宫库房里一定也有许多,实在没有我再带人上神山挖便是。” “哪有那么容易。”宋曦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隐隐失落:“雪莲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更何况是是千年雪莲?之前能找到那一株,已经耗费了你许多心力,你是一国之君,国务缠身,怎好为了我这区区小事操烦?而且我听闻自上次西征大捷,西境如今的边防大将正是潘氏子弟,他们必不会愿意为我寻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与潘氏何干?”李焱眼底戾光一闪,道:“他们不愿做,这戍边大将换其他人做便是。” 宋曦眼帘微垂,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一抚侧脸,小声道:“可即便如此还是一直找不到怎么办?” “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李焱温和地朝她笑了笑,不以为然道:“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它们挖出来。” “掘地三尺?万万不可啊。”宋曦猛地攥住他手腕:“若是动作太大引起雪崩了就不好了,雪崩会要人命!” “那也无妨。”李焱温声说着,低头吻在宋曦残缺的眉骨上,舌尖尝到泪水的咸涩,“假若我埋骨雪山……就让这我的肉身养出最后一株雪莲,献给阿曦。”——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4章 妖女入宫 昭明三年三月,明德帝携新后主持亲蚕礼却半途离场,致使亲蚕礼中断。第二日黄昏,云霞漫天,残阳西沉,将整座皇城染成一片金红。 盛京城南北大道,街道两侧的小商贩正收拾摊位准备打烊归家,忽闻远处马蹄声急急作响,如落雷般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百姓惊慌避让,只见一匹通体漆黑、四肢修长的骏马飞驰而过,而在马背上—— 明德帝李焱一身玄色龙袍落拓不堪,袖口下摆沾染了些许落叶和尘土,衣襟微敞露出肌肉薄而紧实的胸膛。一条纤细娇软、柔弱无骨的身影伏倒在他怀中,从身形和衣着打扮来看是一名女子,只是那女子白纱覆面,浑身裹在厚厚的貂皮斗篷里,只隐约可见纤细的身躯在年轻的皇帝怀中轻轻颤抖,一只修长纤细的手腕搭在斗篷外,轻轻攥着皇帝的衣襟,指尖泛着不健康的苍白。 街边百姓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事,跪地叩首。 骏马扬蹄疾奔,扬起漫天尘埃。 “那不是圣上吗?亲蚕礼的仪仗昨日便回京了,圣上怎么——” “嘘!小声些!你还不知道吗?昨日亲蚕礼才进行到一半,圣上就像中了邪似的忽然离场,谁都拦不住,娇花儿似的皇后娘娘就那么被扔在蟠龙山上,潘丞相很是恼火,不许民间议论此事啊但是谁又不知道呢?” “中途离场?那岂不是——咦,圣上怀中好像抱着个人?” “……是啊,依稀是名姑娘的样子,可惜白纱覆面,看不清脸。” “什么姑娘!是鬼!是山鬼啊!”西街口开酒坊的刘老汉悄悄抬了眼皮,瞧见那斗篷下露出的纤细胳膊,先是一怔,随即五指一松,手里的酒壶“咣当”一声落地,颤抖着嗓音道:“披石兰、戴杜衡……是山鬼!圣上、圣上抱着个山鬼精怪来了!” “山鬼进城,国将不国!天下将乱啊!”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百姓惊恐地抬起眼皮偷偷打量圣上怀中女子。 人群骚乱,金武卫禁军统领连忙率兵阻拦。圣上怀抱中的人影却在听见百姓的惊叫声时,不由自主把脸往圣上怀里蹭了蹭,削瘦的双肩微微耸动。 “谁敢胡言!”明德帝手中马鞭一挥,狠狠抽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重响,在场众人心中大骇,无不匆匆伏首,缄默不言。 “别怕。”李焱收紧手臂,微微俯首,轻抚着怀中人如云如瀑般的长发,温声细语道:“就快到了……我们就快回宫了。” 骏马疾驰,南北大道两侧跪伏的人群、商铺和建筑在视野里飞速往身后退去,视野里渐渐出现高耸的红墙和炫目的璧瓦。 皇宫到了。 李焱一路策马来到无极宫殿前,挥手拂开匆匆上前搀扶的秦福广,赤红着眼低声嘶吼:“太医呢!传太医来!把太医院和库房中所有千年雪莲全给朕取来!”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因策马时太过忧急匆忙而蹭破了指间皮肉,隐约可见未干的血迹。 秦福广大着胆子悄悄窥了一眼圣上怀抱里的女子,可还未窥见分毫,脊背不禁生出一阵寒意——圣上不善的视线扫了过来,带着迫人的威压,令人如临山岳。 “是!”秦福广浑身一颤,忙不迭道:“奴才这就去。” * 虽已是阳春三月,但无极宫的地龙仍烧得极旺,偌大的宫殿充斥着清雅的药香。 宋曦蜷缩在龙榻最里侧,虽然脱下了带着层层白纱的帷帽,但裹着严严实实的锦被,只露出一双潋滟美目。殿外太医院唐院首不安而苍老的声音与此起彼伏的谏言声穿透无极宫厚重的雕花木门,声声入耳: “陛下,太医院库房中确有千年雪莲,只是——” “有几根?” “回陛下,昔年南疆进献,陛下与两宫太后各一根,正是三根……” “都取出来,按这个方子淬炼成药送过来。” “陛下三思啊!千年雪莲金贵无比,可为重病垂死之人续命,微臣觉得不到万不得已,不该——” “去办!” “是……微臣遵旨。” “……” “妖女祸国!请陛下立即处置。” “亲蚕礼乃国之大典,怎可半途而废!陛下莫非真如访中所言,被山中邪祟迷了心智?” “那山中女子来历不明,即便不是精怪邪祟,也有可能是是敌国细作、叛贼刺客……”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不知什么重物砸在殿门上,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门扉嗡嗡作响。 李焱的怒吼随之传来:“都给朕滚!金武卫——看好这里!若有人胆敢无诏擅闯无极殿半步——杀无赦!” 此言一出,无极宫重归寂静,一时之间,宋曦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宋曦从龙榻上支起身子,摸索着去够床头的茶盏,瓷盏边缘还带着余温,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茶盏边缘时,一双温暖的大手从旁伸了过来,五指张开包裹住她的手指,替她接过了茶盏。 李焱不知何时已跪在榻前,长眉微蹙,清若寒潭的眼睛迎上她微怔的视线。 “醒了?”他嗓音温柔,“怎么不叫人帮忙。” 阳光透过纱窗,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宋曦见他身上的龙袍还未换下,可见是刚从结束了早朝便直奔无极宫而来。 “……”宋曦把脑袋缩回被自己,只露出一双水雾涟涟的眼睛在外头,紧接着重重摇了摇头。 “我这幅模样,不想被别人看见。”她说。 “傻瓜。”李焱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喂她喝了一盏清水,温声道:“映画她们都是过去伺候你的老人了,不会对你说三道四。” 宋曦仍摇头道:“与她们无关,是我不想被人看到。” “再忍几日,我已让人开了库房取莲炼药了。”李焱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细白瓷瓶道:“在那之前,这里的雪莲精虽少却聊胜于无,右脸上的伤痕不多,这些应该足够……来,转过来,我帮你擦药。” 他拧开瓷盖,一股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 “你不是才开了库房?”宋曦疑道:“那这些是……” 李焱犹豫一瞬,道:“潘家如今值守西境,府中恰巧有西境边民所献的一根千年雪莲。” 宋曦推开他的手,寒声道:“我不用潘家的东西。” 李焱急道:“你放心,我命人验过,是千真万确的雪莲而非毒物,药也是我亲自看着炼成的,断不会害了你。” “这算什么?”宋曦眼睛一眨,眸中泪雾盈盈而下:“我为潘家所害,到头来却还要仰仗他们家赐药?我用了他们的药,是不是还得对太后、皇后感恩戴德?我……我宁愿一辈子顶着一张鬼面也不想接受她们的恩惠……” “阿曦!”李焱见她泣涕涟涟,心中大痛,连忙一伸长臂揽她入怀,缓缓轻抚她的后背,温声安抚道:“与她们都没有关系,此物乃是子渊所赠。没有照顾好你,他感到很抱歉,说等你伤好了,定要亲自登门赔罪。” 宋曦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道:“装什么好人?假好心。” “子渊与母后她们……不一样。” 虽是这样说,但她没再抗拒挣扎,李焱轻笑一声,就着明亮的天光为她敷药。他修长的手指沾着晶莹透亮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她脸的脸颊上,灿烂的阳光,在他俊朗的轮廓上投下斑驳光影。 “你要快点好起来。”他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童入睡,“我想娶你,我想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我想日日夜夜……都能看着你、抱着你——” “娶我?”宋曦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差点打翻了他手上名贵的雪莲精:“我……我不要待在这里!潘……她们不会放过我的……” 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尾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惊恐而绝望。 李焱却反手将她锁进怀里,抚过她发颤的肩膀和脊背:“别怕,这一次,我会护好你……无论是谁,即便是母后,也无法再伤害你。” 殿外阳光明媚,寿康宫里却弥漫着森冷寒意,潘太后摔碎名贵的紫砂茶盏,阖宫侍女仆婢瑟瑟发抖,跪于廊下。 “皇帝他真有此意?” “不错。”潘太后心腹嬷嬷伏首跪地,嗓音发颤:“伺候笔墨的宫女看到,废后的诏书都已经草拟好了,就在龙案上。” * 翌日早朝,金銮殿上炸开了锅。 御史大夫跪地泣血:“陛下!那山中女子来历不明,恐是妖孽所化!陛下为她所祸,中断亲蚕礼已是不智!若再将她留在后宫,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李焱高坐龙椅,面色阴沉如铁。 “林御史所言甚是。”潘丞相缓步出列,慷慨激昂道:“那女子身份低微,来历不明,怎可封妃入宫?陛下请三思啊!” 李焱突然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满朝文武瞬间噤声。他缓缓起身,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刺绣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迎娶所爱之人,有何不妥?而且,朕几时说要封妃于她?朕要立后。” 潘丞相脸色骤变——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5章 舌战群臣 金銮殿。 李焱从龙椅上起身而立,负手站于高阶之上,玄色龙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视线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在潘丞相身上,声音低沉而冷冽: “既然众爱卿今日主动提起,朕今日便索性把话说开。”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文武朝臣面面相觑,每个人都从对方眼底看见深重的不安和疑惑。 “前些日子,朕从凤凰山中带回一名女子——” 金殿之上,李焱的声音突然凝滞。冠冕的垂珠在额前轻晃,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玉珠,那珠子被精心雕刻成一只浓眉大眼小兽形象,似猫非猫,似狸非狸,正是当年他在凤凰山送给宋曦的定情之物,自金武卫从那具无名女尸上寻来之后他就日日攥在手心,片刻不离。 “她是朕.……”喉结微动,他的语气不可察觉般轻缓了些许: “是朕这些年来魂牵梦萦之人、思念爱慕之人。”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似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只见他们的君王缓缓抬起下颌,一字字道: “朕要明媒正娶,以最隆重的仪制,迎她入宫。”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不知陛下这位故人姓甚名谁、是何来历、家世是否清白?” “不错,陛下充盈后宫虽是好事,但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山野女子说入宫就能入宫的。” 李焱一抬手,众臣话音渐止。 “她原是山中孤女。” 年轻的帝王声音忽然变得遥远,仿佛穿透时光回望记忆深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间玉珠上的沟壑。 “昭明元年,朕被顾氏叛军追杀至凤凰山山麓,身中数箭,命在旦夕,幸蒙她所救。”冠冕上轻晃的垂珠遮住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色,“后来,她入宫做了圣母皇太后太后身边陆嬷嬷的养女。” 殿中群臣骚动: “山中孤女,来历不明!这样的身份怎能入宫!” “谁知道是不是细作和刺客!” “不错,陛下三思啊!” “……后来,朕为稳固朝局,不得不立潘氏女为后,将她送离京城。”李焱对众人的议论不以为然,只是声音渐冷,“可她在离京的路上,她遭人伏击,险些丧命。” 李焱突然攥紧龙椅扶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重重一撞椅背,金玉相击之声陡然压过朝堂上的窃窃私语:“朕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这般心狠,苦苦相逼而不放。” 说到此处,他目光如刀,直刺队伍左侧之首的潘丞相,话音骤冷,似腊月寒霜:“潘相可有何想说的?” 圣上心仪之人,于新后的立后大典上遭人逼杀,常人只消一想,便能轻易猜出幕后始作俑者,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数十双眼睛都朝潘丞相看了过来。 潘丞相脸色骤变,慌忙跪地:“陛下明鉴!陛下所说的山中孤女,微臣根本懵然不知,又怎会暗害于她?此事绝非臣所为啊!” “潘相不必惊慌。”李焱淡漠一笑:“朕不过是随口一问。” 说着,他环视群臣,一字一顿,“朕今日想说的是,朕要——立后。”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 新后刚册立不久,此时要封后岂不是要废了刚立的新后? 礼部尚书许志平当即出列,高声道:“陛下!潘皇后无过,岂能轻易废黜?还请陛下三思啊!” 李焱眸色一寒,不过须臾便有恢复如常:“朕只说要立后,又未说要废后。” 李焱悠悠道:“潘氏既是无过,便继续当着她的皇后,另外,朕欲立陆氏为后,加封尊号‘辰’,以示区分。” 话音刚落,金銮点中死一般的寂静,瞬息过后,朝臣们炸了锅—— “这如何可以啊!” “荒唐!荒唐啊!” “此举当真闻所未闻,陛下万万不可啊!” 李焱厌恶地一闭眼,秦福广当即一甩拂尘:“各位大人,这里是金銮殿。” “……” 待众人闭嘴后,李焱缓缓睁眼,一手支颐,视线往下懒懒一扫:“为何不可?娶朕所慕之人,何错之有?” 潘丞相愤然道:“别说我朝,就是前朝、乃至往上追溯上千年,也未曾有过两宫皇后并立之举!” 李焱淡淡道:“虽未有两宫皇后并立的先例,却有两宫太后并立之举,如今母后皇太后与圣母皇太后莫不是同在宫中吗?” “这如何一样,太后——” “再者说了,从前没有,这事便不能做了吗?”李焱森冷的视线往殿下一扫,话语间隐隐已有薄怒之意:“娶妻也好,立后也罢,都是朕自己的事,不过是循例告诉诸位一声,并非让你们对朕指手画脚。” “陛下!”潘丞相忍无可忍,声色俱厉道:“陛下扪心自问,自登基以来,陛下做了多少恣意妄为之事、目无纲纪法度之事?究竟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纲纪、法度?”李焱唇角微微扬起,仿佛忽然来了兴致,倾身向前,双眼直勾勾望着潘丞相道:“那么请问潘相,究竟哪一条纲纪、哪一条法度明确说过后宫不可有两后并立?” “这——” “法无不可即可为。”李焱冷冷一笑,倏然起身,道:“如果众爱卿没有什么想说的,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退——” “陛下。”崔丞相拄着拐杖从队伍右手走出,颤颤巍巍道:“此前确无两宫并立的先例,若是潘氏有错,陛下废后另立先后自是无妨,只是两宫皇后同在后宫确实不妥,还请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崔相无需再劝。”李焱不耐烦地一挥手,正想离开,又听崔丞相道: “陛下,先帝曾赐臣摄政之权,臣有责任规劝陛下谨言慎行!” 李焱陡然停步,微微侧首,眼底如布霜雪:“崔相年纪大了,莫非早已忘记,朕西征回京时,崔相已交回摄政之权?” “即便如此,臣也有规劝管束之权,先帝在时——” “一口一个先帝,崔相若是如此记挂先帝,怎不去阴司黄泉与先帝诉苦?” “陛下!咳、咳咳……”崔丞相被他一噎,悚然一惊,下意识抬头瞄了他一眼,这才惊觉昔年懵懂青涩的少年帝王如今非但身形不知不觉舒展开来,越发高大俊朗、面容也随之悄然改变,眉眼深邃,轮廓凌厉,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稚弱之气几乎萎不可察,加之有军功在身,更显威仪赫赫,令人不敢逼视。 “……”一愣神间,李焱沉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朕意已决,今日就到这里,退朝!” 金銮殿上的朝臣面面相觑,见圣上面色沉冷,无半分回心转意之色,这才无可奈何地鱼贯而退,顷刻之间,大殿上便只剩下抚着胸口久久不肯离开的崔丞相。 “崔相。”李焱轻叹一口气,拾阶走下长阶,与崔相相对而视,少年帝王身形修长俊朗,现在垂垂老矣、身形佝偻的三朝老臣面前,犹如芝兰玉树般俊朗夺目。 “朕心里明白,朝中并非所有人都如潘氏那般计谋深渊、包藏异心,至少崔相您一心为国,令人钦佩。” 崔丞相用浑浊的眸子看着他,颤巍巍道:“既然陛下心中明白,为何不肯听老臣一言?两宫皇后并立,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举,定会遭人非议啊……” 李焱听而不答,只自言自语般缓缓道:“幼时我不得父皇母后青睐,宫人多有怠慢,虽是皇子,生在后宫却活得艰难,虽不至于为衣食所累,却觉得人生空虚而无助,每日浑浑噩噩,看到父皇与孝哀皇太子,总觉艳羡,心想若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太子甚至皇帝,是不是会比当下开心许多。” “陛下……” “后来发生宫变,上天眷顾于我,让我白捡了这个帝位登基,可我虽为国君,却无半点治国理政之门后,最后还是被叛贼顾氏逼得流亡民间。” 崔丞相忍不住宽慰道:“顾氏反贼趁乱生事,不忠不义,罪无可赦,早已身死伏诛,陛下不必介怀。” “……再后来,我虽归位,却仍因摄政之权旁落而不得不受制于人。” “……” “最后,朕西征大捷,凯旋而归,终于如愿收回摄政之权,自以为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到,可仍是要由让人给朕指派妻子、决定婚配,可见称帝为王竟比不上寻常百姓,竟无半分自由可言!” 崔相叹息道:“这天下芸芸众生,又有谁是真正自由?即便是老臣亦有身不由己之处,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婚姻本就不是一己私事,而是国之大事,陛下既为国君,自该早有觉悟、承担国君之责。” “朕肩上所担之责,自是一日不敢或忘。”李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国若有难,朕必定舍弃小我,尽国君之责。但大越强大、安定与否,与朕要娶谁、立谁为后并无关系。潘氏若觉得委屈,自可请辞皇后之位。” 崔相沉默数息,摇头叹道:“潘相与潘太后,恐怕不会如此轻易就被陛下说服。” “随便他们怎么想。”李焱一字一句道“成为一国之君前,朕首先是一个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想护之人。与思念爱慕之人再一起,与治国理政、承担国君之责并不冲突,所以,从现在开始,朕断不会再对任何事、任何人妥协。”——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6章 恢复 夜色沉沉,霜天素月。 无极宫寝殿殿鎏金博山炉里燃着沉水香,袅袅青烟伴随着似有若无的甜香,在殿内织出一层薄雾。透过窗,池塘里睡莲在抄手游廊外悄然绽放,被疏淡的月色晕染上浅浅的孤光。 宋曦坐在窗边,指尖轻轻拨弄着一株新切下的睡莲。她未绾青丝,墨雪般的发丝吹落在腰际,夜明珠的冷光洒落在她右侧脸颊上,只见曾经狰狞的疤痕如云烟消散,再无踪迹。 殿外更漏声遥遥传来,夜已渐深。宋曦漫无目的地捻着花茎缓缓旋转,花瓣上沾染的露珠,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果子在她怀中抖了抖毛绒绒的耳朵,红葡萄似的小眼睛半眯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她揪着花瓣的手。 虎口隐隐掠起一阵痒意,宋曦心不在焉地随手顺了顺果子的背毛,一时竟未察觉殿门被人轻轻推开,直到熟悉的龙涎幽香飘然而来。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身后探来,玄金色的广袖上织金龙纹在明珠光亮下熠熠生辉。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带着熟悉的温度与力度,下一秒便将那半谢的睡莲从她手中接过。 “嘤——”睡眼惺忪的果子陡然被人打扰,从宋曦怀里一窜而出,恶狠狠瞪了来人一眼,竖起尾巴跳出窗外,找了根粗壮的树枝趴下,蜷起尾巴呼呼大睡。 “它快被你揉碎了。”低沉微哑的嗓音掠过耳际,温热气亦拂动她鬓边碎发。李焱不知何时已俯身贴近,下颌几乎抵在她肩头,袍领轻蹭着她后颈,引来一阵细微颤栗。 宋曦屏微微侧首,轻轻瞄了他一眼——虽是回到自己寝宫,可不通传也就罢了,竟连脚步声都刻意放轻,这般作派哪里像一国之君,倒像是偷香窃玉的少年采花贼。 “阿昭……”她刚想起身,却被对方按住了肩。 李焱顺势坐在一边,将那睡莲靠近鼻尖轻轻一嗅,继而抬手别在她鬓间,指腹的薄茧轻轻擦过耳廓,顺势托着她的侧脸,细致端详起来。 右侧面容上狰狞的伤痕已尽数消隐无踪,左脸上还余下几道极浅的痕迹,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别看……”察觉到他的视线在残余的印记上流连不去,宋曦略蹙了眉,颇不自在地想要别过脸。 “别躲着我。”李焱指尖微微用力,箍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强行扳过来,又低笑着看着她道:“有什么好躲的?阿曦在我眼里怎样都很好看。” 宋曦不想理他,躲不开他的视线便只能自己避了眼,不去看他眼底若隐若现的促狭笑意。 “好啦,不与你顽笑了。”李焱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脸颊,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白玉匣子,匣面雕刻着吉祥八宝纹,边缘镶着一圈细密的金丝。他指尖轻轻一扣,匣盖应声而开,一阵幽香随之而来。 这个味道…… 宋曦忍不住睁开眼睛,视线正好落在匣子里的雪莲精上。 晶莹剔透的药膏隐隐泛着淡青色光泽,冷冽的药香一瞬之间在偌大的无极殿内弥漫开来,似还带着雪山之颠的霜雪寒意。 “这是最后一盒了。”李焱轻声道,打开盒盖,用指尖沾了些许,轻轻点在她的颊侧。 药膏微凉,触肤即化,渗入肌理。 “用了它,很快你便可恢复如初。” 脸上的伤势可以痊愈,很快就能恢复原貌,若说心中没有欢喜激动之意,那是假话。 宋曦阖目,任由他因沾染药膏而微微发凉的指尖的在自己脸颊上来回游走,良久,轻声道了句:“阿昭,多谢。” “……”李焱闻言,指尖微微用力,点着她的脸颊,仿佛含嗔带怨:“你我马上就是至亲夫妻了,何须如此客气。” 宋曦“啊”了一声,倏然睁眼:“我何时说了要与你做夫妻?” 最后一盒雪莲精已在宋曦脸颊上尽数化开,李焱眸光微动,忽而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笃定:“这可由不得你。朕今日已在朝堂上宣布——择日立你为后。” 宋曦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在他怀中往后退了退,抬眸看他,眼角眉稍似有责备之意:“你也太乱来了。如今阖宫上下都说我是你从山里带出来的山鬼精怪……这般来历不明的女子你都敢堂而皇之立后,岂不是坐实了我祸主妖女的名声?你的那些重臣老臣们能答应吗?” “管他们呢。”李焱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收紧双臂将她往怀抱深处一带,道:“左右是我娶媳妇,谁在意旁人的想法?” 宋曦一噎,眸光微闪,眨了眨眼睛抬头问道:“退一万步说,如今中宫有主,你要立我,那潘氏又当如何?” “……” 此言一出,李焱不禁一阵沉默,双臂无意识地松了松,掌心摩挲着她的后背:“阿曦,证据不足,我暂时还动不了她……抱歉。” 宋曦心头一沉。 她早该想到的——潘家得势虽不过短短数载,但潘太后潘丞相等人颇擅经营,还有潘维这个圣上心腹在,潘家势力岂是一朝一夕能撼动的?李焱再如何雷霆手段,也不可能在毫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废后。 他所谓的“立后”,不过是给她一个虚衔、糊弄她开心的名分罢了,与后宫其他妃嫔位份并无不同,绝无可能真正动摇潘颖的地位。 宋曦心中一冷,因容颜恢复而生出的欢喜雀跃顿时烟消云散。她连忙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霜雪寒凉之意,一言不发。 李焱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忽如其来的沉默,心头微紧,低眸看她:“怎么了?” 宋曦摇摇头,面无表情:“没什么。” 李焱捧起她的脸,指腹抚过她的眉心:“你不高兴?” 她别过脸:“没有。” 偌大的寝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分明就是生气了。”李焱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看窗她心中所想,忙不迭解释道:“你别不高兴。我……我真没糊弄你!我如今是真动不了潘家,可是阿曦,我知你不愿做妾,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迎娶你做我的正妻的!无论是大婚的礼仪、规格、形制、排场还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是按照立后的标准来,甚至远远高于潘氏当初的规格,还有封号,我——” “好了。”宋曦陡然身处一根手指压在他唇上,轻嗔道:“我什么都没说,怎的你倒是无中生有说了这么一车话?” “……”李焱迎着她的视线微微睁大眼。 “我没有不开心,我在意的又岂是皇后的虚名?”宋曦收回手,略勾了勾唇,眼帘微垂,长睫轻颤,抚着自己犹带着清浅伤痕的脸颊轻声呢喃:“我本就一无所有,如今又成了这幅模样,还能奢求什么呢?你能给予我容身之处,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段话是她临时想的,语调婉转,嗓音轻而柔软,语气比她平日里温顺、柔和许多,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顾影自怜般的意味,李焱听了,必定喜欢又愧疚…… 果然,李焱的怀抱陡然一僵,紧接着双臂一紧,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阿曦,”他说着,双臂忽然一松,一手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过去是我不够强,总是连累你因我吃苦受罪。但往后必不会如此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不会让你吃半点苦头……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我必要他们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你且再等等我、等我彻底拔除潘氏的势力……” 他总是让她等,等他下山返京重登皇位、等他带兵西征收回摄政之权、等他彻底拔除潘家的势力。 可她一直在等,等到的却是端国公府捉拿逃奴的打手、等到他亲封她人为后的诏书、等到他的新后派人用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割开她脸上的皮肉…… 她已经不想等了。 他的话,她也早就不相信了。 她回来,不过是不甘心残害自己的人每天活得逍遥自在。李焱若不能为她讨回公道,那她便自己动手。 “那些都不重要了。”宋曦一闭眼,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指尖却在他胸膛微微发颤,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心脏在自己掌心下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 “名分、位份我都不在意。你不必为了我的事为难。” “……” 李焱沉默一瞬,微微松开她,忽而开口,语气轻快了些,似是想略过这个话题:“对了,我已命司衣局为你裁制凤袍。” 他执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划,“明日她们就来为你量体裁衣,还有司珍局前来为你打造凤冠、司宝局——” 宋曦指尖微蜷,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再等几日吧。” 李焱一怔:“为何?” “我这幅样子,怕是会惹人笑话。”宋曦低声道,目光落在窗外的睡莲上,“映画她们也就罢了,外人就不必让她们受到惊吓了吧。” 李焱眸光幽暗,知道她仍在意那些还未完全消退的疤痕,心中又是一痛,便不再勉强,只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雪莲精的效果立竿见影,你很快就会痊愈。不过你不想见客也无妨,待你伤愈之后再传人来吧……反正从今以后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也不急于这一时,” 翌日。 宋曦站在铜镜前,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脸——李焱说得不错,雪莲精的药效果然立竿见影,脸颊上最后的浅淡痕迹也已经消失不见,整张脸的肌肤莹润如玉,曾经的疤痕已彻底消失,仿佛那场噩梦从未发生过。 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唇若点朱,唯有眼底沉淀着难以察觉的幽幽暗色,已与过去的她完全不同了。 “主子!”映画捧着梳篦站在她身后,惊叹道:“您的脸……完全好了!” 宋曦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内侍尖细的嗓音:“传圣母皇太后娘娘口谕,请陆姑娘即刻前往建章宫拜见!” 宋曦指尖一顿。 铜镜中,她的眸光倏然冷了下来。 崔太后?此时寻她,怕是也没有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7章 太后的忠告 建章宫雕龙画凤的朱红大门在宋曦面前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自皮肉伸出升腾而起,须臾掠过掌心。 “陆姑娘,太后娘娘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领路的嬷嬷微垂着头,声音恭敬,宋曦却能瞄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几分审视。 “有劳嬷嬷了。”宋曦微微颔首,加快脚步跟在那老公女身后进了建章宫。得知要拜见崔太后,她特意梳妆打扮,穿了一袭天水碧宫装,纤腰束素,发绾流云,发间只一支白玉簪,越发衬得肌肤如雪,身形婀娜,又素净得恰到好处。 建章宫正殿,沉香袅袅,圣母皇太后崔氏端坐在凤位,虽已年过五旬,却保养得宜,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 宋曦提着裙摆缓缓行礼,却是双膝跪地、额头触地的大礼:“奴婢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奴婢?”崔太后好似轻声笑了笑,话音和气,尾音微微上扬,语气颇有些意外:“宋姑娘马上就是大越的皇后了,身份早就今非昔比,怎么还在哀家面前自称奴婢?” 她虽语带笑意,平易近人,却没叫宋曦起身,宋曦不敢擅动,只维持伏地叩首的姿态,一字一句道:“奴婢是建章宫出去的人,自然永远都是太后娘娘的奴婢。当年若没有太后娘娘提携相助,将奴婢从端国公府带入宫中,奴婢恐怕早就无命可活。太后娘娘大恩大德,奴婢铭感五内。” “好了,起来吧。”崔太后朝宋曦招了招手,声音温和又略带威严:“走上前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是。” 宋曦起身,低眉垂目向前几步,恰到好处地停在离崔太后三尺远之处,既显恭敬,又能让崔太后看清她的容貌。 “倒是容光焕发,肌肤胜雪,此起从前越发娇媚明艳。”崔太后挑了挑眉,轻笑道:“不愧是千年雪莲,效果立竿见影,伤成那样都能恢复如初。” 宋曦长睫轻颤,忍不住睁大眼:“太后娘娘,您都知道?” 她自入宫以来,只在无极宫中闭门不出,又有李焱派人守着,一直到她伤愈,都无人胆敢前来刺探打扰,没想到崔太后不仅知道她受伤,流连李焱为她支娶千年雪莲疗伤一事都了如指掌。 崔太后薄唇微勾,仿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这后宫之中,还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哀家。” “娘娘圣明。”宋曦恭维一句,便不再多言。崔太后如今对她的态度不明,她若说错了话,恐怕会成为日后致命的把柄。 “哀家记得,你刚入宫时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与现在很是不一样呢。”崔太后不知怎的来了叙旧的兴趣,一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彼时你天真貌美,聪明伶俐,却是个安静内敛的兴子,凡事不争不抢,对留在宫中伺候圣上也没有什么兴趣,看似懵懂天真,实则活得最是通透。哀家原以为,你不会愿意留在深宫中蹉跎一生。” 宋曦的指尖微微发颤。她当然记得那段日子——初入建章宫时,她在崔太后心腹崔嬷嬷手下学规矩和各种取悦男人的手段,她付出两份努力,却做出了十二分的样子,只不过是不想再回到那炼狱般的端国公府罢了,本以为能瞒过建章宫所有人,没想到崔太后早就把她的心思和意图看得一清二楚。 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人都是会变的,何况潘氏一家太过咄咄逼人。 “太后娘娘,”宋曦抬起眼,声音轻而坚定,“若您知道奴婢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崔太后捻着盖碗的手顿了顿,锐利的目光直刺宋曦眼底。宋曦没有躲闪,任由太后看将她眼底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尽收眼底。 须臾,太后放下茶盏,语气忽而热络几分:“好啦,马上就是皇后了,不必一口一个奴婢,你也随皇上唤我一声母后吧。” “这……”宋曦一阵犹疑,怎么都开不了口:“还未经正式册封,这恐怕不妥。” “也就这几个月的事了。”崔太后一抬手,吩咐左右道:“来人,赐座。” 宫女搬来椅子,放在崔太后的凤座旁。崔太后朝宋曦招了招手,宋曦不敢推迟,犹疑着缓缓走了上去,下一刻就被崔太后拉着手坐了下来。 “好孩子,”崔太后的态度比起先前热络了不少,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摩挲,眼底一片关切之色:“那段日子,不好过吧?” 宋曦的背脊绷直了,她明白崔太后指的是什么,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昨日还口口声声此生只爱她一人的男人忽然改变心意另娶她人、她像被丢垃圾似的赛进出城的马车,落荒离宫时,举国上下欢庆国母册立的烟花在头顶炸响……随后的记忆更是不堪,凶神恶煞的刺客、脸上的皮肉被一寸一寸割开的剧痛还有凤凰山脚下刺骨寒凉的河水…… “回太后娘娘的话,确实难过,”宋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是奴婢……终究还是活下来了。” “很好,”崔太后咧开嘴笑了,拍着她的手背赞刀:“好一个活下来了,不愧是崔嬷嬷用心调教一整年的孩子。” 说着,崔太后霍然起身,居高临下站在宋曦面前,微凉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好孩子,告诉哀家,你想报仇吗?” 报仇?她当然要报仇,否则回宫做什么?只是—— 宋曦的瞳孔骤然收缩,崔太后此言究竟陷阱还是机会?需得仔细分辨。 “奴婢愚钝,不明白太后的意思。” “哀家不是蠢人,在哀家面前就不必装了。”崔太后松开手,目光灼灼望着她,道:“潘家人欺你辱你,你若想把过去的账都讨回来,光凭皇帝对你的爱宠恐怕不行。就说眼下,皇后仗着寿康宫的势,就已在后宫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如今皇帝要立你为后与她平起平坐,你以为她善罢甘休?皇帝能护你一时,却不能时时护你,若她再对你痛下狠手,即便是把整座皇宫都翻遍了,也怕是再找不出一株千年雪莲了。 宋曦心脏一紧——原来崔太后连毁她容貌之人是潘颖一事都已知晓,这后宫当真无一事能瞒得过崔太后的耳目。 宋曦略一思量,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太后娘娘目光如炬,奴婢确实……恨极了潘氏,如过可以,恨不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恨?”崔太后眼底厉光一闪,点头道:“恨就对了。在这深宫里,没有恨的人活不长。崔嬷嬷教养了你一年,你什么都学得很好,唯独心中无恨,无法做到真正在宫中立足。” 她说这番话时,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看透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个角落。被她鹰隼般的视线盯着,宋曦浑身觳觫,寒意不知不觉爬上脊背。 “既然把话说开了,哀家便直说了。今日叫你来,是要提醒你两件事。”太后坐回凤椅,声音微沉:“第一,寿康宫那位不可信任,她对你说的任何话,都不要相信。” 宋曦应了声是,冷冷道:“那位几次三番对我痛下杀手、苦苦相逼而不放,我又怎会轻信于她?” “你是个聪明人。”崔太后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字字道:“第二,不要对皇帝动心、不要对他存有哪怕半分情义。” 刹那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宋曦呼吸猛地一窒——她确实对阿昭…… “可是……”她喃喃道:“这又是为何?” “哀家这么说是为了你好,你完全可以不屑一顾,但哀家可以告诉你,你若交了真心,最后吃苦受伤的,还是你。” 说完,崔太后摆摆手,“哀家言尽于此,你且退下吧。记住,在这深宫里,能帮你的只有哀家。” “是。” 宋曦应了一声,恭敬行礼退出,直到走出建章宫很远,崔太后的警告言犹在耳…… 可是,她早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宋曦想着崔太后的话,浑浑噩噩往无极宫的方向走去,转过回廊拐角,突然撞上一队宫女。为首的嬷嬷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寿康宫潘太后身边的心腹宫女李嬷嬷。 “陆氏,原来你在这里,太后娘娘正找你呢。”李嬷嬷傲慢地扬着下巴对她道:“随老身走一趟吧。” 说完,她兀自转身,走出两步发现宋曦没有跟上后,气恼地回过头厉声呵道:“杵在哪里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抱歉。”宋曦看也不看她,平静地继续往无极宫方向而去,指甲却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我今日乏了,不想见客。” "你!"李嬷嬷没料到她会这般回应,一时怒上眉山,斥道:“反了你了!太后娘娘懿旨竟敢不从,来人——” 她显是有备而来,身后数名孔武有力的宫女应声出列,捋起袖子朝宋曦逼来。 “不得无礼!”随宋曦而来的武婢秋萍夏竹见状上前挡在宋曦面前,对李嬷嬷怒目而视:“陛下有旨,我家主子想见谁就见谁,想去哪就去哪,轮不到旁人造次!” “你们又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大呼小叫?”李嬷嬷粗短的眉毛一扬,像是怒极,正准备爆发时,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强压怒意,从袖中取出一物命手下宫女递至宋曦眼前。 “太后娘娘想得果然没错,陆姑娘如今是尊大佛,没那么容易请得动。既然老身无法请动姑娘,便换旁人来请。”陆嬷嬷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宫女手中之物,冲宋曦道:“姑娘可识得此物?” 宫女双手捧着那件东西一步步靠近,宋曦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物件的刹那,双目不禁大睁,瞳孔一阵震颤——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8章 交换条件 寿康宫宫女手中捧着一块成色极好的鲤鱼玉佩。玉质是罕见的和田青玉籽料,通身泛着莹润的光泽,鱼鳞部分雕刻的花纹仿佛细若发丝的金线编织,鱼首鱼尾微微曲起,仿佛正与什么东西互相追逐打闹。 宋曦的手指忍不住微微发颤,下意识就忘那宫女手里伸——这块玉佩她再熟悉不过,青玉鲤鱼金丝佩,原是一对,其中一只正挂在她的脖颈上,贴身携带,小心保存,即便身在国公府为奴、遁入深山、坠崖落水,也为让它受到半点磕碰,而另一只玉佩的主人却正是她的兄长,宋煦。 “陆姑娘。”李嬷嬷的声音乍响,面前的宫女也顺势抽回手,收起玉佩,宋曦的指尖就那么空落落悬在空气中,只差一点便能触碰到兄长的随身之物。 “太后娘娘有请,姑娘若有话想说、有事想问,就随老身走一趟寿康宫吧。”嬷嬷召回宫女,最后瞄了宋曦一眼,神情倨傲地转身离开。 “哥……” 宋曦怔愣一瞬,下意识想要拔腿追上前去,片刻前崔太后在建章宫的忠告便浮上脑海,一字一字在耳边回荡—— “寿康宫的潘太后不可信任,她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映画等人虽不识那玉佩,却从宋曦骤变的脸色中猜到那玉佩对她颇为重要,也忍不住劝道:“主子,寿康宫的人怕是来者不善,要不要先回宫,与陛下商议后再……” 宋曦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哥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当年牵扯进二皇子谋逆一案后便突然失踪再无踪迹,她原以为他遭遇不测,或许早就离世了,可如今他的贴身玉佩重现,无论真假,她都不得不走这一趟。 “无妨。”宋曦强自镇定道,“映画姐姐,你先回无极宫吧,夏竹秋萍随我去寿康宫走一趟。” 夏竹秋萍有武功在身,对付一些寻常宫女内侍绰绰有余,宋曦心意已决,映画虽不放心,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半刻钟后,宋曦跟着李嬷嬷等一行人,穿过重重宫墙来到潘太后的寿康宫前。 夏竹秋萍在殿前就被拦下,宋曦深吸一口气,冲她们安抚似的笑了笑,最终还是跟着引路宫女步入殿内。 潘太后比建章宫崔太后还要年轻几岁,生着一张雍容富贵的圆脸,眼角眉稍却隐隐已可见斑斑细纹。宋曦入殿时,她正斜倚在软榻上,旁边侍立着盛装打扮的皇后潘颖。 宋曦心头不禁一窒——眼前一幕何其熟悉。 今日之前,她踏入寿康宫统共不过两次,每一次面对的都是潘氏姑侄二人、每一次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可怕记忆。 第一次,她还是御兽苑的宫女,身份卑微,命如草芥,只因李焱对她比旁人不同了些,便引来潘氏嫉恨,欲强行灌她服下避子汤。 第二次,她已脱了奴籍,重复自由之身,可即便如此,在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丞相之女眼中,她仍是一只可以被随手碾死的蝼蚁,只因自己的存在挡了潘颖的皇后之路,便被囚在冰冷的佛堂地下暗牢任人摆布…… 如今已是第三次……她今生第三次踏足寿康宫,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呢? “民女陆月歌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安。”思绪纷乱间,宋曦恭敬行礼,继而转向潘颖,同样恭敬道:“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潘颖一言不发,森寒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恨不得要把她的脸烧出一个洞来,反而是凤座上的潘太后冷笑一声,先开了口: “你倒是会看人下菜碟的。哀家听说片刻前,你在建章宫可是以奴婢自称,态度温柔和顺,怎么到了哀家这里,却换了另外一副嘴脸?” 两宫太后不和,没想到各自的势力早就已经渗透对方宫中,竟将对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当真有意思。 宋曦浅浅一笑,盈盈服身道:“月歌从前在建章侍奉崔太后娘娘,如今虽脱了籍,但昔日主子的照拂之恩不敢或忘,在崔太后娘娘面前,月歌自然是奴婢。潘太后乃圣上生母,地位贵重,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天下人在二位娘娘面前,自是地位微贱,月歌也是一样的。” 她说这番话时低眉顺目,态度恭敬顺从,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潘太后勾勾唇角,脸上笑意不减,眼底的冷意却越发认森寒刺骨。 “还是这般能说会道。”潘太后的视线在她脸上上下一扫,笑道:“又生得这般好模样,无怪皇帝对你念念不忘。” 潘太后阴冷的视线犹如毒蛇淬满毒液的舌信,被她的目光一扫,仿佛昔日被利刃割开皮肉的炽烈痛苦再度临身。宋曦强忍心底的厌恶和恐惧,迎着潘太后的目光,直接了当道:“太后娘娘,民女方才见寿康宫宫人手中持有家兄旧物,不知娘娘以此召民女前来是为何意?” 潘颖怒道:“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质问太后娘娘?” 潘太后瞥了潘颖一眼,后者立刻噤声。潘太后又转向宋曦:“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必藏着掖着了,你的身份你我心知肚明,你的哥哥五年前在李淼谋逆一案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宋曦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太后娘娘当真目光如炬,消息灵通。” “哀家知道的,可不仅仅是这些。”潘太后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哀家还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寿康殿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宋曦胸口陡然一紧张,刹那间心跳如擂,脱口而出道:“哥哥他如今身在何处?他还活着吗!” 潘太后放下手中茶盏,笑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眼底精明锐利的眸光一闪而过,宋曦心中一沉,不禁懊恼。 “要想在宫墙之中立足,便要舍弃私情、舍弃自我、舍弃一切挂碍,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的软肋……” 入宫之初,崔嬷嬷的教导言犹在耳,可是方才情急之下却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宋曦定了定神,心口直跳却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太后娘娘若肯告知家兄现在何处,月歌感激不尽。” “哀家可以告诉你,”潘太后放下茶盏,声音陡然一转:“只要你答应哀家一个条件。”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宋曦眼帘微垂,掩去了眸底的忧急之色:“太后娘娘请讲。” “离开盛京城。”潘太后一字一顿道,“远远离开皇帝的视线,再也不要再回来。至于皇帝要立你为后之事,你自己去推掉。” 她说这番话时,一旁的潘颖眸光阴冷,一只纤纤玉手无声绞弄着腰间的衣带,望向宋曦的视线里满是厌恶之色。 如今是装也不愿装了。 宋曦沉默一瞬,蓦地轻笑出声:“太后娘娘当真好谋算,这是要我放弃唾手可得的后位,换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消息?” “放肆!”潘颖怒上眉山,拍案而起,“你怎敢如此对太后娘娘说话!来人,给本宫掌嘴——” “颖儿!”潘太后抬手制止潘颖,随即一击掌,方才那宫女又捧着玉佩来到宋曦面前。 “你且看看,”潘太后轻抿一口热茶,慢条斯理道:“此物是真是假、是不是你兄长贴身之物,你应该比哀家清楚。” 宋曦看着那熟悉的纹样,胸口又是一阵刺痛——那玉佩她与兄长一人一块,从小到大贴身佩戴,她怎会认不出? 只是这个时候,万不可示弱,一旦被人掐住软肋,就会再次万劫不复。 “是真的又如何?”宋曦略微抬起眼眸,眼中锋芒毕露,“一块玉佩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 “宋曦!”潘颖率先沉不住气,指着宋曦怒斥:“你竟如此冷心冷情?连自己兄长的下落都漠不关心?” 宋曦浅浅一笑,缓缓道:“十岁时家中生变,我籍没为奴,之后辗转遁入山中,吸风饮露、与野兽虫蛇为伴,再后来遭人暗杀推下悬崖……一次一次游走在生死之间,这些年来,也没见有什么兄长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之中。既然如此,我又何须为了这么个不知死活的兄长放弃后位?” “你——”潘颖似乎被她的一番话惊到:“冷心冷肺、刻毒无情,陛下当真看错你了。” “那你可要问问陛下,为何宁愿喜欢冷漠刻毒的我,也不碰你这位雍容端庄的皇后一根手指头。”宋曦不以为然地轻声笑了笑:“何况兄长在时,最疼爱我了,万万不可能见我吃苦受罪而不顾。我在这世上艰苦求生都不见他出现,或许他早就已经不在了。” 说到这里,宋曦话音一转,看向潘太后,一字一句道: “太后娘娘以为,我会相信出宫后能平安无事吗?我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先前陛下立后时,我步步退让、出宫离京,只求安稳度日,可马车还未驶出京郊外,转眼就会被你们的人毁伤容貌推下山崖吧?太后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们的话?” “大胆!竟敢血口喷人!污蔑当今太后!”潘颖浑身发抖,指着宋曦怒斥:“我们从未做过这种事!”——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9章 交易的筹码 “大胆!竟敢血口喷人污蔑当今太后!”潘颖浑身发抖,指着宋曦怒斥:“母后与我,都从未做过你口中之事!” “是与不是,你们心知肚明。”宋曦强行按捺不断翻涌上心头的怨憎,垂首福了福身,仿佛不愿再看她们一眼,冷冷道:“兄长的事,太后愿意告知也好,不愿告知也罢,左右我也没太多的兴趣。时候不早了,告退。” 宋曦说罢,转身欲走。 “站住!”潘太后如冰刀般得声音从背后刺来,“宋曦,过去的事,哀家不想与你掰扯。实话告诉你,你的兄长宋煦眼下就在哀家手中,你就这么走了,不怕后悔终生?” 宋曦的脚步猛地顿住,指尖微微发颤。殿内熏香浓得呛人,混着潘氏姑侄身上馥郁浓烈的沉香和脂粉香气,熏得她眼前一阵晕眩,胸口发闷。 “哥哥他……当真在你手中?”她没有回头,声音绷得极紧。 “你以为哀家在骗你?”潘太后冷冷一笑,道:“你的兄长宋煦,今年二十有八,生得与你有八分相似,哀家断不会认错,而在他腰腹右侧,有一道月牙形疤痕。” 腰腹右侧,一道月牙形疤痕……正是十年前,哥哥为她摘樱桃时从树上摔落所留。 宋曦不由得心中一乱——那道伤疤极浅,又生在隐秘之处,如此细节,若非肆意摆弄过哥哥身体之人绝无可能知晓。 哥哥他……究竟如何了?为何竟会任由潘太后的人看见身上的隐秘伤痕? 宋曦强行压下脑中各种纷乱复杂的思绪,勉强定了定神,转身望向太后。 “哥哥在哪里?”她问。 潘太后仿佛很是满意她的反应,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手里的茶盏,慢悠悠道:“他如今就在寿康宫中,你若不信,哀家这就可以领你去见他。” “母后!”潘颖忍不住道:“她还没答应母后的条件,怎么能现在就……” “不重要。”潘太后打断她,旋然起身,拖着长长的凤袍拾阶而下,站在宋曦面前与她四目相对,一字字道:“口说无凭,是与不是,你自己随哀家前去一见便知。” 宋曦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崔太后的话言犹在耳—— “寿康宫那位不可信任,她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崔太后确实警告过她不要相信潘太后,可如今……若哥哥真在潘太后手中…… 然而潘太后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思考,她扶着潘颖的手,竟然兀自转身,没有再看宋曦一眼,朝寿康宫侧门走去。 “想见你的兄长,就跟上来。” “……”宋曦深深一闭眼,终是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一路穿过寿康宫花园的抄手游廊,随之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潘太后领着众人进了院子,下人推开房门,只闻一股陈旧而熟悉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是寿康宫佛堂。 佛堂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菩萨像前幽幽燃烧。潘太后太后挥手屏退左右,只留潘颖和李嬷嬷守在佛堂里。 一进入这间佛堂,过往不好的记忆尽数涌入脑中,宋曦强压下心中不快,转而望向潘太后:“太后娘娘,我哥呢?” 潘太后轻笑一声,转动供桌上鎏金香炉。随着机关咔哒作响,佛龛后的墙面缓缓移开,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药石的苦涩气息和若有似无铁锈味涌上来,宋曦胃部一阵痉挛。 “就在下面,随哀家来。” 宋曦皱着眉,停步不前。 “寿康宫那位的话,你不要相信……” 崔太后的话在耳畔回荡,宋曦戒备地望着阴暗的石阶,一言不发。 会是陷阱吗?上一次被强行带到石阶之后的遭遇至今想起来,仍叫她记忆犹新,如果潘氏还想故技重施对她下手,阿昭恐怕是来不及再救她一次了…… “怎么,怕了?”潘太后挑眉,“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宋曦咬住舌尖,血腥味直冲脑顶,意识陡然清明,她咽下一腔血气,哑声道:“劳烦娘娘带路。” 石阶陡峭潮湿,李嬷嬷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潘太后紧跟其后,在她之后便是宋曦,潘颖则走在队伍最莫。 跳动道火光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众人沿着石阶下到不知第几层转角时,宋曦脚下陡然踩到一团软物——是只死老鼠,眼珠已经被蛆虫蛀空。 宋曦一脚踹开死老鼠,再顾不上什么礼仪法度,停下脚步,恨声道:“……你们竟将哥哥关押在这种鬼地方!” “少废话!”潘颖悄无声息掏出一把匕首,用刀鞘狠狠捅了捅她的后背,厉声道:“快走!” “……” 一路无话。众人终于抵达底层,一道铁栅门出现在宋曦视线里,李嬷嬷掏出钥匙开锁,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格外刺耳。 “进去吧,你哥就在里面。”潘太后侧身让开一条通道,由宋曦通过。 宋曦迈步的瞬间,李嬷嬷手中宫灯的光晕照进了牢房——那是一间逼仄狭小的牢房,虽然阴暗潮湿,所幸还算干净整洁,没有死老鼠死苍蝇之类的秽物,整间牢房只有正中摆放着一张简陋的石床,石床之上—— 宋曦瞳孔骤缩,一时之间什么也顾不上了,越过众人跌跌撞撞朝那张石床冲了过去。 “哥哥!” 宋曦的声音碎在空气里,她踉跄着扑在石床前,震诧的视线落在石床上人事不省的男人身上——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却格外瘦削的男人,平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被,四肢透露无力地垂着,乱发遮住了面容。 宋曦颤抖的手指拨开那人额前的发丝。尽管消瘦得脱了形,但那道熟悉的剑眉,高挺的鼻梁轮廓,她做梦都认得出来——正是她的兄长,“无双公子”宋煦。 片刻的震诧过后,宋曦伸出手搭在宋煦脉上——对方身体温热,脉搏微弱,气息时有时无,虚弱至极,任凭她如何呼喊都没有醒转的迹象。 宋煦虽然没有死,却已奄奄一息,仿佛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怎会如此!”宋曦回头嘶吼,虽竭力压抑,但泪水仍忍不住夺眶而出:“你们对我哥做了什么!” “放肆!”潘颖厉斥道:“你这贱婢,一再给母后泼脏水,先说母后派人暗害于你,又说本宫派人毁你容貌!母后岂能任由你空口白牙污蔑?派人于你失踪之处搜寻数日,最后在那深山脚下一处隐秘所在寻得此人!找到他时,他已是这般半死不活之状!母后见他与你有几分相似,好心救回,谁知你不但不领情,反倒屡次出言不逊!” “好心救回。”宋曦冷哼一声:“难道不是想用哥哥来与我谈条件吗?” “大胆——” “颖儿!”潘太后抬手止住了潘颖的话,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曦,“哀家费了大力气才把他从山中带回宫中,还为他延请太医看诊,可惜他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哀家也很想知道,这些年来,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劳烦太后娘娘了。”宋曦拉住宋煦两条失力的手臂往自己身上搭,试图背着兄长起身:“我自会想办法救治兄长。” 背他起身其实很容易,宋煦轻得像个孩童,曾经能单手举起她的兄长,如今瘦得只剩一把瘦削的骨头。 “慢着!”潘颖见她起身欲走,连忙伸手拦下:“谁允许你带他走了?母后的条件,你还没有答应。” “要我离开皇宫,绝无可能。”宋曦背着哥哥,头也不抬,冷冷道:“二位娘娘从来言而无信,谁知道我一离宫,等待我的又是谁派出来的刺客。” “你——” “但作为换回哥哥的条件。”宋曦微微抬起眼帘,眼中已是一片决绝:“我可以答应你们,不要皇后之位。” 虽是两宫皇后并立,但中宫凤印已交潘颖手中,中宫无过,断没有轻易移交凤印的道理,李焱许她的皇后之位,不过是个虚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舍弃出去,换兄长周全。 潘颖怒道:“你!出尔反尔,言而不信!” 宋曦不甘示弱:“我本来就从未答应过你们什么。你们也可以不接受,但是哥哥我必须带走。” “你休想!” “来时我已派心腹前去告知陛下我的行踪,这个时辰应该已经下朝,相信陛下很快就到。” “你倒是变得聪明了。”潘太后眯起眼睛:“哀家就喜欢聪明人。也罢,你可以把人带走……” 潘颖不满得攥住她的袖子:“母后,这怎么可以,难道还要留她在宫中,继续蛊惑圣上吗?” “放心,普通嫔妃在后宫还掀不起浪来。”潘太后拉起潘颖的手,温声安抚:“你是中宫,难道还怕弹压不住下面的嫔妃吗?” “母后,为什么不把那件事——”潘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潘太后抬手拦下。 与此同时,宋曦背着兄长缓缓往石阶走去。 “……既是交易,便该按照交易的规矩来。”潘太后冷哼一声,双手一拍,几名人高马大的宫女陡然出现在石阶之下,拦住宋曦的去路。 “人你可以带走。”潘太后道:“但不是现在。哀家要你先拒了皇帝的立后要求。”——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0章 博弈 “既是交易,便该按照交易的规矩来。”潘太后冷哼一声,双手一拍,几名人高马大的宫女陡然出现在石阶之下,拦住宋曦的去路。 宋曦猛地下意识将兄长护在身后,眼底一片戒备:“太后娘娘,这又是什么意思。” “别急啊。”潘太后用绢帕掩住口鼻,嫌恶地扫视阴暗的地牢,“你的兄长是哀家手中最重要的筹码,岂能轻易放走?” 地牢顶渗下的水珠砸在石板上,像倒计时的更漏。宋曦盯着潘太后精致得犹如假面的面容,心中一片寒凉——眼前这个女人生得慈眉善目,可骨子里流淌的都是蛇蝎般的冷血。 “太后娘娘的要求我已经答应了。"宋曦声音低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我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反悔,为什么还要——” “口说无凭。”潘太后缓缓朝她走来,突然掐住她的下巴,尖利的护甲陷进皮肉,“等你真正推掉后位,哀家自会放人,在这之前……来人——”她甩开宋曦,转向李嬷嬷,冷冷道:“动手!” 李嬷嬷领着数名宫女冲了上来,趁宋曦不备,迅速抢过宋煦,还未等宋曦反应过来扑上去阻拦,便将宋煦带到身后,挟制了起来。 “混账东西!”宋曦惊怒!反手扇了李嬷嬷一巴掌,目欲裂尖叫道:“把哥哥还给我!” 那一巴掌用了她十二分气力,李嬷嬷没有防备,整张脸被重重打偏过去,捂着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先前不是对他的死活不屑一顾吗?”心腹挨打,潘太后却不以为意,反而冷冷一笑,抚着长长的护甲道:“小丫头,哀家差一点就被你骗过去了。” “放开我哥!”宋曦眼睁睁看着寿康宫宫女架着宋煦绵软无力的身体消失在石头阶尽头,想追上前去却被捂着脸对她怒目而视的李嬷嬷带人拦下。 “滚开!”宋曦紧咬牙关,同时悄无声息从发间拔下一根攥入掌心。 “别急啊。”潘太后气定神闲道:“若要对你哥不利,哀家早就动手了,你今日根本见不到他。” 她一边说着,悠悠走来俯身贴近宋曦耳畔,檀木幽香混杂着脂粉的甜香腻得令人作呕,“哀家要的,只是你信守承诺,推掉后位,并且……离宫。” 宋曦猛地抬眼,“我没答应离开皇宫!” “现在可由不得你了,丫头。”潘太后拍了拍她的脸,幽幽笑道:“三日之内,离开皇宫,哀家会让你们兄妹团聚。” 紧紧攥在手中银簪“当啷”一声落地。 宋曦双膝一软,陡然跪倒冰冷石板上。兄长微弱的呼吸声混杂着崔太后冰冷的忠告交缠在耳畔,每一个字音都像是锋利无比的钢针深深刺入她的心脏—— “寿康宫的那位不可信任,她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多愚蠢。她想。 诡计多端的潘家人……明明有人提醒过她的,她却仍然轻信对方,愚蠢地踏入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 “我答应你。”宋曦沿着口腔里的软肉,每一个字音都像竭尽浑身气力才从肺腑伸出逼出来的一样。 “我会告诉李焱,我不当他的皇后……我也会离开皇宫,和哥哥远走他乡,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希望你们能放我和哥哥一马……” “乖了。”潘太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三日后,哀家等你的好消息。” 眼眶一酸,一滴泪自眼角沁出砸落在地。宋曦抬手擦去眼角碎泪,朝兄长被人带离的方向无声道了句:“哥哥,等我。”: 说着,她随即决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石阶。 每上一级台阶,心脏就像被剜去一块。走到地面时,佛堂外眩目阳光刺得她眼前发黑。 重回佛堂。 潘太后扔了帕子,随即便有寿康宫宫女捧着金盘净水鱼贯而入——宋曦怔怔看着潘颖挽起袖子,亲手服侍太后净了手,掌心一阵刺痛,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不知何时已经掐破掌心。 “记住,三日为期。”潘太后抬起眼眸,意味深长地望向宋曦。 “太后放心。” 宋曦僵硬地行礼告退,转身自潘颖冰冷的视线中缓缓而过,挺直脊背走出寿康宫。 犹如魂魄被彻底抽离,宋曦失魂落魄走下台阶,直到被守在阶下的夏竹秋萍搀起胳膊,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捂着嘴冲到宫墙死角处,忍不住扶住朱红色雕龙画凤的立柱用力干呕起来。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 “快回宫!禀告陛下,传太医来!” “无妨……” 夏竹等人手忙脚乱想搀着她回宫,却被宋曦艰难地摆摆手拦下。 她今日还未来得及进食,即便用尽全力,只吐出几口酸苦的胆汁。 宋曦勉强定了定神,用袖口狠狠擦净嘴角,眼眶红了一圈。 “我没事。”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隐隐约约带着几分仿佛淬了毒的决绝。 “先回无极宫吧。” * 宋曦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寝宫。 推开无极宫朱红宫门的刹那,双腿便陡然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寿康宫佛堂地下室的阴冷气息仿佛还黏在皮肤上,哥哥苍白如纸的面容在眼前挥之不去。 “阿曦!” 一道玄色的身影从内殿疾步而来。李焱已经下朝,长眉紧蹙,面色忧急,见宋曦回来了,他快步迎上前来,伸手稳稳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阿昭……”宋曦刚张了张口,却被对方一把揽入怀中。 李焱身上龙涎香的气息仿佛一团柔软的云气将她拥在其中包裹着她,温暖得几乎灼人。他生有薄茧手指抚上她冰凉的脸颊:“我刚下朝就听说你被母后叫去,正想去寿康宫寻你……” 说着,李焱略松开宋曦,双手搭在她肩上,目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急道:“母后她……没有对你做了什么?” “……” 宋曦闭上眼,哥哥被寿康宫宫女架走时的无力模样在脑海中反复浮现。 潘太后她硬生生从她身边抢走她唯一的、仅剩的亲人。 ……可是她还不能告诉李焱。宋曦心想。 至少现在不能,寿康宫的人连建章宫都渗透了,何况李焱的无极宫?她们一定在暗中监视,若让潘太后知道她向李焱吐露实情,哥哥他……必死无疑。 她绝不会离开皇宫,潘太后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人,身在宫中,还有李焱和崔太后的势可借,一旦离开皇宫,潘太后就能轻易置她兄妹两于死地。 她本就一无所有,死了也无所谓,但是还有哥哥…… 不能让哥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潘太后手中。 得想个办法,既能留在宫中,又能从潘太后手中救出哥哥…… “我没事。潘太后也没有为难我。”心念一动,宋曦定了定神,唇角勉强勾起起一道浅浅笑容,眼眶却陡然一红,一滴碎泪不由自主滑落。 李焱见她骤然垂泪,微微收紧双臂,眼神锐利:“没事?” 他皱着眉,指腹轻轻擦过她眼下湿痕,声音微沉:“告诉我,是母后……母后又让你受委屈了,对不对?” “阿昭……”宋曦轻轻吸了吸鼻子,微抬泪眼,眸中荡漾着盈盈泪雾。 “真的与太后娘娘无关……”她轻声道,手指轻轻揪住李焱的龙袍袖口,“我想了很久,你执意立我为后,此举恐怕不妥。” “不妥?”李焱狐疑道:“为何突然说这个?果然是母后逼对我说这番话?逼你放弃后位?” “不是!没有!”宋曦猛地睁大眼睛,慌乱地摆摆手,急声道:“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话,与太后娘娘当真没有任何关系!阿昭你想,两宫太后并立多年,两位太后心不合面更不和,你夹在中间已经很是为难。你若再执意立我为后,但是两宫皇后并立,宫中更是要乱成一锅粥了,朝中大臣定是非议连连。” 宋曦垂下眼帘,长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中意味不明的微光,“长此以往,怕是影响你的君威……我,不想让你因我为难,更愿你受我连累、在史书上留下瑕疵……” 她说这番话时,眼眶微微泛红,眸中泪雾涟涟,眼底似有不舍、为难和飘摇不定的踌躇,更是把话说得七分真三分假,令人难辨真假。 李焱直勾勾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捧着她的脸迫使她抬头,一字字道:“你骗不了我,此话定是母后逼你说的。” 宋曦急忙摇头:“不是的,是我自己……” “撒谎。”李焱眸色转深,怒火在眼底跳动,“她如何逼你了?既然你不敢说,我便自己前去问个明白!” 他转身要走,宋曦慌忙拽住他衣袖。 “阿昭!”她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惊慌,索性放任泪水决堤,“求求你不要!真的不是太后……是、是我,我害怕……” 她分明口口声声说着不是太后所逼,可每一句发颤的话音、每一个颤抖的动作、每一个躲闪惊惶的视线,在李焱眼里,却都在无声宣告自己受到潘太后的要挟和逼迫。 李焱停住脚步,双手拥着她的肩:“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我怕成为众矢之的,”宋曦哽咽着,这次倒全是真心,“怕真实身份曝光……你知道的,我是……宋业成的女儿,臣之女何德何能位居中宫?” 李焱神色软了下来,叹息一声,将宋曦搂入怀中:“别怕,被人知道了也没有关系,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没人能拿你的身份做文章。” 宋曦将脸埋在他胸前,嗅着熟悉的龙涎气息,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哥哥的遭遇,两宫太后的博弈,还有她被迫做出的妥协…… 但理智很快回笼。 她不能冒险,至少在没有万全把握之前不能。 “阿昭……”她轻轻推开李焱,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忽然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90-100 第91章 云雨 “别问了……”宋曦轻轻推开李焱,忽然踮起脚尖,双臂犹如柔软的蛇,陡然攀上他修长的脖颈,在李焱错愕的瞬间,主动吻上他的的唇。 “!” 一时之间仿佛天降落雷,猛地劈在李焱脑顶,呼吸随之一窒,身体瞬间僵住,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字音被这个忽如其来的亲吻尽数堵回了喉咙深处。 相识多年,这还是宋曦第一次…… 那是一个生涩、稚嫩且急迫的亲吻。 呼吸交错间,两片湿软的薄唇覆盖了上来,舌尖笨拙而羞涩地窜入他的舌腔,艰涩地勾缠着他。 李焱喉结滚动,似乎尝到她唇瓣上咸涩碎泪,以及慌乱间被她咬破舌尖带出的一抹腥甜的血气。 理智一扫而空,仿佛一股看不见的烈焰从足底一路烧上脑顶,李焱绷直身上每一寸肌肉,手臂下意识环上她的腰,另一手托起她的后脑,炽热地回应她生涩而胆大妄为的挑拨。 宋曦的呼吸随之而乱,待她回过神来时,攻守之势却已悄然易位。 她不成章法的亲吻被李焱更加炽热的吻完全覆盖,对方的舌尖轻而易举撬开她的齿关,反客为主攻城掠地。 年轻的帝王俊朗深邃、线条分明的脸近在咫尺,宋曦微微睁大双眼,任由自己被对方有力的臂膀拉进怀中。 