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铁窗之后,盐渎市的天空从未如此灰暗。随着“破局者行动”雷霆收网,曾经盘踞在权力与罪恶阴影中的庞然大物,正被连根拔起。
关山,这个隐藏在层层幕布之后的真正操盘手,终于在末日审判前低下了傲慢的头颅。在冰冷的提讯室内,面对如山铁证,他明白覆巢之下已无完卵。为了换取一丝渺茫的喘息或虚无的减刑可能,他选择了开口:并非忏悔,而是绝望的攀咬。他如同一个濒死之人扯开最后的遮羞布,将自己肮脏交易的每一个盟友都拖入深渊。那些罄竹难书的、令人发指的犯罪细节,如同溃烂脓疮里的污秽,被他一股脑倾泻而出,首当其冲的,便是王清泉和张得祥的名字。
王清泉,这个嗅觉灵敏的狡狐,在最后一道网收紧之前,嗅到了毁灭的气息,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充满威胁的空白。而张得祥,这位曾经在湖跺呼风唤雨的“张书记”,却未能逃脱。当关山将他罪行桩桩件件和盘托出的消息传来,尤其是牵扯到单明夫妇,顾蓉蓉等人的命案时,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令他窒息。
“该死的关山,一点品都没有的玩意!”
四面楚歌,举目皆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膝盖、胸口、直至淹没了口鼻。在彻底被黑暗吞噬之前,一个名字如同一根虚幻的救命稻草,在他混乱濒死的意识中骤然浮现---白洁!
他曾经亲手栽培、后又微妙地将其推向风口浪尖的前手下。那个在政府机关里显得格格不入、锋芒毕露却又才华横溢的年轻女子。如今,她已是盐渎市最负盛名、令罪犯胆寒也令同行敬畏的刑事律师,一把真正淬毒的、锋利无匹的法律之刃。
病急乱投医?抑或是黑暗中抓住唯一熟悉的光?张得祥已无暇分辨。他唯一确信的是,在这片已然崩坏的棋局上,白洁,或许是他最后的、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一个近乎荒谬的委托,在死刑阴影的笼罩下,从冰冷的监狱深处发出,落到了白洁的案头。
2、
冰冷的探视玻璃,像一块巨大的、永不融化的寒冰,残酷地隔绝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光在这块厚重的屏障上扭曲、折射,映出两张同样疲惫却天差地别的面孔。玻璃的这一侧,祝一凡如同一尊浇筑在铁椅上的雕像,脊背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僵硬。他没有戴帽子,略显凌乱的短发下,是深陷的眼窝和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的目光像两束穿透迷雾的探照灯,死死钉在玻璃对面那个穿着刺目橙色囚服的身影上。
张得祥。
曾在地图前挥斥方遒的主宰者,此刻蜷缩在冰冷的囚椅中。蓬乱发丝如遭践踏的荒草,深陷的眼窝如同黑洞,血丝蛛网般密布的眼珠空洞低垂,死死盯着自己膝盖上那双神经质颤抖的手。仿佛那双手承载着无法承受的罪恶之重,或是唯一能抓住的、正飞速流逝的虚无。精气神已被彻底榨干,只剩一具被恐惧与绝望蛀空、徒然颤抖的皮囊。
沉默是这间狭小囚笼里唯一的声响,浓稠、厚重,带着铁锈、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独特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石块,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连心跳都被挤压得沉闷而艰难。
3、
“说话!”白洁嘶哑的声音骤然撕裂死寂,字字如钝刀刮过砂纸,淬着冰锥般的寒意与审判的锋芒,凶狠砸向对面:“尘埃落定,你还有什么可说?”
这不是询问,是来自深渊的终极诘问。
张得祥的肩膀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脊梁骨。他惶然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恐慌如同沸腾的泥浆般漫溢出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急促地、贪婪地舔舐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紧,声音抖得不成调,破碎地挤出:
“一步错…步步错…停不下来了,小白!你根本不懂!权力之巅,那是多大的诱惑。我不是一头扎进去的,而是被关山,顾生智…还有他们背后那张网…慢慢网罗,步步深入,然后像进入了黑洞一样,被吸进去。钱!权!还有…还有她们…太有魅力了,无法抵挡。”他眼中陡然迸射出一种病态的令人作呕的狂热光芒,瞳孔急剧放大,语速快得癫狂,唾沫星子在玻璃上留下微小的痕迹,“媛媛真的成了灵体,永远也回不来了么?”
白洁下颌微点:“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人。”
张得祥冷然一笑:“我让王洋告诉过她,我已经联系了国外最优秀的脑科团队,她只要再坚持一下,就不会成为归墟的养料。”
“信用?”白洁截断,声音同样冰冷,“老张,你还有那东西吗?”
