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50-160

作者:沸反盈天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作为启国的最高统治者, 你必须认清当前局势。”陆烬轩将一沓文件交到白禾手里。


    “这是什么?”白禾下意识问。


    “你先看看,我装完设备再和你说。”陆烬轩从箱子里取出接收器,出了寝殿叫宫人搬来梯子, 然后亲自爬上房顶架设。


    从他的动作看有些生疏, 指挥系毕业的陆元帅也没想过他有一天会自己来干通信兵的活。


    白禾在殿内翻阅看他留下东西,首页便是几行陌生的文字, 揭过此页是几幅栩栩如生的“画”。画中是一片水域, 水面上有许多船, 白禾没见过海,更没见过军舰, 看不懂这些画。


    再往后又是那些看不懂的字, 最后是一页折了起来, 白禾没有打开看, 放下文件夹捂嘴咳嗽, 而后坐在榻上发起了呆。陌生的文字、陌生的事物……一切都在提醒白禾, 他与陆烬轩从来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陆烬轩回到殿内将机器开机, 指示灯亮起,屏幕上滚动着一串串字符。


    陆烬轩到桌前坐下,用帝国语说:“通信测试,艾米丽号, 我是陆烬轩。”


    机器里传出艾米丽的声音:“这里是艾米丽号。”


    “接战情室,验证身份,接入战情系统。”


    艾米丽:“请输入密钥——验证成功。”


    陆烬轩直接在屏幕上输入对应指令,激活作战辅助系统的预设程序,在星舰上无人工操作的条件下命令主控AI接管操作。


    通常情况下是不可能在星舰之外操纵星舰的,主控AI的操作权限也不应高于人类,但陆元帅拥有帝国军最高指挥权, 他具有最高级别权限,并且他的命令为最优先级。即使是首相也必须通过元帅向军队发布命令以指挥军队。


    “测试雷达,验证防空,设置防空警报。”


    艾米丽:“是,元帅阁下。”


    “小白。”陆烬轩这才有空和白禾说话:“看见了吗?帝国主义的舰炮外交。”


    白禾捧着文件夹抬起头望向他。


    “这些船就是联军舰队,海面有七十一艘船。水下情况尚不清楚。”陆烬轩随手拖了张凳子到白禾跟前坐下,就着白禾的手翻开文件。“五艘能起飞飞机的航母,前面三艘是玛地尔的,这两艘是曼达的。玛国那个传教士和外交官根本没说实话……或者说,他们可能也不清楚真实情况。不过关于曼达的军舰和武器情报值得参考。”


    卫星照片后附的表格列举了艾米丽号侦测到的舰队信息,陆烬轩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空白表格,“我说你写?帮我把这张表翻译成启国文。会用这种笔吗?”


    他递给白禾一支圆珠笔。


    “我……可以。”白禾迟疑道。


    于是陆烬轩指着原表格一项一项地读,教白禾填写空表。


    “战列舰……护卫舰:10,驱逐舰:16,补给舰:5。航母甲板舰载机数……”


    然而进展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哥哥,战列舰应当用什么字?”使用硬笔书写没能难倒白禾,却卡在如何选择译文上。


    陆烬轩:“……”


    “护卫、驱逐、补给我约莫能解其义,战列是什么?还有航母、舰载机……”


    陆烬轩按了按眉心,无奈说:“你看着办吧。”


    白禾蹙眉看着他,“可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我若择错了字来写,造成误解许是会误了哥哥的事。”


    陆烬轩叹气道:“你不是从一开始就说我口音奇怪吗?其实我不单是不认识你们的文字,我说的也不是你们的……官话?我记得是这个词。事实上我说的是我们那边另一个国家的官话。他们的语言发音和你们相似,但文字不同。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些词应该怎么写。不过那位玛国传教士肯定知道。”


    白禾便问:“要派人去问么?”


    “这不重要,你随便选几个字写上,只要能区分这几种船就行。”陆烬轩倒不在意这点细节,因为当前有更重要的事。


    “小白,我分析了现有情报,联军舰队摆出这样的阵仗从海上过来可能不是来开战的。至少不是一接近我们海岸就开炮。”


    “为什么?”不懂军事的白禾无法理解。


    陆烬轩十分有耐心的为他解释:“从军事上说,根据分析可以预测联军舰队的作战方式主要为舰炮攻击和航母的空中打击。而启国海岸顶多只能部署少量射程严重不足的红夷炮,海防力量约等于没有。防空更是完全没有。以我们表面能看见的舰队火力对启国可以说是单方面压制。当作战双方其中一方具有火力上的绝对压制实力时,真正开火的成本反而变高了。毕竟炮弹是要钱的。”


    “另外这支舰队规模过于庞大了。水面舰艇就有七十多艘,能作为指挥舰的船……如果是以航母为指挥,舰队一共有五艘指挥舰。我认为只凭人脑指挥是不能有效指挥舰队里所有舰艇。但如果增加指挥舰,指挥官的增多同时增加决策层的沟通难度,拖累决策效率。更何况这是一支多国联军的舰队,两个国家的舰艇数目相当,那到底是谁听谁的?”


    说到这里白禾倒是一点就通,“曼达与玛国并不是一条心。因为玛国人分明告诉我们舰队是曼达的,是曼达要与我们开战。”


    “对。”陆烬轩说,“我也见过了曼达的人。聂州那位门罗先生来京了,他猜出我是皇帝,于是给了我一份玛国派舰队来攻打我们的情报,然后邀请我合作。”


    白禾诧然且难以理解:“他们要做什么?为何一面联合派兵,一面又互相出卖对方?”


    陆烬轩嗤笑,抑或是自嘲:“这很正常,做帝国主义的盟友是致命的。”


    白禾轻轻捏着文件夹的外壳边缘,谨慎问道:“哥哥没有答应……”


    陆烬轩垂眼注视他几秒,“你希望我答应吗?”


    白禾咬住唇缓缓摇头。


    他明白这个问题并非是随意问的。即使他还不清楚曼达人提出的合作内容是什么。但从陆烬轩的语气中不难听出那不会是值得启国欣然接受的好事——陆烬轩希望他当一个“好皇帝”。


    果不其然,得到答案的陆元帅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国的文官有一句奉为经典的话: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利益至上。不要听他们说什么,要看他们做什么。舰队还在路上这两个国家就已经各自向我们提出帮助启国防御的合作,他们付出了出卖盟友这种的成本,你觉得他们想从启国得到什么样的报酬?”


    白禾猜不到玛、曼两国计划得到多少好处,他只能想像到这个收益必须高于出卖盟友的成本。


    俗话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国与国之间结盟也是需要信誉做背书的。这一次他们出卖了盟友,未来其他国家还会与他们结盟么?


    白禾刚这么想便听陆烬轩话锋一转,忽然说道:“对我来说,这种合作不是不能接受。我现在不答应的原因是我不清楚他们派出舰队的动因。”


    白禾一愣。


    陆烬轩在作为帝国元帅之外,同时也是内阁的国防大臣。他是优秀的指挥官,更是一位年纪轻轻便已入阁的政客。


    “我学习的军事理论告诉我: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的形态也不是唯一的。”陆烬轩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真刀真枪的冲突是其中一种,除热战外的一切形式对峙的冷战也是。派这种大规模舰队过来,威慑大于热战的可能。虽然我说帝国主义向外扩张的理由无非是那几样,但具体问题的不同会导致他们的战略目的不同,那么他们要得到的结果或者说利益是不一样的。”


    “这个结果启国也许给得起,甚至在斡旋后能达成双方都获利的局面。小白,要想真正解除联军的威胁我们必须要弄清楚他们开战的真正原因。这需要你来做。”陆烬轩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郑重。


    白禾何曾被如此郑重的委以重任过?他下意识想到的是自己办不到。


    他不过是被困在皇宫里的笼中鸟;是攀附着陆烬轩的菟丝花。陆烬轩让他……去查大洋彼岸的外国人为何打来了?


    毕竟陆烬轩口中的“真正原因”绝不可能是外国人觊觎启国物产钱财这等浅层、笼统的答案。


    大约是看出了白禾眼中的迟疑,陆烬轩紧接着道:“我知道这有点难,可是没办法啊小白,我得去前线……”


    白禾听闻此言却没有感到意外。


    当穿上帝国军服、驱离了敌机的陆元帅出现在宫门外时白禾就知道:比起皇宫,陆烬轩更适合战场。


    一如他曾经所言,他是为战场而生的人。


    “可哥哥说不会打起来。”白禾道,“你说他们派来如此多的船是虚张声势。若不开战,哥哥要去哪里的前线?”


    陆烬轩默然叹气。


    “联军可能不会开火,可启国这个样子……”陆烬轩颇为无奈,“在外国人眼里,启国落后、封闭、蒙昧,他们今天不会真正开战,可不能保证他们永远不会。这一场战争的主动权不能掌握在联军手里。是否开战、如何停战都必须由我们、启国决定。”


    他停顿了下,而后说:“这样在我离开以后,至少在你统治期间,你不用再担心外国对启国的觊觎。”


    可是他没有时间了呀!白禾有口难言。


    然而说出来又能如何?他不能改变陆烬轩的决定,他从来也无法阻止陆烬轩去做什么。


    “哥哥,我做不到……”心中涌起了莫大委屈的白禾没能忍住眼泪,在他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他难道还要忍受与陆烬轩的分离?!


    何况那是战争,陆烬轩要去的是战场!


    古来征战几人回!


    白禾怎么可能安心的待在皇宫等着陆烬轩出征再归来?


    陆烬轩用指尖抹去他眼角的泪珠,温声安慰:“不用担心我。就像联军舰队对启国有绝对压制的实力,我对他们也是。让我放开打,打沉整支舰队也费了不多少弹药。我甚至可以直接打击玛地尔和曼达本土。但这只是我的实力,我在启国,启国才拥有这个能力。当我不在,启国仍然是那个落后的农业国家。”


    所以他不能直接使用歼星舰的作战能力。


    白禾的启国需要的不能是他这个“个人英雄”。否则当力量超凡的英雄离去,启国便会被打回原形。觊觎它的帝国主义仍旧虎视眈眈,并时刻保有吞噬、瓜分它的能力。


    “我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小白。为了巩固你的统治,我只能带领启国军队赢得这场战争。”陆烬轩哄道,“你在后方支持我,我在前线为你战斗。”——


    作者有话说:【注】:


    1.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战争论》


    2.帝国是君宪制,皇帝作为国家元.首应为法理上的“三军总元帅”,但帝国不是原本就有君主,而是建国时他们需要一个凝聚人民的旗帜,他们不想把宗教请回来,那就只能搞出个皇室吉祥物来。首相是政府首脑,不能直接调动指挥军队。所以帝国军有元帅这个职位,陆烬轩就是实打实的握有军权,随时能军方独走。


    要不然陆烬轩咋能绕过选举跟人家选举上来的议员坐一桌去组阁呢,陆哥手里是真的有兵[笑哭]


    题外话:帝国这情况,政府控制军队的办法就是一手管着钱袋子一手管人事。目前帝国的办法是通过国防部管着军需军备采购、军人工资、后勤物资配给。中低层军官升迁不管,将级任命可以管。不过这些都在陆哥当上国防大臣之后管不了啦。他非要当这个大臣就是为了帮帝国军搞松政府的紧箍咒。


    3.现在知道陆哥为啥不愿意留在启国了吧。区区封建皇帝[狗头]


    第152章 动员


    御书房中央由几张方桌摆成了长桌, 沿桌设座,昨日才面过圣的老将军们围桌而座,陆烬轩位于上位, 白禾坐在他下手位, 另一边则是李征西。


    “当前玛、曼两国联军距离蒲泠港只有一百五十海里——大约四百里。距京城的直线距离九百余里。”陆烬轩将一张在星舰上打印的地图铺在桌面上,把五枚棋子摆放到图上表示舰队的位置。“下午从一号航母起飞的舰载机进入了京城上空, 目前朕得到消息对方已经返航着舰。可知舰载机作战半径大于九百里, 最大航程两千里。”


    陆烬轩用手在地图上比划, 以舰队位置为圆心画了一道圆弧,“如果不考虑返航, 启国的这一片区域都处在其空中打击范围内。”


    说完他抬眼看着众人。


    曾为大启立过赫赫战功的老将军们:“……”


    李征西深吸口气, 说出众将军的心声:“皇上, 臣等可能……不能理解您的意思。”


    陆烬轩:“哪里没听懂?”


