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庾毙
李焱:“如此重案要案,需经三司会审,非是一时半刻能出裁定结果的。”
宋曦坐起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连声追问:“我找到的账册、后院东侧地道里的证物可还有用?”
“当然。”李焱往她肩上披了一件厚衣,缓缓道:“那日你独自一人随醉花楼的人进了后院,我不放心你,却被花娘们缠得脱不开身,无奈之下只好点燃随身携带的烟火制造混乱寻隙脱身,来到大堂便见端国公父子并林勇三人神色戒备命人封锁醉花楼,我猜想或许是他们发现有人闯入存放证物的密室,正在四处寻找闯入者,便想现身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谁知端国公一见到我脸色大变竟命人引火烧毁整座醉花楼,好在子渊及时带人前来,与我勠力同心拿下端国公等人,及时掌握后院密室中证物。”
“结党营私、侵吞盐税等罪行加在一起,端国公大概会被判处何罪?”宋曦微微抬眼,眸中微光闪动:“是死罪吗?”
“如此重罪,自然是以国家法度诛杀……”李焱犹豫道:“可端国公冯氏一脉乃大越朝开国重臣,崔太后或许会抬出我朝‘八议’法,为其通过‘议功’减免相应罪罚。”
“八议”之法出自《大越律》,意为针对“亲、故、贤、能、功、贵、勤、宾”等八类人,裁定罪行时需奏请圣裁,减等或赦免。端国公身为权贵,又有军功,即便犯下重罪,三司会审时也可通过“议功”等形式减免罪罚,甚至可用钱财抵刑。
宋曦冷冷一笑:“我的父兄亦是能臣、功臣,怎无人为他们请议减免罪责?大越朝的森严法度,原不过是一纸空谈。”
“阿曦……”李焱握着她的手,嗓音温和却掷地有声:“即便想通过议功减罚,也需我首肯。你放心,若最后查明端国公等人确为花楼一案罪首,我必从严论罪。”
宋曦眨了眨眼,一言不发,良久才抬起头,一对潋滟美目直勾勾望着李焱,道:“你既然也去了密室,一定也看到了吧,哪里不仅存放着大量账册证物,四周墙壁上还挂着不少狰狞刑具,满屋子血腥之气……”
“嗯,”李焱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温声安抚道:“阿曦别怕,你昏睡的这段时间,子渊已紧急传令盛京城及各州府,严查彻查各地花楼,拘捕一应相关人士,无人打击报复得了你。”
宋曦很轻地笑了一下,不以为然道:“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左右我已经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可是许多像何笙姐姐一样的无辜女子遭花楼残害,我想她们若能看见花楼案的罪首伏法,心中定是欣慰。”
“一定会的。”李焱抚着她墨雪似的发丝,嗓音轻而温柔:“我定不会叫你失望,何笙姑娘我也会好生安顿,你无需为此费心伤神,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咱们就该启程赶路了,因为花楼一案,我们已在此滞留二日,往后的行程怕是无暇在路上耽搁了。”
宋曦微微一怔——李焱亲自带了一支金武精锐准备赴西境变成平定游民之乱,而她正随行在侧。经过花楼一事,她俨然已将此事忘至脑后。
宋曦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小声道:“我能留下来吗?”
李焱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装作没有听清,眉心微蹙:“你说什么?”
宋曦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大声道:“我能留在鲤城吗?”
李焱身子一僵,下意识问:“为什么要留下来?”
“我觉得这里很好,风景好,气候也好,不像盛京城那样冷,东西也很好吃……总之,我喜欢这里,自在又清净。”
李焱好似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面容轮廓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你若喜欢,待我们得胜返京时再经由此地,届时无俗务缠身,我一定陪你在城里好好逛逛可好?”
宋曦不置可否,嗓音越发柔软:“那到时候我能一直留在这里吗?”
“阿曦当真如此喜欢鲤城?”
宋曦见他言语间似有商量余地,不禁来了精神,双眼放光,用力点了点头。
“那以后我们常来便是,左右鲤城距盛京城不过半日路程,城郊还有温泉行宫,在此小住也颇为方便。”李焱略微侧了侧身,长臂一伸揽她入怀:“你若还觉得不满足,我还可以在盛京城修建鲤城风貌的行宫,重金聘请擅长鲤城风味的厨子进宫为你制作吃食,你那日在夜市上看见的此地特色小食我也能请人一一——”
“煜昭,”宋曦忍不住打断他:“你明知我要的不是这些。”
李焱脸上的笑意一寸一寸凝固,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我明白了,你不是喜欢这里才想留在这里,你是想离开我。”
宋曦坦然道:“不错。”
李焱的声音顿时沉了几分:“为何。”
“你是皇帝,你总要回京的,可我不喜欢盛京城,更不喜欢皇宫,待在后宫里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度日如年,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找不痛快……”
“有我在,谁敢找你的不痛快?”李焱握着她的手,语气急切目光炽热:“你看,咱们这就要去西境了,等到西境游民之乱解决,我就能收回崔氏手中摄政之权立你为后。我向你保证,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绝不封妃纳嫔,后宫之中更不会有地位比你更高的女人——”
“你以为我在意的是这些吗?”宋曦干脆利落地甩开他的手,冷冷道:“煜昭,你总是这样……你们总是这样。你也好,父亲、哥哥也好,从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从来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总是想当然地把你们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哥哥为我准备凤凰山藏身之处时,不曾想过我宁愿与他们同死也不愿独自一人无依无靠、藏头掩面地活在世上,日日提心吊胆,稍有不慎便会被人寻见踪迹强行带走为奴为妾。还有你,你总是说以后怎样怎样、你要怎样怎样,却从未问过我是不是愿意接受它们、是不是喜欢你给的这些?”
李焱一脸恍惚地看着她,下意识问:“……那你喜欢吗?”
宋曦回答得果断而利落:“不喜欢。”
李焱身子一僵,很快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手托着她的侧脸让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阿曦,你不是不喜欢,你是还在生我的气。”他望着她,语气笃定:“你气我没能早些应诺前去寻你,你气我没早日替你处置了冯磊令你吃了很多苦……可现如今冯磊已死,你无需再生气了——”
“什么?”宋曦一惊:“冯磊死了?”
“死了。”李焱很轻地点点头,恍然道:“我方才没有与你说吗?那我现在告诉你,冯磊昨夜死在鲤城州府牢狱之中。”
宋曦不由自主睁大双眼,难以置信道:“可你方才还说……端国公府有可能议功免罪。”
“那是大越法条的规定,不是我的决定。”李焱眸中隐有厉光闪动,“鲤城牢狱不比盛京城规整,又位于海滨,潮湿多蛇虫鼠蚁,偶有犯人庾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庾毙即指官府刻意制造恶劣的牢狱条件,被投入牢狱中的犯人还未经审判定罪便先死于饥寒、疾病、瘟疫等情况之下,查无可查,死无对证。
脊背陡然蔓起一阵恶寒,宋曦长睫轻颤,在眼睑下抖落一片阴影,“是你下令杀了他?”
“昨夜顺手处置的。”李焱的指腹抚上她眼下的红痕,眸底隐隐有戾气流窜,唇边勾起一道轻浅的笑意,一字字道:“我只恨他死得太晚太轻松。”
他说这番话时,虽在笑着,眼底却只见一片寒意。
“好了阿曦,欺负你的人已经被我杀掉了,”他的手腕微微用力,扳着她的脸,迎上她惊愕的视线,笑容里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残忍和天真:“你再也不用惧怕他了……也不许再生我的气了。”
“……”
“留下来、离开我、躲着我这类的话也不用再说了……不,是想也不必再想了。”李焱淡淡笑着,故意放慢了语速,似乎想让她听得更清楚些,可是言语里不可悖逆的意味却越发让人提心吊胆。
“好好歇着吧,明早还需赶路。”他站起身来,一道道温和缠绵的视线交织成看不见的罗网将她牢牢束缚其中。
“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
杀人这种事,哪有什么顺手。李焱走后,宋曦伸手摩挲眼下的红痕,浑身上下一阵觳觫——她虽痛恨冯磊,可寥寥数语便悄无声息夺人性命的煜昭更让人觉得陌生……
方才走出去的杀伐果决的李焱与凤凰山中的煜昭,当真是同一个人吗?
胡思乱想间,有人推门而入,思绪收拢,宋曦抬起头,看见何笙关上房门快步朝她走来。
“小曦。”她在宋曦面前站定,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递了过来:“今天一早,庭院中有人让我把这个亲手交给你。”
宋曦展开丝帕,只见那帕子上,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用墨迹勾勒出河流山川走向,地图旁边一行小楷细细标注着机关分布之处及其解法,若不是自己与她截然不同,可以说是与她当年亲手所绘之图简直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小李子:老婆别怕,欺负你的人都被我鲨了。
曦:谢谢,但是我现在比较怕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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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蛊惑圣上
除了字迹不同,这张丝帕上无论落笔、细节、标注,都几乎与她当年亲手画给煜昭的地图一模一样,绝无可能是尾随之人凭记忆绘出,必是拿了她的地图对照着一笔一划仿画而出。
“阿笙姐姐,此物是何人所给?”
何笙:“你昏迷不醒,映画她们忙得脚不沾地,便让我帮忙守着院子,夜里倒是无事发生,直到今日午时,来了个包着头脸、看不清面容的妇人交给我的,说是昨夜看见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夜里黑灯瞎火,即便看见她掉了东西,为何不到场还给她,却在第二日经由他人转交?
宋曦摇头:“这不是我的帕子。”
何笙“啊”了一声,慌了,下意识想从她手里拿回帕子:“什么意思?那人骗我!小曦,这帕子有问题,快丢了它——”
“没关系,我大概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宋曦摇摇头,朝何笙安抚似的浅浅一笑,道:“此物对我来说没有危险,姐姐不必担忧。”
送她帕子的人想必知晓凤凰山地图是她所画赠予李焱,并笃定她看见地图仿品会对李焱心存芥蒂,送来此物无非是想借此挑拨她与李焱的关系。
看来当年凤凰山地图泄露之事当真与李焱无关,却与这名送帕之人脱不了干系。
何笙不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曦,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恩人公子?”
李焱救何笙脱困,何笙不知其名姓,又对其心存感激,便常以恩人相称。
“小事而已,不必告诉他。”宋曦淡淡道:“可否劳烦姐姐为我取来烛火?”
何笙不解其意,只当她想要看清丝帕上的字,便点起身握着烛台来到她身侧。
宋曦拎着那丝帕一角凑近烛火,下一刻,跳动的火苗便攀上丝帕一角,空气中隐隐升腾起一股刺鼻的烟火味。
何笙微怔:“小曦,送帕子的人或物别有用心,你怎么把它给烧了?”
“既然知道对方别有用心,就该第一时间灭了他们饿心思。”
火苗吞噬整条丝帕,四散成灰,宋曦倚着床看那丝帕被稍为灰烬,良久回神看着何笙,问道:“阿笙姐姐,往后有何打算?”