“滚你妈!”张得祥猛地抓住铁栅栏,声嘶力竭,“对别人我是渣滓!对媛媛,我问心无愧!我是真心的!”他骤然抱头,十指深插发根,用力撕扯,如同要将那颗被欲望蛀蚀的大脑剜出,喉咙里迸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白洁表情纹丝未动,冰冷追问:“别演了!钱惠子呢?顾蓉蓉呢?”
张得祥瞬间色变,随即爆发出癫狂的笑:“哈哈!对,云端!她们都在云端!高不可攀!可当你有了钱和权…一个眼神…勾勾手指…就能飘飘欲仙!那滋味…人间天堂!极乐!小白,我陷进去了,彻底陷进去了!我贪!我好色!他们把柄捏得死死的…每一根都连着我的命!轻轻一碾,我就粉身碎骨…我算什么书记?鬼市的傀儡!关山的马前卒罢了!”
4、
张得祥的崩溃并非没有预兆。就在“破局者行动”收网前夜,风声鹤唳。
盐渎市委5号的办公室里,灯光彻夜未熄。
凌晨三点,宿舍大楼后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闪出。
他不再是那个威严的书记。油腻的廉价假发歪斜地扣在鬓角,遮住了标志性的发际线;一身不合体的廉价民工迷彩服掩盖了长期养尊处优的身材;甚至刻意在脸上涂抹了灰尘,试图融入夜色。他弓着腰,背着一个鼓鼓囊囊、散发着一股霉味的蛇皮袋,里面塞着他认为足够支撑他“消失”一阵子的现金和护照。他压低帽檐,脚步急促而虚浮,像一只惊弓之鸟,每一步都踩在崩溃的边缘。他不敢打车,只能沿着城市最混乱、监控最稀疏的城中村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码头那个传说中能送他“远走高飞”的秘密接头点。
汗水浸透了他的假发根,黏腻地贴在额头上,恐惧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以为自己足够狡猾,足够幸运,能像无数次在会议上部署任务那样,从这精心选择的“盲区”突围。就在他即将拐入那条通往昏暗码头小路的巷口时,一盏昏黄的路灯下,静静地停着一辆布满灰尘的旧面包车,毫不起眼。
车门“吱呀”一声轻响,一道并不高大却异常沉稳的身影走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张林。
他没有穿警服,只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夹克,双手插在兜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深夜的海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张得祥,仿佛在看一出早已预料结局的拙劣戏剧。
是他!
张得祥的血液瞬间冻结!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转身逃跑,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也多了一道沉默的影子。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张书记,”张林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在寂静的凌晨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在他的耳边,“这么晚了,作为政法系统的总负责人,您还亲自去码头‘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张局!”张得祥的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喉咙却像被堵死。
张林缓步上前,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只是轻轻抬手,像是拂去友人肩头的灰尘一样,一把掀掉了那顶歪斜滑稽的劣质假发。
油腻的头发和惨白惊恐的脸,瞬间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狼狈不堪。
“跑什么?”张林的声音依旧平静,“‘云端’的风太大,吹得心乱了?”他目光扫过那个鼓囊的蛇皮袋,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几乎捕捉不到的弧度,“还是说,你觉得码头那边,还有一艘通向‘天堂’的船在等你?”
张得祥彻底瘫软下去,像一滩烂泥滑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蛇皮袋滚落,散落一片红彤彤的钞票,在昏黄的灯光下讽刺地闪烁着诱惑的光。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张林轻描淡写地撕得粉碎。
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完了...
5、
白洁看着玻璃对面陷入回忆、撕扯头发的男人,胃里翻江倒海。刺骨的荒谬与巨大的讽刺如海啸般席卷全身。这个为虚无“云端”堕落的阶下囚,就是曾拍着她肩膀,用恳切蛊惑的声音说“小白啊,你是政府一朵花,要保持高洁,永恒绽放”的人?那个才华横溢、从底层教师攀至湖跺金字塔尖,胸藏蓝图与理想圣火,高谈“正义之师涤荡污浊”的人?
“后来,把郑铮拉下水的,也是他!”冰冷回忆刺入脑海,白洁脸色瞬间灰败。那段不堪的过往她不愿触及。郑铮,此刻还被她囚在那间隐秘的黑屋里,绝食三日…那是祭奠聂风云的祭品。
张得祥一脸的真诚:“小白,回顾当年,我对你也有些许提携之恩吧!”
他说的是那个政府办副主任吧,白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个提携的最终去向是哪?不是通往你张市长的床头么?最可恶的是这丫的还让自己从此成为交际花,时不时地送到其他人的床沿!”