    大家面面相觑。


    戎马一生的定国将军瞪了地图好一会儿, 问道:“皇上, 这图是哪国传教士献的?上面的字咋还是洋文。”


    昭毅将军瞅一眼皇上的头顶、再瞅一眼……皇上的头发呢?


    怀远将军一拍桌子:“管他这啊那的!只要皇上下旨, 末将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与那些番邦人拼了!”


    其他人赶紧说:“臣愿为先锋!”


    李征西却泼凉水说:“各位老将军莫不是忘了皇上昨日说的话?”


    众人顿时一噎,瞪向李征西,心里恐怕在骂娘。


    皇上昨日说了什么?


    白禾不知道。他只觉得这些老将在倚老卖老。因此他出言道:“酉时天现妖鸟,那般大的动静孤不相信众位将军不曾察觉。宫门外的那只铁翼巨鸟如一座小山伏在天街上, 若非睁眼瞎,孤想不到是何人能对它视若无睹。”


    定国将军脸色瞬变,说道:“这议军国大事,皇上让后宫在场便也罢了,怎可容许后宫之人置喙呢!”


    其余人纷纷沉默——沉默在此时就是默认,众将军无声支持定国将军的观点。


    李征西:“……”


    陆烬轩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定国将军,表面上看似乎并未生气。


    “老将军言重了, 孤没有置喙军国大事。”白禾说话极不中听,“孤置喙的是你等。”


    众人顿时大怒,昭毅将军更是猛地拍桌要向白禾撒气。定国将军连忙按住他胳膊,“欸。这里御书房,别犯浑!”


    昭毅将军窝着一肚子火闭上嘴。


    白禾:“众位将军曾在沙场征战,莫不是百战之将。皇上十年不视朝,贪图安逸之名朝野皆知。在诸位心里,是否以为皇上不懂兵法、不会打仗?”


    “臣等断无此想法!”李征西接腔道。他明知白禾话里的将军不包括自己,仍主动接话。一来他的品级为在场最高,二来,“殿下不必动怒。正事为重。皇上对敌情如此了若指掌,皇上心里可是有了成算?”


    见其余人没有拆台的意思,白禾这才偃旗息鼓。


    “开会就开会。”陆烬轩将文件夹拆开,把其中的卫星照片和白禾翻译的表格扔到桌上,“在朕的会议上,朕不想看到有人为了争权夺利争吵。白禾,明白吗?”


    白禾咬了下唇垂首道:“臣知错。”


    如此一来便把众人的火气和抱怨全给堵住了:皇后都认错了你们还想怎样?


    继续嚷嚷“后宫不得干政”?那岂不是承认他们是来争权夺利的。


    “上次会议朕提出拒止作战,朕想进一步确立我国的战略目标……政治上的问题白禾比较懂,你说说看法。”


    被点名的白禾有一瞬懵然,下意识望向陆烬轩,得到了对方鼓励的眼神。


    陆烬轩提示:“战略目标应该从大局出发,不局限在短期的输赢。从长远的利益衡量,启国需要的是什么。”


    满打满算也仅有数日执政经验的白禾只能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当今启国需要的是钱、粮,以渡过灾情、填补国库亏空,长远则要外敌永不来犯。皇上,此战若胜,我们可否如玛地尔国一样,与他们订立契约,将瓷、茶、丝绸等物以贵价出售,以低价购粮。还有皇上提过的开海市的同时征收关税。”


    众将军听到开海市便有些按捺不住想发言。


    朝中大臣分派系,最大的两派是罗党与清流,这种派系之分不仅仅存在于文臣之中。李征西就是典型的例子。在场这些将军看似是纯粹的武将,心里只有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然而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都不能幸免。人岂可做孤臣?


    官员天然拥有立场。权力会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如李征西,他受罗阁老提拔,因而即使他心中再不认可罗党的行为处事,但在他出任聂州总督的这几年,每到逢年过节他的礼物也会从聂州送到罗府。


    李征西在开海市的问题上并没有私人利益,而聂州滨海,开海市且收税于他这个聂州总督的仕途而言百利而无害,所以他立马说:“臣赞同殿下所言。同样的条件,外国人能提,我们为何不能提?我朝地大物博,百姓勤劳朴实,从来缺的不是粮,而是低价的能给穷人吃的粮。今次聂州水患,百姓的田淹了,致使颗粒无收。聂州的粮商,乃至邻省的粮商却借机囤粮涨价,非要逼得百姓卖田换粮。倘若有低价粮食……灾民也不必饿死了。”


    提起灾民,这些将军们的气焰又被压了下来。甭管立场如何,经历过战场厮杀的人总归对人的死亡别有感触。


    昭毅将军摸了摸胡子:“皇上,臣不懂什么海市关税的,臣就知道百姓种田当然是指望种出来的东西卖高价的。如果按……呃殿下所言,咱们向洋人买低价粮,那百姓种出来的东西咋办?大家种的粮食是不是卖不出去了?那挣不到钱了不还是不行吗?人也不能只靠吃米面活下去啊!”


    从白禾发言后就陷入沉默的陆烬轩回应了昭毅将军:“低买高买是资本的本能,不论有没有廉价粮他们都会找到借口。朝廷把低价进口粮用于储备不进入市场,专供军队或者赈灾使用。前提是朝廷得有钱执行。”


    然而对于启国连开头都难——朝廷没钱。


    改革需要用钱来执行和维系政策,而改革的动力偏偏就是国库没钱了,所以大家要想办法搞钱。


    陆烬轩认为这是启国的政体在运行中所必然产生的系统性问题。他也曾对白禾坦言自己不打算改变现状。建立在启国体制上的任何“利国”的改革措施必然是帮助地主阶级巩固统治,为皇权服务、为王朝续命。与之对应的便是权利阶级对底层民众的系统性剥削。


    “这不是本次的议题。政策问题交给内阁和户部,军事会议只讨论战争。”陆烬轩如此说着,可又忍不住在后面补充,“低价粮可以买,港口也能开,但是任何不以百姓为本考量的政策最后只会变成屠向百姓的刀。”


    他只是误入启国的一名星际旅客,并不想背负启国上亿百姓的未来——陆元帅早已背负起了守护帝国的责任。


    所以他从不真正为启国做政策性决定,他将这项权力抢过来,然后交给了他所以为的“启国人”白禾。


    陆烬轩的这番言论切实震惊了在座各位将军。定国将军情不自禁:“皇上体恤民情,心怀万民,实乃我大启之幸啊!”


    众人附和:“皇上圣明!”


    至于众人是否真心被感动了白禾不清楚,他只知道陆烬轩后面的话其实是在点他。


    陆烬轩并不全然认可他先前之言。并且一如既往地不明确反对,而是将决定权留给他。几乎不假思索的,他说道:“皇上,既如此不若将之简化为‘钱’。如今朝中诸多问题归根到底是缺钱,有了钱大多便可迎刃而解。”


    陆烬轩颔首:“朕总结一下,我国的战略目标:一、解除对我们战争危机。二、从这次战争中获得钱。钱的形式不限于白银、粮食等物资。大家有没有异议?”


    各位将军抚须摸头,听着似乎没什么不对。


    李征西:“臣没有。”


    其他人:“臣等也没有。”


    “白禾,记录。”陆烬轩转头吩咐。


    白禾便起身从御案上取来笔墨,将陆烬轩的话记录下来。


    “确立战略目的是第一步,还要做进一步分析,制定更详细的目标。朕先说朕的观点。”陆烬轩如在帝国国防大楼开军事会议一样,坦然的在启国人面前展现他身为帝国元帅的军事素养,“为达成第一条战略目的,首先必须解除联军的军事威胁。联军对我国的武器装备具有跨时代的代际差,朕毫不夸张的说,敌方只用舰炮就足够打开我们的国门。”


    “不可能!”众将军心里明明有所预感,可嘴上一定要嘴硬。


    定国将军坚定道:“臣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外国人得逞!”


    “洋人的船炮再厉害,只要我朝臣民前仆后继拼死抵抗,难不成洋人能屠光了大启不成?!”


    “甚是甚是!”


    就连李征西也说:“皇上的这战报上写敌军总共七十一条战船。可船不能上岸,他们的炮打得再远……即便加上皇上划出的飞机能抵达的地方,也才波及两三个省。昨日皇上也说了我们不应主动出战。海上作战横竖是不行,不如索性不出动水师,待敌登岸后在陆上与之一战?”


    “咳,李总督言之有理。”怀远将军说,“昨日咱们不是议过了?不管谁家的兵终归是要上岸的,在水里咱们没有一敌之力,在岸上咱们何必怕他!不就是枪炮多一些,打得远一些嘛,咱们也有枪炮!而且我们人多!敌人漂洋过海而来必定疲惫不堪,我等以逸待劳,已占先机。”


    “不怕他们不上岸,只怕他们不上岸。倒是要想个法子诱他们下船,引他们步兵深入。”明威将军伸长胳膊在地图上划拉,“懐州、橡林之交界处的云断山连绵数百里,山路交错纵横,倘若引敌军入此山脉,我们可在隘口设伏。”


    众人热火朝天议论起兵法战术,白禾知之不多,只能安静旁听。听众将军言之凿凿,他也觉得甚是有理。


    李征西:“皇上,诸位老将军对陆战可谓经验丰富,明威将军曾在云断山剿灭紫明教,对此山脉地势十分熟悉。”


    稍作停顿,李征西接着道:“在本朝的土地上,外人不会比我们更熟悉地形,我们占据地利、人和,臣以为这可以弥补我们与敌人的武器差距。”


    明威将军一脸自豪,看李征西的眼神都变柔和了。


    陆烬轩瞥一眼地图,再看向这群在启国具有“赫赫战功”的将军们脸上自信、跃跃欲试的表情。


    从军时间不如他们长、陆地战争经验不如他们丰富的帝国元帅微微叹气:“如果朕是联军指挥,朕绝不会战争初期就贸然登陆,尤其是在我方拥有制空、制海权的前提下。而陆战……先不谈各位提到的问题,登陆作战里有一个词叫‘最后一公里’,从水里到陆地的这一段是最困难的。士兵从下船到上岸这期间己方火炮无法对海岸攻击,但敌人可以,我方几乎完全暴露敌方炮火下。所以朕会非常慎重。”


    登陆战术的选择、登陆的时机、地点均是非常重要的,看上去似乎只是上岸这样简单的事情,实则需要考虑许多问题,包括潮汐、天气这些“小事”。


    “不上岸?”大家不能理解,“难道要一直在水里泡着?那是打的什么仗嘛!水寇都得上岸来抢东西,不上岸是个什么打法?”