“说到这个,小曦,我还需好好谢谢你。”何笙握着她的手,眼底隐隐可见水光闪动:“那日醉花楼失火,我的身契想必已在大火中稍为灰烬,恩人公子便让鲤城州府给我和花楼中的其他姐妹都补办了良籍,从此我是真正的自由之身了。”
“那太好了。”宋曦由衷一笑,随即敛了笑容道:“查抄醉花楼、补办良籍等事宜既是煜昭为你办妥,你只管谢他,不必对我言谢。”
“原来恩人公子名唤煜昭,”何笙拍了拍宋曦的手背,温声笑道:“我看他通身贵气逼人,言行举止颇有威势,不禁州府官老爷们对他毕恭毕敬,就连端国公也能说拿下就拿下,想必是盛京城不得了的大人物吧。小曦,我见他一路上对你呵护备至,疼宠爱重,你能从国公府脱身,又常伴此等偏偏公子身侧,也算是苦尽甘来。”
宋曦耳根无端一热,垂了眼角帘轻声嘟哝:“谁稀罕他。阿笙姐姐若愿意,我只盼与你交换才好。
而且他算哪门子了不得的大人物,分明就是个大骗子嘛……”
……
翌日。
宋曦一早就被映画唤醒,匆匆梳洗换衣,准备随李焱继续西行,可待一切准备停当,映画推开房门,看到的不是李焱,而是一身流云雪衣,通身气派的潘维。
“潘大人?”映画稍显愕然:“您这是……?”
潘维上前一步:“在下想单独与你家主子一谈,姑娘请在门外稍候。”
他的声音冷冷淡淡,听不出半点情绪,说话的语气虽然轻缓有礼,却带着一种不容质疑悖逆的味道。
映画有些犹豫,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抬头为难地看着宋曦。
宋曦知道她在忧虑什么,不以为意道:“就照潘大人说的吧,潘大人是端方君子,而且房间里门窗大开,我们就在外间说说话,无碍的。”
听她这样说了,映画这才侧了身子让潘维进屋,自己退至门外。
宋曦昨夜睡得晚,今日又早早就被叫醒,脸色不免有些怏怏的,待潘维在外间八仙桌旁坐了下来,随手斟了一杯清茶奉到他面前,神情疏淡道:“陛下说今天一早便要启程西行,潘大人身为副将,想必俗务缠身,怎有空来寻我说话?”
“陛下原是想马上出发,可经鲤城州府主官再三请求,决定暂留片刻听其述职,此刻想来还在府衙之中。
宋曦“哦”了一声,眉羽之间隐隐可见戏谑的的笑意:“什么样的官员是潘大人拦不下的?何况还是区区从六品地方官员,他们既能见到陛下,说明是潘大人你想借他们之力耽搁陛下些许功夫,让你能寻隙前来与我说话罢了。想来地方府官述职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潘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吧。”
潘维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抬眼深深看着宋曦,仿佛想要透过昳丽明艳的皮囊窥见她胸腔之中藏着怎样一颗玲珑心。
“目光如炬,心思细巧,从前在御花园第一次见你时,我如何也想不到,一名寻常宫女,竟是敢独闯诡谲花楼刺探取证的女中豪杰,当真叫在下既钦佩又讶异。”
“潘大人谬赞了,花楼案幕后罪魁,手段暴虐粗残,所行之事动摇国本,换了任何一个大越子民都做不到无动于衷。”宋曦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直截了当道:“大人特意前来,不会是特意前来恭维我的吧。”
潘维盯着她看了半晌,缓缓道:“我知道你所求为何,宋姑娘,事已至此,当真不能放下吗?”
宋曦一脸莫名:“放下什么?”
她如今已得良籍,籍册黄页亦在手中,所求不过是离开李焱寻得自由,能放下什么?李焱吗?
可她也没有特别把他放在心上过啊。
宋曦懵然不解,又听潘维继续说道:“你的身份我早已知晓,你投靠崔太后,改名换姓,千方百计接近圣上,所求为何你我心知肚明……”
“我不知道啊。”宋曦被他搞糊涂了,眨了眨眼睛,疑道:“我该知道什么吗?”
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眼底铺满厚重的疑云,完全不似作伪,潘维不由得微微一愣——
难道她只是崔太后手中的棋子,听命而行,对其他事当真一无所知?
潘维略一思索,出言试探:“你可知晓,端国公世子昨夜死在狱中?”
“我知道啊。”宋曦不假思索道:“李焱命人杀的。”
“端国公冯氏一脉乃大越朝开国功臣,又是崔太后的亲信,地位超然,即便真是花楼一案罪首,也罪不至死。圣上却命人将其庾毙,委实不智。”
听他此言,宋曦忽如醍醐灌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眼帘一抬瞄着潘维道:“潘大人,且不论结党营私、轻吞盐税等罪,单单就是冯磊逼良为妾、拘禁凌虐良家妇女致使多人死亡之罪行,也足够他以死谢罪。潘大人身为朝中重臣,裁定犯人罪行不以其所作所为论处,反而因其权贵身份为其开脱、免罪,大越朝的法度规矩原是这番草率轻践、无足挂齿吗?”
“你是什么身份,竟敢枉以大越律法?法度规矩本就是用来约束普通人。”潘维脱口而出,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轻咳一声,道:“即便世子有罪,也该经三司会审、裁定罪责后交刑部施刑,而不是动用私刑令其庾毙狱中。圣上这番冲动行事,必定引人诟病,有失身为天子的体面和威严!”
“你说得不错。”宋曦轻轻一勾唇,冷然道:“我身份低微,连议论大越律法都不配,所以你与我说这一车话是何意思?下令处置冯磊的人是李焱,你若对他的做法心存不满,自去找他理论,寻我做什么?”
“你身为国公府家奴,遭冯家苛待,心怀怨恨,若不是你蛊惑圣上,他怎会——”
“你觉得是我怀恨在心,让李焱杀了冯磊为我出气?”宋曦忍无可忍,陡然打断他,眼底隐隐可见轻蔑的笑意:“不是谁都想紧攥着苦难和仇恨不忘,想让我双手沾血,冯磊一个一无是处的权贵纨绔,他还不配。”
“我在宫里时,常听见宫人拿潘大人与我兄长相比。”宋曦一寸一寸抬眼,视线紧锁潘维紧绷着的脸,一字一句道:“但在我看来,潘大人根本不配与哥哥相提并论,哥哥为人光风霁月,坦坦荡荡,根本不会无端把人往坏处想。潘大人既有这番想法,说明潘大人才是这样阴险狭隘的人吧。”
潘维瞳孔紧缩,声音发紧:“宋曦,你——”
宋曦端泼了手中冷茶,起身送客:“茶失味了,潘大人请便。”
“慢着!”潘维还记得此行目的,下意识道:“我今日来此——”
“潘大人今日的意识我已经听明白了。”宋曦冷冷转过身,看着他道:“潘大人自认为自己精才绝艳,胸怀远大抱负,是以想要辅佐李焱成为一国明君,而大人自己也能因此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对吗?”
潘维心中猛地一惊,仿佛心底最隐秘的欲望被人剖出,毫不避讳地开诚布公展露在众人面前。
“有野心、有理想并没有什么不好。”宋曦转身,一个轻浅的笑意在唇边荡漾开来——
“只是潘大人,无论你的人品还是才学……都平平无奇啊。”
“……”
“映画,关门,送客。”
映画闻声入内,对潘维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其跨出房门后回身掩了门。
大门悄然闭合,潘维站在门外,抬手轻轻一袖,袖摆沾染着的甜香丝丝缕缕窜去鼻间。
“宋曦。”他缓缓挑起唇角,仿佛很轻地笑了一下。
“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作者有话说:抖M阿潘被我们阿曦骂了个爽
第53章 雪山
因在鲤城耽搁了几天,李焱带领的这一支队伍不得不加快速度,路上再不做停留,日夜兼程,终于在半个月后到达西境第一州府白河城附近,与五千精武大军汇合,继续西行往边陲而去。
匆匆行驶中的车辇里,龙涎香沉郁的气息幽幽弥散,李焱端坐正位,衣袍严整,背脊挺直如松,手握一卷羊皮纸西境军事地图,眉心微蹙神情严肃,宋曦坐在侧座,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尽量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李焱翻看手中地图,眉头寸寸紧锁,面色越发沉重,车辇在山路上行进,上下起伏颠簸中,羊皮纸上的墨线微微晃动,仿佛山脉河流在眼前活了过来似的。
“过了西蜀,地形越发高险陡峭,气温骤降,在此行军,殊为不易。”不知过了多久,李焱终于卷起地图,两指捏了捏眉心,嗓音低沉而疲惫。
“那是当然。”宋曦随口应声,拉开车帘,望着远处绵延雪山,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向往和艳羡:“我们已经上了高原,气候风物自是与平原不同。”
“哦?阿曦对我大越地势竟也如此了解?”李焱顿时来了兴致,抬眸望向她,目光在她莹润似雪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
她素不喜华丽繁复的珠翠头面,亦不施厚重脂粉,只用一支梅花簪半挽墨发,描了两道弯弯柳叶眉,在唇上点了薄薄一层胭脂,穿着藕荷色的流光缎衫裙,拥着一袭紫貂长毛斗篷,领口围了一圈雪白的毛领,越发衬得她面容妍丽娇小。
“说不上熟悉,哥哥少年时喜爱游山玩水,足迹踏遍九州四海,博闻强识,知之甚广,我从未离开过盛京城,若听所闻皆为哥哥告知。”
她的声音低而轻,仿佛一片轻羽落在宁静的水面上,荡漾起圈圈涟漪,话音里隐隐混杂着莫名的哀戚。
李焱心知她忆起兄长,心中伤怀,便握住她微凉的五指,温声哄慰道:“你放心,终有一天我能陪你走遍这大越河山,无论是高山峻岭,江河湖海,你都能亲眼一见,再不需听他人转述。”
宋曦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没有挣开,她便不再动了,头脸仍向着窗外,望着远处茫茫雪山道:“从前住在凤凰山时,我已经觉得凤凰山山势高险,山路曲折迂回,庞大而神秘,我身在其中,宛如深处巨兽口腹之中似的,如今见到这西境绵绵雪山,才知自己从前所见不过是这茫茫天地间的冰山一角。”
李焱不再说话,只侧耳静静听她说话,搭在她肩上的手指隔着衣料轻轻摩挲她的肩膀。自从无极宫相逢以后,宋曦待他总是淡漠而疏离,仿佛随着身份的改变,一道无形的高墙拔地而起,无端横亘在他们中间,再不似当年在凤凰山中那般亲密无间,与他说话也总是淡淡的,这还是自那以后他第一次听她愿意说自己的事,因此格外珍惜,不忍打断。
“……从前我所见之山,春夏便是一片葱茏绿荫,秋天满目金黄,冬天则是白雪皑皑。后来哥哥从西境回来,告诉我那边的山与家乡的山完全不同,即便是六月盛夏,山顶也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到了秋天,往往山脚还是一片盎然绿意,山腰处的树木叶已金黄,山顶更是已经积雪没膝,一座山便是四季,十分奇妙……”
彼时他们的车辇跟随着队伍顺着一条山道蜿蜒直上,许是连续多日行军,疏于休息,体力渐渐不支,李焱额角一阵隐痛,车厢中沉郁的龙涎香混杂着宋曦发丝间的甜香丝丝缕缕窜入鼻间,清明的意识渐散,视线越发模糊,眼皮越来越沉,宋曦碎雪般清澈的嗓音在他耳中竟如青烟般轻若无形。
正昏昏欲睡时,身下车辇似乎扎过什么东西,猛地一个颠簸。强大的惯性下,宋曦身子一晃失去平衡,猛地栽进李焱怀中,一手下意识撑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即便隔着厚实的铠甲冬衣,掌心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一时之间,宋曦僵住了,李焱的睡意更是一扫而空,耳根迅速飞红。
“啊……对不起……”宋曦迅速起身,脸颊一片绯红,声音比方才还要轻弱:“我没坐稳……”
“无、无妨。”李焱看起来仿佛比她还要紧张局促,“是我没有顾好你。”
像是想要缓解这份忽如其来的尴尬,宋曦默了默,忽然瞄了颠簸中掉落在李焱脚边的地图,道:“看样子只要翻过眼前这座山,我们就要到了。”
李焱捡起羊皮卷轴,略显惊讶:“这是军事地形图,你竟也能看得懂?”