身体仿佛在他不容抗拒的亲吻下化作一汪春水,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能本能地闭眼,长长的眼睫犹如鸦羽般轻轻颤动,任由对方寸寸收紧手臂把自己拥入怀中再一口一口吞咽入腹。 缠绵霸道、不容拒绝的亲吻在周身上下点燃星星之火,须臾便又蔓延至全身,所剩无几的理智被完全攫取,舌腔被对方的气息完全占据,每一缕交错的气息、每一个舔舐纠缠的动作都强悍得难以抗拒。 寝殿内沉香袅袅,二人的气息彼此交错,唇舌缠绵,仿佛沉淀多时的爱意须臾爆发。 李焱仿佛要借着这个亲吻把她整个人侵占,在她口中每一息缠绵都像经过精心设计、步步筹谋,仿佛化身心机深重的雄兽,即便饥肠辘辘,也不忘细细罗织属于自己的天罗地网,待猎物深陷其中时紧紧攫住、势在必得。 急风骤雨般的拥吻中,宋曦一阵头晕目眩,视野模糊不清,胸腔里所剩无几的气息仿佛也在唇舌交缠的过程中被消耗殆尽。 清醒的意识在缠绵亲吻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滚烫得好像要凭空燃烧起来一样,接连掠过一阵又一阵的颤栗。 宋曦意识到不对,本能地咬住牙关不让他继续这个亲吻,但对方一见她开始躲闪逃避,便警告似的收紧双臂,把她往自己怀抱深处带,灵巧的舌在她唇腔里仿佛宣示主权般的攻城略地。 身上所剩无几的气力被他近乎掠夺的拥吻抽走,宋曦在这个近乎蛮横无力的激吻中全身虚脱般软下了身,犹如一泓被对方掬在怀中的水,徒劳而无力地瑟瑟发颤。 意识像是被彻底剥离,脑中迷迷糊糊一片空茫。宋曦没有察觉到不容拒绝的缠绵亲吻不知何时已经从她的唇齿间蔓延而出,从唇角到耳根,再从脖颈到锁骨,一路蜿蜒,留下星星点点的细碎的红痕。 原始的本能渴望倏然被唤醒,眼底漫起生理性的朦胧水雾,宋曦呜咽一声,本能地伸出双臂勾上对方修长的脖颈,螓首微垂,不由自主在他微微泛红的颈窝上蹭了蹭。 眼前的男人呼吸陡然深重了几分,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下一滚,眼底血丝如红云密布。 下一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打横抱起,发间银簪陡然坠地,墨雪青丝垂落如瀑。 李焱大步跨进寝殿,把她往龙床上一扔,反手拂上层层轻纱缦帐,训练有素的宫女内侍从低眉垂目,小心掩去眸底震诧的视线,蹑手蹑脚退出殿外,随手带上巨大的红木宫门。 熠熠生光的夜明珠渐次熄灭,床帷间一片幽暗,李焱朝她倾身靠近,高大挺拔的身形在她身上投射下一片阴影。 宋曦宛若忽然坠入囚笼,眼前一片晕眩,直到李焱灼热的视线自上而下落在她脸上,说话的尾音带着激吻过后的微微沙哑,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可是你自找的……” “……”宋曦从云雾堆雪般的高床软枕间支起身,微颤的指尖勾住他龙袍玉带,眼帘轻轻一抬,神情懵宛若稚童,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些许撒娇般的鼻音,轻唤他的名字: “阿昭……” “……”李焱眸色转深,再也忍不住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哑声道:“今日怎么这般热情?你当真愿意……”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手指却温柔地抚过她泛红的眼尾。 愿意什么,不言而喻。 宋曦不答,只是仰头再次吻他,微颤的舌尖轻轻扫过他的薄唇,在他腰腹猝然紧绷的瞬间轻轻贴了过去。 …… 明珠夜生辉,罗帐轻摇曳。 芙蓉帐暖帐内,轻软的衣料如流云般接连坠地。李焱炽热的亲吻犹如急风骤雨般落在她的脸颊、脖颈、锁骨上,继而一路向下,攻城掠地般染指他所能接触到的每一寸肌肤。 肌肤相贴的瞬间,宋曦不由得一阵恍惚,莫名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窃得片刻安宁。 她微微仰起脖颈,任由李焱在她锁骨处留下嫣红印记,同时轻轻歪了歪头,额角在他松垮寝衣下隐约可见的薄肌上蹭了蹭,喉咙里发出模模糊糊的嘤咛,仿佛急不可耐的催促。 “阿昭……” “别动!”耳边传来李焱低哑的、带着些许喘息的声音,接着耳垂微微一麻,竟是被对方惩罚似的轻啄了一口。 理智的弦在那一瞬间彻底绷断,宋曦闭上眼,诸事顷刻间被她抛之脑后,在眼下这一刻,放任自己沉溺于李焱温暖的怀抱之中。 “阿昭……”她意有所指地小声催促,维持着这个姿势微微抬头,尖巧的下巴抵在李焱胸前,轻轻眨了眨眼睛,眸子里像是含了两汪水。 朦胧中她隐约瞥见李焱喉结上下一滚,对方修长的手指从自己脸上缓缓向下游移,顺着她紧绷的脖颈一路探入衣襟,最终在她肩头停下,下一刻陡然一掀,剥落她身上仅剩下的薄衣。 轻纱寝衣委顿于地,无声堆叠在一地乱衣之上,宛如一朵开到最盛的白夜昙。 夜晚的寒凉之气覆上她的每一寸肌肤,宋曦浑身一颤,下意识往李焱怀抱里钻,下一刻却被对方伸手按在暄软的床褥间。 “这是你自找的。”李焱看着她重复道,目光凌厉,眼底的掠夺和占有欲清晰可见。 心跳如擂,四肢发软,她忽然有些后悔,本能地想要逃走,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紧紧箍着腰肢,手腕被捉起向旁边一拽摁在枕间。 她眨了眨眼睛迎上他炽热的视线,还没来得及将他俊朗深邃的眉眼印刻在心,对方便朝她倾身靠近,将她笼在自己身体投射下的阴影之中。 “我……”她听见自己青若游丝的嗓音忍不住瑟瑟发颤:“还是算了,阿昭,我……唔——” 剩下的字音被一声吃痛的闷哼盖过。 李焱缠绵而残忍地拥着她,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她耳边字字传来: “现在后悔,已经迟了。” …… 誓海盟山,千般旖旎,羞云怯雨,万种妖娆。 月影重重,竹影摇曳,须臾风停云散,骤雨初歇。 李焱呼吸渐渐平缓,拥着怀中人沉沉睡去。 隐秘的轻纱帷幔间,旖旎生香。 宋曦闭着眼睛静静等待,直到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规律,才于黑暗中轻轻睁开眼,小心翼翼挪开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月光透过纱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清冷光影。她翻身下床,赤足踩过一地,冰凉的寒意窜入脚心,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意识却越发清明起来。 “……”她逆着月光,回头看了眼床榻——李焱侧卧的身影在纱帐后若隐若现,墨发凌乱,微微散开。 “阿昭……”她动了动唇,轻轻唤了一声,转身摸向地上的乱衣。 玄金色的袍服上还残留着李焱的体温和龙涎香的气息。宋曦快速摸索内袋——果然触到一块硬物。她掏出那枚镶金语令,月光下“无极令”三个篆字泛着冷光。 当今圣上贴身所佩的令牌,持之可自由出入大内。 宋曦收起令牌,床榻方向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屏息等了片刻,确定只是李焱翻身才松了口气。她蹑手蹑脚走向殿门,却在路过床榻时鬼使神差地停下。 纱帐内,李焱睡颜平静安宁犹如稚子,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宋曦咬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轻轻掀开纱帐一角,俯身在他额前落下一个颤抖的吻。 接着她一言不发,转身决然离去。 殿门开合的声响几不可闻。床榻上,李焱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他抬手触碰额前尚存湿意的地方,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傻阿曦……”——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2章 对峙 夜如泼墨,宫灯摇曳。 宋曦裹着一件单薄的素色斗篷,趁着夜色悄然离开无极宫,她拿着李焱的令牌,一路上宫中仆婢侍卫虽然疑惑,但也无人敢拦,就这么堂而皇之离开无极宫,沿着长长的宫道独自来到寿康宫中。 外殿烛火幽暗,映得宋曦脸色苍白,颊边潮红一点一点缓缓褪去,云雨过后的痕迹如云烟消散。仿佛过了许久,潘太后才披衣而来,缓缓上了软榻,半睁着惺忪的睡眼把玩手中佛珠,懒懒笑道: “竟来得如此之快,哀家还以为,你会再犹豫几日、或是再与吾儿亲近几日。” 她才与李焱有了肌肤之亲,寿康宫这边便得了消息,潘太后的消息竟灵通至此。 “兄长叨扰太后娘娘已久,我来接他回家。”宋曦低眉垂目,小心藏匿眸底的情绪,平静道:“我心意已决,今夜便离开皇宫。” 她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发生变故的可能,太后娘娘必不会乐见。我离宫而去,皇上便不会再提立后之事,从此我再也不会出现在皇城之中。如此也算达成了娘娘开出的条件。”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潘太后眯起眼,审视着她,似在衡量她话中真假。半晌,她缓缓抬手,对默然侍立在一旁的李嬷嬷道:“去,带宋煦来。” 李嬷嬷应声退下。 不多时,两名小太监抬着担架快步入殿,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年轻男人仰面而躺,正是宋曦的兄长宋煦,他呼吸微弱,胸口微微起伏,仍是昏迷不醒。 宋曦不由得心头发紧,快步上前,微颤的手指轻轻抚上兄长的脸,直到感受到他鼻间温热的气息,才稍稍安心。 “人,哀家这就交给你了。”潘太后冷冷一垂眸,慢条斯理道:“哀家安排的马车已经备好,立刻送你们兄妹出宫,希望你能信守承诺,若是敢耍花样——” “娘娘放心。”宋曦垂眸,眼底的锋芒一闪而过:“我一定说到做到。” 潘太后懒懒地挥了挥手,李嬷嬷带着几名宫女鱼贯而入,围着宋曦七手八脚为她换上一身宫女的衣裙。 “去吧。”潘太后再懒得看她一眼,转身回了寝殿。李嬷嬷引着她出了寿康宫,拐进一条隐秘的宫道,复行约一炷香功夫,隐约看见道路边停放着一辆青步马车。 “上车吧。”李嬷嬷冷冷道:“自会有人送你们出宫。” 宋曦瞥了那车一眼,忽然浅浅一笑,轻声问道:“行到半途,不会又有伏于暗处的刺客杀手对我们痛下杀手吧?” “姑娘慎言!”李嬷嬷厉声道:“太后娘娘从未做过姑娘口中之事,你屡次揣测太后,是为大不敬!” “是与不是,我心中自有计较。”宋曦仿佛很轻地笑了一声,留下一句话,原地朝李嬷嬷福了福身便从身后宫女手接过宋煦,扶着他上了马车。 “告辞了。”随着宋曦话音落下,马夫扬鞭启程,骨碌碌的车轮碾过宫道,飞快朝宫门外驶去。 李嬷嬷站在原地,目送马车渐渐驶远。 然而,就在马车即将驶出宫门、消失在沉沉夜色中时—— “站住!” 一道冷厉而熟悉的声音骤然划破夜空,紧接着,宫道两侧火光大亮,远处一阵隐隐传来一阵整齐化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包围宫道两侧,身披金甲的金武卫将士整齐列阵分列两旁,火光深处,站在最前方之人缓缓转过头来—— 赫然是披着玄金色斗篷的李焱! 宋曦猛地抬头,眼底闪动着的是恰到好处的震惊、慌乱和不知所措—— 她猜得不错,李焱他……根本没睡。 “……” “陛、陛下……”车夫率先回神下了马,跪地行礼,李焱却没有看他,只沉着脸朝马车的方向走来,他身侧的秦福广动了动身,好似想要跟上来,但很快又收住脚步,犹豫着停了下来。 宋曦安坐车内,宋煦毫无知觉的身子放倒在她的膝盖上,她没有动身,也没有掀开车帘,只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许多,在黑暗中尤为明显。 “阿曦。”李焱的声音打破沉闷的寂静在车帘外响起:“出来。” 他的嗓音微沉,带着些微的沙哑,与片刻前拥着她时刻意压低放缓的轻柔哄劝声截然不同,隐隐带着上位者仿佛与生俱来的凛然威压。 宋曦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身,下一刻车帘被一把掀开,幽冷的夜风陡然灌入,宋曦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伸手护着膝上的兄长,再抬眸时,眸中已经蓄满盈盈泪雾,脸上的慌乱和不安清晰可见。 李焱站在车外,一身墨色斗篷,微微蹙着眉,直直盯着她。 “阿昭,我……”宋曦的声音微微发颤颤,眼神躲闪,神情不安,仿佛完全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紧身下的马车软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本能地挡在宋煦脸上。 李焱幽暗的目光扫过她膝上不省人事的宋煦,眼底一闪而过意味不明的微光。 “这是我哥哥。”宋曦仿佛不敢看他,压低声音哀求般小声呢喃道:“他不是坏人,他现在这般模样……阿昭,你能不能……当做没看到……放他出宫……” 昔年宋家卷入淮南王谋逆一案,府中成年男子皆被判处极刑,若是追究起来,宋煦也当被处死才是。 她原是担心他会杀了宋煦?李焱心想。 他的眉心皱得更深了,视线从昏迷不醒的宋煦身上移开,落在宋曦身上——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眉眼间尽是疲惫和憔悴,片刻前还沾染潮红的脸颊苍白如纸,望向他的眸光不安而无措。 傻阿曦,我怎会伤害你的兄长?他心中想着,开口却是—— “你这是想去哪儿?” “我……”宋曦睫毛轻颤,似慌乱无措,却又强自镇定:“我只是——” “你想出宫。”李焱陡然打断她,朝她倾身直勾勾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你好大的胆子,刚主动撩拨了我,又想弃我而去?” “我没有——” 她的话音未落,乍见圣驾的李嬷嬷已迈着碎步匆匆赶来,脸色惊惶而不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行礼:“皇、皇上万安……” “寿康宫。”李焱冷冷瞥了她一眼,拂袖一指宋曦膝上之人,寒声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囚禁朝廷命官!” “这……”李嬷嬷狠狠剜了宋曦一眼,赶忙叩首辩解道:“陛下明察!此人乃是奸相宋业成之子,与寿康宫也绝无半点关系!陆氏深夜乔装出宫,又于车中暗藏朝廷侵犯,形迹可疑,此人定是受她窝藏!请陛下圣裁!” “胡说八道!朕亲眼看着你们将陆姑娘与他押上马车,竟还敢狡辩推诿、栽赃陷害!”李焱冷呵一声,继续道:“是与不是,自去母后宫中请教便是!” 片刻后,寿康宫中。 得知宋曦出宫被李焱拦下,潘太后已在宫女的服侍下匆匆起身。李焱牵着宋曦的手赶到时,她已端坐在凤座上,脸色阴沉,目光幽暗:“皇上这是何意?为何深更半夜闯入哀家宫中?” “母后。”李焱拉过宋曦,直接了当道:“朕倒想问问母后是什么意思。” 潘太后狠狠瞪了宋曦一眼,继而慢条斯理道:“没什么意思,宋姑娘自愿出宫与家人团聚,哀家不过成全这孩子的孝悌之心罢了。” “自愿?”李焱眸色锐利如刀,猛地抬手一挥,禁军瞬间将寿康宫众人团团围住。他冷笑:“母后真当朕还是当年那个任由你们摆布的傀儡?” 潘太后脸色骤变:“皇帝这是在做什么!你要对自己的生母刀兵相向?” 话刚出口,她便自己明白过来——这些年来,李焱暗中培植势力,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受制于两宫太后和左右丞相的少年帝王。如今他在朝中大权在握,又有军功在身,金武卫只听他一人号令,自己竟一时奈何不了他! “是母后为难儿臣的意中人在先!”李焱捏了捏宋曦的手心,语气不容置疑。 宋曦咬了咬唇,似在挣扎,半晌缓缓抬头看向他。 李焱却没有看她,只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身侧,冷眼扫向潘太后:“今日之事,朕记下了。朕也不瞒母后,阿曦与我,已有肌肤之亲,朕是必定要娶她为妻的,还请母后莫要再从中作梗!” 说罢,也不看潘太后脸色,拉着宋曦转身就走。 “皇帝!你竟如此对哀家说话!” 他未说完,潘太后便已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只眼睁睁看着李焱带人离去。 而就在宋曦转身的刹那,潘太后看到了——那美貌近妖的女子微微侧首,唇角勾起一抹仅有潘太后才看清的幽幽笑意。 仿佛在说:这一局,她赢了。 没有错失后位、没有离开皇宫,便轻而易举从她手中拿回筹码…… 她是故意的! 潘太后胸口剧烈起伏,忽然猛地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黑,竟直接气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3章 怒火 宫灯摇曳,月华渐浓。 李焱扣着宋曦的手腕,一言不发大步走出寿康宫。他的步伐极快,力道又重,宋曦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拽着往前走,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 “砰——”地一声重响,寿康宫厚重雅致的雕花红木门被一脚踢开,宫殿内外宫女仆婢伏首跪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煜昭……等一下,慢些……”宋曦在他身后小声哀求,声音轻而慌乱,带着细细的喘息声。 李焱却充耳不闻,脸色阴沉得可怕。 她又想逃,又一次离开他,不告而别…… 要不是他多留了个心眼强撑着没有睡着想看一看她想干什么,或许她现在已经策马出宫、远走高飞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反复盘旋,潘太后、宋煦……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抛到脑后。李焱胸口烧得发闷,汹涌的情绪几乎压抑不住,既气恼又不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后怕。他攥着她的手腕越发用力,像是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宋曦的手腕被他拽得生疼,见他脸色更阴沉了,便不敢再出声,上齿咬着下唇勉强跟上他的步伐,长长的眼睫却微微低垂,掩去眸中星星点点的光亮。 出了寿康宫门,李焱突然停下脚步。 宋曦埋头走路,心念百转,一时没有注意,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的后背。还未等她站稳,腰上忽然一紧——李焱竟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跨出寿康宫门,大步走入溶溶夜色中。 “阿昭!”宋曦惊呼一声,下意识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忍不住挣扎扭动,声音微微发颤:“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成何体统……” 李焱低头淡淡扫她一眼,声音低沉而危险:“你再乱动,我现在就当着这些人的面亲你。” “你——” 饶是宋曦想得再多,也没想到李焱竟是这般反应,脸颊腾地烧了起来,身体瞬间僵硬再不敢乱动,只能把脸埋进他怀里,耳尖红得滴血。 李焱面上虽是冷冷的,唇角却勾起一个微不可察发角度,双臂一紧,把她往怀抱深处带了带,抱着她大步穿过宫道,沿途的宫人见状,虽然惊讶,却只纷纷低头跪伏,不敢多看。 虽然宫人不敢直视圣颜,可宋曦埋在李焱怀里,又羞又惊,脸颊烫得像是要凭空烧起来了一样,整个人缩成一团,恨不得完全窝进他怀里,连头都不敢抬。 根本不用到明日,阖宫都知道了。 也不知道朝中那些老头子会怎么编排她,左右“妖妃”这个坏名声是逃不掉了…… 不过管他们的呢……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哥哥已经回到她身边,她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至于名声什么的,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 宋曦心思千回百转,李焱却全然不顾旁人眼光,一路抱着她快步回到无极宫。 沿着白玉长阶而上,分列阶梯两侧的宫女仆婢、内监侍卫渐次下跪,殿前宫女打开无极宫门,李焱大步跨入其中,一手抱着宋曦,另一手轻轻一挥,殿内宫人低眉垂眼,恭敬行礼,鱼贯而退,顺手带上厚重的宫门。 绕过千里江山画屏一路来到内殿,李焱把怀抱里的人往龙床上一扔,反手重重拉上龙床外的轻纱缦帐。 熠熠生光的夜明珠光被层层纱帐一隔,只在床帷间投射下朦胧幽光,隐秘的床帏间,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仿佛无形的丝线将二人紧紧缠绕。 宋曦倏然被扔进高床软枕之间,宛如忽坠云端雾海,眼前一片晕眩,还未回过神,李焱已经俯身朝她压了下来,双臂撑在她身侧,炽热的怀抱将她牢牢困住。 “宋曦。”他嗓音低哑,隐隐带着未消的怒意,“我是不是对你太过宽纵,以至于你以为我是个没有脾气的泥人?” 他对她从来温声细语,态度和暖,还从未有过如此疾言厉色模样。宋曦一时心跳如擂,抬眸对上他深如寒潭的眼睛,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对不起……可是哥哥他在潘太后手中,我怎能不管不顾——” “为什么不告诉我?”李焱厉声打断她断断续续的辩解,“为什么宁愿与母后做交易也不相信我?” 宋曦急着解释:“我哥他——”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想走?” “……” “谁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动了想从我身边离开的念头?”李焱倾身便她靠近,生有薄茧的指尖在她唇上留下微凉的触感,他的声音轻而危险,“是不是不狠狠教训你一次,你便不知何为害怕?” 宋曦呼吸一滞,还未开口,话音便被对方截然打断,李焱的亲吻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那是一个带着惩罚的意味,既凶又狠,舌尖轻而易举撬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带着失而复得的后怕和愤怒,比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还要炽热滚烫,所剩无几的理智顷刻间被完全攫取,对方的气息完全占据自己的舌腔。 宋曦一阵头晕目眩,胸腔里所剩无几的气息仿佛也在对方一次次急迫无度的索取掠夺中消耗殆尽,手指无助地揪住他的衣襟,眼角泛起淋漓湿意。 李焱稍稍退开,指腹擦过她微肿的唇,眸色暗沉:“我只问你一句,方才……你是真心愿意,还是想趁我麻痹大意,偷了令牌救你哥哥出宫?” 宋曦头昏眼花,双唇被吻得发麻,喘息了好一阵才略微缓过来,咬着发红微肿的下唇,一抬眼帘,眸光倔强:“你认为是怎样就是怎样。” 李焱眸光微沉,忽然自嘲似地笑了笑,道:“我真是个傻子,问你有什么用,对我,你嘴里从来没有半句真话……” 宋曦挣扎着从高床软枕间支起身子,急道:“我哥哥呢?” 李焱猛地扑到她,拉着她的手狠狠摁在枕边,眸中闪烁着野兽看待猎物般幽冷的厉皇,眼底的占有欲清晰可见。 “谁让你动了?”李焱听而不答,朝她靠得更近了些,近乎肌肤相贴的距离里,宋曦清楚地瞥见李焱喉结上下一滚。 下一秒,对方修长的手指攀了过来,指尖落在她的脸颊上,蜻蜓点水般一抚而过又缓缓向下游移,顺着她紧绷的脖颈一路探入衣襟,接着轻轻一拽,寝衣无声坠地。 夜晚的寒凉之气覆上每一寸肌肤,宋曦一颤,下意识拽过被褥蔽体,却被李焱伸手按在暄软的床褥间。 “不给你一些教训,你便以为我没有脾气是吗!”李焱垂头,俯身贴在她耳畔,说话间的气息轻轻拂过她鬓边碎发,带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宋曦心跳如擂,四肢发软,本能地想要逃走,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紧紧箍着腰肢,手腕被捉起向旁边一拽摁在枕间。 她眨了眨眼睛迎上他炽热的视线,刚张口想说些什么,对方便朝她倾身靠近,将她笼在自己身体投射下的阴影之中。 “阿昭,”她听见自己轻若游丝的嗓音忍不住瑟瑟发颤,带着些许哀求的意味:“你要干什么……” “还敢跑吗?”李焱温热粗糙的大掌不知何时已滑至她的腰间,随着他话音落下,猝不及防地轻轻一掐,逼出一声娇柔婉转的呻吟—— “阿呀——” “还敢跑吗?”他加重语气,重复一声。 宋曦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殿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无极宫内监总管秦广福气喘吁吁的声音隔着厚重宫门闷声响起: “陛下!寿康宫李嬷嬷求见!” 宋曦眉头一皱,脸色骤沉,想都没想,不耐道:“不见!” “陛下……”秦福广尖利的嗓音更急了,不等李焱开口便道: “陛下,寿康宫人说,太后娘娘她……吐血昏过去了!” 宋曦瞳孔顿时紧缩。 李焱闻声,脸色骤变,匆匆起身,整了整衣袍正想翻身下床,却看到宋曦也跟着挣扎起身。 “老实待着。”李焱扯过一条云被盖在她身上,忍不住低头在她耳边警告似地轻咬了一下:“待会儿回来再收拾你。” “阿昭,我随你一起去吧,太后娘娘她……恐怕是因为我出尔反尔才病倒了。” 李焱眯着眼睛道:“你还好意思说?谁让你傻到与她做交易?” 宋曦拥着被子,低着头,长睫轻轻颤动,泫然欲泣道:“我能怎么办呀,那是我哥……” 李焱见她那般模样,心中气消了大半,只觉更加疼惜,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道:“你放心吧,有我在。你哥哥我已经安置在安全之处,你且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太后不会有事的。” “煜昭,我已经答应了她,不要皇后之位。”宋曦道:“能与你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其他东西与我而言不过虚名而已,不重要的。娘娘凤体违和,你千万别与她犟。我不想令你为难,更不想你因为我背上不孝的罪名……” “你放心,我有分寸。”李焱说完,转身离开。 宋曦躺在榻上,望着他的背影,眸光瞬息万变,过了好一会儿,它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唇,心跳久久仍未平息——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4章 退让 建章宫太后深夜呕血,整个皇宫彻夜未眠。 深夜子时。 “咳咳——呕——!” 李焱离开寿康宫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划破寂静,潘太后心血翻涌,拍着凤椅扶手,猛地弯腰,一口暗红的痰血从口中喷出,落在寿康宫的金砖玉石地面上。 “娘娘!”李嬷嬷陡然一惊,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扯起嗓子尖叫:“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来——太后娘娘呕血了!” 整个寿康宫瞬间乱作一团。 宫女仆婢端着热水和帕子来回奔走,李嬷嬷神情惊慌,小心翼翼拍着潘太后的后背为其顺气,眼睛不停往殿外瞟:“太医怎么还没来!再去催一催!无极宫那边也快派人通知……” 不多时,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太医院新上任不久的院首詹院判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刚进门就被急匆匆请进了内殿。 潘太后已被安置在帐中,唯有一只盖着丝帕的手腕露在外面,供太医号脉。 詹院判刚把完脉就变了脸色:“太后急火攻心,肝气郁结,情况危急,恐伤凤体,需立刻施针!” 李嬷嬷急道:“那还不快开始?” 詹院判颔首应了声“是”,打开医箱。 与此同时,皇后潘颖被贴身宫女尘音从睡梦中摇醒,睡眼朦胧、满目茫然,乍一听闻太后呕血,顿时连梳妆都顾不上画了,披了件外袍就乘凤辇赶往西宫。待她赤着脚冲进内殿时,潘太后惨白着脸靠在床头,嘴角还挂着血丝,虽然还是很虚弱,但比起方才的模样已经有了些许气色。 潘颖见了,不禁泪雾盈眶,身子一软跪扑到床前,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母后!您这是怎么了?” 潘太后虚弱地抬起手,指尖冰凉:“傻孩子……哭什么,母后还死不了……”话还没说完就又剧烈咳嗽起来,李嬷嬷赶忙递上的帕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都愣着干什么!快给太后娘娘施针!”潘颖转头厉喝:“陛下呢?无人去请陛下吗!” 与此同时,太监尖利的嗓音划破夜空: “陛下驾到——” 李焱衣袍的下摆沾着湿寒的夜露,一路疾行而来。 “母后如何了?” 殿内太医宫女跪了一地,詹院判叩首道:“回陛下,太后娘娘是气郁伤肝,需静养调理,微臣方施了针,娘娘如今已止了咳血,但万不可再受刺激……” 李焱点点头,径直走向内殿。潘颖红着眼眶守在潘太后凤榻边,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 李焱挥手免了她的礼,只听潘太后气若游丝道: “皇帝……你过来……” 李焱在床前坐下,拉住太后的手握在手心:“母后,儿臣在这里。” “你还知道哀家是你的母后?”潘太后见了他,却双眼怒睁,哪里还有半分虚弱模样,保养得宜的指甲狠狠掐进他掌心,“你方才为了那罪臣之女竟如此忤逆生母,这就是你的孝道?” 李焱眸色一沉,从她手中抽出手来,语气顿时疏淡不少:“夜已深了,母后凤体既是无碍,儿臣便不打扰母后休息,告辞。” “你站住!”潘太后猛地撑起身子,厉声怒斥:“哀家绝不会允许宋家余孽入宫!皇帝你……咳、咳咳……” 潘太后疾言厉色,一时间心绪翻涌,口中又呕出一口朱红鲜血。 “母后!”潘颖扑上前去,双臂揽着太后的肩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忍不住抬头望向李焱,急道:“陛下,母后气郁伤肝,太医才说需静养调理,万不可再受刺激,求您莫再如此了……” 终究是母子连心,李焱虽不满潘太后在宋曦的事情上屡次横加拦阻,但眼看生母口吐鲜血,不禁放缓了语气,道:“朕何尝想惹母后不快?只是阿曦与朕,两情相悦、心意相投,朕苦求许久,终于求得她留在朕身边……她的事情,朕绝不可能让步。母后,就当儿臣求您,高抬贵手,全了儿臣的心愿吧。” “阿曦阿曦!你明知她是什么身份!”潘太后一拍床沿,咬牙道:“你明知她的父亲是前丞相宋业成,她的兄长是废王李淼的心腹重臣!你竟还信她与你两情相悦心意相通?” “为何不信?”李焱笃定道:“她的家人是她家人,她是她。二皇兄出事时,她还不到十岁,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可能有其他心思。” “那丫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潘太后一挥手,寝殿里伺候的宫人尽数退下,她一只手指指着李焱,连声音都在发颤:“她是年纪小,但她不是傻子!昔年废王作乱,孝哀太子身死,宋家因此受到牵连抄家灭门,而你作为先帝仅剩的皇子登上皇位,只要稍一联想便知——” “母后!”李焱忽然出声打断她,余光瞥向自然会默不作声的潘颖,冷冷道:“你先出去吧。” “是,臣妾告退。”潘颖不甘心地咬唇,正要退出去,却被太后伸手拦下。 “没有必要,颖儿是你的妻子、是你明媒正娶从宫门抬入宫中的皇后、是与你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她有什么听不得的?”潘太后锐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李焱,道:“哀家也不瞒你,当初哀家与你舅舅策划那件事时,也没瞒着颖儿,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李焱闻言一愣,随即沉了脸色,疏冷平静的声音里清晰可见强压着的怒气:“母后是说,你伙同潘氏一族暗中挑拨两位皇兄的关系,唆使二皇兄谋反,趁势出去先太子再将罪责嫁祸给宋丞相,从而达到一石二鸟同时除去两位皇兄,让皇位不得不落在朕身上的这件事连潘颖都知道了,唯独朕从头到尾懵然不知,直到母后要让潘家表妹坐上后位,不得不以此秘密要挟于朕,朕才有幸得知此事,对吗?” “放肆!”潘太后一拍床沿,指着李焱怒斥:“这是你与哀家说话该有的态度吗?焱儿,哀家为你百般筹谋,你如今才能稳坐帝位,你不知感恩,反来指责哀家吗……咳、咳咳……” 她语速过急,走咳出一口鲜血,潘颖连忙抚着她的后背,急道:“母后息怒,凤体要紧啊……” 李焱却不为所动,只直勾勾望着潘太后,一字道:“母后究竟是为了儿臣还是为了您自己?儿臣从未想过登基称帝,母后在设局陷害宋家、唆使二皇兄篡位之前可有问过儿臣愿意不愿意?皇子也好、皇帝也罢,身在皇室天家,也不过是你们手中的一枚棋子。” “你!你——”潘太后一把掀开锦被,一把甩开潘颖踉跄起身,怒指李焱,厉声喝道:“李焱,你这是要为了那个女人,与哀家彻底撕破脸?你如此忤逆生母,不怕世人斥你不孝!” “不孝?”李焱冷哼一声,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深沉的阴影:“朕若当真不孝,在得知母后所作所为的那一日,便该写下罪己诏,离宫退位。这皇位终究不是我的,是母后踏着二位皇兄的尸骨、踏着宋氏满门的血肉偷来的,我根本不屑!” “你!”潘太后浑身发抖,指着李焱道:“你为了那姓宋的丫头连帝位都不要了,可她若知道你就是害她满门的罪魁祸首,你觉得她还会对你如初吗?” 李焱面色骤沉:“我从来没有害过宋氏一门!” “哀家做的,在她眼里与你亲自做的有何分别?”潘太后笃定道:“你觉得宋曦知道你的皇位是靠构陷宋家得来的以后,她还会多看你一眼吗?” 潘太后说着,重新坐回榻上:“哀家从前就说过,皇帝只要立她为后,哀家便会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尽数告知于她。她如果知道枕边人就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凶,即便不完全相信,心底已然种下怀疑的种子,你觉得她可还会待你如初?” “够了!”李焱攥紧掌心,血灌瞳仁,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潘颖吓得颤然跪地,手里的药盏杯碟碰撞,发出一阵脆响:“陛下息怒!” “呵——”潘太后一挑凤眉,面上笑得畅快,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皇帝要弑母?" “……” 李焱一言不发,僵持许久后突然松开手,拂袖转身。 “朕不会让她知道。”他背对着太后,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朕会立她为贵妃,还请母后也信守承诺。” 李焱让步,潘太后目的达成,志得意满地靠回软枕:“也好,早这么懂事多好。哀家累了,跪安吧。” 李焱大步走出寿康宫,东方已隐隐泛青。潘颖端着汤药追了出来,想说什么,却被他周身寒意吓得退后半步。 “陛下,臣妾……” “好好伺候母后。”他脚步未停,衣袍掠过阶前细碎的尘埃:“还有,今日寿康宫发生之事若传出一星半点,朕只唯你是问。" 潘颖呆立原地,直到皇帝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5章 贵妃 李焱从寝殿大步走出,刚离踏出寿康宫门便抬手唤来秦福广。 “陛下,奴才在。” 李焱的脸色沉冷如铁,眼底如布霜雪,玄金色长袍下摆沾着湿寒的夜露,袖口处隐约可见几道褶皱——那是方才与潘太后对峙时被自己的五指死死攥过的痕迹。 圣上龙颜不悦,寿康宫外守夜的宫人们齐刷刷跪倒,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砖,大气都不敢出。 “拟旨。”李焱现在蟹壳青色的天幕下,声音冷如冰凌,一字一句清晰道:“命内阁学士潘维为正使,礼部侍郎陈争为副使,持节册封陆氏月歌为贵妃,赐居凤仪宫,同时命钦天监挑选良辰吉日,行册封大典。” “哐当——” 潘颖还未走远,身边的小宫女惊闻圣旨,失手打翻手中药盏,溅湿了潘颖刺金绣凤的裙角,可素来跋扈专横的皇后竟忘了出言训斥,一张脸白得如见恶鬼。 秦福广亦睁大了眼睛,愣在原地,惊得忘了接旨。 李焱再不看在场众人一眼,大步离去。 * 翌日。 天还没亮,昔日圣母皇太后宫中宫女陆月歌被册为贵妃的消息便已经像野火般烧遍了整个后宫。 宋曦刚梳好妆,正倚在窗前,指尖轻轻拨弄着一枝将开未开的白昙,映画脚步匆匆闯了进来: “主子大喜!陛下派人拟了旨,准备册封主子为贵妃呢。” 宋曦“哦”了一声,一言不发拨弄着白昙苍翠的枝叶。 映画见她神情语气皆是淡淡的,不禁疑惑道:“主子,您不高兴吗?贵妃已是大越朝后宫之中最高的位份了呀。” “是啊。”宋曦顺着她的话,喃喃自语般轻声道:“都已经是贵妃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主子……”映画张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殿外小宫女传话道:“主子,尚宫局各司处的掌事嬷嬷们前来拜见。” 册封宋曦为妃的圣旨已下,就等着钦天监算出吉日册封,这段时间礼部及后宫各司局正好开始着手准备册封大典所需的一应用品,包括但不限于宋曦在册封典上穿戴的礼服首饰、各色用具,程序繁琐,需尚宫局各处协助配合,想来如今处的掌事嬷嬷们,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宋曦懒懒起身,对映画道:“请他们进来吧。” 须臾,尚宫局掌事谭尚宫领着几名衣着考究、行止大方的宫中女官鱼贯而入。 彼时,清晨的熹光透过雕花窗格洒进来,将殿内映得金碧辉煌。宋曦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指尖轻轻点着扶手,看着满殿忙碌的宫人,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谭尚宫领着身后众人齐刷刷跪地行礼:“奴婢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各位姑姑快快请起。”宋曦抬了抬手:“还未正式册封,受不得如此重礼,各位姑姑还是唤我月歌吧。” “圣旨已下,按宫里的规矩,您已是贵妃娘娘了。”谭尚宫热络道:“这不,陛下旨意一下,礼部便让奴婢们前来为娘娘准备册封大典上会用到的物件,奴婢不敢怠慢,整个尚宫局准备了一夜,就盼着今日一早能来伺候娘娘。” 宋曦浅浅一笑:“那便有劳谭尚宫了。” “能够伺候娘娘,是奴婢们的福分。”谭尚宫陪笑着让到一边,一一介绍起身后之人: “这几位分别是司衣处的缪氏、司珍处翁氏、司设处洪氏,还有司宝处林氏,稍侯便由她们来为娘娘量体裁衣、置办物件。” 宋曦颔首:“有劳各位,开始吧。” 司衣处缪姑姑率先带着宫女手捧软尺上前,恭敬道:“娘娘,奴婢为您量体,好裁制册封吉服。" 宋曦站起身,展开双臂,任由对方丈量。缪姑姑动作轻柔细致,软尺绕过她的肩、腰、臂,每量一处,身后的小宫女仔细记下尺寸。 “娘娘身量高挑纤细,当真是天生的衣裳架子,无论穿什么衣裳都好看。”缪姑姑笑道,“真是羡煞旁人。” 宋曦淡淡一笑:“缪姑姑谬赞了。” 紧接着便有司衣处的宫女们捧来十几匹流光溢彩的锦缎,有绛红色的云锦,金线绣牡丹的蜀缎,还有泛着珍珠光泽的苏绣。 “这是今年何处织造局进献,陛下特意命人打开库房,取出任由娘娘挑选。”缪姑姑抚着一段金线密织的料子,逐一介绍道:“这些料子用的是最上等的桑蚕丝,上头的金丝银线也是真金白银拉成的,阳光下能晃人眼呢。" 宋曦指尖轻抚过缎面,触手生凉,光滑如镜,她垂眸浅笑:“确实暄软光滑,是上好的料子。” 谭尚宫在一旁陪笑道:“陛下宠爱娘娘,给的自然都是极好的。” “既然如此……”宋曦随手一指一匹明黄色的金线绣牡丹锦锻,道:“那就这匹吧。” “是。”缪姑姑循着宋曦手指指向的方向,落在那匹明黄色蜀锦上,目光却微微一闪,抬头悄悄望了一眼谭尚宫,见她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这才命人记录完毕,便恭敬退至一旁。 司珍处的翁姑姑捧着足金托盘上前,盘中铺着红绸,上面没有摆着各式钗环首饰、凤冠玉饰,只有薄薄一张图纸。” “娘娘,”翁姑姑恭敬道,“这顶九凤金冠是陛下亲自设计,司珍处数十位工匠根据陛下的意思连夜勾画出样式图纸,拟用南海明珠镶嵌为凤眼,凤尾缀的是西域进贡的红宝石,娘娘若是满意,奴婢便安排人着手制作。” 宋曦拿起那张图纸细看,只见凤羽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仿佛稍一晃动,珠玉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其精致灵巧,跃然纸上。 “不错,就这么做吧。” “是。还这是耳坠与项链的图纸。”翁姑姑又取出一张图纸展开捧至宋曦面前,又命人打开一枚锦盒:“耳坠项链原料乃是西域进贡的祖母绿宝石,娘娘且看喜欢不喜欢?” 宋曦将锦盒中的原石取出,对着光看了看,翠色欲滴,晶莹剔透,光华璀璨,不禁唇角微扬:“非常漂亮。” “……” 紧接着,司设处与司宝处的两位姑姑带着人抬进来几个红木箱子,打开后,满室生香。 “娘娘请看——”洪姑姑展开一袭月白色的鲛绡纱帐,“这顶纱帐以东海鲛绡制成,又用金线绣了百子千孙图,夜里烛火一照,帐上孩童栩栩如生,寓意多子多福。” 宋曦指尖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抚过纱帐,淡淡道:“陛下倒是想得真是深远。” 另有宫女捧来鎏金香炉、青玉枕、绣着鸾凤和鸣的锦被……各色物品琳琅满目,不一而足。最后呈上的是一整套雨过天青色的茶具,胎薄如纸,声如磬鸣, “此乃陛下私库里的珍品,”洪姑姑道,"听说娘娘有饮茶之好,便命奴婢专程取了送来,待娘娘正式入主凤仪殿,这些物件都会一并布置好。” 宋曦端起茶盏,日光透过薄胎,映得她指尖如玉。她垂眸轻笑:“陛下的心意,我自然会好好珍惜。” …… 应付尚宫局的人,花费了宋曦整整一上午时间,终于打发走了谭尚宫一行,御膳房便派人送来午膳。八名太监抬着食盒进来,揭开盖子,香气扑鼻。 “陛下吩咐了,”领头的太监恭敬道,“娘娘近日劳累,特意让御膳房炖了血燕窝,还有江南进贡的鲥鱼,只取最嫩的腹肉,用金华火腿吊汤,煨了一个上午。” 宋曦目光扫过满桌珍馐,每一道都是她平日爱吃的,这才意识到李焱虽然平日里并没有特意问过她喜欢什么,却观察细致入微,对她的喜好了然于心,不禁微微有些动容。 她执起玉箸,夹了一块鲥鱼,肉质鲜嫩,入口即化。 她抬头,对太监笑了笑:“替我叩谢陛下。” 用了午膳,宋曦回了偏殿。 昨日从寿康宫回来,李焱便将人事不知的宋煦暂时安置在无极宫偏殿并悄悄遣了太医来为其看诊,得出的结果与宋曦自己诊的几乎一致——宋煦的身体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伤大病,但心脉极弱,仿佛短时间内心神耗费甚剧,被抽干了所有心气,心力不支,这才陷入昏迷,久久不醒。 “哥哥……”宋曦抚着兄长的侧脸,低声呢喃:“我很想你……我是小曦啊,你醒一醒,看看我、告诉我这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吗?” “……” 一夜无眠再加上忙着应付尚宫局的女官,宋曦终于体力不支,在宋煦榻边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被映画急匆匆的声音叫醒:“娘娘,陛下回来了!” 她猛地清醒起身,刚出偏殿就见李焱已大步踏入殿中。他今日穿着常服,墨发以玉冠束起,少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随意。 “阿昭今日回来得倒是早了些。”宋曦迎上去,很快就被李焱握住指尖:“早上探望了母后便到早朝时间,来不及回宫看你,阿曦,册封一事……” “臣妾都听说了。”宋曦倏然改口,退后半步,盈盈下拜:“谢陛下恩典。” “你这是做什么?”李焱眼疾手快忙拦着她:“我何时要你拜我?” “既然已经册了位份,便是后宫中人,自然该守后宫的规矩,从此陛下是主君,臣妾是妃妾,断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无礼了。” “我才不要你守那些破规矩!”李焱拉着她坐在榻上,双手捧着她的脸,直勾勾望着她问:“阿曦,你是在怪我出尔反尔、一次又一次失信,没能给你后位嫡妻的名份。” “陛下误会了,臣妾不在乎那些虚名。”宋曦抬眸看他,眼中盈满柔情:“能在陛下身边,已是上天眷顾,况且陛下今日安排尚宫局送来的物件排场也太过铺张了,已逾贵妃该有的份例,臣妾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是我该感谢上天厚待于我才对。”李焱轻笑,指尖抚过她的脸颊:“我答应过要立你为后,可到头来能够给你的却只有贵妃册封礼,名份上也亏待了你,在其他方面,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受委屈,特意交代了人,一切按照皇后的品级准备。” “这……”宋曦为难道:“恐怕不合适。” 李焱斩钉截铁道:“我觉得合适就行。阿曦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把该给你的都还给你。” “谢陛下。” 宋曦靠进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唇角微扬。 只是可惜了——这锦绣荣宠,终究是堆错了地方——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6章 册封 农历九月十六,吉日惟良。 更鼓声响,天还未亮,宋曦便已坐在妆镜台前。数名梳妆宫女手捧黄金托盘在她身后跪成一排,盘中的凤冠珠钗、步摇金钿被寝殿中的夜明珠光染上一层柔和的珠光。 “娘娘,此乃晨间花露,请娘娘净面。”她名义上的养母陆嬷嬷亲自捧着金盆侍奉在侧,眸光柔和,眼底隐约可见拳拳爱意。 “嬷嬷,这些事让小宫女做便是了。”宋曦回头,正想起身,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按住肩膀。 “无妨。”陆嬷嬷的声音低柔,像春风拂面而过,“在奴婢家乡,女儿出嫁时,做娘亲的总要亲手为她梳妆送嫁。老身身份卑贱、无儿无女,却蒙娘娘垂怜,认作义母今日能为娘娘送嫁,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 “不。”宋曦指尖一顿,缓缓回身,将陆嬷嬷粗糙的掌心捧在手中。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下,如水双眸竟泛起涟漪:“不是我的福分才对。”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生母早逝,在深宫之中无依无靠,若非嬷嬷这些年如亲娘般护着我”顺着,她喉间忽然哽咽,再说不下去。 “好孩子。”陆嬷嬷轻抚她的手,布满细茧的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晶莹,苍老的嗓音也染上湿意,“过了今日,娘娘的好日子就该来了,也算是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温水拂过面颊,宋曦回过头,看见铜镜里自己的倒影,只见眼底不见新嫁娘的羞怯,反而沉淀着深潭般的沉静。 “但愿如此吧。” 净了面,司衣处八位宫女捧着明黄色的贵妃礼服鱼贯而入。金线绣成的九凤朝阳图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每只凤凰的眼睛都嵌着指甲盖大小的南海明珠。 “请娘娘抬臂。” 宫女展开凤袍,轻手轻脚地为她穿戴。宋曦展开双臂,感受着冰蚕丝里衣贴上肌肤的凉意,紧接着是织金锦缎的厚重感层层加身,衣带和腰间玉带扣上的瞬间,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娘娘请看。”尚仪女官捧来漆金菱花镜。 宋曦闻声抬眸,只见镜中人头戴九凤金冠,垂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呼吸轻晃,金冠正中的凤凰展翅,口衔宝石,熠熠生光,在额间投下一道朱砂似的影子。 “这凤袍……”陆嬷嬷的视线落在宋曦身上,不由得轻轻皱眉。 宋曦回过头,疑道:“怎么?不合身吗?” “不。”陆嬷嬷略一摇头,眉心蹙得更紧了:“奴婢看着这凤袍无论是形制还是用料都远远超过贵妃品级,恐怕逾制了。” “嬷嬷无需多虑。”与司衣处同来的谭尚宫道:“这些东西都是按照陛下的吩咐置办,都经过陛下过目。” “陛下对待娘娘这般用心,当真令人艳羡。”陆嬷嬷眉目舒展,视线仍未从宋曦身上离开,忍不住一抚宋曦身上的衣料:“只是如此逾礼,恐怕会惹潘太后与皇后娘娘不悦。” “管她们呢。”宋曦抚着鬓发,浅浅一笑。 她入宫来,本就是来给她们添堵的呀。 须臾,钟鼓齐鸣,礼炮响震彻宫阙,宋曦在女官的搀扶下踏出无极宫门,踩着猩红织金毯走向仪仗。两侧侍奉的宫人们渐次下拜,额头贴地,只能看见她裙摆上缀着的珍珠扫过地面时卷起的细碎尘埃。 “起驾——” 年轻力壮的太监稳稳抬起描金凤辇,前方六十四名执事太监手持花果开道,后方跟着手捧贵妃印玺、金册、彩扇的的仪仗宫女。 锣鼓喧天,礼乐齐鸣。 一路行至太和殿前,百余名朝臣已分列两侧,各色官袍在她眼前连成一片锦绣海洋。 “跪——” 礼部尚书的声音穿透云霄,宋曦微抬眼帘,只见丹陛之下,李焱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渐渐清晰,他指尖捏着金册的力道有些重,骨节在阳光下泛着青白。 “朕惟德协柔嘉”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庄重而严肃,念到“贵妃陆氏”四个字时,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宋曦垂眸接过金册的瞬间,感觉到他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勾,带起微麻的痒意。 …… 正式受封,宋曦搬出无极宫正式入主凤仪宫。殿前已摆满各宫贺礼,宋曦坐在主位上,一手托着腮懒洋洋看着映画带着小宫女轻点贺礼。 建章宫崔太后送来一个精致的锦盒,盒中是一只百鸟朝凤玉簪,簪头翡翠幽光盈盈,水头足得能照见人影,凤凰栩栩如生,四周环绕着姿态各异的鸟儿,吉祥喜人。 寿康宫也送了贺礼来,一对红木匣子,打开却是丝帛刺金的《女则》《女诫》。夏竹厌恶地“哼”了一声,宋曦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命人送去库房。 屋子里的贺礼虽多,大部分都为李焱所赠,至于飞凰殿的潘皇后,则没有送来任何物件…… 待礼物一一清点完毕,已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皇上驾到——” 映画刚布好菜,外头就传来太监的唱报声。李焱大步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上午册封时的明黄龙袍,显是忙碌了一日又匆匆赶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阿曦,今日累着了吧。”李焱拉着她在桌前坐下,一击掌,秦福广朝带着几名提着食盒的小太监匆匆而来。 “这我特意让御膳房几位厨子单独给你做的,你且都尝一尝,看哪位厨子做的最合你的口味,便让他专门来凤仪宫伺候。” 几个小太监鱼贯而入,一碟碟精致的菜肴流水似的摆了一桌。 宋曦伸头一看,不禁笑道:“这也太多了,臣妾便是每道菜只吃一口,也吃不完这么多呀。” 李焱一言不发瞥了她一眼,宋曦正奇怪,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紧接着唇角倏然一麻,眼角余光瞥见秦福广映画等人不约而同垂下眼帘,颇为熟练的模样——原是李焱朝她扑了过来,不轻不重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皇上!”宋曦一怔,捂着唇角,含嗔带怨地抬头望向李焱:“这是干什么?” “不是与你说了吗?”李焱长臂一伸,不由分说揽她入怀:“你我已是至亲夫妻,不必如此多礼,私下仍以你我相称。” “这如何可以。”宋曦一眨眼睛,长长的眼睫如鸦羽轻扇:“这不合规矩。” “我娶你为妻是因为喜欢你,不是为了让你与我一起被宫中这些虚头巴脑的破规矩束缚的。”李焱说着,揭开手边一盏青玉盖碗,里头的酒酿圆子散发出阵阵桂花清香。 “就这么说定了。”他舀起一勺酒酿,不由分说喂入宋曦口中:“来,吃东西。” “……” 须臾,暮色渐沉,殿内烛火轻晃,映着满桌精致的菜肴。李焱搁下玉箸,抬眸看了眼坐在身旁默不作声用餐的宋曦,见她刚用了酒酿圆子的甜汤,唇上沾了点晶莹的糖水,衬得朱唇皓齿愈发娇艳。 李焱心魂荡漾,唇角微勾,转头对侍立在侧的秦福广道:“今夜朕宿在这儿,不必准备回宫的銮驾了。” 秦福广心领神会,躬身应是,带着一众宫女太监悄声退下,只留了映画带着夏竹秋萍在门外听候差遣。 宋曦正小口啜饮老枞水仙,闻言手中一顿,耳尖渐渐染上薄红。 李焱瞥见她鲜红欲滴的耳尖,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面上却不动声色,仿若未觉般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水,站起身来朝宋曦伸出手道:“天色已晚,阿曦,我们安置吧。” 宋曦很轻地“嗯”了一声,伸手搭上李焱掌心,被他从椅子上拉起缓缓朝内殿走去,耳尖的红晕一路越过脸颊蔓延至整条修长的脖颈。 李焱拉着她在床前驻足,双臂微微张开,目光灼灼望着她。 “……?”宋曦怔了半晌,眨眨眼睛抬头看着李焱,眼底一片懵然。 “看着我做什么?”李焱很轻地笑了一下,微微俯首,在她耳畔道:“为我更衣。” “啊?……哦……”宋曦恍然回神,伸手去解他腰间的玉带,可不知为何,脸颊越来越烫,那玉带在她手中仿佛被放进铁水里烧过一样,烫得她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几次都没能解开。 李焱低笑一声,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阿曦……”他倏然垂头,贴着她的耳畔,说话间带出的温热气息喷薄在她鬓边,拂起的碎发带起丝丝痒意。 李焱靠得更近了些,微微哑的嗓音里的狎昵意味清晰可闻:“……那夜阿曦在我怀里可不是这般扭捏的模样。” 宋曦呼吸一滞,抬眸嗔了他一眼,尾音里带着一息:“陛下,别这样……” 话音未落,腰间忽然一紧,李焱不由分说揽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 宋曦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被他稳稳地放在了榻上。 “既然那日阿曦已经主动过了……”他俯身靠近,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唇,嗓音低沉,“今夜,便换我来服侍阿曦……” 话音落地,帐幔垂落,红烛摇曳,满室春光——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7章 叫我夫君 寅时的更漏声刚过,天色未明,宋曦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身体疲倦又酸软,稍稍一动浑身上下每一根骨骼都酸疼得厉害。 “……” 昨夜还是太荒唐了些,都怪煜昭…… 宋曦心里有点儿生气,无声暗骂李焱不知节制,小心翼翼翻身侧卧,整个人却猝不及防贴近对方对方温热而熟悉的怀抱里。 她已没了睡意,就这么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视线落在李焱熟睡的面容上,借着床帏间微弱的光亮,细细描摹枕边人的睡颜。 李焱面朝着她,侧卧在龙纹锦衾间,凌厉的剑眉舒展,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射下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轮廓利落,一条手臂打横伸出让她枕在脑后,片缕乌发垂落在他颈侧,随着他均匀绵长的呼吸轻轻起伏。 宋曦百无聊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尖,却见他眉心微皱,喉间呢喃着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阿曦……” 心跳猛地漏了半拍,宋曦一惊,猛地抽回手,却见他只是无意识地梦呓,动了动脖子将脸往她面前凑了凑,明黄寝衣的领口因这动作松散开来,露出线条清晰利落的锁骨以及心口下方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的伤疤。 奇怪。宋曦盯着那道疤痕,忍不住皱起了眉——初见时,他浑身是伤不省人事倒在凤凰山中,为了给他清理伤口,她早就将他扒了个精光,并没有看见他心口下的这道伤痕。 ……难道凤凰山一别之后,他又受过伤? 看那伤口的模样,仿佛受伤不轻的样子。 心口不由得揪紧,一颤一颤地疼,宋曦伸手悄悄抚上他胸口的伤痕,指腹轻轻抚过新月形的痕迹,感受微微凸起的新生皮肉飘然掠过指腹。 窗外隐约想起梆子声,宋曦轻轻拉高锦被,月光忽然穿透云层,透过花窗在李焱的侧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睡梦中的帝王似有所觉,孩子气地往她这边蹭了蹭,鬓边散乱的青丝垂落一缕搭在胸前。 宋曦下意识捞起那缕青丝绕在指间把玩,忽然想起民间那句俗语——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夫妻……恩爱…… 这两个词仿佛一直都离她很远,可是眼下,却又如此之近…… 宋曦恍然回神,视线重新落在李焱脸上,可崔太后的话却在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无论如何,都别对皇上动了情,否则难受的是你自己。” …… 可是怎么办呢? 崔太后的话终究是说得迟了,她好像早就已经对他动了情。 一时心乱如麻,宋曦再没了玩闹的心思,指间一抖,松开那缕青丝,谁知李焱却在此时倏然一动,伸手握住她将抽未抽的手,将其整个攥入掌心。 “怎么?”头顶想起李焱微哑低沉的嗓音:“又想撩拨了我就逃?嗯?” “你——” 宋曦猛地抬首,却见方才还闭目沉睡的李焱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眸光沉沉盯着她看,目光清明,显然早就已经清醒,只不过一直没有睁开眼罢了。 “陛下堂堂一国之君、九五之尊竟装睡眶骗臣妾!”宋曦忍不住蹙眉轻嗔一声,却循着他狎昵的视线往下一扫,看见自己身上不着寸缕,此刻正与对方肌肤相贴,忙拉起锦被遮羞,可刚动了动就被李焱扣住手腕拉到一边。 下一刻对方双肘支着身子,俯身压到宋曦身前,居高临下审视着她,一字一顿道:“该叫我什么?” 宋曦知道他想听什么,可浑身上下的酸软无力教她对李焱心存嗔怨恨,只偏不愿让他如意,只眨了眨眼睛,恍若懵然道: “陛下。” 李焱一言不发,只附身下去,惩罚似地重重一啄她殷红的唇角,引来一阵婉转的呜咽。 “错!重新说。” 唇角倏然一疼,宋曦冷不防抽了一口凉气,嗓音发颤却仍是倔强道:“李、李焱……” 李焱的脑袋向下微微挪动分毫,在她脖颈上重重一啜,声音轻而果断:“错!” 宋曦浑身一颤:“煜昭……” 李焱一路向下,充满惩戒意味的轻吻落在她胸口,引来一声带着颤栗的呻吟。 “阿、阿昭……” “错错错,全错!”李焱冷冷道了一声,像是终于被她惹恼了,不由分说倾身吻吻上了她的唇,灵巧的舌轻而易举撬开齿关,侵犯、占有和征服她的每一寸舌腔。 宋曦被他缠得心烦,倔强地咬紧牙关不让他得逞,微弱的抵抗却是徒劳无功,酸软无力的身体使不出半点气力,反而在李焱急风骤雨般的亲吻下浑身痉挛近乎虚脱。 混乱间,她能感觉到松松垮垮盖在身上的云锦薄被被一掀而开,毫无遮挡的皮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而阵阵发紧,李焱宽厚温暖的大掌从她的脖颈一路往下寸寸游移,最终停在腰间,轻轻一掐她腰间软肉,充满威胁意味的低哑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叫我夫君。” …… 又是一番急风骤雨,须臾风停雨至,宋曦强忍浑身酸痛推开李焱有力的手臂披衣起身,微亮的天光映得她颈间红痕若隐若现。 她拢了拢衣襟坐在妆镜台前,借着夜明珠的幽光检视自己脖颈上的斑驳的痕迹,沉默半晌后怨怼地回头瞪了李焱一眼。 “你太乱来了,这幅模样,待会我要如何见人?” 李焱微眯着眼,支着肘看她,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这有什么?夫君亲娘子,天经地义。” “……”宋曦一时无言,起身快步走到一边,取下衣架上的玄色龙袍回到榻边,没好气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还是赶紧更衣上朝吧。” 李焱伸手一拽,宋曦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龙涎香混着昨夜缠绵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慌忙抵住他胸膛:“差不多行了,就快到早朝时辰,稍后秦公公就该进来了……” “管他呢。还有朝中那些老臣,让他们等等又有何妨?昨夜可是我的洞房花烛夜……”他咬着她的耳垂低语,手指灵巧地挑开她刚系好的衣带,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你怎么是个学不乖的?都说了唤我夫君……怎么,是方才还没能将你教会?还是说……” 他顿了顿,粗厚的手掌隔着薄薄的寝衣在她身上轻轻游移,意有所指道:“……还是你故意如此,想让为夫多教你几次?” 宋曦惊呼一声,腕间翡翠镯子撞在雕花床柱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守在殿外的秦福广听着里头动静,老脸一红,默默将拂尘往臂弯里拢了拢,脑后拉住正要推门而入的小宫女,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卯时三刻,才缓缓开启朱漆殿门。 彼时,二人已拉开距离,李焱正立在镜前任由宋曦整理冠冕。 新册封的辰贵妃披散着一头墨雪青丝,鬓边碎发微微散乱,略垫着脚尖为圣上整理衣襟,而年轻的帝王剑眉舒展,唇边带着满足而宠溺的浅浅笑意垂头看她。 宛如世上最平常、最幸福的新婚夫妇一般,令人称羡。 宋曦正系着衣带,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又被眼前人搂入怀中。 “陛下!”她急得去拍他手背,“朝冠要歪了.……再闹下去,真要误了早朝。” 殿中已有宫女内侍,李焱不得不压低声音,指尖摩挲着她腰间衣带,嗓音低沉在她耳边道:“我如今才知,原来‘君王从此不早朝’并不是一句虚言……” 宋曦明白他话中含义,红晕霎时从耳尖蔓延到锁骨,响起昨夜与今晨荒唐的几场云雨,本就虚软无力的身子条件反射般越发酸软,仿佛下一刻又要软倒进对方怀抱之中。 与此同时,秦福广在殿前重重一咳:“启禀陛下,早朝时辰已过去一炷香的时间了……” “陛下,”宋曦忍不住推了推他,含嗔带怨道:“快去上朝吧,否则臣妾这个贵妃就要变成妖妃了。” 李焱这才不情不愿地松手,却在转身时突然将她打横抱起,惊得宋曦一把攥住他的衣襟。 “送朕到殿门。”他理直气壮道,“既然你一口一个臣妾,便尽好贵妃的侍君之责。” 宋曦:…… 侍君之则……包括被圣上打横抱着,穿过整个凤仪殿来到殿门前吗? …… 那日,熹微的晨光里,凤仪殿宫女太监们亲眼看着年轻的帝王抱着贵妃穿过九曲回廊,玄色龙袍与织金色裙裾纠缠不休,落在青砖上的影子融成一团分不开的墨色。 直到殿前銮驾前,宋曦才被放下,发间凤冠金步摇早已歪斜。 “乖乖等着。”李焱临上车驾忽然回头,拇指擦过她微肿的唇瓣,“为夫下朝回来,继续与你算账。” “……” 宋曦望着远去的仪仗,指尖无意识抚过被他咬破的唇角。映画捧着披风过来时,听见自家娘娘咬牙切齿,低声喃喃:“算哪门子账?谁家好皇帝抱着人从夜里闹腾到了白天,连早朝都顾不上了……” 晨风拂过宫墙,带走了这句嗔怪,却吹不散满庭旖旎——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8章 将计就计 熹微的晨光中,宋曦倚着宫门前朱漆廊柱,目送李焱的銮驾消失在宫道尽头,昨夜红烛帐暖的缠绵忽地涌上心头,方觉四肢百骸都被浸得酥软,腰腹更是酸胀难忍,才挪动半步便双腿发颤,眼前发晕,只将半身重量都压在映画臂上,心中暗骂李焱不知节制,咬牙切齿走回寝殿,素日里短短的回廊今日竟显得格外漫长。 凤仪殿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气息,甜美的花香混杂着还未消散的情欲的味道,一时平添了几分旖旎缠绵。 宋曦坐在妆镜台前,一手托腮望着镜中人,映画正在身后为她梳发,犀角发梳插入墨雪青丝间向下一滑而过,在折射出缕缕光泽。 她看了一会儿,悠悠开口,指尖无地勾起胸前发丝,绕着圈儿打转: “我让小厨房熬了一碗药,想来此时已经好了,让人把药端来吧。” 映画回过头使了个眼色,安静侍立在一旁的小宫女心领神会,一声不吭,脚步匆匆,飞快地朝小厨房去了,不多时就捧着个金色的托盘走了过来。 “娘娘,药取来了。” “娘娘,这……”映画在看到托盘上那碗黑如墨汁的汤药时,忍不住睁大双眼,狐疑道:“娘娘可是身子不适?好端端的,为何要喝药呢!” “并非身体不适,不过是些益气养血的黄芪当归,强身健体罢了。”宋曦端起瓷碗一饮而尽,接着将空碗一推,从袖中抽出一张药方递给映画,道:“我粗通医术,便自己写了方子,命太医院送了药材来熬煮,如此倒可省了太医把脉问诊的功夫。” “娘娘……”映画不禁拧起两根秀眉:“您身子金贵,宫中太医为您把脉看诊,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更是他们的福分,您怎反倒是想着替他们省事儿了?若是因此耽误了您的凤体,可如何是好?” 宋曦“噗嗤”一声笑了,透过面前铜镜望向映画,温声笑道:“我不过是给自己配一副固本培元的方子罢了,能出什么事?你说这一车话,倒显得我像个能把自己治死的庸医似的。” “呸呸呸!”映画打断她,又忧又急道:“娘娘说话怎的这般不知避讳?哪有人刚封了贵妃就把死啊活啊的挂在嘴边?快快呸了去!” 自宋曦入宫不久,映画便相伴左右,待她一片真心,宛如亲姐姐一般,宋曦拗不过她,只好照着她的样子凭空呸了几声,顺手抽回那张方子,正想塞入袖中,却被映画眼疾手快夺了下来。 “奴婢稍后上太医院找人看看这张方子,若是对娘娘的凤体有碍,娘娘可不许再吃了。” 宋曦无奈一笑,应了声“好”,眼见到那张方子被映画手去怀中,手上却不着痕迹地推开空了的药碗—— 交给映画的药方确实是固本培元、益气养血之方,只是她方才饮下的汤药中,多了一味活血性寒的藏红花。 …… 未几,宋曦梳妆完毕,面前铜镜中的女子俨然已是荣宠无双的凤仪宫辰贵妃—— 肌肤莹白如雪,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绿鬓惊春,粉面生晕,眉若远山含黛,不画而翠,一双潋滟美目,令人见之荡魂。青丝高挽,发间簪着金丝嵌红宝九凤步摇,凤口衔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在明媚的天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晕,成套的翡翠首饰佩戴在身,越发衬得她肌如白雪,发似乌檀。 宫女捧来一袭织金广袖牡丹裙,衣襟与袖口皆以金线滚边,腰间束着一条羊脂白玉带,宋曦展开双臂,由宫女服侍穿戴,繁复华丽的衣裙上身后,更显得纤腰不盈一握,裙摆逶迤及地,金线绣成的鸾凤在行走时若隐若现,宛如活物。 她本就生得极美,如今册了贵妃,盛装打扮起来,身上仿佛平添了几分与生俱来的贵气,既不张扬,也不刻意,举手投足间皆是浑然天成的优雅气度。 “时辰差不多了。”宋曦一捋袖袍,领着映画等人往朱红殿门外走去:“该去给后宫中的几位娘娘行礼问安了。” 扶着映画的手,宋曦缓缓走出寝宫,行走时如弱柳扶风,裙裾轻曳,步步生莲,背脊挺直,颈线修长,即便不言不语,只消一个抬眸颔首,便足以让人屏息凝神、见之忘魂。 * 建章宫。 崔太后仿佛早早便听说听闻新册封的辰贵妃前来请安,宋曦人还未到建章宫门口,便有崔太后的人守在宫道上,殷情地迎她入宫。 崔太后高坐凤座之上,见宋曦来了,便朝她遥遥一招手,脸上堆着过分慈祥而殷切的笑。 “好孩子,上哀家这儿来。” 宋曦依命上前,崔太后拉着她的手,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片刻后轻轻一点头,满意笑道: “端得是个神妃仙子般的美人儿,如今装扮起来,更是教人一眼荡魂,无怪圣上这般喜欢你。” 宋曦微微垂眸,道:“太后娘娘谬赞了。” “你这傻孩子,怎还唤哀家太后?”崔太后拍着她的手背,眯着眼睛慈祥一笑,“你如今已守正式册封,上了宗室玉碟,可随圣上唤我一声母后了。” “这……”宋曦略一怔愣,抬首看向崔太后,见她不像是在客套玩笑,略一思忖,终是轻轻道了声“母后”。 “乖。”崔太后拍着她的肩膀笑了笑,随即抬手召来手捧赤金锦匣的宫女。 “不愧是哀家一眼看中的人。”崔太后欣慰道,从那宫女手中接过匣子,轻轻开启搭扣,只见里头的一对翡翠镯子水头极足,“此乃数十年前,哀家初进宫时当年先帝所赐,如今给你正合适。” “这太贵重了。”宋曦一眼见那翡翠镯子便知不是凡品,下意识道:“臣妾不能收。您昨日送来的贺礼已经十分贵重了……” “这有何妨?”崔太后不以为意道:“你既唤哀家一声母后,哀家赐小辈见面礼,再合适不过。” 宋曦坐在绣墩上,任由太后亲热地拍她的手,夏末秋初殿内冰鉴冒着丝丝凉气,在她看来却冻不住太后眼底的算计。 “臣妾谢母后恩典。”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垂眸谢恩,接过那对成色极好的镯子戴在手上。 …… 崔太后留她说了许久了话,又欲留她用午膳,宋曦苦辞许久,言说还要向潘太后潘皇后见礼问安,不想却换来崔太后冷冷一笑。 “眼下正是一日之中日头最毒的时候。”崔太后抬眼一瞅窗外天色,轻摇手中团扇,道:“你若不想吃太多苦头,且等过了午后,太阳落山了再去吧。” “如此怕是不妥。”宋曦浅浅笑道:“宫中诸事皆有定时,臣妾既为宫妃,自当遵守宫规,每日晨昏定省,怠慢不得。” 宋曦原以为潘家姑侄虽不待见她,但也不至于刻意刁难,直到她在寿康宫外硬生生站了许久,才知道崔太后为何会出言相劝。 晨间日头正毒,灼热的阳光照得浑身生疼。宋曦一身繁复的贵妃华服,头顶厚重的金冠,浑身上下珠翠琳琅,虽华美雍容,却也沉重不堪,站得久了,里衣不知道何时已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身上,既热又凉,闷得难受,头上的珠钗压得她脑袋生疼,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昏迷过去一样。 映画见她逐渐不支,心急如焚,几次催促宫人前去求见,得到的却是李嬷嬷宛如机械般毫无起伏的答复:“太后娘娘正在礼佛,请贵妃再候片刻。” 映画急得要哭:“娘娘,太后娘娘这……” “无妨。”宋曦望着宫墙上晃动的日晷影子,“咱们等着便是。” 直到她鬓边珠钗都被晒得发烫,眼前阵阵发晕,寿康宫的朱漆宫门才吱呀开启,踏进殿门的刹那,潘太后的冷笑从头顶传来:“你倒是比哀家想的能忍。” 宋曦恍若听不出她话音里的厌恶排斥之意,只循着宫规朝她盈盈下拜,礼仪周全,挑不出错来。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请安?”潘太后冷哼一声,厌烦地偏了偏头,直接了当道:“哀家一见你便觉心烦,怎能安生?往后若是无召,不必再上寿康宫来。” 宋曦与潘太后相看两厌,正巴不得少见她几面,没想到潘太后凤口一张,竟连每日晨昏定省都给她免了,心中大喜,方才在殿外苦晒许久而生出的怨恨都随之一扫而空,谢恩的语气格外真诚: “臣妾谢太后娘娘恩典。” …… 潘太后虽留下一记下马威,可免了宋曦往后的晨昏定省,终究算是个好结果,但随后来到飞凰殿,宋曦便再没有这般好的运气了。 “皇后娘娘正在抄经,不见客。”潘颖的大宫女尘音拦在阶前,堵住宋曦的去路,言语傲慢,神情冷漠。 潘氏姑侄不愧是同出一脉,竟连为难人都如出一辙。 宋曦虽已领教了潘太后刁难人的手段,却没想到潘颖比之于太后,心思狠毒、手段狠辣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飞凰殿宫女拦路,宋曦寸步难进,不得不站在烈日之下,彼时已近正午,日光灼热,正午的太阳像一轮烧红的烙铁高悬天际,无情地炙烤着宫城里的每一寸土地,地面烫得像是要燃烧起来了一样。 宋曦静静立在飞凰殿前,烈日将她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团。 一开始,她尚能保持仪态,脊背挺直,姿态从容,但随着时间推移,烈日炙烤下,她汗如雨下,头晕目眩,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双腿如灌铅般沉重,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娘娘……”映画焦急的声音在耳边絮絮作响,她想开口安慰,可意识却渐渐模糊,身体摇晃,下一刻意识竟毫无预兆地猝然断线,最终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瘫倒,软软倒在滚烫的地砖上,陷入一片黑沉之中。 “娘娘!”