“呸,一个政客而已,也配谈理想和抱负。”白洁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最终凝固成一个比万年玄冰更冷的弧度。她的声音异常低缓,每一个音节却都像一把淬过寒毒的匕首,精准地、缓慢地刺向那颗在囚服下剧烈抽搐的心脏的核心:“一开始,你们选中我,把我带入政府机关,就把我当成你撕开缺口,开疆拓土甚至借机转移视线的红粉利刃,不是么?”她刻意停顿,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透过厚重的玻璃,要将郑铮灵魂深处最肮脏、最不堪的算计彻底解剖、曝晒:“从来就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天赋异禀’,什么‘可造之材’”她娇好的身材微微前倾,隔着玻璃,几乎将脸贴上那片冰冷墙壁:“只因我够‘听话’,够‘好用’,也够‘好用完即弃’,对吧?我胆小、懵懂、棱角硌人、不懂世故,得罪能得罪到棺材里…这样的红粉骷髅,最适合做你们冲锋陷阵的马前卒了!死了,借刀杀人,清除隐患;残了,成就悲悯战友的勋章;惹祸?正好吸引火力,趟雷,转移视线,甚至…替你背那口压死人的黑锅!粉身碎骨?换一声轻飘飘‘可惜了’,足矣,是吧…”
白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千斤的嘲讽和刻骨的憎恨,一字一顿,如同重锤砸在张得祥的耳膜上:“张!书!记!”
“炮灰”二字,连同后面那赤裸裸、血淋淋的剖析,犹如两颗淬着剧毒的***,精准地、致命地洞穿了张得祥最后一丝可怜的、用以自我欺骗的心理防线。他抱头的双手指节瞬间攥得死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自己的颅骨。他没有抬头,没有反驳一句,只是将那颗曾经在**台上高高昂起、发号施令的头颅更深地、鸵鸟般埋进那件刺眼囚服的领口,仿佛想把自己蜷缩进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能隔绝一切目光和审判的缝隙里。
喉咙深处,只剩下破碎的、含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呜咽,如同垂死之人喉间最后漏出的寒气,更像是一台彻底报废的破风箱。
够了!
无需再问,答案早已如同玻璃对面那张被灯光扭曲、涕泪横流的丑脸一样,赤裸裸地暴露在这片惨白刺目的探视灯光下,散发着令人窒息作呕的权力与欲望腐朽后的恶臭气息。
6、
白洁凝视着那滩曾是信仰图腾的腐泥,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疲惫席卷而来,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刺骨,瞬间冻结奔涌的血,也彻底捻熄了心中残存的最后一星“理想”之火。
她缓缓起身。
金属凳子的腿脚刮过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发出尖锐刺耳、如同指甲刮过黑板的摩擦声,粗暴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帷幕。她没有再看玻璃对面那个濒临彻底崩溃的囚徒一眼,哪怕余光都吝于投去。
转身。
迈步。
一步,仿佛踏过自己曾为之热血沸腾、如今却已碎裂成齑粉的信仰基石。
一步,仿佛踩碎过去所有被谎言镀金、虚假而脆弱的荣光勋章。
一步,一步,步履沉重却又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走向那扇隔绝过往的铁门。
“咣当!!”沉重的关门声在身后砰然响起!闷雷般在空旷、死寂、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幽深走廊里猛烈回荡、扩散,激起阵阵空洞的回音,最终无可奈何地消弭在冰冷的尽头。
那声响,像一把无形的、巨大而冰冷的闸刀,带着裁决的冷酷,呼啸着落下,彻底斩断了连接过去的最后一根锈迹斑斑、早已腐朽不堪的链条。
门,关死了。
严丝合缝。
连同里面那个人的呜咽、忏悔、歇斯底里,以及那段被精心编织、充满了谎言、利用、背叛和肮脏算计的岁月,一同被死死地、永恒地锁在了那片象征着绝对禁锢的、冰冷的寒冰之后。
7、
惨白的顶灯光线如凝固的霜雪,投下白洁被拉长、扭曲变形的影子,如同她此刻被彻底颠覆、揉碎又勉强拼接的内在世界。
背靠冰冷粗糙的墙壁,她闭上眼,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引着肺腑深处的灼痛。胃里翻涌的不仅是恶心,更有被彻底愚弄、信仰崩塌燃尽后的漫天灰烬感,冰冷、沉重、颗粒分明地堵塞每一个毛孔,窒息难当。
“四朵金花是我们湖跺的名片”…
顾生智与张得祥那张张写满“绝对信任”与“深切期许”的脸庞再次浮现,肩上仿佛还残留着那只手掌的温度,“语重心长”的嘱托犹在耳畔…
画面瞬间碎裂!如同被重拳击中的镜面,片片剥落,露出背后冰冷丑陋的真相骸骨:
“名片?门脸?呵…不过玩物罢了…这些道貌岸然的…”她猛地睁眼!眼底猩红一片,如同烧灼到极致的炭火,灼热地映照着走廊尽头那扇透光的铁门---那扇通往自由,却也是一片被谎言焚烧殆尽、亟待重建的茫然废墟的门。
那猩红中,燃烧的已不仅是愤怒。
更有凤凰涅槃前,必须经受的、痛楚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