军事地形图设计军机秘要,其中代号和标识与寻常地图完全不同,宋曦之父虽是丞相,却是一介文官,自己都不一定看得明白眼前这张图,其女却能看得懂军事地形图,实属出人意料。
“哥哥在家时,教过我一些,虽然只是略知皮毛,但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宋曦有些着恼,不满道:“要知道当年你离开凤凰山的地形图还是我画给你的呢。”
她说起凤凰山地形图时,语气随意,目光清明,眼底和话语中都不像前段时间那般猜疑戒备,仿佛二人之间的隔阂也随之消减许多。李焱微微一怔,随即松了口气似的展颜一笑,拉着宋曦坐在自己身边,摊开地图摆在二人面前,温声笑道:“我哪敢瞧不起阿曦,若是没有阿曦相助,我早就死了。既然如此,可否劳烦阿曦帮我看看眼下局势——”
李焱把图往她面前挪了挪,一指地图上的某处,缓缓道:“我们此行要去之地名为小银镇,背靠西境神山斯古伊山。根据先前收到的军机情报,边境乱军便是藏匿于斯古伊山麓南侧。我欲派一支金武精锐翻越神山地毯式搜寻突击,你觉得是否可行。”
“……”
她是看得懂地图,又不是会打战……
宋曦心中暗骂一声,接着干脆利落地依摇头:“不妥。”
她的反应太快,李焱不免大吃一惊,“啊”了一声道:“为何?是否此举有明显弊端。”
“不是。”宋曦长睫轻扇,阖了阖眼很快又睁开,道:“我的意思是我一介民女,擅自对陛下的作战计划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殊为不妥。”
“现下只有你我二人,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何况在我心中,你早已是我的夫人,我向自己的夫人请教,有何不妥?”
“谁是你夫人?”宋曦别开脸道:“我可没答应。”
话虽如此说,但她还是轻轻扯过地图,略一思忖后,伸出一根修长纤细的手指,沿着斯古伊山脉走向轻轻一划,道:“此山颇高,别说山顶,就是山腰南麓也必定积雪深重,路面凝冰难行,你带来的金武卫虽个个骁勇善战,但生在盛京长在盛京,怕是不擅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贸然上山,是你的兵剿了别人,还是别人剿了你的兵,就都不好说了。”
说着,她手指轻移,停在一处垭口:“你看这里,虽要在山脚下多行数日路程,但相比南麓,此地地势稍缓,依稀还有植被覆盖,从此处穿过一样能到南麓,且地势平缓,还可依赖树林隐藏行军痕迹,我认为绕行此地更为稳妥。”
李焱的视线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眸光闪动,眼底清晰可见赞许钦叹之意:“你的见解倒是与我不谋而合,不瞒阿曦,此路先前我亦有考量,只是考虑到兵贵神速,这条路线费时太长便暂且搁置了,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此路未必不能一试。”
说到这里,他忽然撩开车帘,对随侍在侧的仆役道:“快请潘副将和其他几位将领入御驾议事。”
小兵领命而去,宋曦心中也跟着欢喜,拍拍袖子就要起身,道:“你与几位大人议事,我回自己车上去了。”
话音刚落,就被李焱重新按回身边。
“阿曦且留步。”李焱唇边带笑道:“绕行一策乃阿曦提出,你怎可离席?此次若是功成,必有你之姓名。”
“这怎么可以啊。”宋曦大惊:“你们议论军国大事,我杵在这里算什么?历史上的祸国妖妃都没有如此行事……”
“你才不是什么妖妃。”李抚着她的长发,话音里含着深深的笑意:“你说了,我早将你当作我的妻子,你我夫妻一体,本该同知同感、同进同退。”
“可是——”宋曦还想拒绝,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车门外响起潘维的声音:
“陛下,臣等奉命前来议事。”
李焱揽着宋曦入怀,一手搭在她腰间轻轻一拍,示意她乖乖坐好,大手背她厚实的紫貂裘遮掩着,一点都看不出异样。
他在宋曦含嗔带怒的瞪视下,朗声道:“爱卿进来吧。”
车门打开,潘维并几位身着重铠的将领鱼贯而入,行过礼后循例坐好。
“唤各位爱卿来,是想与各位爱卿商量修改先前敲定的作战计划。”李焱说着,推了推面前的地图,想接着往下说时,一名身形魁梧的重铠将领忽然开口,指着宋曦道:“陛下,臣等讨论军机要务,闲杂人等在此,恐怕不妥。”——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
第54章 犯忌
皇帝出行乘坐的车辇空间宽阔,布置奢华,甚至起居摆设都一应具全,可即便这车再宽敞,总共也就那么点地方,一时涌进来数名人高马大的汉子,车里一时显得格外拥挤逼仄。
宋曦本就是硬着头皮坐在李焱身边,此刻听那将领毫不客气地提出质疑,越发觉得手足无措如坐针毡,不由得动了动身,下意识想要起身:
“大人说得对,我还是告退——”
还没来得及起身,李焱搭在她腰间的手倏然一紧,无声却强硬地将她拘在原地,话音里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之势:
“谢将军请慎言。月歌是朕的贵客,不是什么闲杂人,先前敲定的作战计划存在瑕疵,便是由她指出,朕特邀其列席议事。”
左骁卫将军谢俊轻蔑地“哼”了一声,唇边短须微微抽动:“闺阁妇人罢了,能有何见地?”
李焱眼底隐露不悦之色,正想厉声驳斥,却听潘维道:“兼听各方意见并无不好,臣等身为大军将领,参与作战之计的拟定,或因身份所限当局者迷,能以寻常人的角度审视此计,或许确实能发现瑕疵或完善计划。”
潘维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在场将领见主将副将意见一致也便不再多言。
李焱修长的手指点在地图上,循着宋曦方才划过之处逐一指点,将两项计划优劣一一列出,条理分明,言简意赅,语毕,车帐之中一片沉默。
最后还是李焱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朕以为陆姑娘所说不无道理,如果直取斯古伊山南麓,路面凝冰难行,金武卫不擅在雪山行进,恐生变故。若改为从山脚下绕行,虽多行数日路程,但相比南麓,此地地势稍缓,依稀还有植被覆盖,从此处穿过一样能到南麓,且地势平缓,还可依赖树林隐藏行军痕迹,更为稳妥。”
“何必如此麻烦?”谢俊不以为然道:“末将还是认为应当直捣黄龙,无需绕路浪费时间。”
随行而来的几名将士连连点头,无声符合,就连潘维也道:“微臣也认为,兵贵神速,绕行一策之前已经讨论过了,耽搁时间太长,恐生变故。”
“微臣却认为陛下所言更加在理。”一名年轻的武将道:“我等长途跋涉而来,连日行军,消耗颇多,而贼众乃是边境土生土长之人,熟悉扯过气候与地形,同时占据地利人和,万不可掉以轻心,稳妥一些总是不错。”
“不错,虽从山脚绕行需耽搁时间,但我等也有足够时间派人前去刺探军情,再修改完善计划。”
谢俊悍勇,最不喜做事拖泥带水,闻言轻蔑一哼,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好探的?再探下去,恐怕乱贼都要跑完了!”
说完,谢俊又吹着胡子朝宋曦所在的方向瞄了一样,不耐烦道:“陛下亲征,理应速战速决,带女子同行本就已经拖慢行军速度,而今又顾前顾后、畏这畏那的,何时才能剿灭乱贼?陛下有温香软玉在怀,我等也盼着早日得胜归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此言一出,车内顿时安静如死,众将领的视线齐刷刷扫了过来落在宋曦身上,一时之间宋曦浑身透热,犹被烈火炙烤。
谢俊常年四方征战,为人刚直,行事粗狂不拘小节,说话更是坦然直率不经脑子,洋洋洒洒说了一车话后,被身边的将士悄悄扯了扯铠甲,抬眼瞥见李焱眸底隐怒之色,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抱拳跪地:“末将失礼,陛下恕罪!只是……这一路上,将士兄弟们成千上万双眼睛都在看着,陛下携妃嫔亲征,怕是不合规矩……”
此人说话虽耿直粗俗,却不无道理。李焱压下眼底怒意,道:
“谢将军常守南疆边关,恐怕不知朕登基至今,尚未封妃。陆姑娘是朕的座上贵客,又颇通医术,博闻强识,随驾并非照料朕的起居,而是为朕出谋划策、主情造意。”
李焱说得真挚,在场众将士不再多言,谢俊虽仍有不满之色,却也不便继续纠缠,视线又落回行军地图上,粗声道:“末将仍觉得直接翻山、速战速决为好。”
谢俊态度强硬,潘维亦在旁附和,将领中亦有为求稳妥赞成绕行之人,双方一时之间争执不下,直到李焱力排众议,敲定最终行军方案——从山脚绕行。
……
议事持续了大半日,敲定最终作战计划后,窗外天色已黑,大军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长坪扎营,众将领起身告退回到各自营帐之中,谢俊虽有不满,但军令不可违,只得回营传达军令。
众人散去后,李焱先行跳下马车,屏退随役站在车边,一手掀着车帘,一手伸向宋曦,掌心向上,作势要扶她下车。
宋曦走到车门边上,仓惶一扫四周,连连摇头:“不用,我自己能行——”
尾音还未落地,手腕忽地一紧——李焱已二话不说扣住她的手腕,长臂略一用力,拉她入怀,一手环着她的腰,另一手托着她的腿弯,竟是纡尊降贵亲自抱着她下了马车。
“你——”宋曦双颊一热,脸上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下意识低了头把脸深深埋入李焱怀中,貂裘大氅下的冷硬医料硌得她脸颊生疼。
“你干什么!”宋曦在他怀里闷声道:“若是被那些大将军、小兄弟们看到了,又要骂我这个闲人耽误你行军打战了!”