映画的尖叫惊飞檐下雀鸟,她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快传太医!贵妃娘娘在飞凰殿外昏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9章 废后 夏末秋初,烈日炎炎,飞凰殿外,蝉鸣聒噪。 正殿之中,皇后潘颖斜倚着紫檀木雕花贵妃椅,宫殿几个角落都摆上了掐丝珐琅冰鉴,丝丝凉气从鉴中溢出,驱散了几分末夏的闷热,四名宫女分列凤座两侧,两人执孔雀羽扇轻摇,两人跪在榻边为皇后潘颖捶腿。 “娘娘请用。”宫女冰倩捧着水晶冰盘跪奉上前,盘中玫瑰香提颗颗圆润饱满,青玉似的薄皮上还凝着细密的水珠。 潘颖双目微阖,随手捻起一颗,朱唇轻启,慵懒道:“寿康宫那边如何了?” 冰倩低眉顺眼,小声回道:“回娘娘,贵妃方才已给两宫太后都请过安了。寿康宫那边让她外门外侯了半个时辰……这会儿正往咱们飞凰殿来,想来是要给娘娘见礼请安。” “才半个时辰?”潘颖眉头一皱,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手中青提被捏得汁水四溅,“姑母竟就这么放过她?” “奴婢听寿康宫的秋菊说,太后娘娘虽受了贵妃的礼,却借口训斥了贵妃,还斥令她无召不得擅入寿康宫,最后也没赏东西,就让她退下了。”冰倩小心翼翼地回答,“太后娘娘一向仁慈,想来是不屑与她多说。” “仁慈?”潘皇后冷笑一声,将烂掉的提子扔回盘中,“本宫晨昏定省,从未倦怠,也未见姑母对本宫这个亲侄女如此仁慈。” 说着,潘颖接过宫女递来的丝帕,慢条斯理擦拭着手指,咬牙道:“来了也好,本宫倒要看看,这个御兽苑出身的罪臣之女到底有几斤几两!”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潘颖的心腹宫女尘音脚步匆匆而来,跪在珠帘外禀报:“启禀皇后娘娘,辰贵妃陆氏已到殿外,说是来给娘娘请安。” “这都什么时辰了?”冰倩深谙主子心思,在一旁嘟囔道:“现在才来,当真没有规矩。” 潘颖仿佛对她们的对话置若罔闻,只略一偏头对冰倩道:“本宫这头发松了,重新挽个髻。” 冰倩会意,知道潘颖有心搓磨陆氏,立刻唤来梳头宫女,慢慢悠悠为潘颖重新绾发,只选那最繁复华丽的牡丹髻。 尘音见这阵仗,心道贵妃有的等了,略施一礼,悄然退出殿外。 潘颖气定神闲端坐镜前,半个时辰过去,才堪堪挽好发髻,而在这时,尘音再次进殿,脸上却多了几分忧急之色,看到潘颖仍无召见贵妃之意,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怎么?”潘皇后从镜中斜睨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有话就说。” “辰贵妃还在外面候着,”尘音斟酌词句,小心翼翼道:“眼下日头正盛,让她等久了,恐怕不妥……” 潘颖一声冷笑:“那又如何?晨昏定省,本就是宫中规矩,是她自己来的迟,本宫都准备用膳午憩了……对了,传膳吧。”说罢,又拍了拍手,命人传膳。 与此同时,飞凰殿外。 烈日如火,宋曦一身繁复沉重的贵妃衣裙、头戴凤冠,现在殿前,浑身上下珠翠琳琅,虽华美雍容,却也沉重不堪,里衣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身上,既热又凉,闷得难受,头上的珠钗压得她脑袋生疼,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倒地昏迷过去。 映画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抬着袖子为她遮阴:“娘娘,这都快一个时辰了,皇后娘娘分明是故意的!她不待见咱们,咱们何必在此受罪?不如早些回去,您身子骨弱,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宋曦轻轻摇头,长睫轻轻一颤,掩去眸底幽光:“不可。” 她声音虚弱,断断续续道:“宫规森严,礼不可废……本宫身为妃妾,自当拜见中宫……若本宫就此离去,恐怕失礼于皇后娘娘,惹两宫太后不悦,更令陛下为难。” “可是娘娘,您的凤体……”映画的瞳孔里倒映着主子苍白的脸色,心如刀绞:“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旁人开不开心?自然是您的凤体要紧啊。” 宋曦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朝她安抚似的笑了一下笑,却仍未起身。映画眼眸一转,都夏竹使了个眼色,见她一点头后悄悄离去。 …… 就这么又强撑了半个多时辰。 烈日下,宋曦已经冷汗淋漓,头晕目眩,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双腿如灌铅般沉重,眼前开始阵阵发黑,身子开始微微摇晃。 映画再也忍不住,原地跪下,冲着门前抿着唇一言不发的尘音苦苦求道:“求求姐姐好歹进去通报一声,我家主子身子不适,请娘娘开恩,或是见主子一面,或是允主子改日再来请安罢!” 彼时,宋曦已是汗如雨下,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尘音见了,心中也是惊惶不安,生怕圣上新封的贵妃在自家主子门前出了什么好歹,顿时顾不上摆谱,又一次提着裙摆匆匆入殿。 飞凰殿内,潘颖刚用了午膳,正用银签挑着冰镇西瓜吃,闻言嗤笑一声:“不见!没规矩的东西,本宫的飞凰殿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且让她在门口候着吧。” 尘音无奈,忍不住望向窗外摇摇欲坠的贵妃,心底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忍不住低声劝道:“娘娘,贵妃毕竟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若真出了什么事……” “说什么混账话!”潘颖凤目一横,“出事便出事,即便是死了又如何?本宫是六宫之主,教导一个新册封的妃嫔,天经地义,皇上还能因此挑本宫的不是?你这贱婢,是在教本宫做事不成!” 尘音仓惶跪地:“娘娘,奴婢不敢!” 正说着,忽听外面一阵骚动,接着是宫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快来人啊,我家娘娘在飞凰殿前晕过去了!” “大胆!何人喧哗!”潘颖闻声猛地一惊,愤而起身,走到窗前一看——宋曦已倒在炙热的地板上,面色惨白如纸,衣襟被汗水浸透,沉沉贴单薄的身子上。 “啧,装模作样!”潘颖翻了个白眼,一撇嘴不以为然道:“去叫太医来看看,别真死在本宫宫门前,晦气。” 尘音正要领命而去,没走两步忽听宫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秦福广熟悉而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什么!”潘颖脸色骤变,手中的银签“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 李焱大步流星地走近飞凰殿,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殿外,好似把什么人拥在中间,心底一下便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刚结束早朝往凤仪殿走,本想与宋曦同用午膳,行到半途忽见行色匆匆的夏竹,这才知晓宋曦此时还被晾在飞凰殿外苦晒,不禁又急又怒,飞身便往飞凰殿而来。 谁知刚到殿外,映画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便如炸雷般响起,每一个字音都震得他肝胆俱裂—— “来人啊!娘娘昏倒了——” 是阿曦…… 阿曦昏过去了? 李焱心中“咯噔”一声响,脸色阴沉得可怕,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俯首跪拜,唯独映画跪坐在地,怀中拥着人事不知的宋曦。 “阿曦!”李焱低喝一声,脑袋“嗡”地一声响大步上前将人抱起。 “阿曦,醒醒!”他轻拍宋曦脸颊,见她毫无反应,转头怒吼,“太医呢?传太医!” 潘颖听到声音慌忙迎出来,强作镇定躬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李焱看都不看她一眼,抱着宋曦径直往殿内走,经过潘颖身边时,只冷冷丢下一句:“皇后好大的威风!” 潘颖浑身一颤,急忙跟上:“皇上明鉴,臣妾只是正在用膳,不知贵妃在外等候.……” “不知?”映画闻言抬头,咬着牙道:“我家娘娘足足侯了两个时辰!皇后娘娘的宫女数次入殿求见——” “放肆!”潘颖怒斥:“陛下与本宫面前,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奴婢说话!” “用膳用了两个时辰?”李焱冷笑着打断她:“皇后当朕是傻子吗?” “陛、陛下明鉴!” “……” 宋曦昏迷,不便移动,李焱不再理会潘颖,打横抱着宋曦进了飞凰殿,却怎么也不肯进寝殿,只在凤座上坐了,倒是飞凰殿的正主潘颖只能咬着牙,惶恐不安地站在殿下。 未几,太医匆匆赶来,为宋曦诊脉后回禀:“回皇上,贵妃娘娘是暑热攻心,加上体虚气弱,才会晕厥。需立即移至阴凉处,服用清热解暑的汤药,静养几日,缓缓恢复元气。” 李焱当真一刻也不想在飞凰殿中多待,当即下令:“传朕的銮架,摆驾凤仪宫!”说着,他打横抱起宋曦,临走前终于正眼看了潘颖一眼,眼神冷漠得直教人如坠冰窟,“皇后禁足飞凰殿,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潘颖双腿一软,强撑着不让自己跪倒在地,双唇颤颤,却是辨无可辨、求无可求。 李焱头也不回,带着昏迷不醒的宋曦径直离去。 * 凤仪宫内,宋曦幽幽转醒,见李焱守在床边,挣扎着要起身:“我……” 李焱连忙按住她:“别动。”他接过宫女递来的药碗,亲自喂她,“是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宋曦眼中泪雾盈盈,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见了直教人心如刀绞:“是我不懂规矩,冒犯了皇后娘娘。” “阿曦不必如此。”李焱轻轻拭去她眼角碎泪,眸中却闪过寒冷厉色,“更不必替潘氏开脱,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清楚,我之所以还能容忍她在宫中作威作福,不过是看在太后面上和潘家功勋的份上。如今她竟敢如此刻薄待你,我绝不容忍!” * 翌日,一道将成未成的圣旨摊在御书房的龙案上。 “皇后潘氏,德不配位,苛待嫔妃,有失妇德。着废皇后之位,收凤印册宝,责令归家……” 第100章 报复 “岂有此理!” 寿康宫,潘太后重重一拍凤椅扶手,怒不可遏:“皇帝当真动了废后的念头!” “回母后,千真万确……”披着斗篷藏头盖面的女子跪倒在潘太后膝下,泪流满面、泣涕涟涟,断断续续的哽咽着,头顶兜帽滑落,露出潘颖涕泗横流的脸。 “臣妾不敢欺瞒母后,”潘颖抽抽嗒嗒道:“御书房的宫女亲眼看到了,皇上今日一早亲自拟的旨,玺印都盖好了……怕是、怕是很快就要晓谕六宫。臣妾已被皇上禁足,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悄悄溜出来……” “他当真是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潘太后满脸怒容,愤而起身:“颖儿放心,哀家绝不可能让他做出这般混账事!” 潘颖小心翼翼抬起眼帘偷偷瞟见一眼太后,抽泣:“皇上如今被那姓宋的罪臣之女彻底迷了心窍,臣妾不过是让那宋氏在宫门外等候片刻,陛下竟因此将臣妾禁足宫中,甚至还动了废后的念头……恐怕、恐怕是也听不进娘娘的教诲了。” 李焱幼时便被建章宫抱有养育,与生母感情薄淡,潘太后本就对此耿耿于怀,此刻更恨宋曦把李焱迷得七荤八素,连这仅剩的母子之情都因此生出裂痕,对宋曦更是心生厌恶,不禁咬牙切齿,恨声道:“陛下年轻,难免受妖女蛊惑,可若陛下不听劝说、执迷不悟,哀家也不会由着他胡闹!” …… 午间,凤仪宫。 蝉鸣阵阵,药香氤氲。天气炎热,果子蜷缩在地上,无精打采地伸着舌头直喘气,映画见它蔫蔫的,特意从冰鉴里挑了块冰砖放在地上,果子嘤咛一声,撒丫子跑了过去,趴在冰上,舒服得直吐舌头哼哼唧唧。 李焱坐在床沿,手捧盛着黑褐色药汁得到的汝窑莲花碗,碗里汤药正冒着丝丝热气。 “唔……”宋曦轻抿一口,柳眉微蹙,往后缩了缩身子,小声嘟囔:“烫。” 李焱轻笑,将药碗凑到自己唇边,轻轻吹凉:“现在凉了。” 宋曦眼中漾着水光,微微撇嘴摇摇头道:“苦……” “淘气!别以为撒撒娇就能不喝药。”李焱嘴上调侃,却已从案几上拈起一颗蜜饯,“来,乖乖喝完药就给你吃。” “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什么糖嘛……”宋曦虽嘴上嗔怪,却还是就着李焱的手小口啜饮。 药汁入口,苦得她直皱眉,李焱见她双眉略蹙,面露苦色,心尖又疼又痒,手上动作一顿,仰头便含了一口药,俯身贴上她的唇。 “唔……”宋曦一时不明所以,睁大眼睛直勾勾望着他,苦涩的药汁就这么硬生生被他渡入口中,药分明还是那药,却因这特别的喂药方式而变得不那么难以下咽。 李焱就这么喂完了一整碗汤药才松了手臂,退开些许,拇指擦过她唇角药渍:“怎样,还苦吗?” 宋曦双颊绯红,垂着眼帘摇头,正要说什么,忽听殿外一阵骚动,接着是秦福广惊慌匆匆而来:“陛下,寿康宫潘太后娘娘驾到——” 寝殿垂花门外的珠帘被猛地掀开又被愤怒地重重甩开,太后潘氏凤目含怒,大步流星踏入内室。李焱拂袖起身,下意识将宋曦挡在身后:“天气炎热,母后此时来凤仪宫所为何事??” 潘太后冷笑:“皇帝都要废后了,哀家还顾得上天气热不热吗?” 她说这番话时,目光如刀,扫向一旁的宋曦,后者脸色一片苍白。 “哀家倒是小看了你,竟让我儿神魂颠倒到了要废黜结发之妻的地步!” 宋曦脸色更苍白了,双肩瑟瑟一颤,仿佛下意识往李焱身后缩了缩,眼睫轻颤间,眸底泪雾盈盈而生。 李焱心中又气又疼,面色森冷话音沉重:“母后!废后之事是朕一人决断,与旁人无关,母后若心中有气,只管朝朕撒,不必牵扯旁人,至于结发之妻……” 说到这里,李焱冷冷一笑:“潘氏的后位如何而来,母后与朕心知肚明,大可不必提什么结发的情分。” 潘太后怒极反笑,“潘家世代忠良,皇后入宫至今无大过错,皇帝说废就废?” 说着,她逼近一步,“废后一事,皇帝觉得满朝文武会答应吗?” “朕的家务事,与满朝文武何干?”李焱眼中寒光一闪:“说来朕也正奇怪,母后消息如此灵通,朕的圣旨还在案头,母后就已经得了消息,莫非在朕身边安插了眼线?” 潘太后脸色一僵,随即顾左右而言他,语气强硬道:“皇帝别忘了,当年你能登基,潘家出力不少!如今为了个罪臣之女就要废后,让满朝文武如何看?让天下人如何议论?” “朕乃天子,何须在意旁人议论!”李焱寸步不让,“何况潘氏自入宫中,专横跋扈、骄奢淫逸,残害嫔妃,朕忍她已久,平日里看在母后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可是此番她竟公然凌虐妃嫔,此等毒妇,怎配母仪天下?” “身为中宫,管教后宫妃嫔,本就天经地义,皇后何错之有?” “陛下……” 李焱正要发作,一到虚弱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 李焱回头,见宋曦竟挣扎着要下床,连忙转身扶住她,责备道:“你身子还虚弱,起来做什么?快躺下!” 宋曦却摇摇头坚持下了地,盈盈拜倒在床边,向潘太后叩首:“太后娘娘恕罪,是臣妾不懂规矩,冒犯了皇后娘娘……”她声音颤抖,转而望向李焱,额上已渗出细密汗珠,“求皇上收回成命,万万不可因臣妾而废后。” 李焱二话不说便将人拉起搂入怀中,“阿曦不必为她开脱,今日之事分明是那潘氏故意为难,即便她刁难折辱之人不是你,我也断容不下她再在宫中横行霸道!” “皇上……”宋曦仰起苍白失色的脸,无论是话音、神态还是对待李焱的态度都与潘太后进来前不太一样了。 “此事不怪皇后娘娘,是臣妾误了时辰,若是臣妾能早些动身请安,也不至于坏了规矩,惹娘娘不悦。两位娘娘不过是让臣妾在殿外稍侯片刻,寿康宫与飞凰殿外绿树成荫,娘娘们只是教导臣妾规矩,算不上凌虐……” “寿康宫?”李焱眯了眯眼,抬首望向潘太后,嗓音倏然一沉:“原来母后也曾教阿曦在宫外苦站吗?” 潘太后一时怒上眉山,狠狠盯着宋曦,整想发作,却见宋曦伸手攀上李焱的手臂,拽着他的袖子哭求道: “陛下息怒,莫与太后娘娘起争执。臣妾初入宫廷,若皇后因臣妾的罪过被废,臣妾背负骂名也就罢了,若是连累陛下名声受损……咳……咳咳……”说着,她突然颤声咳嗽起来,柳叶似的单薄身子摇摇欲坠。 潘太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道:“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李焱怒视太后一眼,低头轻拍宋曦后背:“我明白,别说了,快回床上休息……” “不,”宋曦猛地抓住李焱衣袖,作势就要俯首叩头,气若游丝道:“皇上就当是为了臣妾……请莫再生出废后的念头了。” “阿曦,你这是干什么!”李焱简直摸不着头脑,一把将她抱住,“我答应你暂不废后就是,快别这样了!” 宋曦虚脱般倒在李焱怀中,眸中泪雾盈盈而下打湿衣襟:“谢皇上恩典……” “……”潘太后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良久才别过头,掩去目中厌恶,仿佛懒得再看他们腻歪,冷冷道:“皇帝既已改变主意,哀家便不多言了。摆驾回宫!” “儿臣恭送母后。”李焱虽这样说,却只稍稍欠了欠身,待潘太后离去,才将宋曦放回床榻,为她掖好被角,狐疑道:“潘氏那般苛待你,你为何还要替她求情?” 宋曦很轻地笑了笑:“潘太后说的没有错,中宫废立乃是国家大事,朝中重臣必不会同意你随意废后。我……只是不愿你为难。” 说着,她握住李焱的手,“你屡次为我出头,我都看在眼里,也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事牵涉前朝后宫,我不能那么自私,让阿昭因小失大。” “什么因小失大……”李焱动容,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阿曦总是这般,凡事必先为旁人着想。倒是我太无能,登基数年,凡事却仍要看朝臣外戚脸色。” 说罢,他轻叹一声,道:“罢了,我听你的,暂不废后。但潘氏必须受到惩戒——来人,传旨下去,即日起皇后禁足飞凰殿,非诏不得出。还有,把无极宫上下的内侍宫女全部换掉。” 宋曦闭目点头,在李焱看不见的角度,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冰冷弧度。 潘氏姑侄毁她容貌、害她性命、囚她兄长……这一笔笔账她都还未与她们算清楚扯明白,若让潘颖现在就离宫,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 另一边,太后走出凤仪宫,脸色阴晴不定,低喃喃自语道:“这个宋氏,比我想的更难对付。” 心腹章嬷嬷不解:“太后娘娘何出此言?老奴看她确实是为大局着想,说话滴水不漏。” 潘太后冷笑:“太过完美的表现,往往就是最大的破绽。”她回头看了眼凤仪宫金碧辉煌的殿顶,“去查查,这个宋曦除了建章宫那边,还与什么人有过来往。” “是。” 翌日。 凤仪宫内,待李焱去上早朝后,宋曦立刻从床上起身,哪还有半点病弱之态。 “娘娘,时辰还早,您不再睡一会儿?” 宋曦走到妆台前,拿起玉梳慢慢梳理长发:“皇上走了?” “刚走。”映画压低声音,忍不住问:“昨日娘娘为何要替皇后求情?她那般折辱您……” 铜镜中,宋曦的眼中闪动着寒光:“一下子扳倒,太过无趣。”她轻轻放下玉梳,“我要让她亲眼看着,如何一点一点失去一切已经拥有的一切——统御六宫的权柄、羡煞旁人的家族荣耀。” 宋曦转头看向映画,笑容温柔如初,“最后,才是后位。” 映画倒吸一口冷气:“娘娘……” “让小厨房把皇上赏的雪燕炖上。”宋曦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咱们去飞凰殿给皇后娘娘请安,可别又误了时辰。”——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100-110 第101章 请安 晨光熹微,风暖香浓,御花园流水淙淙,花影摇曳。秋意涟浓,花园里的假山花圃都笼罩在着一层不明显的秋雾里,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宋曦一身烟紫色织金牡丹云锦宫装走在宫道上,裙摆逶迤,腰间珠链随步履轻晃,环佩叮当,熠熠生光。映画跟在她身后,不明所以道:“娘娘,您身子才刚好些,皇上都免了您从今往后晨昏定省,何必早起给皇后请安?” 宋曦抬眸望向飞凰殿巍峨的殿宇,语气轻快而天真:“皇后娘娘贵为中宫,自当敬重,本宫自封妃以来,还未正式拜见,每每想起,心中便惶恐不安啊。” 正说着,主仆二人已至飞凰殿殿前,守殿的宫人见辰贵妃来访,虽面露惊疑,但也恭敬行礼,不敢怠慢——昔日圣上雷霆震怒,因贵妃昏倒怒斥中宫,谁还不知道如今后宫风向已变? 映画扶着宋曦,清清嗓子道:“劳烦通传,凤仪宫贵妃娘娘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飞凰殿内,潘颖斜倚妆台,冰倩站在身后,为她绾发,尘音手持一只累丝金凤口吐步摇轻轻插入她发间,金凤灵眸点翠,口中东珠流光溢彩,衬得她眉目如画,气派万千,尊贵不可方物。 “皇后娘娘。”小宫女打起帘子,匆匆走了进来:“凤仪宫的辰贵妃娘娘来了,说是给娘娘请安。” “啪——”地一声重响,潘颖砸了手边的胭脂粉盒,怒不可遏:“谁要她请安了!让她滚!” “娘娘息怒!”尘音忙不迭安抚道:“娘娘,皇上虽禁了您的足,但没说不让嫔妃来请安。贵妃封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按照宫规需向中宫请安,接受教诲,您长久避而不见,难免显得——” “够了!让她进来!”潘颖厉声打断她,咬牙切齿道:“本宫倒要看看,她究竟想玩什么花样!” 宋曦被尘音领入飞凰殿,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这间大越皇后的寝宫。 正殿装饰得富丽庄重,虽已是初秋,殿中各角的流利玉碗却盛开着着大朵的紫色睡莲,博山炉缓缓吐出馥郁的龙涎幽香。 皇后潘颖端坐在凤位上,一身正红色织金绣凤常服,袖口衣摆以金线密织出展翅高飞的凤凰暗纹,在耀眼的天光下流转着炫目的光华。 宋曦低眉垂目走到殿中,朝凤座上的女子深深一拜,姿态从容、态度恭敬,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潘颖下颚微微勾起,鬓边赤金凤凰衔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珠玉摇曳碰撞间发出铛铛清响。 “……” 偌大的宫殿一时间死一般寂静,仿佛过了良久,潘颖的声音才从头顶想起,仿佛强压着某种情绪,冷冷道:“贵妃大病初愈便来给本宫请安,真是有心了。” 宋曦唇角微勾,仿佛很轻地笑了一下,悠悠抬首望向潘颖。只见大越的皇后一身华服,妆容精致,眉稍斜飞入鬓,朱唇艳若桃李,耳珠上悬着一对华彩熠熠的祖母绿耳坠,与皓腕上的镯子、指间的扳指交相辉映,雍容华美不可方物,却难掩刻眼角旁遮不住的落寞憔悴。 宋曦将她的境况尽收眼底,眼睛一眨,眸光清亮:“臣妾封妃多日,因前些日子病了,未能正式拜见中宫,心中惶恐不安。眼下身子稍安,不敢拖延,特来请安探望。” “探望?”潘颖克制已久的怒气仿佛再也强压不下,闻言忍不住嗤笑道:“怕不是来看本宫笑话的吧?” “……”宋曦沉默一瞬,忽然点了点头,嫣然笑道:“对啊。” 潘颖一时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你大胆!” 宋曦微微仰头,神情天真宛如稚童,声音依旧轻柔,却字字如尖刀利刃,直刺潘颖心头:“皇后娘娘害我性命又毁我容貌,我为何不能来看娘娘的笑话?” “休得血口喷人!”潘颖一挥袖,案上茶盏顷刻间被扫落在地,“本宫敢作敢当,若是做了,断没有矢口否认的道理!但你口中的害你性命、毁你容貌之事,绝非本宫所为,莫要胡乱给本宫泼脏水!” 宋曦轻笑一声,并不相信,只抬手轻轻抚上脸颊——那里曾经几乎面目全非,深可见骨的疤痕从眼角一路延伸至下颌,硬生生撕裂她的整张面容,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貌若恶鬼。 “那日娘娘让臣妾在飞凰殿外苦等两个时辰,可皇上来时,也不见娘娘‘敢做敢当’。” “那不一样!”潘颖话音一窒,却辩无可辩,不禁气得双目圆睁,只死死盯着宋曦,咬牙切齿道:“宋曦,别以为你略胜一筹就能得意到最后。本宫劝你别高兴得太早,只要皇上一日不废后,本宫就一日是这六宫之主,即便你貌若天仙、与皇帝情深意重又能如何?根本动摇不了本宫的地位。” “是吗?”宋曦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缓步上前,在距离凤座三步处停下,这个距离既不会太过冒犯,又能让潘颖清晰看见她眼中的讥诮。 “娘娘以为,皇上不废后,是不能吗?”她微微倾身靠近潘颖,声音压得极低,“如果不是我求皇上不要废后,你以为你还能坐在这里对我吆五喝六吗?” 潘颖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忽地暴呵一声:“胡说八道!” 皇后震怒,殿中仆婢虽不知二人讨论了何事,只惶恐跪地,唯有尘音、映画二人匆匆搀起各自主子,异口同声道:“娘娘息怒!” 宋曦却兀自冷笑一声,仍直勾勾望着潘颖,一字一顿道:“娘娘既觉得是我胡说,那我便说得更清楚一些。是我要皇上留着您的后位。因为……” 说到此处,宋曦忽然嫣然一笑,越发往潘颖耳边凑近,姿态亲密、话音轻柔得仿佛世上最要好的闺中密友:“因为……直接废后把你赶出宫去,委实太过便宜你了,当年娘娘手下的刺客们用刀划烂我的脸时,我也很疼的呀……” “你胡说什么,我真的没有——”潘颖如见恶鬼,踉跄后退半步,伸手扶着身后凤座才没跌倒。 宋曦却寸步不让,逼上前去,一手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悠悠道:“初入宫时,我在建章宫崔太后身边学规矩,彼时我身份低微,人又愚蠢窝囊,少不得被人欺负……” “这与本宫何干!”潘颖怒道:“谁允许你这么与本宫说话?滚出去!” 宋曦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往下道:“……有一日我走路不当心,被人推倒,伤了面容,唔……仿佛是当时吏部尚书林大人家的千金,取笑我面容丑陋、难以入目。崔太后便问我,若有机会处置令我不快的厌憎之人,我当如何。皇后娘娘可知,我当时是如何回答?” “我不想知道!你听不见本宫的话吗?本宫让你退下!”潘颖怒道:“你们都死了吗?快把她给本宫轰出去!” 尘音赶忙带着人走了过来,却被映画拦下。 宋曦仍望着潘颖,一字一句道:“我哥曾说过,世上有许多事,远比死亡痛苦。所以,我告诉崔太后,痛恨一个人、报复一个人,不直接杀死他,反要让他长长久久地活着,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被摧毁、引以为傲的尊容被剥夺。身体上的摧残折磨不值一提,精神上的毁灭和打击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她说这番话时,话音森冷,神情却天真纯澈宛如稚童,不由得令人遍体生寒。 潘颖终于忍不住,猛地推开宋曦,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怒火几乎化为实质:“大胆!你是在恐吓本宫吗?” 宋曦被她一推,顺势跌坐在地,眼中泪雾盈盈而下不口中发出一声呜咽。 “皇上不在此地,收起你那幅矫揉造作的狐媚模样!”潘颖指着宋曦,恨声道:“素闻你博闻强识,那你可知道戚夫人?” 宋曦:“前朝高祖皇帝宫中宠妃?” “不错!”潘颖面目狰狞:“若你再敢对本宫不敬,总有一天,戚夫人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传闻戚夫人美貌无双,能歌善舞,深受前朝高祖皇帝宠爱,膝下爱子更是差一点被立为太子,却在高祖死后,受到高祖皇后吕氏的疯狂报复,先是被囚于永巷,剃发戴枷,日夜舂米不停,而后更是被处以断四肢手足、挖眼熏耳的人彘酷刑。 潘颖她竟以戚夫人的下场恐吓于她! 宋曦面色一沉,眼底如同布霜雪,面上却笑得越发恭敬顺从:“谢娘娘教诲,臣妾谨记在心。” “记住了就滚出去。”潘颖厌恶道:“没事少出现在本宫面前。” “是。”宋曦行礼告退,悠悠转身,走向殿门,临出门前又回头丢下一句,“皇后娘娘,史书中对戚夫人最后的去向可从未有过明确的记载。臣妾虽见识浅薄,却是医者出身,略懂得着医理常识——人若被斩断四肢,则血流成河,断不能活,别说前朝了,即便是现在,受刑之后还能在厕中苟延残喘数日不绝,也算得上是医道奇迹了。皇后娘娘身为中宫国母,还是把寝宫书房里的野史话本清一清,以正视听吧。” “你!” 走出飞凰殿,身后响起一阵重物坠地的响声,仿佛桌案上的零碎物件,被人猛地一下扫落在地——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02章 又见夏渊渟 从潘颖的飞凰殿出来,穿过御花园里长长的抄手游廊,映画紧跟在宋曦身旁,直到确认四下无人,才将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颤抖道:“娘娘,皇后方才那番话太……太过骇人!她该不会真想……” “想什么?”宋曦脚步未停,唇角却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想将本宫做成人彘?” 映画不着痕迹地抖了抖,忧心忡忡道:“潘后心狠手辣,对您又嫉又恨,奴婢担心……” 宋曦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当真被吓傻了,方才没听我说吗?人是很容易死的,绝不可能在被砍断四肢、挖眼薰耳后还能苟延残喘,何况历史上的吕后政绩斐然,必不可能如传闻那般狭隘毒辣,关于戚夫人的传言未必是真的。” “可是娘娘,传言是真是假又如何?”映画忧心道:“以潘后的为人,若是有朝一日您失了势落在她手中,必会用更加残忍的方式对待您。依奴婢看,还是尽早将此事禀告皇上,让皇上为您做主。” “告诉皇上什么?”宋曦回过头对她无奈地笑了笑:“说皇后恐吓我呀?” “可不是嘛!”映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潘后这么说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不仅自比吕后,还将皇上比作前朝懦弱的惠帝——” 宋曦忽然驻足,一根纤指轻按在映画唇上,“慎言。” 映画惊觉失言,脸色刷地变白,慌忙四下张望,幸而回廊空寂,只有远处几个宫女低头修剪花木,并没听见她们对话。 “奴婢失言,娘娘恕罪!” 宋曦轻轻摇头,收回手继续缓步前行。 御花园里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沾在她肩头发梢,她也懒得拂去。 “可是娘娘……”映画忍不住道:“您就不生气吗?皇后那般蛮横无礼。” “生气?”宋曦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放在指间轻轻捻弄,“不瞒你说,我今日前往飞凰殿,本就是想看潘颖气急败坏、失意落寞的模样。可如今看到了,却又觉得……” 她松开手,任由指间花瓣随风坠地:“却又觉得……索然失味。” 映画点头附和:“皇后曾害您性命,还毁了您的容貌,恶行昭彰,如今只不过是被禁足而已,确实不足以抵消她的罪过!”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宋曦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脸颊:“我原以为见她如今失势会感到畅快,可今天见她,不知道为什么,却只觉得……”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很没意思。” 宋曦的声音很轻,仰头看着满树繁花,“我忽然觉得,这宫中之人,就像这海棠花,今日开得再盛,明日风雨一来,也就零落成泥了,与生死大事相比,一时的恩怨情仇仿佛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映画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如何接话,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春风拂过,带着花香和远处宫娥的嬉笑声,一派祥和景象。 宋曦行走在花树之间,潘颖的声声恶言言犹在耳:“你知道前朝戚夫人吗?总有一天,她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她疲惫地笑了笑——潘颖自比吕后,可前朝吕太后临朝称制,大权在握,青史留名,这样的女子,又岂会囿于深宫,终日计较个人的得失恩怨? 可是…… 宋曦倏然睁眼,怔怔望着掌心纹路,不禁迷茫——入宫之初,她目标明确,要为自己经历过的苦难讨回公道、让潘氏姑侄给她一个满意的交代,可为什么如今一切分明进展顺利,心中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娘娘。”映画略显担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走错方向了,前面不是回凤仪宫的路。” 宋曦怔了怔,收回思绪,冲她抱歉一笑,往通向凤仪宫的宫道上走去,不一会儿便回到宫中。 片刻后,宋曦换下一身华服,只着素白中衣,长发披散,悄然顺着偏殿外的僻静宫道,来到一处隐蔽的厢房。门口守着两名英姿笔挺的金武将士,二人一见是她,无声行礼后让开道路。 宋曦让映画在门外等着,独自推门而入。房中药香弥漫,窗子里透进的柔和的天光,洒在床榻上沉睡的男子身上。 那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面容与宋曦有七分相似,只是面部线条稍显凌厉,棱角分明。他双眼紧闭,胸口微微起伏,若不是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宋曦在床沿坐下,轻轻握住男子骨节分明的手。 “哥哥,我来了。”她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一场甜美宁静的梦:“今日我到见了潘皇后,只稍稍出言逗了逗她,她就被我气得摔了一桌子价格不菲道瓷器,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床榻上的男人静默不语,神情宁静,面容平和,只胸口微微起伏看得出些许生命的迹象。 宋曦盯着兄长沉寂在睡梦中的俊颜,忽然轻笑一声,指尖描摹着他略显瘦削的脸颊轮廓,仿佛自言自语般小声道:“哥哥才不会夸我厉害呢,哥哥若是醒着,定要训斥我跋扈张扬。" 窗外一阵风吹过,在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过没关系,我我如今是贵妃了,皇上待我极好,还有崔太后做我的靠山,再怎么跋扈张扬也没有关系。”她垂下眼帘,犹如闲话家常般悠悠道来:“你如果醒来,定不知晓我是如何去宫又如何封妃,这其中可是曲折呢。" 说着,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被角。 “哥哥一向为人坦荡、光风霁月,如果让你知道嫁给皇上的目的并不单纯,恐怕就不是挨一顿训斥能了事的了。” 她的声音渐低,长睫微垂,掩去眸中潋滟水光:“我每日看着他对我笑、对我温柔,可我心里却想着如何利用他对我的好打压潘氏、为我自己报仇……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 宋曦恍若自言自语道,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似有些哽咽:“我报复了潘颖、打压了潘太后,可是事后一想,却不知如此做究竟有什么意思,看着她们受罚,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畅快。” 就在此时,她掌心中的手指突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宋曦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只手,试探般轻轻唤了声:“哥哥?” 又是一下,清晰无误的颤动。 “哥!来人啊!”宋曦心若擂鼓,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映画!快,快去请太医!” 映画匆匆而去,不过片刻,便带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宋曦跪在床前,死死盯着宋煦苍白削瘦的脸,头也不回道:“是太医吗?快看看哥哥他是不是要醒了!刚才他的手动了!” “是。”耳边响起一道低沉微哑的嗓音:“微臣这就为宋大人诊脉。” 这声音—— 宋曦大吃一惊,蓦然回首。 提着药箱站在她面前的年轻男子,一袭太医官服,面容清癯而熟悉,眉目间透着几分书卷气。 “夏公子?”宋曦不禁睁大眼睛,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微微一笑,眼中似有幽光闪动:“宋姑娘,久见了。” 宋曦几乎站立不稳,扶住床柱才没跌倒——眼前这人,正是当年在凤凰山脚下救她性命的隐士夏渊停。当年她黯然离宫,遭潘氏姑侄追杀坠崖,若不是夏渊渟妙手相救,她早已命丧黄泉。 “夏公子,你怎么会身在宫中?” “微臣上月刚通过医举,入了太医院。”夏渊渟道,目光转向床榻,“娘娘,不如先让微臣看看宋大人的情况。” “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在我面前不必多礼。”宋曦说着,退开半步,眼睛却一刻不离夏渊渟的动作,只见他三指搭在宋煦腕间,凝神静气,又翻看了宋煦的眼睑舌苔,最后从药箱中取出银针,轻刺在穴位上。 “哥哥如何了?”宋曦急问。 夏渊渟收针,温声道:“娘娘不必忧心,宋大人脉象渐稳,确有苏醒迹象,方才的动作不是娘娘错觉,是病人神识将复之兆。” “此话当真?”宋曦面露喜色:“那他何时能醒?” “这……”夏渊停犹豫道:“具体不知,娘娘稍安勿躁,宋大人吉人天相,必会醒来的。” “又要等……”宋曦苦笑,“罢了,左右我已等了许久,再等等又有何妨。” 夏渊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声:“微臣会调整药方,加强活血通络之效,” 宋曦勉强平复心绪,朝他深深一礼:“多谢夏公子。对了,不知夏公子现居太医院何职?本宫日后也好寻你问诊。” 夏渊渟拱手:“微臣现任太医院左院判,专理外伤颅疾。” 宋曦略感讶异——左院判已是太医院第三把交椅,非医术精湛者不能胜任。夏渊渟虽医术高明,但短短时日,竟就已经身居高位,想来也是别有一番的。 “夏院判医术高明,院判之位实至名归。” “娘娘谬赞了。”夏渊渟还了一礼,道:“天色已晚,微臣不便长留后宫,先行告退。” “好。”宋曦恢复贵妃仪态,“映画,送夏院判。” 待夏渊渟离去,宋曦重新坐回哥哥床边,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 “哥哥,你听到了吗?是夏公子……当年就是他救了我。”她声音轻柔,“他如今是太医院院判,有他照料,你一定会很快醒来……到时候我们兄妹就能团聚了,你也可以告诉我,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03章 咱们生个孩子吧 暮色四合,御花园里花影摇曳,宋曦带着映画沿着狭长的宫道,踏着最后一缕霞光往凤仪宫走去,一阵晚风倏然拂过,宋曦忽然驻足,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娘娘?”映画疑惑道:“怎么了?” 宋曦眉心若蹙,轻轻摇头:“无事。” 她继续前行,在脑海中复盘今日之事,不禁觉得与夏渊渟的重逢未免疑点重重——不过是数月未见,凤凰山脚下隐士般的青衣隐士竟摇身一变成了太医院左院判,又恰好负责为哥哥诊病…… 宋煦如今的身份仍是参与教唆淮南王谋反的朝廷钦犯,不过是李焱因着她的缘故悄悄将其藏于宫中,找了处僻静的偏院供其养病。正因为他的身份不宜宣扬,偏院中无论是照顾宋煦起居的宫女仆役还是守在殿外的金武卫,包括为其看诊的太医都是李焱精挑细选、口风严谨、家世清白之人担任,夏渊渟能被指派过来为宋煦看诊,难道是因为他深得李焱信任? 可是太过顺理成章的安排,反而让人心生疑虑。 “映画,”宋曦思忖片刻,忍不住问:“你可知道方才那位夏太医的来历?” 映画道:“听说是上月初才调入的,因医术高明,破格提拔为左院判。奴婢方才前去太医院延请太医,按照陛下之前的吩咐,只说是为偏院的贵客看诊,章院判召众太医一问,夏太医便自告奋勇随奴婢而来了。” “上月……”宋曦在心中暗暗计算——那正是她重回宫中不久,她前脚刚进宫,夏渊渟后脚也跟着来了,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娘娘为何突然问起?”映画好奇道:“可是那位夏院判有什么不对?” 宋曦展颜一笑:“不,没什么,只是觉得夏院判医术精湛,又出现得正是时候,哥哥能得他诊治,实乃幸事。” 或许真是上天眷顾,派来贵人相助。宋曦心想,将那一丝疑虑抛诸脑后。 回到凤仪宫门前,秦福广带着一众太监宫女侍立殿外,是圣驾在此的仪制。 宋曦下意识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渐暗,想来李焱已经处理完了公务,上她这儿来用膳了。 “哎呦喂!”秦福广一见她便殷情地迎了上来:“贵妃娘娘,您终于回来了,皇上已到了有一会儿了,正在小花园里等您用晚膳。” 宋曦点点头,夏竹秋萍掌着灯笼引她入殿,穿过正殿来到重重的花树包围的园子里,李焱正背对着她坐在湖心亭中。 “煜昭。”宋曦走入亭中,李焱转身,唇边噙着一丝笑,伸手扶着她坐到自己身边:“阿曦,这么晚了,是去了哪里?” 他手上的力道温柔轻缓,却隐隐带着些许不容反抗的意味。 “先是去飞凰殿给皇后请安,然后还到偏院看了看哥哥,一时不曾注意,都这么晚了。”宋曦说着,忽然像想起什么,微微仰起脸,眼底荡漾着真切喜色,“阿昭,你知道吗,方才我与哥哥说话时,他的手指动了,哥哥他或许不久就能醒来了!” 李焱的脸色几乎不可察觉地一滞,唇边的笑意微微僵住,眼底一闪而过复杂而异样的微光,还未来得及被宋曦捕捉道便有化作云烟消散。 “当真?”李焱换上一副讶异神色,欣喜道:“宋卿若能醒来,真是天大的好事,我定当重重赏赐为其看诊的太医。” “说到太医……”宋曦忍不住道:“太医院派来为哥哥诊脉的太医可是你的旧识?” “宋卿身份特殊,不宜令人知其身份,是以我命太医院章院判择一家世简单干净、寡言可靠的太医专门负责为宋卿诊断,至于具体是谁,我并没有过问。怎么了,”李焱狐疑道:“可是他诊得不好?” “不,他很好。”宋曦连忙道:“那位太医名唤夏渊渟,年纪轻轻,医术高明……唔,生得仿佛还与你有几分相像呢,我便随口一问。” “那我可得找个机会见见这位夏太医。”李焱说着,忽然长臂一伸,揽过宋曦拥入怀中,轻声笑道:“既然生得与我有几分相像,那么想必也是位俊俏少年郎。阿曦今夜晚归,莫不是与他畅谈而乐不思蜀?” 宋曦怔了怔,脸颊倏然一热,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的胸口,小声嗔道:“什么啊——” “哈哈!”李焱朗声一笑,眼疾手快扣住她的手腕,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逗你玩呢。这么晚了还没用膳,定是饿坏了吧,我让人备了你爱吃的鲥鱼和蜜渍莲藕。” 李焱命人传膳,拥着宋曦对月而饮。席间,谈笑如常,不时为宋曦布菜,体贴入微,一如往常,目光却不自觉频频游移,指尖在桌面轻叩,频率稍快,似带着几分焦躁。宋曦心中记挂着兄长,半点未曾察觉。 未几,晚膳用毕,已是夜深人静时分,凤仪宫内殿,红烛高烧,旖旎生香。 凤榻之上,芙蓉帐中,垂落层层轻纱幔帐。 骤雨初歇,李焱拥着宋曦,她蜷在他炽热的怀抱中,脑袋轻轻贴着他的胸膛。 李焱手指缠绕着她一缕青丝,忽而垂首,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边,惹来些微令人心颤的氧意。 “阿曦,我们生个孩子吧。”他忽然道,声音低沉而认真。 宋曦浑身酸软,意识模模糊糊,忽然听他这么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懵然地“啊了一声。” 李焱微微收紧手臂,重复道:“我们生个孩子吧。” 宋曦这下听清了,心头不禁一阵乱擂,睡意顿时一扫而空,下意识一口拒绝:“我不要。” 李焱倏然起身,双手手肘撑在她肩膀两侧,俯身虚虚压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认真道:“为何不愿?你不喜欢我?” “?”宋曦百思不解:“不想要孩子,与喜不喜欢你有何关系?” “那你为何不愿与我生儿育女。” 宋曦想也未想,道:“我不生,我怕疼。” 李焱一时无话,只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抚着她还泛着潮红的脸颊,温声哄道:“我不会让你疼的。” “你是惯会骗人的。”宋曦抚着酸软欲断的腰,忍不住嗔道:“我才不信你。” “我不骗你。我会找最好的太医、最有经验的产婆,准备好一切。”李焱俯身,轻吻她的额头,“生产所需的一应事务,我都会提前准备、用心做好每一件事,不让你有任何后顾之忧。阿曦,我真的很想与你有一个孩子……属于我们的孩子,将来我必让他继承大统。” “说得这天下多值钱似的,我可不稀罕。”宋曦嘴上轻嗔,心间却不由得一紧—— 继承大统?若他知道她入宫为妃的初衷不过是向潘氏姑侄讨债,怕不是立刻就会将她打入冷宫。 “你可以不稀罕,但我可稀罕咱们的孩子了。”李焱不依不饶,双臂渐渐收紧,一手拥着她,脑袋埋在她肩窝上,孜孜不倦地留下一星星鲜艳的红痕。 “你……唔……”急风骤雨般的亲吻下,本就虚软失力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宋曦自己,彻底在对方怀中化作一汪春水。 宋曦闭上眼,喉咙深处发出破碎的呻吟,好容易挨到暴雨暂歇,没好气道:“真搞不懂你们,为何非要对孩子如此执着?” 李焱眼眶泛红,捧着她的脸颊,目光痴迷而温柔,眼底的掠夺欲和占有欲清晰可见:“我是怕……” "怕什么?" 李焱恍所玩笑般说道,手臂却收紧了几分:“怕你哪天又像之前许多次那样,一言不发,狠心抛下我跑了。” “那与生儿育女有什么关系?”宋曦忍不住笑了:“孩子又不是绳索,难道还能捆住我不成?何况你我已成夫妻,我又为何要弃你而去?” 李焱面露喜色:“阿曦此话当真?你真不会弃我而去?” “不会啊。”困意再度来袭,宋曦随口应了他一声,半晌又迷迷糊糊地补充了两个字:“除非……” 李焱呼吸一窒:“除非什么?” “除非……你先弃了我。” “我怎么可能——” “或是你伤害了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 “不过……我早就已经一无所有啦。眼下对我来说,重要的人,除了哥哥……就只剩下你了……” “……” 帐外更漏声声,宋曦沉沉睡去,独有李焱一人,睁着眼睛久久无法入睡…… 翌日清晨,李焱去上朝后,宋曦立刻唤来映画。 “去小厨房,端我的药来。” 宋曦常服固本培元之药,映画已经习以为常,加之已验证过药方,确定无毒无害,便由着宋曦喝。 未几,黑稠的汤药被端了进来,宋曦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这药她虽对映画说是固本培元的汤药,实际上却是她侍寝之后必服的避子汤,自与李焱亲热以来从未间断。 这边宋曦刚服下药,那边便有一行色匆匆、行迹鬼祟的宫女偷偷溜进小厨房,取了些许药渣,悄悄往寿康宫而去——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04章 教诲 临近中秋,凉雨绵绵,宫道上雨珠淋漓,庭前芭蕉浮翠,松柏森森。 李焱终于免了潘颖的禁足,闭门思过半月有余的大越皇后踏出飞凰宫门,竟觉恍如隔世。 “娘娘,是去给太后请安吗?”尘音扶着她,小心翼翼征询她的意见。 潘颖攥紧了手中帕子,重重一点头——禁足期间,连每日给太后请安的规矩都被李焱免了,如今重获自由,第一个该去的自然是寿康宫。 * 寿康宫内,檀香袅袅,潘太后闭目捻着佛珠,听闻皇后来了,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臣妾参见母后。”潘颖一进内殿便跪地叩首行了个大礼,掩面垂泪,声音哽咽,“臣妾不孝,这些日子未能侍奉母后左右.……” 潘颖无声地攥紧五指,力道之大,指尖几乎都要深深刺进掌心皮肉——素来只有中宫皇后统御六宫,训诫妃嫔,她可倒好,虽身为皇后,后宫中唯一的妃嫔却是皇帝心间上的人,动也动不得,一身威风无处显摆也就罢了,却还因为稍给了那女人一点颜色,就被皇帝惩戒禁足,甚至一度动了废后的心思。如今怕是阖宫上下都晓得她是个有名无实、不受圣上喜爱的无宠皇后。 还有她嫡亲的太后姑姑,在她面前口口声声说会为她做主、会劝诫皇上,可她禁足这半月以来,除了头一日夜里派人前来传话,说皇帝必不会废后、让她安心以外,便再无音讯传来,仿佛宫中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这让她如何能忍! 潘颖心中愤慨委屈,潘太后已缓缓睁眼,目光静若寒潭,话音亦不若往日热络:“起来吧。” 潘颖应了声“是”,施然起身。 太后扶着章嬷嬷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命人给潘颖赐了座,潘颖虽对太后心生不满,此刻却也不敢入座,只微微躬身,侍立太后身后,低眉垂目,态度恭谦。 潘太后仿佛对她这般态度十分满意,脸色稍缓,端起茶盏,慢条斯理道:“禁足这些时日,颖儿可曾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潘颖眼眶一红,哽咽道:“臣妾……不该为难贵妃……” “错!”潘太后手中佛珠重重拍在案几上,“想好再回答哀家!” 潘太后从未如此疾言厉色与她说过话,潘颖一时心惊,浑身一颤,伏地不敢起身,思忖了片刻,犹豫道:“臣妾……不该欺瞒皇上?” “错!” “臣妾不该对宋曦摆皇后的架子?” “错!全错!”潘太后狠狠一拍桌,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是错在为难她,而是错在手段太低劣!将她晾在烈日下,任她在飞凰前晕倒,闹得人尽皆知!宫里数千双眼睛看着你苛待贵妃,哀家纵使有心,也难为你开脱!” 潘颖颤声道:“是……臣妾知错。” 太后长叹一声,语气稍缓:“哀家早告诉过你,在这后宫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皇上的心如今在宋氏身上,你越是明目张胆地对付她,皇上就越怜惜她。” “母后,那臣妾该如何是好?”潘颖抬起头,眼中满是不甘和委屈:“母后是没有看见那宋氏在臣妾面前是如何不恭,难道臣妾就该任由她骑到头上?” 潘太后理所当然道:“她若还是皇帝捧在手心、放在心肝上的人,你便只能忍气吞声。” “母后!”潘颖重重咬着下唇,不甘道:“臣妾不服!” “不服?不服就想办法破局。”潘太后冷冷道:“难道三天两头来哀家这里哭诉,皇上就会弃了宋氏来你这里吗?” “皇上……弃了宋氏……”潘颖自言自语般重复道,忽然灵光一闪,望向潘太后:“臣妾明白了,宋曦之所以这般有恃无恐,无非是仗着有皇上的宠爱,若是有朝一日,她失了圣宠便一无所有,到时候自然能任人摆布。” “不错。”潘太后略一点头,神色稍缓,看向潘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满意和期许:“宋氏一介罪臣之女,身无旁物、身份卑微,只有等她彻底失了圣心,才算是真正一无所有,一旦皇帝对她没了情分,无论你如何搓磨,都不会再有人为她出头。” “可要让圣上与她离心,谈何容易?”潘颖咬着牙,不甘道:“皇上已经被她彻底迷了心窍,昔日即便她容颜尽毁,皇上也没有弃了她,臣妾又能如何呢?” 潘太后嗓音略沉:“据我所知,兄长房中妾室众多,你的母亲是家中主母,你难道从来不曾见过你的母亲如何御下、不曾见过她处置府中不守规矩的妾室吗?” “这……”潘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 她的父亲潘丞相房中姬妾虽多,却不似皇上这般独宠一人,丞相府中莺莺燕燕没有上百也有几十,父亲今日宠爱春红,明日或许就宠爱上了秋香,根本不足以威胁到母亲的地位,除了一人…… 潘颖目光微微涣散,竭力回忆旧事。 那是在她出生之前的事情,当时母亲正怀着她,有了身子不便侍寝,她的贴身丫鬟便自荐枕席爬上了父亲的床。 那丫鬟生得极美,有有的是力气与手段,一时间把丞相迷得七荤八素,不久就怀上了身孕,可就在她即将临盆时,被人发现与府中一名相貌俊俏的小厮幽会,两人立刻被捆了送到丞相面前。 年轻俊俏的小厮挨不住鞭打酷刑,口不择言说出那丫鬟肚子里的孩子竟是自己的种,潘丞相登时大怒,一并杖毙了丫鬟与她腹中的孩儿…… “臣妾明白了。”潘颖收回思绪,悠悠开口道:“寻个男人来,不拘是在哪里,只需把宋曦与他关在一处,再让皇上撞破,便能扣她个‘私会外男、不守妇道’的罪名。” 潘太后眯了眯眼,目光复杂:“让她失了皇上的宠爱便足够你摆弄了,你这是要取她性命啊。” 潘颖眼底戾气横生:“斩草除根罢了,谁知道她会不会找机会复宠?既然做了,便要做得干脆利落,无任何后顾之忧。” 潘太后眼底微光轻闪,赞许道:“不错,是该如此。但你下手太快,即便证据确凿,皇帝也未必就会相信。” “那要如何?”潘颖睁大眼睛回望太后,真诚道:“臣妾求母后指教。” “既要离间,便该循序渐进、徐徐图之,一步一步瓦解他们之间的信任。”潘太后说着,唇角勾起一丝森冷笑意:“哀家近日听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说着,她示意身旁宫女嬷嬷都退下,待殿内只剩姑侄二人时,才继续道,“宋氏每次侍寝后,都会偷偷服用避子汤。” “什么?!”潘颖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眼底交缠着嫉恨和不解:“她这是为什么?” 太后冷眼看着她失态的模样,呵道:“坐下。你这般沉不住气,难怪斗不过宋氏。" 潘颖强压怒火,重新跪坐好,手指却将帕子绞得死紧:“臣妾失态,求母后责罚……只是臣妾心中愤怒,臣妾求而不得的,她竟敢如此糟践……” “这正是你的机会。”太后轻抿一口茶,“一个女子,特别是后宫里的女子,怎会不想拥有一儿半女傍身?她这般做法,定是事出有因。皇上如今膝下尚无子嗣,对皇子渴望已久,若他知道自己最宠爱的女人暗中避孕,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潘颖眼中渐渐亮起满是恶意的寒茫:“母后的意思是……” “找个合适的时机,让皇上偶然得知此事。”太后放下茶盏,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声响,“记住,千万别让人知道是你透露的,你是皇后,这件事对你应该不难。” “是。”潘颖低头思索片刻,忽然抬头:“可是母后,臣妾还是不明白,宋氏为何要这么做?她若生下皇子,地位岂不更加稳固?” 潘太后目光深远:“这正是最有趣的地方。要么,她对皇上并无真心,不愿留下牵绊,要么……”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续道:“她或许别有居心,而皇子会妨碍她的计划。” 潘颖倒吸一口凉气:“母后的意思是……” “哀家没什么意思。”潘太后打断她,重新捻起佛珠,“她是怎么想的,如今也不重要,你只需按哀家说的做便是。记住,此事要做得干净,别留下把柄。” 潘颖深深叩首:“臣妾谨记母后教诲。” “对了。”潘颖进行前又被太后叫住: “哀家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宋曦的兄长……或许快要醒来了。” …… 离开寿康宫时,潘颖脚步轻快了许多,半个月以来遭受禁足的郁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兴奋。 “尘音,”她轻声吩咐,“去查查近日皇上最近常去那些地方。” 尘音会意:“娘娘是想……” “不错。”潘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本宫要送皇上一份大礼。” 转过回廊拐角,远远看见凤仪宫的飞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潘颖驻足凝视,眼中寒光凛冽——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05章 醉梦 宋煦暂居的偏殿被宋曦亲自布置一新——成套的金丝楠木桌椅,墙上悬着宋煦最欣赏的《高逸图》,窗边香几上放着个紫地粉彩蝴蝶纹小胆瓶,斜插着数枝木芙蓉,暗香盈盈,稍稍掩去空气中几分苦涩的药香。 宋曦跪坐在内殿锦榻边,双指搭在宋煦腕间——脉象平稳有力,比起数日前初见时那游丝般的微弱脉象已是有着天壤之别。 烛泪在青瓷辟邪烛台边缘层层堆积,宋煦雪白无瑕的面容在莹莹烛光下隐约透出些红润色泽。 宋曦收回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哥哥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脉象也越来越强健,只是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夏院判,哥哥的脉象明明与常人无异,为何迟迟不醒……”宋曦偏了偏头,对提着医箱跨入殿门的年轻男人提问,嗓音略显沙哑,依稀可以看见眼下挂着的两抹青黑。 夏渊渟循例上前,给宋煦诊了脉,眉头一寸一寸紧锁起来:“确实古怪,从脉象来看,宋大人体内毒性明明已经消退了,但……” “毒?”宋曦猛地抬头,“哥哥是中了毒?可我明明没有切出毒脉呀……而且这么久了,你也不曾告诉过我,哥哥昏迷是因为中毒。” 夏渊渟神色一变,似乎恍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这个……究竟是不是中毒,微臣还需再查证——” “医者最忌讳语焉不详。”宋曦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急道:“夏院判,你的医术和为人我再清楚不过,若无把握,你是不会轻易说出中毒二字的。请你如实告诉我,哥哥中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渊渟沉默半晌,不禁长叹一声,道:“娘娘切不出毒脉,并非娘娘医术不精,而是宋大人被送至娘娘身边时,体内之毒已被解开,只余些许残毒未散,至于微臣先前为何不告诉娘娘,是因为……曾有人前来传话,不许微臣告知任何人宋大人曾中毒一事。” “潘太后!”宋曦不由得身子发抖,仿佛理智的弦在顷刻间崩断,咬牙切齿道:“定是这个老妖婆敢对我哥下毒!我去找她问个清楚明白!” “娘娘稍安勿躁。”夏渊渟一把拉住她,继续道:“据微臣所知,宋大人中的是一种名为‘醉梦’之毒,中毒者如坠梦境之中,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若无解药,则无法脱离梦境,会长久地沉睡在梦境之中。但从宋大人体内残毒来看,此毒已存在数年,并非最近新下之毒。” 宋曦不由得皱起眉头:“如果不是她,那又会是何人所为呢?” 夏渊渟整想说话,殿外突然传来秦福广高亢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宋曦一擦眼角,起身相迎。 李焱大步走入,直奔宋曦,越过跪地行礼的夏渊渟时随意一挥手示意平身。 “阿曦,天色已晚,宫人们说你在这里待了一整天……”李焱拉起宋曦的手,触到她冰凉的手指时眉头一皱,“怎么这般冰凉。” “许是穿得少了些。”宋曦勉强一笑,回过头望向床榻上的宋煦,神情低落道:“今日来此探望哥哥,一时没有注意时间,让你担心了。” “你也知道我担心啊,那还不……”李焱话音里隐隐带着些许责备的意味,可话到一半,眼角余光不经意暼见角落里的夏渊渟时,不由得顿了一下。 “你是什么人?”他问。 “回陛下,微臣是负责给这位大人看诊的太医,微臣姓夏,字渊渟。” “夏渊渟?”李焱轻声念叨这个名字,狐疑道:“朕怎么不记得太医院有这号人?” “微臣身份卑微,乃是今年医举榜首,上月才入了太医院,还未能蒙陛下召见。那日陛下传旨,需一人专门负责为偏殿中的病人看诊,章院判便派了微臣过来。” 李焱心中疑惑稍解——医举不似文举武举,不设殿试,是以他对此人没有印象也不足为奇,只是此人的容貌…… “朕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总觉得你有些眼熟。” 夏渊渟一向隐居在凤凰山脚下,许是当年李焱下山时曾有过一面之缘。宋曦心中暗想,本能地不想让李焱得知夏渊渟与自己是旧时相识,便岔开话题道: “阿昭,你来之前夏院判正和我说,哥哥昏迷不醒是因为曾经中毒。所幸如今毒性正在消退,或许很快就能醒来。” 李焱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中毒?” “不错,”夏渊渟上前一步:“回皇上,宋大人中的是‘醉梦’之毒,毒性奇特,并不常见,好在眼下只余些许残毒,相信再过不久,大人便能醒来。” “朕知道了。”李焱忽然打断他,声音异常冷静,“你且退下,朕有话同贵妃说。” “是,微臣告退。” 待夏渊渟退出殿外,李焱拉着宋曦坐下,轻轻抚摸她消瘦的脸颊:“阿曦,我知道你挂念兄长,但你这么熬着也不是办法。你看,这才多久,就瘦了一圈……” 宋曦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小声呢喃道:“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既然知道,便早些回宫歇息吧。宋卿这里,有人日夜照看着,你不必太过担心。”李焱说着,忽然拦腰抱起宋曦,朝凤仪宫寝宫走去。 …… 翌日。 寿康宫内,潘太后正在修剪一盆兰花,忽见皇帝携怒而来,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真是稀奇,”潘太后冷冷笑了笑:“皇帝往日下朝后第一时间便是前往凤仪宫,今日怎么想起,到哀家这儿来了?” “母后知道宋煦要醒了?”李焱开门见山。 太后剪下一片枯叶,坦然道:“知道。” “母后也知道他中的是‘醉梦’之毒?” "知道。" “是母后给他下的毒?” 潘太后停下手中动作,回过头来,一言不发,目光里却带上几分审视的意味。 李焱上前一步道:“母后曾告诉过朕,潘氏祖上便是出自南疆。” “不错。‘醉梦’虽与‘轮回’同为我潘氏一族祖传秘药,但醉梦之方早已外泄,并非我潘家独有,能下此毒之人多了去了,并不是哀家所为。” 潘太后说着,话锋一转,却道:“不过他的毒,虽不是我下的,却是我解的。” 李焱怔了怔,忽然一掌拍在案几上,茶具震得叮当作响:“母后想他醒来告诉宋曦当年构陷宋府一事是潘家所为?” 太后放下剪刀,抬眼看他:“不错,皇帝既然铁了心要将那姓宋的妖女留在宫中,哀家劝也劝不动,便只好自己想办法让她主动离开你。” 李焱怒上眉峰:“母后未免管得太多!” “宋曦入宫本就不怀好意,皇帝难道真以为她是真心爱你?" “那是朕与她之间的事!”李焱眼中怒火燃烧,“朕已将后位拱手相让,母后既已与朕达成交易,不该再插手!” “哀家是大越的太后,岂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被仇家之女迷惑?”太后声音陡然严厉,“事关大越,由不得你胡闹!” “我与她本就没有深仇大恨,”李焱面色阴沉如水:“是母后——” “够了!”太后冷冷打断他:“那件事是哀家做的还是你做的有什么区别?你若笃定她不会因此恨你,为何不敢主动与她坦白?” 李焱戛然失语。 一时之间母子二人剑拔弩张,殿内空气仿佛凝固。 最终,李焱仿佛妥协般深叹一口气,道:“宋煦不宜苏醒,朕也不要他的命,只要他继续沉睡,母后可还有‘醉梦’?” 太后惊讶地挑眉:“皇帝,你这是?” 李焱声音低沉,“任何有可能让她离开朕的理由,都要被彻底拔除……无论用什么手段。” 潘太后眸光微微一闪,神色复杂,重新审视了李焱许久,仿佛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感到陌生。最后她缓缓摇头:“炼化‘醉梦’的药材都取自于南疆,哀家一时半会上哪里给你弄?”何况……”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帝一眼,“哀家为何要帮你留住仇人之女?" “……好,朕明白了。”李焱知道多说无益,转身便走。 没有“醉梦”还能有其他,世上毒药千千万,只要能让宋煦醒不过来就好,未必非要“醉梦”不可。 刚走出寿康宫大门,却见潘颖立在廊下,似乎已等候多时。 “皇上。”潘颖行礼,声音平静得出奇。 李焱此刻无心应付她,只冷冷道:“皇后有事?” 潘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臣妾知道皇上需要这个。” 李焱目光收紧,盯着那瓷瓶:“何物?” “醉梦。”潘颖声音很轻:“母后入宫多年,不知‘醉梦’药方已有变动,臣妾手中之药,经南疆术士加持,效果更佳,但更难察觉。最重要的是……”她压低声音,“此药无解。” 李焱瞳孔微缩,没有伸手接她手中瓷瓶,只问道:“你想要什么?” 潘颖抬首深深望向他眼底:“臣妾……毕竟是中宫,只望皇上偶尔能给飞凰殿几分体面,再许臣妾一嫡子傍身,让臣妾好在后宫立足。” 说着,她将手中瓷瓶双手奉上。 李焱仍一动不动,审视着她道:“朕若答应,岂非拿自己与你做交易?" 潘颖:“既无情分,交易又有何不可?” 李焱断然摇头:“朕绝不可能答应。” 潘颖:“即便只是交易也不行吗?” 李焱毫不犹豫:“不行。” “……” 片刻的沉默后,出乎意料地,潘颖竟笑了:“我早该明白,果然这才是陛下啊,不会因为想要什么东西,就胡乱答应臣妾什么……” 说着,她竟将瓷瓶塞入李焱手中,“皇上请收下吧,就当是……臣妾身为中宫,为皇上排忧解难。” 李焱握紧瓷瓶,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终是转身离去。 * 无极宫,李焱独自站在窗前,手中瓷瓶冰凉。 一旦用了这毒,就再无法回头,宋曦若知晓,定会恨他入骨。 可是…… 眼前浮现宋曦守在哥哥床前憔悴的模样,又想起她可能得知真相后决绝离去的场景,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瓷瓶在袖中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每一寸良知——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 皇后已经在作死的路上了 第106章 坦诚 又过了半月有余,已时值深秋,宋煦虽脸色渐好、脉象平稳,却仍未醒转过来。 夏渊渟亦不得其解,李焱知道以后,又私下寻访了不少名医前来为其看诊,甚至亲自过问为其所开的每一张方子、每一碗汤药,太医院库房里的珍稀药材诸如雪莲虫草千年人参之类的,如流水一般没入凤仪宫旁不惹人瞩目的偏殿里。 这日傍晚,宋曦前来看望宋煦,正遇见李焱俯身在哥哥床前,亲自喂他服用汤药。 “煜昭?”她站在门边,喉头微哽:“你怎么来了,还亲自喂哥哥吃药。” “……刚与朝臣们议完事,一看时间还早你或许还在午睡便不忍打扰,索性前来一探宋卿,恰好医女们熬了药来。”李焱回头,朝她招手,温和一笑,道:“阿曦来,看看这个。” 宋曦走了过去,只见床头案几上摊开一卷泛黄医书。 李焱指着其中一段:“夏太医说此方能够刺激患者意识、助其塑形,或可让宋卿一试,朕已命八百里加急去取药材。” 宋曦指尖轻抚书页上朱笔圈点的痕迹,眼前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夜深人静时,李焱就着烛光研读医书的模样。 “煜昭,”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带着些微颤意:“你政务繁忙,怎能劳你为家中兄长之事劳心废神?” 李焱凝视她许久,伸手抚上她的侧脸,温声道:“你我已是至亲夫妻,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的兄长便是我的兄长,我怎能看着你日夜焦灼挂心兄长而无动于衷?” 分明平实简单一句话,从李焱口中说出却犹如一颗石子陡然坠入深潭,激起一圈一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 三日后,金武卫八百里加急从南疆送来药材。 是夜。 暮色沉沉,月隐星稀。药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照在宋曦疲惫的侧脸上。她守在药炉前整整一夜,看着药汁在陶罐里翻滚,从清浅的水色渐渐熬成浓稠的褐,仿佛此刻翻涌的心绪。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李焱的身影——他为她寻药,彻夜翻找医书、他匆匆下朝,替她看顾昏迷不醒的哥哥……还有他抚着她的脸颊望向她时,眼底永远温柔而笃定的光…… 他总是无条件地对她好,可是自己却…… 炉火渐弱,药香氤氲,宋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罐边缘。仿佛过了很久、又像是仅仅过去短短一瞬,她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欺瞒他了。 入宫成为他的贵妃,本是始于她的算计,可既然对方始终以真心相待,她又为何不能做到坦诚以对? 宋曦手中蒲扇轻摇,满室清苦的药香中,眼底仿佛某些阴翳的情绪不知不觉中已一扫而空。 * 夜色如墨,凤仪宫内明烛高悬。 宋曦坐在窗边绣墩上,借着微弱灯光穿针引线。她捻着一根细针,远山般的双眉紧蹙,指尖已有几处被针扎出的小血点,却仍专注地与手中物件搏斗。 “嘶——” 一个不慎,又是一针猝不及防重重扎进食指,宋曦低声吸了口凉气,忙将手指含入口中,血腥味顷刻之间在舌尖蔓延开来。 “娘娘,您这都忙活好几天了,绣活什么的,您又不擅长,还是让绣坊去做吧。”映画抓过她的手,一一细数上头密密麻麻的针孔,心疼得直皱眉。 宋曦却断然摇头,从她手中抽回手,道:“那不一样。” 说着,她将手中的半成品绣活举到灯前打量——布料歪歪扭扭地缝在一起,隐约是个香囊的模样,上面绣的龙纹更像条胖蛇,歪瓜裂枣得连她自己看了都想笑。 “这条龙看起来……”映画绞尽脑汁努力斟酌措辞,艰难道:“很是肥美。” 宋曦噗嗤一笑:“行了,别哄我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说起来,煜昭他什么珍奇宝贝没见过?我就是想亲手做点什么给他,这玩意儿太拿不出手了,待我再多练习几天……” 映画用帕子捂着嘴,小声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忽听外面传来秦福广熟悉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宋曦怔了怔,双手不禁一抖,手中香囊一时没有拿稳掉在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却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已至门前。 “藏起来!快!”她赶忙抄起地上的香囊,正要往袖中藏,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寝殿正门被人推开,李焱一身常服踏入内室,目光立刻锁定了她手上慌乱的动作,长眉向上一挑,奇道:“阿曦手里拿的什么?” “没、没什么”宋曦把歪瓜裂枣的香囊往袖中一塞,急忙起身迎了上去,一双潋滟美目四处乱瞟,似乎想要悄无声息转移话题:“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不是说今夜要与朝臣们议事吗?” 李焱却不吃她这套,大步来到她面前,眉目含笑,唇角微勾,伸出手看向她:“什么东西,快拿出来我看看。” “真没什么。”宋曦想到自己扭曲的胖龙,不禁脸颊一红,扭捏地向后退了半步,下意识把香囊往衣袖深处又怼了怼。 李焱见状,越发好奇了,再理会宋曦,长臂一伸揽她入怀,另一手不由分说探入她的袖中,干脆利落揪出那歪歪扭扭的香囊来。 “……” 东西一经入手,李焱仿佛第一眼没看明白那是何物,便拎起它的一个角放在灯下仔细端详,过了半晌,脸上才缓缓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这是……一个绣了龙纹的香囊吗?” 宋曦不由得耳根发热,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吗?我也不知道,有人落在御花园,我顺手捡来把玩的……”她张口就来,下意识伸手试图抢回李焱手中之物,却被对方眼疾手快扣住了手腕。 “捡来的?”李焱目光如炬,盯着宋曦指尖上清晰可见的几个针眼,挑了挑眉,狐疑道:“那这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宋曦有些急了,在他手里扭了扭手腕。 “哦,我明白了。”李焱唇角一勾,眼中似有星光闪动,倾身朝她靠近,附在她耳边,促狭笑道: “这是阿曦亲自绣送给我的。” “谁想送给你了!”宋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下意识摇头否认,伸手想拿回来:“少自作多情了……” 李焱却将香囊高举过头,让她够不着:“不是送给我,还能送给谁?我不管,我看到了就是我的了。”说着,他竟当场解下腰间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将那做工滑稽的香囊系了上去。 “李焱!”宋曦惊呼,“这像什么样子!快拿下来——” “我觉得甚好。”李焱低头嗅了嗅香囊,“里面装的什么?闻着和阿曦身上的香味甚是接近。” “什么啊,只不过是寻常的安神香。”