    “这……若是敌人不上岸,我们将临海城镇的百姓迁离,也不派军去海边,双方都不打照面,岂不是僵持住了?”


    定国将军说:“臣不是惧战畏死,但如果我们避战,如同守城战中避而不出守城待援,时日一长,敌军自身的粮草不足了,又或是一直不能取得明确战果,他们内部朝廷必会生乱,导致要么撤兵,要么调换将帅。”


    将军们所言非虚,纵观历史,这样的战例十分经典。连陆烬轩也赞同:“朕赞同后半部分。”


    前线战事会影响后方政治,政治又会反过来控制战争。陆元帅在帝国曾经指示军方情报人员在敌国联邦操纵选举,帮助对帝国更有利的一派政党上位,以期推动两国停火。


    陆烬轩:“朕再次强调,京城在联军的打击范围内。津朐和蒲泠的百姓已经有安排了,对吗白禾?”


    “是。司礼监已将迁移津蒲两地百姓的圣旨下发。”白禾略微迟疑,而后说,“但此事只凭当地官府恐怕无法办好。臣想从京中派特使去督办,必要时可能还要另派人手。”


    人不是机器,一封圣旨颁下去,人们并不会自动完成命令。需要大量的吏员、差役去执行。


    白禾却连出圣旨这一步都走得不顺。


    陆烬轩轻敲两下桌子,“调凌云过去吧。”


    “皇上,臣有一人选推荐。”昭毅将军主动道。


    大家都看向他,陆烬轩抬手示意他说。


    昭毅将军:“都察院御史裴建业。”


    定国将军一愣。


    怀远将军意味深长说:“没记错的话,裴大人是裴将军之子?”


    定国将军:“皇上,裴建业确实是老臣儿子。”


    陆元帅审视的目光扫过作为举荐人的昭毅将军,然后看着不否认不拒绝的定国将军,慢慢笑了:“可以。但在朕这里,战争不是任何人镀金的工具。”


    这句提醒可以说是非常直白难听了。定国将军立刻站起来向皇帝拱手说:“臣愿为建业立下军令状!他若不能将津、蒲两地百姓迁走,皇上便取他项上人头!”


    众将军猛吸口气,心底直呼好家伙!


    陆烬轩:“……”


    星际人感到难以理解。陆元帅真诚发问:“朕要他的头做什么?”


    白禾在桌后牵了下陆烬轩衣服,扬声道:“大胆!”


    所有人愕然望来。


    白禾面露不悦,严肃指责道:“将军是在恫吓皇上么?皇上是心疼百姓才要在战前将他们迁至他地,能多救一人、少死一人便是天大的好事。皇上待下向来宽仁,只要臣子实心用事,不在其中偷奸耍滑致使本可能救的人死了,皇上怎会无故要臣子去死?!皇上提点之意是要裴大人真心为民,救人于水火!将军如此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定国将军瞬间头皮发麻,慌忙说:“臣绝无此意!皇上,我裴家满门忠烈,立军令状也是一片报国的拳拳之心,断没有想过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够了!”陆烬轩沉下脸来,“皇后没有指责的意思,也不用立军令状,回归原本的议题。”


    定国将军默默坐回原位,白禾提起笔准备记录陆烬轩接下来的话。


    其他人也都安安静静的,听着他们年轻的君父发表对这次战事的“高论”。


    “朕根据敌方舰艇情况做了战术分析,在我方不进行海战的前提下,联军可使用的对岸进攻方式是以装备大口径舰炮的战列舰为主力。”陆烬轩挑出几张战列舰的照片放到大桌中央。


    对外行人而言,这些卫星照片里的船长得跟一个样没什么区别,压根看不清它们之间的不同,于是更加难以理解陆烬轩凭什么指着几张图振振有词,说得头头是道。


    为什么这条船上的炮是大口径?哪里有炮了?他们明明就只看见一艘船的远远的剪影。


    “五艘航母的甲板总共停放二十四架舰载机,机库情况不明。考虑到飞机载弹量、燃料以及航弹成本等情况,完全依靠空中打击是不现实的。联军指挥必须考虑成本问题,当成本超出预期,他们本国的国会,比如反对党议员就有理由造反了。舰队里一共有三十五艘战列舰。使用舰炮的成本更低,效率更高。”为了使在座众人听得懂,陆烬轩特别使用了“造反”一词来简化描述多党议会中的政党争斗。


    关于玛、曼两国内部情况的情报全部来源于与曼达国间谍门罗的交流,对方为了组织煽动自认为的武装势力反朝廷,曾经将曼达国的君宪制当做文明、进步的新秩序介绍给陆烬轩。


    除此之外则是陆元帅在帝国的从政经验。


    这位帝国人心目中的帝国利剑——复仇者的代言人如此总结道:“帝国主义发起战争的核心目的是得到钱,而不是白花钱。所以朕将这场战争分为三个阶段:最初是战略威慑阶段,用战列舰炮火洗地,轰炸射程范围内的蒲泠港区域。”


    陆烬轩把一枚白色棋子放到地图众蒲泠的位置上,“据曼达人的情报,主炮最大射程六十里。通过战列舰外形大小计算,其吨位大约在两万到四万吨左右,满载吃水深度九米到十米。朕这里没有蒲泠周边海域情况的信息,所以粗略估算,联军舰炮的打击范围是这一片。”


    蒲泠港的码头水深是多少?整片水域的水文情况又如何?这些问题在座的人谁也不清楚。


    封闭、落后的启国从来没有大规模海战的经历,水师不受重视,即使是剿灭过水寇的聂州总督的经验也顶多是几条木头龙骨的风帆战船。问他聂州沿海的情况,他尚能答上一二。蒲泠又不归他管,他怎么可能去关心那儿的水情?


    面对大家的沉默,陆元帅并没有苛责。


    如果这是帝国军的作战会议,此时情报参谋已经站起来挨训了。


    明威将军说:“皇上,臣有个问题。洋人不上岸光在船上打炮,您也说了那炮能打的地方有限,那炮响了我们不会躲么?臣还是那个话,我们避而不战,只要能及时把海边的百姓带走,洋人就是打再多炮都是白搭。”


    陆烬轩:“你说得对,但联军还有飞机。”


    陆烬轩又将一枚棋子放在京城的位置,“敌人的战略重点是京城。这也是为什么朕预测舰队会率先到蒲泠,这里本身就有港口,外国的船来启国主要就是到达蒲泠港。同时这里离京城很近。朕是说让飞机空袭比较贵,它不能作为主要战术,但飞到京城,以皇宫作为目标轰炸可以是战略要点。”


    明威将军:“……皇上可否明说?”


    “舰炮火力威慑是向落后蒙昧的启国展示他们的强大、先进,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轰炸京城,最初的目标可能不是皇宫,而只是郊外农田和民房。这是展示他们拥有杀死我们的能力。敌人会期待启国在这个时期向他们投向,让他们节省成本。”陆烬轩说。


    他环视众人,接着说:“一旦开始轰炸皇宫意味着进入了下一步:敌方进攻、我方防御。本阶段不排除联军登陆的可能。因为在前一个阶段我方完全没有表现出有效的反抗手段,指你们提出的避战策略。我方完全退至敌舰射程范围外,红夷炮射程严重不足,军队机动力不足,不能在敌方登陆期间进行有效打击。对敌方来说登陆的风险降到了极低。”


    明威将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皇上一直不赞同避而不战!便是说如果我方选择避战,就是将主动权交到敌人手里。而诱敌深入和敌人主动进军是截然不同的!”


    李征西点头道:“皇上在行军打仗上极有天赋,臣每次听皇上所言都受益良浅。”


    白禾:“……”


    完全不提他们在聂州曾经起过争执的事是吧?


    “敌军不会去云断山,不用理会沿路的各种骚扰,只需要目标明确的进军京城。京城人口众多,撇开百姓不谈,城里的各种贵族、高官都是具有高价值的目标。再进一步控制住皇宫,陆……朕的统治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众人听得心里凉飕飕的,怀远将军忍不住说:“照皇上这样说,我等就没有一战之力?”


    昭毅将军高声道:“臣誓死护卫皇宫,保护皇上!跟洋人拼了!”


    陆烬轩:“……朕不会在京城。”


    除了白禾外的众人:“?”


    陆烬轩以一副如常的神色说出令所有将军震惊的话:“最迟今晚,朕会去蒲泠。”


    定国将军惊得差点揪断自个儿胡子:“皇上要御驾亲征?!”


    明威将军脸都红了——羞的。他开口闭口谈避战,结果皇上一早就打算好了去蒲泠跟洋人正面对抗!


    “皇上英勇无畏!可、可战争非儿戏,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怎能去蒲泠呢!皇上应坐镇京城,且让臣等这些去前头为皇上征战。”


    “是啊,让臣去!定国将军的儿子都要去蒲泠了,我们怎么能躲在后头。”


    “皇上,臣愿请缨。”李征西亦表忠心,“臣在聂州剿水寇,臣去正合适。”


    但他心里明白,陆烬轩不可能留在后方眼睁睁看着启军无力抗衡而白白送死。


    在聂州他就发现了,比起他这个总督,陆烬轩仿佛更适应军营和战场。


    陆烬轩敲敲桌子,示意大家继续听他说:“朕认可各位的忠诚。但朕一定要去。一只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会吸引狩猎者的围猎。世界不止我们三个国家,战争拖得越久,入场的国家越多启国等到的大概不是援助而是更多猎人。”


    战争没有速胜速败的。启国拥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只要大启君民一心,坚持抗争,战争形势会逐渐发生转变。由敌人的战略进攻转变为敌我相持阶段,启国人可能会等到另一方势力的下场——试图从玛地尔、曼达身上得到利益的国家。抑或是这对可靠盟友自身关系瓦解。


    得到援助和支持的启国将迎来战略反攻期,寻找时机驱逐敌人。然而这个等待敌人经济、政治崩溃,其他势力下场的过程可能非常漫长。启国人或许等得起,陆元帅等不起。他欺瞒了这群将军这些重要分析,以获取他们的支持。


    “朕要在敌人开启进攻之前”陆烬轩将地图上京城之上棋子挪开,“将他们赶出我们的国土。这才是朕提出拒止作战的目标。”


    大家听得热血沸腾,虽说依旧对陆烬轩所谓的战略不以为然,可皇上都如此有御敌的壮志了,他们这些老将怎能落后!