李焱微微垂头,用低沉微哑、颇有威势的嗓音说着最孩子气的话:“谁敢骂你,我骂回去。”
他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荡她耳边细碎的鬓发,刺挠挠的痒意经由耳畔升腾而起,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正晕头转向间,眼前忽然一亮,宋曦轻轻抬脸,从李焱臂弯间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眼睛。
只见他们已穿过营地,来到一定大帐之内,帐中烧着银丝炭,暖意融融,数不清的夜明珠在四周莹莹发亮,照得整间大帐亮如白昼。
李焱放她下地,随即便有仆役端来热气腾腾的净水,映画等人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出现在大帐之中,七手八脚替她卸下身上沉重的貂裘。
“阿曦,谢将军虽是个粗人,带兵打战的经验却颇为丰富,是个良将。”李焱脱了外衣,唤人送来热茶色食,回过头对宋曦道:“他今日所提意见并不是没有道理,你觉得呢。”
“谢将军确实勇猛过人,”宋曦坐了一整天的马车,又强支着精神陪李焱议事,此刻又疲又乏,声音听着有些恹恹的:“只是我听其言行,似乎对西境气候与地形不甚了解。”
“这都让你发现了?”李焱轻轻笑了笑,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道:“谢俊常年值守南疆,我见其领兵作战颇有经验,便让他此次随行,领左前锋骁卫将军。”
“原来如此,那便不奇怪了。”宋曦随口道:“南疆西境相去千里,地形地势、气候条件也不一样,谢将军那一套经验显然更适用于南疆,放到西境来就未必合适了。”
“哦?”李焱来了兴致,眉毛一挑,道:“那阿曦不妨说一说,西境该如何行事?”
“我听哥哥说,西境多山且山势高险,空气稀薄,我们常年生活平原之上,来到这里恐会气血不足,难以适应,行军速度不宜过快、避免跑跳、大声说话、动用武功等等大开大合的动作,以免将士们产生高山反应,身体不适,倒在半路上。”
“气血不足……”李焱一手撑着额角,另一手捏了捏眉心,喃喃问道:“阿曦,你说的高山反应,具体是何症状?”
“唔……”宋曦托着下巴略一思考,道:“症状因人而异,头晕、头疼、呕吐、浑身虚软无力,喘不上气来,这些都是,而且往往身体越是强健之人,症状越严重……咦,煜昭,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李焱扶着额头,眼帘低垂,虚弱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露出苍白失色的一张脸:“我怕是已经有了你说的那些症状……”
只见他脸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眼睑浮肿,指甲青紫,显然已是有了高山反应的初期症状,宋曦大吃一惊,视线挪到他身上,却见他身上的大氅、铠甲皆已卸下,此刻仅着一身单薄内衫,硬挺有力的肌肉线条在轻薄的衣料下清晰可见。
“你……”宋曦差点气了个倒仰,连忙让映画等人出帐唤军医来,自己快步抱来大氅给他披上,咬牙道:“谁让你脱衣服的?高原之上最忌讳着凉受寒冷,你平日里练功习武,如今受了寒,方才下车时又动了力气,桩桩件件都踩中了高原上要命的忌讳,你说你不难受谁难受!”
话刚说完,眼前竟也跟着一阵晕眩,宋曦原地晃了晃,额角一阵抽痛。
“傻阿曦,”李焱虚弱轻嗔,伸手拉他入怀:“还好意思说我呢,你自己不是一样犯了忌讳大声说话?”
宋曦闭了闭眼,强压下因血气不足而阵阵反上喉口的恶心,有气无力道:“我是被你气到了……”
“……不过我还是很开心。”李焱挑了挑眉,苍白的俊颜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阿曦原来……还是在意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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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正说着,秋萍进来回话说军医来了,李焱便松了手清清嗓子让军医进帐。
映画带着个提了药箱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人一见李焱,忙要下跪却被李焱挥了挥手免了这些虚礼:
“胡太医不必多礼,先给陆姑娘看诊吧。”
李焱此行共带了五名太医随军,为首之人正是太医院院判胡金财,此人经验丰富,医术高明,映画一听皇上身体不适,下意识就请来了胡太医。
“我无碍的,只是说话略急了些,休息一会就好。”宋曦本想拒绝,却被映画等人七手八脚捉起胳膊,又用一块丝帕掩了,胡太医才搭手诊了一回脉。
“……姑娘症状确实还算轻微,只是本身气血就弱,再加上连日奔波赶路,略疲惫了些,所以触发高山疾症,微臣开一方药,姑娘服了药好好休息便是。”
“我吃什么药嘛,”宋曦嘟哝着:“我在山上住了可多年了,一点事儿都没有,休息一夜也就好了。”
“这儿可比凤凰山高多了。”李焱温声哄劝道:“乖,就听大夫的话吧。”
说话间太医已写好了方子,映画拿着方子到后方营帐熬药,胡太医又给李焱搭脉看诊,时不时抬头一瞥他苍白的脸色和青紫的唇,神情略显凝重:“陛下的症状比姑娘严重一些,只吃药怕是不妥,微臣以为陛下最好原地修整三日,养精蓄锐方可继续行军……”
“三日?”李焱皱起眉头,断然道:“不可!改变行军策略从山脚绕行已经比原先的计划耗时,不可再因朕的缘故拖慢行军进度。”
“可是陛下——”胡太医还想再劝,却被李焱抬手打断:
“太医先开方子吧,朕休息一夜,明日视情况再定是否拔营行军。
宋曦忍不住道:“煜昭,我认为太医所言有理,高山反应并非小事,切勿掉以轻心。”
“我何尝不想停留?”李焱闭了闭眼,轻叹一口气道:“兵贵神速,大军一路跋涉至此,乱军必定已有耳闻,如今想必已有应对之策,我军人数虽多,又是精锐强将,可若若再耽误下去,恐怕会让他们乘虚而入,伺机反杀我军?”
“阿曦,”李焱说完,又道:“待翻过这座山到了小银镇,你便留在镇上,不需跟着队伍上山了,待我得胜归来——”
“慢!”话音未落,宋曦忽地伸出手指压在他唇上,李焱未说完的话一时卡在喉咙口。
“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了,”宋曦一垂眼眸,小声道:“只是那样的话,听起来总是怪怪的,无端让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之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
李焱轻轻一笑,拉着他的手往下放,声音温柔,目光清浅:“好,都听阿曦的。”
“陛下,”正说话间,胡太医的声音响起,一张写好的药方被递到李焱眼前:“此方有补气养血安神之效,请陛下按照这个方子,一日三服,或可缓解高山之上血气不足之症,军中将士多为平原人士,若有不适,也可饮用此方。”
“好。”李焱收了方子,摆摆手让胡太子退下,正要让人拿了方子去煎药,宋曦忽然伸手从他手里取走了方子。
“红景天、黄芪、当归、佛手、百合……唔,红景天、黄芪是补气养血之物,百合、佛手有安神之效。”宋曦捧着方子,眉心缓缓拧紧。
李焱察觉到她眼底的踌躇,不禁问道:“怎么,这方子有问题?”
宋曦摇摇头,眼底忧虑之色却未散去,“药方没有问题,只是这些药物虽有补气养血之用,起效却不会很快,像红景天之类药物,至少需要连服半个月才能养回一些血来,你如今已出现症状,现在服用这个方子恐怕效果甚微,于事无补。这个胡太医,还忝居太医院首呢,开出这样的方子当真是水平有限。”
李焱眼底眸光一寒,声音微沉:“胡太医能坐到太医院院判的位置上,医术必定了得,今日敢拿一张毫无作用的方子糊弄我,不是医术不高,定是故意为之……只怕有人不希望我安然回到盛京城。”
“你未免把人想得太坏了些。”宋曦忍不住蹙起秀眉,不以为然地一撇嘴,以手托腮,捧着方子端详片刻,道:“这几位药都有补气之效,只需再往里加入三钱川芎,起效便能快上一倍,胡太医常居盛京城,想来平时不常处理此类症状,又或是对这些药材不太熟悉。”
“阿曦,你虽博闻强识,医术高明,却天真纯澈,不识人心,更不明白深宫内院、权力漩涡中的肮脏手段,还是把这里的人想得太简单了。”李焱从她手里接过药方,抬高声音唤道:“来人!”
一名身着金铠的金武卫掀帘而入,抱拳道:“属下在。”
“请潘大人入主帐议事。”
年轻的金武卫领命而去,片刻后潘维裹着一身雪白长毛大氅来到帐中,带来一襟风雪寒凉之意。
“子渊请看。”李焱将胡太医开出的方子递给潘维。
“红景天、黄芪……”潘维接过方子,抬头一扫李焱,略显讶异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有呼吸不畅之状?”
李焱身体不适,不想声张,因此先前传军医时,特意吩咐了映画,悄悄带胡太医来,是以潘维并不知道主帐传了军医一事。
“已经好很多了。”李焱在暖融融的大帐里坐了一会儿,此刻脸色已经好上许多,脸颊已有血色,唇上的青紫也完全褪去,“方才胡太医来了,开了这张方子,我记得子渊也精通医理,且看一看这张方子可有不妥。”
“这些都是针对高山疾症补气养血或是安神之药,药理也不相冲突,就这一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妥。”潘维说着,话锋一转,道:“只是这些药若想起作用,需提前至少半月服用,若已出现症状再服用便收效甚微,陛下可以在其中加入少许川芎,或许能够更好激发药效。”
潘维所言,竟与她所想不谋而合。宋曦悄然抬眼,悄无声息地瞥了他一眼。
正在这时,映画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进来。
宋曦端着药碗凑到鼻前,草木清香中混杂着一丝诡异的腻香,她皱着眉头用指尖沾了些许药汁捻开,凑近鼻间轻轻一嗅,神情凝重地将药递给潘维。
“此药的味道不太对。”潘维浅尝一口汤药,骤然色变:“佛手百合的分量多了,恐会致人深思倦怠,昏睡不醒。”
宋曦转过身看着映画道:“此药是何人所煎?”
“胡太医的首席弟子小张太医。”
“原来如此。”李焱唇角微微勾,很轻地笑了一下,与潘维迅速交换了一下视线,吩咐侍卫按药方送去军医帐中煎药,并按照这个方子全体将士每人分上一碗。
说完,他转向潘维,道:“传令下去,全军今夜早些休息,明日也在此地安营歇息一天,后日再拔营出发。”
“咦?”宋曦忍不住问:“你方才不是还说……”
李焱轻轻一摇头:“既然有人想让我们长睡不醒,我们睡给他看便是。”
*
夜。
雪山营地寂静无声。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巡夜的士兵,也都神情疲乏,双眼无神。月光照在一顶顶毫无生气的帐篷上,只有隐隐约约传出的鼾声昭示营帐之中还有人迹。
忽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渐次响起,由远及近,起初还略显稀疏,眨眼间变得密集起来。与此同时,黑影如潮水般漫过营地围栏,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寒光。
守夜的士兵被悄无声息放倒,黑影如鬼魅般在营地里无声穿行将一顶顶军帐团团围住。
领头的黑影高大威武,领着一队人马簇拥着主帐,他在月色下做了个手势,同时掀开主帐门帘,视线落在帐中的瞬间却猛地僵在原地——
夜明珠珠光闪闪,馥郁的帐中香丝丝缕缕飘出帐外,可是帐篷里却空空如也,不见半条人影。
随行的黑影跟着掀开帐篷,目之所见亦无一个活人,却见一顶顶纸扎的假人杵在帐中,乍一看去,如索命厉鬼,甚是骇人。
“不好,中计了!快撤!”领头的黑影厉声大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杀!”
“拿下贼匪!”
“……”
震天作响的杀喊声、脚步声交错在一起,陡然从营地外围响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如繁星般亮起,照彻漫漫长夜,李焱高坐一匹骏马之上,亲自率领的金武兵精锐朝营包围冲杀而来。
黑影将领显是不愿坐以待毙,先是一愣,随即长臂一挥,呵道:“弟兄们,随我冲出去!”