宋曦随口道,仍不敢相信李焱真的要将这拙劣之作佩戴在身,“薄荷、薰衣草,还有……” 剩下的话被李焱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 李焱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下巴抵在她发顶,绵长的气息喷薄在她发间,久久不语。 “煜昭?” 李焱松开她,眼中情绪复杂:“谢谢阿曦,我……很欢喜。” 事到如今,再装不是自己所做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宋曦耳尖泛红,在他怀中很轻地点了点头。 映画早已识趣地退下,殿内只剩他们二人。李焱拉着她在窗边坐下,手指缠绕着她鬓边一缕青丝,另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香囊粗糙的纹路。 “阿曦……”他忽然开口,“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宋曦有些困了,蜷在他怀抱里,迷迷糊糊道:“你说。” “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朕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如何?” “对不起我的事?”宋曦昏昏沉沉道:“你能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莫非……”她像是忽然清醒几分,抬起眼皮看他:“你想选秀纳妃啦?” “胡闹!”李焱点了点她的脑门,神色异常严肃:“我是认真的。” 宋曦隐约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也收敛了笑意,略想了想,认真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比如,朕瞒了你一些事。” 宋曦仿佛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道:“那算什么?我也有一些事忙着你呀。至于你瞒着我的事……不被我知道也就算了,如果我知道了,大概会有些生气吧,然后好几天不理你……” 李焱奇道:“你也有事瞒着我?何事?” 宋曦猛地捂着嘴,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若说了,你会生气吗?” “绝对不会。” 宋曦深吸一口气:“我这次回来,本是为了报复潘皇后和潘太后,谁让她们曾把我害得那么惨……”她感到李焱目光一紧,急忙继续,“可是后来,你待我这般好,连对哥哥也百般上心,”她的声音渐弱,“我早就不想报复谁了,现在只想好好陪着你……” “……” 宋曦见他忽然沉默,心间不禁一紧,忙从他怀里抬起头,急道:“怎么,你生气了吗?” “这的确是欺君重罪。”李焱嗓音微哑,沉默一瞬忽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眼中情绪翻涌:“理应严惩!” 下一秒,唇被狠狠封住。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激烈,李焱就着这个吻,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07章 左右为难 红烛泪尽,月光如水漫过轩窗,在隐秘的床帷间洒下一片柔和的月色。宋曦蜷缩在李焱怀中,脸颊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青丝散落在帝王修长有力的手臂上,如泼墨般晕开。 李焱的手掌轻抚她光洁的肩头,目光落在掉落在锦被间歪歪扭扭的香囊上,浅淡的月光下,香囊蹩脚的针脚无所遁形,在他眼里却莫名精致可爱。 “阿曦。”他忽然开口,嗓音低而沙哑,手指卷起她耳畔一缕发丝。 “嗯?”宋曦懒懒应声,床帷间的一番激战过后,浑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像被打断了又重新接连起来的一样,酸痛难忍,眼皮更是沉重得睁不开。 “我方才的问题,你还没答我。”李焱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欺瞒了你,你会如何?” 宋曦微微睁眼,迷蒙中看到李焱紧绷的下颌线,和落在她身上的、焦灼不安的视线。 她往他怀里蹭了蹭,语气中带着几分娇嗔和戏谑:“好端端的,为什么这么问?我都已经把入宫的真实目的告诉你了,难不成你还有事瞒着我么?” 李焱的表情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都说了,只是假设。” “如果真有此事……”宋曦像是忽然清醒了些,眨了眨眼睛思索半晌,仰头看他,“那我可是会生气的,必定再不要理你了。” 她说这句话时,神情天真而纯澈,语气轻巧,让人辨不出究竟是真心还是随口一说,李焱却觉如坠冰窟。 他下意识收紧了环抱她的手臂:“当真如此决绝?” “既然是夫妻,就该对彼此毫无保留才是啊。”宋曦微微支起上身,指尖点在他心口,“我连最初怀着报复之心入宫都告诉你了,你却还对我藏着秘密,便是对我存了二心,那我也太吃亏了。” 李焱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掠起一缕湿意:“阿曦,我对你,从无二心。” 宋曦迎上他的视线,轻轻一点头:“我信你。” 月光流转,照亮李焱线条深邃流畅的半边侧脸,和他眸底翻涌着的晦暗不明的微光。 李焱沉默良久,最终只是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睡吧,夜已深了。” 被折腾了一遭,宋曦确实倦极了,很快在李焱怀中沉沉睡去。 等她熟睡,李焱小心翼翼抽出被她枕着的手臂,悄声下床,披衣而起走到窗前。 夜风微凉,吹不散他心头郁结,袖中那个装着“醉梦”的瓷瓶如有千钧之重。 他伸手入袖取出瓷瓶,就着月光端详——小小一瓶,只需要一点点,就能让他永远留住怀中的温暖。 偏殿方向隐约传来更漏声,那里躺着随时可能醒来的宋煦——一个一旦醒来,便能摧毁他现在所有幸福的隐患。 得想个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李焱回头看向床榻,宋曦睡颜恬静,嘴角甚至还带着浅浅笑意,全然不知她方才无心的话语,已如利刃般片片搅碎他与她坦白的勇气。 “毫无保留吗……”李焱喃喃重复着她的话,无奈苦笑一声。 身居帝王之位,他早忘了何为“毫无保留”,权术、算计、制衡,在他登临帝位的那一刻便已深深刻入骨髓。 可在宋曦面前,他没有一刻不渴望能做一个普通人、能毫无负担地拥她入怀、能坦然接受她纯粹的真心。 腰间香囊随着他转身轻轻晃动,回到床榻边,他伸手轻抚宋曦沉寂的睡颜,指尖寸寸描摹她的侧脸——那里曾有潘氏姑侄留下的可怕伤痕,也是她入宫复仇的初衷。 “阿曦,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若坦白,他虽有无数离经叛道的手段能将她强留在身边,可她心中定会对他有所芥蒂,可若隐瞒,就像是在他与她之间埋下一颗炸雷,随时能将他的一切尽数摧毁……无论哪种选择,都让他如鲠在喉。 …… 窗外,东方渐白。 李焱终是躺回榻上,拥着宋曦搂入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这一刻的温暖,他闭眼假寐,却始终清楚听见自己心跳如擂。 香囊静静悬挂在床柱上,晨光中,那条歪歪扭扭的“胖蛇”龙纹显得格外滑稽,又格外刺目。 * 凤仪宫偏殿,药香弥漫。 这天,映画忽然极力劝说她出门走一走。 起因是宋曦已经不记得自己已经第几次翻开哥哥的医案,夏渊渟潇洒飘逸的字迹刺得她眼睛发疼——“脉象平稳,仍无苏醒之兆。” “怎会……为何自那日动了动手指后,哥哥就再也没有任何即将苏醒的预兆?”她喃喃自语,指尖轻颤抚过案几上那些从南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珍稀药材,其中不乏有传说中能够刺激沉睡之人苏醒的南疆秘药。 彼时,映画捧着茶盏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娘娘,您终日守在大公子这里,夜里陛下在这里,您又……睡得极晚,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宋曦置若罔闻,起身走到哥哥床前。 男子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熟睡,与数年前她最后一次见他时别无二致。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无双公子”,如今却成了床榻上人事不知的活死人。 每每看见哥哥如今沉睡不醒的样子,便教她痛如吞刀。 “哥哥……”她握住那只温热却毫无反应的手,声音哽咽,“我在这里,你还不肯醒来吗?分明答应过要教我骑射的……” 窗外日光明媚,几只雀儿在枝头叽喳,越发衬得室内沉寂如死。映画再也看不下去了,伸手搀起宋曦的胳膊,语气强硬道:“娘娘整日闷在屋子里终是不妥,奴婢陪您到御花园走走吧,听说如今花园里的腊梅开得正好。” 宋曦摇头,眼底倏然掠过些许向往:“去御兽苑吧,煜昭昨夜对我说,哥哥从前作为先二皇子伴读时,尤擅骑射,御兽苑中还有他从北疆带回的雪蹄乌骓马呢。” “御兽苑?”映画闻言不由自主瞪大眼睛,“娘娘,您如今是贵妃了,怎么能纡尊降贵去那种地方?” 宋曦费解道:“那种地方怎么了?” “您若想骑射,不妨告诉皇上,皇上定会抽空亲自带您前去,可您身份尊贵,那地方脏兮兮的,您独自一人前去,恐怕不合规矩。” 宋曦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看着映画惶恐的表情,突然泄了气,“罢了,那就不去罢,就去御花园。” “是,娘娘。” * 御花园里姹紫嫣红开遍,宋曦却觉得索然无味,机械地走在卵石小径上,满脑子都是宋煦昏迷不醒的面容。 “难得看见辰贵妃,贵妃今日好雅兴。” 正闷闷不乐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曦皱了皱眉,缓缓转身。 潘颖身穿一袭云霞似的织锦宫装,缓缓从梅花树下朝她走来,唇角含笑,眼中却冰冷如寒潭。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宋曦心中挂念着哥哥,无意与她多言,只懒懒地行了个礼,暗自警惕。 潘颖却出乎意料地伸手扶起她,热络道:“贵妃不必多礼,你我同在宫中,便如同那亲姐妹一般,往后以姐妹相称便是。” 宋曦却不买账,冷冷抽出手退后半步,直截了当道:“不敢,皇后有何指教?” “……”潘颖见她态度冷淡,便也不再故作亲热,不着痕迹地站直了身子,道:“没什么,不过是想与贵妃聊聊罢了。” 宋曦一刻都不愿与她多待,抓起映画的手干脆利落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还有事在身,告辞。” “慢着。”还未来得及转身,衣袖便被潘颖从身后拽住,宋曦不得不停住脚步。 下一刻,陌生而温热的气息攀上她的耳际,潘颖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字字直抵心间。 “本宫知道宋大人为何迟迟不醒,也有让他醒来办法。” 此言一出,宋曦猛地回过头,“此话当真——” “嘘——”潘颖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按在她唇上,目光往她身后一群仆婢身上一扫,嘴角勾出一个轻浅的笑意: “本宫见前头梅林里的梅花开得极好,不知贵妃可有兴致,与本宫同游?” 宋曦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红梅正盛,幽森一片,宛如花海,甚是美丽,只是潘颖素来与她不睦,此番避人耳目邀她入林,分明不怀好意。 她曾在潘氏姑侄手中吃了大亏,第一次也就罢了,若在那以后还着了她们的道,那可真就成了榆木脑袋了。 “怕是要辜负娘娘的美意。”宋曦冷静下来,略施一礼,断然道:“娘娘若有话便在此地说吧,臣妾确实有事——” “令兄身中‘醉梦’之毒,此毒原是我潘氏先祖自南疆带回……”潘颖又靠了过来,用仅有她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你……就不想知道如何解毒吗?” 她竟然也知道哥哥中毒一事! 宋曦心头一震,强自镇定:“太医说哥哥虽中过毒,只不过如今毒性已解,不牢娘娘费心。” “毒性当真解了吗?”潘颖嗤笑一声,“若真如此,那为何人还不醒?”说着她忽然凑近,身上浓郁的瑞脑香熏得宋曦头晕,“妹妹若真想知道真相,就摒退下人,随本宫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08章 无稽之谈 “臣妾身份低微,不敢与皇后娘娘姐妹相称。”宋曦冷冷退后半步,可思忖片刻后,对潘颖的戒备和防范仍抵不过对兄长的挂心,她终究还是点点头,转身对映画等人道:“本宫陪皇后娘娘前往梅林一游,你们远远跟着便好,不必上前伺候。” 映画与夏竹等人交换了一个忧急的眼神,随即上前劝道:“娘娘身边怎能无人服侍?好歹让奴婢跟随左右,听候差遣吧。” 宋曦还未说话,潘颖便兀自伸出手来挽着她的胳膊,冷冷暼了映画一眼,轻蔑笑道:“放心吧,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本宫不会对你家主子如何。” 说罢,竟就这么挽着宋曦一路沿着御花园的青石小道缓缓前行,不一会儿就来到御花园西北隅的梅林外。 此地玲珑精巧,一片片梅林掩映于重重宫墙与嶙峋假山的怀抱之中,幽深寂静。朱红的宫墙如屏障,隔绝宫城里无处不在的窥探般的视线,甚至连人声也杳然不见,纵身走入林间,只见假山嶙峋,幽径通幽,愈显孤寂,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园子里一株株老梅树在雪中兀立,枝干虬结如龙蛇盘踞,姿态倔强而苍劲。 时值深冬,厚厚积雪已经悄然覆盖地面,如一张巨大绒毯,悄然吸尽了所有足音与杂响,只余下脚步踏碎积雪时发出的轻微“咯吱”声。 宋曦跟在潘颖身后,脚下鹅卵石小径蜿蜒曲折,仿佛没有尽头。 “娘娘究竟要带臣妾去哪里?”不知走了多久,宋曦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周围寂寥无人,无论是映画还是皇后的随从都远远落在后面,距离她们极远。 潘颖回头,唇角含笑:“你怕了?” 说着,她指向不远处一株老梅树,“就在那儿说,那里安静,不会有人打扰。” 宋曦抬眼望去,只见那株梅树枝干虬结,树下设着一张石桌并两个石凳,确实是个僻静幽森的所在。 宋曦踌躇一瞬,回头看见映画等人远远跟在身后,心中稍安,随着潘颖走上前去,发现桌上早已备好茶点,一壶清茶还冒着热气。 “坐。”潘颖率先落座,没有唤人前来,而是亲手斟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放心,没毒。” 宋曦不碰茶杯,直截了当:“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潘颖瞄了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寸长的瓷瓶,轻轻放在桌上:“‘醉梦’本就是我潘家先祖自南疆带回,潘家有的是解药。将此瓶中之药服下,一个月之内,你哥哥必醒。" 宋曦盯着那瓷瓶,只瓶身晶莹剔透,一看就是潘家手笔,造价不菲。 她伸手欲取,潘颖却陡然按住:“别急,本宫今日空乏,正想与人聊聊天,不知贵妃是否愿意赏脸听本宫说说话?” 宋曦心系兄长,哪有什么心思与她说话?不禁皱了眉,冷冷道:“若此药当真能救我兄长,皇后娘娘有何要求大可直接开口,凡我能够做到,绝不推诿,娘娘也不必拐弯抹角,直言便是。” “如若本宫的条件便是要你听完本宫的话呢……” “……”宋曦:“娘娘请说。” “说来,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是当今圣上登基前的旧事。”潘颖抿了口茶,幽幽开口,慢条斯理道:“贵妃可知道,当年先帝膝下三位皇子,当今圣上排行第三,非嫡非长,是如何越过两位兄长登上大位的?” 宋曦微微一怔——昔年先帝第二子淮南王李淼谋反,先孝哀皇太子李鑫因护驾身陨,后淮南王叛军被镇压,李淼下落不明。两位皇子一死一失踪,先帝膝下仅剩李焱一人,自然就捡漏了太子之位。 此事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潘颖此刻提及此事,难道是因此事尚有内情?可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宋曦蹙眉:“两位皇子兄弟阋墙,两败俱伤,先帝膝下仅有当今圣上一子。” “若无人挑拨,怎会有兄弟阋墙一事。”潘颖冷笑,“那你可知,当年是谁构陷的淮南王李淼,又是谁将所谓的罪证递到太子手中?” “构陷?”宋曦疑道:“什么意思?” 一阵风吹过,梅林之中花叶簌簌作响,一阵毫无由来的刺骨寒意忽如其来,沿着宋曦的脊背悄然攀起。 “妹妹别急,听本宫慢慢道来。”潘颖微勾唇角,继续往下说道:“先孝哀太子仁厚、素有贤名,淮南王亦惊才绝艳、聪慧无双,颇得先帝宠爱,反倒是当今圣上……生母家世不显,从小被嫡后抱养,无人授其帝王之道,要才无才,要势无势。” 宋曦忍不住皱眉——李焱与潘颖之间虽无夫妻情份,也做不到相敬如宾,可潘颖如今身为他的中宫,竟在背地里这般议论他,听来让人很是不舒服。 可没等她出言反驳,潘颖便以指尖轻叩桌面,长眉一挑,眼底隐隐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孝哀太子的地位一向稳如泰山,直到忽然有一天,他收到密报,说淮南王受其谋士宋煦蛊惑,意欲勾结宋丞相府密谋胁天子以改立太子……” “胡说八道!”宋曦猛地站起,石凳在地面上剐蹭发出刺耳摩擦声:“我哥哥为人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必不可能做出什么蛊惑皇子密谋造反的混账事!我的父亲更不是意图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 “坐下。”潘颖声音陡然转冷,微微抬眸,神情倨傲:“贵妃忘了答应本宫之事——听本宫把故事说完?你还想不想救兄长了?” 宋曦胸口剧烈起伏,但为了拿到解药,最终还是咬咬牙强行压下心中怒意,缓缓坐回石凳。 “你说的不错,宋大人和宋氏一族,确实是清白的,因为那些所谓的密信——”潘颖眸光轻轻闪动,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宋曦,一字一字道: “那些所谓的谋反密信,都是当时的三皇子、当今圣上派人伪造的。” “皇后娘娘慎言!”宋曦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一对潋滟美母怒睁,直直瞪着潘颖道:“娘娘身为中宫,何以这般诋毁圣上?娘娘今日邀臣妾前来,莫不是就为了说这些混账话?既然如此,臣妾与娘娘无话可说,娘娘手中之药,臣妾也断不敢用!告辞!” “别急啊。”潘颖眼中闪过讥诮,略一抬手,梅林深处倏然涌出几名黑衣暗卫,悄无声息拦住宋曦的退路。 “你——”宋曦惊怔:“你好大的胆子,竟在后宫之中暗伏私兵?” “不过是几个略通拳脚的阉人罢了。”潘颖轻蔑一笑,挥了挥手令众人散去,懒懒道:“本宫说了,只想让你把话听完再走。” 潘颖的私兵埋伏在四周,映画等人离得太远,根本无法看不清此地情况,宋曦无可奈何,只得拂袖而坐,心中暗恨自己不长脑子,几次三番被潘颖牵着鼻子走。 “说到哪里了?”潘颖见她乖乖坐下,满意地笑了,自顾自往下道:“……对了,收到密信,孝哀太子震怒,领兵欲擒淮南王问罪。淮南王被逼无奈,无奈之下只能起兵自卫……不,一开始或许只是自卫,可到了后来,他究竟是存了怎样的心思杀入无极宫,谁又知道呢?总之在世人眼里,淮南王起兵这一举动,确实像是坐实了谋逆篡位之罪一般……” “无稽之谈。”宋曦声音发抖,连面上的礼数都不愿遵从了:“你空口无凭,我绝不会相信!” “怎会是空口无凭?”潘颖轻笑,“令兄就是最好的证人。淮南王尚为皇子时,他便是其伴读,亦是淮南王最信任亲近之人,智计无双、洞悉尘事,当年淮南王遭人构陷谋逆一事之始末他最是清楚不过,只要他能醒来,便能告知你前因后果。” “可哥哥中毒昏迷,根本无法开口——” “本宫与母后皆不愿你长留宫中,”潘颖打断她,冷冷道:“可皇上一意孤行、执迷不悟,母后见劝不动皇上,便只好从你身上下手,希望你知晓这件旧事之后能主动离开,所以在交还宋煦时,母后已出手解了他身上的‘醉梦’之毒,按理来说,他早该苏醒,可是……” 潘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着宋曦,问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宋曦脑中轰然作响——蓦地意识到,正是在她告诉李焱哥哥将醒之后,哥哥便再也没有了苏醒的迹象,难道…… “不,不可能……”宋曦重重摇了摇头,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他绝不会这么做……” 潘颖嗤笑一声,将装有解药的瓷瓶往前推了推:“解药本宫有的是,‘醉梦’本宫也有,对了,前些天陛下曾来向母后求药,求的便是‘醉梦’。” 此言一出,宋曦如遭雷击,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潘颖见状,志得意满地笑了,抓起解药往宋曦怀里一塞:“你不妨现在就回去对令兄用药,断了皇上送来的什么偏方补药,待他醒来后亲自问他,便知本宫所言非虚。” “……”宋曦盯着被强行塞入手里瓷瓶,如同盯着一条毒蛇——若潘颖所言属实,那李焱不仅是她的仇人,更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凶…… 良久,她缓缓抬眸,“娘娘不是一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迫不及待想除掉我吗?为何又出手助我?” “我正是在除掉你啊。”潘颖森森笑道:“既然皇上不肯放手,那便只好……让你主动弃了他。”——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大家六一快乐[加油] 第109章 怀疑的种子 梅园的曲径仿佛比来时更长。 宋曦浑浑噩噩地沿着林中小径前行,手中紧攥着潘颖留下的‘醉梦’解药,指节因过于用力而隐隐发白。 “当年的三皇子、当今圣上李焱构陷宋家密谋造反……” “宋家几十口人,处死、流放、籍没为奴,害你家破人亡的人……正是李焱。” “……” 宋曦闭了闭眼,颖的话音在脑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烙狠狠烫在她心口。 “娘娘!”映画从梅林外焦急地迎上来,“奴婢方才看见皇后娘娘一脸得色地离开了,她可有为难您?” “没有。”宋曦勉强回过神,摇摇头,竭力从喉咙里逼出一句话:“只是随意聊了聊……” “可是您的脸色好差。”映画忧心忡忡道:“不如快些回宫,奴婢请太医来为您看看?” “无妨……”宋曦张了张口,整想婉拒,听见“太医”二字,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不由得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往凤仪宫方向而去,映画惊怔一瞬,连忙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须臾,宋曦回到凤仪宫,却没有进殿,而是出了侧门,来到宋煦暂居的偏院,脚步匆匆往煎药的小厨房走去。 她不愿相信潘颖,可事关哥哥,潘颖的话不免悄无声息在心底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若不求证,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心。 哥哥每日服用的汤药都在小厨房里熬制,当日的药渣都会暂时存放在此,等第二日黄昏时分再由专人清理,眼下这个时辰,昨夜的药渣还没有被清理走。 潘颖指控李焱在哥哥的药里做了手脚致使他久久未醒,既然如此,只要找来药渣,分辨用药成份便能一辨真假。 “娘娘?”映画跟了上来,惊疑道:“厨房肮脏,您来这里做什么?” 宋曦听而不答,推开厨房木门,把里头正在打瞌睡的当值小太监吓了一跳,慌忙跪地行礼。 宋曦看也不看他,穿过厨房径直往后院药房而去,待她推开后门,竟见一条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头颅微垂,双手捧在胸前,仿佛正在观察手中之物。 “夏公子?”宋曦认出那道背影,道:“你也在这里,正好——” 话音未落,夏渊停忽然转过身,朝她快步走来。 宋曦注意到他脸色铁青,手中仿佛正抓着几片药材残渣,仿佛挟怒而来。 “夏公子,你怎么了?” 夏渊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捏着一把药渣举到她眼前,紧握着的拳头竟隐隐带着几分颤意,双眼睁得极大,仿佛一时间什么礼仪规矩都顾不上了,盯着宋曦厉声质问:“娘娘,这是什么人做的?竟给给宋煦胡乱用药!”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眼底怒意横生,仿佛燃烧着宋曦从未见过的怒火。 “夏……夏公子?”她被夏渊渟周身上下陌生而凛冽的气势惊得后退半步,下意识如实答道:“是、是皇上从南疆古医书上看来的方子,说是能够刺激病人神识,令其早日苏醒……” “荒谬!”夏渊渟几乎是从牙缝里狠狠挤出这两个字,一脸狰狞怒容,曾经的翩翩气度仿佛眨眼之间荡然无存:“如此明显的血枯藤,你难道认不出来吗?” “血枯藤?”宋曦大惊,一时忽略夏渊渟与往日迥异的脾性,自他手中接过那坨药渣,放在鼻下轻轻一嗅,顿时脸色大变——确实是血枯藤。 血枯藤是毒非药,服用之后会令人四肢麻木,头晕目眩,共济失调,神经麻木以至于昏迷不醒,而对本就昏迷之人,则更是大忌,不甚服用些许便会加重其症状,令其昏沉难醒。 捏着血枯藤,宋曦如遭雷击,耳边嗡嗡作响。 怎会如此……此地存放的正是昨夜李焱端来的南疆秘药所产生的药渣,可是为什么药渣中会有血枯藤?宋曦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可是很快,一个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的猜想在脑海中逐渐成型,她浑身忍不住瑟瑟发颤,寒意自足底一路攀上脑顶。 难道潘颖的话都是真的?这段日子以来,李焱一直都在对哥哥用药,不想让他醒来! 此刻眼下一幕与潘颖的指控严丝合缝,将宋曦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击得粉碎。 手腕不受自己空置,猛地一颤,宋曦手中的药渣陡然坠地,宛如一团黑色的墨渍在地面上迅速炸开。 “是了,怎么会有血枯藤呢?”她长睫轻颤,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是在向夏渊渟提出疑问,又更像是在质问自己。 夏渊渟俯身抓起地上药渣,挑出几片黑褐色的切片:“你且看看!这血色纹路、暗紫色的藤蔓,不是血枯藤是什么?” 夏渊渟一边说着,一边将那药渣怼到她眼前,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嘶哑冷厉:“你再看看,色泽暗沉,还带着甜腻的血腥气息……亏你还是宋煦的妹妹!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竟连这血枯藤都认不出吗?竟教它进了你兄长的口腹!” 宋曦颤抖着接过夏渊渟手中药渣,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心底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眼下思绪混乱,竟也理不出半点头绪来。” “我不知道。”她颤声道:“此药是皇上亲自熬制,我真的不知……” 说着,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李焱每次亲自“试药”时那笃定的神情、想起他拥着她,在她耳边轻轻留下“我会一直对你好”时,眼底似有若无的异样躲闪……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却仍不敢相信。 “我……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宋曦攥紧那团药渣,抬起朦胧泪眼,就要往外走。 “娘娘!娘娘息怒!”映画拉住宋曦的衣角苦劝道:“娘娘莫要冲动,与陛下好好说……” 宋曦听而不答,只沉声反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映画抬眼瞧了瞧天色,小心翼翼道:“回娘娘,刚过了辰时。” 宋曦攥紧手中药渣抬脚便走,把映画等人远远甩在身后。 辰时…… 这个时辰,早朝刚刚结束,李焱应该在御书房与重臣议政。 理智告诉宋曦此刻不宜闯入御书房,可对真相的渴望却如同烈火灼心,脚步仿佛不受自己控制,无形中似有一根线牵引着她的一举一动,眼下她已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早些见到李焱,早些从他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砰——’” 可就在宋曦即将推门而出时,身后却陡然响起一声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 宋曦陡然回头,赫然看见映画昏倒在地,与此同时,夏渊渟从她身边起身,手中寒光一闪,几根银针悄然没入袖中。 “映画!”宋曦陡然一惊,快步回头扶起映画,只见她双目紧闭,呼吸平稳,就好像忽然沉沉睡过去了一样。 见她没有生命危险,宋曦松了一口气,继而抬头怒视夏渊渟:“你对她做了什么!” 夏渊渟垂首看她,目光竟是从未有过的冷洌:“只不过让她睡一会儿,别打扰你我谈话。” 不知为什么,他此刻无论是说话时的语气、声音还是脸上神情都与往日截然不同,被他宛如寒潭般的目光凝视着,宋曦背后竟无端升起一阵凛冽寒意。 “你什么意思?”宋曦艰难地拽起映画,踉踉跄跄着站定:“我此刻需寻李焱问个明白,没有时间与你闲聊。” “还有什么好问的?”夏渊渟倏然朝她靠近一步,周身上下仿佛忽然升起无形的威压。 “我当真没有想到,数年不见,李焱竟变得这般下作,堂堂一国之君,竟用下毒这般低劣手段……” “你在说什么啊?”宋曦不解地望着他,目光懵然:“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夏渊渟听见她的声音,目光又往下垂落几分,眼底如布霜雪:“你入宫多时,竟是毫无长进,还是这般无用,连你兄长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当真令人失望!” 此话说得没头没脑,属实令人费解,可就在夏渊渟话音落地的那一刹那,宋曦忽然猛地意识到从方才开始就一直萦绕在心间的怪异感究竟来源何处—— 夏渊渟发现有人给宋煦下毒后一瞬间的情绪失控,以及现在各种语焉不详的话语…… “你……”宋曦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道:“你认识我哥?” “认识?”夏渊渟很轻地笑了一声,语气稍稍柔和了几分,“岂止是认识。御学馆十年,明湛日夜相伴,世上再没有比我们更熟悉对方之人了。” 夏渊渟口中的明湛二字是宋煦的字,而御学馆乃是宫中皇子日常学习文化知识之所在,除了皇子公主及其伴读以外,无人有资格入学,照夏渊渟此话的意思,难道他竟是…… “你……”宋曦一时只觉耳畔嗡鸣,瞳孔骤缩,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一寸一寸向上移动,最终定格在夏渊渟温文俊美的面容上,难以置信道:“你是淮南王李淼?”——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男主他哥对女主他哥只是普通的君臣关系,连朋友都劝不上哈。 第110章 意想不到 宋曦猛地退后半步,目光定格在夏渊渟温文俊美的面容上,声音都惊得变了调:“你是淮南王李淼?” “不错。”夏渊渟直起身,收敛了作为太医时惯有的恭谨神态,眉宇间蛰伏多年的皇家威仪倾泻而出,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却如寒刃般直刺宋曦震颤的瞳孔,“在下正是先帝第二子,你的兄长宋煦曾誓死效忠的主君——淮南王李淼。” 宋曦呼吸一滞,五指骤然攥紧,罗袖半掩惊容,不由自主向后又退了一步,后背撞上墙上的药柜,檀木药柜冷硬的触感抵不住浑身战栗——眼前这位清雅如玉的年轻男子,竟就是数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谋逆案的主谋李淼。 弑父杀兄,大逆不道,六个猩红大字此刻正在她脑中铮铮作响,耳畔响起自己轻而颤抖的声音:“可是世人都说,二皇子明明已经死在逃亡之路上了。” “死了?我被扣上弑父谋逆之罪、蒙受不白之冤,还未能为自己正名,我如何能死!”夏渊渟——亦可称之为曾经的李淼冷笑出声:“所谓的死讯不过是朝廷寻不到我故意放出的风声,若非如此,岂不是教天下人耻笑堂堂大越、数十万精锐都擒不住一名叛贼?” “是了,”宋曦怔怔呢喃道:“我早该想到。当年哥哥是与淮南王一并失踪。哥哥一向最重君臣之义,他若未死,与他同行的淮南王必定也尚在人世。” “明湛……”说到宋煦,夏渊渟脸色稍霁,转身缓步踱至床前,袖摆拂动间已坐在宋煦床边,微垂眼眸,目光落在宋煦苍白瘦削的面容上,声音低沉微哑,仿佛浸着终年不化的旧日冰雪:“不错,当年若非明湛临危献策,又以命相护,我定是难以脱身离京。” “你……当真是二殿下?”宋曦回过神来,声音发颤,忍不住暗子打量夏渊渟,半晌,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怪不得我总觉得你的眉眼五官十分熟悉,如今想来原是与煜昭有几分相像……可是……不对——” 宋曦瞳孔一缩,神情倏然戒备:“煜昭分明见过你许多次,若你当真是淮南王,他没有道理认不出自己的哥哥。” “很奇怪吗?”夏渊渟笑了笑,伸手抚上自己的侧脸:“我已被打成篡权谋逆、弑父杀兄的朝廷钦犯,又怎敢继续用从前的容貌行走于事。如今这张脸,还是我与明湛流亡民间时,他一刀一刀亲手为我重塑,隐约能看见几分过去的模样,却又与过去完全不一样,我很是满意。” 宋曦顿时惊起,上前拉着他的衣袖,迫不及待道:“他还能为你改头换面,也就是说哥并不是从失踪后就昏迷不醒?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哥哥他究竟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 “说来话长,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部分。”夏渊渟将目光从宋煦脸上收回,望向宋曦缓缓道来:“当年我与太子本是手足情深,兄友弟恭。时年父皇已经年迈多病,朝堂暗流涌动,太子监国理政,以仁德著称,而我执掌兵部,整饬军务,至于三弟,当年尚且年幼,并不太出现在人前。” 夏渊渟声音沉静,语速平缓,眼中浮现追忆之色,“变故始于太子的心腹顾北辰。” “顾北辰?”宋曦微微蹙眉,问:“我听李焱说过,先帝驾崩、李焱刚登基不久,就是这位顾大将军发动叛乱,一度迫使李焱离京流亡。” “不错,就是他。顾北辰拥兵自重,那时更是趁父皇疾病缠身、意识昏聩难以理政,竟借西征之名扩军至三十万,贪污军饷,民怨沸腾。我见不得如此明目张胆的恶行存在,遂联合御史台弹劾,却被皇兄驳回。” 宋曦疑道:“倘若你所言非虚,佣兵自重、贪污军饷皆是重罪,孝哀太子既然素有贤名,为何要驳回你的弹劾?莫非是证据不足?” “顾氏张扬跋扈,恶行昭彰,根本不避人耳目,御史台的证据自然是充足的。”夏渊渟说着,五指不自觉地握紧,“太子仁厚,之所以驳回弹劾案,是因为顾将军乃是当时太子妃之兄,太子爱妻如命,接到消息不是第一时间想着诛杀叛贼,而是维护太子妃的颜面压下此事。我心中愤慨,与他发生了争执,此事当年闹得极大,坊间皆有传言天家二子不和,朝堂将乱。” 宋曦不自觉地被带入回忆,宋家出事时,她年纪还小,父亲和哥哥并不时常在家中谈及朝堂之事,即便在她面前说起过,她也不太记得了。 “在那不久后,宫中突然流传二皇子欲废太子自立的谣言。”夏渊渟继续道,声音愈发冰冷,“那段时间,我淮南王府门下三位门客谋臣接连遇刺,凶手身上竟搜出东宫密令。” 宋曦不可思议道:“为了一名乱臣,太子若真对自己的兄弟手足动手,这‘仁厚’之名恐怕不实。” “当时看来是这样的。”夏渊渟摇头叹息:“虽然后来我查证才知道,那些密令皆是伪造的,而散布谣言的……是三弟生母潘妃的心腹太监。” 宋曦心头震颤,“是当今圣上李焱生母潘太后?” “不错。”夏渊渟眼中寒光闪烁,声音冷得像冰:“只不过这些都是我兵败离京后暗中查访得知,当时无论是我还是太子都并不知情。说回太子,当时顾北辰记恨我弹劾于他,趁势献计太子先捉人再查证、抓捕淮南王一党严加拷问,试图逼我认下莫须有的谋逆之罪,届时他们再处置我便是事出有名、顺理成章。太子犹豫三日,终是不顾手足之情,首肯了这个提议。” “怎会如此?”宋曦不由得捂着嘴,低声叫道:“那哥哥岂不是……” “明湛彼时虽已进入内阁,却是我的伴读出身,与我关系紧密,自然被他们划入淮南王一党的范畴内,当日便有太子亲兵守在他下朝归家之路上,准备乘人不备将其掳去,严刑逼供。幸而我已有所察觉,派人暗中护送,这才在太子的人马动手前将明湛接入淮南王府。” 宋曦听得心惊肉跳,双手快把腰间衣带都给揪烂了。 夏渊渟继续道:“此举彻底激怒了太子,他立即发兵围了我的府邸。” 说到这里,他忽然冷冷笑一声,眼底泛起寒茫,道:“重兵围府的那些天,我念在手足之情,不愿与太子起冲突,无数次试图求和,日日盼着皇兄回心转意,可没过多久——” 说到这里,他修长的手指猛地攥紧,手背青筋根根暴起:“有人精心设计,故意让太子发现了我调兵造反的伪证——一块做工粗糙拙劣的伪造虎符。” 宋曦心头一凛,不自觉朝他倾身靠近:“既然做工拙劣,太子没有理由看不出,难道他……” 她忽然以手捂着嘴,惊谔得说不下去了。 “你猜得不错,他当然知道这是假的。”夏渊渟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轻蔑地嗤笑出声:“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真相,而是是一个名正言顺对我发兵的理由罢了。” 宋曦声音微微发抖:“……那后来呢?” “彼时,明湛被我接到府中。”说到宋煦,夏渊渟神色难得柔和了一瞬,“他一眼便识破这是栽赃,不顾我的苦劝,冒死离开淮南王府。” 他的话音收紧,眼睫低垂:“他先是回府找了宋丞相,再与丞相一并进宫欲向父皇说明真相,可惜,潘妃的人却以“圣上龙体违和”的理由将他们拦在宫门之外。” 说到这里,夏渊渟深深闭了闭眼,“那时我们仍然相信太子也是受人挑拨,断不会对手足兄弟赶尽杀绝,可是……” 伴随着夏渊渟娓娓道来的说话声,往事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宋曦记忆的闸门。她忽然想起,宋府倾覆前不久,哥哥的确曾经匆匆返家,带着一襟风雪进了父亲的书房,在那以后不久又连夜进宫……再然后,宋府等来的却是凶神恶煞的抄家禁军。 “后来呢?”宋曦强压下不快的记忆,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哥哥为何下落不明?再出现时又为什么身中奇毒?” “太子不顾手足之情围攻王府,再加上明湛那边也没了消息,我忍无可忍,带着府兵一路冲杀出去。太子擅于理政,可他或许忘记了,这些年来,执掌大越兵权的人,是我。我若是有意与他相争,他又岂会坐得稳这储君之位? “我率领亲兵突围,一路来到皇宫之中,我想当面向父皇解释。潘妃的人拦得住宋家的人,却没有理由拦我。我很快就来到父皇所在的无极宫……可是那时,父皇已经意识昏聩,重病缠身。” “只是如此吗?”宋曦忍不住皱眉,疑道:“那弑父杀兄的传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夏渊渟听闻此话,却忽然深深一闭眼,过了好一会才缓缓睁开,一字一句道:“杀死父皇的人,不是我,而是……太子。”——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110-120 第111章 真相 寒风呼啸,敞开的窗户被吹得砰砰作响,宋曦猛地抬头,夏渊渟的话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杀死父皇的人,不是我,而是……太子。” 刹那间,寒意从脊背窜上来,窗外的风声变得越发尖锐,仿佛细碎的刀尖刺破耳膜。 “太子?”她张了张口,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声音发颤,“怎么可能……” 夏渊渟冷笑:“怎么,太子不可能弑父,我弑父便是顺理成章?”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渊渟面色阴沉如水:“世人皆道我弑父杀兄,可真相并非如此。”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目光阴沉而悠远:“那日太子包围淮南王府,我心中不忿,拼死冲出重围匆忙入宫想向父皇解释,可太子紧随而来,带兵闯入无极宫,当着父皇的面指着我大骂逆贼。” 说起往事,夏渊渟满眼悲苦愤恨:“彼时,父皇重病缠身,身体虚弱精神不济,可终究爱子心切不忍手足相争,令殿中侍卫仆役统统退下,痛斥我与太子二人骨肉至亲,何至于此。” 他低哑的声音响彻偏院逼仄的药房:“那时殿内只剩我们复习三人。太子执意要坐实我调兵造反的罪名,遂呈上伪证,我怒极,问他可敢与我一并对质于天下?” 伴随着他的话音,宋曦能想象当时剑拔弩张的场景——两位皇子针锋相对,病榻上年迈的先皇左右为难…… “既是伪证,先皇当能分辨。” “不错。”夏渊渟攥紧五指闭了闭眼,愤愤不平道:“父皇只是病了,又不是盲了眼、瞎了心,怎会看不出他的把戏?父皇当场怒斥太子持伪证构陷手足,可太子竟反说若非父皇平日对我太过倚重、若非我行事太过僭越,动了想除去他麾下顾氏一脉的心思……他又怎会以假为真,甘愿中了那幕后挑拨离间之人的圈套?” 说着,夏渊渟冷笑道,“至此,我才明白,他是将计就计想要置我于死地。” 宋曦不禁惊道:“太子怎会如此——” “当时的我与你一样难以相信,当场拔剑架上他的脖子,要他在天下人面前为我正名。”夏渊渟声音忽然低下来,眼底一片血红,双拳越攥越紧,十指骨节都因此深深泛白:“李鑫怎会愿意?强词夺理说我占着兵权本就存了不臣之心!我不甘受他污蔑,怒火一瞬间淹没理智,身体像不受自己控制了似的……我想让他闭嘴、想让他停止对我的污蔑……我推开他、我用剑指着他……我命令他在天下人面前为我正名……” 宋曦猛地捂住嘴,却仍止不住喉咙深处的一声惊喘,仿佛已经看到即将降临的灾厄,又惊又怕地瞪大双眼。 夏渊渟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往下说道:“父皇不忍我兄弟二人兵刃相见,踉跄着爬下龙床过来劝架,却在这时……” 他喉结滚动,仿佛又见数年前那血腥一幕:“谁知太子早已存了置我于死地的心思,在那一刹那突然发力夺剑刺向了我,我闪身避开,他却……一剑刺中了扑过来的父皇。” 宋曦倒抽一口冷气,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衣襟。 夏渊渟缓了缓,继续道:“父皇胸口中剑,倒落血泊中,太子与我呆立当场。良久,太子忽然大笑三声,反手将剑刺入自己心口。” 宋曦惊呼一声,忍不住问:“先皇死无他手,所以他无言苟活于世?” “是,也不是。”夏渊渟的眼睛红得可怕:“李鑫身为储君,一向又以仁德闻名于世,怎能容许自己在史书上留下弑父的罪名?于是便想将这个罪名推到我身上。” 宋曦疑惑:“虽然杀死先皇的剑是你的佩剑,可所将此事掰开了细细调查,也未必就能将此罪推到你身上。” 夏渊渟冷笑:“你与李鑫想到一处去了。彼时,我手握兵权,若当场闹了开来,即便他想推脱,也未必让人信服,唯有——” “唯有他也当场身死!”宋曦忍不住接话:“只有他也一起死在你的剑下,才能令绝大多数人对你是凶手这件事深信不疑……因为没有人会想到,身为储君之人,会愿意舍弃性命构陷自己的手足兄弟。” “不错。”夏渊渟闭上眼,“我被父皇的死惊得怔在原地,太子却趁我失神,抽出我的佩剑反手刺进自己的胸口并大喊护驾……” 宋曦已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只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夏渊渟。 “等我反应过来,殿门已被撞开,太子的人、我带的兵,还有潘妃的手下……众人只见满地鲜血,不省人事的父皇与奄奄一息的太子,以及……沾满鲜血的,我的佩剑。” 宋曦脑海骤然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仿佛千万只毒蜂在颅骨内振翅发出嗡鸣。 这段秘辛若为真、二皇子当真不曾逼宫谋反,那他们宋家遭受的一切岂不是无妄之灾? “彼时太子已奄奄一息,却仍强撑着一口气对众人宣告我弑父恶行,而他却是因护驾为我所伤……说完他就死了。潘妃见状,立刻咬定我弑父杀兄,太子的亲兵也好、我带的金武卫精锐也好,在场所有人经她一说,立刻倒戈,要将我捉拿……” “可我怎么记得,先帝并没有死在那次宫变之中,之后还亲立了李焱为储君、下令处置宋府……”宋曦疑道:“若他能够清醒,为何不将真相宣告天下?” “因为他醒不来了。”夏渊渟恼恨道:“父皇昏迷、太子身死,众人皆认为我弑父杀兄,潘妃携三皇子号令众人将我羁押,我不愿坐以待毙,遂在亲信的掩护下逃出皇城。在那之后,潘妃便联合潘氏外戚以雷霆之势迅速控制了后宫。待崔皇后得知此事时,潘妃早已趁父皇昏迷不醒之际,狡诏立三皇子为储君、彻底拔除我在朝中势力,宋家正是因此受到牵连。直到那时,我才明白‘鹬蚌相争渔人获利’,潘妃便是那渔人。” “所以……”宋曦眼底一片懵然,嗓音里带着清晰可见的血气:“李焱一直都知道此事始末?他知道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宋氏上下上百口人是因此蒙受不白之冤……” “他母子二人心知肚明。”夏渊渟眼中寒光闪烁,“太子一死,最大的受益者非他莫属。若非如此,一个非嫡非长、从来不引人注目的三皇子,如何有机会越过两位兄长登基?” 宋曦一个字都说不出,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近日与李焱在一起时,对方眼底偶尔闪过的、她看不懂的眸光,便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猛地揪紧一样。 “这些……我哥哥可知道?” “他当然知道。”夏渊渟道:“我与明湛君臣同心,从无隐瞒,那日从无极宫撤出后,我与明湛汇合,第一时间便将此事始末告知。” “然后呢?你和我哥哥逃出皇城之后又去了哪里?”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夏渊渟神色沉苦:“我们虽然出了城,但是金武卫很快就追到了城外,我们走不远便只能顺势躲入凤凰山中。你兄长为掩我身份,帮我改头换面……” 他摸了摸自己如今的面容,“那段时间,我带人外出联络旧部,他便独自留守山中,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回来时,却发现他倒在山林里,已经是身中奇毒,昏迷不醒。” 宋曦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看见哥哥痛苦倒地的画面。 “是‘醉梦’?” “不错。我知道这种毒,是南疆来之毒,而京城之中与南疆势力有所勾连的唯有潘家。当时我就知道凤凰山或许已经不安全了,便背着宋煦连夜逃离,与旧部汇合。” 夏渊渟说着,眼中逐渐燃起冰冷的怒火,“潘氏害我兄弟反目,构陷忠良,毒杀你兄长,桩桩件件,血债累累,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宋曦想起后来之事,不禁疑道:“可是后来……哥哥他为何又会出现在宫中、落在潘太后手中?” “是我故意引潘家人来此。” 宋曦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这是为什么!” 夏渊渟神色稍缓:“我派人辗转探寻,终于确认潘家手中握有‘醉梦’的解药。正好那时她派人四处寻找你的下落,我想救宋煦,便故意将你兄长安置在显眼处,故意被潘家的人发现。” 宋曦怒火横生:“你就不怕她对哥哥痛下杀手!” “她不会的。”夏渊渟冷笑:“若想他死,当年在凤凰山,她就下手了。事情果然如我猜想,潘妃带走明湛,没有伤他性命,只是用他辖制你。” “我哥待你一片赤诚,你竟——”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句话也是明湛常与我说的。”夏渊渟不以为意,话锋一转,道:“还有……我紧跟着你入宫,一是为寻找时机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二是为了完成明湛的心愿,护你周全。” "我?"宋曦愕然。 “明湛经常在我面前提到你。”夏渊渟目光柔和下来,“逃亡途中,他很担心你,可是我们自身难保,没有办法回去找你,后来我联系上了旧部,辗转得知你入了宫,正想前去寻你,却正好撞见你被潘家的人追赶坠崖。” “所以你救我不是巧合?” “不是。”夏渊渟摇头,“我本想送你远离纷争,可你说却执意要回宫报仇。” 记忆如潮水涌来。宋曦想起自己当时满心仇恨,执意要回宫报复潘氏姑侄,而夏渊渟也不曾劝阻,反而推波助澜,并暗中安排她入宫。 宋曦觉得这一切都巧合得不真实,喃喃问道:“后来你跟着进宫,也是想要保护我?” “我辗转多地,借助各种力量,以夏渊渟之名入宫,成为太医院左院判,是因为我放不下宋煦。他一日未醒,我便心中难安,对了,”夏渊渟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这是你兄长当年写给你的家书,未来得及送出……” 宋曦颤抖着接过,熟悉的字迹让她瞬间泪如雨下。信中哥哥叮嘱她照顾好自己,说很快就团聚了,谁知到了现在,他却仍是昏迷不醒。 “现在你明白了?”夏渊渟轻声道,“圣上虽是死于太子之手,可最开始离间我们兄弟二人的罪魁祸首却是潘氏母子,他们怕你兄长醒来揭露当年阴谋,才一次次阻挠他苏醒。那血枯藤或许只是开始,到了后面,说不定还有能令他长睡不醒的毒药送入他的口中。” 宋曦浑身发冷。若李焱明知兄长无辜,却仍亲自下毒阻挠哥哥苏醒……所以,自己在他身边的这段时间,他所有的温柔体贴、对哥哥的关心与热络,岂不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宋曦想起李焱在哥哥床前的低语,想起那些嘈杂了血枯藤的药渣…….一切都有了解释。 可心底仍有个声音在微弱地挣扎:那个愿意系上她亲手制作的粗糙香囊的男人,真会会对她的家人如此残忍吗? “宋姑娘。”夏渊渟忽然握住她颤抖的手,“我知道你与李焱有情,但你要明白,生在天家之人,骨子里都是刻毒寡恩,太子对我如此,三弟对你亦如此。当年他踏着你们宋家的尸山血海登上皇位,即便如今对你有情,这份情分又能维系多久?待将来他对你的情分淡了,便会毫不留情地对你痛下杀手,亦如今天对你兄长下毒——” “你说了这么多,不过也是口说无凭。”宋曦打断他,猛地抽回手:“我要自己问他,我要自己听他说!” “你!”夏渊渟气急,“事到如今你还是这般执迷不悟!” “我总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若他亲口承认此事,我便……”她声音哽咽,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好。”良久,夏渊渟长叹一声:“这个时辰,他大概已经结束议政,你这便去问他。” 他深深看着她,“希望他能对你坦诚,也你不会后悔此刻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12章 罪人 走出偏院,冬日的寒风迎面而来,剐得人脸颊生疼、眼前发黑。宋曦机械地迈着步子,脑海中嗡嗡作响,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争执不休。 一个声音说:自相识以来,煜昭待你情深意重,为你脱籍、为你寻药,对你奉若珍宝,屡次不惜违逆太后、不顾宫规也要力排众议册你为妃,他又怎会害你至亲? 另一个声音冷笑道:若他当真一片坦荡赤忱,为何千方百计阻挠你兄长苏醒?他如今对你的种种疼惜爱宠,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和出于对当年踩着你家堆积如山的尸骨登上帝位的微末愧疚! …… 猜测无用,真相如何?真心如何,待见到他以后一问便知。宋曦下定决心,快步来到御书房再。 秦福广破天荒地未守在殿外,当值的小太监见是她来,连忙迎了上来,眼睛滴溜溜地一转,笑道:“天寒地冻的,娘娘身边怎么也没人跟着?皇上若是知道了,该心疼的。” “皇上还在与各位大人议事吗?” “贵妃娘娘来得不巧,皇上刚和秦总管出去了。”小太监殷情道:“您先进屋稍坐,屋外冷,当心伤了凤体。” 宋曦心里沉甸甸地压着事,一刻都不愿再等,便问他:“可知陛下去了何处?” “大概是御花园吧。”小太监摇头,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确定:“皇上这几日心事重重,常独自弈棋解闷,不愿被人打扰,方才拉着秦总管出去,也只说身子乏了,出门散散心。” 宋曦:“……” 小太监见她脸色阴沉,不似平日里那般温和可亲,也不知自己一番话究竟哪里让贵妃娘娘烦心,便又讨好似地补充,“娘娘不如跟上前看看吧,皇上心里挂念的都是娘娘,若有娘娘陪着,相信陛下很快便能舒展心中郁结。” 不必他说,宋曦自然是要寻过去的。待那小太监说完话,半晌没听见贵妃的回应,抬头一看,却见她已转身往御花园去了。 一路上,宋曦步履匆匆,四处张望寻找李焱的身影,可是御花园占地广阔,她找遍了几处煜昭时常逗留的亭台水榭,却皆不见人影,询问遇到的宫人,众人也都摇头说未见圣驾。 宋曦一心想要问清往事,可心中越急,脚下步子越乱,在巨大的御花园里没头苍蝇似的转悠了许久,仍未见李焱踪迹,直到脚边传来动静——裙摆往下一坠,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向下扯了扯。 “嘤”地一声响,脚边猝然响起一声嘤咛,宋曦垂头向脚边望去只见一只似猫非猫、似狸非狸、通体金红的小兽正在脚边团团乱转,毛茸茸的大尾巴高高竖起,鸡毛掸子似的耸立在身后。 “果子!”宋曦眼前一亮,蹲下身摸了摸果子的脑袋,掌心抚过粗糙的毛发掠起阵阵麻痒。 ——是了,她怎么忘记了。宋曦暗想道:果子自凤凰山中就陪伴在她身边,嗅觉敏锐,最擅长辨别方向,总能找到她想找的人和物。 “好果子!”宋曦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问:“你能带我去找李焱吗?” 果子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发出“嘤”地一声叫,两只粗短后肢撑地,上身直立站起,毛茸茸的爪子举得老高,露出黑乎乎的肚皮,金红色的背毛和带着一圈一圈白色花纹的蓬松大尾巴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芒。它吐了吐舌头,仿佛仔细辨认空气中的气味,随后倏然转身钻入一条被藤蔓半掩的小径。 宋曦连忙恨叫上去,随着果子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隐蔽的凉亭外。 “煜昭就在这里?”宋曦捧着果子的脸问,小兽用后肢站起,抬起一只爪子往半空中一扬,圆溜溜的脑袋晃来晃去。 “果子说的,一定错不了?”宋曦温声哄着果子,正准备上前,忽听亭内传来一声短促的脆响,仿佛棋子落盘,金玉相击,紧接着是煜昭微微喑哑而疲惫的嗓音: “朕这一步走得如何?” 果然是煜昭,不知为什么,宋曦却忽然刹住脚步,本能地躲到一株茂盛的海棠后,透过枝叶缝隙,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望了过去。 前方不远处一座凉亭之中,煜昭一袭月白常服与贴身太监秦福广对坐而弈。中午的日光透过竹帘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却掩不住眼底那抹倦色。 煜昭眼下青黑分明,修长指尖拈着的黑子迟迟未落,哪还有半分平日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凌厉? “陛下棋艺精湛,奴才实在看不出门道。”秦福广躬身赔笑,眼角皱纹里都写满了谨慎恭谦。 煜昭忽然将棋子“啪”地掷回青玉棋罐,惊起案几上一缕沉香:“罢了,朕心不在此。” 一时之间,凉亭四周霎时静得能听见竹叶摩挲的沙响,隐在树影之间,宋曦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罗帕,掌心不知不觉渗出细密的汗珠,在丝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小秦子。”煜昭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你说,若有一日……你心爱的人知道她的家人曾因你的缘故受过不公,她会怪罪你吗?” 宋曦的呼吸为之一窒,手指无意识地掐入树干。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上前,可不知为什么,双脚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秦福广尴尬一笑:“陛下说笑了,奴才这样的人……哪来的心爱之人。” 李焱“哦”了一声,又沉默片刻,过了好一会儿又问:“那朕换一种问法,如果朕说的这个人,是贵妃……若她有朝一日知晓自己的母家、父兄都曾因朕而遭受不公的待遇,她会如何想我?” 秦福广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到,手棋子“啪”地一声落回青玉棋盒中。他小声告了罪,疑惑道:“陛下何出此言?前丞相谋逆之罪乃是先帝所定,宋煦身为乱臣贼子,理应——” “别这么称呼他!”李焱断然打断他,随即压低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声:“他没有罪。” 他的声音太轻,即便秦福广与他面对面而坐都没能听清,虽不知圣上为何如此要求,身体却下意识服从主子的指令,慌忙跪地请罪: “陛下恕罪,奴才失言。” “……”李焱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叹道:“起来吧,有罪的人,是朕。” “陛下。”秦福广悄悄抬起眼帘,小心翼翼瞄了一眼李焱脸上神情,忍不住道:“陛下为何因此忧虑?宋……大人如今被您安置在凤仪宫偏殿养病,有太医院左院判亲自为其看诊,吃穿用度堪比宫中太后。贵妃娘娘一直看在眼里,虽嘴上不说,但奴才看着,娘娘心中对陛下也很是感激呢。” “朕不是说现在。”煜昭喉中发出一声苦涩的叹息,目光落在远处,“朕说的是当年……两位皇兄的事、还有父亲兄长因此受到牵连一事。” 树影之间,宋曦十指攥紧,心跳如鼓——父兄受到牵连,难道夏渊渟所言……尽是事实? “这?”秦福广眼底依稀可见疑惑不解的神色,他略一思忖,斟酌着词句,常年伴驾的经验促使他顺着李焱的话往下道,“陛下与贵妃娘娘心意相通、伉俪情深,贵妃娘娘深明大义,定知陛下也是身不由己,会理解陛下的的苦衷……” “身不由己?苦衷?”李焱苦笑一声,拿起腰间悬挂的那个歪歪扭扭的香囊,嗓音苦涩:“她连个香囊都做得如此用心,朕每每想起她对朕的好,就觉得自己委实该死——” “陛下!”秦福广浑身一颤,慌忙跪地道:“陛下万万不可如此想啊。” 李焱低沉一笑,扔下手中黑子,拂袖起身,道:“走吧,去凤仪宫偏院,看看宋煦。” 秦福广忙跟着起身,李焱大步走出凉亭,忽又停步,回头对秦福广道:"方才的话" “陛下方才与奴才下棋而已,并未说什么话。”秦福广躬身道。 李焱满意地点了点头,朝另一侧宫道走去。 待李焱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宋曦才从海棠后走出,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果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蹭着她的脚踝嘤嘤直叫。 煜昭方才那番话……他果然是知情的吗? 父亲、哥哥,还有整个宋府都是他登上帝位的白骨阶梯…… “这个时辰,该去看看宋煦了。”李焱离去前的话犹如一把尖刀,倏然插入她的心口。 宋曦悚然一惊,仿佛浑身鲜血瞬间凝结——不好,他想对哥哥干什么? 慌忙走出竹林,宋曦沿着来时路,匆匆往凤仪宫偏殿而去。 门口的金武卫见到她来,脸上虽隐隐显露出些许疑惑之色,却也不拦她,只低声道:“贵妃娘娘,皇上正在里面,吩咐了谁也不可进入。” 李焱果然来了。 宋曦的心不由得一沉。 他来便来了,为何会一声不响来到哥哥所在的偏院,还吩咐不许旁人进入。 ……难道不仅夏渊渟所言不假,就连潘颖所说也确有其事——李焱当真不愿哥哥醒来,此刻是暗中前来调换他的汤药? “娘娘?”金武卫的声音响起,打断她的思绪。 宋曦恍然回神,朝年轻的金武功卫笑了笑,道:“无妨,皇上是来寻本宫的。” 金武卫日日值守于此,自然见惯了宋曦频道出入此地,许多个深夜更是与皇上携手同出,因此并未怀疑她的话,抱拳行礼后便让开通道让她走了进去。 宋曦拾级而入,跨进院门——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13章 绝不原谅 偏院出奇安静,夏渊渟与昏迷的映画都不见踪影。秦福广守在屋外,远远看见她来了,脸上竟一闪而过慌乱之色,他张了张口正想出声,宋曦却冲他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 “听说皇上悄悄准备了惊喜要送给本宫,想来是哥哥的病情有所好转,秦公公且行行好,让本宫悄悄进去看一眼,不必声张,可好?” 说着竟要给秦福广福身行礼。 秦福广眼疾手快将其拦下:“哎呦,奴才怎敢拦着娘娘。此地本就是皇上为娘娘的兄长准备的疗养之地,娘娘想进,自然随时都可以进。” 秦福广说着,殷情地让出一条通道任她走过,直到宋曦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回过头,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可是奇怪了……我怎么不曾听说皇上准备了什么惊喜啊……” 宋曦强自镇定,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向内室,足尖轻轻踏在大理石路面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穿过内室前厅,她停下脚步,透过雕花屏风的缝隙,隐约可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哥哥床前——身形修长挺拔,不是李焱又是谁? 宋曦心跳如擂,紧咬下唇强做镇定,屏住呼吸悄悄贴近那道缝隙,只见李焱正缓缓俯身凑近床榻上昏迷不醒之人,一手插在袖中,声音低沉沙哑,与平日威严截然不同。 “你与阿曦生得很像。”他指尖轻颤,声音温和柔软得仿佛三月春风,修长手指缓缓托起那人无力垂落的头颅,指腹摩挲过紧闭的眼睑,一字一顿道:“若非情非得已,朕实在不愿这么做。” 情非得已? 这么做……如何做? 屏风后的宋曦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每一个字音都像淬了毒的金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住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惊呼。 李焱他竟当真要对哥哥下毒不成? 这个念头如冰锥刺骨,狠狠扎进心窝,宋曦实在不愿相信,素日待她温柔体贴、与她心意相通的煜昭,背地里竟有如此狰狞一面。 “呜——” 窗外骤然卷起朔风,裹挟着碎雪拍打窗扉,昏暗的天光下,宋曦惨白的面容越发没了血色。 她僵立在原地,从窗外卷进来的朔风拂动层层纱缦,屏风缝隙后,李焱从广袖中悄然取出一只莹润小巧的瓷瓶,不过拇指大小的瓶身,却叫她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片刻前的情景清晰浮现在脑海中——潘颖倚着花园的朱栏,指尖把玩着同样的瓷瓶,唇角噙着不怀好意的浅浅笑意。 “皇上刚从本宫这儿取了瓶好东西”她的玉指轻转,瓷瓶在天光下下折射出幽冷的光芒,“想来是要赏给你那位好兄长……啧啧,可怜啊。”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宋曦却浑然不觉疼痛,屋外风声呜咽,仿佛数不清的鬼魅魍魉在暗处窃窃私语,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连呼吸都在此刻凝滞成冰。 “宋煦。”思绪被李焱缓慢而沉冷的嗓音拉回,她回过神,看见他指尖捻着枚乌黑的药丸。 李焱修长手指缓缓抚过宋煦惨白如雪的面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这满室死寂:“朕实在对不住你。可若让阿曦知晓当年之事”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攥紧拳头,骨节发出瘆人的脆响,仿佛在与什么无形之物角力:“不!绝不能让她知道” 李焱眉心紧锁,喉间滚出一声低沉的喘息,如困兽濒死:“朕宁可负尽天下人,也不能失去她。” “……” 朱唇被自己硬生生咬破,带着铁锈味得血腥气息在舌尖蔓延。透过精致的雕花红木屏风缝隙,她看见那人俯身的侧影竟如索命修罗,指间药丸距离哥哥的唇齿已不足三寸 “呼——” 一阵忽如其来的狂风猛地撞开半掩的窗,卷着雪粒呼啸而入,屏风轰然倒地! 宋曦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冲出来的,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耳畔嗡嗡作响,大步踏过倒落的屏风,流霞似的裙摆上沾满尘埃。 “阿曦!你怎么——” 李焱仓皇转身的刹那,手腕一翻转,指间药丸悄无声息滑入袖中。 “啪!” 她不假思索,一记仿佛豁尽全力的耳光裹挟着失望、痛心、震诧和难以置信,狠狠掴在李焱错愕的脸上。 他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帝王威仪荡然无存,五指陡然松脱,广袖中的瓷瓶从掌心滑落,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乌黑的药丸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宋曦越过他,扑倒在宋煦床上,确认兄长无事,这才能地回头怒视李焱:“你在干什么!” “你听我解释……”李焱慌乱回头,下意识上前抓住她的手。 宋曦猛地甩开,后退数步,仿佛眼前人是索命的毒蛇猛兽:“解释什么?” 她拾起地上滚落的药丸,瞪着李焱逼问道:“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 “是‘醉梦’对不对?你要解释什么?解释如何一次次给我哥哥下毒?解释你如何骗我说南疆寻来的药能救他?”宋曦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还是解释……我宋家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让皇上一而再再而三痛下杀手、赶尽杀绝?” 李焱面色惨白:“你听谁胡说八道?我没想杀他!” 他分明是在否认,可听在宋曦耳中,这句话无异于承认。 没想杀他,只是想让他永远醒不过来? 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宋曦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每日与她耳鬓厮磨的人、那个说会一直对她好的男人,竟一直在谋害她最后的亲人。 “为什么……”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哥哥与你素昧平生,你为何如此对他!” 李焱眼底翻涌着痛色,惊急之下连声音都微微发颤:“阿曦,不是你想的那样……起风了,这里寒凉。你身子弱,先随我回凤仪宫,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好不好?” “不好!”宋曦几乎是嘶喊出声,泪水如断了线的珠串,砸落在冰冷的地上,“你现在就告诉我,哥哥究竟做错了什么?踩着父亲和宋家数白条人命登临帝位还不够吗!我们宋家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值得你这般……处心积虑地要他的命?!” “我没有要他的命!”李焱几乎是本能地反驳,上前一步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被她狠狠一推,踉跄着后退。拉扯间,宋曦的视线落在他腰间那个歪歪扭扭的香囊上——针脚粗糙,却因是她亲手所绣,他日日佩戴,从未离身,可是此刻在惨淡的天光下,竟显得如此可笑。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香囊上,忽然笑了,笑声凄厉二绝望:“我真愚蠢……竟以为你是真心待我……” “我待你之心,天地可鉴!阿曦,我们——” 话音未落,她已猛地伸手,一把扯下李焱腰间香囊,狠狠摔在地上—— “够了!”她一字一顿,字字泣血,“到此为止了。李焱,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香囊落地,发出轻而沉闷的声响,宛如心脉寸断。 李焱陡然僵在原地。 宋曦再也不想在此地待下去,上前搀起宋煦,转身就跑,耳畔风声呼啸,却盖不住身后李焱的一声急过一声的呼喊。 泪水模糊了视线,可自己心爱之人欲给自己唯一的亲人下毒的那一幕却如附骨之疽,深深烙在脑海。 她绝不能原谅! 宋曦又悲又愤,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气力,搀扶着宋煦跌跌撞撞往门边跑去。 可她刚冲到殿门前,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指尖还未触及门框,一道玄色身影已如鬼魅般闪至眼前。 李焱单手撑住朱漆殿门,“砰”地一声巨响将门重重按回门框,震得檐角积雪簌簌落下。 宋曦怒道:“闪开!” “谁准你走了?” 李焱逆光而立,方才眼角眉梢的痛色竟在顷刻间尽数褪去,眼底只余一片令人胆寒的阴鸷。 “谁准你与我恩断义绝?” 李焱哑声道,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他朝她倾身而来,声音轻缓温柔,目光却阴沉得可怕:“你是朕的贵妃,没有朕的允许,你想走到哪里去?” 说罢,也不给宋曦半分挣扎抗拒的余地,夺过宋煦,接着沉声一喝:“来人!” 秦福广精神高度紧绷着,早已听见院里的争执声,却不敢擅入,此刻听见李焱含怒的声音!心下一凛,不再耽搁,推开院门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奴才在。” “天气转寒,贵妃受了风寒,凤体抱恙,送其回凤仪宫闭门养病,派人好生看顾,无诏不得出。” 宋曦双眼大睁,怒上眉稍:“李焱,你——” “带走!” “是。”秦福广应了一声,随即一击掌,几个粗壮的宫女应声而入,对宋曦道了声“得罪”,便不由分说把人架了出去。 “……” 直到宋曦的身影消失了许久,李焱才收回视线,胸口剧烈起伏,召来秦福广,寒声道:“把贵妃身边的宫女映画带来,朕要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敢在阿曦面前乱嚼舌根!”——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14章 东窗事发 更深露重,无极宫正殿里的三螭拖莲烛台红烛高燃,烛泪如鲜血般层层堆叠。忽有寒风穿堂而过,盏盏宫灯烛影明灭不定,在宽大的柏木御案上投射下扭曲的阴影。 “查到没有?”李焱叩着龙案,玄色广袖一扫而过,案台上的镇纸砚台撞上青玉茶盏,“丁零当啷”地散落一地。 年轻的天子双拳紧握,指节泛白地扣住案沿,低沉微哑的嗓音里仿佛裹挟着雷霆之怒:“究竟是谁在贵妃面前乱嚼舌根!” 殿外当值的金武卫首领匆匆而来,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砖上,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滴落,在玉阶下的织金龙纹地毯上洇出深色痕迹:“回陛下,臣已封锁凤仪宫宫门,尚宫局女官正在逐一拷问凤仪宫的下人……” “蠢货!贵妃又不是犯人,谁让你们大张旗鼓封锁宫门拷问宫人!” “属下知罪,属下这就让人——” 一叠奏折挟着劲风擦过金武卫头盔上的红缨,雪片般的宣纸纷纷扬扬落满冰冷的玉石长阶。李焱修长的身形在蟠龙柱上投下摄人心魄的阴影:“秦福广呢?让他滚进来!” “是。” 片刻后,秦福广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挪了进来,仿佛强忍着某种疼痛,每走一步都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起,嘴角不住地抽搐——因未及时通报贵妃行踪,让贵妃撞见圣上对宋煦用药,他被盛怒的帝王赏了二十板子,此刻才领完罚,还未及谢恩,就又被皇上传召而来。 慎行司执法严厉,并没有因为他身为内监总管而手下留情,二十板子打得极狠,板板到肉,臀后的衣料已隐隐渗出斑驳血痕,每动一下受伤的皮肉都似在火上炙烤。 秦福广艰难挪动御前,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却不敢耽搁半分,膝盖一软,“咚”地跪伏在李焱脚下。 “奴才参见陛下。”