    “文死谏武死战,纵是为国捐躯又何妨!臣愿随皇上迎战!”众将纷纷道。


    陆烬轩稍微等了等,等待大家发泄激昂的情绪,接着说:“至于第二点目标……今天不讨论。”


    激动过后,众人一回味,突然发现不对。


    皇上说了一堆,好像就是没讲该怎么打啊?


    有过元帅开会经验的李征西直接问:“皇上打算调多少兵过去?从哪里调?”


    陆烬轩只说了四个字:“京郊大营。”


    定国将军立刻表示不赞同:“皇上不可!京郊大营乃护卫京城之师,怎可调去地方,乃至是去蒲泠送……死。”


    “京郊大营有五千人,李征西部一千多人,打乱重新编队后五千人去蒲泠,其余留守京城。白禾。”陆烬轩笑着问,“京城只留一千兵力,你害怕吗?”


    白禾果断道:“皇上身先士卒,臣远离蒲泠前线,又何惧之有?而且臣相信皇上定能如今日一般顺利击敌。”


    白禾说着便瞧向众将军。


    言下之意:孤这个做皇后的都不怕,你们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皇帝本人都在前线了,京城是否用重兵把守又什么意义呢?


    众人果真被噎了下,他们又不如文臣肚子里墨水多,能念叨一堆君王社稷的词来劝说,大家吹胡子瞪眼,到头来什么也说不出。


    陆烬轩:“李征西跟朕去。你们再推举一个人。”


    李征西毫不意外自己之名在列。


    明威将军抢在其他人之前开口:“裴老将军之子已要去蒲泠了,还请老将军坐镇京师。其余各位将军也都是威望颇重的老将,只有你们留守京城才能稳住朝野上下众人之心。末将尚年轻,就由末将随皇上出征吧!”


    昭毅将军和怀远将军暗道慢了,没抢着话。


    其他人一瞧,明威将军的年纪就比李征西大了十几岁,确实是比他们这些老将年轻。


    定国将军见大家沉默不语,于是说:“皇上,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陆烬轩握住白禾的手,对众人郑重而真诚的说:“皇后的安全就交托给各位了。”


    众人一愣,旋即诚心道:“臣等誓死护佑殿下、护卫京城!”——


    作者有话说:沉浸式开会[笑哭]


    第153章 首辅质问


    “这东西就是飞机啊?”一众开完会的老将军聚在宫门前, 围着一架钢铁巨鸟议论纷纷。


    “进宫时我就瞧见了,问侍卫啥也没问出来。”怀远将军说。


    言下之意这些侍卫大约是被下过封口的命令。


    可这么大个家伙杵在皇宫前天街上,瞎子也能察觉到呀。


    “老夫看到了。”定国将军捋着胡子, 众人霎时瞄向他。他用手指指天上, “酉时,天上有两个这东西。听皇上的口气, 这个……”


    他又一指地上这架飞机, “是皇上弄来的。”


    昭毅将军扭头见到李征西从宫门出来, 立刻招呼对方:“李总督。”


    双手捧着一只木匣的李征西颔首走过来,“各位这是……?”


    “看飞机嘛!你看这大家伙, 似乎就是皇上说的飞机。”


    李征西瞥了眼没说话。


    怀远将军笑眯眯凑近问:“李总督可知这么大个东西皇上是如何弄来的?我好像没听说兵部有向外国买这种东西。它真不一般, 竟能跟飞鸟一样在天上飞!”


    “诸位在京中都不清楚的事, 我远在聂州又怎会知晓。不过皇上在聂州……”李征西忽然顿住, 一副不小心说漏嘴的模样。


    “什么?”大家急切追问, “皇上在聂州怎么了?”


    李征西摇摇头, 小声说:“我只知皇上认识一个曼达人, 许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切尽在不言中。


    昭毅将军干咳一声:“咳。李总督这么快就出宫了?皇上不是留你单独说话么?”


    李征西抬了抬手,向他们示意自己手里捧的匣子:“皇上吩咐了点事,让我跑一趟。”


    大家一看便明白这只匣子里盛的是圣旨。


    “李总督这是要去京郊大营?”怀远将军说, “巧了,我回家也要往那边走,跟李总督同路呢,咱们一道走?”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侍卫牵马而出,李征西婉拒:“我头回领宣旨的差事,着实怕误事, 特意借了马。军情紧急,失陪了各位!”


    李征西透露完该透露的消息扭头便走,上马疾驰离去。


    众将军面面相觑,继续围着飞机瞧了会儿,单这么看也看不懂它为什么能飞上天,没多久就散了,各自回家。


    李征西有句话倒没有骗人,军情确实紧急,因此他无需遵守京中不得纵马疾驰的规矩,一路疾行出城,到京郊营中宣旨调兵。


    “皇帝诏曰:朕闻蒲泠近海有急,玛地尔国、曼达国之兵、战舰七十余艘于东海上抵近我国。然两国至今未知会我朝,此于理不合,实为欺辱、入侵我朝领土。为保天下万民之安宁、国之安全,特调京郊大营全部五千人,与聂州军一千人,由朕亲率,聂州总督李征西为统兵将领、明威将军田英为督军。着即刻整编,于今夜开赴蒲泠。钦此!”


    京郊大营原本的将领全懵了。


    这幅场景一如几天前,李征西手持一封圣旨就闯进大营要调他们进京封城戒严。


    “这、敢问李总督,这一回可有……虎符?”


    李征西的聂州军旧部刷地从地上起身,聚拢到其背后。


    “皇上明发圣谕,欲御驾亲征,你等连皇上本人都不认,还要认一件死物?”李征西举高手中圣旨,扫视众人。


    “末将不敢!”


    众人慌忙伏低脑袋,深怕头顶被扣住不尊皇上的大帽子。


    别说什么扣帽子了,他们敢不遵圣旨,,李征西等人是真敢杀人!


    “好,现在听本部堂的命令,正在营中的,百夫长出列!”


    陆烬轩所下重新整编的命令是要把京郊大营原本的士兵和聂州军一起打散重组编制,原有的百夫长及以上的军官保留不变,但各人手下的兵士将换人。


    打散原有建制再重组是一种简单有效的掌控军队的方式,其主旨是破坏军中原本已经结成的“小团体”,切断士兵与士兵、军官与士兵之间已有的关联。


    聂州军刚到京城时陆烬轩就主导过一次重新整编,通过李征西所掌握的聂州军的军官来控制完全陌生、不听话的京郊大营的底层士兵,迫使他们服从执行戒严令。短期内让聂州军的人管着这群“本地兵”可行,但这次是要出征御敌,延续这样的管理一定会让原属京郊大营的人心生不满。


    所以现在得重新启用京郊大营原本的军官,反过来把聂州军士兵塞到他们的军官手下,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让两边互相监视,同时又令两方无论哪一支都不能按原来的上下关系串联起来,从而产生成建制反叛的可能。聂州总督和明威将军则是这支新军队的压舱石。


    与此同时的皇宫中,陆烬轩正在做出征前的准备。


    他再次脱下了启国皇帝的龙袍,重新穿上帝国军的作战服,理了理自己“上将”的领章,通过通讯装置与艾米丽号确认联军当前的情况。


    他没有戴假发,与启国人截然不同的短发时刻提醒着白禾,他永不于这里。


    “哥哥。”白禾仓皇无措地杵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陆烬轩一点一点恢复帝国人的身份。“我也要去。”


    陆烬轩回身看着他。


    “哥哥曾说过,只有你身边是安全的。”


    白禾眼角湿润,脸色苍白,瞧着可怜极了。陆烬轩抚了下袖口的衔章,干脆利落的拒绝:“不行。”


    白禾咬住下唇,委屈的望着他。


    “后方没有我信任的人,我在前线吃什么?我这次调的六千人几乎全部是作战人员,他们完全脱产,不靠后方供给粮食,这些人吃什么?”穿回帝国军装的陆元帅严肃道,“而且我需要你的政治支持。需要你按住朝廷里的投降派。”


    他如此说,仿佛要求跟随上前线的白禾无理取闹一般。白禾心中自然懂这些道理,可感情并不能总是与理智保持一致。


    白禾撇开脸,轻轻应了一声:“知道了……”


    “小白。”陆烬轩走近白禾,军靴在砖石上磕出一下一下的声响,“我在会上说的话都是骗那些将军的,你应该猜到了,我要赢得他们的支持。”


    白禾当然知道,所以他才会发火,与众将军呛声。


    “你告诉我这些人能代表启国军队,是官位最高的一群的将军。得到他们的主战支持是我们手里非常重要的政治筹码。至少我在前线的时候他们能帮你跟其他大臣吵架。”陆烬轩笑了一下,用没戴手套的手轻轻碰了碰白禾头发。“你知道的,我的武器比联军厉害,我不会出事。”


    白禾点头:“知道的、我知道……哥哥一定会赢。我就在宫里,待君凯旋。”


    “乖。”陆烬轩转头继续做未完的事,把他开会前才安装上的通信装置又拆掉,打包装回箱子里。


    白禾始终安静的看着他,将他的背影刻进心里。


    越是接近分别时刻,两人间的气氛便越发沉默。最终陆烬轩还是放不下对白禾的担心,叮嘱他:“虽然我很想向你保证绝不会让敌机进入京城空域威胁你的安全,但战场上没有绝对的事情。如果遇到空袭,你记住不要躲在宫殿里。空袭目标通常会被设定为房子这种大型目标,而且宫殿主要是木头建的,易燃。最好能躲进地下,身体不要直接贴地或是墙。冲击波会震碎内脏。如果无法躲避就呼唤荷鲁斯。”


    “嗯。”白禾逼迫自己露出笑容,“哥哥宽心,我会护好自己。”


    陆烬轩便也笑了,随即立正,举手向白禾敬了个军礼:“为了帝国的荣耀,为了你。”


    白禾愣怔。


    “我会把胜利带回来。”陆烬轩说完去拎起箱子,“不用送我,快睡吧,很晚了。”


    “哥哥!”白禾不由得迈出一大步,认真盯着他道,“一定要回来。”


    “好。”


    *


    一夜之间,京城中巡逻的士兵消失得干干净净,翌日京兆尹便让人通知京中百姓戒严令已取消了,在家中关了几日的百姓们一时涌上街头,仿若释囚,认识的不认识的随处聚集,谈论这几天发生的事。


    “嗐,这些天可把我憋死了!”


    “我家都没菜吃了,再不放出来咱们一家老小只能干啃馍啦!”


    “话说回来,京里究竟是出了啥事啊?”


    “头天我差点以为是……”说话之人指了指天,“变天了。”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别往外说。”


    “说!赶紧说!我们绝对不往外讲!”


    “我家啊,住康王府背后那条街上,这封城首日,突然就来了一队兵把王府给围了。后来就依稀传出些动静,没多久哇,王府又整个静下来,然后那些兵也走了。接下来几天王府里都没半点动静,像是没人了一样。”


    “嘶!”


    “莫非是……?!”


    “真变天了?”


    “那现在宫里是啥情况?”