黑影们纷纷举起兵刃,迎上金武精锐,两方人马当即开始一场激战。
李焱身为主帅,一马当先,手中长剑生风,如银龙出水,所向披靡,首当其冲的黑衣贼匪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中剑倒地,随行而来的金武精锐亦如狼似虎,手中刀剑铿锵,左冲右突,刺目的刀光剑影中,趁夜而来的黑衣身影一个接一个倒下。
正当金武卫势如破竹时,三条藏身于暗夜中的黑影无声拉动手中弓弦,悄然对准李焱翩若惊鸿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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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血光
夜色如墨,寒风夹杂着硕雪,吹得人肌肤生疼。
太医胡金财及其弟子已被金武卫悄悄堵了嘴关在一旁,金武精兵趁夜色悄然隐于山坳处,所有将士枕戈待旦,等待敌军自投罗网。
宋曦被安排在后方营帐中,李焱安排了一支精兵看守后方营帐,嘱咐她自去休息,可眼下军中气氛紧张,宋曦心神不宁哪里睡得着,牢牢握紧藏在袖中的东西,带着映画等人在帐中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不知在帐篷里走了几圈,宋曦再也坐不住了,掀帘而出。
“你要做什么!”刚走出帐篷,一声厉喝在身后乍响,犹如平地落雷,震得人心胆俱碎。宋曦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只见左骁卫将军谢俊虎目圆睁,满脸警惕地瞪着她。
“谢将军。”宋曦松了口气,朝他略一施礼,小声道:“我在帐中待着委实心慌,所以出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让你待着你就老老实实待着。”谢将军双眼一瞪,一脸不耐地摆摆手,粗声道:“两军交战,危机四伏,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阵前乱走没的给我们添乱!”
他的言语毫不客气,宋曦心中不服,正要争辩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骚动,脚步声、兵刃相击声伴随着冲天的叫喊冲杀声陡然响起。
“贼匪果然夜袭来了!回你帐篷去,别给主将添乱!”谢俊双目圆睁,顺守牵过一匹高头大马翻身而上,朝宋曦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策马而去,加入战圈。
谢俊一走,再没人能拦宋曦,她循着喧嚣的叫喊声跑上前,不一会儿就看见山坳之下火光闪闪,金戈铁甲的金武卫精锐与一条条藏头掩面的黑衣人影缠斗在一起,即便隔着小半里路,她也能清晰地听见刀剑相击的尖锐响声、将士冲锋制敌的呐喊和伤者倒地时发出的哀嚎。
相隔太远了,她只能看到刀光剑影匆匆闪过、看到一道道身影倒落在雪地之中。她睁大眼睛,在雪光和火光中搜寻李焱的身影却始终徒劳无功。
“煜昭……”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揪紧,浑身上下毫无缘由地窜起一阵焦虑觳觫,她不禁动了动身,下意识想朝山坳下跑过去。
“姑娘!不可再近前了!”夏竹秋萍从背后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胳膊,映画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前方危险,陛下临行前特意交代了,您必须留在帐中!”
宋曦:“……”
山坳下两方人马战况激烈,火光和雪光交映照其中在一起,犹如一块烧红的烙铁压在她的心口,不详的预感须臾间蔓延四肢百骸,从未有过的恐惧和不安狠狠攫住她的心脏。
“让开。”她语气一沉,声音虽不大,却颇有威势,平日里温柔和婉的面容仿佛骤然冷厉了几分,映画等人从未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模样,不禁原地一怔,手上动作一松,竟就让她脱出身去。
甩开侍女,宋曦提着裙子匆匆跑下山坳,寒风夹杂着碎雪扑面而来,卷来阵阵刺鼻的血腥气息。
宋曦胃里一阵翻腾,捂着嘴弯腰欲呕,却在抬头瞬间眼前一阵晕眩,数年前李焱浑身是血倒在凤凰山树林间里的模样不知为何频频浮上眼前。
“……不会的……”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宋曦强打精神,强迫自己压下脑海中种种令人不安的猜想,咬紧舌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加快脚步往山坳里走。
战况比她想象的激烈许多。边城乱匪人数虽不及金武卫,又已中计被围,却个个骁勇善战身法灵动,一时之间竟能与李焱手下的金武精锐战得有来有回。
宋曦无心观战,只睁大了眼,在战圈中急急搜寻李焱的身影,不知不觉竟已越走越近踏入了双方激战战圈之中。
不一会儿,视线捕捉道一道熟悉的金甲身影,身材挺拔,肩宽腰窄,身披金甲,墨发高束,乘一匹快马,整个人犹如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在敌阵中左冲右突,所过之处边匪纷纷呕血倒地。
是李焱。
见他平安无事,宋曦不禁暗松一口气,高悬着的心也跟着落地。
李焱此刻距她不远,身携一股冷然杀气,她能感觉到他所过之处,周身上下那股仿佛与身俱来的慑人威压。他手中长剑迅捷如风,剑锋划出的弧线在雪光下泛着幽幽冷光,一名又一名黑衣乱匪接连倒落在他身下。
原来李焱的剑术竟如此了得啊。宋曦暗忖,一时间竟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战圈中央,直到身后响起一声娇斥,身体骤然被人扑倒。
“姑娘小心!”秋萍忽然闪身而来,飞身将她扑倒在地,与此同时,一支流矢“嗖”地一声从她头顶飞过,钉在身后的树干上,箭尾还在嗡嗡颤动——飞箭所过之处正是她先前站立之处,若不是被秋萍及时扑倒,她恐怕已经穿心而死。
宋曦惊魂未定,恍惚起身,眼角余光却突然扫见不远处的阴影里寒光一闪。
她抬眼望去,只见三条黑衣人影以暗夜为屏障,悄然潜伏在营帐围栏外的阴影中,手中弓弦大开,泛着幽幽冷光的剑尖正对准战场中央的李焱。
宋曦悚然一惊,李焱浑身是血倒落尘埃的模样再一次于眼前闪过。
“小心!”宋曦惊叫一声,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电光火石间,根本来不及思考,宋曦从袖中摸出一把简陋的弹弓握在手中,借着刺目的火光对准阴影里的刺客。
距离李焱最近的刺客已经拉满弓弦,宋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了定神,稳住发颤的指间,略一停顿后,猛地松开皮筋。
“啪!”
借着皮筋的力道,一枚石子快如闪电,“倏——”地一声被弹了出去,准确命中藏身阴影之中的刺客手腕。
刺客猝然吃痛,腕间气力尽失,搭在弓弦上的箭矢还未调整好角度便歪斜射出,擦着李焱金灿灿的肩甲掠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经比一乱,李焱敏锐回身警戒,另两名刺客心知暴露,也顾不上隐匿踪迹,手中双箭齐发,朝李焱破空而来!
利箭来势汹汹却已失先机,李焱挥剑格挡,双箭铩羽而落。
两名刺客见大势已去,匆匆弃弓而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通厮杀过后,山坳里的黑衣乱军已死伤大半,所有退路已被金武精锐尽数截断,二人挣扎片刻,终是束手就擒。
胜败已见分晓,宋曦终于长舒一口气,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恍然回神才发现后背一阵黏腻湿冷,竟是已被冷汗浸透。
四周的喧闹声渐渐平定,宋曦耳边却嗡嗡作响,身体仿和意识一起还深深陷在巨大的恐慌之中,手指不受控地微微发颤,树枝制成的简陋弹弓握都握不住,“啪”地一下从指间松脱。
“姑娘,你太厉害了!一粒石子就救了皇上!”恍然间,秋萍兴奋而满是敬佩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缓缓拉回她的意识。
宋曦怔怔一摇头,张了张口正想说话,突然听到一阵“哒哒”作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
她抬头望去,只见四周彻底平静下来,黑衣夜袭之人尽数伏法,为首之人被谢俊亲自押解着朝大营而去。与此同时,一骑黑马在她面前停下,高坐马背之上的熟悉身影在她面前投射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是李焱。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言不发,眼睛黑沉得可怕,眼底一片隐怒之色,空气中流淌着令人惊惧不安的气息。
这样的李焱无端令她觉得陌生,宋曦勉强朝他笑了笑,正想弯腰捡弓,却听见一道强压怒意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
“跪下。”
宋曦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身边便传来“噗通”一声响,秋萍与随之而来的夏竹映画等人齐刷刷跪倒。
“谁允许你们让她离开后营的?”李焱高坐马上,冷厉的视线自上而下瞥来,嗓音因连番激战而显得格外沙哑。
映画等人俯首贴地,声音发颤:“奴婢万死!”
“不怪她们!”宋曦急忙道:“是我!是我非要跟着出来……”
“若再有下次,军法处置!”李焱沉声怒斥,紧接着视线往下一瞥,落在雪地里的弹弓上,瞳孔稍稍一紧,问:“这是什么?”
除了无极宫重逢那夜,李焱对她一向温声细语,从未如此声音沉冷、不辨情绪地与她说话,宋曦一时有些无措,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小声道:“是弹弓……”
“哪里来的?”
被他不带情绪的视线居高临下打量着,宋曦莫名觉得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她低着头小声嘟哝道:“我自己做的,从前在凤凰山中,我带着果子上山,经常捡了山中的树枝做弹弓玩耍……”
李焱的视线往方才刺客藏身之处一扫,嗓音发紧:“你带着这玩意就敢闯入军中挑衅刺客了?”
“这玩意怎么了?”宋曦小声嘀咕:“没有这玩意儿,你早被敌人射穿了……”
“你——”李焱嗓音一滞,终是无可奈何地咽了回去,策马朝前走了两步停在她身侧,微微俯身朝她伸手,道:“来,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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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匕首
宋曦下意识搭上李焱的手,下一刻手指被对方温热的掌心紧紧包裹,李焱另一只铁箍般的手臂搂着她的腰,稍一使力便将她当空托起拉到了马背上。
天旋地转间,宋曦已侧坐在李焱怀抱中,后背紧贴着他胸前硬挺的金铠。
“这是去哪里啊……”宋曦头晕目眩,微微抬首,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线条凌厉而紧绷的下颌线。
“坐好,回营。”李焱的声音沉冷得像是淬了冰,板着脸卸下肩上的披风裹在她身上,动作又冷又硬,无端令人陌生。
自无极宫相遇以后,李焱对她一向温声细语,眼底含笑,可是此刻他的眼底仿佛凝结着万古不化的寒霜,宋曦从未见过他如此冷厉的模样,一时不禁心惊。
他生气了?可是有什么好生气的呀……
她忍不住想。
她虽闯入战场,可是并没有拖累任何人呀,不禁如此,她还帮了李焱的忙……
“驾——”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李焱厉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肚,骏马扬蹄载着二人向不远处的营地奔去。
宋曦向后仰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电光火石间,她本能地依偎在李焱怀中,双手紧紧抱着他孔武有力的小臂,隔着冷硬的铠甲,她隐约察觉到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慢、慢点儿……”周围的景物飞快从眼前掠过,迎面而来的夜风夹杂着碎雪刮她脸颊声疼,宋曦哑着声哀求,尾音里带着些微颤意。
“现在知道怕了?”李焱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话音却和软了几分,声音里的冷厉之意也已散了大半:“只身闯入战局时,怎也不见你害怕?”