他嗓音嘶哑,字字发颤,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呼吸急促而沉重,显然疼得厉害。 李焱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眸底怒火熊熊,手指微微曲起,指节重重扣了扣御案。 “朕千交代万交代,让你派人好好看顾贵妃,凡贵妃之事,事无巨细都务必向朕禀报——”李焱嗓音嘶哑阴沉,忽然重重拂袖,龙袍袖口扫过龙案,声音陡然拔高,“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秦福广悚然一惊,浑身颤抖,顾不得身上皮肉撕裂般的痛楚,重重伏地叩首,以头抢地,嗓音里几乎带上了颤栗的哭腔:“皇上恕罪!奴才该死!贵妃娘娘方才匆匆而来,说是皇上悄悄为她准备了惊喜,央求奴才不要声张放她进去看一眼。奴才一时糊涂,这才……奴才万死!奴才罪该万死啊!” 他越说越慌,额头在地砖上磕得砰砰作响,冷汗混着丝丝缕缕的鲜血滴落,狼狈至极。 李焱怒极,猛地一拍御案,震得茶盏“哐当”一跳。 “蠢货!”李焱眼底戾气翻涌,若非隔着数步之距,恨不得一脚踹翻秦福广。 “朕让你带贵妃身边的大宫女过来——”他嗓音阴鸷,一字一顿,“人呢?” 秦福广浑身发颤,身子伏得更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回、回陛下……奴才领罚之前已吩咐人去找了,可下人回话说——”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映画姑娘,今日午时后消失了一段时间……不久前被人发现昏倒在御花园里。” 殿内骤然一静。 皇帝缓缓眯起眼,指节捏得“咔”一声轻响。 “怎么回事?” 秦福广咽了口唾沫:“映画姑娘醒来后说,说今日早些时候,她陪着贵妃娘娘在御花园里散心,没过多久,就遇见了皇后娘娘。” “潘颖……”李焱咬着牙,嗓音里似乎含着一团血气。 “皇后娘娘今日的态度格外热络,说什么都要与贵妃娘娘单独在梅园说话。映画姑娘虽然心中不安,却未能阻止,只远远看着二人在园中谈话,不久之后皇后先行离开,贵妃随之匆匆赶往宋大人所在的偏院……再然后,她似乎被什么人打昏,之后额事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李焱猛地站起,眼中杀意毕现——他早该想到,能知晓当年秘辛又希望宋曦与他离了心的,除了那潘家的人,还能有谁! “果然是她!”李焱怒极,攥紧五指,正要下令传召皇后,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陛下!凤仪宫里的人来报,贵妃娘娘忽然高热不退,昏倒了!” “什么!” 李焱脸色骤变,顾不得其他,大步流星赶往凤仪宫,潘颖、打昏映画之人统统被他抛之脑后。秦福广想跟上,却因臀腿伤痛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艰难地拖着残躯追随李焱而去。 * 凤仪宫。 寝宫内药味弥漫,张院判指挥医女们为高烧昏迷的贵妃更换额头上的冷帕。 寝宫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 李焱大步踏入,带进一襟风雪寒气,肩头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雪粒。 “贵妃如何了?”他快步走来,目光如刀扫向跪在地上的张院判,“白日还好好的,怎会突然高热不退?” 张院判额头触地:“回陛下,今日骤然变天,寒气入骨。贵妃娘娘本就体弱,想必是在外受了风寒,加之……”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加之心绪起伏过大,这才邪风入体,高烧不退。" “心绪起伏?”李焱眼神一暗,“不知何故?” “微臣、微臣不敢妄断。”张院判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只诊得娘娘脉象紊乱,肝郁气滞,显是受了极大刺激。具体因何而起,还需查看娘娘近日饮食起居注……” 李焱下颌线条绷紧,袖中拳头不自觉握起又松开:“朕不管什么原因,必须尽快治好贵妃的病。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 “微臣遵旨。”张院判应道,连忙带着人退下去煎药。 待宫人尽数退出,李焱周身凌厉气势才稍稍松懈,快步走向床榻,靴底踏在地转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寝宫内格外清晰。 宋曦躺在层层锦被中,面色潮红得不正常,眉心紧蹙,嘴唇因高热而微微干裂。李焱在床边坐下,伸手轻抚她滚烫的额头,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头一颤。 “一刻不看着你都不行,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他低语,声音是近乎本能的温柔。 窗外风雪渐大,拍打在窗户上发出簌簌声响。殿内地龙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宋曦体内的寒气。她开始不安地扭动,口中呓语含糊不清:“爹爹……哥哥……别走,不要丢下小曦……” “……” 李焱握住她的手,触到掌心一片冰凉汗湿,他皱眉,唤人又添了一床丝绒被,仔细为她掖好被角。 “陛下,药煎好了。”秦福广轻手轻脚地进来,捧着一碗黑褐药汁。 李焱接过药碗,摆手示意他退下。待殿门关上,他才小心扶起宋曦,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药勺碰到她唇边时,宋曦无意识地别过脸,药汁洒在龙纹衣襟上。 “阿曦乖,来,把药喝了。”李焱低声哄着,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喝了就不难受了……” 或许是听见熟悉的声音,宋曦这次顺从地张开嘴,一勺一勺将苦药咽下。喂完药,李焱没有立刻放开她,而是让她继续靠在自己怀中,手指轻梳她汗湿的发丝。 宋曦眼角不断有泪水溢出,打湿了绣枕。他伸手轻拭,却被她无意识地避开,仿佛连在梦中都抗拒他的触碰。 “阿曦,”他低声唤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你要快点好起来……” 回答他的是宋曦睡梦中意味不明的呓语。 “不知何故……”他重复着张太医的话,自嘲地笑了笑,“你我都知道是何故……” 宋曦在他怀中不安地动了动,细碎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李焱用指腹轻轻拭去那滴泪,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我宁愿你醒来骂我、恨我……”他将她放回枕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也不想看你这样毫无生气地躺着……” 烛火摇曳,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轻软的帐幔上。 夜已深,秦福广拖着伤腿挪进来:“陛下,可要用膳?您一天未进食了……” “不必,退下吧。” “陛下,还有一事……”秦福广吞吞吐吐,抬着眼皮小心瞄着李焱脸色,不敢直言。 李焱不耐烦:“有话就说。” 秦福广深吸一口气:“偏院里的宋大人……不见了。” “什么!”李焱脸色惊怒,拍案而起:“怎么回事?” “方才守卫偏殿的金武卫将士押……护送贵妃娘娘回宫,再回偏院时,院中已是人去楼空,宋大人不知所踪……” “……”李焱仿佛已经骂累了,整个人怔在原地,唇瓣半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福广大气不敢出,一时间寝宫内重归寂静,只有宋曦不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的梦呓。 正在这时,张院判在门外低声求见。 “陛下,微臣有要事禀告。” 李焱回了神,按着眉心强压怒火:“进来。” 张院判快步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碗汤色清亮的药汁。 李焱狐疑道:“不是才服了药?怎么又端了药来。” “陛下容禀。”张院判颤颤巍巍跪地:“微臣方才进了小厨房,看见了厨房角落的药渣,这才知晓娘娘每日都在饮用藏红花熬制的避子汤药,此药性大寒,微臣方才开出之药恐怕助长其寒凉药性,需让娘娘再服一碗热姜汤,稍作中和——” “你说什么?”李焱豁然起身,眼底如布霜雪:“什么避子汤?”——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15章 我要出宫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张院判跪在屏风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动内殿里的主子。 李焱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声音疲惫而沉冷: “说。” “微臣为贵妃娘娘诊脉时,发现……”张院判额头沁出冷汗,喉结上下滚动,下意识悄悄抬头,小心翼翼觑了一眼李焱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微臣发现娘娘长期服用藏红花熬制的避子汤,以致身体受寒,此次病势汹汹与此也有干系……” “啪”的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应声而碎。屏风后的身影猛地站起身,快步绕过屏风走了出来,狠狠揪住张院判的衣领,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陛下……”张院判吓得声音发颤,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发现,道:“微臣方才看见小厨房的药渣,才知晓娘娘每日都在饮用藏红花熬制的避子汤药,此药性大寒,结合娘娘的脉象来看,至少……至少服用了半年有余……” 半年。 李焱瞳孔一阵紧缩,随即五指失力,不由自主松开张院判,脑中嗡嗡作响——半年,这个数字宛如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猛地扎进心口。 原来从他们第一次亲热开始,她就在偷偷服用避子汤。 胸口倏然掠过一阵尖锐的疼痛,李焱下意识按住心口,仿佛被人活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痛意悄然滋生——过往缠绵温存的每一刻、耳鬓厮磨时的每一个瞬间,她脑中想的都是如何不怀上他的孩子…… 寝殿一时安静如死。 心脏像被刺穿了一样,失落、愤恨混杂着疼惜填满整个胸腔。李焱仿佛被一记惊雷劈中,直愣愣在原地驻足良久,再开口时,说出的却是:“此药……对她的身体损伤大吗?” 张院判轻轻“啊”了一声,仿佛没有听清。 “朕是问你,那避子汤药除了藏红花以外还有什么药材?贵妃服药半年之久,会对身体造成何种损伤?” 张院判愣住——宫中妃嫔私自避子,有碍皇室血脉绵延乃是重罪,潘皇后将凤仪宫小厨房存有避子汤药渣一事告知于他并嘱咐他在皇上面前揭破此事,为的也是想让皇上治贵妃的罪。可是照此刻的情形看来,皇上虽然气急,最关心的仍是贵妃的凤体,仿佛并没有要治罪的打算…… 张院判略一思忖,小心翼翼道:“从药房残留的药渣来看,虽是避子汤,药性却温和滋补,除了稍有些寒凉、平日里吹了风,受了凉容易生病以外,倒不会造成其他什么损伤,开那方子之人,想必医术格外了得。” 医术了得。李焱闻言,忍不住自嘲似地笑了——宋曦医术师承其兄长无双公子宋煦,自然医术了得,那避子汤,显然就是她自己要喝的! 李焱红着眼眶,转身望向层层轻纱缦帐后的朦胧的身影。无数次想冲上前去不管不顾把人摇醒,质问她、逼迫她……可是最终,他只是颓然地闭上眼,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你……不愿与我生儿育女直说便是,何必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 张院判:“皇上不必太过忧虑,娘娘的方子秉性温和,停了药好生调养一段时日,必不会留下病根,也不影响往后生育。” “知道了。”李焱头也不回,声音冷得吓人,“你退下吧,领着太医院的人好生替贵妃调理好身子。” 张院判应声退下,李焱回到内室,站在榻前,望着宋曦昏睡的容颜。 宋曦仍昏睡不醒,脸色依然苍白如纸,所幸额头不再冒出淋漓的冷汗,唇上因高热而裂开的细痕也覆着一层薄痂,不再出血。服下汤药后,她仿佛终于摆脱噩梦的侵扰,沉沉睡去,不再发出惊恐的梦呓,可呼吸仍轻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一缕随时会消散的云烟。 李焱在她的榻边坐下,目光沉沉地锁在她脸上。他本该愤怒,怨她背着他喝避子汤,可此刻,望着她脆如薄瓷、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灼烧肺腑的怒意竟一点点熄了下去,化作更深刻入骨的疼惜。 他缓缓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尽数咽下,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一片晦暗的沉郁。低叹一声,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她苍白的侧脸,仿佛生怕碰碎一场细碎的梦。 “阿曦,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 身体无比沉重,宋曦的意识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来回飘荡,仿佛一缕被人遗弃的幽魂。 黑暗中充斥着虚无和寂静。 五感仿佛已经消失不见,荒芜的黑暗仿佛吞噬一切,她不知将行至何方。 忽然!耳边仿佛传来熟悉而细碎不绝的声音,仿佛有人贴在她耳畔呢喃。 那道声音仿佛有着奇异的力量,死寂的黑暗中开始出现温暖的金色光芒,驱走黑暗,缓缓为她照亮晦暗难明的前路。 宋曦本能地循着金光前行,越是往前,金光越发炫目、清晰,到了最后,甚至凝化为一具清晰的人影。 那人影清瘦如松竹,脊骨挺拔,白衣广袖,衣袂翩飞,由远及近,从金色的光芒深处朝她缓步而来。 在仿佛能吞没一切的黑暗里,只有他一身雪衣,宛如将绽未绽的白昙。 是宋煦。 “哥哥……”她张了张口,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直到宋煦走近,在她面前停下,蹲身望着她,一如幼时。 “小曦。你怎么在这里?”他嗓音清澈,笑容和煦,一如往日。 她说不出话,眼睛却一眨未眨,似乎只要一眨眼,哥哥的身影就会在眼前烟消云散一般。 “傻孩子。”宋煦伸手抚上她的发定,言语从容,眸底却像是有化不开的忧愁和不舍:“回去吧,此地非常人可以久留之地……” 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股力量,冲破无形的桎梏,宋曦终于抬起手捉住宋煦的手腕,用力摇着头道:“哥哥,你与我一起走。” 宋煦摇头:“……我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你要好好活下去。”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渐渐化作一团金色的云气扑向宋曦,转眼便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眼前景象尽化虚空,宋曦长眸一睁,猛地从混沌的黑暗之中醒来。 房中明烛高悬,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目了,无边无际的阴霾刹那之间消散。 头疼欲裂,口舌生烟,意识渐渐回归,宋曦本能地闭眼抬手遮光,大口喘着气,挣扎着试图慢慢坐起。 起身的瞬间,双肩立刻被人扶住,一只手将一盏温水递至她唇边,充盈的水汽迎面而来。 宋曦脑中一片懵然,本能地就着那人的手大口喝水,可那人动作不疾不徐,搭在她肩上的双手隐隐带着掌控一切的力道,控制着她过于急促的动作。 凉水入喉,顺着喉管一路淌进肚里,为五脏六腑送去一点清凉,意识也逐渐变得清明起来。宋曦逐渐缓了过来,恢复了些许气力,按着眉角睁开眼。 目之所见,是床幔之上熟悉的花纹。 凤仪宫寝殿。 李焱守在床边,一双漆黑的眼睛无声打量她。 “醒了。”见她清醒,李焱放下手中的清水,端起一旁的药碗,舀起一口深黑色的药汁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宋曦却说什么都不肯喝别开脸,挣扎着要自己坐起,却因体力不支又跌回枕上。 "别动。"李焱按住她肩膀,"你烧刚退,再躺会儿。" 宋曦闭眼不看他:“我要出宫。” 李焱听而不闻,自顾自道:“把药喝了。” “李焱。”宋曦睁开眼,眼底一片霜雪,语气疏离而冷漠:“我们到此为止了。” 她的声音不算低,李焱却只当没听见,自顾自转头唤人:“这药凉了,来人,重新端一碗热药过来。” 小宫女战战兢兢送来汤药。李焱舀了一勺递到宋曦唇边,语气生硬道:“喝了。” 宋曦扭头避开。 李焱没再重复第三遍,只伸手捏住她下巴,强迫她转过脸来,力道算不上太重,却隐隐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气势。 宋曦刹那间僵住,须臾才回过神扭动着脖子剧烈挣扎起来。 “放开!” 挣扎间,她伸手打翻了药勺,褐色的药汁溅在雪白的寝衣上,宛如一摊干涸的血迹。 李焱五指间力道加重,手背上青色的经脉根根暴起,放下药勺,直接端起药碗抵在她嘴边,厉声道:“喝药!” 宋曦死死咬住牙关,药汁从嘴角溢出,顺着脖颈流下。李焱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转眼就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宋曦被他逼出一身细密的冷汗,攥紧五指仍难忍瑟瑟发颤,她从未在李焱身边感受过如此强烈得近乎蛮横的压迫感,不由得懵然失错,无力地半张着嘴任由他灌入一碗黑稠的药汁。 “哐啷”一声脆响,已经见底的空碗被李焱弃置于地,箍着她下巴的手也松了几分力道。 “咳咳……你到底想怎样!”宋曦终于重重推开他,擦了擦唇边药汁,愤怒地抬头望去,却对上李焱深邃的眼,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对眼前的人陌生无比。 李焱垂眸,无声看了她许久,终于沉声开口,“出宫之类的话,你无需再提。我明确告诉你——绝无可能。”——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16章 对天发誓 夜色如水,凤仪宫明烛高悬。 李焱的嗓音低沉微哑,“我再说一遍,出宫,你想都不要想。” 宋曦冷冷一笑,眼底满是不屑:“陛下是怕我走了,没人陪你在潘家人面前上演帝妃情深的戏码了吗?” 李焱面色一冷,不禁沉了声问:“你这是什么话?” “当年你与潘氏一族戮力同心,踩着我宋氏满门的尸山血海登临帝位。你一边忌惮潘家势大,虽立潘颖为中宫皇后,却不愿其在宫中只手遮天、扩张势力。于是,你便执意留下我这个宋氏遗孤,你假意对我情深意重,其实只不过是以我为棋,制衡潘家。”宋曦强忍眼中泪水,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李焱,我的父亲、兄长,还有宋家的百十口人都已成你登基路上的砖石,我没想到的是,你竟连我昏迷不醒的哥哥、甚至一无所有的我都要敲骨吸髓,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天地可鉴,我从未这么想过!” 李焱骤然拔高的声音在寝殿里炸开,宋曦陡然抬眸,撞见他眼底翻涌着的惊怒目光,只见他双拳狠狠攥紧,十指骨节泛起森冷的苍白,目光在与她相接时猛地一滞。 下一秒,他忽而抬手,四指并拢抵在耳畔,每一寸骨节都因用力而绷得发颤,每一个字音都如刀凿斧刻般清晰:“你是听谁说的这些混账话?我李焱今日可以对天发誓,若我有半字虚言——”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间,从喉咙深处吐出的字音仿佛沁入淋漓血气:“便叫上天赐我雷極之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誓言如惊雷般在耳畔炸想,宋曦微微一颤,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像是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掩他的嘴,却在半途又悄然停滞。 掩在衣袖里的十指攥得生疼,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她冷冷偏过脸,下颌线绷出一道冷漠的孤线,仿佛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何必惺惺作态?我——” 仿佛淬了毒般冰冷的话音还未完全出口,手腕忽然一紧,接着宋曦眼前一花,李焱冷不防扑了过来,扣着她的手腕将她按倒在高床软枕之间。 “你干什么!” 宋曦挣扎着试图起身,却被李焱用身体牢牢压制。 “宋曦,你听清楚了。”李焱双手撑在她的肩膀两侧,眼中血丝密布,“当年构陷宋家之事,全是母后及潘氏一族所为,我全然不知情。潘颖是给了我‘醉梦’不假,可我从未想过用它来毒害你哥哥,不信你看,这才是‘醉梦’。” 李焱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雪白的瓷瓶,拔掉塞子倒出其中通红的药丸,与宋曦先前在偏院所见果然截然不同。 “我的确不希望宋煦能够醒来,至少不是现在就醒来。”李焱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只白瓷瓶,倒出其中黑色的药丸,正是宋曦先前所见:“我给宋煦吃的,不过只是寻常的安神药罢了,虽能让他睡得更深,却绝非毒药,对身体有益而无害。你若不信,我们现在就可以唤太医来当场一验!” 宋曦嗤之以鼻:“陛下当真准备充分,只不过在这皇宫之中,谁又敢违背陛下的命令呢?” 李焱额角青筋暴起,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收紧:“你宁愿信潘颖,也不愿信我吗?”他低声道,视线落在她漠然的面容上,“你哥哥的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可我从未想过要杀死他。” 宋曦倔强地轻哼一声:“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她眼底的冷漠和讥诮陡然刺中李焱的心,强压着的情绪顿时翻涌而来,冲破他苦苦维系的理智屏障。 “你不是不相信我。”李焱突然直起身,声音骤然提高,“你是不愿相信,你就是想找个理由名正言顺离开我!因为从始至终,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此言一出,犹如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激起层层涟漪。 宋曦骇然抬眼,映入眼帘的是李焱眼底燃烧着的熊熊怒火。 “你心里没有我,你根本不喜欢我!你进宫不过是为了报复母后、报复潘颖当年对你的逼命之仇!如今你觉得你的目的达到了,你拍拍屁股就想走,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你早就想找个理由与我撕破脸离开了,你根本不想与我有过多牵绊,否则为何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也要悄悄服用避子汤?” 避子汤——宋曦一惊,手指无意识地揪紧身下锦被…… 他都知道了? 她确实长期服用避子汤、确实不愿生儿育女,可她不想生育的原因并非如李焱所说不想与他存在过多牵绊,而是……她害怕。 被她刻意遗忘的、远在端国公府后院那些阴冷的记忆如毒蛇般窜出,浮上脑海—— 彼时她不过十岁出头,刚入国公府为奴不到半年,常被差遣到各房各院中做活儿,与院中女眷多有来往。一个冬日清晨,端国公最宠爱的侍妾临盆,她被调拨过去端水递物。她此前从未见过妇人生产,心中便带着几分天真和好奇,待入了后院,听见那孕妇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又觉得心里发慌,院子里的摸摸催促她换水,待她推开门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子像块破布般躺在血泊中,身下是被褥裹着的一团血肉。 接生婆说孩子被养得太大,产妇年纪又太小,身体还未完全成熟,足月的男胎活生生卡死宫口…… “你在想什么?”李焱气急败坏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我在与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宋曦抬眼,发现李焱不知何时已凑得极近,呼吸间的温热气息喷薄在她耳边。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想躲开他侵略性十足的视线,却被对方一把扣住手腕。 “若你心里有我半分,”李焱盯着她躲闪的眼睛,将那视为宋曦愧疚的铁证:“否则为何要长期服用避子汤?” 宋曦耳中一时嗡嗡作响,目光怔然而无措——他怎么会知道她服用避子汤? 李焱仿佛从她瞬间慌乱的眼神中得到了无声而明确的答复,胸口郁结多时的愤怒和委屈再也压抑不住:“从你我第一次亲热就开始了吧?嗯?我还傻乎乎地认为与你心意相通、盼着与你生儿育女,可你却……” “我……我害怕……”宋曦忽然哑声低语,眼泪悄无声息夺眶而出,“我……见过很多次,我怕像国公府那些姨娘一样,生个孩子身下一片血肉模糊,半条命……甚至整条命都没了。我更怕我的孩子将来也要在这吃人的宫里挣扎求活,与兄弟手足勾心斗角,最后死于非命……”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哽咽:“我见过太多女子……没能从产床上下来,还有被皇权帝位吞噬的无辜生命……” 李焱顿时怔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解释——她恨他、她另有所爱、她入宫别有用心——却唯独没想过,竟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 “阿曦。”半晌,他的声音软下来,伸手抚上宋曦柔软的长发,温声道:“别怕,宫里的太医稳婆都是最好的,我绝不会让你有半点闪失。何况你若当真不想生育,直接告诉我便是了,避子汤乃寒凉之物,你不该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他说得真诚,宋曦微微有些动容,可接着还是擦去眼泪,神色恢复冰冷淡漠,“不重要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李焱胸口一阵刺痛。他宁愿她继续哭闹,也不要这样冷漠疏离,“怎么没意义?” 他急切地抓住她双肩,“既然你我心意相通、既然不是因为恨我,那我们……” “谁说我不恨你?”宋曦突然笑了,笑容令人心底发寒,“谁说咱两心意相通?你不是认定我从未爱过你吗?你说得不错,我就是为了报复潘家人才入宫的,服用避子汤,害怕是一个原因,不想与仇人有更多牵扯也是一个原因。李焱,潘氏构陷宋家人,不过是为了扶你上位,无论你是否知情,你都是最后的得利者,所以在我眼里,你并不清白。我从前不喜欢你,今后更不会爱你。”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扎在李焱心底最痛的地方。 他松开终于手,踉跄后退两步,脸上血色褪尽。 “你……说谎。”声音嘶哑得不成调,“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随便你怎么想。”宋曦别过脸不看他:“请放我与兄长离宫。” “我说了,绝无可能。”李焱突然暴怒,一掌拍碎身旁的小几,“你从前对我如何,都无所谓,但是往后,你是否爱我,便都由不得你。从今日起,你就在凤仪宫中,哪里都不许去!” 说完,李焱转身离去,厚重的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落锁声在空荡的寝宫内久久回荡。 宋曦呆坐片刻,喉咙里发出她压抑的哭声,在凤仪宫这座华丽的金笼中回荡。 门外,李焱背靠宫门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入掌心。 秦福广远远看见,识相地挥手屏退所有宫人。 细碎的泪水从年轻的帝王指缝间渗出,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碎成无数更小的水花——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17章 爱的囚笼 昔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凤仪宫,一夜之间成了重兵把守的禁地,一向圣眷优渥的贵妃,被敕令禁足,不许踏出凤仪宫半步,这般雷霆骤变,引得宫中人人都道辰贵妃触怒圣颜,独宠后宫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 与此同时,困锁凤仪宫多日的宋曦整日不进水米,整个人恍若纸扎成的一样,面容苍白,双目无光,唇瓣干涸失色,窗外漏进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竟更添几分枯槁之气。 “娘娘,奴婢求您多少用些粥吧……”映画跪在榻前,不知第几次捧着新鲜的莲子粥,眼中碎泪簌簌而下:“您本就病着,又不吃不喝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宋曦眼睫微动,略回了神,视线扫过,落在她微微发颤的肩膀上。 映画跪在地上,捧着一碗莲子粥,双手高高举过额头,浅绿色的宫装窄袖滑落至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和小臂上交错红肿的鞭痕——李焱因她疏于职守让自己离了视线从皇后那里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而重重责罚了她,慎刑司的鞭刑在她身上留下无数条这样红肿交错的鞭痕。 “……”宋曦喉头一阵酸苦,挣扎着起身想要扶起跪在地上的少女,却引来对方一阵慌乱。 “娘娘!”映画膝行上前,搀着她道:“您身子十分虚弱,且快躺好……” “对不起啊。”宋曦喉咙干哑,就连吐出的话音也像干涸的沙地,嘶哑而虚弱。 “是我连累了你。”宋曦捧着她伤痕累累的手,发颤的指尖悬于半空之中,始终不忍触碰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煜昭他……何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娘娘,是奴婢的错。”映画吸着鼻子小声抽泣,“是奴婢没有看顾好您,让皇后娘娘钻了空子,离间您与皇上的关系。皇上他对您一片真心,您万万莫要生他的气,既伤了圣心,也伤了您自己的身子。” 宋曦忍不住皱眉——自映画在偏院子门口别夏渊渟打昏后,便将偏院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尽,只记得御花园中潘颖与她谈话一事,想来是夏渊渟出手,以针炙或药物让她暂时忘却了偏院里的记忆…… 想到夏渊渟,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悚然——他不但是过去的淮南王李淼,还改头换面藏身宫中、就连自己此番回宫,也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如今细细想来,此人心思深沉,所图必定不可告人,就连自己也不知不觉中成了他手中棋子,他的话可信多少?他对哥哥,当真如他所说那般情深意重? 越往深处想,越是头疼欲裂,宋曦干裂的唇渐渐抿成一条倔强的线。自从发现李焱暗中对兄长用药后,她越发觉得自己如今身处的宫城之中犹如一个危机四伏的华丽囚笼,每个人都带着虚假的面具,夏渊渟是、映画是、煜昭是,就连她自己……也是。 她既疲累又恐慌,不思饮食,只靠李焱头偶尔过来强行灌下的几口参汤续命,意识时常游离在昏沉与清醒之间,从前怀抱着的那些报复潘氏族人的心思早就烟消云散,只求带着哥哥离这座逼得人喘不上气来的囚笼越远越好。 思绪回笼时,映画还跪在她的床前,苦求着她饮食喝药,声音里带着清晰的哭腔。 “快起来吧……”宋曦闭目摇头,长发散在枕上,犹如黑色的藤蔓。 家道中落,籍没为奴,遭到禁锢,受人苛待。她这一生,最恨被人拘禁束缚,不得自由。可煜昭这个人,分明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对她做她最痛恨之事,甚至连自己的半生不幸也是因他而起…… 何其讽刺。 这个皇宫、这个名为爱的囚笼,她一刻都不愿多待了,可她被长困于此,无力逃离,能做的,也仅仅只有绝食自毁。 “娘娘,您这样……皇上真的会要了我们的命的。”映画跪在床边啜泣,秋苹夏竹等人闻声亦伏倒在地,小声抽泣。 这些陪伴了她许久的宫女,虽名义上是主仆侍婢,她也清楚她们是李焱的人,可长久相处以来,她早就将她们当作朋友和姐妹,如何忍心见她们如此,刚准备伸手端过粥碗,殿外传来整齐的跪拜声,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 宋曦下意识抽回手,本能地蜷缩了一下,这个细微动作没能逃过推门而入的李焱的眼睛。 李焱立在屏风边,目光往下一扫,帝王的赫赫威严压顶而来,映画等人不禁瑟瑟发颤抖。 “贵妃还是不肯吃东西?”他的声音里压着怒意,眼下青黑明显,朝服上还带着御书房的墨香,显然刚从朝议中抽身。 他最近似乎很忙,每日来到凤仪宫的时辰一日比一日更迟,眼下的青黑也一日重过一日,就连脾气也一日比一日急怒。 映画伏地发抖:“回陛下,娘娘她没有胃口……” “统统滚出去!” 映画等人如蒙大赦,鱼贯而退。 李焱一撩龙袍下摆,在榻边坐下,伸手抚上宋曦苍白瘦削的脸颊。 触手一片冰凉,唯有呼吸间微弱的热气证明她还活着。 “你还要要折磨自己到几时?”他的指腹攀上她微微开裂的唇瓣,摩挲间沾上一丝殷红。 宋曦睁开眼,视线紧紧盯在李焱身上,声音沙哑:“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宫?” 她的嗓音嘶哑干涸,李焱眸色一暗,取过案上温水,含了一口俯身渡入她口中。 宋曦别过脸,大半温水顺着唇角流下,打湿了绣枕。 “不放。”李焱斩钉截铁道,说完猛地捏住她下巴,强迫她张嘴,又强硬地灌了半碗水,掰开她的嘴塞进几片参片。 过于急促的水流入喉,宋曦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狼狈地扭头想躲开他的桎梏,可对方的手却像钢筋铁钳般强硬有力,她半点都挣扎不脱。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无比陌生——原来一直以来对她总是温善柔和的煜昭,竟也有如此强势蛮横、不容抗拒的一面。 她无力反抗,只能以眼神表达心中不满,目光仿佛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李焱胸口阵阵闷痛。 他一寸一寸皱起眉,视线犹如鹰隼,紧紧盯着她的脸。 她刚喝了水,干涸的唇瓣终于恢复湿润,眼眶和脸颊因剧烈咳嗽而泛起一层薄红,鬓边的碎发被温水打湿、紧紧贴在耳畔。 ……既狼狈又无端惹人怜惜。 李焱眯了眯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就这么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喉咙开始头一滚,伸手扯下外袍远远丢到一边,毫无预兆地翻身上床压在她身上。 “你干什么!” 宋曦悚然一惊,下意识伸手推了他,却不经意按在他胸口,被胸膛下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吓得马上抽回了手。 李焱却顺势扣住她的手腕用力拉到头顶重重按在枕上。 “干什么?”李焱嗓音沉得可怕:“朕是皇帝,你是妃子,自然是命令你行侍君之责!” 说完,竟就这么俯下身去,粗鲁吻上她薄而失色的双唇。 “混蛋”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唇瓣便被对方覆上,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个带着惩罚意味、凶狠蛮狠的亲吻逼了过来,李焱的舌尖不由分说撬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带着莫名的委屈、不甘和愤怒,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炽热滚烫。 所剩无几的理智顷刻间被完全攫取,对方的气息完全占据舌腔。 宋曦一阵头晕目眩,胸腔里所剩无几的气息仿佛也在对方一次次急迫无度的征伐和掠夺中消耗殆尽,手指无助地揪住床帐,双目紧闭,眼角泛起淋漓湿意。 唾液交错声与急促的呼吸声混杂在一起,隐秘的床帏间交织出一片春色。 李焱在她舌腔中攻城掠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放开对她唇舌的纠缠,手掌隔着轻软的衣料一路下滑,最后越过寝衣下摆,悄无声息探入衣下,攀上她的腰窝。 宋曦被他忽如其来的举动惊起,猛地挣了挣,含着屈辱的泪雾怒视李焱:“我说了我们已经恩断义绝!” “那是你一厢情愿。”李焱吻去她眼角的碎泪,一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掐,换来一声婉转的轻吟,另一手攀上她的衣襟,手腕翻转间,宽大的寝衣便被疏然剥落。 “我没同意。”他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同意的,趁早死了出宫这条心,对你我都好。” 他的话音一如往常,温柔而平和,但不知怎的,却叫人觉得无比陌生而可怖。 李焱趁她愣神,又凑近前来,想再去亲吻她微微红肿的唇,宋曦却把脸朝外重重一偏,只留给他一个泛红且削瘦的侧脸。 遭到无声的拒绝,李焱非但没有生气,本能的征服欲望反而被彻底勾起。 “宋曦,”他的嗓音沙哑而迷离,仿佛已被情欲完全攫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无论你愿意与否,这辈子,你都只能和我在一起了……永远和我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18章 失踪 寝殿烛火摇曳,龙涎幽香在层层叠叠的纱帐间流转。 李焱的手掌悄无声息抚上宋曦纤细柔软的腰肢,忽而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灼热。炽热的体温灼烧着他的指尖,像触碰到一块烧红的暖玉。 李焱像被烫了一下,手臂骤然收紧,理智却随之回笼。 ……烫。 怀中人的身体异常滚烫,体温高得可怕。 他低头看去,只见宋曦双颊泛着病态的潮红,羽睫轻颤,眸光涣散,唇齿间溢出的细碎喘息仿佛也带着灼人的热度。 这哪里是情动的征兆,分明是高烧不退! 李焱顿时如淋冰雪,前一刻还翻涌叫嚣着的情欲瞬间冻结成尖锐的冰锥,毫不留情扎进心间。 自责、悔恨、懊恼……各种情绪翻涌上心,他猛地松开钳制着宋曦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高床软枕间,宋曦终于摆脱了他的桎梏,单薄的身躯微微蜷缩,像一枝被暴雨摧折的白昙……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昏了过去,口中无意识地呢喃,呼吸间的气息带着苦涩的药香。 “……”李焱鬼使神差般凑上前去,终于听见她唇齿间轻轻呢喃的絮语: “哥哥……” 李焱喉结滚动,突然抬手狠狠扇向自己脸颊,发出重重一声响。 跳动的烛火映照着他沉冷的面容,眼底的懊悔与后怕清晰可见。 “来人!”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附身靠近昏迷不醒的宋曦,手指颤抖着为她系好散开的衣带。轻软如云的锦被被高高拉起盖在她的脖颈之下,掩住方才唇齿激战时在她脖颈上留下的细碎红痕时。 张院判带着众医女提着医箱鱼贯而入,映低眉垂眼匆匆而来,放下层层叠叠的床帐,仅露出宋曦一只雪白的腕子在外,供太医诊脉。 “好好伺候贵妃。”李焱披衣转身,龙袍宽大的袖摆自屏风上一扫而过,随之他大步走向殿外的寒夜,任由凛风灌进衣襟。 刺骨的寒凉,却吹不散心头灼烧着的悔恨、愧疚,和对自己的厌憎。 远处传来朦胧的更漏声,仿佛也在谴责他方才行事荒唐。年轻的帝王站在长长的丹陛前,望着凤仪宫通明凤灯火,第一次尝到了近乎惶恐的滋味。 “秦福广。”李焱哑声唤来贴身内监总管,嗓音哑得可怕:“找到宋煦了没有?” * 宋曦从混沌中挣扎着醒了过来,殿内只点着一盏残烛,纱帐外模模糊糊趴着个梳双螺髻的小宫女,仿佛睡了过去,看她的身形模样,都无比陌生。 宋曦轻咳了一声。 趴在床前的小姑娘身形动了动,随即缓缓抬头,懵懂而清澈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向扫了过来,对上她半睁的眼睛时原地愣了愣神,半晌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猛地瞪大眼睛,正要出声,却被宋曦伸手捂住了嘴。 “好妹妹,我头疼得慌,别大声说话……”宋曦压低声音,缓缓抬起上半身,故意让身上的锦被滑落半寸,露出一片锁骨。 小宫女果然忘了唤人,慌慌张张地凑了过来,下意识想帮她掖好被角。 “娘娘,奴婢这就去唤太医来。” 宋曦摆了摆手,语气温柔:“这儿就你一个人吗?” 小宫女点点头:“夏萍秋竹两位姐姐在殿外值守,映画姐姐在后院看着药。” 宋曦“嗯”了一声,拉过她的手,温声问:“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名叫茉莉。”小宫女第一次与贵妃娘娘直接说话,显然有着受宠若惊,声音又细又软,带着轻微的颤意。 宋曦望着她,十来岁的小姑娘,与自己一般大小,就连身量也差不多,可是胆子却差远了,无端让她想起数年前自己刚入国公府时的模样。 她心中一软,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宫女柔软的侧脸,温声笑道:“茉莉,很美的名字……” 茉莉的声音轻如蚊蚋,“谢娘娘夸奖。” 烛芯“啪”地爆响,映得茉莉睫毛投下的阴影不断颤抖。宋曦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悄然咬破舌尖,指缝间漏出几点猩红。 “我也好想……看一看故乡的茉莉花……”她望着帕子上的血迹轻笑,“茉莉盛开于五月,可我这病……怕是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了。” “怎么会呢?”茉莉急道:“宫中的太医们个个医术精湛,定能治好娘娘。” 宋曦苦涩地摇摇头,眼睫低垂,轻而低哑的声音里仿佛化进了无尽的失落:“我从小生于岭南以南,那儿四季温暖如春,即便是腊月里,也能看见漫山遍野的茉莉……” 她生于盛京城长于盛京城,别说什么岭南以南,就连盛京城郊都不曾离开过,哪里知道那边有没有茉莉花。编造这么一套说辞,不过是想令她放松大意罢了。 “茉莉,”宋曦拉着茉莉的手,一字一句道:“我想出宫。” 茉莉显然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眼睛瞪得极大,差点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但是宋曦的动作比她快上许多,在她还未张口叫人时,趁她失神,便手起刀落,一记手刀劈上她的后脖颈。 茉莉无声软倒。 宋曦暗道一声抱歉,从床上爬起来,干脆利落地换上她的宫女衣裳,把人扶上自己的床,给她盖上被子,这才低垂了眉眼小心翼翼出了门。 她的力道掌握得极好,即便茉莉醒来,后脖颈上的印记也清晰可见,如此一来,李焱便知道她是被自己劈昏的,不会太过为难她。 宋曦匆匆换好衣裳,她与茉莉身形差不多,换做宫女打扮后,夏竹秋萍及一众金武卫都未察觉,她便在他们眼前悄然离开凤仪宫。 沿着漫长的宫道前行,夜风裹着潮湿的泥土气扑面而来。 宋曦裹着茉莉的宫女衣裳,在夜色的掩护下踉跄前行。她的病还未痊愈,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冷汗浸透了里衣。但这是她唯一的能够找到哥哥机会了——她绝对不能让昏迷不醒的哥哥再留在宫中。 …… 夜色黑沉,宋曦一路急急而行,终于来到偏院。推开虚掩的院门,心却凉了半截,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院中死寂,不仅没有守卫太医的身影,连盏照明的宫灯都不曾点亮,唯有秋风卷着落叶在空无一人的局面上打转。 “怎么会……”宋曦喉头一阵发紧。 “哥哥?”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却仍在空荡的庭院里激起回响,檐角的夜鸦被她惊起,扑棱棱飞过,越显凄清。 走入内殿,宋煦的床榻空空如也,帷幔低垂,月光透过窗子将空荡荡的床榻照得惨白,几只药碗歪倒在脚踏边,残留的药汁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药痂。 宋曦双腿一软,浑身失力跪坐在地,手指死死攥住衣角——她来晚了,李焱把哥哥转移了,还是说…… “不,不会的……”她不敢再想下去,强迫自己冷静,忽然注意到窗台上有几滴已经干涸了的暗红,指尖轻触,血色碎屑簌簌落下,在微弱的天光泛着不详的光泽——是血迹。 有人在这里动过手?还是哥哥醒来后自行离开了? ……必须找李焱问清楚。 宋曦咬牙站起,她扶着墙踉跄站起,眼前金星乱迸,待眩晕稍缓,便咬着唇一步步向外挪去。 …… 夜色沉沉,御书房外守卫森严,金武卫的铠甲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冷光。 宋曦隐在廊柱后的阴影里,指尖死死扣住冰冷的石壁,正欲寻机靠近,忽听殿内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碎裂声刺耳。紧接着,李焱震怒的声音穿透紧闭的殿门: “废物!一个昏迷不醒的人都看不住,这么多天了也没找回来,朕养你们何用?!” 他的嗓音低沉而狠厉,像是压抑着滔天的怒意,却又隐隐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慌乱? “陛下息怒……”秦福广的声音战战兢兢,“宋大人昏迷多年,按理说不会自己醒来离开,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相助,或是松大人自行醒来……” 又是一阵死寂,随后是李焱近乎咬牙的低吼:“继续找!翻遍皇宫每一寸土地也要把人找出来!”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又补了一句,“此事绝不能让贵妃知晓!” ……原来如此。 宋曦呼吸一滞,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原来李焱这几日的忙碌、眼底的疲惫、他在她面前欲言又止的神情……竟是因为哥哥失踪了?他怕她知道后会恨他,所以才瞒着她? 可除此之外,他究竟还瞒了她多少事? 思绪翻涌间,她指尖发冷,几乎站不稳。此刻什么质问、什么对峙都顾不上了,她只想找到哥哥然后逃离——逃离这座皇宫,逃离他精心编织的谎言。 她借着夜色的遮掩,转身疾步离开,却在匆匆走下丹陛时,猝不及防与迎面而来的映画擦肩而过。 ……看来她离开凤仪宫的消息,就要传到李焱耳中了。 果然,不久后御书房传来重物砸地的重响,李焱暴怒的吼声刺破夜空—— “封锁宫门,任何人都不许放出宫去!” 第119章 死亡 寒风卷着碎雪扑打在脸上,宋曦咬紧牙关,额头冷汗涔涔,微微散乱的发丝被冷汗打湿贴在鬓边,宫墙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衣衫浸透肌肤,身后金武卫禁军铁靴踏着碎雪的声响如附骨之疽般难以甩脱。 “关宫门!” 力透苍穹的吼声刺破暮色,远处一扇扇朱漆宫门渐次闭合,犹如巨兽獠牙般缓缓咬紧。沉重的门环在震荡中发出又重又闷的撞击声,每一声都砸在她狂跳的心口。 ——出不去了。 喉间一紧,宋曦死死攥住双拳,指甲陷入掌心也浑然不觉。 要回去吗?哥哥下落不明,即便离了宫,她也不能安心,可若是重新回到李焱为她打造的金丝囚笼里,她又心中不甘。 胡思乱想间,下唇倏然一痛,宋曦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察觉下唇竟被自己硬生生咬出血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金武卫火把光影已逼近转角,铁靴踏地的声响如催命的鼓点。 宋曦死死贴着冰冷的假山石壁,指尖抠进石缝,连呼吸都凝滞——来不及了,他们马上就会拐过来…… 绝望如潮水漫上咽喉,她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指节因攥得太紧而泛白。 ——完了,果然还是会被带回去。 脚步声越逼越近,她甚至能够听见金武卫将士行走间身上甲胄碰撞发出的轻响。 就在这一瞬,阴影里猛地探出一只手,铁钳般扣住她的手腕,狠狠一拽! 宋曦猝不及防跌进狭窄的假山缝隙,后背撞上坚硬的胸膛,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捂住她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 惊魂未定地抬头,却撞进一双沉静狭长的眼睛。 月光从石缝漏进来,勾勒出夏渊渟锋利的轮廓,他嘴角微扬,眼底却沉着意味不明的幽光。 “夏公子?”宋曦气音颤抖,喉间还凝着未散的恐惧。 “嘘……”夏渊渟沾染着夜露的指尖压上她咬破的唇,凉意激得她微微一颤。远处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他俯身贴近她耳畔,温热的呼吸裹着低语:“李焱的人正掘地三尺找你,我知道有一条密道,可以送你们安然出宫。” 火把的光亮突然扫过他们藏身的石缝,宋曦微微皱了眉:“我们?” “不错,”夏渊渟在追兵脚步声逼近的刹那,附在她耳边清晰道:“你兄长……” 他顿了顿,满意地感受她瞬间绷紧的身体,“已经被我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此话当真?”宋曦又惊又喜,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夏渊渟的胳膊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刺破长袍的衣料。 “哥哥他可还平安?” 夏渊渟低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紧绷的指节,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放心,他被我妥善安置,目前很安全。” 宋曦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甚至来不及思考便紧跟上夏渊渟的步伐而去。 宫墙间的阴影如鬼魅般掠过,夏渊渟从小在宫中长大,对此地了如指掌,带着宋曦在错综复杂的回廊间穿行,每一步都精准避开巡逻的金武卫禁军。 夜风裹挟着远处的呼喊声,火把的光亮时隐时现,宋曦的心跳始终未能减缓。 终于,不知走了多久,二人来到一处杂草丛生,枯藤缠绕的庭院。 夏渊渟拨开茂密的灌木,露出假山后隐蔽的密道洞口。 “此地通往一处隐秘的石室,我为了出来找你,暂时先将明湛安置于此,现在你们兄妹二人汇合,可以通过密道一起出宫。” 宋曦:“有劳夏公子,你助我兄妹良多,宋曦无以为报。” 夏渊渟笑了笑,“何必说这些?明湛与我自幼相互扶持,是挚友,更是知己,你是明湛的妹妹,我当然不能丢下你不管。” 宋曦点点头,和他一起下了密道。 密道阴冷潮湿,霉味混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强忍着咳嗽的冲动,紧跟着他一步一步深入无边黑暗。 未几,石室的门就在眼前,宋曦的心跳陡然加速——哥哥就在里面! “明湛就在此地。”夏渊渟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低沉。 宋曦根本等不及,几乎是扑向那扇门,颤抖的手指猛地推开—— “哥——!” 她的声音在石室内回荡,带着重逢的狂喜,可就在她扑向石床的瞬间,指尖触到的却是刺骨的冰冷。 宋煦静静地躺着,面容青白,嘴角凝固着暗红的血痕,而最刺目的,是那把贯穿他心口的长刀——刀柄漆黑,刀刃闪着冷光,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她。 宋曦的呼吸骤然停滞,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宋曦的声音支离破碎,指尖颤抖着抚上宋煦冰冷的脸颊。曾经温柔疏朗的双眼,如今紧紧闭合,她发疯般摇晃他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唤醒他:“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 泪水模糊了视线,最后,她将宋煦逐渐僵硬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额头抵着他已经不再起伏的胸口,血腥味混着药香钻入鼻腔,熟悉的温度却再也感受不到,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阴暗的石室里回荡,像是受伤的幼兽泣血的哀鸣。 石室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夏渊渟的身影拉长在斑驳的墙上,他踉跄着走近,向来沉稳的步履竟有些蹒跚。 “不可能……”他目光恍惚,声音嘶哑,唇瓣轻颤,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颤抖着不敢往下触碰分毫。 宋曦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里映出他惨白的脸色。 所有的理智都化为乌有。 她突然转身,发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站在阴影中的夏渊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你骗我!”她突然暴起,发狠地揪住夏渊渟的衣领,将他拽得一个趔趄,衣料在她指间皱成一团,每一字都带着血腥气从牙缝里挤出,“你说过他已经安全!你还我哥哥!” 她猛地扑上去,拳头如雨点般砸在夏渊渟胸口,每一拳都用尽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绝望和愤怒都发泄出来。夏渊渟没有躲闪,任由她的指甲在脸上划出血痕,眼中的伤痛比她更甚。 “砰——”地一声响,夏渊渟被她推得撞在石壁上,后脑重重磕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鬓角滑下,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着她。 “是我的错……”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唇角却勾起一抹惨笑,“是我没有照顾好他。你打我吧,杀了我都可以……” 宋曦扬起的手掌僵在半空,看着他脸上混合着悲痛与自责的神情,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就在她即将滑落的瞬间,夏渊渟突然瞳孔骤缩—— “等等……”他猛地推开她,扑到尸体前,“明湛手里……好像有东西!” 他缓缓蹲下身,用力掰开那已经僵硬的手指——一个歪歪扭扭的香囊滚落在地,上面绣着两只歪瓜裂枣似的鸳鸯,针脚凌乱得可笑。 宋曦的呼吸顿时滞住。 ——那是她不久前亲手绣给李焱的香囊。 她记得那天自己将它重重摔在地上,而他却珍而重之地捡起来,一直贴身携带,从未离身。 夏渊渟的嗓音顿时沉了下来,面色凝重回头暼了宋曦一眼,“我仿佛在三弟身上看到过它。” “……” “原来如此……直中心脏,一刀毙命。”夏渊渟从她苍白失色的脸色中看到了答案,声音顿时冷得像淬了冰,指尖轻轻抚过宋煦胸口的血迹,“果然是他。三弟下手如此干脆利落,你说,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宋曦浑身剧烈颤抖着,滚烫的泪水砸在丑陋的香囊上,将干涸的血迹晕开一片暗红。 夏渊渟从怀中取出一封染血的信笺,塞进她血迹斑斑的掌心。 “其实自从停用李焱的药,你哥哥的毒已经解了大半。”夏渊渟的声音低沉,“他应该是在……最后的关头苏醒过来了,但是……” “……” “明湛不能白死。”夏渊渟咬牙切齿:“就算豁出我的命,也要为他报仇。” 话未说完,石室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声响。夏渊渟脸色骤变。 “宋曦。”夏渊渟突然攥住宋曦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想清楚——”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刀,“选一项吧。你是要自由,还是要与我一起为明湛报仇?” 自由。 这个词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宋曦混沌的思绪。 恍惚间,哥哥曾说过的话在脑海中不住地盘旋—— “小曦,希望你永远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可如今,说这句话的人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胸口插着凶手的刀,手里拽着她爱人的信物……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宋曦却感觉不到疼。 要报仇吗…… 那意味着她将永远被困在这座吃人的皇城里……双手染血。 那副模样的她,会是哥哥想要看到的吗? 就此离开? 那哥哥的死就会变成一场无人知晓的冤屈,宋家的血仇永远埋在这暗无天日的密道里。 禁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透过石室的缝隙渗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夏渊渟死死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没时间了,宋曦——选!” 视线落在哥哥青白的脸上,又缓缓移到那个染血的香囊上。 ——那是她亲手绣的。 ——也是李焱亲手杀死哥哥的铁证。 “……” 宋曦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砸在地上。 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的冷意。 “我要回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尖刀,一字一句钉进黑暗里。 "——我要给哥哥、给我们宋家讨回一个公道。" 夏渊渟的唇角缓缓勾起,那笑容里带着残忍的满意,他一把拉起她,在金武卫禁军破门的瞬间,悄然离开隐入密道更深的黑暗里——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20章 真面目 夜风裹挟着潮湿的土腥气,从密道墙面的缝隙里渗了进来。 宋曦打了个寒颤,十指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刺破肌肤的尖锐痛感自手心蔓延,温热的血珠渗出,在黑暗中沿着指尖无声滴落。 现在出去,当面向李焱问个清楚吗?哥哥的死,究竟是否与他有关。 ——可问清楚了以后……又能怎样呢? 若他真的是杀害哥哥的凶手,她又能如何呢? 眼前一阵晕眩,宋煦紧攥在掌心的香囊仿佛一根淬了毒的长针,反复刺进她的心脏。 ……那是她喜欢的人亲手杀害兄长的铁证。 “……”心痛如绞,宋曦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特有的铁锈味在口腔蔓延。宋煦躺在密室里的尸体还未凉透,李焱拥着她在她耳畔温声呢喃时怀抱里令人心安的温度仿佛还笼罩着她挥之不去。 既是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爱人,也是残忍杀害她家人的凶手。 恍惚中,仿佛李焱如往常那样逆着晨光为她绾发,可是忽然之间,她手中的发簪忽然一变,化作寒光闪闪的尖刀深深刺入她的心脏。 额角炸裂般突突直跳,疼得宋曦几乎跪倒在地。 她本能地感到害怕,害怕不知道真相,却更怕知道真相…… 密道出口渗入一线天光,石室里宋煦的尸体、夏渊渟蛊惑般的低语、李焱身上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温度——所有画面在脑中混杂撕扯,几乎要将她逼疯。 “砰!” 忽然,一声巨响在耳畔炸裂,火把的光亮顺着石壁攀爬而来,铠甲碰撞声近在咫尺,金武卫高亢的喊叫声破空而来——“速速禀告陛下,这附近有人!” 杂乱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声由远及近,火把的光亮亮得刺目。 还是被发现了吗…… 宋曦心跳如擂,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从出口闪身而出,踩着一地碎雪,在夜色之下疾疾而奔。 夜风夹杂着掠过耳际,恍惚间又听见李焱温柔带笑地轻唤她的名字: “阿曦……” 凄冷的夜幕下,他的话音却化作根根荆棘,狠狠刺进她的心脏最深处,伤得她心肺俱裂。 宋曦一刻也不敢停下,可是忽然之间,四面八方毫无预兆地亮起熊熊火光,四周一片漆黑的废园被照得亮如白昼。 铁靴踏碎枯枝碎雪的声响从各个方向朝她包抄而来,犹如一张不断收紧的网——而她就是不知不觉坠入其中的困鸟,插翅难飞。 宋曦心中一惊,脚下趔趄,后背死死抵一颗着老槐树皲裂的树皮,粗糙的纹理硌得她后背生疼。 分明是数九寒天,背后却渗出淋漓冷汗,浸透中衣,被寒风一吹,冷得刺骨。 宋曦盯着不远处渐次亮起的火光,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浑身上下都不受控制地痉挛。 她一向讨厌雪天。 从前宋府还没有败落时,她活泼贪玩,惹得加重长辈很是头疼。依稀记得那一个寒冬,母亲带着她外出进香,午间在庙里的客房歇脚,她被一只通体洁白的雪貂吸引,趁丫鬟婆子打盹时追了出去,一溜烟进了后山。 那只雪貂毛色如银,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追着它跑过已经结了冰的溪涧,钻过覆满积雪的灌木,全然忘了丫鬟婆子们的叮嘱,直到林间的光线一寸寸暗下去,树影渐渐拉长,像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向她抓来。 她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这才发现四周早已陌生。 风掠过积雪发出低沉的呜咽,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她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阿娘……哥哥……”她小声唤着,声音发抖,却无人应答。 恐惧像潮水般漫上来,她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可每一条路都那么相似,每一棵树都像在嘲笑她的无助。鞋底沾满融化的积雪,裙角被荆棘勾破,小腿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痕,可她顾不上疼,只是拼命跑,直到喉咙干涩发疼,双腿软得再也抬不起来。 天完全黑了。 她缩在一棵老树后,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夜风刺骨,她冷得发抖,却不敢出声,只能咬着嘴唇小声啜泣,生怕引来野兽,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弱,眼皮也越来越沉,寒意渗进骨髓,她蜷缩成一团,意识开始模糊。 好冷……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迷迷糊糊地想,眼泪已经流干了,最后剩下无尽的绝望。 就在她昏昏沉沉,意识眼看快要坠入黑暗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小曦……”少年清朗的清澈的嗓音穿透风雪。 是哥哥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想回应,却发现自己连哭喊的力气都没了。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刺破黑暗,她颤抖着伸出手,终于在那片光影里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宋煦提着灯笼奔来,发梢眉角都结满冰凌,靴底竟磨得见了棉絮。 “小曦!”宋煦喘着白气把她裹进大氅,掌心冻疮蹭过她脸颊,胸膛剧烈起伏颤抖的嗓音里带着清晰可见的后怕:“还好……还好哥哥没有弄丢你。” 她死死攥住他的衣襟,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所有的恐惧、委屈、后怕,全在这一刻决堤。 宋煦紧紧抱着她,掌心贴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别怕,哥哥在这里……哥哥带你回家。” “哥哥……”她眼角一酸,扑倒对方怀里放声痛哭,“我还以为我偷偷跑出来,阿娘阿爹生我的气……大家都不要我了……我还以为这个世上只剩下我一人。” “傻丫头,”宋煦轻抚着她的头发,每一个字音都轻而坚定:“我们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有哥哥在,你永远不会无家可归。” 宋煦的话在心底翻涌,却化作带倒刺的钩子……承诺永不丢下她的人,如今静静躺在地下里,而凶手或许就是她的枕边人…… 这个世界上,我最后的亲人也没有了。 后知后觉的钝痛这才汹涌而来,淹没她的每一寸神经,可她却不能哭……一旦发出声音来,金武卫就会追过来。到了最后,她只能把痛苦和绝望咬烂了,嚼碎了,当作一团血气深深吞进肚子里。 我终于一无所有了。她想。 夜越深,雪越重,宋曦已经精疲力尽,脸上头发上沾染着一层细雪,只是背靠着大树站着都觉得吃力,再也挪不动分毫了。 “就在这附近!” “给我搜!” “……” 金武卫统领的暴喝中,火光忽然向两侧分开,靴底碾过碎雪的声音中,四周的嘈杂瞬间静止。 "阿曦。" 李焱的声音穿透夜色传来,低沉冷冽,像一把刀直抵她后颈。 “我知道你在这里。” 宋曦咬紧牙关,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自己是走出来。”李焱的脚步声停在密道外,很近,“还是我过去找你。” 李焱的声音比夜风更冷,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宋曦甚至可以看见他投在雪地上的影子。 宋曦呼吸骤然急促,后背抵上冰冷的石壁。 她是要出去方面向他问个清楚,可他越是步步相逼,她就越不想顺从。 宋曦死死咬着牙,一动不动。 沉默片刻后,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 “娘娘!救救奴婢——” 宋曦浑身一僵。 那道声音算不上熟悉,可她不久前才听见——是小宫女茉莉的声音。 透过树影的缝隙,她看见李焱身边的金武卫单手扣着茉莉的后颈,将人按跪在地上。 茉莉脸色苍白,泪流满面,脖颈被金武卫掐得泛红,几乎喘不过气。 “我数三声。”李焱盯着树林,仿佛与她相忘,眸色阴沉,“她疏忽大意,没有伺候好贵妃,理应受罚,你不出来,我便重重罚她。” 宋曦猛地呆住,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李焱已经开始计数。 "一。" 宋曦的指尖发抖。 茉莉是无辜的……被她打昏,本就是受了无妄之灾,她又怎么忍心她再因自己获罪? "二。" 茉莉的哭声更凄厉,挣扎着想要跪地求饶,却被金武卫牢牢控制。 宋曦眼眶刺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她恨他的步步相逼,更恨自己的犹豫不决。 "三。" “住手!” 她终于听不下去,从树影后踉跄着现身,夜风灌进肺里,冷得她浑身发抖。 李焱命人松开茉莉,目光死死锁在她身上。 “你果然……”他面色低沉,一字一顿道:“你果然对每一个人都很好,除了我。” “煜昭。”宋曦动了动唇,声音却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了?”她问。 变成这般决绝、偏执、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茫茫雪光下,李焱的脸色比她想象中更苍白。他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冷笑。 “……”他一步步逼近,宋曦下意识往后退,可是身后就是苍天大树和森冷宫墙,她早就已经退无可退。 转眼间李焱已经在她面前站定,伸手扣住她的下巴,“我一向如此。” 宋曦一时惊愕,下一刻却如醍醐灌顶——是了。他是皇帝,自古能登上皇位的人,谁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又怎么可能温润如玉、天真纯澈? 是她太蠢,是她把他想得太好、太简单。 宋曦仰头看他,眼泪无声滑落。 “来人,”李焱冷冷道:“护送贵妃回宫。”——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120-130 第121章 一去不返 夏竹秋萍拨开人群冲了过来,一左一右搀起宋曦往凤仪宫的方向走。宋曦没有挣扎,像一具失了魂的傀儡,任由宫女和金武卫“护送”她穿过重重宫门。 寒冬的夜风簌簌而过,宛如刀子般刮过她的脸,宋曦无力地低着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皮肉被刺穿的疼痛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凤仪宫。 李焱气势汹汹拾阶而上,刺金龙纹的袍袖被风扬起,沿途的宫女太监如潮水般渐次跪拜。 砰—— 殿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骇人的巨响。 李焱挥退众人,一把捞过宋曦,将她打横抱起扔在榻上。 “你就这么想要离开我?”李焱翻身压在她身上,双手手肘压在她的肩膀两侧,宋曦清晰地看见他绷紧的下颌线和眼底烧得通红的怒意。 她淡漠道:“你是才知道吗?” “我早就告诉过你,想都不要想。”李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俊美深邃的眉眼一瞬间变得有些扭曲,而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曾经让她无比安心熟悉的气息,此刻却让她心脏隐隐生疼。 “……”宋曦听而不闻,缓缓别过头,用力咬着下唇,眼眶通红得像要滴血,直到猩甜的血腥气息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才惊觉自己竟生生咬破了唇瓣。 “看着我!”李焱恼怒地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过脸来看着自己,另一只铁钳般的手扣紧她纤细的手腕:“是我待你不好吗?还是这宫里有什么让你厌恶?一直以来,我都对你有求必应,所以才让你——” “我可以见见哥哥吗?” 宋曦忽然出声打断他,她的声音很轻,飘忽得如同夜色里一拂既散的薄雾,可听在李焱耳中却重如惊雷。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在她腕间留下一圈红痕,怔了半晌才想出一套连自己都不信服的说词:“他在养病,有太医院的人精心照料,你还生着病,不必分神操心旁人,待你病愈,我自然会让你们相见。” “他不是旁人,他是我哥哥啊。”宋曦自嘲般地笑了笑,嘴角轻轻勾勒出一个弧度,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滚落。 李焱被她忽如其来的眼泪震住,不禁松了松手上力道,手忙脚乱擦去她眼角的碎泪,慌乱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煜昭,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宋曦猛地推开他坐起身来,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哥哥他,其实已经不在了吧。” 寝殿内一时安静如死,只剩二人越发清晰的呼吸和心跳声。 “你……”李焱难掩眼底的错愕,下意识道:“你都知道了?” 