    宫中,内阁、兵部、户部、都察院等司诸多大臣请求觐见。


    “诸位要见皇上怕是不成。”双手拢在袖中的邓义睨着众人说。


    “为何?”林阁老问。


    邓义立在寝宫前的台阶上,微昂着首道:“昨夜子时,皇上已率京郊大营大军出征。”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但以罗乐、林良翰为首的部分大臣神色并无意外。他们正是收到风声才急着拉人进宫一探究竟的。


    “那皇后殿下可在?”罗乐道。


    “殿下正在用膳,诸位大人是要见殿下?”


    “还请公公进去通报。”


    “那阁老少待,诸位大人少待。”


    不一会儿邓义出来说:“殿下身体不适,不能依次见众位大人,若无要事……便请诸位只推举出几人入内觐见?”


    最后能进寝殿见白禾的仍是那几张熟面孔,罗、林二人加上左都御史及礼部侍郎。其余人被邓义挡下了。


    几位大人进了寝殿,见到了正用手帕捂嘴咳嗽的白禾。


    他咳了好几下才止住,顺手将手帕塞进袖中,神色恹恹看着几人冷淡道:“何事。”


    “皇后殿下,邓公公在外头言道皇上出征了?”


    邓义瞥眼说话的罗阁老,险些当众翻白眼。


    “怎么?”白禾反问。


    罗阁老噎了下追问:“不知皇上征的是什么?是南边的月国还是北边的夷狄?或是西边诸国?皇上率京郊大营出征,是带了多少人出去?京郊大营统共只有五千人,皇上为何不从地方调兵却要将护卫京师的军队带走?而且此事兵部毫不知情。”


    他转头瞄了眼林阁老:“林大人,户部似乎也不知情?”


    林阁老为难:“这……”


    罗阁老却步步紧逼:“皇上调兵不经朝廷枢要,那调兵兵符何来?出征后的粮草辎重如何供给?兵者,国之大事也!皇上怎如此急切、儿戏?!”


    “罗阁老是在逼问孤?”白禾蹙起眉。


    “不敢。老臣是忧心国事。”罗阁老有恃无恐。


    其他人悄悄对视,不敢在此时瞎掺和。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启是皇上的大启,将士也是皇上的将士。皇上亲征,要调哪里的兵、如何调兵自然由皇上决断,还要经过你内阁与兵部的准许不成?罗阁老,内阁和兵部也是皇上的,不是你的。”


    “殿下此言乃强词夺理!”罗阁老一改往日的龙钟老态,目露精光,据理力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为人臣,当然要为皇上、为大启殚精竭虑。圣人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上为一国之君,又怎可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地?!殿下饱读诗书,莫非不清楚古往今来帝王御驾亲征是皇上在中军督战,是为在战事不利时振奋士气。而非莫名其妙就跑出京城,抛下朝中百官和京城百姓!”


    罗乐喷完皇帝喷白禾:“殿下身为皇上钦封皇后深受皇恩,何以不尽劝谏之责,反倒任由皇上任意妄为,并在这里帮着皇上应付臣等?”


    左都御史默默往旁边挪了挪,朝中大臣都说他们都察院的御史善于“骂人”,真该教他们来见识见识内阁首辅的威风。


    邓义和林阁老赶忙去瞧白禾脸色,却见他面不改色。


    换成一般人这会儿该是气坏了才对。


    “罗阁老,军情紧急,皇上等不及与你等商议。但皇上是在同定国将军等一众将军们商议后才出征的。众位将军均赞同此事,且明威将军为督军。”白禾瞧了眼左都御史,“都察院裴御史亦将与镇抚司凌大人前去……咳咳,前去咳咳咳……”


    白禾骤然一阵疾咳,被首辅喷都能面不改色的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急切间来不及掏出手帕,只能用袖子掩住唇。配合上他苍白的脸色,任谁看都看得出来他生病了。


    左都御史心生不忍,不由劝了句:“阁老啊,殿下瞧着是病了,你说话也别太急嘛。”


    林阁老趁机踩一脚:“邓公公说皇上是子时开拔的,到这会儿人都走远了,我们便是再焦急也不能将皇上拦住请回来。不若好生商议下后面该如何。皇上御驾亲征,兵部总不能短缺了皇上的粮草辎重。”


    罗乐冷冷说道:“兵部连皇上向哪方去了,征讨的哪国都不知道,如何向前方供给粮草?再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到皇上这却反了过来。押运粮草辎重的队伍行得慢,这是要让后勤队伍去追京郊大营的精锐之师?!”


    “那也不能不追啊!”


    “怎么追?”罗阁老索性扭头与之争执起来,不能接着喷白禾他还不能喷林良翰了?“你户部的押粮队伍追得上户部去追,我兵部追不上!皇上不懂军务,任性妄为,林大人难道也拎不清?方大人,劝谏君上也是你都察院的职责,你不说话吗?”


    说着他还要捎带上左都御史。


    “……此事皇上确实是……欠妥。”向来以言语如刀著称的左都御史说道。


    “皇上去蒲泠了。”终于止住咳嗽的白禾说,“东海上发现了玛地尔与曼达国的军舰,对方来势汹汹,来者不善,皇上只得匆忙率兵出征。因此来不及调派其他地方守军,能及时赶到蒲泠的唯有京郊大营了。”


    几人愕然。


    罗阁老目光一转,语气不好道:“臣先前便说海不可开,那些洋人对我朝虎视眈眈,沿海地区一直水寇不消,百姓要出海打鱼常常遇水寇打劫。若非如此我朝又怎会下令禁海?”


    他话里暗骂户部与清流一党。


    林阁老心知此刻不能和对方吵,自己说什么都理亏。于是岔开话题道:“殿下说的裴御史莫非是定国将军之子?”


    “嗯。敌国从海上来犯,沿岸百姓必定遭殃。皇上心系百姓,日前已下旨迁移蒲、津两地百姓,户部应是收到诏书了的。”


    “是,户部已经着人去这两地了,可圣旨上说是……海里出了妖物作怪?!”


    其他人:“?”


    什么妖怪?哪有妖怪?


    “圣人不语怪力乱神,臣等读圣贤书,自是不信妖物作怪之说,原来是有敌来犯。”林阁老感慨,“皇上圣明!军情不可宣扬,便托辞妖怪来使百姓主动离开,妙啊!”


    罗乐:“……”


    这是拍马屁的时候吗!


    罗阁老不可能让他就此把话岔开,“如此说来人是从海上而来,海上无垠广阔,远处的事物根本看不清。那皇上是如何得知敌人来犯之消息的?”


    “军情秘事,孤不过是皇后,如何能知道。”白禾用大臣们的话把问题堵回去。“罗阁老,兵部的运粮队今日出发可否跟得上皇上?”


    罗乐被反问了一句,只能回答:“要带辎重必定跟不上正常行军,若只带粮草,且车数不多的话……许是不会晚太多。蒲泠离京城不远,今日出发,至多晚于皇上大军两日。”


    白禾打发说:“那孤便不留阁老了。大事要紧。”


    罗乐死死盯着白禾,“殿下,战事突起,皇上却瞒着百官偷偷出征,且带走了护卫京师的京郊大营,使京城防卫空虚。此事恐怕得给百官一个交代。否则百官在外面听到什么谣传心生恐慌,京城可能要生乱。”


    “可。孤便下一份懿旨昭告百官。”


    “不成。”罗乐否决了,“这等大事,应开大朝会。”


    其余几位大臣大惊。


    白禾略为思索,想到开朝会的话定国将军等众将军可以帮腔,遂点头:“可以。孤明日代皇上上朝。”


    白禾没注意到的是罗阁老居然没在“代君上朝”一事上纠缠,当下就言称兵部要准备运粮草而告退了。罗乐走后礼部侍郎也不想再留,就怕再听到什么他不该听的话,将礼部备好的一份立后大典流程与各项事物、人工花费的清单呈上。


    “殿下,这是礼部拟的花费清单,一切已是从简置办了,预计总共花费九千三百一十二两银子。”


    “多了。”白禾看也不看便说,“大人也听见了,如今起了战事,皇上御驾亲征,应是君民共赴国难之时,孤怎可为一个立后大典花费近万两公帑。暂且押后罢,待皇上凯旋后再议。”


    “殿下心系国事,臣万分敬佩。”礼部侍郎拍了拍马屁也走了。


    白禾看向左都御史。


    这位曾经在立后之事上与陆烬轩达成利益交换的据说颇负清名的“直臣”还是第一次与白禾面对面。


    “臣来就是问问裴御史的事,没别的事。咳,今日一早裴御史来向臣告假说要离京,还说是军令,定国老将军在皇上面前代他立了军令状,他马上就得走。臣问具体是何事裴御史就不肯说了,说是军机要务不能让外人知道。”左都御史往瞄了瞄林阁老,已然打算告退了。


    白禾严肃纠正:“并无军令状。皇上向来待下宽仁,不可能认可定他人代立的军令状。即便父子也不行。”


    左都御史和林阁老:“?”


    宽仁?谁?他们性情不定、喜怒无常、常苛待宫人的皇上?


    “是,臣不会再乱说了。”左都御史躬身作揖,“臣告退。”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林阁老。


    “殿下,皇上当真帅军亲征了?”林良翰紧接着补充,“臣不是怀疑什么,只是殿下也瞧见了,今日罗阁老的火气着实是大。朝廷有朝廷的章程,我朝自开国以来调兵,特别是调动京郊大营必须是明发上谕、兵部发文、兵符三者缺一不可。而且京郊大营原是高皇帝在北地边军里的心腹精锐,帮我朝开国的有功之师。在取缔前朝中央禁军后京城便靠他们护卫。”


    林阁老顿了顿,“前几日的戒严调动他们已是于理不合,如今皇上又将他们调离京城,留下百官与京城百姓无人护卫,确实是……有些任性了。”


    “林大人在担心何事?”白禾一言点破,“担心敌人打来了,你等大臣有危险?”


    林阁老矢口否认。“没有!臣绝无此心!”


    “孤还在京城,便是死也有孤陪葬。”尚不到及冠之年的君后对花甲之年的内阁次辅说,“皇上亲征于前,为国守疆,若敌军能到京城,皇上必已马革裹尸、以身殉国。皇上死了,百官死不死又有何干。”


    林阁老震惊:“殿下此话断不可再说!这是要寒朝野内外的心。殿下应以安抚臣民心思为重,避免百姓出逃致使天下人心散乱。”


    白禾掏出手帕掩唇。


    道理他都懂,可陆烬轩的离开带走了他全部的阳光。他已没有精力去和老狐狸一样的大臣们勾心斗角,心无余力去关怀京城百姓。他活着一日,唯一的目的就是按照陆烬轩的期待去做一个君主该做的事。


    第154章 次辅的立场


    “林大人。”白禾顿了下, 屏退四下宫人,而后说,“皇上若真有万一……”


    林阁老急忙打断:“殿下!殿下, 皇上是天子, 有上天庇佑,不会有事的。况且李总督和田将军俱能征善战之将, 臣相信他们能旗开得胜。”


    “孤也相信皇上定能凯旋。”白禾道, “林大人是朝廷肱骨, 孤向来敬重您,视您为师, 有些话孤只能同您说。”


    林阁老受宠若惊:“承蒙殿下赏识, 臣为皇上为朝廷尽忠, 殿下谬赞了。”


    “皇上出征在外, 且不说战事如何, 皇上离宫必使一些人妄动心念。”


    林阁老迟疑了下, “殿下是担心有人趁机……起事?”