虽然言语中还隐含责备之意,李焱攥紧缰绳的手却不着痕迹地松了松,马儿疾驰的速度也随之减缓了些许,片刻后便将他二人载到主帐门前。
李焱先行翻身下马,随之打横抱下宋曦,快步走入帐中。
“都出去。”李焱一声令下,主帐侍从应声而退,眨眼间,偌大的营帐中只剩下李焱宋曦二人,安静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李焱找了张椅子放她坐下,自己则站在他面前,视线自上而下朝她望来,良久才问:“为何擅自离开后营?”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清冷,带着些微沙哑,语速刻意放慢,无端带来一阵莫名的压迫感。
宋曦不由得头皮一麻,想也没想下意识道:“我担心你,所以出门看——”
话刚出口,她便察觉不对,脸颊一热止住了话音,偏过头去躲开李焱的视线。
“……”李焱眉心仍紧簇在一起,语气稍缓:“不是告诉过你吗?敌人的意图我们都已经知晓,有很完备的应对计划,无需担忧,你只要在营地里安心等着就好,怎么就是不听话?”
“我又不是你的兵,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宋曦小声嘟哝:“而且我也没给你添乱,方才不是也帮了你的忙吗?你若是觉得我拖累了你,不如现在就赶我走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焱缓缓蹲在她面前,伸手握紧她的手,微凉的指尖带着些微颤意:“方才见你在箭雨之中,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那些人的目标不是我。”宋曦眨眨眼,转过头来:“他们不会浪费时间对付我的。”
李焱恍若未闻,双眼只直勾勾地望着她,自言自语般继续道:“那一刻我忽然很后悔,后悔不顾一切带了你出来、后悔没多派些人手顾着你……你若受了伤出了事,全都是因为我……”
“我这不是没事吗?”宋曦随口道,不经意垂眸却好似被李焱灼热的目光烫了一下。
李焱五指收紧,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因过于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寸寸暴起:
“你不知道,只要方才那枚流矢再慢上半分,或是你的侍女没有及时出现……”
他喉头一滞,剩下的话堵在喉口,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无论是在凤凰山还是在无极宫,宋曦都从未见过这幅模样的李焱。他身上战甲未卸,肩甲和臂甲上还沾染着黑衣乱军的鲜血,分明是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刺客却屈膝单腿跪在她面前,完全以下位者的姿态仰首看她。
“阿曦。”他低声轻唤她的名字,声音轻而郑重,明明语气温和,却无端有种不容悖逆的强势意味:“以后再也不要为我、为任何一个人,不顾自己的安危行事了,好不好?”
帐外的寒风夹杂着硕雪呼啸而过,他的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一样,尾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意。
宋曦默了一瞬,很轻地点点头,应声道:“好。”
话音刚落,李焱如释重负般轻轻勾起唇角,眼眸跟着一弯,笑意晕染满面。
“阿曦,方才忘了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宋曦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若真要谢我,待此间事了,便让我离开吧。”
李焱脸上的笑意一寸一寸僵住,良久,恍若没有听见似的,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温声道:“今日又是赶路又是遇敌,阿曦想是乏了,早些休息吧。”
“煜昭……”宋曦拧紧眉心,唇瓣微微开阖,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摩擦发出的轻响。
“陛下。”侍卫隔着帐帘道:“那胡太医及其徒弟受不住大刑,已经咽了气,剩下的黑衣匪首大刑加身也不愿吐露一个字,已昏迷数次,潘大人请您示下,接下来是否继续用刑。”
今夜奇袭营帐的黑衣乱匪已在激战中死伤大半,剩下的残兵见大势已去,竟也跟着横刀自刎,唯有敌首一人被谢俊生擒,押入刑帐之中。
李焱眉心瞬间拧紧,眸底陡然闪过冷厉寒茫。
今夜的袭击显然是乱贼勾结胡太医等人里应外合,边城游民乱匪再有本事,也无法收买盛京城来的太医院首席为其卖命,这伙人背后必定另有主谋,此人借着他领兵亲征,想让他长留雪山之中,他本想从胡太医等人口中撬出这幕后主使,谁知金武卫手下没轻没重,竟将两名太医打死了过去。
如果不揪出幕后之人,叫他如何安心?
“你快过去看看吧。”宋曦从他手里轻轻抽出手,顺道用指间的丝帕为他揩去肩甲上的斑斑血迹,“有映画姐姐她们陪着我,你不用担心。”
李焱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起身,略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放进她手中。
“这个给你。”李焱的五指插入她指间,与她一起握住了那把匕首:“此乃我成年时父皇所赠之物,锋利无比,可断金石。你带着它防身,比你那树枝做的弹弓有用。”
宋曦垂眸一看,只见手中匕首只比她的手掌略长一些,精致小巧,刀鞘上镶嵌着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宝石彩珠,刀柄上交织缠绕着金丝银线,甚是精致华美,锋刃出鞘时,寒茫闪闪,精光熠熠,显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器。
这玩意倒是比他过去所赠的华服首饰有用多了,宋曦略一点头,将那匕首收入袖中,想着自己收了人家的东西,脸色不由得和缓了些许,倒似对他又一次拒绝让自己离开的做法不以为意,反而抬起头,一双潋滟双目直勾勾地望着他道:“你要小心一点。”
“你放心。”李焱说着,披衣而起,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帐帘掀起又落下,李焱的战靴踩在雪地上的沙沙声渐渐远去。宋曦掏出那柄匕首,纤长的五指紧握刀柄,指腹在刀柄上的蓝田白玉上轻轻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李焱的体温。
“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呢?你当真……喜欢我吗?”她喃喃道:“再留在你身边,我恐怕……”
寒风硕雪席卷天地,吹散了帐中人云烟般轻浅飘渺的声音。
*
刑营。
李焱掀开帐中,带进来一袭寒意,营中人俯首下拜。
“谢将军,子渊,免礼。”李焱虚抬了抬手,快步走到牢营一角,视线落在地上两具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的尸体上。
是胡太医和他的徒弟。
李焱的心往下一坠,忍不住道:“你们下手太重,朕不是交代过千万别把人给审没了吗。”
潘维沉默不语,谢俊却艮着脖子道:“陛下,末将念在他们是宫里出来的娇贵人,细皮嫩肉的,从头到尾就没用过重刑,只把那些刑具往他们面前一亮,谁知他们这就受不住了,大叫几声便没了气息。”
“……”李焱叹息一声,道:“阿……陆姑娘说过,高山之上空气稀薄,切勿有大开大合的动作和情绪波动,否则便有猝死的可能,他二人想来就是不耐这高山之症,心中大惊大骇就这么过去了。”
“还有这种说法?”谢俊挠了挠头:“没想到那位陆姑娘知道的东西还挺多。陛下,这二人的尸体如何处置?”
“胡太医他们虽勾结外敌,到底是我大越之人,派几个人送回盛京城归葬吧。”李焱说完,来到营帐另一侧,今夜唯一虏获的黑衣乱贼绳索加身,头上脸上都是刑讯的痕迹,此刻已是奄奄一息了。
他的意识还有几分清明,见李焱来了,艰难地抬起头来,森冷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忽然冷冷笑了一声:
“你就是大越的新皇帝?这幅模样……与你老子和几位兄长比起来,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放肆!”谢俊大怒,手中长鞭一甩狠狠抽在他身上,顿时血珠飞渐。
黑衣人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抗过了钻心裂骨的剧痛后竟缓缓咧开嘴对李焱阴森森地笑了一笑:
“小皇帝,很得意吧,用老子爷和兄弟们的头颅为你的功绩添上一笔……
……只是,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我们与你之间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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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她走了
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李焱便带领将士们拔营出发,继续赶路。
茫茫雪山之上,气候瞬息万变。李焱一行黎明时分刚出发时,天色尚是一片晴好,可不过行进了数里路程,朔风忽起,大雪纷飞,天地间骤然变色,黑灰色的天幕低垂,乌云压逼而来,队伍行进在山腹之中,犹如不知天高地厚的猎物闯入蛰伏巨兽腹中,仿佛下一刻便会被悄无声息地吞没。
队伍顶着狂风艰难行进了片刻,终于再难前进分毫,巨风卷着仿佛霜刃般的雪闪冰碴呼啸袭来,在金武卫的甲胄上刮蹭出刺耳的响声。
“全军听令,暂避入山坳之中!”谢俊粗旷的声音被狂风吹散,卷入漫天纷飞的大雪之中。
金武卫精锐依言四散藏身,躲避疾风骤雪,李焱所在的马车也缓缓停步,往一处中间低四处高的山坳避去。
却在此时,一阵狂风掠起,强大风势裹挟着凝结成了冰的雪片逼面而来,吹在皮肤上,犹如被无数锋利刀刃狠狠切割,莫说寻常人,就连拉扯的战马也被这忽如其来的风雪所惊,受了刺激般惶恐扬蹄,嘶鸣一声撒丫子朝前冲去,连带着马车的车辕在剧烈颠簸中发出隆隆巨响。
李焱身下一个不稳,身体出于惯性向后仰去,却在电光火石间伸手揽过宋曦护在怀中,免了她颠簸碰撞之苦。
“这是怎么了?”宋曦在李焱怀中睁开眼,脑中一阵晕眩,马车巨大的晃动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胃中阵阵翻腾,恶心欲呕。
“惊马了。”李焱拉开车帘往外瞧了瞧,替她拢了拢衣襟,道:“你坐稳了,我出去看看。”
片刻后,李焱重新回到车里,神情凝重:“情况有点不对劲,方才一乱,我们这辆马车偏离了原定方向,与大军走失了。”
在茫茫雪山中迷路非同小可,宋曦心中一慌:“那要如何是好?”
“没事的,别怕。”李焱握着她的手,温声安慰:“我们还有罗盘指路。方才我已交待驾车的将士,修正方向,尽快与其他人汇合。”
他的声音沉稳,仿佛带着能让人心安的力量。得知他能掌控局面,宋曦心中稍安,正想说话却见李焱眉心一皱,陡然色变,与此同时,她也听见了让李焱紧觉失色的声音——呼啸的风雪声中,头顶传来阵阵异响。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雪声,而是流矢破空而来的锐利鸣啸!
此地竟有敌军暗伏!
“危险!”忽然,李焱厉声一喝,长臂伸出,掌心护着她的头脸,另一手拽着宋曦翻身伏倒在地。
宋曦还未来得及回神,只听“叮”地一声响,一道飞箭射入车里,牢牢钉在车壁上,所过之处赫然竟是他们方才所坐之处。
“有刺客!陛下小心!”
“扑通——”
“啊!”
“……”
流矢划破空气的声音伴随着重物倒落在地的重响此起彼伏,刺鼻的血腥气息被寒风卷着,刮入车内。
“我们怕是中了敌方的埋伏。”李焱嗓音发沉,面容冷肃,眼底盘旋着沉郁的忧色,双目紧盯着宋曦道:“你藏身车座之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他们的目标是我。”
说着,李焱起身,小心朝车门方向移动,可是衣袖却被宋曦从身后抓住。
“你要干什么?”宋曦摇摇晃晃爬起身,急道:“外面可能都是伏兵,你一露头恐怕就会被射成筛子了!”