宋曦无力地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李焱的神色更加慌乱了,下意识去拉她的手:“他才走失不久,我已封锁宫门并加派人手抓紧寻找,阿曦放心,一定很快就能找到……” “走失?”宋曦冷冷一笑,“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如何走失?李焱,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骗我吗?” 李焱满面疑惑:“你什么意思?” 宋曦听而不答,反而抓住他的袖子,指尖在精致的刺绣暗纹上一划而过,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好,那我再问你,送你的香囊呢?” 李焱明显一怔,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晦暗的天光下,她清楚地看见他眼底闪过一瞬的茫然。 “香囊……”李焱直起身来,蹙着眉在腰间乱摸,脸上的神情越发迷惑而慌乱: “奇怪,明明带在身上,怎会不见了……”李焱皱眉,语气里的困惑清晰而真实:“对不起,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怕不是不慎掉在哪里了,我马上命人去找……” “不必了。”宋曦松开手,眼泪突然就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灰意冷,眼神陌生得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李焱被她的目光深深刺痛,心头蓦地一紧,伸手想触碰她的脸:“阿曦,你别这样看我……” “我累了。” 宋曦微微侧身避开,衣袖从他指缝间滑过,像是抓不住的流沙。 “也好。”李焱的声音比夜风还冷,击掌招来宫人时,说出的却是: “贵妃畏寒,地龙再烧得暖和些,好好伺候,若再出乱子,朕绝不手软!” “是。” * 宋曦吹了一夜风雪,受了凉,加上情绪波动得很厉害,寒意便如毒蛇般顺着经络侵入五脏六腑,当夜就发起了高烧,太医们轮番守候在凤仪殿,汤药换了无数副,银针起了又落,直到第二日天亮,骇人的高热才渐渐退去。 病情反反复复持续了很长时间,待她彻底痊愈时,檐下的冰棱早已化作春水,御花园里的碧桃开得正艳。这场病横跨了整个寒冬,待宋曦恍然惊觉时,连廊下的燕子都已筑好了新巢。 养病期间,李焱待她一如往常、极尽温柔。只要她不提不提离宫、不提兄长,纵是要摘星揽月,李焱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命人搭梯子。 但他也不再允许她随意走动,凤仪宫外的守卫也比过去多了许多,宋曦的日子开始变得格外清闲——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披衣起身后便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望着窗外新发的柳枝出神。 一开始,李焱以她重病未愈、春寒料峭恐伤元气为由不许她出门,到了后来,仿佛连她自己都习惯了这般囚鸟似的生活。 除了发呆出神,她偶尔还与映画等人闲话家常,或是逗逗果子,一直待到日影西斜,李焱下朝回宫。 潘颖因泄露当年旧事彻底遭到李焱的厌弃,连最后的体面都不愿给她,几次三番提出废后,最终都被潘太后以死相逼勉强劝下。李焱虽留她后位,却斥令其不得踏出飞凰殿,宫中便像是完全没了中宫皇后一般。 偌大的后宫,顿时只剩宋曦一名后妃。 李焱待她确实体贴,知她畏惧生育之苦,行房时总是准备充分,动作也格外轻柔。这般隐秘的体贴,不知何时传到床帏之外,经六宫众人口耳相传,竟成了“圣上不欲贵妃诞育皇嗣”的流言。 当然这样的闲言碎语是传不进凤仪宫的,日子就这么平和安宁地往下流淌,有时候就连宋曦自己也恍惚就要忘记一直以来横亘在她与李焱之间的隐瞒、欺骗和血海深仇。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月有余,直到夏渊渟忽然寻了过来。 他尚未暴露身份,目前仍以太医院左院判的身份蛰伏宫中,仿佛一条藏起獠牙的毒蛇,正在等待时机一跳而起给予敌人最致命的伤害。 “我已将明湛葬在凤凰山上,你稍可安心。”夏渊渟递给她一个精致的瓷瓶,“断肠草汁液,只需一滴加入茶中,杀死明湛的凶手就能暴毙。” “……”宋曦沉默着接过瓷瓶,将它重重按在心口。 …… 寒风一吹,宋曦倏然回神,窗外隐隐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片刻后李焱走了过来,伸手环上她的肩膀。 这个动作太自然,自然到宋曦差点忘记他们之间,早已隔着血海深仇。 馥郁的龙涎香气在寝殿内无声蔓延,春色如水流淌…… * 一转眼到了初夏。 “娘娘,陛下命人送了新摘的荔枝来。” 茉莉出现在帘外,托盘上琉璃盏中,冰镇过的荔枝凝着水珠,鲜红欲滴。 生于岭南额荔枝,经千里跋涉出现在盛京城中,竟仍新鲜得仿佛刚从枝头摘下,也不知这一路上跑死了几匹马。 她捻起一枚荔枝,鲜红刺目的外壳一时间与宋煦胸口上干涸的血痂重合。 ……拖了这么久,是时候该动手了。 宋曦猛地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与此同时,凤仪殿门开合,下了朝凤李焱迈步进来。 “我记得你从前在凤凰山,你最爱这玩意,怎么,现在不喜欢了吗?”他瞥了眼宋曦手边动也未动的荔枝,抬手示意宫人撤下去换新鲜的来。 凤凰山中物资匮乏,食能果腹便已经很不容易了,哪里还有资格挑喜欢和不喜欢? 只是荔枝香甜,甚合她的口味,她还是喜欢的。 就像事到如今,她仍然喜欢着凤凰山里的煜昭一样…… 喜欢他,也恨着他。 恨他、恨潘颖、恨夏渊渟。 恨他明明就是凶手,却不能做到将构陷宋家、杀害哥哥的事永远瞒着她……若他能瞒她一辈子、若真相她到死都不知道,那么那些沾染鲜血和谎言的过往对她来说是不是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样她还能继续心安理得地爱着他…… “煜昭,”仿佛过了许久,她很轻地开口:“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能一直留在凤凰山中,那该有多好……” 可他是皇帝,他怎么可能永远与他隐与山林之中呢? “你想凤凰山了?”李焱稍显兴奋的话音打断她的思绪:“我这就让人安排出行,这个时节,山中一定很凉快,一起去散散心也好。你若喜欢,我也可命人在山中修建行宫,往后每年我们都可以前去避暑……” “不必了。”她无力地笑了笑:“故地重游只不过是刻舟求剑罢了。” 她想要的,早就已经不在哪里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22章 刺杀 夏夜深深,夜风透过半开的窗窜了进来,拂起宋曦耳边细碎的鬓发。 “阿曦。”李焱拉起她的手,五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我知道你不喜欢留在宫中。你且再等等,待我完成我应该做的事、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我便退位,到时候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可好?” 宋曦差点笑出声来。 退位?退隐?不曾拥有时便千方百计想要拥有,一旦拥有了,只会想方设法攥得更紧。李焱迎娶权臣之女、在朝堂上排除异己为的绝对不是大权在握后轻而易举说出“退位”二字。 “忙了一天,”她微垂眼帘,迅速收敛心神,端起一盏茶水递到李焱手边:“喝点水吧。” 李焱不做他想,顺手接过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直勾勾望着宋曦,说:“你不信我?” 宋曦只道:“我朝开国至今,我还见主动退位归隐的帝王。”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李焱笃定道:“我既然敢在你面前说,就必定会做到。” 宋曦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目光却其中落在他手里的茶盏上。 无色无味的断肠草汁液已被她悄无声息融入茶中,只要他喝下去…… 宋家的血债、哥哥的血债就清了。 李焱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他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如潭:“你怎么不问我在做什么事?” 宋曦淡漠道:“与我没有关系。” “如果我说与你有关呢?” 宋曦:…… “罢了,”李焱握着她的手,温声道:“到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了。坐上这个皇位本来就非我所愿,如今若不是为了完成那件事,我早就退位了……只是我至今没有子嗣,也不知皇位今后要传给谁好。” 宋曦恍然道:“你很想要孩子?” “说不想,那是骗你。”李焱略微收紧五指,拇指指腹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不过你别误会,我既知你不想要孩子,便不会逼你,只要你我永远在一处,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子嗣,往后从宗室里择选合适的孩子过继便是。” 宋曦瞄了他一眼—— 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留在宫中的人是他,说不会逼她做不愿做之事的人还是他。 多可笑。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晚上都这么看我?”李焱回望着她,顺手端起茶,青瓷茶盏在他手中微微倾斜,琥珀色的茶汤眼看就要倾入他唇齿间时—— 不知怎么的,有那么一瞬间,宋曦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想都没想,几乎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忽然伸手夺过李焱手中茶盏。 “凉茶失味。”她霍然起身,声音微颤,“我让人换新的来。” 李焱懵然抬头,眼底的惊诧一闪而过,但是很快又轻轻勾了勾唇瓣,浅浅笑道:“不必了。阿曦对我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 “……” 他亦跟着起身握住她的手,双手温暖而有力。 “夜已经深了。”他牵着她走向龙榻,帷帐落下的瞬间,他眼底的爱意与渴望清晰可见。 “……”宋曦被安放在高床软枕间,她闭着眼,任由李焱温暖而熟悉的手攀上自己的腰。 衣带如流云般散开,肌肤相贴的刹那,她发现自己早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她多一些,还是恨他多一些…… 殢雨尤云,未肯即休,灵犀一点,麝兰半吐。 少顷,雨住云散,二人交颈而卧,直到夜深人静,李焱沉沉睡去时,结实的手臂仍霸道地环在她的腰间,掌心紧贴着她的小腹,仿佛连在睡梦中都要确认她的存在。 宋曦忽然睁开眼,借着窗子里漏进来的月光抬眸看他疏朗的睡颜。 只见李焱的呼吸声均匀而绵长,眉头却微微蹙起,似有无限心事,与当年山中重伤的少年如出一辙。 如果当初煜昭没有离开凤凰山就好了。她想,可是很快又自嘲似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煜昭,他是李焱。 宋曦起身走到外间,从妆镜台中取出一件东西。 ——是那年在鲤城夜市,李焱送给她的银簪。当年卖簪子的店家说,这根簪子雕工最为精致,簪头一支独秀,取自一心一意、白首不离之意,寓意他们二人定能白头到老。 月光透过茜纱窗透了进来,在簪尖掠过一点森冷的寒芒,宋曦将那簪子攥入手中,簪头的纹路深深硌进皮肉,却比不上心头万分之一的痛。 她缓缓将簪子抵上自己纤细的脖颈,冰凉的触感一掠而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喉间脉搏跳动的地方,清晰地感受到金属的锐利。 只要再用力一点,朝脖颈下轻轻一刺,所有的一切就能结束这一切了…… 所有的爱恨、恩仇、隐瞒和欺骗,都将如云烟消散。 她也不必在爱人与家人的仇恨中苦苦挣扎…… 寝殿里间,李焱仿佛在睡梦中动了动,口中发出无意识的、犹如满足的般的轻声喟叹: “阿曦……” “……” 宋曦浑身僵硬。 一滴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滑落,砸在地面上,晕开一片浅浅的水痕。 她攥着银簪缓缓靠近床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李焱的呼吸平稳绵长。他睡得很沉,锋利的眉目舒展开来,平日里属于帝王的赫赫威压淡去不少,竟显出几分少年般的青涩稚气。宋曦垂眸望着他,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这双刚刚与他十指紧扣的手,此刻却准备要亲手结束他的性命。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瞒好我,偏偏让我知道真相? 她在心底无力地质问,喉间涌上腥甜。兄长胸口扎着尖刀的模样翻来覆去在眼前闪动,可自相识以来,与李焱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的记忆同样在脑海中逐一闪过。 爱与恨在胸腔里撕扯,心脏好像陡然破了一个大洞,每一次的呼吸都好好像硬生生吞下一把刀。 银簪高高举起时,再一寸一寸落下,月光给簪子度上一层冷冷寒芒,眼看冷光闪闪的银簪就要抵上李焱的脖颈时,剧痛忽然从心口炸开,宋曦举簪的手悬在半空剧烈颤抖,眼中泪水簌簌而下。 “对不起……哥哥……” 她终是停了手,在心底对死去的兄长无声忏悔,手中银簪却陡然转向,冰冷的金属贴上自己颈侧脉搏。 无法手刃仇人,自裁谢罪也算是一种解脱。 只是不知黄泉路上,哥哥亡魂可愿见她这个无用的妹妹? “你就这么不想活?” 忽然,李焱的声音骤然在黑暗中炸开,如同惊雷劈落,“与我在一起,你就这么痛苦?” 宋曦还未反应过来,手腕便被铁钳般的大掌狠狠攥住,手里的银簪被劈手夺过,下一秒就“铛”地一声跌落在地,在一片死寂的寝殿中格外刺耳。 宋曦恍然地抬头,正对上李焱猩红的双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睡意?分明早就已经醒来了。 “与我在一起,当真让你如此厌恶?”李焱坐起身,暴怒地捏住她的手腕,直勾勾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究竟哪里错了,让你厌恶得几次三番要杀死我?先是下毒,再是刺杀,可你若当真恨我入骨,为何事到最后却又反悔?” 下毒……刺杀…… 原来一直以来她的所有小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 宋曦深深吸气,迎上他的视线,一字字道:“因为你杀了哥哥!” 李焱浑身一震,瞳孔骤缩,眼底的困惑和不解清晰可见: “宋煦死了?怎么会——” “事到如今,你还要假装一无所知事不关己吗?”宋曦忽然挣脱桎梏,从衣袖中掏出那个自己亲手缝制的香囊重重摔在李焱脸上:“你找不到的香囊我替你找到了!你猜猜在哪里?就在我死去的哥哥手中!你太大意,没有检查他的尸身,否则怎会留下证明你就是凶手的铁证?李焱,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泪水模糊了视线,仿佛又看见哥哥冰冷的尸体躺在血泊中,胸前插着匕首——手里攥着她曾满心欢喜亲手为李焱缝制的香囊…… “我……我真不知道……”李焱茫然地拾起那香囊,下意识去抓宋曦的手。 “不要碰我!”宋曦用力一挣,指甲狠狠划过李焱的脸,在他的侧颊上留下三道血痕。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李焱被伤了脸,却不避不让,反而将她死死按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 “阿曦,你冷静一点。”他嗓音嘶哑,像是被烈火灼烧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痛的喘息,“你想想,我若真要杀宋煦,为何这些年遍寻名医救他?为何——” “骗子!”她厉声打断,声音里裹挟着滔天的恨意,“你救他?你的药只会让他昏迷不醒!” 她发狠地咬住他的手腕,牙齿深深嵌入皮肉,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溢满口腔。 李焱闷哼一声,却仍不肯松手,只是眼底的痛色愈发浓重,像是被逼至绝境的野兽。 终于,他眼底最后一丝克制崩裂,抬手一记手刀劈在她后颈。 剧痛袭来,宋曦视线开始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 “别怕……”他低哑的声音里竟带着哽咽,滚烫的泪砸在她脸上,烫得她心尖发颤,“睡一觉,就都忘了。” 她想要挣扎,想要哭喊,可意识最终仍是如潮水般退去,沉入无尽的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23章 故人来 李焱已经七日未曾踏入凤仪宫。 后宫流言四起,都说贵妃失了圣心,话语中不甚唏嘘。但不知是后宫的流言没有传入宋曦耳中,还是她根本浑不在意,自那日刺杀失败后,宋曦仿佛一具失了魂的躯壳,只是每日倚在窗边,望着庭中日渐枯败的梅树发呆。 直到这日,夏渊渟再次以太医院请平安脉的名义踏入凤仪宫,身后还跟着一名手提医箱,佝偻着背、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的老太监。 宋曦挥手让宫人退下,李焱显然早有交代,只要她不提离宫,她的一切需求用度都能够被满足,夏渊渟又是时常出入凤仪宫的太医院院判,宫人们早已习以为常,此刻见她示意,映画等人立即垂首敛目,悄无声息退出殿外。 “出了什么事?为何迟迟不动手?”众人都离开后,夏渊渟直截了当问道,眼底的讥诮和不耐一闪而过:“莫非你对杀死明湛的凶手还心存爱意?” 宋曦指尖一抚鬓边披散着的长发,苦笑道:“我试过,但失败了。毒药也好,利器也好,都被他收走了,如今着凤仪宫一切有可能取人性命的器物都没有,就连绾发的簪子他都没给我留一根。” 夏渊渟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审视般的视线在她身上一扫而过:“是没有办法,还是你心软下不了手?” 宋曦:…… “我明白了。”夏渊渟见状,冷冷道:“你犹犹豫豫不肯下手,不过是因为对李焱心存爱意,我能明白,也能理解。” 宋曦无力道:“我不是……” “你的决定,我本不该置喙,可你是明湛的妹妹,我觉得至少应该让你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你爱着的人,是不是像你爱他一样爱着你。”说着他一抬手,召来身后的老太监,“不如让国公爷亲口告诉你,当年到底是谁出卖了你的行踪。” 话音刚落,那老太监便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 宋曦呼吸一滞,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这张脸……这张脸! 哪怕岁月蚀刻了皱纹,哪怕滔天权势早已腐朽成灰,她也绝不会认错!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上——当年,这张脸的主人无数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满目森然,那时的他何等威风,锦衣华服,贵不可言,赫赫威严如山岳般不可逼视。 如今他竟佝偻着背,满面风霜。 正是端国公。 “宋姑娘,别来无恙。”端国公咧开嘴,嘶哑的声音像是被粗粝的石块摩擦过后的砂石,“还记得老夫吗?” 话音窜入耳中的瞬间,犹如一条看不见的毒蛇顺着脊背缓缓爬过,引来一阵又湿又冷的黏腻感,宋曦不禁一阵恶寒。 “端国公。”宋曦强忍心中厌恶,眼睛一眨,望着端国公,满目费解道:“您老什么时候做了太监?” “你——”端国公沟壑纵横的老脸一阵青白,声量似乎也跟着拔高了几分,“老夫虽然落魄,却还没有沦为阉人,如今乔装打扮进宫,是受恩公所托,将当年真相告之于你!” “恩公?”宋曦一瞄夏渊渟,浅浅笑了笑:“二殿下当真神通广大,不知端国公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闲话少说。”端国公冷哼一声,眉宇之间似乎又悄然显现出几分过往的赫赫威风:“老夫知道,当年我儿冯磊告诉你,他能进入凤凰山找到你,是因为偷盗了当今圣上随身携带的凤凰山中路观图。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那路观图,是皇上亲手交给我儿。” 宋曦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你说什么?” 端国公冷笑一声,“你在我府中甚久,当知我儿秉性,他一个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好端端的,如何精准从一个衣裳褴褛的年轻人身上搜出地图?该图又恰好指向他房中逃奴的藏身之处?” 说到这里,端国公顿了顿,抬起松垮的眼皮一瞟宋曦,眼底的恶意清晰可见: “那路观图,是当今圣上亲手交出。当年顾氏叛党做乱,皇帝逃出宫城,再出现时身上无任何可以佐证身份之物。也是他运气好,撞见我儿带人四处搜寻捉拿逃奴,李焱表明身份,奈何身上并无信物,他见我儿将信将疑,又带着人马四处搜寻逃奴,便奉上地图,告知我儿山中有罪臣之女窝藏,作为交换,请求我儿给予藏身之地……” “你胡说!”宋曦忍无可忍,豁然出口打断他:“他知道那地图对我来说事关重大,他绝不可能如此对我!” 端国公听而不答,自顾自继续道:“李焱虽喜欢你,却更爱他自己。与他自己的性命、皇位相比,一个山野女子的生死又算什么?后来你知晓地图外泄一事,李焱又倾心于你,怕你知晓自己的行踪原是为他所泄露,便暗中威胁我儿,只让他在你面前承认路观图系他偷盗,否则便要将花楼谋反一案的罪名尽数推到他身上并处以极刑。” 端国公说着,浑浊的双眼里竟豁然涌出泪来,“我儿自小金尊玉贵、被人捧着护着,何曾经历如此变故,被皇上一番威胁恐吓,哪有不从的道理……可是、可是即便他已按照李焱的指令行事,李焱却没有遵照约定饶他一命……我儿……我儿不久之后还是庾毙狱中!” “……” 端国公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将宋曦钉在原地,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焱暗自处置了我儿,又要为你出气讨你欢心,不久之后就将我端国公府夺爵发配……老夫一把年纪,几次三番差点死在路中,幸得恩公相助,才得以苟全性命。我儿虽顽劣,又牵扯花楼一案,却不该再背负莫须有的罪名。”端国公的眼睛里流淌出浑浊的泪水:“当今圣上……哼,什么圣上,不过也是言而无信、为夺权谋位不择手段的小人罢了!” …… 夜雨倾盆。 仿佛没过几天,又好像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许久,李焱终于还是忍不住,重新踏入她的凤仪宫。 宋曦静静坐在窗边,墨雪清丝如乌云披散,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瘦削,素白的衣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散。她微阖着眼,面容平静,却透着一股死寂般的苍白,仿佛早已抽离了这人世。 李焱一走进来便看到这一幕,心头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时间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他快步上前,在她身旁坐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肩,像是怕惊醒一场易碎的梦。 “近日朝中事务繁忙,崔家潘家似有同气连枝之意,我俗务缠身,不是故意不来看你。阿曦,你不要生我的气……” 宋曦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仿佛没有听见李焱的话。 “听宫女说,你前几日传了太医……”李焱有些急了,声音低哑,带着压抑的关切,微微倾身,唇几乎贴上她的耳畔,“是哪里不适?怎么不告诉我——” 宋曦终于动了动,抬起眼睛看了他许久,忽然很轻地笑了笑:“李焱,你每日这般在我面前演戏,你不累吗?” 李焱面上的表情一滞,眼底的困惑清晰可见:“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 电光火石间,宋曦径直抽出那日夏渊渟悄悄递给自己的短刃,毫不犹豫地刺向李焱胸膛。 “噗嗤——” 刀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李焱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浑身一震,瞳孔骤然紧缩,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鲜血正缓缓洇开,染红了他的衣襟。 “阿曦?” 他缓缓抬眸,对上她的眼睛,喉间滚动,茫然问道: “……为什么?” 宋曦却没有说话,只咬着牙,十指仍紧握着刀柄,指节泛白,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握紧刀柄往血肉深处重重推了推,甚至用力一拧——哥哥曾经告诉过她,如果遇到危险,该如何制敌伤敌、如何给敌人最致命的一击……如何伤人更深、伤人更痛。 ——这一刀,她终究是刺了下去。 鲜血顺着襟前的伤口蜿蜒而下,温热的鲜血染红宋曦的手。 “疼吗?”宋曦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喘息声,双目直勾勾盯着李焱,一字字道:“当初哥哥被你杀死时,比你更疼……当年我被端国公世子捉回府中饱受折磨时,我也很疼啊!” 她苍白着脸,猛地拔出刀,眼泪簌簌而下。 “阿曦……” 雷声轰鸣,刺目的闪电划过天际,照见李焱唇边溢出血线。他仿佛没有听见她含着血气的质问,分明已伤重,却仍固执地抬手想擦她的泪:“别哭……受伤的是我……咳咳……你哭什么?” 伤口血流如注,李焱的意识似乎渐渐到了模糊的边缘,他捂着胸前的伤口踉跄起身,似乎想抓住宋曦,如往日那般拥她入怀,口中仍下意识般不住安抚道:“没事的……这一点小伤,我能处理得很好……别怕……” 话音未落,听见异响的宫人便如潮水般冲了进来,震天的呼喊惊叫声中,李焱终是脚下一软,彻底失去意识栽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24章 风水轮流 刀锋刺入血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鲜血瞬间浸透衣襟,浓郁的血腥气息顿时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李焱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闷哼,虽身受重伤,却在看见她垂泪滴瞬间,近乎本能地抬手,想擦去她眼角的碎泪: “阿曦别哭……受伤的是我……咳咳……你哭什么?” 伤口血流如注,李焱捂着胸前的伤口踉跄起身,似乎想如往日那般拥她入怀,口中仍下意识般不住安抚道:“别怕……这一点小伤,我能处理得很好……别怕……” 话音未落,听见异响的宫人便如潮水般冲了进来,震天的呼喊惊叫声中,李焱脚下一软,竟彻底失去意识栽倒在地。 凤仪宫里的太监宫女被眼前一幕震在原地,偌大的寝宫一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半晌过后,才后知后觉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陛下——!” “来人!护驾——” 寝殿里响起宫女太监惊恐的尖叫,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金武卫禁军闻讯蜂拥而入,见到眼前一幕,瞬间乱作一团。 “陛下遇刺!” “护驾!快传太医!” “保护贵妃!” 金武卫首领厉声断呵,转身欲向宋曦行礼时,却惊见她手里带血的尖刀,面色骤变的同时拔剑指向宋曦,“陛下遇刺!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离开凤仪宫!” 刹那间宋曦浑身失力,手中的匕首“铛啷”一声落地。 长长的羽睫轻轻颤动间,她下意识垂首,缓缓捧起双手,视线落在自己染血的双手,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是他的血。 她终究……还是伤了他…… 宫女太监从她身边匆匆越过,手忙脚乱搀起昏死过去的李焱匆匆送入内殿,与此同时,年轻的金武卫首领在她面前站定,语气冷厉目光森然:“贵妃娘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曦看了看自己的手,继而又抬头看他,声音飘渺得犹如一拂既散的尘埃:“你看不出来吗?我……动手刺伤了他。” 金武卫双目怒睁,手中利剑出鞘横于宋曦脖颈之上:“你竟敢弑君——” 与此同时,一声掐尖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太后娘娘到——” 金武卫神色一凛,收剑入鞘,带领下属恭身跪地:“微臣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皇上!” 收到消息的潘太后匆匆赶来,径直越过外殿跪倒一地的宫人,直奔内殿。 李焱的床榻前已是一片混乱,太医们刚到,正在龙榻前手忙脚乱地止血,而李焱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胸前伤口血流如注,唇边仍有鲜血不断溢出。 潘太后乍见眼前裂心一幕,差点没两眼一翻昏死过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是谁将我皇儿伤重至此!” 秦福广带领一众宫人伏首跪地:“太后娘娘息怒!陛下与贵妃娘娘在宫中叙话,无人随侍在旁,奴才等人听见异响闯进来,便看到陛下……陛下胸口中刀倒落血泊,而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她……” 潘太后闻言,胸口急剧起伏,目光一扫越过屏风,瞬间锁定宋曦,眼中怒火几乎要烧穿她的皮肉。 “你这个毒妇!” 潘太后霍然起身,大步走出内殿来到宋曦面前。 下一刻,“啪——”地一声脆响响彻寝殿。 潘太后厉掌高高扬起,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宋曦脸上,宋曦被打得重重偏过头,踉跄着后退几步,嘴角渗出血丝,却只是木然地站着,不辩解,也不反抗。 “贱人!吾儿待你不薄,你竟伤他至此!”潘太后颤抖的指尖指向宋曦,厉声道:“来人!把这个毒妇给哀家拖出去,即刻杖毙!” “这……”年轻的金武卫首领陡然一惊,还未来得及应声,秦福广便从殿内膝行而来,跪倒在潘太后面前。 “太后娘娘息怒!陛下爱重贵妃,其中怕是有误会,还请娘娘手下留情,暂留贵妃一条性命,等陛下醒来亲自定夺!” 潘太后一脚蹬开秦福广,伸手捏住宋曦的下巴,嗓音森寒道:“贱人,你且说说,是不是你伤的皇上。” 宋曦不闪不避,声音平静如死:“是。” “凶手供认不讳,哀家看谁还敢维护她!”潘太后怒斥一声,反手又甩了她一个巴掌,怒斥:“毒妇!直接杖毙倒是便宜你了……来人,把她押入死牢,严加看管!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哀家要你生不如死!” “是!” 金武卫领命上前架住宋曦,粗暴地将她往殿外拖拽。 在被带离殿门的那一刻,宋曦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龙榻前,太医们神色凝重,低声商议,夏渊渟的身影隐隐藏于人后,俊朗的面容隐于阴影之中,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而李焱的胸口仍不断渗出血,染红了一大片前襟。 有那么一瞬间,宋曦的心也被看不见的利刃深深扎了一刀,裂开一个看不见的大洞,无形的冷风直往里灌,五脏六腑都好似要结成了冰。 * 死牢阴冷潮湿,暗无天日。 宋曦被投入牢中,所幸无人苛待,狱卒甚至奉秦福广之命悄悄送来干净的棉被和热食,只是避过头去的时候,能听见他们压低声音的小声议论。 ——毕竟,身为圣上心尖上的人,即便犯下弑君之罪,在李焱生死未卜之前,谁也不敢轻易动她。 牢房里不辨日夜,宋曦蜷缩在角落,整日整夜地盯着牢房上方那一方小小的铁窗,月光偶尔洒进来,像是李焱温柔缱绻的目光。 她不敢睡,甚至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匕首刺进李焱胸膛的画面,鲜红的血色充斥着整个视野,耳边仿佛还能听见他低哑的喘息。 “煜昭……” 她低声呢喃,眼泪无声滑落。 她应该是要恨他的,可当手里的利器真正刺入他血肉的那一刻,她的心却比过往任何一刻都疼得厉害。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死牢的牢门忽然被人打开。 宋曦缓缓抬头,逆着晦暗的天光,一道雍容华贵的熟悉身影缓步走进来。 潘颖的面容一寸一寸显现在阴影之中。 潘颖进来后,先是环顾四周,接着微微勾起唇角,很轻地笑了一下:“贵妃,好久不见啊。” 她穿着一袭暗红色凤袍,发间金钗熠熠生辉,与阴暗潮湿的牢狱格格不入。 宋曦抬起眼睛与她对视,二人一时沉默无言。 最终,还是潘颖先开口,声音轻缓,话音里的傲慢和自得仍清晰可闻。 “宋曦,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本宫的吗?” 宋曦抱着膝盖倚墙而坐,顺着她的话随口道:“问什么?” 潘颖微微抬起下巴:“你就不想知道,皇上如今怎样了?” 宋曦的手指微微蜷缩,语气轻缓,竟带了几分轻描淡写的意味:“我那一刀……刺得颇深,他大概已经死了吧。” 潘颖微微眯起凤眸,意味不明的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扫视,仿佛重新认识她一样。 “本宫过去怎从未发现,你竟是如此一个冷心冷肺、冷血冷情之人。” 说罢,她跟着轻笑一声,眼底却毫无笑意:“你说对了一半,你那一刀刺得极深,他伤得很重。虽然还没死,但也活不长了。” 宋曦很轻地“哦”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如今这番模样,潘颖顿时生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所有争荣夸耀、落井下石的心思瞬间浅淡了许多,看什么都变得无趣起来。 她皱着精心描画的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曦,眼珠一转,忽然又问: “那你知道,我今天来做什么吗?” 宋曦沉默片刻,闷声道:“大概是来杀我的吧。” 潘颖笑了,眼底冰冷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杀你?那多无趣。” 说着,她缓缓上前,在宋曦面前站定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还记得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戚夫人的故事。” 宋曦忍不住蹙眉抬头,脸色微微有些泛白。 潘颖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缓缓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本宫说过,总有一天,戚夫人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传闻戚夫人美貌无双,能歌善舞,深受前朝高祖皇帝宠爱,膝下爱子更是差一点被立为太子,却在高祖死后,受到高祖皇后吕氏的疯狂报复,先是被囚于永巷,剃发戴枷,日夜舂米不停,而后更是被处以断四肢手足、挖眼熏耳的人彘酷刑。 潘颖这是要对她如法炮制? 果然,下一刻便听潘颖慢慢悠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记得你当时怎么回复本宫的吗?你说——” 她故意放慢语速,仿着宋曦的语气,悠悠开口道:“你说——皇后娘娘,史书中对戚夫人最后的去向可从未有过明确的记载。臣妾虽见识浅薄,却是医者出身,略懂得着医理常识——人若被斩断四肢,则血流成河,断不能活,别说前朝了,即便是现在,受刑之后还能在厕中苟延残喘数日不绝,也算得上是医道奇迹。本宫确实见识浅薄,不知人彘能否苟延残喘,但是很快,本宫就会知道了,来人——”—— 作者有话说:阿潘蹦跶得太久,是该收了。 * 感谢订阅 第125章 报应 死牢。 空气里一片潮湿阴冷,牢房斑驳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化作森森寒江之气窜入骨头缝里,仿佛连鲜血都能凝结成冰。 牢房中暗无天日,仅有高处一小扇铁窗透进惨淡天光,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血腥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宋曦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贵妃的华服已被剥下,单薄的囚衣抵不住从地底渗出的透骨寒气。牢中其实无人苛待她,秦福广甚至每日都派人送来新鲜的吃食和厚衣,但她浑身的气力似乎已经被抽空了,终日只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爬满霉和水渍的石墙。 牢房内不辨日夜,她早已分不清自己进来几天了,没有关于李焱的任何消息传进来,每一次牢门外的脚步声,都能让她浑身紧绷,恐惧与渺茫的希望交织,最终又沉入更深的绝望黑暗。 指间仿佛还残留着李焱胸膛鲜血的温热触感,每一次回忆都像是硬生生吞下一片刀片。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外铁锁链“哗啦”一声刺耳地响起,牢门被粗暴地推开。 逆着晦暗的天光,一道熟悉雍容的身影缓步走进来。 潘颖的面容一寸一寸显现在阴影之中。 潘颖一身华贵的暗紫色宫装,妆容精致而美丽,气度雍容,仪态端庄,在火把映照下,金线绣制的凤凰纹样熠熠生辉,与肮脏污秽的牢房格格不入。她唇角挂着森冷刻毒的浅笑,眼底的恶意清晰可见,两个面容冷硬、身材魁梧的中年嬷嬷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隐隐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贵妃。”潘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一种扭曲的快意清晰可闻,“死牢的滋味,可还受用?” 宋曦缓缓放下手,没有回答,只睁着布满血丝的眸子淡漠地看着她。 潘颖被她这般平静的姿态彻底激怒,一步步走近,指着宋曦痛斥,尖锐的护甲几乎要戳到她苍白的脸上,“知道本宫今日来是要做什么吗?” 宋曦沉默片刻,闷声道:“大概是来杀我的吧。” 潘颖笑了,眼底冰冷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杀你?那多无趣。” 说着,她缓缓上前,在宋曦面前站定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还记得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戚夫人的故事。” 宋曦忍不住蹙眉抬头,神色终于微微一变。 潘颖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缓缓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本宫说过,总有一天,戚夫人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宋曦偏过头,躲开她像是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眼眸,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在意了,只淡漠道:“娘娘请便。” “你觉得本宫不敢?”潘颖被她的态度激怒,猛地俯身,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本宫没有什么不敢的。你知道吗?李焱就快死了,再没人护着你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不自觉压低,带着清晰可见的兴奋,凑近宋曦耳边,如同毒蛇吐信,“姑姑已经在物色宗室子弟,准备过继到本宫膝下。很快,本宫就是太后,抱着小皇帝垂帘听政,谁敢说本宫半点不是?” 潘颖的指甲深深嵌入宋曦的皮肉,留下血痕,扭曲了的笑容既怨毒又凄凉:“……那种日子,只要稍想想,就觉得痛快。比起被李焱当成摆设、当成棋子,做一个一个没有子嗣、夫君不宠不爱、还要被你这种贱奴踩在头上羞辱多年的空壳皇后痛快多了!” 她眼中眸光疯狂闪动,“宋曦,说起来本宫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捅了李焱一刀,今天我恐怕还被锁在飞凰殿中不见天日。念着你的这份好,本宫可以给你一个恩典,只要你诚心求饶,本宫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如何?” 宋曦很轻地笑了笑,淡漠道:“皇后娘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嘴硬!”潘颖愤愤甩开她的脸,咬牙道:“你就这般笃定本宫不敢动手?你难道觉得李焱还会醒来为你撑腰?本宫知道,秦福广一直暗中派人照顾你,可那又能怎样?本宫实话告诉你,李焱他活不成了,我潘颖,今日就要把你加诸在我身上的屈辱,连本带利讨回来!来人——拿过来!” “是。” 随她而来的中年嬷嬷立刻打开手中木箱。 晦暗的天光下,箱子里各种各样的刑具一字排开——细长的针、薄如柳叶的小刀、带着倒刺的钩子……都是慎刑司常用来折磨人的刑具,每一件都闪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芒。 “认得吗?”潘颖随手捻起一根尖细的长针,笑容扭曲,“这玩意能扎进你的指甲缝里、你的肌肤、眼睛、喉咙等任何一处皮肉里,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十指连心’、‘痛如吞刀’!” “你放心,今夜死牢里的守备都被本宫驱走,你可以尽情地哭、尽情地叫,无论你叫得有多惨、多大声,都不会有人来为你解围的。”潘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抚上她的侧脸,眼底闪烁着病态的光芒,“宋曦,你便是靠着这张脸、这身皮肉,迷惑了李焱那么久……今天,我要一寸寸撕开它!即便是华佗再世也无法恢复如初!看到这些小玩意了吗?不会伤人性命,却会让受刑人痛不欲生,待它们一一在你身上试用一遍,本宫再将你做成人彘……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我要让你活着,清醒地感受什么叫做痛苦、什么叫做屈辱!” “这张脸你不是已经毁过一次了吗?”宋曦嗤笑道:“李焱虽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却从始至终不曾因我面容损毁而厌我弃我。” “住嘴!”潘颖怒吼一声,反手一巴掌摔在宋曦脸上:“本宫告诉过你很多次,本宫之前从未做过毁你容貌之事!本宫敢作敢当,没什么好隐瞒的,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 宋曦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眸中的困惑一闪而过。 “休想拖延时间,来人!动手吧。” 随着她一声令下,两个嬷嬷大步走上前,粗暴地抓住宋曦的胳膊,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起来按在墙上。 又一个嬷嬷则拿起箱子里闪着寒光的细针,一步步逼近宋曦被迫张开的手指。 潘颖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宋曦被按在墙上无力挣扎地模样,嗓音里的恶意清晰可见:“动手!” “是!” 嬷嬷应声,厉掌高扬,就在指缝间的针尖即将刺入宋曦指甲缝之际—— “嘤!”一道尖锐的利叫声破空而来,宋曦只觉眼前红光一闪,耳畔随即炸开潘颖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什么东西!快拿走——嘶!本宫的脸!本宫的脸!” 变故忽如其来,宋曦也不免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只似猫非猫、似狸非狸、通体金红的小兽不知从何处窜出,四肢伸展开来,将潘颖扑倒在地。 ——竟是果子! 果子此刻浑身毛发倒竖,毛茸茸的大尾巴炸开如燃烧的火焰,锋利的爪子在潘颖妆容精致的姣好面容上疯狂撕扯,每一次挥爪都带起一串血珠和碎肉,潘颖扭曲变形的尖叫声随着皮肉撕裂的声响响彻死牢! “果子!”宋曦失声惊呼,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在老宫女的桎梏下使劲挣扎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 “你来这里做什么呀!快逃,这里很危险!” 可是一向乖巧聪明的果子此刻却像忽然听不懂宋曦的话了似的,属于动物的野性完全显露出来,一边“哼哼”乱叫,一边锋利的爪子不管不顾在潘颖脸上胡乱抓挠,乌漆漆的脚掌瞬间被鲜血浸染,油光水滑的毛发都被打湿了,一团一团虬结在一起。 “来人啊!来人啊!” “野兽杀人啦!” “救救皇后娘娘——” 几个老宫女争先恐后发出惊恐的尖叫,混杂着潘颖痛不欲生的哭嚎响彻整间死牢,可正如潘颖所言,牢中守卫已被支走,无论她们叫得有多惨、多大声,都没有人来解围…… 宫女们惧怕果子的利爪,谁也不敢上前相助,一个个无力地僵在原地尖声大叫,面色惨白,双腿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精致的面容在利爪下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潘颖的惨叫渐渐微弱,最终化作气若游丝的呻吟。 “果子!”宋曦趁机挣脱众人的钳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顾不上它满身血水,颤抖着抱起果子,小家伙乖乖由她抱起,在她怀中却仍龇着尖牙,张牙舞爪,喉咙里发出满是威胁意味的低声咕噜。 宋曦一边摩挲果子的背毛,大着胆子瞟了潘颖一眼,只见片刻前还精致美丽的脸此刻已面目全非,头脸一片血红,没有一处好肉,鲜血浸透了她的的衣襟,唯有微弱的胸口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果子,你是在为我出气吗?”宋曦眼眶发酸,手指轻抚过果子沾血的毛发。小家伙温热的身体在她掌心轻颤,喉咙里的低吼逐渐变成细碎的呜呜声。 “疼吗?”宋曦揉了揉果子毛茸茸的爪子,小心剔出甲缝中的碎肉。 果子在她怀里“呜呜”叫唤,圆圆的脑袋在它怀里蹭来蹭去。 宋曦心间一阵酸楚,蹲下身,将它轻轻放在地上:“果子,我如今被关在这里,煜昭也……我们怕是护不住你了,你快逃出去吧,你挠伤了潘颖,若被人抓到,恐怕要倒大霉了……” 果子缩在她怀里嘤嘤直叫,两只沾血的前爪死死扒拉着她的前襟,不肯寸移。 “傻果子……”宋曦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26章 脱身 果子蜷缩在宋曦怀里,虽由她抱起却仍龇着尖牙,张牙舞爪,喉咙里发出满是威胁意味的低声咕噜,无论宋曦如何温声安抚,都不肯弃她而逃。 忽然!一道迅疾如风的身影猛地从牢门外的阴影中扑入!来人动作快如闪电,一掌劈在几个吓傻了的嬷嬷的后颈,她们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牢狱外火把的光影剧烈晃动,映照出来人冷峻紧绷的侧脸——是夏渊渟。 牢房内瞬间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夏渊渟看都没看地上失去意识到几个人,他迅速扫视一圈,确认安全后,目光才落到角落几乎虚脱的宋曦身上。 宋曦搂着果子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手腕和下巴被潘颖掐出的血痕刺目惊心,眼中残留着未散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夏渊渟快步上前,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宋曦单薄颤抖的身体,“快跟我走,此地不宜久留!”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伸手就要去拉她。 宋曦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夏渊渟。 “愣着做什么,快走啊!”夏渊渟不由分说,一把将宋曦半扶半抱起来,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人果然都被姓潘的蠢货支开了。”夏渊渟警惕地看了一眼牢门外幽深的通道,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随即架着虚弱的宋曦,迅速隐入黑暗之中。 火把的光芒在他们身后摇曳,映照着地上昏迷不醒的潘颖,打开的木箱中,各色各样的刑具仍泛着闪闪寒光。 空气里,血腥味、霉味与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感混合在一起,久久不散。 * 凤凰山。 山林间遽然起风,凄厉的声响犹如鬼哭,穿过陈旧的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在云隙间偶尔投下几缕惨淡的清辉,勉强照亮木屋内简陋的陈设。 屋内弥漫着尘土、霉味和一种久无人居的阴冷气息,角落里堆放着一看就是提前准备好的干粮、水囊和几件御寒的衣物。 宋曦裹着在死牢时秦福广悄悄派狱卒送来的厚衣,牢狱里阴冷的湿气仿佛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回到凤凰山腰熟悉的木屋里,果子兴奋得上窜下跳,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屋子里来回逡巡,仿佛回到久违了的故乡。 宋曦却精疲力尽,和着一件厚衣蜷缩在床上,从死牢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血腥,到在曲折阴冷的密道里踩着黑暗奔逃,再到现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山林深处,一切恍如一场跌宕起伏的梦。 夏渊渟裹挟一身厚重的玄色斗篷,放下宽大的兜帽站在门口,警惕地透过门板的缝隙观察着一片漆黑的山林。他挺拔的身形在夜色中格外醒目,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眼底却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鸷。 确认暂时安全后,他转过身,将一柄短匕和一包火折子塞进宋曦冰冷的手中。 “听着,”他刻意放慢的声音显得低沉而严肃,隐隐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待在此地不要乱走,更不要下山。这里的水和干粮足够你生活半个月。” 说着,他指了指角落的物资,加重语气道:“我还有要事要办,待一切平定之后,我会送你去更安全的地方。” 宋曦没有看那些东西,她的目光穿透昏暗,紧紧锁住夏渊渟的脸。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被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取代。他如此周密地安排她的藏身之处,甚至准备了武器和火源…… “你怎么也知道如何进入凤凰山?”她问。 “很奇怪吗?”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此地本就是当年我与明湛一起发现,这里的每一处山石机柘我与他一样了如指掌。” “……”宋曦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褶皱,指节微微泛白。她喉间发紧,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胸口,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哑的叹息,再开口时,嗓音像是被砂砾磨过,干涩得几乎不成调:“……你与哥哥从前一定很要好。” 夏渊渟:“我与明湛一向感情甚笃。” 短短一句话,不知怎的,连带着宋曦的心也跟着抽痛起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她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半晌才艰难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其实已有了模糊的答案,但仍想亲耳听到。 果然,夏渊渟的眼神在阴影中锐利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冰冷弧度。 “做什么?”他轻笑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木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自然是等。等宫里的丧钟敲响。” 他踱步到狭小的窗边,背对着宋曦,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眺望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李焱伤势沉重,回天乏术,这是太医院几位心腹亲口所言。只要他一咽气……”他猛地转过身,眼中燃烧着赤裸裸的野心之火,“我,李淼,便是李氏唯一的血脉,自然要回到皇城,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可是……”宋曦艰难地开口,喉咙发紧,“太后……还有建章宫的圣母皇太后,她们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怎会甘心让你顺利登基?还有朝中重臣、宗室元老……” “哼!”夏渊渟冷哼一声,打断她,眸光不屑,神情狠厉,“两个深宫妇人、一群倚老卖老的朽木罢了,何足畏惧?她们当然不会甘心,所以,”他眼中精光爆射,“我必须以雷霆之势,第一时间掌控大局!我已传令心腹,暗中调集京畿大营和禁军中的旧部,一旦李焱的死讯传出,立刻封锁宫门控制宫禁!必要时……” 他顿了顿,手在虚空狠狠一握,“便让那些不识时务之人,再尝尝兵戈的滋味,这才叫有备无患。” 宋曦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又想发动兵变?”她看着眼前仿佛被欲望完全吞噬的男人,脊背上窜起森森寒意,忍不住小声道:“那样……会死很多人,就像当年的宋家……” “皇权更迭,哪有不流血的?当年李焱上位,盛京城不也血流成河?” “可是……”宋曦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困惑:“你既然一心夺位,为何还要冒险来死牢救我?你就不怕暴露行踪,坏了你的大事?” 夏渊渟的目光在宋曦脸上停留了几息,那眼神复杂难辨。 他忽然走近,半蹲在床边,伸出手,似乎想拂开她脸颊边凌乱的发丝。 宋曦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自然地收回,目光忽然变得很温和。 “你与明湛……生得很像。” 宋曦:“所以你是因为哥哥的缘故才对我这般照拂?” 夏渊渟很轻地叹了口气,声音轻而惆怅:“我对不起明湛,我们流亡在外时,他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如今他不在了,“我答应过他。如今他……不在了,我自然要代他照顾好你。” “哥哥……”宋曦呢喃一声,忽然猛地抓住夏渊渟的衣袖,孤注一掷般的追问道:“你之前告诉我,宋家的悲剧,我哥哥的死……都是李焱为登帝位蓄意构陷……” 她呼吸急促,每一个字都像在剜心裂骨:“你告诉我,真的是这样吗?还是说……” 还是说是你为了哄我杀死李焱而编造的谎话? 夏渊渟脸上的表情是瞬间凝固了一下,眼底深处的阴鸷一闪而过。 他站起身,避开宋曦灼灼的目光,转身再次面向窗外,语气变得极其不耐烦和敷衍:“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声音冷硬,“李焱他马上就要死了。一个将死之人,他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重要吗?最重要的是,他确实是那场宫变最大、也是唯一的收益者,除了他还能是谁?小曦,别再胡思乱想了。” “我下手伤他,不是想看到兵戈再起。”宋曦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裹紧外袍,声音带着恳求,“夏公子,就算……就算是为了那个位置,也未必只有这一条路啊!逼宫就是让当年的旧事重演,万一失败,就是万劫不复!或许……或许还有其他更稳妥的办法?” “别再叫我夏公子!我是李淼。”夏渊渟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怒意:“更稳妥的办法?妇人之仁!” 他嗤笑一声,“这天下,是打下来的、是抢来的,不是靠什么狗屁‘稳妥’就能坐稳的。李焱当年不也是……”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情绪,猛地刹住话头,脸色阴沉如水,“够了!小曦,你只需安安静静待在这里,其他的事,不是你该操心的!” 他不再看宋曦,大步走向门口,动作决绝而果断,拉开破旧的木门,冰冷的山风灌入,吹得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摇曳欲灭——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27章 窥探 凤凰山深处,古木参天,浓密的枝叶将天光筛成细碎的光斑,投在潮湿的地面上。 宋曦蜷缩在熟悉又陌生的山腰木屋中,终日与山风穿过林隙的呜咽和不知名鸟雀的啼鸣相伴。 距离夏渊渟离开已有数日,他临走时眉宇间化不开的戾气、以及他对皇位的势在必得的执念犹如一团乌云死死压在宋曦头顶,不安与恐惧在心头无声蔓延。 “你留在山中,哪里都不要去。” “皇城就要乱了,宫便将起,盛京城正在酝酿一场腥风血雨,此地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给你和明湛一个满意的归宿。” 夏渊渟说这番话时,眼底的决绝化作厉光一闪而过,宋曦无法反驳,也劝不动他,无声点头应下。然而,夏渊渟的身影刚消失在蜿蜒的山径尽头,凤凰山又只剩她一人时,一种巨大的空洞和不安忽然临头而下。 煜昭身中利刃、鲜血染红衣襟的模样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从夏渊渟的只言片语中,她能想见宫中局势凶险。 当初与他恩断义绝之人是你,为何如今仍是念念不忘? 她死死攥紧十指,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他的生死荣辱,早已与她无关,借着皇城生乱远走高飞,从此逍遥天地,不正是她一直以来所企望的吗? 可即便如此,思念却无法顺应她强扭的心意,顺着血脉游走,窜遍四肢百骸。煜昭他的面容、声音、与她在一起时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在眼前一一闪回。每每想起他,刻骨的思念却像毒蛇般缠绕着心脏。 她夜不能寐。 除此之外,凤凰山似乎也与过去不太一样了。每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身在这片看似与世隔绝的宁静山林里,她都能清晰感觉到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起初,她只当那只是一时的错觉,或许是在溪边取水时,颈后突然掠过被人窥探般的寒意,猛回头却只见树影摇曳;或是在拾柴时,总觉得密林深处有视线黏在自己背上,待她凝神望去,又只剩下风吹草动,她安慰自己是风声鹤唳,是思念过重产生的幻觉。 但很快,这种感觉变得清晰而频繁。夜晚,林子里隐隐响起极轻微的、不属于夜行动物的窸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靠近,又在她屏息凝听时骤然消失。有时,她在屋外洗衣,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专注的目光从某个无法确定的角落投射过来。 是宫里的追兵?还是夏渊渟留下监视她的眼线?又或是……这山中潜藏的精怪和野兽? 她壮着胆子,找来一根削尖的木棍,朝着感觉到的方向谨慎搜寻,却除了几片被踩倒的蕨类植物和果子模糊不清的爪印外,一无所获。 “是谁?有人在那里吗……”她不止一次朝着幽暗的林子厉声喝问,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最终只换来一片更深的死寂和心中愈发浓重的寒意。 恐惧像疯长的藤蔓,日夜缠绕着她。 她不敢熟睡,夜夜守着昏黄的油灯竖着耳朵捕捉屋外的任何一丝异响,唯有果子蜷在一旁的小小身体能稍让她安心。 莫名而来的窥探视线令人不安,唯有忆起煜昭时,对未知的恐惧和焦虑才被稍稍压下。 静下来的时,煜昭胸口扎着她亲手刺下的匕首,却还挣扎着伸手为她拭去眼泪的画面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仿佛一条无形的长鞭,反复抽打她的灵魂。 他的伤势如何了……夏渊渟集结旧部,他又身受重伤,可还应付得当?还是说已经身陷囹圄,重伤垂危? 她不敢再想下去,每一次想象都伴随着心脏尖锐的刺痛和窒息般的恐惧。 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最后看向她的眼神……如同跗骨之疽,挥之不去。她恨过他,用尽全身力气去伤害他、让他也体会到她的痛苦,可当仇恨的火焰倏然褪去,露出的竟是深不见底、从未断绝的爱意与蚀骨思念。 夏渊渟让她“等”,可在这无边无际的等待和被窥视的恐惧中,每一刻都如同望不见终点的酷刑。 终于,在一个乌云密布、山风呼啸的黄昏,连日积累的焦虑、不安、压抑和恐惧伴随着对煜昭的牵挂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不能再在这里等下去了。 心念一起,便如春天的野草疯长,再也无法压制。宋曦猛地站起身冲到屋内角落,披上斗篷,动作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慌乱,指尖触碰到腰间冰冷的匕首鞘时,她顿了顿——是当初刺伤李焱的利器。 她将它深深藏入袖中,冰冷的触感反而带来一丝心安。 “吱呀”一声响,她推开木门,屋外狂风卷着落叶簌簌扑面而来,吹乱了她散乱的鬓发。 宋曦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庇护了她数日、却也禁锢她多时的凤凰山,目光投向山下那被暮色和未知凶险笼罩的方向,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踏入了狂风呼啸、暮色四合的山路,将木屋和那如跗骨之蛆般的窥视感,连同夏渊渟的警告一起,抛在了身后。 前路是更深的未知,但她有不得不下山的理由。 就在她刚走出没多久,忽然——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山谷中炸开!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战马的嘶鸣声和濒死的惨嚎声,如同沸腾的潮水,瞬间打破了山林的死寂! 宋曦骇然变色,猛地扑到窗边,透过最大的缝隙向外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由得瞪大双眼—— 从来空无一人的凤凰山山林小径上,忽然之间火光冲天! 不是篝火,不是火烛,而是燃烧的树木、倾倒的马车、铺天盖地的、数不清的火把和硝烟! 兵戈骤起! 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半边夜空都映成了狰狞的血红色,无数黑影在火光与浓烟中疯狂地厮杀、奔逃,刀光剑影闪烁不定,如同地狱的修罗场。 一支残破不堪、丢盔弃甲的队伍被装备精良、阵型严整的金武卫大军如同驱赶羊群般,无情驱赶和逼杀。 溃败队伍中飘扬的残破旗帜上,依稀可见属于昔日淮南王李焱的纹章。 是夏渊渟?他为何这般落魄,带着私兵重回凤凰山?难道是已经兵败? 心脏“砰砰”跳得飞快,一个猜想不由自主浮上心头。宋曦下意识地后退,匆匆躲回山林深处的小屋深处。 可是没有用。 “砰!”小屋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木屑飞溅!果子受到惊吓,尖叫一声从地上窜起,毛茸茸的尾巴竖得老高。 一个浑身浴血、铠甲破碎,脸上沾满烟灰和血污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头发被血和汗黏在额角,眼神赤红,填满了她从未看见过的疯狂、暴戾和穷途末路的绝望。 是夏渊渟。 宋曦浑身一颤,冷不防对上他的视线。 “你果然还在这里。”夏渊渟忽然笑了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近乎疯狂的光芒。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上天还是眷顾于我!”他根本不给宋曦任何反应的机会,眼底忽然厉光一闪,如同捕食的恶狼,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几步就跨到宋曦面前,一只沾满粘稠鲜血、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唔……”宋曦瞬间窒息,肺部犹如同时被千万根钢针刺穿,双脚离地,双手徒劳地抓挠着她铁铸般的手臂,眼前阵阵发黑。 “夏公子……唔……咳咳……你干、干什么……” “说了别叫我夏公子!”夏渊渟面目扭曲,平日里的温雅从容顷刻间荡然无存,说话间,口中的血沫喷溅在宋曦耳畔:“我乃先帝第二子,淮南王李淼!” 说着,他像拖拽一件破布娃娃般,将几乎窒息的宋曦粗暴地拖到门边,利用门框和自己的身体作为掩护,另一只手“唰”地抽出腰间仅存的佩剑,冰冷的剑刃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死死地压在了宋曦的脖颈上,锋利的刃口瞬间割破她的皮肤,一缕殷红的血线蜿蜒而下。 “宋曦。”他挟持着宋曦,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忽然变得如往日般温润平和,却用最温和的话音冷冷质问她:“你竟然敢骗我?” “你……咳咳……你说什么……” 夏渊渟却冷哼一声,听而不答,只朝着山下火光冲天、杀声四起的战场,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声音如同狂暴的夜枭,穿透了混乱的厮杀声: “李焱!你来了吗?” 他每说一个字,手中的剑便压紧一分,宋曦痛得闷哼一声,更多的鲜血从脖颈上的伤口渗出。 “看看这是谁?!你最喜欢的阿曦就在我手中!” 夏渊渟迎风狞笑,声音因激动和绝望而尖利变调,“来,本王给你机会,自己走出来自裁谢罪,不想看着她现在就人头落地,就立刻出来!” “用你的命,给本王一个交代!” 疯狂的吼声在山谷中回荡,火光映照着夏渊渟扭曲如恶鬼的脸,和被他紧紧勒在身前、脸色惨白如纸、颈间染血的宋曦。 山体上激烈的厮杀,仿佛在这一刻有了一瞬的凝滞。 未几,一道微哑而熟悉的嗓音自林间传来:“你想要朕给你什么交代?二皇兄?”——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28章 我可以 “李焱!本王给你自裁谢罪的机会,如果不想看着你喜欢的人现在就人头落地,就立刻站出来,给本王一个交代!” 夏渊渟高亢的控诉在山谷中回荡,如同野兽的厉吼,山麓上激烈的厮杀声似乎凝滞了一瞬。无论是金武卫还是淮南王残余的叛军死士,都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火光跳跃,映照着宋曦惨白如纸的脸颊和颈间刺目的血痕。 夏渊渟手臂因情绪激动而剧烈的颤抖,冰冷的剑刃紧紧贴着宋曦脖颈上的皮肤,冷冷的寒芒逼命而来,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 就在这时,山下严整的金武卫军阵忽然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空出一条通道,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踏着火光与鲜血浸染的山路,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一人身穿轻甲,长发高高束起,深邃俊美的面容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底却如同寒潭古井,沉静得令人陌生。 正是本应“重伤垂危、卧床不起”的皇帝——李焱。 他的出现,如同一滴凉水被投入滚油之中,瞬间打破山林间的寂静。 “李、焱。”夏渊渟紧要牙关,鹰隼般的视线死死抓在李焱完身上,眼框红得像要瞪出血来,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变形。 “二皇兄。”李焱在山路尽头站定,虽在对夏渊渟说话,视线却径直越过他落在被他困在怀中的宋曦身上,“好久不见。” 他的嗓音微沉,仿佛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眼底如布霜雪。 “确实许久不见了,久到从前天真纯澈的三弟,都已经变成本王认不出的模样,不得不让本王刮目相看。”夏渊渟自嘲一声,话音一转,挟持着宋曦的手臂勒得更紧,“制造李焱遇刺、重伤濒死的假象,你们二人当真是配合无间,演得好一场戏,把本王骗得团团转!” 宋曦呼吸为之一窒,在他的桎梏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李焱死死盯着宋曦颈间的血痕上,眼底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杀意。 ——什么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早知如此危险,他当时就不该答应她! 心绪翻涌,李焱的思绪被猛地拉回几日前的那个夜晚。 彼时,凤仪宫灯影摇曳,宝鼎生香,却掩不住山雨欲来的沉闷气息。 宋曦静静坐在窗边,墨雪清丝如乌云披散,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瘦削,素白的衣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散。她微阖着眼,面容平静,却透着一股死寂般的苍白,仿佛早已抽离了这人世。 他走进来便看到这一幕,心口猛地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近日朝中事务繁忙,我俗务缠身,不是故意冷落你……” 他快步上前,在她身旁坐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肩,像是怕惊醒一场易碎的梦。 宋曦却只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心中一阵慌乱,“听宫女说,你前几日传了太医,是哪里不适?怎么不告诉我——” 宋曦终于动了动,抬起眼睛看了他许久,却很轻地笑了笑:“李焱,每日在我面前演戏,你不累吗?” 他困惑至极:“你在说什么?” 谁话音刚落,眼前便闪过一阵寒光——宋曦径直抽出一把短刃,毫不犹豫地朝他刺了过来! 她要杀我? 她为什么要杀我? 原来她恨我…… …… 电光火石间,各种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到了最后,只有一个想法清晰地留了下来—— 此生若能死在她的手中,其实也不算太糟…… 利刃逼命而来的刹那,他没有闭眼,反而是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曦,似乎想将她的面容深深印刻在灵魂之中,千年万载而不忘。 ……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耳边响起一声微弱不可察的啜泣。 他下意识往下看去,却见宋曦不知何时竟已松了力道,锋利的刀尖轻轻擦过他的胸口,精致的衣料被划开一道伤疤似的豁口,而她手中短刃堪堪就要滑落。 “为什么收手?”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连带着她手里的短刀一起,高高举过二人眼前。 他的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既然已经动了手,为何不一刺到底?” 宋曦垂着眼眸,双肩瑟瑟轻颤,眼泪无声地滑落,在地面上碎裂成无数细碎的水花。 “……为什么?” 她颤声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分明是因为你,我们家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分明是因为你向端国公世子出卖我的下落,我才被抓回国公府……自从遇上了你,我就开始倒大霉……可、可是为什么,想到这一刀下去,你就会死,我非但不觉得开心,反而像自己挨了一刀似的,胸口像忽然裂开一道大口子,痛苦又空洞……”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忍不住皱起眉头,“你究竟又从谁那里听了这些混账话?当年的事,我根本——” “是你的亲皇兄。”宋曦猛地打断他,抬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淮南王李淼!” “啊?”他彻底怔住了,“谁?” “……”宋曦一叹,“太医院的夏渊渟,就是改头换面的淮南王李淼。煜昭,当年叛出皇城的废王蛰伏宫中许久,你竟毫不知情吗?” “……” 宋曦见他哑口无言,继续道:“我不曾请太医,是夏……淮南王见我久久不曾对你下手,便找来了端国公,告诉我说当年的凤凰山路观图是你亲手交给世子,想来是为了加深我对你的恨意,刺激我对你痛下杀手,还有当年宋家教唆谋逆一案的始末也是他告知于我……” 她一字一句,将那段时日夏渊渟灌输的“真相”和盘托出,与其说是指控,倒更像是在平静却倔强地寻求一个否认。 他静静听她说完,先是震惊,过了好一会儿才连蒙带猜把事情捋清楚,随即没有丝毫犹豫得紧紧抓住她冰冷颤抖的手,急道: “阿曦,你听我说,当年宫变一事,我确实不知情,母后一直希望潘颖入主中宫,你入宫后,她曾私下找我,告知当年宋家倾覆实情,实则是她为了替我铺路,筹谋许久,暗中推动甚至伪造了部分证据。我倾心于你,不肯迎娶潘颖,她以此要挟我,若执意立你为后,她便要将这‘真相’告诉你,让你我离心,甚至用宋家的事在大做文章,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我当时……” 宋曦猛地甩开他:“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父兄并非教唆谋逆的罪魁祸首,便该知道我的身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是宋家人,我的父兄不是罪臣,我的身份有什么好遮遮掩掩?” 他闭上眼,声音渐沉:“是我一时糊涂。我当时太害怕了,阿曦,我害怕你知道后会恨我、会离开我。我想先暗中查清一切,先还宋家清白,再堂堂正正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以为这样对你我最好,却不知这懦弱的隐瞒,成了刺向你最深的刀……让你在二皇兄的挑拨下,承受了百倍的痛苦,是我罪该万死!你且再等等我,自我知晓此事,便一直在暗中查访,如今已掌握详实证据,假以时日,定能还宋家清白!” “清白有何用?”宋曦垂下眼眸小声啜泣:“宋家已经没有了,就连哥哥也不在了……等等……” 宋曦猛地抬眼看他,一字一字质问:“那我哥呢?我哥的死,可与你有关?” “我怎么可能伤害你的家人?”他急了,想也不想便举起三指,就要指天发誓:“若我真有伤害你哥哥的心,便叫我身受雷殛之刑,死无葬身之——” “别说了!”宋曦伸手覆上他的唇:“父亲不在了、哥哥也不在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有用的!”他攥紧宋曦的手,拉着它贴上胸口,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会为宋家翻案、为你的父亲兄长正名,很快,你就不必假借他人之名、不是罪臣之女,能够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在世上行走,你的父兄也不再会被人骂作奸相叛臣!” “翻案?”宋曦忍不住睁大眼睛,但是很快脸上神情就又低落下去:“此案是先帝圣裁,即便要翻案,也只有先帝本人亲翻,如今先帝驾崩,谁能推翻他的圣裁?谁敢说他的不是?” “我能。”他说。 在宋曦惊诧的目光中,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郑重承诺:“我可以。这段时日,我已暗中收集线索,如今已小有所成,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为宋家正名。” “时机成熟?”宋曦眨眨眼睛,抬眸看着他:“何时才算是时机成熟?” “如今朝中部分势力还把持在潘、崔两大势力手中,即便强行翻案,也会受到朝中老臣极力阻拦。”他眸光一时黯淡,“不过你放心,只待皇权归拢,我定会亲自给你交代,如今只差一个能让我名正言顺夺权的时机。”——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29章 演戏 “你总是这样。”宋曦很轻地笑出了声,眉宇间的疲惫和失落清晰可见:“你总是让我等,现在是这样,从前在凤凰山也是这样,我等来的不是你,却是带着打手的端国公世子……” 她眼底恍惚闪过的不安和痛苦被他尽收眼底,心脏像被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攥紧,他下意识收拢双臂拥住了她,急着为自己辩解道:“你当日亲手所画的凤凰山地形图,我一向视若珍宝,贴身收藏。可那日下山后,我遭叛军袭击,重伤昏迷,后来遇见端国公世子,我再难支撑,昏了过去。世子从我身上搜到地图,加上我伤痛呓语……在昏迷中唤了你的名字,被世子听了去,想来正是因此,他猜到了地图与你有关。” 说着,他顿了顿,话音里带着无尽的自责和愧疚:“我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查看地图,见地图未失,便以为安然无事,谁曾想冯磊竟在我不知情时悄然复制誊抄了一份,前去捉拿你。每每想起此事,我便恨不得生啖了他,此后他庾毙狱中却是是我所为,国公痛失爱子,又得知地图出自你手,他将丧子之痛与对我的怨恨,尽数倾泻于你,才编造了那番谎言离间你我。 ……我知道我这么说在你看来尽是推脱和辩解,此事确实怪我,没有守好你的东西,连累你吃尽苦头,你若对我心存怨恨——” 说着,他竟一把抓起宋曦丢在地上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塞进她手中,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将锋利的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阿曦,你恨我、怪我,我都不怨你,若能让你消气,便是让你杀了我又如何。”他轻笑一声,语气中竟带着些豁达解脱意味:“是我的懦弱、无能和不成熟,让你承受了诸多无妄之灾,是我没有能力保护好你,让你如此痛苦。你若恨我,就刺我几刀,把你心中的气发泄出来。” 他竟就带着殷切的笑,抓着宋曦的手,把那匕首一寸一寸向自己胸膛刺了下去! “你干什么……不要——”宋曦惊谔如死,巨大的惊恐下,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气力,拼命地、不顾一切地扭转手腕,用尽全身力气丢开那把夺命尖刀。 “撕拉——”刀锋刚划破他胸前的衣料,在胸口留下一道浅浅血痕的瞬间,就被宋曦强行挣脱开,伴随着哐当一声响,匕首掉落在地。 “……”胸口一阵几不可察的痛意,伤口处渗出细密的血珠,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宋曦。 宋曦睁大眼睛望着他胸前逐渐洇开的血污,泪水不受控制般汹涌而出:“你疯了吗!这是在做什么!” 他却不再多说一个字,只长臂一伸,拥她入怀。 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泪水交织在一起,宋曦的身体在他怀抱里僵了一瞬,随后才缓缓伸出双手回抱住了他。 所有的误会、猜疑、隐瞒和仇恨仿佛这一刻彻底冰消雪融,化为云烟散去,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巨大欢喜和深可入骨的爱意被成倍放大。 若能永远如此,那该多好。他想。 可是不可以。 他还有事没有做完,对她的承诺还没有兑现。 “阿曦……”他的手掌悄然攀上宋曦的后背,在她耳畔轻声道:“你没能动手杀我,二皇兄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且朝中有太后等人的势力盘踞,亦需借机肃清。这段时日,宫里局势将乱,我会加派人手守住凤仪宫,护你周全,你千万莫要随意走动……” “我们不必如此被动。”宋曦在他怀中闷声道:“为何不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他倏然皱眉,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提议。 宋曦已经从他怀抱中抬起头,眼角眉稍尚有残余的碎泪,可眼底却光华流转,一片清明。 “夏渊渟想杀你,便不会只想杀你,他定是想要取你而代之,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将计就计,诓他出手,再以平定叛乱为由,收拢朝中各方势力……” 宋曦一字一句在他耳边缓缓铺展开自己的想法——由她“刺伤”他,而他“重伤昏迷”,借机引蛇出洞,看清所有魑魅魍魉,最后以雷霆之势,借由平乱为由,收拢朝中各方之兵权,肃清各方势力,再将将夏渊渟叛党与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彻底稳固皇权。 “……”他忍不住皱眉:“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相信二皇兄的话,你看似被他说服蛊惑,实则是为了引他步步入局,为你所用?” “是为你所用。”宋曦很轻地摇了摇头,唇角微微扬起,“我只是不懂宦海沉浮、名利相争罢了,又不是傻子。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从我坠崖遇见夏渊渟,到我伤愈回宫,再到已有苏醒迹象的哥哥忽然暴毙……这其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路推着我往前、操纵着我做一件事……那就是杀你,夏渊渟的目的性太强,他在我心目中,从来不值得信任。” “……你既然一开始就不信他,为何之前好似信了他的话,几次做出要与我决裂的样子?” “自然是想让你将知道的事坦诚相告。”宋曦坦然道:“我虽不信他,你却也有事瞒着我,关于当年宋家谋反的、关于哥哥的……你都知道,却不肯告诉我,我能猜到你有苦衷,却不想再被你瞒着一无所知了。我在宫中一无所有,根本无法凭自己的力量查明那些事的真相,所以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而且——” 宋曦话锋一转,道:“若不真做出与你不死不休的模样,又如何诓夏渊渟入局,让你借机拢权?” 他不由得咂舌,忍不住小声道:“你思量周全,却忘了事先与我通气,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当真以为你想杀我是对我恨之入骨……” 宋曦笑了:“你很怕死吗?” “我不怕死。”他说:“我只怕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你……” “那你可要小心了。”宋曦依偎进他怀中,话音轻软,却无端让人觉得酥媚入骨:“即便没有我,你的皇兄也不会放过你……他就要来杀你了,不如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将计就计、借力打力?” “……好。” 于是便有了后来,宋曦径直抽出短刃,毫不犹豫地刺向他胸膛的一幕。 只是那时李焱并没有想到,看似周密的计划,竟会令宋曦身陷危险之中。 “皇兄!”思绪回笼,李焱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宋曦颈间的血痕上,眼底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杀意,但很快就被他强行压下,“你我的恩怨与旁人无光,莫要伤害无辜……” 说着,他微微蹙眉,目光如利剑般刺向夏渊渟,声音不高,却带着仿佛与身俱来的赫赫威严,清晰穿透了夜风: “放开阿曦,朕可以对你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夏渊渟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天狂笑,笑声中似有说不清的凄凉痛楚:“李焱!你算什么东西?也配高高在上对我施恩?当初用尽阴谋诡计令我与太子厮杀、陷我们于不义之人难道不是你!” “放肆!”年轻的金武卫首领一声怒斥:“大胆反贼,污蔑圣上,罪该万死!” “是否污蔑、是否无中生有,李焱你比谁都清楚。”夏渊渟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李焱,如同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当年,先太子李鑫为何突然对我猜忌日深,步步紧逼,甚至不惜设下死局,欲除我而后快?你心知肚明。是你和你那歹毒的母妃在宫里宫外散播谣言、捏造证据、颠倒黑白离间我与太子的兄弟之情,让他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夏渊渟的声音渐渐从激昂到平静,可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音仿佛浸满了血泪般的控诉: “我步步退让,委曲求全,换来的却是他变本加厉的追杀,为了求生,我不得不反抗。”他一字一句道:“可就在我与太子两败俱伤之际,是你母妃一族打着‘清君侧、平叛乱’的旗号,坐收渔翁之利,而你踩着兄弟们的尸骨,登上了这九五至尊的宝座。可我呢?我只能像条丧家之犬,背负着弑君杀兄的罪名东躲西藏,苟延残喘!李焱,这件事你不该先给我一个交代吗?” 李焱一言不发听他说完,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穿的惊慌,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复杂神色。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话音平稳,却疲惫至极: “皇兄,当年之事,朕那时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你所说的‘设计离间’、‘伪造证据’,朕当时……确实并不知情。”他目光坦然地迎上夏渊讥诮般视线,“朕知道这么说有推诿搪塞之意,朕也确实是当年那件事的既得利益者,但当年你与太子之争,最终结局惨烈,非朕所愿看到。” 他顿了顿,又道:“朕从前对此间变故并不知情,但自朕知晓母后当年的所作所为,朕便暗中重启调查当年旧案,希望为当年涉事之人正名。” 夏渊渟冷哼一声:“虚伪。” 李焱不以为意,继续道:“当年卷宗疑点重重,涉及之人纷纷灭口或亡故,这本身就不寻常,时机成熟,所有真相,朕自会公之于天下,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包括你、包括太子……也包括无辜受累的宋家。” 宋曦闻言,不禁为之动容——他当着金武卫与淮南王叛军的面如此说,不啻为当众许下承诺,原来他从前说的,为了给宋家翻案正名竟不是虚言。 “皇兄,宋曦与此事毫无瓜葛,你放开她,朕以天子之尊承诺,只要你此刻放下武器,朕绝不追究你今日之过!你仍是朕的皇兄,是大越的淮南王!过往种种,朕愿与你一同厘清!” 他言辞虽恳切,却无法发动夏渊渟的心。 “要我放了她?可以!”夏渊渟的声音因极致的疯狂而变得异常尖利,他死死盯着李焱,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诅咒,“用、你、的、命、来、换!”——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30章 故人归来 夜风凛冽,凤凰山亮如白昼,火把的光影在众人脸上摇曳不定。 李焱的目光死死锁在宋曦身上,夏渊渟将她挟持在身前,锋利的剑刃抵着她的脖颈,仿佛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割断她的脖子。宋曦的脸色惨白如纸,唇瓣微颤,双眸却死死盯着他,似在无声诉说着千言万语。 李焱在袖中攥紧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胸腔里翻涌着滔天的怒意和心疼,面上仍维持着帝王的威仪,嗓音低沉而冷冽,一字一句道: “皇兄,宋曦与此事毫无瓜葛,你放开她。” 他缓缓抬手,示意身后的金武卫禁军退后,目光深如寒潭,尾音里却带着清晰可闻的颤意:“朕以天子之尊承诺——只要你此刻放下武器,朕绝不追究你今日之过,你仍是大越的淮南王。” 他的声音顿了顿,喉结滚动,似在极力压制翻涌的情绪,终是沉声道: “你仍是朕的皇兄。” 话音落下,四周死寂,唯有夜风呜咽着掠过山林,卷起几片零落的枯叶。 夏渊渟的剑尖微微颤抖,目光微微一闪,似乎有所动容,可随即又被疯狂取代。 他冷笑一声,剑刃在宋曦颈间压得更深,一丝鲜红的血线缓缓渗出:“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李焱的瞳孔紧缩,眼底的寒意瞬间凝结成冰:“过往种种,朕愿与你一同厘清,一旦调查清楚事件始末,朕会将真相公之于众。皇兄,莫要执迷不悟!” 他言辞虽恳切,却无法发动夏渊渟的心。 只见他仰天一笑,状若疯癫,“李焱,收起你这套虚伪的仁义!调查?公之于众?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鬼话吗?这不过是你拖延时间的伎俩,在我眼里,你和你那狡诈的母妃一样,最擅长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你们的狼子野心!” 说着,他手中的剑猛地一压,宋曦颈间的伤口更深,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衣襟! “……”宋曦痛得浑身一颤,却死死咬住下唇,极力压抑喉咙里的闷哼。 “要我放了她?可以!”夏渊渟的声音因极致的疯狂而变得异常尖利,他死死盯着李焱,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诅咒,“用、你、的、命、来、换!” “拿起你的剑!在我面前自刎谢罪!”他歇斯底里地咆哮,“否则,我就让宋曦立刻血溅当场,让你亲眼看着你最心爱的女人死在你面前!让你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夏渊渟怒喝,手中的剑刃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每一次颤动都引得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放肆!” “大胆!” “乱臣贼子,还不伏诛!” “陛下,臣等愿——” “都退下!”李焱一抬手,叫停蠢蠢欲动的金武卫:“谁都不许擅动!” “陛下,您——” 李焱周身弥漫着冰冷的杀意,如同凝成实体的寒冰利剑,周遭的空气都仿佛都为之凝固。他的目光触及宋曦颈间刺眼的红时,眼底如布霜雪,杀意横生。 与此同时,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宋曦的目光越过夏渊渟的手臂,精准地捕捉到李焱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不是犹豫,不是愤怒,而是一种……一种毫不犹豫的决绝!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一道冰冷的电流贯穿四肢百骸,宋曦隐隐猜到他想要做什么——煜昭或许真的会用自己的命,换她的生! 不可以…… 这个念头带来比死亡还要深重的恐惧,如同万丈深渊在她脚下豁然裂开,绝望而阴冷的气息逼面而来,比颈间的利刃更让她恐惧。 “……该给你交代的人,不是他,应该是我。”心念一动,她在夏渊渟的桎梏下艰难开口。尽管她的声音很轻,却仍被对方尽收二中。 “你说什么?”夏渊渟压在她脖颈上的力道更重一分,手中利刃仿佛下一刻就能割断她的脖颈。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相信过,表面上与你配合,不过是想引你入瓮,将你和你的残兵败将一网打尽罢了。”宋曦说着,微微侧过头朝他挑了挑眉,讥诮道,“你不会真以为我信了你的鬼话吧?这般无能,占了兄长的序列又如何?占了贤名美名又如何?大越朝的皇座,从来都不是你的。” 夏渊渟被她激怒,物质颤抖,手上力道愈发重了,刀锋眼看就要隔开宋曦脖颈上的皮肉,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哥哥从前总说他追随的淮南王殿下胸怀沟壑,是世上最值得效忠的主君,可我却觉得,哥哥聪明一世却看走了眼,淮南王殿下不过只是个只会用些上不得台面鬼蜮伎俩的小人罢了。” “你——” “阿曦!不要再说了!”李焱看穿她的意图,“噌”地一声铮鸣,猛地抽出腰间的天子剑剑柄! “皇兄,放开宋曦!你要朕的命,朕给你便是!” 宋曦的呼吸几乎凝滞,目光死死落在李焱身上——他竟已横剑于颈,锋刃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只需稍一用力,便能血溅当场! 不……他不能死!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开,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几乎窒息。 与其让他为自己而死……不如…… 她甚至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时间,就已经下定决心,闭上眼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朝脖颈间的剑刃撞去! “不要——!” 李焱的嘶吼声撕裂夜空,可一切已然来不及—— ……如果今日必须有一个人自戕,那便是她自己,她已经一无所有了,除了煜昭……煜昭是这个世上,还爱着她的人。 如果连煜昭都死了,她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想。 …… 她的动作快而决绝,夏渊渟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宋曦即将撞上剑刃,血溅山林! “阿曦!”李焱嘶声,目眦欲裂,肝胆俱碎!顿时硬生生僵在原地。 夏渊渟也被宋曦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愣,手下意识想要回撤! 电光火石之间! 异变陡生! 一道快如鬼魅的黑影,仿佛从木屋旁浓重的阴影中“流淌”而出!无声无息,却又迅疾如风,目标精准无比——正是夏渊渟持剑挟持宋曦的右手手腕! 那黑影的动作快到极致,犹如一道忽如其来的风,在夏渊渟因宋曦撞剑而分神、手腕力道微松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十指修长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狠狠地扣住了他的腕骨。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你……呃——”夏渊渟猝不及防,剧痛钻心,不禁发出一声闷哼,手中的长剑再也握持不住,“当啷”一声脱手坠地。 就是现在! 李焱如同蓄势已久的猛兽,在那黑影动手的瞬间,身体已经化作一道离弦之箭,完全不顾帝王威仪,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决绝的姿态,猛地扑向因手腕剧痛而身体失衡、下意识松开宋曦的夏渊渟,将摇摇欲坠、颈间染血的宋曦牢牢地、紧紧地护在自己怀里! 砰! 巨大的冲击力下,李焱重重地扑倒在地,却用自己的身体为肉垫,将脱力的宋曦死死地护在身下。 尘土飞扬,碎石硌得他浑身生疼,可双臂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始终将怀抱里的宋曦紧紧箍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开世间所有的伤害。 电光火石间,宋曦落入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混合着淡淡龙涎香和血腥尘土的气息。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和颈间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意识一阵模糊,恍惚中仿佛听到耳边传来李焱急促而沉重的心跳,还有李焱混杂着无尽后怕和失而复得颤抖的低唤: “阿曦……” …… “混账!”与此同时,忽如其来的变故让夏渊渟痛失人质,夏渊渟一时怒上眉山,手握利剑反手向那黑影一刺。 “噗嗤……”利剑刺入皮肉发出沉闷的响声。 “何人胆敢坏我——”夏渊渟愤怒的吼声却在看见那人面容时戛然而止。 山林中一时安静如死。 血腥味和尘土依旧弥漫,但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兵刃交击声,此刻都化作了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都被猝然闯入的陌生身影死死攫住。 宋曦的意识在剧痛与黑暗的边缘浮沉,脖颈上的伤口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根根锋利的尖针,黏腻温热的鲜血自伤口处缓缓沁出,在襟前洇开刺目的血痕。 就在意识即将剧痛牵引着坠入无尽黑暗深渊的刹那,一道模糊的身影却如闪电般破空而来,身形轮廓虽然模糊,却格外熟悉。 这……怎么可能…… 心口剧颤,她咬破舌尖,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息在口腔里炸开,借着这尖锐疼痛带来的些许刺激,她竭力撑开如灌铅般沉重的眼皮。 血水混着额头的细汗滑入眼眶,世界在猩红与昏黑间剧烈摇晃。 不远之外,一道颀长身影乍现,衣袂翻卷犹如浮云蔽日。 月光和火光交相映照出他的面容——清俊明朗,天姿神彩,凤目剑眉,轮廓深刻,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足以使人过目不忘——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 130-140 第131章 得而复失 哥哥没有死…… 哥哥就在眼前,还救了她…… 惊喜犹如潮水决堤,宋曦眸光亮起,一时之间仿佛连颈间的剧痛都荡然无存。 “哥……”她强撑着想从李焱的怀抱中起身,可带着哭腔话音还未落地,异变在眼前陡然而生—— 一道刺目的寒光从兄长身侧的阴影里一闪而过。 夏渊渟手中厉剑毫无预兆地破空刺了过来! “混账!”手中人质顿失,夏渊渟眼中凶光毕露,甚至没有看清来人面容,便手握长剑,带着满腔戾气,朝挡在宋曦面前的身影猛刺过去! 剑光划破黑夜,快速、狠戾、不顾一切,裹携着不容忤逆的暴虐和雷霆之怒,直刺来人心脏! “噗嗤——!” 利器穿透血肉,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闷响倏然而起。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漫长。 剑锋冷厉的寒光自宋曦眸底一闪而过,待她回过神来,冰冷的利刃携着狠戾的杀意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宋煦的胸膛,剑尖带着淋漓鲜血颇体而出,刺目的血花在他胸口乍开。 宋煦所有的动作仿佛瞬间停滞,下一刻便犹如一根被暴力折断的翠竹,步伐踉跄着向前倾了倾,瞳孔在瞬间紧缩,贯体而出的剑尖上挂着新鲜的血珠,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上。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仿佛连痛呼的力气都被夏渊渟忽如其来的一剑彻底抽走了。 宋曦清楚地看见,夏渊渟手中那柄本应刺穿她喉咙的利剑,此刻竟深深地没入了宋煦的胸膛!鲜红的血液如开到最盛的花朵,在他素色的衣襟上迅速洇染开一片片花朵。 “哥——!” 方才生出不久的巨大惊喜还未完全褪去,宋曦的唇角甚至还挂着因喜悦而牵起的浅浅弧度,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转瞬之间被眼前一幕碾得粉碎。 一息之间所有的情绪被淹没,比颈间伤口更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心脏,伤痛伴随着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将她拖入更黑暗、更绝望的深渊。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了喉咙,响彻在血腥弥漫的空气里。宋曦目眦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在瞬间被狠狠撕裂,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成冰,透体生寒。 颈间的伤痛刹那间变得不值一提,她挣扎着起身,不顾一切地就要扑向摇摇欲坠的宋煦。 然而,一只铁钳般的手臂比她更快、更坚决地从身后死死按拦住了她的腰。 是李焱。 “阿曦,冷静!”他在她耳畔低吼,带着不容置的命令口吻,完全不容她抗拒。 “你放开!” 宋曦在他怀里发疯般地挣扎,指尖毫无顾忌地抓挠着他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划出几道刺目的血痕。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喉咙里溢出的哭喊嘶哑破碎,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幼兽。 “你放开我——!”她在他怀抱中竭力扭动着身体,可他的手臂却如铁铸般纹丝不动,滚烫的掌心死死扣住她的腰,仿佛用尽全力也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崩溃之下,她猛地低头,狠狠咬上他的手臂——齿尖刺破皮肉,血腥味瞬间在唇齿间蔓延。她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力道大得几乎能撕下一块肉来,可他却只是闷哼一声,肌肉绷紧,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却仍旧不肯松开半分。 温热的血顺着她的唇角滑落,滴在李焱的衣袖上,洇开一片暗红。 “……”李焱呼吸粗重,下颌绷得死紧,手臂不曾松动分毫,双眼死死盯着她,眼底翻涌着近乎偏执的决绝——哪怕她咬穿他的骨头,他也不会放手。 “给我拿下!”确认宋曦被自己护在身后安全无碍,李焱忍着手臂上的剧痛,低哑的嗓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清晰地穿透死寂的空气。 他猛地一挥手,早已蓄势待发的金武卫如黑色潮水般涌上,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仍处于巨大震惊中、甚至忘了反抗的夏渊渟脖颈上。 * 与此同时,夏渊渟被自己手中长剑抽离时带出的那蓬滚烫血泉溅了满脸,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瞬间浇灭了他方才因泄愤而起的扭曲快意。 他茫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仍在滴血的剑锋,然后目光顺着那刺目的猩红轨迹,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被他刺穿、此刻正缓缓倾倒的身影上。 那人染血的脸庞因剧痛而扭曲,却依然清晰可见他最熟悉的轮廓——斜飞的剑眉,秋水寒星般的眼睛……每一个特征都狠狠扎进他心底,带来毁天灭地般地剧震动。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颅腔内炸开!所有的暴戾、得意瞬间被炸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难以置信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夏渊渟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惨白如金纸,握着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拿捏不住手中的夺命凶器。 “怎……怎么会是……”夏渊渟的声音干涩嘶哑,破碎得不成语调,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涣散,“……是你?!” 就在他话音落地调一瞬,宋煦摇摇欲坠的身形终于支撑不住,脚下猛地一软,直直向前栽倒!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混乱的思绪,夏渊渟几乎是下意识地丢开长剑,抢上前一步,用自己同样颤抖的双臂,堪堪接住了他沉重下坠的身体,不让他倒落在地。 宋煦的重量压在他臂弯里,温热的血液透过彼此破损的衣袍,迅速浸透了他的前襟,粘稠而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理智仿佛也被灼烧得寸寸断裂。 他的身子轻得可怕,夏渊渟低头,看见自己手中配剑还插在宋煦胸膛,刺目的鲜血从伤口边缘汩汩沁出,仿佛能看见生命在怀抱中寸寸流失。宋煦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和迅速失去血色的唇,映入眼中,巨大的恐慌和荒谬感几乎倾刻间要将他淹没。 “明湛?明湛!”夏渊渟颤声开口,嗓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他用力收紧双臂,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的流逝,“你是何时醒的?我分明将你安置在后山……你怎么会醒过来?你不该醒过来……你……”他语无伦次,眼神混乱,话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骇然颤意。 宋煦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帘,他的气息越发微弱,曾经如秋水寒星般的眸子,此刻隐隐已经蒙上了一层不详的灰翳,却依旧艰难地聚焦在夏渊渟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上。 他动了动,喉结滚动,脸色苍白,口吐鲜血,在夏渊渟怀中虚弱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笑容苍白如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致命的伤口,发出断断续续的嗬嗬声。 “殿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地挤入夏渊渟耳中: “殿下,收手吧……别再一错……再错了……”每一个字音都带着灼烫的血气,像是用生命燃起的烽火,又像从天而降的惊雷,沉重地砸在夏渊渟耳鼓中。 “事到如今你仍觉得我做错了?”夏渊渟脸色一变,朝他低吼:“我不过是想甩脱弑父杀兄的污名、拿回自己应得之物,我还可以为你宋氏一族正名,还你一家清白,我有什么错!明湛,你从来懂我知我,何以在这件事上总要与我作对。” “微臣……咳咳……”宋煦一张口,猛地吐出一口朱红鲜血。 “明湛!”夏渊渟惊呼一声,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堵住了喉咙,一时无法成言。 宋煦胸前不断扩大的血晕,怀中生命力的飞速流逝,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精心策划的一切,正朝着无法挽回的深渊滑去。 而亲手将最重要的人推下深渊的,正是他自己! “明湛,我……” 就在夏渊渟心神剧震,抱着濒死的宋煦茫然无措之际—— “给我拿下!”李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金吾卫将士随即如潮水般扑了上来,毫不留情地将失魂落魄的夏渊渟从宋煦身边强行架开,他将说未说的话音戛然卡在喉头,或许再无机会说出了。 夏渊渟被粗暴地拖离,徒劳地挣扎了一下,目光却死死钉在宋煦身上,眼神骤然复杂到了极点——渴望毁灭似的悔恨、不被理解的愤怒,甚至还有一丝残留的、扭曲的偏执,最终都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空洞。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再无挣扎,任由金武卫押到一旁。 “快传军医救人!快!”李焱的目光落在宋煦胸前那致命的伤口上,瞳孔猛地一缩,确认没有危险,这才缓缓松开钳制宋曦的手。 几乎是同时,宋曦终于挣脱桎梏,带着踉跄和不顾一切的决绝,扑到宋煦身边。李焱紧随其后,强健的手臂有力地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半扶半抱着她一同跪倒在兄长身旁——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32章 诀别 “哥!”宋曦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长空,她跌跌撞撞地扑倒在血泊中,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宋煦上半身。泪水如洪水决堤,大颗大颗砸在他染血的衣襟上,泪水混杂着鲜血在胸前洇开,仿佛一朵朵染血的梅花。 宋煦胸膛上,夏渊渟的佩剑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已经浸透了整片前襟,暗红色的血迹在锦袍上狰狞地蔓延,鲜血已将胸前一大片衣料打湿。 宋曦双手颤抖,凌空悬于伤口上方不足半寸之地将落未落,似乎想要触碰他,却又怕加重他的痛苦。 “小曦……”宋煦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拭去妹妹脸上的泪水,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仅有指尖划过宋曦的脸颊,掠过一丝很丝凉意。 “哥……”宋曦死死咬住下唇,拽下腰间丝帕紧紧按在哥哥的伤口周围,可温热的鲜血还是不断从伤口缝隙间渗出,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袖。 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哥,你坚持住……太医很快就来了……” “不必了……”宋煦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嘶声,仿佛用尽全身气力,才艰难地地抬起一只沾满血迹的手,极其轻柔地、仿佛带着无限眷恋地抚上宋曦满是泪痕的脸颊。 “别哭……”他努力挤出一个安抚似的、极其温柔的笑容,声音气若游丝,眸光微微闪动:“你我兄妹……还能……再见一面,是……咳咳……是好事啊……” 短短一句话,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却仿佛承载了仿佛跨越了数年的深深思念。 “哥哥……”宋曦鼻尖通红,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哽咽,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止住颤抖,指尖颤抖却仍固执地覆上他的手背,掌心贴着他逐渐失温的皮肤,声音细弱得像是随时被风吹散:“你先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你一定会没事的……" 宋煦苍白失色的唇微微扬起,很轻地摇了摇头,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不详的灰翳,深深凝望着她,嗓音低哑:“傻丫头……你我自幼习医,难道看不出来么……”他顿了顿,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却仍坚持着将每一个字说清,“最后的片刻,我只想再多看看你……再与你说说话……” “不会的!”宋曦猛地摇头,鬓发沾染上脸颊斑驳的泪痕斑驳,她慌乱回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望向身后的男人,嗓音里带着近乎乞求的哭腔:“煜昭,帮帮我……” “……”李焱将眼前一幕尽收眼底,只觉喉头梗塞,心绪翻涌如潮,不由得收紧双臂,紧紧环住宋曦的肩,将她颤抖的身子牢牢拥入怀中。 他何尝看不出宋煦伤势已无力回天,可此刻只能将她搂得更紧,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发冷的指尖,温声安抚道:“别担心,太医就快到了。” 他的声音虽低沉,却沉稳有力,仿佛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宋曦紧绷的肩颈稍稍松缓,像是溺水之人终于触到浮木,深深吸了一口气,冲他感激地点点头,重新转过头来,正好迎上宋煦隐隐欣慰的目光。 “往后有人能够好好照顾你……我也能稍稍安心……”宋煦的目光缓缓掠过男人护在她肩头的手,又落回宋曦泪迹斑斑的面容上,唇边缓缓泛起一抹浅浅笑意,恍惚间,竟似比方才多了几分生气。 “谁要别人照顾我!”眼泪不受控制般接连而落,宋曦抽泣着,“我能照顾好我自己,我还能照顾好你……哥,你振作起来,我们还要一起为爹爹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四个字仿佛豁然刺痛夏渊渟,只见他目光骤然清明,仰天嗤笑一声,紧咬牙关恨声道:“你们若当真想为自己讨回公道,为何屡次从中作梗坏我大事——” “闭嘴!”李焱转向被押在一旁的夏渊渟,声音冷硬如铁,厉声斥道:“我们本有机会一起厘清当年事件始末,一切都有机会可以挽回!若非你一意孤行,行差踏错,又怎会造成如今这般局面!” 夏渊渟涣散的目光终于从宋煦身上移开,看向李焱,他的眼神空洞而麻木,又隐隐带着一种自嘲般的疯狂。 “确实是我做错了。”他轻笑一声,一字一字冷冷道:“是我一时心软,念在过往君臣之情,不忍真正痛下杀手,这才给了他机会屡次三番坏我好事!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干脆利落了结掉他!” “你说什么?”宋曦怔怔回过头看向夏渊渟,目光懵然而困惑:“你要了结谁的性命?” “当然是你哥哥。”夏渊渟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哑的怪笑,然后才用一种毫无生气的语调,断断续续地开口: “事到如今,你还想不明白吗?我一开始就想利用你杀掉李焱,可你却对他情根深种,即便知道他是当年灭你家满门的罪魁祸首,也始终狠不下心动手。我为让你恨他入骨,所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奄奄一息的宋煦,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痛苦的挣扎,“过去明湛常与我说你们兄妹二人感情甚好,所以我想,只有杀掉明湛、杀掉这个世上你仅剩的亲人,嫁祸给李焱,你或许才会对他下杀手……” “你!”李焱气极,忍不住指着他怒斥:“卑鄙无耻!” 夏渊渟笑了笑,仿佛那李焱话语中“卑鄙”二字令他发笑,他的眼神和话音一时扭曲至极。 “我卑鄙吗?我若真的卑鄙,早早把他杀了,又怎会落到如今下场?功败垂成,为人鱼肉?就是我心软的报应,是我下不了手……” 他一字一句将自己过往所作所为缓缓道出:“我既杀不了他,便只好偷偷带他出宫,用药暂时隐去他的脉搏和心跳,又在他身上伪造致命伤口,好在宋曦心神不宁又乍见兄长暴毙,没有发现异样。我对他用了药,让他陷入昏迷将他安置在凤凰山中,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唤醒他,谁知他竟中途苏醒,坏我大事,自己撞上我的剑……” 他没能再说下去,目光再次定格在宋煦胸口的致命伤上,神情晦暗难辨。 他精心设计的局,最终却由他自己亲手,以最讽刺、最惨烈的方式,毁掉了世上或许唯一与他心意相通过的挚友。 ……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没想到……咳咳……殿下一时的心慈手软,竟让微臣坏了大事。”宋煦在宋曦怀里虚软地笑了:“可是殿下别忘了,教您医术的人是微臣,那味假死昏迷之药,也是微臣亲手调配,微臣又怎会被它困住?” 夏渊渟闻言亦苦笑一声,说:“所以说了,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会杀了你。” “你简直不是人!”宋曦猛地抬头对他怒目而视:“亏我从前还那般信任你,你利用我伤害我也就罢了,我哥对你一向忠心耿耿,你怎能如此对他?” “忠心耿耿?”夏渊渟冷冷一笑:“既然忠心,那为我而死岂不是天经地义?” 宋曦目瞪口呆:“你——” “够了!”李焱怒喝一声:“二皇兄,事到如今,你仍执迷不悟,不知悔改!”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夏渊渟一字字道:“我错就错在不够心狠手辣。” “殿下错了……”宋煦的意识已在彻底涣散的边缘,他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移至夏渊渟脸上:“殿下错在不该对微臣的妹妹下手……当年小曦被送出皇城,殿下派人假借潘家之名半途劫杀,以为拉小曦入局为你所用……此乃殿下大错。” 宋曦呼吸一窒:“原来那次是——” “你便是从那时开始与我离了心?”夏渊渟眼底一片戾色:“我并未真正伤她性命,她身上的伤我也尽力医治,一点伤痕都没有留下,你有何不满?” “伤势痊愈了就能当作没有受过伤吗?”宋煦艰难地支起身子,盯着夏渊渟的眼睛一字字道:“刀剑划在脸上、砍在身上的时候,小曦她也会疼的!” 他从来温和谦逊,宋曦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激烈的模样,心中又惊又痛,忙扶着他,哽咽道:“都过去了……别再为我伤神了,哥,先养好伤……” “小曦……”宋煦回过头,灰败的眸子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挣扎着燃起。 “对不起,”他沾满血污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抬起,为她拭泪,“没有保护好你……” “哥,你别这么说……” “说好了会护着你,这些年来却教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宋煦艰难道:“这些年没能及时回来接你,我怕你怪罪我……醒来后也不敢来见你,只好躲在暗处偷偷看你,似乎还把你吓得不轻……对不起啊……” 宋曦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天她一直感觉到的窥探般的感觉竟然就是哥哥。 “早知今日……咳咳……就要分别,当时我就该与你相见……” “……” “别……哭……”宋煦唇瓣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一丝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蜿蜒而下,染红了他苍白削瘦的下颌。 “你哭成这样……我如何放心离开……”——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33章 分别 寒凉的夜风呜咽着穿过山林,卷起一地枯枝败叶,金武卫手中火把在风中摇曳,宋家兄妹二人相拥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地面上,被火光拉得细长,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宋煦的身体越发冰冷,宋曦攥着他的手指,仿佛能够清晰感觉他的生命从自己掌心流逝。 宋煦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帘,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仿佛要将妹妹的模样深深刻进灵魂。 “别哭……”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翕动,嗓音破碎而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小曦……”他抬起手,指尖微颤,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半途无力地垂下,最终只是更轻柔地落在她的手臂上,动作轻缓而无力,“这些年……是哥哥……没有照顾好你……咳咳……” 宋煦一阵急咳,口中呕出一大股朱红,染红宋曦的衣襟。 她惊恐地伸出手想要拭去他唇角的,却被他轻轻摇头制止。 “当年……当年家里出事,父亲被他们当场抓走,我被禁军围困,重伤昏迷,是淮南王殿下带我突围……没有办法回家带你走,我……” 他艰难地喘息着,眼底的愧疚清晰可见。 “别说了……”宋曦哭道:“别说了,过去的事,我真的……没有很在意,只要哥哥平安无事……” 月光和火光交映,在宋煦苍白失色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他艰难地抬起眼帘,曾经亮如秋水寒星般的眼睛此刻一片晦暗。 “哥哥对不起你……”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淋漓的血气:“这些年让你流落在外,吃了很多苦头……”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想要触碰妹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无力垂下。 宋曦眼角的泪水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水光,她死死咬住下唇,却还是抑制不住喉间的哽咽。 “到我醒来,已经过去数年,”宋煦的眼神渐渐涣散,仿佛陷入了漫长且痛苦的回忆,“得知你在宫中我日日都想去找你”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可是我怕”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宋曦慌忙用衣袖去擦他唇边鲜血,却被他轻轻握住手腕。 “我怕这些年杳无音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几不可闻:“怕你怪我、怪我在你艰难求生时不知所踪,如今你过上好日子了我恰好出现……怕你已不再认我这个无能的兄长" “你在说什么呀!”宋曦用尽全力狠狠摇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紧紧抓住宋煦失力的手,将它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你永远是我哥哥,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你、多想再见你一面……” 宋煦的嘴角艰难地扬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他的目光渐渐失去焦距。 “那时我就该来寻你……说什么也要带你离开,再后来”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淮南王殿下夺位心切,得知你颇得圣宠,竟要利用你刺杀圣上”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仿佛带着刻骨的自责,“我不仅无力阻止,反被他算计昏迷假死成了你向圣上复仇的利器” 夜风突然变得凌厉,发出犹如鬼哭般的声响。 “你别这么想!”宋曦泣泪不止:“我那是在骗他!我没真相信他……我早就知道夏渊渟不可信任,才和煜昭……和皇上一起做了一场戏,诓他入局、厘清真相,你别因此自责……” “不愧是小曦,比我厉害多了……”宋煦竟欣慰地地笑了笑,眼中泛起湿润的水光,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胸口艰难地起伏着,“后来,当我在后山醒来我知道你就在前山,我想见你,可站在你院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却像个像个贼一样”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仿佛夹杂着沉重的、对自己的厌恶和憎恨,“我连敲门看看你的勇气都没有” 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上,宋曦猛地一颤,像是被闪电击中——原来这段时间挥之不去的被窥视感、午夜梦回时若隐若现的熟悉气息,此刻全都化作利刃刺穿她的心脏。 “这些天……让我觉得不对劲的窥视感……”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喉间像堵着滚烫的烙铁:“原来在暗处看我的人是你?” 宋煦的嘴角微微抽动,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鲜血从他干裂的唇间渗出。 “对不起,哥哥……太想你了……”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想要拭去妹妹脸上的泪水,却在半途无力垂下,“可是我偷偷摸摸的举动好像吓坏你了……” “没有!我只是……没想到那是哥哥。”宋曦心如刀绞,拼命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他染血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小曦乖,别难过了。”宋煦染血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抚上宋曦的发顶,轻柔得如同拂过一片羽毛,指尖穿过她散落的青丝,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数年前,为趴在他膝头的小姑娘一遍遍梳理她柔软的长发。 “哥哥很高兴……”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说不尽的温柔与眷恋,“你长大了……” 宋曦死死咬住嘴唇,却止不住浑身颤抖……哥哥掌心的温度熟悉如昔,可这份所剩无几的温暖却正在她发间一点点流逝。 “方才……”宋煦的目光飘向不远处的李焱,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丝弧度,“看见你在淮南王手中不惊不惧……” 他每说一个字,气息就更微弱一分,却仍固执地继续着,“我想……即便以后没有哥哥在你身边……” “不可以!”宋曦哭出声,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襟,“谁准你不在我身边?我要你一直、一直陪着我……” “傻孩子……”宋煦轻轻摇头,指尖擦过她眼角的泪珠,他的目光越过妹妹的肩膀,迎上李焱的目光,灰败的眸光微微闪动。 “每个人的路终究都要自己走,我们终有一天是要分别的,后面的路,有别人陪着你……” “我不要其他人,我只要哥哥!” “你比我勇敢……”宋煦的声音突然清晰了几分,带着说不出的骄傲,“敢维护自己心爱的人……咳咳……” 语不成句,宋煦的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这一生,遗憾太多,”他的手指突然收紧,抓住了妹妹的一缕发丝,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混杂着血迹在脸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没能好好看着你长大……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宋曦手忙脚乱地去擦他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她的袖口,黏腻的触感让她浑身发抖。 “若是我能早些找到你……”宋煦死死抓住妹妹的手,眼中满是不舍,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却执拗地继续着,“能再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会有的!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宋曦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仍能将哥哥眼中无尽遗恨尽收眼底,他未竟的话语犹如刀子般扎进心里,击碎最后的理智,压抑已久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化作撕心裂肺的恸哭爆发出来。 “别哭……小曦,乖……”宋煦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温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你哭成这样,哥哥……怎么……放心走……” 宋曦猛地咬住下唇,口腔里萦满浓重的血腥味,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强忍泪水。 宋煦仿佛放下心中最后的牵挂,目光变得有些飘渺,越过宋曦的头顶,望向穹顶上无尽黑暗的夜空,又仿佛透过夜空,看到了更遥远的、未能亲眼看到的未来。 “人这一辈子,真是短暂啊……”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即将散去的风,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憾恨,“终究是……没能做好……想做的事……”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宋煦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抚着宋曦发丝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骤然垂落,手腕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而绝望的轻响,修长敢看、骨节分明的五指无力地摊开,沾染着泥土和凝固的血迹。 “哥……?”宋曦颤抖着,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小心摇晃着他的肩膀,“哥……你醒醒……你看看我……我不哭了,我真的不哭了……”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山林里呜咽的风声,以及金武卫手中火把“噼啪”一声爆开火星的轻响。 她的哥哥……真的已经离开了。 这个认知裹挟着巨大的悲恸如同灭顶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筑起的理智堤坝。 所有的感知——视觉、听觉、触觉——都在这一刻被剥夺、被扭曲。 宋煦苍白失色的面容在眼前寸寸模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裂,痛得她无法呼吸。最终,眼前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消失,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她—— 作者有话说:这次是真的和哥哥再见了[托腮] 感谢订阅 第134章 不留憾恨 寒夜星沉,孤月高悬,清冷的月光被窗牖切割成一片片惨白的光块,投射在宫殿冰冷的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的余烬散发出的烟火气味,混杂着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如影随形般的属于死亡腐朽气息。 宋曦像一尊失了魂的人偶,一动不动地跪坐在蒲团上,宋煦的灵柩在她面前,尚未盖棺,从她所在的位置,隐隐可以看见他沉静苍白的面容。 李焱派人清理了他的身体,染血的月白衣袍已被换下,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常服,面容经过整理,看上去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平静而安详。 但宋曦明白,她的哥哥……已经不在了。 已经过去几天了?她分不清了。她已经没有昼夜的概念,时间在她身上仿佛已经失去意义。存放棺椁的宫殿堆满冰砖,温度低得吓人,长明灯幽幽冷光伴随着光阴无声流淌。 那日昏迷苏醒后,她发现自己已回到凤仪宫。 眼皮沉重如铅,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她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 熟悉的雕花床顶映入眼帘,殿内灯火微明,暖黄的光晕投在素白的纱帐上,窗外隐约传来更漏声,已是深夜。 她微微侧头,看见李焱坐在床边,单手扶着额,眉头紧锁,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显然已许久未曾合眼。他一身明黄色的内衫,外头胡乱披着大氅,显是未来得及换衣,下了朝便感来此处,连发髻都松散了几分,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他格外疲惫。 察觉到床榻上传来动静,李焱猛地抬头,见她醒来,眼底瞬间亮起,他倾身向前,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碎一场轻软的梦, “阿曦,你……身上可有哪里不适?” 她张了张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李焱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端起早已备好的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 温水润过喉咙,她终于艰难地开口:“哥哥……” 话音未落,便能感觉到李焱的指尖在她颊边微微收紧。 像是怕她情绪再度崩溃,李焱过了好久才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极轻,小心翼翼道:“宋卿的遗体,我已命人妥善安置在寒霜殿,那里终年有冰镇着,不会……”他顿了顿,觑着宋曦的脸色,似是不忍说出那几个字眼,“他是你最重要的人,我不想擅自替你决定,所以想等你醒来,按你的意思来安排。” 寒霜殿…… 他虽说得极轻,但这三个字还是如尖针般刺痛她的心脏。 寒霜殿并不在宫中,而在后山之巅,殿中堆满寒冰,可保尸身不腐,是专门停放短期内无法下葬的宫中贵人尸身之处。 “所以……”她缓缓坐起身,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李焱,缓缓问道:“哥哥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一阵沉默,半晌才听李焱很轻地道了一声: “节哀。” “……” 她不再说话,只缓缓曲起双腿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胸前,眼泪悄无声息划过脸颊。 李焱轻轻抚过她的发定,温声劝道:“太医说你悲痛过度,气血两亏,伤恸伤身,宋卿若是在世,一定也不想看到你难过伤身……我让人熬了药,你若觉得好些了,就喝一些,可好?” 她没有说话,只埋着头轻轻摇了摇头,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渗入鬓边的青丝。李焱的指尖颤了颤,终究又放下,最终只是轻轻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哭出来也好。” 殿内陷入沉默,唯有烛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窗外,夜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呜咽。 良久,她终于抬头,目光空洞而疲惫,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死寂。 “我想去看看哥哥。”她说。 “好。”李焱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松了一口气,握住了她的手指,指腹一下一下轻轻摩挲她的手背:“你先把药喝了,恢复些气力,我马上让人安排。” * 后山,寒霜殿。 两名宫女端着纹丝未动的食盒,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不由得同时摇了摇头。 “已经一天一夜了,贵妃娘娘自来了这里,就滴水未进……” “是啊,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何况娘娘身上还有伤,里头又冷成那样,我只进去走了一遭都受不了,娘娘刚失了亲人,正伤心难过,怎么受得住呢?” “唉,听说那位大人是贵妃娘仅剩的家人,为了救她才……难怪她这般伤心,可这样糟蹋自己,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了都觉得可怜,死者在天有灵,如何能安息?” “……” 议论声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两个小宫女不由自主回头一看,见到来人,不由得肃容跪拜: “参见陛下。” 李焱匆匆而过,目光没在她们身上停留一瞬,径直朝寒霜殿大步走去。 “吱呀——” 殿门被推开,刺眼的光线涌入昏暗的殿中,来人修长挺拔的身形逆光而立。李焱挥手屏退宫人,大步走到宋曦身边。 “宋曦!”他的声音低沉,语气竟是从没有过的严厉,话语深处却又藏匿着清晰可见的疼惜,“你究竟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宋曦一动不动,目光依旧空洞,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仿佛没有看到他就站在自己身边。 一整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她脸色苍白如死,泪痕早已干涸,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枯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棺木的方向,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同埋葬进去。 李焱蹲下身,强行扳过她的肩膀,迫使她面对自己。当看清她毫无生气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窝时,眉心不由得深深皱气,忍不住放缓了语气,温声哄劝道:“阿曦,我知道你伤心,但你不能一直这样。此地严寒,非常人可以久留之地,你又还带着伤,身子怎能受得住?乖,与我回宫。” 说着,他扣着她的手腕,顺势就要扶她起身,没曾想却被宋曦冷冷甩脱。 “我哪也不去。”她说:“我要与哥哥在一起。” “不可胡来!”李焱忍不住沉了声:“我让你来此看望兄长最后一面,不是让你作践自己身子,你若执意——” “我就是要待在这里。”宋曦冷冷道:“即便你现下把我打晕拖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哪怕是爬,我也会爬回来。” “你——”李焱一时气结,却终究不忍对她再说重话,只强压下心中忧急,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 “阿曦,你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你守在这里,他也不会回来了,宋卿以身相护,是想看到你好好活着,不是让你为他伤心痛苦、作践自己身体。” “谁在意他怎么想。”宋曦咬着下唇,声音像从齿缝间逼出来的一样:“他都已经死了……他死的时候,也没有考虑过我怎么想。” “……”李焱深吸一口气,强忍想把人打晕带走的冲动,耐心哄劝道:“那先不说他了。阿曦你知道吗,我已掌控当年淮南王谋逆一案的所有证据,包括当年构陷宋家的逆贼名单、伪造的书信、人证证词,皆已齐备,随时便可昭告天下,为宋家满门洗雪沉冤,为你的父兄正名。”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二皇兄当年的确没有谋反之心,可他回京后,行事偏激,筑下大错杀害你的兄长,另有全程策划此事的潘家,我也会秉公处置,还你和宋家一个公道。” 他说得恳切,然而宋曦空洞的眼神只是掠过一丝微澜,随即又归于死寂。 “谢谢。”她轻轻挣开李焱的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只是这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李焱被她毫无求生意志的模样深深一刺,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那你哥呢?他豁出性命救你,就是为了看你这样自暴自弃,随他而去吗?你看看他!”他拉着宋曦的手强行把她从地上拉起,拖着她来到棺椁前,指着宋煦安详却没有生气的俊颜,“他若在天有灵,看到你这副模样,该是何等痛心?他用自己的命换你的生,不是让你这样糟蹋的!” “用他的命换我的命……”宋曦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一直强撑的麻木外壳骤然碎裂。她猛地抬头,泪水瞬间决堤,压抑了数日的悲恸顿时爆发,声音凄厉而绝望: “谁要他换了?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要看到他死在我面前……”她泣不成声,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泪水汹涌,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襟和前襟。 李焱看着她痛苦无助的模样,心疼如绞,却知道此刻不能心软,只用力握住她捶打自己的手腕,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阿曦,你错了,其实你哥哥他并没有死。” “啊?”宋曦懵然抬眸,眼角还挂着淋漓碎泪。 “李焱指了指她的胸口,道:“他还活在这里。” 宋曦眸光一暗,失望道:“你的意思是他还活在我心里?” “不错,他还在你心里。”李焱打断她:“只要你还记得他,他就永远活在你身边,如果连你都不在意他用生命为你换来的生机,那他的牺牲才是毫无意义。”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 “与其伤心难过,不如想一想,还能为他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宋曦把头埋进膝盖里:“哥哥临死前说心有遗憾,可我连他的遗憾是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35章 病危 “你虽不知他心中憾恨,却熟知他的为人。”