    白禾纠正:“是谋逆。”


    “……是、是。”面对如此敏感的话题, 林阁老并不想深入探讨,敷衍的附和两声后就缄口不言。


    如果今上驾崩,太后尚在,能够名正言顺继位的包括当今几位皇子和与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康王。


    康王因“谋逆”嫌疑受到羁押, 他想正常继位的可能性按理来说是低于他的侄子们的。但是已经失去一个儿子的太后不可能袖手旁观,出于母亲的情感,她一定会设法解救。而将康王捞出来的最“名正言顺”的方法不就是推举他继位吗?


    只要康王是皇帝,他就不可能谋反。


    从政治利益上考量,假如立幼子登位,根据本朝例律必须由辅政大臣摄政,太后却极可能由于世宗遗训而不被允许摄政。


    届时连与新帝血脉相连的太后都难以摄政, 更何况白禾呢?


    林阁老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白禾在担忧皇上驾崩后他自己的权势将被剥夺。林良翰身为内阁次辅,在此事上置喙等同于站队——当皇上驾崩之后的站队立场。


    “三殿下聪颖早慧,深得圣心。如有万一,林大人当如何?”


    不想沾这口锅的林阁老瞬间血液上涌,凭借几十年的为官经验在极短的时间内思考,然后回答道:“臣不敢妄议,但若是有皇上圣意示下,臣谨遵圣旨。”


    他不想淌这趟夺位的浑水,不过要是有明发上谕,他一定遵从圣旨尊奉皇上钦定的继承人为新皇。


    “孤在书院时听温家少爷说,林大人在天下举子心中是十分尊重的人,大家常以您为榜样,誓要如大人一般辅佐皇上,效忠朝廷。他们也同大人这样敬重皇上么?”白禾进一步追问。


    这里的他们指的可不是还没入仕的学子、举子,而是朝中清流一派官员。


    “皇上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天下臣民无不敬重、臣服。”林阁老奉承的虚言张口就来。实质上没有予以回应。


    白禾强打起的精气有些散了,心里明白了像林良翰这样老成的官僚在不想孤注一掷的下场博弈时是很难从他们手里掏出筹码的。


    对方打太极的功力是从官场中历经几十年磨炼出来的,白禾才涉足朝廷数个月,一时间根本想不到办法去撕下对方的面具。他只能暂时结束这一议题,转而说起,“皇上亲征,孤实在忧心,担忧兵部不能顺利供应粮草到前线。士兵每一日吃喝需要粮食,也要发饷。皇上待下宽仁,不愿苛待这些为国征战的人,必定是要多添饷银的。户部能拨出多少钱?”


    林阁老故作疑惑:“臣记得皇上吩咐户部官员将京城戒严这几日捉拿叛逆抄家所得拿出一部分充为军饷。例如有一份拿给聂州扩军募兵。本次战事……也是从这里面出钱吧?”


    白禾语气陡沉,隐含薄怒:“皇上亲征,户部一枚铜板都不想出?”


    “不不!”林阁老连忙否认,“户部岂敢有如此叛逆之心!只是殿下,国库实在空虚啊!户部……户部可能最多只能拨出十万两银子。”


    “十万?”白禾不可置信。


    林阁老低着头不敢看白禾,解释道:“京郊大营士兵每月饷银一两银子,按满额五千人算便是五千两。满打满算一年才六万两。据兵部定则,步军阵亡抚恤为五十两,马军七十两。伤兵一等伤三十两、二等伤二十五两、三等伤二十两。将领中总督阵亡抚恤为一千两,其余将领按八百、七百逐级降低。除将士外,民夫规格较一般士兵减半。京郊大营士兵较之其他军是最高的。粮草既有兵部供应,户部拨出十万两应是足够了。”


    帐不难算,但林阁老故意堆砌用词,像念经一样念诵条目,指望外行人乍一听就给听昏了头。


    “户部便只管发饷银和抚恤钱,别的都不用管了?兵部供给粮草,那粮草不用钱买么?”


    “殿下有所不知,兵部自然是有粮仓囤粮的,平时军粮从这些仓中调。如果要购粮兵部会向户部发文。户部核实其钱数后上报内阁,由内阁出相应票拟,待司礼监批红再下发公文到户部拨款……”


    启国因其独特的内阁制度而应运产生了特殊的行政程序,与白禾前世的国家截然不同。林阁老这样解释,白禾当然无话可说。


    人家说十万够了,而且是举着朝廷章程条条目目皆有例可循,难道他能举出实例数据去反驳、去主张更多拨款不成?


    他没想到在朝堂和他面前展现出谄媚一面的清流首领在拨款上突然又有了“骨气”,坚定不移的管着手里的钱袋子。哪怕现在正奔赴前线战场的领军之人是当今皇帝。


    好像有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白禾想,这是否就是陆烬轩所说的“权利”。


    户部的权力是管钱——分配国库里的钱给谁用、如何用、给多少。


    为了牢牢抓住权力,户部会宽进严出。收进来的钱要增加,拨出去的钱要卡死。当户部能够支配的钱越多,意味着户部的权力越大。在使用或不使用这份权力的过程里把它转化成实际的利益,例如收受贿赂,这就是权力带来的权利。


    “国库现有两千万两,户部就打算拿十万给皇上打仗?”白禾冷声怒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可皇上却不能用国库里的银子?!”


    林阁老皱了皱眉,不能认同,拱手道:“殿下,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国库是国库,内库是内库。家是家,公是公。国库的钱不是皇上内库里的私钱,由着皇上随意支取。殿下同样饱读诗书、志存高远,定不会不明白公私分明的道理。臣相信殿下是胸怀天下、公正廉明的人。”


    白禾瞬间丧失发火的正当性,偏偏对方说的是公道话,句句在理,他不能挑刺,否则就是无理取闹、公私不分、昏庸之主。


    皇帝终究只有一个人,他不能只靠自己一个人就管理偌大一个国家。但凡他需要皇室宗亲、勋贵大臣、乡绅地主的辅助管理,他就必须承认这些人也能从这个天下分得一杯羹。所以国库的钱不能是皇帝的私房钱。


    “再说……殿下是否忘了?国库有两千万两,非是库房里有两千万两白银,而是依据地方上报税赋数目计算,朝廷应收这么多钱。这其中一大部分甚至不是实际的银子,是按市价折算百姓缴的实物税赋后的钱数。”


    “孤没忘。”白禾疲惫的用手撑住桌沿,“从抄家所得里多抽些钱给皇上户部可否能做到?”


    林阁老含糊其辞:“回殿下,户部还未清点完毕,要是不考虑拨给聂州的那笔钱,一百万两应当是行的吧。”


    白禾摆摆手,“立刻去办。林大人回罢。”


    “是,臣告退。”林阁老火速离开寝宫,心底为方才这一番拉扯交锋感到虚得慌。


    之前他背刺清流抛弃棋子的行为已经引得清流一派中许多人不满,如果再在户部的事务上无底线退让,一味逢迎媚上,恐怕最先掀他桌的人不是罗党,而是清流里的自己人。


    口头上的吹捧谄媚不需要成本,从国库里掏的每一两银子却都是户部的利益。林良翰拧巴的既想要保住权势又想要保住名声。但归根到底都是“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这日晚些时候,邓义来禀报白禾说罗阁老要求推迟开大朝会的日期,言说是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运粮草军械到蒲泠给皇上。供应六千多人军队的粮草辎重数量不少,兵部要征集运粮的民夫、要筹集粮草、要筹划准备长期供应前线的补给线等等,忙得不得了。安抚朝臣平息谣言反而显得不那么急切。


    总之横竖是有理。


    白禾问:“为何今早当面不与孤说,大半日过去了再让你来问孤?”


    邓义思忖说:“锦衣卫今日并无上报异样,罗阁老一整日都在兵部忙活,许是真忙不过来了才想到推迟朝会?”


    白禾点头:“那便推迟两日。”


    *


    隆盛十年九月二日,容妃因偷运雪花散入宫被下诏狱,明发上谕查封全国雪花散,自此后数年,上千人因此获罪,被抄家罚没所得。其后雪花散改由朝廷发放“药牌”给指定商人,由他们专项经营。


    五日,陆烬轩所率军队抵达蒲泠。同日扎营、修路。


    六日,联军舰队抵近蒲泠海岸,距海岸线约三十海里。傍晚,兵部运送的粮草辎重抵达蒲泠营地。


    七日凌晨,陆烬轩驾驶A-1b战机,迎着秋日朝阳降落在经历一日一夜不停歇的赶工,用夯土修筑的跑道上。


    目睹这一幕的将士无不为之感到发自灵魂的震撼。


    天降妖鸟,原来这并非妖物。


    明威将军田英无法按捺激动,猛拍李征西肩膀:“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信这种大铁疙瘩能飞。”


    李征西则暗想: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不敢置信在朝野内外皆负庸名的皇上能驾驭飞机。


    片刻后大营升帐。


    这是开战前的最后一场作战会议,陆烬轩在此确定了这座距离蒲泠港三十五公里的营地作为前敌指挥所。调令一千人及在蒲泠就地征召的民夫在外围挖掘壕沟、制作砂石包垒墙等方式修筑简易防御工事;五百人协助定国将军之子裴御史疏散本地百姓。一千人改为两个前锋营,一营前出十公里,二营作预备队前出五公里,士兵全部装备步枪,共配备二十门红夷炮。其余炮分别安置在两道防御工事防线上。


    正在作具体战术布置的中途,陆烬轩收到了艾米丽号的警报,敌军一艘护卫舰正在抵近蒲泠港,一、三号航母分别有三架飞机准备进入跑道。


    “田英,接下来军队暂时交给你,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撤退也不能越过先锋营抵近海岸,先锋营最多前出三十里。不要把我们的士兵送进敌人舰炮的射程范围里。李征西跟我来。”陆烬轩快速说完就带着李征西匆匆离开。


    十几分钟后,A1战机的无线电通信器收到艾米丽号消息:“敌军1号航母一架飞机起飞成功,一架飞机准备进入跑道。3号航母一架飞机正在起飞。”


    “attack010立刻起飞。”陆烬轩边应答边操作,“接入作战指挥,敌1、3号航母坐标发给我。准备投放A-1a无人机编队。”


    李征西一脸懵的坐在后舱位置上,他脑袋上被扣了一只头盔,陆烬轩和陌生人的声音仿佛直接从头顶响起。机舱里明明只有两个人,他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哪来的,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发动机的轰鸣响彻营地,战机驶过跑道渐渐升空,这时田将军才猛然反应过来,同几位参将发足狂奔,同时大喊:“完了!皇上!皇上您快回来啊!”


    第155章 诛贼


    隆盛十年九月初七, 新后代君上朝,文武官员鱼贯入朝,分列左右。皇后身着庄重华服坐到了那张代表皇权的龙椅上。


    邓公公取代了元大公公站在和政殿上, 高呼:“有事起奏, 无事退朝——”


    大启新一代权力中枢成员在这此展开了交锋。年逾花甲的内阁首辅罗乐出列:“臣有本启奏!”