李焱朝她笑了笑,安抚道:“我会小心,不会有事——”
话音未落,“叮”地一声疾响,又一根飞箭钉在车壁上。
“……”李焱脸上神情越发凝重,微微掀开一角车帘,只见距离马车仅数步之遥处,竟有一圈黑色人影悄无声息缓缓逼近,他们就快逼临马车了,距离近得他几乎可以看见为首之人眼底阴沉的杀机,而自己这边的金武精锐皆已身中流矢,伏倒在雪地中,几乎全军覆没。
情况不容乐观,敌人数量众多,自己孤掌难鸣,恐怕……
李焱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计较,顺手从宋曦发间抽出一支发簪推门而出。
“你……”宋曦的话还未出口,便见李焱身法如风亦如电,推门闪身掠至马上,长臂高扬,手握发簪狠狠扎入马屁股上,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嘶——”马儿吃痛,扬起脖颈发出一声嘶鸣,接着浑身一甩,奋蹄直奔。
“……唔!”强大的惯性下,李焱被朝后猛力一甩,后背撞开车门,猛地跌回车厢里。
“煜昭!”马车被受了惊的马拉着,车厢剧烈摇晃,宋曦死死拽着车厢上的扶手,竭力不让自己被马车甩脱出去,眼见李焱结结实实摔进车里,不禁骇然大惊讶,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李焱,却见对方一抬手朝她很轻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坐稳了……”
说着,他强忍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似的疼痛,勉强移动到宋曦身旁,抬手一掀车帘。只见马儿已经冲出了黑衣刺客越缩越小的包围圈,把一圈黑衣人影远远甩在身后。或许是对方没有料到他会用如此釜底抽薪之法突围,加上距离过近来不及反应,竟就这么被他强行脱身而出,虽然此刻已经回过神来拉弓疾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皇家御用的战马,迅影如风,趁敌人愣神之际,已然越过他们手中弓箭射程。
身后箭雨纷纷,却再无一根飞箭携着滚滚杀意而来钉入他们的车壁。
“你太乱来了!”宋曦后知后觉回过神,双目圆睁,瞪着李焱责备:“你有几条命?故意惊马,万一被甩下马车,你的脖子都要摔断了!”
“我这不是没事吗。”李焱反握着她的手,想哄她几句却听见远处陡起一声轰然巨响——
“轰隆!”
二人同时心中一沉。
李焱猛地掀开车帘,竟见受惊的马儿不知何时竟已将二人所乘车驾拉拽到一处高耸入云的山壁之下。伴随着马儿的嘶鸣,本是一片纯白的雪坡突然活了似的簌簌蠕动,万年不化的积雪竟在寸寸崩裂,天地间陡然响起阵阵雷鸣般的咆哮!
“不好,雪崩了!”李焱陡然色变,只见临近的山壁上,滚滚雪浪以摧枯拉朽之势沿山壁倾泻而下,他们所在的马车之于这翻滚的雪浪犹如蜉蝣之于大海,渺小如同尘埃。
来不及思考,眼看着雪浪逼命而来,即将倾吞马车之际,李焱朝宋曦扑了过去,双手将她拥入怀中护在身下。
下一刻,刺目的雪光淹没了一切,视野被遮天蔽日的雪浪完全覆盖。
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宋曦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耳边响起车壁被翻涌而下的雪浪挤压变形的刺耳响声、万古不化的冰川碎裂成一簇簇冰棱,支棱着刺入车厢,李焱以身相护时,骨骼承受重压,口中发出的闷哼声……各种各样的声响被雪浪倾泻而下的轰鸣淹没。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李焱咬着牙强忍痛苦,用力拽下身上的大氅裹住了她,他残留在衣服上的体温驱散了些许刻骨的寒意。
意识最终仍是被惊惧、不安和寒冷彻底淹没,宋曦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阿曦……阿曦!”耳边隐隐响起熟悉的嗓音,容曦慢慢醒转过来,勉强睁开眼睛。
一开始,视线仍是模糊的,目之所见所有事物都带着重影,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李焱忧急沙哑的声音在耳边絮絮作响:“阿曦!不要睡!快看看有没有受伤……”
宋曦勉强动了动手脚,除了有些酸痛之外并无大碍,这才循着李焱得声音望了过去,却被眼前一幕吓了一大跳——
李焱倒在她身边,只穿了单薄的衣裳并一身铠甲,双唇因失温而泛起青紫之色,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痉挛,最糟糕的是,车顶被大雪压塌,一根断成半截的车梁当空落下,死死压住了他的双腿。
“煜昭,你……你你忍耐一下,我帮你搬开木头!”宋曦大惊失色,脱下李焱为她披上的大衣盖回他身上,在倒塌逼仄的车厢空间里艰难地移动到李焱腿边,双手抱着断木试图挪开,可她又累又冷,白费半天撕裂那横木竟是纹丝未动。
“别浪费力气了。”李焱虚弱地笑了笑:“方才我已经试过,连我都搬不动,何况是你。”
“没关系,我再想想办法……”
李焱无力地摇摇头,咬着牙强忍疼痛拉过她的手,从腰间掏出一块罗盘放入她手中,低声说:“你走吧,别管我了,一路向西,即便遇不上潘子渊他们,也能走到小银镇。”
“你说什么呀!”宋曦像被那罗盘烫了一下,猛地甩开他的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能在这时候弃你而去?”
“你忘记了吗?你昨日才答应过我……再遇见危险的时候,不要管我……”
“那也不成!”宋曦干脆利落打断他,转头继续对付压在他腿上的横木。
李焱盯着她徒劳无功的举动看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阿曦,我知道的。你一直想走……一直想要……离开我。”
这句话仿佛耗费了他毕生所有的气力和勇气,话音里仿佛拌着带着血气的苦涩。
“对不起,从前我自私不愿放手……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放手了。”
他收回落在宋曦身上的目光,仿佛再多看她一眼就会背弃自己做下的所有决定:“今天从这里离开,你就自由了。”
宋曦一言不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
李焱强咽下喉咙里的血气,别过头躲开她的视线:“快走吧,别等我后悔……”
马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有那么一瞬间,李焱心中生出微茫的希望,这一星一样被宋曦的沉默拉得很长很长,却也在沉默中被一点一点消磨。
最终,他听见衣料摩擦时发出的轻响,眼角的余光瞥见宋曦捡起罗盘,掀开帘子义无反顾地走进茫茫大雪之中。
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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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去而复返
被断下横木压着的双腿钻心裂骨般的疼,但与眼看着宋曦离开时心脏犹如撕裂般的痛苦相比,腿上的伤痛却根本算不上什么。
直到宋曦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茫茫大雪深处时,李焱才从窗外收回视线,一次一次竭力蓄劲试图从断木下挣出双腿。
但是没有用,那根断掉的巨木曾作为御辇的车顶横梁,既粗又重,他若行动如常或可拼着内力一试,可是眼下深处高山之上,空气稀薄,双腿又被死死压在巨木之下,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更糟糕的是,双腿上的痛意渐弱,想来定是双腿被压太久,加上天寒地冻,伤腿渐渐失去知觉了。
如果再得不到救治,别说这一双腿了,或许连这条命都保不住了吧。他想。
可如今只身一人,他的属下都不知身在何处,就连阿曦都已经离他而去了,谁又会来救他呢?
阿曦……
李焱呼吸一滞,苍白失色的唇角无力地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宋曦啊……
单单是念着这个名字,他就已经觉得没有那么孤单了。
寒冷和痛苦交织下,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寒风夹杂着碎雪从破裂的车窗里灌了进来,刮得李焱脸颊生疼,可是身上却并不觉得十分寒冷,反而倒像是置身于温泉汤池中一样,浑身上下渐渐升腾而起一阵暖意。
好热……
他挣扎着动了动胳膊,想卸下身上的铠甲,脑海深处却隐隐忆起一个说法——人在极端寒冷和虚弱的情况下,身体已经不会再感觉到寒冷,反而会因为产生炎热的错觉而开始一件一件脱衣服,待身上最后一件衣服也被脱掉后,也就离死不远了。
看来这一次,真的要死在这里了。他想。
生于阴森诡谲的天子之家,李焱其实并不十分害怕死亡。
这一辈子,做过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已经算是不亏了,更何况自己这个位置还是从天而降、莫名其妙落在手中,上天已经待他不薄,让他遇见了凤凰山的阿曦,从那以后的每一天,都像是凭空捡来的一样,只是如今,这样的好日子到头了。
……可惜了,如果和阿曦相处的时间再长一点就好了。
这个想法刚在脑中生成,就被李焱自己摇摇头否定掉了——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用强硬的手段迫使她留下来,阿曦从头到尾都不愿意待在他身边,否则方才便不会走得那么决绝而果断。
这个认知犹如一把淬了毒液的利刃狠狠扎进他的心肺,胸口陡然破了一个大洞,淋漓的鲜血从洞中喷薄、流淌直到枯竭,浑身的血肉、肌骨被看不见的重锤搅打在一起,化为一滩腐臭的烂泥。
不过这样也好……
撕裂心肺的痛苦中,李焱自嘲似地笑了笑。
她走了也好,好过看着他的身体在眼前渐渐失去温度,僵硬、冰冷直到腐烂。
她不喜欢他也好,好过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寒冷和绝望交织中,意识终于不再清明,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耳边依稀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
半晌,肩膀骤然一重,一股裹挟着细腻甜香的暖意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手心里被塞了一块又冷又硬的东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喂,赶紧起来搭把手,配合我把这根大家伙挪开。”
李焱浑身猛地一震,霍然睁眼,只见宋曦不知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了,手上拿着块比她脸蛋还大的巨大石块,还往他手里也塞了块差不多大小的石块,坐在他身边,眉心不耐烦地微微蹙起。
是幻觉吗?李焱模模糊糊地想,指尖一松,手里的石块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手掌几乎不受自己控制般缓缓抬起,冻僵了的指尖触碰到宋曦肌肤白皙的脸颊上。
柔软、温暖却带着些许被风雪洗礼过的寒凉之意。
如果是幻觉,那这幻觉也太逼真了吧。他想。
她的声音、她的面容、她的体温,甚至她身上温暖的甜香都逼真得恍若真实……而且向来只听说过人在即将失温而死时会产生身陷烈火之中般的幻觉,却还没有听说过会看见心中所念所想之人的幻觉。
“你干什么呀!”眼前的宋曦眨了眨眼睛,一把拂开他的手,捡起石块重新塞入他手中,皱着眉头嗔怪道:“看着我做什么呀?让你动一动,把石头垫在木头下面,这样你就能把腿抽出来了。”
“阿、阿曦……”李焱恍然回神,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喃喃道:“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走了吗?”
“……你被冻傻了不成?”宋曦眉头拧得更紧了,放弃了继续与他沟通,俯身看了看压在他腿上的断木,拿着自己手上的石块,一点一点挤进木头和地面之间的空隙,硬是用坚硬的石块支撑起沉重的木头。
“果然可行!”宋曦一喜,看也不看李焱一眼,劈手夺过李焱手上的石头,如法炮制塞入木头另一侧,与先前那块石头一并在李焱受了伤的双腿上方支撑起一片空间。
“成了!”宋曦喜上眉梢,叫道:“煜昭,快试试用力把腿抽出来!”
她回过头却看到李焱仍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仿佛一错眼,眼前的一切便会消失不见一样。
“你!”宋曦又气又恼,忍不住回头一拍他的头,嗔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快动起来呀,还想不想活命了?”