李焱坐在床塌边,伸手环上宋曦的肩膀,声音轻而温柔:“他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他最放不下的是什么?你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宋曦闷声道,心中一阵酸楚。 她的哥哥天姿神秀、博闻强识,初入翰林那年,不过是个刚及弱冠的少年郎。 她还记得他第一次穿着簇新的官服归家时的模样,修竹般的身姿被靛青色的官府衬得越发挺拔高挑,面上掩不住的欢欣雀跃,眼角眉梢尽是意气风发,每每下朝归来,总爱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些朝堂见闻,说到兴起时,与她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眸深处便似泛起潋滟波光。 “今日圣上问策,我的回答圣上颇为满意……”他神采飞扬,纤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案几上轻叩,将黄花梨木的桌案敲出清越的声响,嗓音里还带着少年人尚未褪去的清朗生涩,可当谈及地方灾情、边境游民之乱时,双眉便会寸寸蹙起,指节微微泛白,眼底浮动的忧色仿佛冬日结在檐下的薄霜。 …… 回忆如潮水漫涌,无数过往的碎片在脑海中浮沉…… 他执笔疾书时垂落颊边的发丝、教她习字时袖口晕染开的墨香,还有他获了圣赞,眼角眉梢清晰可见的深深欢喜…… 无数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裹挟着经年的风霜,从心头碾过细密的疼。 模糊的泪眼被殿中烛光一晃,化作摇曳的光晕,压抑不住的困倦疲惫排山倒海般倾涌而来,宋曦抱着膝盖的双手渐渐失了力气,头越来越沉,整个世界忽然倾斜——却跌进一个带着龙涎气息的熟悉怀抱。 最后的意识里,是有人用的手拂开她被眼泪打湿的碎发,耳畔响起深深一声叹息。 梦境中没有刀光血雨、没有隐瞒欺骗和利用,梦境一开始,什么都没有。 宋煦仿佛站在一团死寂的黑暗中,天地之间空无一物,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无法感知,黑暗像是已经把她整个人都吞噬掉了一样。 “哥哥……煜昭……你们在吗?” 无人回应,她就像一缕飘渺幽魂,被人抛弃、被人遗忘。 果然……终究又只剩下她一人…… 前所未有茫然恐惧中,视野尽头似乎隐隐出现一团光晕,微乎其微的光亮由远及近,缓缓朝她靠近。 她朝抬头望去,仿佛只过了眨眼一瞬,又像是过了千年万载般长久,那道身影终于跨越过无尽的黑暗,在她面前站定。 来人手提一盏宫灯,靛青长衫衣袂翩跹,身姿挺拔,面如冠玉,清俊端庄,眉眼间带着她熟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笑意。 是宋煦。 “小曦。”他的声音清晰而温暖,犹如春日的溪流,缓缓而过,悄无声息冲刷掉她心底所有的憾恨、伤恸、不甘和自责。 她怔怔地迎上他的目光,唇瓣翕张:“哥哥?” 宋煦点点头,浅笑从容。 “哥!”她再也忍不住,哭叫出声,想扑过去,却猛地意识到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束住了手脚,半分也动弹不得。 “哥哥……这是什么地方?”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我仿佛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梦中你被人杀死,离我而去,我……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很想你……” “此地乃是生死之间。”宋煦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温和地望着她:“活人本不该长留此地。” 宋曦捂着嘴倒吸一口气,下意识伸手去拉他的手,忧急道:“既然如此,你还在此做什么?我们一起离开——” 最后的话音还未落地,宋曦却怔怔愣在当场,唇瓣微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的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宋煦的身体,仿佛眼前站着的人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宋煦缓缓在她面前蹲下,犹如幼时那般,平时她的眼睛:“小曦,我已是亡故之人,有我该去之地,你也……放下吧。” 宋曦拉不住他,只能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一眨眼,对方就会从眼前消失:“哥哥……你也想就这样离开……不要小曦了吗?” “我怎舍得不要你。”宋煦叹息一声,略抬了抬手,却又放下,轻声道:“人生路长,即便是亲人、挚友、爱侣,都终有分别的一天,你的路终究是要自己走下去,哥哥的路,就到此为止了。” 宋曦摇头,“谁说到此为止了?你明明说过你还有事未成、有憾未了,怎能甘心就此离世……” “傻丫头,”宋煦唇角微微一勾,笑得无奈:“人生短暂,谁能无一件憾事?哥哥的遗憾,除了与你相处时间太短外,便是愧对年少时的挚友,未能与他一起,亲眼看到大越海晏河清、天下靖平,百姓安乐……” “大越如今未有战事,”宋曦心措不解:“百姓亦富足喜乐,有什么不好吗?” 宋煦叹道:“我指的,并不独是这些。” “我不明白。” “这是为兄心中憾恨,与你无关。生死之间乃生者禁地,不宜生魂常留,小曦,你该回去了……”宋煦说着伸出手,仿佛想最后一次揉揉她的发顶,指尖却化作点点星光,开始消散。 “……哥!不要走——” “替我看看这太平人间,好好活着……连同哥哥那份……一起活下去……” 他的身影在光晕中渐渐淡去,最后的话语如同叹息,“再见了,小曦……” “哥——!”宋曦怆然伸手想抓住那消散的光点,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不要!”一声带着哭腔的呓语从唇边溢出,她一阵激灵,猛地从昏睡中惊醒,坐直了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额头上不知何时生出一层淋漓细汗,泪水再次浸湿了脸颊。 梦境中宋煦温如昔的话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犹如有人手提灯盏,为她一点一点驱散眼前的黑暗。 她仿佛忽然有些想通了…… 哥哥的遗憾,或许不仅仅是个人的抱负未竟、未能守护的家国与亲人,他最大的愿望,是海晏河清,是百姓安乐富足,是她能平安地活下去。 他用自己的生命为她换来的生机,不是想看到她在悲伤中枯萎,而是要她带着他的希望,去亲眼看一看未能看到的未来、去活他未能经历的人生。 宋曦缓缓抬起头,空洞的双眼重新聚焦,眸底光华复现。 “活下去……连同哥哥那份……”她低声呢喃,干裂的唇瓣微微翕动,闭上眼睛定了定神,随即下定决心般挣扎起身—— 至少要喝口水,恢复些许气力。她想。 忽然!殿门忽然被人粗暴推开! “哐当——!” 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沉重的木门砸重重在墙上,发出巨响,震得门窗嗡嗡作响,刺目的火光照了进来,晃得她眼睛生疼。 下一刻,一群身着漆黑铁甲、手持利刃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步伐沉重而整齐,瞬间将寝殿围得水泄不通,冰冷的铁甲泛着幽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抓住逆贼之女,当场格杀!”一声熟悉的娇斥陡然响起,宋曦猛地抬头,惊见一条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宫殿门口,她一身华服,即便面纱遮面,也难掩熟悉身形。 是潘颖。 宋曦惊起,还未来得及说话,几名面声侍卫便蜂拥上前,闪着寒光的长刀不由分说朝她劈来! 宋曦悚然一惊,艰难闪开逼命而来的砍刀,视线掠过侍卫,心猛地一沉——他们的甲胄制式、佩刀样式……绝非宫中禁卫! “皇后娘娘?”宋曦的声音因虚弱而沙哑,“这些人并非宫中禁军!您私带外兵擅闯宫禁重地,你这是要谋反不成?!” “且停一停。”潘颖仿佛享受把猎物玩弄在股掌之中的乐趣,略一抬手,随行而来的侍卫皆停下手中动作,收刀待命。 “本宫有何反可造?本宫此来,是为杀你问罪。” 宋曦一时如坠云雾之中,不明就里:“臣妾何罪?” 潘颖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冷笑,莲步轻移,头上的金凤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芒,行走间脸上薄纱轻轻晃动,依稀可见其下斑驳结痂的血痕。 她走到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宋曦,目光狰狞如同淬毒的刀子。 “谋害圣上之罪!”潘颖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含着扭曲的快意,“陛下突发恶疾,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宫中人心惶惶,为防宵小之徒趁机作乱,本宫身为六宫之主,不得已才调动心腹亲卫,暂掌宫禁!倒是你——”她伸手指着宋曦,指尖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据查,你矫造‘陆月歌’之身份,实为先帝朝谋逆罪臣宋业臣之女,费尽心机接近圣上,定是包藏祸心,本宫认为,陛下病发,定与你脱不了干系!”—— 作者有话说:阿潘:我又身残志坚地回来啦 * 感谢订阅 第136章 无形的枷锁 李焱病危? 潘颖的话如同惊雷在宫殿中炸开,震得宋曦耳膜嗡嗡作响,脸色瞬间煞白,双唇血色尽失,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几乎原地栽倒。 这不可能……先前在寒霜殿,他分明还好好的,怎么可能转眼就昏迷病危? 是中毒?受伤?还是为人暗算? 心脏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扼住,宋曦呼吸一窒,回过神来后急得差点跳了起来,一时似乎忘了自己的处境,只喃喃道:“煜昭……怎么会……我去看看他——” 就在这时,潘颖朱唇轻启,懒洋洋道:“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随行而来的私兵得令,蜂拥而上拘住了她的双手。 潘颖满意地看着她徒劳挣扎,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摘下手上的金丝护甲,露出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指,慢条斯理道:“可惜啊,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宋曦忍不住蹙眉,迎上潘颖的视线,对方眼底毫不掩饰的怨毒和企图掌控一切的狂妄映入眼中。 忽然!宋曦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脑中成形。 “是你……”宋曦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后知后觉道:“你把煜昭怎么了?” 潘颖闻言,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在殿宇中回荡,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收住笑声,嘴角勾起一抹轻浅却残忍的弧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眼底的得色已是昭然若揭。 她微微俯身凑近,凑到宋曦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鬓边,面纱下斑驳狰狞的血痕若隐若现:“你猜。” “你——”宋曦浑身颤抖,忽然暴起想抓住潘颖的衣襟,却被两名私兵死死按住肩膀。 “你到底对煜昭做了什么!” “想知道啊,本宫今日心情甚佳,告诉你也无妨。”潘颖朝她凑近,故作讶异道:“你知道吗?圣上他……竟然想为当年的淮南王和宋业成一家翻案,甚至想要废后。” 经他这么一说,宋曦这隐约想起,先前李焱确实告诉过她,已掌握当年淮南王谋逆一案系受人挑拨之证据,不日将为宋家翻案,也说了会秉公处置始作俑者。 潘家竟因此对李焱痛下杀手! “你竟携怨谋害圣上?”宋曦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挣扎,发髻散乱,几缕汗湿的青丝沾在鬓边:“你这个毒妇!煜昭待你不薄,你竟敢——” “待我不薄?”潘颖突然暴怒,一巴掌扇在宋曦脸上。宋曦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他眼里心里只有你这个贱人!”潘颖口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猛地伸手揭下面纱,露出血痕斑驳的脸。 “你豢养的畜生把本宫的脸伤成这个鬼样子!”潘颖指着自己狰狞可怖、瘢痕交错的脸怒吼:“他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甚至要在这个时候废本宫的后位!这叫待本宫不薄?” 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嘶吼,她的面容越发狰狞,扭曲得可怕。但是很快,她又恢复如常,阴沉一笑,望着宋曦轻描淡写般慢慢说道,气定神闲仿佛在谈论天气,“不过不重要了,他既负我,我便了结了他。当年因我潘家鼎力相助,李焱才能登上皇位,如今他既要与潘家为敌,便该交回原不属于他的东西。至于你,宋曦……” 她重新覆上面纱,目光重新聚焦在宋曦身上,眼底仿佛燃烧着积压了多年的嫉恨和疯狂,“正差一个谋害圣上的凶手,本宫看你很是合适嘛……” 说着,她仰头大笑一声,面纱掩盖不住面上扭曲的狰狞血痕,忽然猛地从身边一名侍卫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刀尖直指宋曦的咽喉! “昔日罪臣之女宋曦,刺杀当今圣上,罪不容诛,被本宫手下护卫斩于宫中……”潘颖慢慢悠悠问她:“这样一来,李焱死了,凶手也死了,带太后娘娘寻来宗子过继,本宫就是万人之上的垂帘太后,而你……” 她推了推手中长刀,刀刃蹭破宋曦脖颈上的皮肤,留下一抹淡淡血痕:“本宫现在就送你下去,和你那短命的哥哥团聚!” 说着,潘颖眼中杀意暴涨,手臂高高扬起,冰冷的刀锋在天光下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朝着宋曦的脖颈狠狠劈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曦的瞳孔骤然收缩!潘颖脸上充满优越感的傲慢神色,眼底视人命如草芥的狠毒与这些年来因“罪臣之女”的身份而强加在自己身上所有苦难……如同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当空劈下,猛地劈散盘踞在她眼前的迷雾! 哥哥临终的叹息、那未尽的话语、那深沉的遗憾—— 原来如此! 哥哥所遗憾的,绝不仅仅是个人功业未成,他痛心的是这世道的不公!是门阀豪族凭借出身便可高高在上、肆意妄为、视他人性命如蝼蚁,是如她宋家这般,只因权势倾轧便被打入尘埃、任人践踏的悲剧! 他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人人不必因出身而自困,对上卑躬屈膝、奴颜媚骨,对下横眉冷对、目中无人,不必因弱小而无辜受戮、不因身居高位而洋洋自得,他希望大越的百姓能真正“安乐”,能打破这无形的、沉重的阶级枷锁,无论高低贵贱,都能有尊严地活着! 这个念头在她濒死的意识中轰然炸响,哥哥的遗愿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沉重地无声浮现在她眼前! 绝不能让哥哥的牺牲白费,不能让自己和哥哥成为这腐朽枷锁下又一缕无声的冤魂! 她要活下去过为了哥哥,也为了哥哥心中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熠熠生辉的未来愿景。 然而此刻,冰冷的刀锋已至,裹挟着潘颖所有扭曲的恨意,劈开了空气,近在咫尺!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触及了颈间的皮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心底的震惊、恐惧倏然之间被一种豁出一切的决心取代,求生的本能瞬间爆发,她不顾身体的极度虚弱,奋力甩脱两个潘家私兵,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床榻内侧翻滚! “噗嗤——!” 潘颖手中刀刺了个空,气急败坏到:“给本宫抓住她!” 两名凶神恶煞的潘家私兵快步追来,铁钳般的手掌掠住宋曦,将她的肩膀按得生疼,膝盖重重磕在凤仪宫地面上。 潘颖弃了长刀,从腰间抽出一柄镶宝石的匕首,锋刃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分明是淬了毒。 “你倒是能跑。”潘颖俯身,用匕首轻拍宋曦惨白的脸颊,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兴奋,红唇扭曲成诡异的弧度,“不过到此为止了。” 宋曦浑身发抖,不是因恐惧,而是暗暗积蓄力量试图挣脱,可正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帘帐后一抹金亮的红影——是果子! “再见了,辰贵妃。” 潘颖冷冷道了一声,手中匕首高举的瞬间,宋曦抓紧时机猛地后仰,用后脑勺狠狠撞向身后私兵的鼻梁,好大的男人吃痛松手,她趁机滚向一旁,潘颖的匕首“嗤”地扎进另一名私兵的大腿,那人顿时口吐白沫倒地抽搐。 “果子!”宋曦厉声喊道。 果子如一道红色闪电般窜出,尖利的牙齿准确咬住潘颖的手腕。 “啊——又是你这个畜生!”潘颖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匕首当啷落地。 宋曦趁机抓起花瓶砸向冲来的私兵,在瓷片飞溅中夺门而出。 “吱——”果子尖叫着从潘颖手腕上扯下一块嫩肉,蹿起身追随宋曦夺门而出。 “追!给本宫杀了那个贱人!剥了那畜生的皮!”潘颖的咆哮在身后回荡。 宋曦不敢停步,只着一身单衣,赤足狂奔在宫道上,秋雨淅淅沥沥,打湿她单薄的中衣,果子紧跟在她脚边,金红色的毛发沾满泥水,身后火光晃动,潘氏叛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往御花园!”宋曦低声道,果子与她心意相通,立刻转向西侧小径。她对皇宫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却始终没能将追出的私兵甩脱。 如雨般的箭矢在耳边簌簌飞过,宋曦心脏狂跳,弯腰抱起果子钻进假山缝隙,追兵的脚步声近在咫尺,火把的光亮透过石缝照在她满是冷汗的脸上。 “分头搜!她跑不远!” 宋曦屏住呼吸,感到果子在她怀中瑟瑟发抖,她低头检查,发现果子后腿插着半截断箭,鲜血已经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咬紧下唇,心疼道:“乖果子,不要怕,一会儿为你包扎伤口。” 果子在她怀里呜咽几声,安抚似地舔了舔她的手背。 待脚步声稍远,宋曦撕下衣袖为果子简单包扎,抱着它继续向无极宫跑去,方才情况危急,她来不及穿鞋,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生死未卜的李焱支撑着她一步一步往前。 片刻后,当无极金顶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宋曦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心中却一阵绝望——宫门紧闭,四名陌生侍卫持刀而立,从衣着打扮看,是潘家的人。 凭她一己之力,是无论如何都闯不进去的。 身后追兵气势汹汹,难道这要在此束手就擒?——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37章 为情所困 正束手无策时,果子忽然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下,竖起尾巴一瘸一拐地向宫门相反方向跑去。 “果子,回来——” “什么动静!” “是咬伤皇后娘娘的畜生!就在那边!” “娘娘有令,生剥这小畜生皮毛者重重有赏,快追!” “追!” “……” 不多时,潘家私兵泰半追击果子而去,远处隐隐传来兵戈交错的铮鸣,就连殿前的守卫也忽如其来的骚乱被引开大半,只剩一人留守。 果子聪明伶俐,身姿敏捷,此刻虽受了伤,速度仍快得离谱,一溜烟就没了踪迹,宋曦心中虽揪紧,却一刻也不敢耽搁,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蹑手蹑脚从背后靠近,抡起石块往那留守侍卫后脑砸去,伴随着一声闷哼,那人颓然倒地倒地时,宋曦已一闪身进入无极殿。 无极殿中,夜明珠幽光沉沉,将整间宫殿映照得一片惨白。 天子寝宫静得可怕。秦福广等御前宫人都已不见踪影,想来是遭到潘家军的驱赶,被逐出殿外,偌大的寝殿空无一人。 宋曦朝内殿飞奔而去,不多时便见龙榻上,面色灰败的李焱仰面静躺,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残留着黑色的血痕,平日里执剑有力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指甲和唇瓣上都泛着不祥的青紫色,显然中毒已深。 “煜昭……”宋曦四肢一软差点轨道在地,竭力强撑气力,哽咽着扑到榻前,指尖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 触手冰凉,唯有微弱的鼻息证明他还未断气。 “……”宋曦一抹眼角泪痕,着急忙慌搭上他的手腕,五指因过于惊恐而剧烈发颤,一时连脉象都摸不清了,还未等她找到脉搏,一道低而微哑的声音从层层垂地的帷幔后传来: “你来晚了,他就快死了。” “……!” 这个声音—— 宋曦猛地回头,只见一名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站在屏风阴影后,面容俊秀却阴鸷,长身玉立,温文俊雅,正是潘颖的兄长潘维。 “潘大人,潘家弑君谋逆,竟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潘维一言不发,只将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宋曦身上。 “你们对用了什么毒!”宋曦回之以怒视,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李焱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 潘维上前一步,从阴影中现身,指间摩挲着一个小巧的青瓷药瓶,唇角隐隐勾起些许弧度:“潘家两大秘药之一——‘轮回’。” 他缓缓走了过了,在宋曦面前站定,迎着她的视线,一字字道:“身中此毒之人,亡故后尸身不见任何毒发迹象,看上去就如突发心疾离世一般,死无对证查无可查。三个时辰内,若无解药,五脏俱焚而死,再入轮回,我原以为潘颖能沉得住气,至少等他咽了气,再去为难你。” “为什么?”宋曦咬着牙,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起身挡在李焱榻前,全身紧绷,死死盯着潘维:“他视你为最信任倚重之人,尊重你厚待你,每逢朝政大事必要咨询你的意见,我本以为你与其他潘家人不同,可你竟也与潘颖沆瀣一气,害他性命!” 潘维轻笑一声,小巧的青玉瓷瓶在他指间转了个圈:“他确实对我不薄……”说着,他突然逼近,眸光微闪:“但他根本不配得我呕心辅佐!” 宋曦不解:“怎么说?” “你一介宫闱女子,自然不知。减赋税、废徭役、宽刑狱细数他登基以来,做的这一件件都是什么事!”潘维的嗓音又沉了几分,每说一个词,眼底的失望和愤恨便更深几分:“身为一国之君,这般妇人之仁只会让大越国力越发孱弱,久而久之,如西境那般的边民之乱将越来越多!” 宋曦看了他片刻,面色忽然冷了下来,讥诮出声:“这么说,潘大人还是为了大越江山社稷着想?” “身在庙堂之高,谁不想成就一番事业,名留青史?”潘维坦然道:“李焱这般心软仁善,遇见你之后,又几度为情所困,不务正业、不顾大局,他不配得我倾心辅佐。” “仁善圣明之君何错之有?”宋曦驳道:“先帝晚年屡屡兴兵征战,国库日空、国力渐弱,朝中权臣当道,赋税日重,民不聊生。煜昭登基后,对外平定西境边民之乱,对内逐步收回大权,政绩斐然。施仁政,养民生,正是为了休养生息,养精蓄锐,有何不妥?潘大人,您是文臣谋士出身,说出方才那般浅薄之词,究竟是见识比不上我一个深宫妇人,还是那些其实都是你协助潘氏谋逆的借口?” “闭嘴!”潘维怒上眉稍,额角青筋暴起,指着龙塌上毫无知觉的李焱,咬牙道:“你知道什么?先不顾念旧情的人是他!他要处置潘家,那我岂不也成了罪臣之后?我的理想,我的抱负,都要随着潘家的覆灭化为乌有吗?就像你哥哥当年……” 听他提起兄长,宋曦心中一窒,短暂伤神一瞬,不退反进,道:“潘维,你我心知肚明,宋家上上下下,清清白白。我哥没有罪,真正有罪的人是你们潘家,这些年来,你腆着脸留在皇上身边做着首辅权臣大梦的每一天,都是你们从宋家、你从我哥哥身上偷来的!潘维,你竟还有脸提我哥!” “你!”潘维脸色顿时煞白,语不成句:“胡说什么!” “潘大人,”宋曦见她脸色煞白,眼底隐有愧色,不由得放缓了语气,“你曾说过,很是仰慕哥哥得人品才学,那你可知,哥哥临终前有何未了之愿?” “他有何愿望与我何干?” 宋曦对他的话恍若未闻,自顾自道:“哥哥临终前告诉我,他最大的遗憾不是蒙冤而死、至死也未能给自己正名,而是不能再与志同道合者共建大越的太平盛世。” “……” 宋曦声音哽咽,却字字如雷砸地:“潘大人年轻有为、满腹经纶,若是哥哥还活着,或许你们有机会能结成知己……至于李焱,你既说他仁善,便该知道他必不会因潘家之事迁怒无辜之人。潘家兵不过寥寥数人,不可能把持宫城太久,金武卫、皇城禁军很快就会得知消息前来护驾,潘家军必将败亡……” 宋曦顿了顿,目光悄然扫过潘维手中青瓷瓶,循循诱道:“若大人悬崖勒马,力挽狂澜,定还是他最信任倚重之人。” 潘维的眉心寸寸收紧,恍然往后一退,撞翻了床头博古架,名贵的玉器摆件碎了一地。 “可是来不及了。”他喃喃道,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眼神涣散,“潘家已经动手,我已经……” “来得及!”宋曦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李焱未死!只要你肯拿出解药救他……潘大人,你既然在宫中为官,便该知晓李焱年推行的新政,与哥哥当年向淮南王提出的构想几乎不谋而合,他也是在用自己的办法,让大越变得越来越强大、让百姓过得越来越好,如今哥哥不在了,圣上身边正值用人之际。” 她说着,一手指向榻上的李焱,“他现在需要你,你也需要他,以你的才能,完全可以入阁拜相,青史留名!” “我……”潘维捏着手中的青玉瓷瓶,表情已隐隐有些松动,面露犹豫之色。 可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嘈杂声,潘颖尖利的叫骂个潘家私兵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转眼已到廊下。 潘颖携怒而来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哥,你在里面吗?可看见宋曦逃来此地?” 潘维脸色微变,忽然下定决心般拧开手里的青玉瓷瓶,倒出一粒丹药飞快塞入李焱口中。 宋曦惊道:“潘大人——” “砰——”没有得到回应的潘颖命人撞开殿门,蜂拥而入。 “你在干什么?”潘颖带着数十名披甲侍卫冲了进来,视线恰好落在潘维给李焱喂药的手上。 “你!”她发髻散乱,金线刺绣的凤袍上沾满血迹,连面纱都来不及带了,血痕斑驳的扭曲面容尽展人前,眼中仿佛燃烧着疯狂的火焰,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潘维:“你竟背叛潘家!” 说完,她一把夺过身旁侍卫的长刀,刀尖直指龙榻,“我早该想到,分明能一刀结果他,你非要用毒拖延至今,原是下不了手。不过不重要了,你下不了手,本宫亲自来!” 她说着,手腕轻轻转动,刀尖平移,自李焱身上移动到宋曦脸上,一字一字恨声道:“待本宫先杀了他,再来收拾你!” 潘维长叹一声,道:“颖儿,收手吧,我早就说过弑君乃大逆不道,必不能成事,是你执迷不悟,便要一错再错,我给圣上用的毒其实——” “你疯了?你在教训我?”潘颖凄声尖叫着:“他已经有了与潘家清算之心,我们不杀他,就是他来杀我们!事已至此,停手就是死,你不动手,那我自己来!” 说完,竟就这么挥着长刀朝李焱砍来! “不要!” 宋曦猛地惊起,张开双臂护在李焱身前,单薄的素衣被刀刃带起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刀光如雪,破空而下。 宋曦在尖光中闭上眼睛,眼前最后浮上的画面,是那年在鲤城夜市,李焱将银簪别在她鬓边时浅浅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深入贯彻反派死于话多原则 * 感谢订阅 第138章 爱别离 “你下不了手,我来!” 潘颖最后的理智荡然无存,眼底的恨意和不甘如野草疯长,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手中长刀挟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斩碎空气,直劈向床榻上毫无知觉的李焱。 “不要!” 宋曦陡然惊起,脑中一片空白,嗓音凄厉得瞬间变了调,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力,下意识冲上前,张开双臂挡在李焱身前,单薄的素衣被刀锋带起的凛冽罡风掠起,发出猎猎响声。 她的脊背绷得笔直,几乎能听到骨骼在身体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轻响和长刀破空带来的几乎冻结血液的逼命寒意…… 有那么一瞬间,恍惚感觉到身后李焱微弱的呼吸拂过她的发丝,既轻又凉,如幻觉般不可捉摸。 刀锋未落,殿外突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潘颖的动作在半空中一滞。 “护驾!诛杀叛党!” “杀——” 殿外响起刀兵铮鸣,是李焱的金武卫到了! 潘颖闻声一顿,继而狞笑起来,脸上的胭脂被汗水晕开,与已经结痂的斑驳血痕混杂在一起,越显狰狞:“敢挡在本宫的刀前,怎么,你以为金武卫来了你们便平安无事了吗?别做梦了。你在这里正好,好一对痴情狗男女,本宫这就送你们一起上西天!” 话毕,只她高高举起长刀,刀尖对准宋曦头顶,冷冷笑道,“黄泉路上记得告诉李焱,我潘颖,只恨杀他太晚!” 说完,只见刀光如雪,破空而下! “铮——” 就在刀锋将落时,忽然!金属碰撞的嗡鸣震得耳膜生疼,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双肩倏然一紧,被一只长而有力的手臂一揽,捞入怀中。 宋曦猛地睁眼,只见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挡住了刀势落下,五根修长手指死死攥住刀刃,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一滴一滴砸落在宋曦肩头。 “想杀我?你还不配。”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宋曦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她转过头,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是李焱。 他醒了。 尽管脸色依然苍白如纸,李焱的眸光却利得惊人,恍若出鞘的利剑,虽然只是勉强半撑起身子,但仿佛与身俱来的赫赫威压瞬间逼面而来。 “李、李焱……?你……怎么可能……”见他醒来,潘颖顿时如见恶鬼,面若死灰,方才一怒之下爆起的气力一松,握刀的手开始发抖。 李焱手腕猛地发力,竟生生将长刀从潘颖手中徒手夺下,刀锋割入皮肉,在他掌心划开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冷冷盯着潘颖,一字一句道: “潘颖,这些年你的种种行为,早就不为朕所容,看在母后的面子上,朕非但没有追究,甚至让你安然坐在凤位之上。”李焱的声音很轻,却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刻骨寒意:“朕虽不喜欢你,却自问不曾在衣食待遇上亏待过你,给足了你中宫的体面,不曾想竟助长了你的暴戾性情,如今是越发能干了,竟带私兵逼宫造反,你——”他猛地扔掉手中长刀,缓缓坐直身体,虽然虚弱,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地有声:“潘颖,你罪该万死。” “不……不可能!”潘颖一脸震惊,踉跄后退,撞翻榻前灯架,龙眼大的夜明珠滚落在地,她血痕交错的扭曲面容半隐入阴影之中。 她对李焱的质问听而不闻,却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如见恶鬼,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你是怎么醒过来的?‘轮回’根本无药可解……不、不对……” “潘维!”她像是倏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大变,既惊又怒,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轮回’分明无解!是你……你根本没有对他用致命之毒!你这个叛徒,枉我唤你一声兄长——” 潘维无奈闭眼,叹息道:“妹妹,到此为止吧。” “事已至此,如何到此为止!”潘颖眼眶泛红,目眦欲裂,如癫似狂,回头怒视潘家私兵,厉声叱道:“尔等都死了不成,滚过来助本宫送昏君归西!” 在场潘家军虽俱是潘家死士,却是听闻皇帝重病昏迷、被潘颖以防宵小之徒趁机作乱,暂掌宫禁为由调入宫中,本无弑君之意,此刻见大越皇帝已醒,金武卫逼杀在即,潘家公子倒戈,皇后又状若癫狂,怎愿继续服其指令,只将手中兵戈一丢,不约而同伏首请罪。 与此同时宫殿外兵戈声越来越近,金武卫终于突破潘家军脆弱的防线,铁甲碰撞声如雷霆般逼近,火把的光亮透过门窗,在寝宫地面上投下斑驳的血色光影。 “你们!你们这些废物!”潘颖踉跄后退一步,伸腿狠狠一踢脚边的潘家军,刺金绣凤的华丽凤袍下摆扫过一地尘埃,瘢痕交错的扭曲面容丑恶如鬼。 “砰——” 殿门被撞开,金武卫涌入殿中,持刀控制住一地丢盔弃甲的潘家军。 “陛下!” “臣等护驾来迟,陛下恕罪!” “……”刀光剑影中,潘颖死死盯着李焱,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 “李焱!”她毫无顾忌直呼帝王名讳,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些年,你我虽有夫妻之名,但你可曾正眼看过我一次?你!是你先对我不起!” “当初,朕早与你说过,朕心有所属,是你一意孤行,非坐上这皇后之位不可,又怪得了谁?”李焱勉强支撑着身体,他体内残毒未清,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黑色的毒血。 他一抬手制止了要上前拿人的金武卫,眼底如布霜雪。 “潘颖,朕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他的声音虚弱却清晰,每个字都像冰锥入骨,“可你数次设计陷害无辜,手段凶暴阴狠,罪行罄竹难书,朕绝不能姑息!” “那又怎样?”潘颖慢条斯理拔下发间凤簪,痴痴笑着,“也不看看,是谁令我便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说这番话时,发髻散乱,形容癫狂,仿佛疯魔一般,李焱不由得紧紧蹙眉。 “金武卫又如何?”潘颖高高扬起血痕斑驳的脸,放声大笑:“我倒要看看,皇帝一死,这些狗奴才听还谁号令!” 电光火石间,不好的预感倏然袭上心来,宋曦瞳孔紧缩,隐隐觉得不对劲。 察觉不对的不仅她一人,金武卫统领亦陡然色变,当机立断高喊“护驾”。一时之间,数十把长刀同时出鞘对准潘颖。 但见潘颖不疾不徐把玩着手中凤簪,甚至悠悠一笑,下一刻,手腕迅速一转,指腹在簪尾重重一按! “噌——” 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猝不及防从簪尖射出,直刺李焱咽喉! 那暗器疾如闪电,众人皆始料未及,金武卫所站之处距龙塌甚远,一时竟束手无策阻拦无门! 而就在这时—— “煜昭小心!” 电光火石间,宋曦想都没想就扑向李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潘颖狰狞的面容在眼前放大,泛着幽幽蓝光的尖针刺破空气逼命而来,李焱的震诧瞳孔在她眼前猝然紧缩! “噗嗤”一声,尖针刺入胸口。 伴随着一道针扎般的隐隐刺痛,宋曦忽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顿时浑身失力,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般颓然倒下,被一个熟悉的的怀抱接住,口鼻间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混合着血腥气的味道。 “唔……咳咳……”呼吸渐渐变得困难,喉头一阵腥田,呕出一大口朱红,浸透了素白的衣衫,像极了一朵朵染血的梅花。 “阿曦!”李焱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在耳边炸响,一双温暖却颤抖的手捧住她了的脸。 “阿曦?能听得到我说话吗?你……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什么……” 他的声音颤抖、哽咽,剩下的话竟是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宋曦想笑一笑,却又咳出一口鲜血,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点冷……越来越冷。 她努力抬起手,想擦去李焱脸上的泪水,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半点劲都用不上。 “我、我也不知道……方才那一瞬间,想到你会死,我就……我就……”她气若游丝,每个字都用尽全力,“就好难过……” “我不想让你死……”她说。 李焱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滚烫的泪水滴在她脸上。 越发模糊的视线中,年轻的帝王泣不成声。 “来人!快传太医!”李焱的咆哮震得殿梁仿佛都在颤抖,“传太医!” “呵……哈哈哈哈!”潘颖被金武卫按倒在地,仍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大笑:“想救她啊?没用的!针上淬的是剧毒‘轮回’,无药可解,她死定了!李焱,看到你也能亲身尝尝求不得、爱别离的滋味,我很欣慰……” “啪!” 一声闷响打断了潘颖的狂笑。宋曦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潘维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一掌扇在潘颖脸上。 “闭嘴!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你打我!”潘颖瞪大眼睛,脸上表情寸寸凝固,“你竟敢打我!” “……” “……” 四周乱作一团,潘家兄妹的争吵声、李焱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充斥在耳鼓里,她却渐渐不能分辨他们话中含义,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各种各样的声响越来越远。 她突然觉得很累,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隐约感觉到李焱将她搂得更紧,滚烫的泪水落在她唇上,又咸又瑟——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39章 罪己诏 皇城无极宫。 当今圣上的寝宫中,沉重的空气里凝滞着龙涎香混着药香的苦涩气息。 外殿空无一人,寝殿宽大的龙榻上静静躺着一名女子,轻软的锦被覆至胸口,墨雪青丝柔软地散落脑后,露出巴掌大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尊易碎的玉雕,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青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肌肤融为一体,唯有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鼻息,还能看出这具美丽的躯壳里还存有一丝生机。 大越年轻的帝王李焱静静坐在榻边,犹如一截枯木,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用宽厚的手掌包裹着那女子冰凉纤细的手指。 每日按部就班地上朝下朝、批阅奏折、处理公务,除此之外,他终日便在此枯坐,仿佛一尊石化的雕像,睁着布满血丝的深邃眼眸,望向床榻上的心上人。 距离潘皇后纵私兵大闹宫禁已过去三月有余,潘太后被禁足寿康宫,潘颖状若癫狂被囚禁飞凰殿,潘维暂于府中闭门思过,其余潘氏族人则被打入牢狱,听候处置。 至于身中毒针的宋曦,虽未身死,却一直都没有醒来。 “轮回”虽是剧毒,却非见血封喉,那日太医赶来时,索性毒性未入心脉,太医取了毒针,虽勉强止住毒性蔓延,却难解余毒,宋曦始终昏迷不醒,甚至在中毒之初,数次心脉骤停,终日呕血,月余之后才稍稍缓和。 “陛下恕罪,娘娘所中之毒诡谲霸道,微臣只能先用千年人参、天山雪莲吊住心脉,至于何时能醒,微臣无能,不敢断言……” 夜明珠柔和的珠光下,李焱面色平静得可怕。 “你的意思是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她问。 院判慌忙伏首:“世间之大,未必没有解决之法,陛下不妨广寻天下能人异士,或许……” “朕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偌大的无极宫,一时安静如死。 少年帝王孤寂的身影被烛光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他轻轻抬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意,拂开床上女子颊边散落的一缕青丝,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低哑的声音在死寂的殿中响起,仿佛情人间最缱绻的私语:“阿曦,睡够了就醒来吧,别睡太久……我等你醒来……” * 淮南王府尘封多年的房门被推开,烟尘伴随着些微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李焱屏退了左右侍从,独自一人走向王府深处。 夏渊渟靠坐在蒙尘的座椅上,形容憔悴,身形整整枯瘦了一大圈。他本垂头支颐,听见李焱入殿时的声响,不禁应声抬头,在看清来者时,目光竟如古井无波。 李焱停在他面前三尺远,兄弟二人隔着王府中烟尘四散的空气对视,久久无言,空气仿佛都为之凝固。 “当年事件始末,朕已查清。”片刻后,李焱先开了口打破沉默,声音低沉微哑,“确如你所言,当年所谓的‘谋逆’,是母后联合潘氏一族谋划构陷,蓄意挑拨。曾有从前在无极宫侍奉的宫人证实,先帝乃先孝哀太子误杀,太子随后自裁而亡,你‘弑父杀兄’之罪名不实。” “……”夏渊停一言不发,只略勾了勾唇角,仿佛很轻地笑了笑。 “你并无反心,当年外淮南王府中搜出的龙袍玉玺,实为先太子派人栽赃,而你勾结宋相、联络边将起事的书信,亦是伪造。” 夏渊渟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绷紧,死死盯着李焱,眯着眼睛似乎在分辨他话语的真伪。 “此事本就是你与潘氏一族的杰作,如今天下大局已定,你再假惺惺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很快又自嘲似的笑了笑,道:“怎么,陛下还能为我翻案?” 他特意将“陛下”二字说得极重,面上虽淡淡的,长年背负骂名流亡在外的屈辱和冤屈在这一刻汹涌而至,不由得将十指指节捏得发白,望向李焱的眼神复杂难明。 李焱迎着他的视线:“是,朕会为你、还有宋家翻案正名。” “……” 夏渊渟扶座椅扶手缓缓站起身,双眼一眨不眨盯着李焱,难以置信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此案系先帝亲自裁定,且先帝早已亡故,若要翻案,便是推翻先帝圣裁,何其困难?古往今来,还不曾有人如此做过。 “当年之事,朕确实不知情,坐上帝位也非我本意。”李焱一字字清晰重道:“朕会为你、还有宋家翻案正名。皇兄,从现在开始,你已经自由了。朕会择日将此事昭告天下,但在此之前,还请你暂留淮南王府,以免生变。” “自由?夏渊停疲惫一笑,道:“当年我确实不曾逼命谋反,但是我……我后来也确实亲手……杀了宋煦,我这样的人,如何配得自由。” “因为比起被拘束在宫中日夜忏悔,你尚有更重要、更有意义之事做。”李焱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边缘已经磨损。“此乃凤凰山后山小屋里发现的,从信件内容看,宋煦毕生所愿就是完成你们年少时立下的宏愿,大越海晏河清、百姓活得得越来越好。我想,他若泉下有知,一定希望你能把他们未成之事继续做下去。” 夏渊渟接过信纸,指尖轻轻发颤:“未成之事……” 李焱的声音更低了些,仿佛夹杂着深可见骨的痛意:“宋曦身中‘轮回’之毒,如今昏迷不醒,无知无觉……” 他闭上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荒芜,“宫中太医皆束手无策。我……余生唯一所愿,便是踏遍山河大地,穷碧落下黄泉,找到唤醒她的办法。”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形制古朴的龙纹玉印,将它递向夏渊渟。 “大越之主的位置本就该是你的,你做得也必定比我更好,”李焱的语气平静,却坚决有力,“如今,物归原主。半月之后,我会当着天下臣民的面,颁布罪己诏,还你与宋家清白,同时让位于你。届时,请皇兄务必准时出现。” 夏渊渟的目光落在玉印上,一眼认出那是象征皇权的天子印。他缓缓看向李焱,最终,他伸出手,接过了沉甸甸的玉印。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伸手摩挲着玉印上熟悉的纹路,喉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浅浅叹息,算是应允。 李焱仿佛如释重负:“大越以后,就交给皇兄了。” 说完,他深深看了一眼眼前背负冤屈和骂名多年的兄长,继而转身,身影一步步没入殿中屏风投射下的阴影之中,唯留下夏渊渟一人站在原地,握着冰冷却沉重的玉印和仿佛带着故友体温的绝笔信笺,久久未动。 * 转眼半月之期已至。 盛京城墙楼下,百官肃立,万民屏息。 阳光刺眼,照在楼底汉白玉石阶上,一片肃杀。 李焱身着庄重的冕服,立于高高的丹陛之上,面容沉静如水,眼底深处似有挥之不去的疲惫。 礼官递上诏书,他伸手接过,略定了定神,低沉有力的声音便通过内力传遍城楼四周的每一个角落: “朕,承天命,御宇内,然德不配位,致令奸佞横行,构陷忠良。先帝明道七年,淮南王李淼谋逆一案,实乃朕之母族潘氏,为固权柄,欺上瞒下,罗织罪名,矫造伪证,构陷忠良。淮南王夏渊渟,光明磊落,并无反心,孝哀太子李鑫失手错伤先帝,后畏罪自裁,先帝重伤昏迷,为潘氏所挟,立朕为太子实非先帝本意。宋氏满门,忠肝义胆,蒙冤受戮……此间种种,皆朕之过,痛彻心扉,悔之晚矣!” 他就这么当着天下百姓之面,一字一句交代昔年旧事,说到最后,声音竟不由自主地越发沉重: “朕,忝居帝位数年,上负苍天,下愧黎庶,负宋氏忠魂,无颜再居帝位。今,愿还位于皇兄李淼,以赎己罪,以慰冤魂,望皇兄以天下苍生为念,承继大统!” “……” 诏书宣读完毕,城楼一片死寂,偌大的盛京皇城,竟落针可闻,在场的百姓官员无不屏住呼吸,仿佛被年轻的帝王忽如其来的退位举动惊呆,又仿佛等待着那位沉冤得雪的淮南王出现,登上天下至高之位。 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日头渐渐西移,通往城楼的御道上,始终空无一人。 李焱挺拔的身影立在风中,冕旒的玉珠在阳光下晃动,细碎的光影投射在他脸上。 人群开始交首议论,百官开始窃窃私语,场面隐隐有些失控之际,御道尽头隐隐出现一条人影,人影由远及近,身影渐大,不一会儿便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原是一名内侍低着头匆匆跑来,手中捧着一个金丝楠木匣,快步登上城楼跪在李焱面前:“陛下,是淮南王殿下送来的。” “皇兄人呢?”李焱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是半月前他交给夏渊渟的那枚龙纹玉印,下面压着一张素笺。 李焱展开,夏渊渟熟悉的、略显潦草却风骨不凡的笔迹映入眼中。 “三弟: 余以自由之身,行于市井,见坊间炊烟袅袅,稚童嬉戏,老者安坐,闻陇西三郡新渠成,旱魃不再;知西境边乱得平,流民归乡。此皆汝之功绩,‘强盛皇朝,百姓安乐’,此余与明湛毕生所求,汝已代我二人达成,余心甚慰。 此位,汝坐更宜,勿再言‘还’。 另:汝之所愿,余将尽力为汝达成。 望珍重。 兄淼字。” “……”李焱盯着那书信最后几行字,忽然浑身一凛,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待他匆匆结束行程回到无极宫时,宋曦已经不在那里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40章 醒来 “渊渟如晤: 见字恐已阴阳两隔。 提笔踟蹰,万言难尽。忆昔少年时,与君并辔同行,君指山河谈笑:‘愿与卿共开太平盛世,使童子戏濯,耆老含饴,戍卒解甲。’时朔风猎猎,拂君袖袍,君言语含笑:‘待大越国力日盛,海晏河清,吾与明湛当与熏风同舞、星月为伴,对酌共饮,以至天明。’昔日吾哂君痴,君亦哂笑:‘志未酬、愿未了,岂敢言隐?’ 昔年光景,恍如隔世。 然庙堂风雨,终蚀金石。今吾困于山林,囹圄待死,犹记与君共饮之夜,吾此生所愿,惟河清海晏,黎庶安康,一如往昔。 此绝。吾友。” “……” 宋曦轻声一叹,小心收好边角已经磨损、泛着岁月微黄的信笺。指尖轻柔地抚过那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仿佛能触摸到写信人彼时的温度与心意。 彼时,草木幽森的山谷笼罩着轻纱般的一层薄雾,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在覆满柔软苔藓的林间空地上洒下斑驳跳跃的金色光点。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潺潺流过,水声淙淙,与远处隐约的鸟鸣相和,更显得此地幽静得不似人间。 宋曦坐在溪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四周丽花盛开,草木繁茂,宛如世外仙境。 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细细咀嚼,时而嘴角泛起些微弧度,时而又轻轻蹙起眉头。最后一个字读完,宋曦久久未动,只深吸了一口山林间清冽的空气,仿佛要将那字句中的赤诚与遗憾都吸入肺腑。 将信笺重新折好,极其珍重地贴身收在心口前,仿佛这样还能感受到哥哥的存在。 收好信,抬眼望向山谷尽头升起的袅袅炊烟,只见山下村落一片,耳边溪水奔流,水声潺潺,隐约伴随着山下孩童们的嬉闹声,唇边缓缓勾起无尽怅惘的笑意。 “哥……”她抚着心口,轻声喟叹:“你看到了吗?你毕生所愿,海晏河清、百姓安乐的景象,如今,也算是实现了。” “确实已经实现了。” 一道温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宋曦蓦然回首,只见夏渊渟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一身朴素青衫,身形依旧挺拔,比记忆中清减了些许,只是曾经一度疯狂如鹰隼的眼眸,隐隐惨杂了着复杂难言的情绪——遗憾、悲伤……和浓得化不开的歉疚。他望着宋曦,又仿佛透过她看向早已不在的其他人。 “可这山河盛景,他再无缘得见。”夏渊渟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微哑:“我这一生,行差踏错太多,双手沾满血腥……我无言见他。” 他说得小心翼翼,眼神既痛苦又不安,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微微蜷缩起来。 宋曦站起身,走到夏渊渟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臂。 “我没有资格代替哥哥说原谅你,但……”她的声音轻而柔和:“哥哥他既散终其一生视你为挚友,如今看到心愿达成、挚友亦放下执念重拾本心,想必也会欣慰的。” “那你呢?”夏渊渟追问:“你会记恨我杀死你的兄长吗?” 宋曦微垂眼眸,怅然若失:“说不怪你,那是假话。一开始的时候,我恨不得杀死你……” “那你动手吧。”夏渊渟拔出一把匕首塞进她手中:“余愿已了,死而无憾,我把这条命赔给你。” 宋曦蹙着眉心推开他:“我若想杀你,早就动手了,这些天你对我从无设防。只是哥哥定不希望看见我双手沾染血腥。” “可是——” “到此为止吧。”宋曦不由分说打断他:“你不是还救了我的命吗,我哥最是疼我,知道是你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在他那里,或许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哈——”夏渊渟无奈一笑:“你与他真的很像,就连这安抚人的说辞也……” 宋曦浅浅一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扬起脸来,一脸好奇道:“说起来,那‘轮回’据说是潘家秘传,无药可解,你又为何会有解药?” 夏渊渟紧绷的神色因她的话而略有松动,听到问及解药,他嘴角轻轻一扯,带出一抹轻浅的弧度:“在这世上,有毒药便有解药,说什么无解,大多氏诓骗世人。这些年,我与明湛流亡在外,满心只想着复仇,恨不得把潘家每一个人都拆皮坼骨,翻来覆去嚼碎了吞吃入腹。他们家是何来历、有何底牌自是早就摸得一清二楚。‘醉梦’、‘轮回’这两味阴损至极的毒药,我早有耳闻,为明湛求解‘醉梦’之毒时,亦倾尽全力去寻‘轮回’的克制法门。” 夏渊渟说着,将目光投向远方,视线仿佛历经磨砺后,格外锐利,“那日从李焱口中得知你中毒,我便知道,当年费尽心思寻来的解毒之法,也是派上了用场。” “原来如此。”宋曦喃喃道:“如此说来,算上那次在凤凰山,你已经救了我两次……” “明湛那日告诉过你,”夏渊渟惭愧道:“凤凰山那次是我自导自演,派人逼杀你再嫁祸给潘家人,本是想借你之手除掉潘家,岂料却因此与明湛离了心,还连累你平白吃苦受罪,如今想来,当真不应该……” “都是些皮外伤,不值一提。”宋曦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随口道:“说来若不是你把我的脸划成那样,让我知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煜昭都不会弃我而去……” “话说回来,”夏渊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宋曦,语气温和下来,“小曦,你已出来半年有余,整个大越都快玩了个遍,还不打算回家去吗?” “回家?”宋曦闻言,轻轻笑开,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恣意。她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素色的裙摆在林间微风中轻轻扬起,仿佛要拥抱这整片天地,“我回什么家?夏公子你瞅瞅,这巍巍青山、潺潺流水,这辽阔无垠的天地,何处不可为家?何处不比那高高的宫墙里好?我觉得这皇城之外的世界,自在得很,风是甜的,连呼吸都是自由的,我才不要回去呢?” 夏渊渟无奈地摇摇头,脸上终于露出了多日不见的、带着宠溺的笑意:“你快别这么说了。你可知,你再不回去,我怕三弟真要把那千斤重的担子一扔,天涯海角逮你来了,到时候他撂了挑子,倒霉收拾烂摊子的可就是我了。” “哎呀!”宋曦眨了眨眼,一脸狡黠:“别担心啦,天下那么大,他哪有本事寻来?不过说起来……那天他急吼吼冲回宫里,却发现无极宫空无一人,本该在床上躺尸的我消失不见……” 她想象着那画面,忍不住轻笑出声,“那个时候他脸上那表情,一定精彩得很吧?啧啧,可惜啊,这么好看的戏码,我却没眼福亲眼瞧瞧。” “我当时的表情,你很想看吗?” 忽然,一道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疲惫,却又隐隐掺杂着委屈、庆幸、如释重负,甚至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骤然响起。 宋曦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被九天惊雷击中,身体猛地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转过身去。 只见李焱就站在离她不过十步远的一棵苍天大树下,风尘仆仆,满脸霜尘,衣衫袖摆沾染了尘土和草屑,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角,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虽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深邃如墨的眼眸,正死死地锁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吸进去一般,眼底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千里追寻的辛酸,以及……仿佛被“抛弃”的、显而易见的委屈和控诉。 “煜、煜昭,你怎么……啊呀!”她讪讪一笑,话还没说完,眼前忽地黑影一闪,下一刻便被对方扣住手臂抵在大树上。 “我怎么来了?”李焱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道:“当然是特意来让你看一看,我发现你不见时,脸上的好看表情……” 他说这番话时,眼底乌云翻涌,格外骇人。山风掠过竹林发出簌簌轻响,宋曦的指尖无意识揪紧了衣角,小心翼翼抬眼看他:“倒也没有很想看……我是想问……你是怎么找到我——” 李焱的模样实在骇人——衣袍下摆沾满泥渍,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松散了几缕碎发,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 “你可知这三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他的脸一寸一寸朝宋曦靠了过去,漆黑的瞳仁里翻涌着压抑多时的风暴,像是随时会将她吞没。最后一个字音落地时,他已逼至面前,呼吸间带着山野尘土气息,骨节分明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卷布满的绢布,抖开的瞬间宋曦呼吸一滞——是成百上千张画像,每一张右下角都盖着玺印,画上女子不是她是谁。 “从江东到漠北,从岭南到西境……我让人贴满了每座城的告示栏。”他嗓音沙哑得厉害,指腹摩挲着画像边缘的毛边,“派出去的暗哨和金武卫快将大越每一寸土地都碾平了……” “你这样,倒像是在找逃犯似的……”宋曦撇了撇嘴,小声嘟囔,话还没说完,李焱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竹叶往地上一撒,啊一会儿竹丛里立刻窜出团金红色的影子,蹦蹦跳跳亲昵地蹭着他掌心。 “好在还有这小家伙。”他苦笑,任由金色的小兽扒拉着他的小腿。 “果子!”宋曦瞪圆眼睛,“你敢出卖我——” 通体金红的小兽竖起蓬松的尾巴,琉璃似的眼珠滴溜溜转着,突然“吱吱”地叫出声,蹿到她脚边打滚。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劲儿往她裙摆里钻,露出乌黑肚皮讨好地蹭她绣鞋,毛绒绒的尾巴尖还勾着她脚踝轻轻摇晃。 宋曦蹲下身,没好气地戳它脑门:“别以为撒娇有用!”指尖却不自觉轻轻抚上它抖动的耳朵。果子得寸进尺,两只前爪扒着她裙角直立起来,湿漉漉的鼻尖碰了碰她手腕。 “罢了”宋曦瞬间没了脾气,终究没忍住揉了揉果子圆溜溜的大脑袋,抬头却撞进李焱幽深的目光里。男人肩头落满竹叶,袖口还被荆棘划破两道口子,哪里还有半分帝王威仪。 山风裹挟着薄雾漫过溪岸,笼住了他微微发红的眼眶——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 (正文完) 第141章 弃江山 山涧的溪水在灿烂的天光下潺潺流动,水流冲刷过水底的碎石,清脆的响声犹如碎玉落盘,幽幽回荡在山林之中。水底的鹅卵石被经年累月的冲刷磨去了棱角,一粒一粒温润如玉,在水波荡漾中若隐若现。偶尔有几尾银亮的小鱼从石缝间倏忽游过,荡漾起圈圈涟漪。 李焱挨着宋曦坐在溪边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垂落的衣摆末梢被偶尔溅起的水花洇湿。果子在浅溪边蹦蹦跳跳上下扑腾,金红色的大尾巴沾了一层细细的水珠,两只爪子一下一下探入水中试图捉住一尾小鱼,动作憨厚笨拙,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虹。 “……那日你尚在昏迷,或许没听见我已当着大越万民的面下罪己诏为宋家昭雪,宋家通敌的罪名,我也已经洗清,从那天起,你再不是什么罪臣之女,可以安心用回自己的名字了。”宋曦脱了鞋袜,把腿伸进溪水里,心不在焉地悠悠戏水,李焱仿佛闲话家常般在她耳边絮絮低语,嗓音温和平缓,只有微微收紧的下颌略显紧绷,“岳父大人追封一等忠义公,兄长宋煦追封靖远侯,加封文渊阁大学士,灵位入祀英烈祠,世代香火供奉……” “停、慢着、等一下!”宋曦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打断道:“谁是你岳父兄长?陛下这是想要折煞谁?” 李焱眨了眨眼,理所当然道:“你我既有夫妻之实也有夫妻之名,你的父兄自然是我的岳父兄长。” “才不是。”宋曦白了他一眼,回过头嘟囔着:“你是皇帝,我只是区区一名山野之女,可不敢与你攀亲。” 李焱压低声音笑了笑,侧头看向她,只见她的目光落在潺潺的溪水上,面容平静,看不出悲喜,不由得定了定心神,继续道:“潘氏一族,构陷忠良,祸乱朝纲,已按律查抄家产,主谋者伏诛,潘颖被废黜后位,囚于大慈恩寺中,永世不得出。至于母后……”他太眼瞧了瞧宋曦,改了纠正了称呼,略显疏离道,“潘氏虽是我的生母,可其多年来种种恶行难为大越律法所容……我原想将她废为庶人与潘颖一同幽居大慈恩寺,青灯古佛,余生忏悔,可建章宫的崔太后深恨潘氏,在秦福广宣旨前便带人……私刑处决了潘氏。” “……”宋曦简直目瞪口呆,一脸懵然盯着李焱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遗憾地摇了摇头:“崔太后精明一世,竟也被仇恨迷了眼,因为潘太后那种人让自己沾染血腥,何其不值。” “深宫高墙之中,何人不是双手染血?何况若非潘氏一族,她的孝哀太子也不会英年早逝。”李焱顿了顿,喟叹道:“还有潘维,他虽助纣为虐,但最后关头悬崖勒马,加上救你有功,功过相抵,被贬为七品县令,远赴北疆寒苦之地赴任。前日已离京。” 将相关人等去向下场一一交代完,李焱听了下来,目光却始终落在宋曦脸上,似乎想从她脸上捕捉到些许满意之色。 可是她却一言不发,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身畔一株坚韧的狗尾巴草。 李焱口中那一个个曾经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头的名字,那些日夜煎熬着她的仇恨与屈辱,此刻听着他们的结局,想象中的快意并未如约而至,心中竟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有些空茫。 “哦。”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飘散在风里,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恍惚,“知道了。” “知道了?”李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里的异样:“我以为……你听到这些会开心一些,还是说你觉得不够解气?我知道按照大越律法,始作俑者潘氏一族死不足惜,但我……” “你觉得我应该觉得痛快吗?”宋曦终于转过头,皱着眉头对上他神情慌乱的脸,唇边忽然漾开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像是释然,又像是疲惫,“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支撑我活下去的,就是有朝一日亲眼看着曾经伤害过我和家人们的始作俑者付出代价。可如今真到了这一天……” 她想了想,很轻地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连绵的青山,声音轻得犹如一声悠长的叹息,“真到了这一天,我才发现,这些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们活着,不能再伤害我,他们死了,我重视的人也过不过来……” 过往的人与事,连同那深宫里的无形枷锁,仿佛都随着这山间的清风、水底的沙石,被时间冲刷得淡了,远了。 她所求的,早已不是复仇的快慰。 心脏仿佛被她唇边淡笑和淡漠的话音轻轻撞了一下,李焱望着她被山风吹拂的侧脸,阳光照在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上,在眼下投射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历经劫难后的平静与疏离,比眼泪、哭闹和拳打脚踢更让人心头发紧。 “恨我吗?”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开口。 宋曦回过头,懵然道:“恨你什么?” “恨我早知当年真相,却瞒着你。”他好似有些慌乱,侧过身揽住她的双肩,道:“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不想让你知道……我只是、只是那时还没有能力马上还宋家一个公道,我怕你知道了会责怪我、离开我……” “说不怪你那是假的,但也不至于就恨上……”宋曦迎着他的视线道:“我只是生气,你不该瞒着我,明明你什么都知道,但所有关于宋家的事,我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再也不会了。”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李焱揽入怀中:“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她微微一怔,几乎下意识伸手回抱住他,在他怀里很轻地应了声“好。” “那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他微微松开她,声音低沉而温柔,小心又不安,神情卑微得如同请求,问的不是“随我回去可好?”而是问她“想去哪里?”。 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细微的涟漪。宋曦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绞紧衣带,小声嘟囔着,带着点孩子气的任性:“哪里都好……只要不回皇城那金丝笼子就好。” 皇宫对她而言,是痛苦和禁锢,如果可以,一辈子不要回去才好。 “好,”李焱的回答快得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仿佛终于卸下重担的轻松,“那我们就不回宫,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随你一起去。” “少开玩笑了。”宋曦推开他,仿佛他在说天方夜谭:“怎么可能?你……你是——” “皇帝”两个字在她舌尖打了个转,却因太过荒谬而没能出口。 李焱将她惊愕的模样收入眼中,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清澈悠长的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朗。他伸手,郑重握住她因为惊讶而微微发凉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 “已经不是了。”他看着她,目光清晰而坚定,“数月前,在盛京城楼上颁布罪己诏时,我便已当众将帝位禅让于皇兄。虽然当时他并未接下……”他想起那被送回的玉印,唇边笑意更深,“但我的心意从未更改,那道旨意,如今仍然有效。” “你太儿戏了,那可是皇位啊!”宋曦难以置信道:“怎么能这般随意对待……” “怎么?阿曦还想要我回去继续当皇帝不成?”李焱看着她促狎一笑,道:“这……虽说君无戏言,但若这是阿曦的愿望,我也不是不可以出尔反尔。” 李焱说着,忽然长臂一伸揽她入怀,另一手深入衣袖,变术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象征后位的凤印,手捧凤印递到她面前:“阿曦你看,当年凤凰山初见时,你亲口说的,若我是皇帝,你就是皇后,如今我是货真价实的皇帝,你何时兑现承诺做我的皇后?” “我才不要回去。” 宋曦一脸嫌弃地推开他的手,却被他顺势握得更紧,目光坦荡而专注:“阿曦,非我儿戏,只是大越主君的位置,本就是命运阴差阳错推到我面前的,并非我心中所求,如今将它物归原主,于我,是解脱,更是圆满。何况我亦知你心意,你不喜宫中束缚,所以以后,我只是你的煜昭,让我陪着你一起看遍山川湖海、云卷云舒可好?”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都温柔了下来,溪水潺潺,鸟鸣啾啾。宋曦怔怔地望着他,从他的眼底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 长久以来一直横亘在心口的无形的墙,似乎在这一刻无声碎裂。 “谁……谁要你陪……”她撇开脸,耳尖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声音细若蚊呐,微红着眼角轻轻嗔道:“少在这自说自话了。” 话音未落,她感到肩头一沉——是李焱,他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将她的头按向了自己的肩膀。 “不要我陪我也厚着脸皮陪定了。”李焱的声音在她肩头响起,一字一字掷地有声:“总之,这辈子我跟定你了,你别想甩不掉我。” 宋曦先是微微一僵,随即缓缓地、彻底地放松下来。她没有再抗拒,也没有再口是心非,只是顺从地将脸颊贴在他宽阔而温暖的肩窝,那里有着让她安心的、独属于煜昭的、熟悉的清冽气息。 象征后位的凤印从李焱指缝间掉落,可已无人再顾得上它,不远处果子终于放弃了追逐那尾狡猾的小鱼,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湿漉漉地跑回来,亲昵地蹭了蹭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阳光正好,穿透层叠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温柔笼罩着溪边相拥的身影。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正文到这里就算完结啦。 我应该把坑都填完了……吧。 这几天修修文,然后会有番外,大家有啥想看的梗也可以留言告诉我,应写尽写。 再次感谢! 最后下一本新文请支持!很快就开。求求了点点收藏吧,我码字很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