    朝霞穿过大殿门洒落在地砖上,高坐龙椅之上的白禾垂目俯视首辅的苍苍白发。对方的身形并不佝偻, 绣着狮子的官袍泛着柔和的丝光, 衣冠楚楚, 威严赫赫。


    朝臣们见皇后殿下颔首准奏,曾有丰富上朝经验的大臣已经开始两眼放空, 准备摸鱼混时间。


    “臣, 兵部尚书兼领内阁首辅罗乐陈奏皇后殿下。”不再扮老的罗阁老声如洪钟, 字字铿锵如金石坠地, 每一字一句都清晰的落在大殿内所有人耳中。“当今皇上实为贼子假扮!”


    百官哗然!


    “皇上是假的?不能吧!”


    “阁老您说的是真的?!”


    “这话不能乱说啊!”


    “阁老有什么依据吗?”


    众人的议论声嘈嘈切切涌向罗阁老, 也冲击向了白禾, 使得他脑中一片空白, 耳畔嗡然作响。


    “殿下!阁老说的可是真的?”


    “一派胡言!这宫里宫外全是人,皇上身边守卫森严,哪个贼子有如此神通能取而代之!殿下!依臣看罗阁老是老糊涂了,在此胡言乱语。”


    对于质疑声, 罗乐不为所动,他持着笏板,手下夹着一本奏本,目光扫向邓公公,等待对方过来取奏本转呈皇后。


    邓义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回头瞧向白禾。


    许多大臣的目光也瞧向了皇后殿下。


    白禾不语,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摩挲, 视线越过了神情各异的满朝文武望向大殿之外。


    晨曦初照和政殿,秋色渐浓落叶残。


    左都御史神色肃然地问道:“罗阁老,指认皇上身份可是大事,若为诬告可是罪同欺君,您这么说……有依据吗?”


    众人的目光顿时又回到罗乐身上。


    罗阁老撩着眼注视沉默的白禾,眼底显露出不屑的嘲弄。


    沉默就是默认。


    “自隆盛元年皇上御极以来已有十年,这十年间皇上内居紫宸宫久不视朝,唯召内阁阁员觐见。除去科举殿试、除岁宫宴,今日在这儿的文武百官中绝大多数人再无其他机会面见皇上,大家认不清皇上的模样,但臣伴君多年,臣的女儿是先皇后,是皇上的枕边人,如今这个披着龙袍的人是真是假没人比我更清楚!”


    罗阁老振振有词,条理清晰。


    “皇上身长六尺,现在的假皇帝却高出了足足五寸!皇上面如冠玉,但长年来纵情声色,以致精气虚浮,眼下常有青黑。可假皇帝器宇轩昂精神奕奕,体格更加强健,五官容貌亦有细微不同,例如眼窝更深,肤色不如皇上那般苍白。”


    不熟悉皇帝的人自然不能在没有比较的情况下察觉这些外貌上的不同。可以说这个皇帝不上朝不理政的缺点为陆烬轩假冒皇帝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环境。


    随着罗阁老一条条陈述疑点,一部分人由震惊、不信任到逐渐被说服。而林阁老却是从一开始就震撼并且深信不疑的人。


    正如他曾经对左都御史透露的,一个浑浑噩噩十年只图享乐的皇帝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变得颇有城府,熟谙权力游戏的规则?他们这些老臣并不是这十年内才认识皇上的,早在皇上登基前他们就知道这位储君的才能的品性。


    也只有皇上的亲师傅沈老太傅说得出口皇上敏而好学这种话,各位狡诈老臣谁心里不是门儿清?一个对治国理政毫无兴趣,只要纵容其玩乐爱好他就乐意做个甩手掌柜的皇帝是老狐狸们心中最好的皇帝!


    这也是他们这些手握大权的官员们竟无人支持康王野心的重要原因。


    权力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转移。皇上吃喝玩乐去了,皇权自然旁落到其他人手中。这是喜欢权力的官僚无法抗拒的美事。


    何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原来的皇上喜怒无常,对待身边宫人由打由骂,便是杀头也全凭心意。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假皇帝待下宽仁,从不打骂宫人,仿佛太监宫女并非地位低于人下的奴仆。


    “皇上是何脾气这些年来大家应该有所耳闻。邓公公,你在皇上身边伺候了多年,想必公公也清楚。”罗阁老话锋一转将邓义扯了进来,“曾经的皇上对待伺候的宫人如何?”


    邓义满头大汗,血气一股脑涌上了头顶,豆大的汗珠子从鬓边滚落,冷汗浸湿了朝服。“我、咱家……”


    他扭转身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白禾。


    白禾木然地掩唇清咳,没有给与任何回应和指示。罗阁老陡然拔高的声音传来,惊得邓义猛然打了个激灵。


    “殿下入宫才三月余,并不清楚皇上是什么模样,公公作何看殿下?”得不到明确回答的罗乐借势说,“殿下,皇上喜怒无常,如今的假皇帝之脾性却截然不同。臣察觉到皇上的异样是在三个月前,也就是殿下您初入宫之时,皇上原本的寝宫紫宸宫失火那日!”


    群臣再次哗然。


    左都御史又急又惊:“莫非皇上已被贼子杀了?!紫宸宫走水乃是毁尸灭……”


    林阁老急迫地打断:“方大人!目前这些仅止于阁老一面之词,怎可认定现在的皇上就是假的呢?!”


    左都御史张了张嘴,蓦然哑口,目光复杂地回视对方。他听出来了,林良翰不想承认陆烬轩是假皇帝。


    他恍然想起圣贤书中的“明君贤臣梦”。如果说罗党之流最喜欢放纵、纵容下面人揽权的平庸之君,那么自诩身有铮铮傲骨的清流最喜欢的就是如现在的假皇帝这样胸有沟壑、开明仁厚的贤明君主。


    “若臣所推断无误,殿下入宫时真正的皇上已被取而代之,殿下不知情也是无可奈何。”罗阁老接着道。


    其宽宏大量的为白禾开之言令林阁老心神俱震,更令白禾勃然大怒。


    罗乐为他开脱全无好意,而是以“无罪”来分化他与陆烬轩,以期得到他的倒戈相向。借以他手钉死陆烬轩假冒皇帝的罪行。


    此为分化拉拢,亦是杀人诛心。


    他若选自保,便只能马不停蹄地接受、认同罗乐之言。如此一来虽说做不成皇后,但不会被打为逆贼同党,最后被诛连九族。


    倘若原白禾的父亲有资格参加今日的大朝会,白大人这会儿恐怕已经大声附和:“阁老所言甚是!吾儿都是被那贼子蒙骗了!”


    罗乐等待着白禾为求自保而向给予了其目前所拥有一切的恩人挥刀的好戏上演。


    在内阁首辅咄咄相逼之时,几日前曾被白禾试探过立场的次辅走出官员队列。仰望着端庄的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君后,林阁老扬声道:“殿下,且不论阁老所奏是否属实,如今皇上正率军出征,洋人的坚船利炮正架在我们国门外!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水患流民为祸,时局维艰,我等难道不该首先君臣一心渡过困境?”


    清流首领发了话,不等罗党反驳,清流一派的官员却自个儿都不买账了。最重声誉的清流忠臣比贪官奸佞更加不能忍受这件事。


    一想到如果这个皇帝果真是赝品,史书上将留下满朝文武竟认贼作君的记载供后人观阅嘲笑,他们就气得浑身发颤,血脉喷张,怒气与血液一起阵阵涌向头顶,使头脑发胀、胸闷气结,恨不得生啖假皇帝之肉,以表清白!


    “难道可以因为所谓的外忧内患就不顾朝廷社稷,放任纵容一贼子李代桃僵,偷龙转凤吗?这是窃国!窃国!!”


    “下官本是敬重林大人之贤名,谁想你竟是这等狼心狗肺之人!”


    “这是谋逆!”


    众人吵吵嚷嚷声讨起来,罗党之人幸灾乐祸夹在在其中趁机骂上林良翰几句。罗阁老好整以暇旁观这一幕,余光瞟向白禾微微勾起了嘴角。


    皇后之位的尊荣在于后宫,在于其为一国之母。白禾的一切荣宠、地位皆来源于皇上赐予。而今皇帝是假的,白禾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空中楼阁。


    百官的议论是他这种虚假掌权者不可忽视的东西。


    “放……放肆!”老而弥坚的定国将军气沉丹田,大喝一声拍着自己胸前同样绣着狮子的官袍补子说,“有些兵部官员虽然管着我们这帮武将,可自个儿这一辈子压根没上过战场!穿着武官的袍服,干着文官的事儿,净会搁这叽叽歪歪。”


    罗阁老面色一变。他竟险些忘了,定国将军的亲儿子立了军令状,正在蒲泠负责疏散百姓。如果皇帝的假的,老将军这个儿子必然回不来了。


    兵部官员属于武官,罗乐却是文臣出身。凭借他多年来在兵部的经营——通过提拔年轻将领建立起的势力范围正在于那些尚且年轻的武将之间。像定国将军这样的二、三品将军并不完全受他掌控。毕竟军功不可抹灭,其将军封号也多是由先帝钦封。


    定国将军一表态,昭毅、怀远这些将军也按捺不住了。


    此时,似乎束手无策的白禾自龙椅上慢慢起身,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指尖探进了袖中。“邓公公,将罗阁老的奏本呈给孤。”


    “是!”邓义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便脚步慌乱的奔下台阶,小碎步疾行到罗阁老跟前取走了奏本。


    百官停止了议论,纷纷关注着终于有了动静的皇后。


    “殿下!”邓义颤着手将奏本呈递到白禾面前。


    白禾却看也没看一眼,朝邓义摆了摆手。“阁老所奏之事孤已分明。”


    罗阁老缓缓皱起眉:“?”


    白禾俯视百官:“众卿认为阁老所言是否有理?”


    百官:“……”


    不对劲。


    大家听着这语气话风不对劲。


    林阁老率先表态:“臣以为不妥,这些净是阁老一面之词!若说这十年间阁老常入宫觐见而对皇上十分熟悉,臣身为内阁次辅,对皇上同样熟悉!臣却不觉得现今的皇上有何问题。各位都知道,皇上过去是不爱处理朝政。可那是在皇后殿下入宫之前!自从殿下进宫,有殿下在皇上身侧时常劝谏,皇上一改往日的毛病,于是有了如今的宽仁待下、爱民如子的皇上。皇上的改变乃是殿下劝进的结果,绝非是什么李代桃僵的阴谋!”


    林阁老的话也有道理,比起话本子一样的惊天阴谋,有一些官员更加倾向于这种观点。


    宫里处处是眼睛,什么人能够悄无声息杀死皇帝后取而代之?新皇后是新来的,和皇上不熟,那太后呢?后宫里的一众妃嫔呢?她们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或丈夫吧!


    “不对吧。”罗党一名官员反驳道,“依下官看,这所谓的皇后劝进之功才是表明如今的皇上是假冒的证据!下官听闻先皇后在世时也常在皇上身旁劝谏,劝皇上少流连于后宫,结果如何呢?结果大家有目共睹!先皇后可是阁老的女儿,皇上的结发之妻!先皇后的话皇上尚且听不进去,怎的白皇后甫一进宫,皇上就肯听了?这分明是逆贼掩盖真相的借口!”