“原来不是幻觉……”李焱两眼眸光逐渐清明,如梦初醒般望着宋曦,没有照着她的话收腿,却伸出双臂不由分说将她拥入怀中,尾音里带着清晰可见的颤意:“阿曦,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宋曦在他怀里怔了怔,仿佛察觉到他嗓音里的颤意,不禁放缓了声音,双手缓缓抬起,在半空中顿了一顿,终于回抱住了他的腰。
“嗯。”她很轻地点了点头,温声道:“我回来了。”
“我以为……我方才当真以为你离开了……我就在马车里,看着你越走越远。阿曦,你不知道,你走以后,我很害怕,怕你不顾自己的安危又折返回来,更怕你就这么越走越远,当真不回来了……”
“傻煜昭,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宋曦仿佛很轻地笑了笑,在他身后轻轻嗔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这马车里,花里胡哨的东西一大堆,却没有什么趁手的可以借力的工具,所以我才下车去那边的林子里捡石头。”
“所以,”李焱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你带着罗盘是为了进林子,不是为了走出这里?”
宋曦“嗯”了一声,道:“果子不在,四周又白茫茫的一片,我怕耽误久了,回来就只能看到你的尸体了……不过现在看来也无所谓,反正你也没有很想活下去的样子。”
“谁说我不想活了!”李焱急了:“和你在一起的好日子我还没过够,我怎么就不想活了?”
宋曦指了指他的双腿,撇了撇嘴道:“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劳驾陛下挪一挪龙腿,咱们务必抓紧时间赶在天黑前与大军汇合才是。”
李焱脸颊微微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被压在木头下,赶忙回过神,照宋曦的吩咐从被两块石块支起的空间下缓缓挣出双腿。
被暖和的大氅拥着,说话间身体已暖和了不少,气力也有所恢复,虽然过程中伴随着剧痛,但好在最后还是成功从断木下脱身。
“还好,骨头没有断,只是擦破了点皮,再加上被压的时间长了,血液有些不流通。”宋曦垂头查看他腿上的伤势,继而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略显忧急道:“本该让你休息片刻,但是眼下时候已经不早了,我怕……”
“我无妨,现在就出发吧。”李焱朝她笑了笑,扶着东倒西歪的车壁就要起身,没曾想脚下猝然一麻,差点原地栽倒。
“还说没事!”宋曦一把按住他,忧心忡忡道:“再休息片刻吧,不急于一时。”
硬撑着上路恐怕反而不好,李焱无奈只得同意,刚点点头,却见宋曦又弯着腰站起身朝车门方向移动,心中顿时一惊,近乎本能地伸手扣住她的手腕,颤声道:“你去哪里?”
“……”宋曦原地怔了怔,随即回过头,一脸莫名道:“我先前听潘大人说,马车后面还放着些鸣镝以便不时之需,我想着取一些来……啊——”
剩下的话音戛然而止,宋曦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被李焱不由分说地扯入怀中。
“我告诉过你,让你快走,这是你唯一能离开我的机会,别等我改变主意。”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可你却回来了……既然你回来了,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再有从我身边离开的机会了。”
失去你的那种心胆俱裂的滋味,我再也不想体会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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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心意相通
“我没有走,”宋曦似乎在他怀里愣了愣,轻声道:“你受了伤,我怎么放心留你一人在——”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李焱打断她,扣在她腕间的五指寸寸收紧,眼底似又烈焰熊熊燃烧:“宋曦,你为什么要回来?”
寒风卷着碎雪吹入车中,拂起宋曦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她垂下眼帘避开李焱灼烫的视线,指尖无声攥紧衣袖,试图用沉默逃避李焱的问题。
李焱寸步不让,甚至不许她躲避自己的视线,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重复道:“说话。”
宋曦长长的羽睫轻轻发颤,心念电转间,她已在脑海中拟好无数种搪塞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到无数可以用来掩饰真心的尖刻假话……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不出口了。
曾经她用来小心翼翼藏匿真心的伪装忽然变得毫无意义。
“因为我……骗不了我自己。”宋曦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能被呼啸而过的风雪吞没。
“我试着离开过,我跟着罗盘指引的方向向西而行,走出去的每一步,我都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没有走错,只要走出了这片山,我就彻底自由了。”
她终于抬起眼回望李焱,眼圈红了一圈却仍倔强地不让眼里的泪水坠下。
“可是这里……”她一边说一边反握着李焱的手指向自己胸口:“这里还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你一定会死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哽咽着,“大概是因为不想要你死吧。”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将说未说的话哽在喉头,她猛地别过脸,双肩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李焱蓦地怔住,良久手腕一转,五指从她指缝间插入与她十指相扣。
“可即便我死了又怎样?”李焱声音温和而轻缓,话音里却带着咄咄逼人的强势意味:“我死了你就彻底自由了。从前你总说你想出宫,想要自由,如今机会来了,为何不牢牢握住?”
“不错,我多想自由……”宋曦哽咽着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皇宫、你不知道我明明恨死了宫里各种各样勾心斗角繁文缛节,却不得不在主子们面前自称奴婢……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
李焱呼吸一窒,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揪紧:“你讨厌我?”
宋曦盯着他的眼睛,重重点头道:“我讨厌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不顾我的意愿强留我在宫中……但是现在,我更讨厌我自己,讨厌明明有机会逃走,却像丢了魂似的、没出息地往回跑的我自己。”
说到这里,她一眨眼睛,鸦羽似的长长眼睫一颤,在眼睑下投射下晃动的阴影。
“煜昭,你问我为什么回来,其实我也不知道。”宋曦抬眸,眼底的朦胧水雾在天光和雪光的映照下潋滟生光:“我只是……一想到你会死,我的心就好疼好疼……疼得像是快要撕裂了一样……
我想,那种感觉,应该就是喜欢吧。”
漫天风雪仿佛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李焱眸光剧震,怔怔盯着她泪雾莹莹的双眼。
那双眼睛分明蓄满泪水,却无端烫得他浑身颤栗。
“阿曦,我……”他张开了张口,想说什么,可喉结滚动几下,最后也只是收紧五指,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也喜欢你。”他说,“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我本想回京夺了位便带着全副仪仗上山迎娶你。若是早知道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我说什么也不会下山……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你不过是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你没有辜负任何人。”宋曦双目一阖,轻声道:“是我……从来不被命运眷顾。”
“那我便把命运对我的眷顾分你一半。”李焱眉角一挑,少年意气晕染满面:“不,我把命运对我的眷顾全都分给你。”
他的嗓音里带着上位者仿佛与生俱来的赫赫威严,可他却用这道嗓音说着最孩子气的话:“你知道的,上天一向对我眷顾有加。我非嫡非长,出身不显,生母无宠,可前头两位皇兄却接连出事,让我白捡了这个皇位。
还有昔年顾北辰谋反,我分明被逼杀至绝境,上天偏偏让我遇见你而逃出生天。
还有今天,你明明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却又折返救我……如此种种,足见上天对我的眷顾。阿曦,今日我把这份气运转赠给你,从此你再不是什么不被命运眷顾之人了。”
“谁要你的气运……”宋曦微微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分明在小声嘟囔,耳尖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样:“黏黏糊糊的,有点恶心。”
“我才不管你要不要。”李焱展颜一笑,伸手搂她在怀:“你骂我强买强卖也好,骂我没脸没皮也好,总之我的气运,还有我这个人,我都给定了。”
身体被他拥进怀中,距离近得宋曦隔着坚硬的铠甲几乎都能听见他胸腔里“砰砰”乱跳的心脏声。
马车外,风停雪止,茫茫雪原之中仍是一片寒凉之意,可心口确是暖融融的一片,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无声融化。
……
“嘤……”
“噗噗……”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隐隐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某种小型动物用抓住刨雪的声音,伴随着细软的、犹如小鸟叫声般的嘤嘤声。
宋曦在李焱怀中怔了怔,眼底忽然亮起,脸上一片喜色:“是果子!”
她从李焱怀中站起推开车门。
“嘤嘤!”
一条沾着雪花的金红色身影一闪而过,果子仿佛一条裹着糖霜的小狐狸,“倏——”地一下朝宋曦扑来,纵入她怀。
“果子,真的是你呀!”宋曦摸索着果子油光水滑的毛皮,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你竟能找到我们,可比阿昭手底下的人厉害多啦!”
果子“嘤”地一声,两只粗短后肢撑地,上身直立站起,毛茸茸的爪子举得老高,露出黑乎乎的肚皮,金红色的背毛和带着一圈一圈白色花纹的蓬松大尾巴在雪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芒,仿佛得意洋洋地附和宋曦的说法。
“果子。”宋曦离开怀抱的一刹那,李焱本是对车外来客心生不满,可看见果子熟悉的小小身影,所有的恼火却不由自主烟消云散。
他伸手挠了挠果子毛绒绒的蝴蝶耳,仿佛看见老朋友般笑着问道:“你能带我们找到金武卫吗?”
“当然没问题。”宋曦摸了摸果子的小脑袋,掌心被微微有些发硬的毛发硌得发痒,唇角含着轻浅的笑意:“我们果子最聪明了,这世上就没有它找不到的东西,是不是呀?”
状如狸猫的小东西抱着宋曦水葱似的手指,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轻轻一舔,仿佛能听得懂她的话似的,抖抖尾巴飞身窜下马车,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尾巴一摇一摆,像在催促宋曦他们快些很上。
“阿昭。”宋曦回头瞄了一眼李焱的双腿,面露忧色:“你的腿……可以动吗?”
“已经无碍了。”李焱双手撑着车壁,摇摇晃晃艰难起身,“别再为我耽误时间了,我们这便出发吧。”
“……好。”宋曦上前搀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翻下马车。
果子已在雪地里等候多时,看到宋曦来了,用后腿站立,直起上身蹭了蹭她的小腿,嘴里发出清脆的犹如小鸟叫的“嘤嘤”声,仿佛拍着胸脯向宋曦保证不辱使命,随即屁股一扭一扭地领着她们往一个方向走去。
“慢一点,果子,别走得太快……”又是敌袭又是雪崩,还干了不少体力活,宋曦又饿又累,眼下还扶着个腿脚不便的煜昭,两人勉强跟着果子,见它越走越远,忍不住道:“我快跟不上了。”
果子颇通人性,竟真就原地顿了顿等她们跟来,可就在宋曦扶着李焱即将跟上时,忽然看到果子站起身来,两只前肢高高举起,浑身毛发竖起,警惕而戒备地盯着前方。
宋曦对果子这幅模样再熟悉不过,连忙拉着李焱躲在一处覆盖积雪的巨大岩石之后。
“小心,前面有人来了。”宋曦压低声音道。
果然,前面不远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操着西境口音的交谈声,可是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好在那些人并没有朝宋曦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远,朝另外一个方向远去了。
“快走。”李焱扶着石头艰难站起:“乱军就在附近,不能再拖延了,必须马上和金武卫汇合。”
跟着果子,又往西走了片刻,前方终于出现金武卫的大旗。
“就在前面!阿昭,快!”宋曦搀着李焱朝那边快步走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身后响起一阵喊杀声——黑衣乱军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正快速逼来。
“阿曦快走!”李焱推了宋曦一把,厉声道:“去找金武卫!”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为首的黑衣人手中长刀却已经朝李焱劈头砍下!
“大越狗皇帝!受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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