    林阁老张嘴便要驳斥回去,但被一串尖锐的鸣哨之声打断。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愕然发现声音源头竟在头顶上方的龙椅前。一段不妙的回忆随着哨声复苏。


    披坚执锐的御前侍卫霎时间持刀涌入和政殿,刚复职不久的都指挥使公冶启大步越过一众文武官员,单膝着点俯首称:“侍卫司听凭殿下吩咐!”


    白禾放下哨子,僭越的从正面走下台阶,径直走向跪在殿中的侍卫统领,并下令道:“拦住百官。”


    文武百官:“?”


    几位老将军互相瞅了瞅,眼里骤然蹦出兴奋的光芒,纷纷撸袖子:是要打架么!那他们必定帮帮场子!


    “是!”公冶统领利落地应声,起身回首对一众侍卫打手势。


    在满朝文武或懵然或惊愕或兴奋的喧哗声中,侍卫们相互挽住胳膊结成人墙,将众臣套在圈内给围了起来。


    而罗阁老和林阁老因为前头的启奏出列站在文武官员两方之间,没有被侍卫的人墙圈住,成了漏网之鱼。公冶启便打算亲手按住这两位。


    “罗阁老。”白禾的声音在喧闹的殿内并不响亮,可他的一举一动始终被所有人暗暗关注着,随着他越过公冶统领,在罗乐跟前停下,吵着要跟侍卫打架的群臣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一时间,和政殿内只余下白禾说话的声音:“是否还有事要奏?”


    罗乐一看现在的阵势就知道自己期待落空,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白禾不肯俯首配合,那他也就不客气了。他想说从陆烬轩冒充皇帝以来,斥责太后、封闭内宫、将太后及后妃禁足、废何侍君、废慧妃等等诸事皆有同一个目的——避免假皇帝与亲人相见。


    假的成不了真,想要人证,阖宫上下都可以是人证。只不过是太监宫女人微言轻,御前侍卫不想惹祸上身,以至于三个月来无人敢言。而如今的太后绝对是整个大启最有份量,也最迫切愿意证明陆烬轩是假皇帝的人!


    “只要请太后一……”罗乐的话才说道一半,陡觉脖子上锐痛,下意识低下头,引入眼帘的是一段剑刃的寒光。


    “啊!”


    “阁老!!”


    “杀人了!殿下杀人了!”


    在一片惊呼中,年轻的君后冷静地抽回剑锋,热血从伤口中迸溅,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便气绝倒地,时隔数百年,鲜红的血液再一次染红了和政殿的地砖。


    方才还在大呼小叫的大臣们刹那间噤若寒蝉。


    脸上溅落着死者热血的白禾平静环视众人,包括不明所以的一众侍卫,“妄言皇上身份,胡言乱语蛊惑臣民之心,祸乱朝纲,实为通敌叛国之乱臣贼子,当诛!”


    白禾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之内每个人的耳中、心中。即便是罗乐的党羽在此时也不敢吭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望着白禾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甩掉剑刃上沾染的血,左臂垂下,从其袖口坠下一只剑鞘,“嚓”的一声还剑入鞘。


    瞠目结舌的定国将军定睛一看,认出这把瞬间了结罗阁老性命的凶器乃是大启开国之君的传下来的帝王之剑。


    老将军捋了捋胡子,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开口:“臣没看错的话,这把剑……是高皇帝留下的那柄。见此剑如皇上亲临,以此斩杀逆贼,似乎没什么不妥?”


    林阁老深吸一口气,俯身跪下高呼:“吾皇万岁!殿下英明!”


    众人看看白禾手里的剑,脑海里回放着对方杀人的熟练手法,再瞅瞅侍卫腰上的佩刀,登时惊恐得啪啪下跪,但绝大部分人倔强地没有开口,只是沉默跪着。


    白禾紧紧攥着手中的剑。他谨记着陆烬轩的教导:暴力是权力的根本来源。国家是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的暴力机器,是一小部分人对绝大多数人实施阶级压迫的工具。


    他手上这柄来自大启高皇帝的君王剑现在能封住所有人的口,但如此粗糙的暴力手段不能使人心服。


    于是他反身踏上台阶,回到龙椅之前,俯视众人道:“诚如林大人之言,敌人的坚船利炮正从蒲泠叩响我大启的国门。四日前,敌人的飞机盘亘在京城的天空上,将皇宫乃至整座京城视作掌中玩物,覆掌之间,孤与尔等尽如危卵。当此为难之时,是皇上挺身而出击退了敌人。当夜皇上又亲自率军出征,奔赴蒲泠御敌。”


    所有人都低着头听白禾训言,武官或许能理解战事的紧迫,可文官仅凭口头上的苍白言语是很难被触动的。京城的虚假繁华蒙蔽了众人的眼与心。一如故步自封的人难以自察自身与他人的差距。


    白禾明知无用,却仍旧试图说服众臣,他言辞恳切道:“孤为官员之后,孤的父亲官位不如众卿高,但比起普通百姓家境也算殷实。孤曾经只知读书应试,不知百姓疾苦。是皇上将孤带去聂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灾民是如何像牲畜般睡在茅草搭的棚子下,日日靠水一样的稀粥为食。孤之所睹是路有饿殍,生不如死。”


    “皇上教导孤,京城里乞讨维生的乞丐不是最可怜的。在京城之外,这些远离皇帝的人也是人,是皇上的子民,是朝廷的责任。咳……”一口气说了大段话的白禾咳了几声稍作缓气。


    一旁的邓公公想去斟杯热茶来,又不敢在这种时刻做任何小动作,深怕惹得皇后误会一剑把他给砍了。


    而这些关于灾民、灾情的话触动了一部分从地方升迁上来的官员。


    民情是什么?


    在场许多官员完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皇上牵着孤的手告诉孤,在上报灾情的奏本里;在一些大臣的心中,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个数字。但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分明是活生生的人。皇上是天下臣民的君父,皇上为护佑这个国家,为了保护你们而踏上战场,你们却听信……咳咳咳……”


    邓义脸色骤变,慌乱掏出手帕上前。白禾回过身背对百官,左手捏袖掩嘴,右手将君王剑放到龙椅上,随后用袖子抹了抹脸,目光斜斜瞥向邓义。


    邓公公震惊地看着他袖口的血几乎呆滞。


    “散朝罢。”强撑的气瞬间散了,白禾失了气力,无力再多说什么话。不论这些大臣是否能心服,只要表面上能稳住众人,不让他们因为质疑陆烬轩的身份而扰乱前线影响战事便好。


    但如果没能稳住他们——其实也无妨。陆烬轩不是启国人,不会为大启亡国而为难伤心片刻。


    “殿下!”林阁老出言道,“罗乐妖言谋逆,本人是已伏诸,其家人及党羽当如何处置?”


    罗党众人立刻怒目而视,恨不得当场撇清关系。


    白禾扶着龙椅侧身,思索后说道:“将罗府上下暂且收押诏狱,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朝中与罗乐勾结的人……”


    他用勾结一词替换了党羽,这是给与罗党及焉附之人一个机会。


    “查明后即革职抄家。内阁且由林大人代领,兵部左侍郎代行尚书之事。”


    兵部侍郎来不及为顶头上司哀悼一刻就与林阁老一起道:“谨遵殿下懿旨!”


    什么罗党?听都没听过。回家就把与之有关的东西全烧了!皇后殿下真是英明!——


    作者有话说:【注】:1.国家是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的暴力机器,是一小部分人对绝大多数人实施阶级压迫的工具。——列宁·《论国家》


    2.暴力是权力的根本来源。——没搜到明确出处,可能出自网友。但暴力与权力的关系的观点来自马基亚维利·《君主论》


    3.死一万人是个数字……——大明王朝台词。


    4.大启武官一、二品补子是狮子。文官一品仙鹤,二品锦鸡。内阁阁员品级过低,所以按照他们另一个官职的品级算。


    5.启国单位换算:1尺=30厘米。


    第156章 虚张声势


    “林良翰!我□□!”一下朝, 还没走出皇宫,翰林院学士黄大人便冲上去逮着林阁老衣领要揍人。


    其他人见状赶忙过来拉架。


    “你疯了!”林阁老用力推搡,试图推开对方。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朝廷大员在和政殿外如市井泼皮一样拉扯打架, 周围的人一边嚷着“有辱斯文”一边拉偏架, 结果演变成一群人打架。


    御前侍卫和一众太监:“……”


    “怎么办?拉开吗?”


    “肯定得拉开啊!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那……上?”


    “先禀报指挥使,他去护送皇后殿下了。”


    “快去禀报邓公公!”


    眼看连怀远将军都撸起袖子掺和进去了, 侍卫们不敢再耽搁, 立即冲上前分开打架的众人。


    “住手!和政殿外不得放肆!”


    拉开这场群架序幕的翰林大学士在被侍卫拽着胳膊拖走时仍一脸不服气, 朝着林阁老大声喊道:“林良翰你个狗东西!枉读圣贤书!枉为人臣!对着一个男宠献媚,连皇上的生死都不顾了吗!你这个无君无父的狗东西!我呸!”


    这话骂出来立刻得到了一部分清流官员的附和声援。


    大部分罗党官员自然也对亲手杀了罗乐的白禾恨得牙痒痒, 但这些人既然能依附为罗党, 便不可能多么有品德和骨气。他们不敢将矛头对准白禾, 只会暗暗记恨, 更多的则是忌惮、惧怕, 毕竟白禾能在和政殿里当众杀一朝首辅, 那么杀死他们也不算什么。


    “如果皇上是假的, 那白禾的皇后之位也是假的!他凭什么代君临朝?窃国者还敢在和政殿上杀人,嘴里说得振振有词,不就是舍不得这偷来的后位?!”不知是哪个官员躲人群中发声。


    “就是啊!”罗党官员趁机抱怨,“那可是当朝首辅!说杀就杀, 而且是在和政殿动的手,简直无法无天!”


    “下官附议!”


    林阁老的官帽歪了、官服破了,堂堂户部尚书、内阁次辅此刻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狼狈。同僚骂他的每一字每一句皆如刀子狠狠扎向他内心。


    左都御史凑过来拍拍他的肩,欲言又止:“老林……”


    林阁老正正衣冠,再拂了拂袖,冲着黄大人道:“黄大人满口道理,这些话方才怎么不在朝上对皇后殿下说?是不敢吗?”


    黄大人被堵得面色涨红, 嘴硬道:“如何不敢?!我那是没机会,没来得及说!我……我现在就去求见太后!我要请太后出来做主!”


    众人顿时犹如有了主心骨,许多官员在旁附和:“对,请太后做主!”


    侍卫见他们不打架了也不好再拽着人,群臣要求见太后亦非侍卫能够干涉的事情。翰林院、都察院大部分官员都跟着黄大人走,罗党之中则由通政使带领跟了上去。


    怀远将军瞅着定国将军:“您怎么说?”


    “老夫也去。”


    怀远将军愣了,“您也……”不信皇上?


    “当朝首辅就这样没了,这事难道能到此为止?皇上把京郊大营的人全带走了,却没有调别的军队回京,如今的京城可是防务空虚。”定国将军看眼怀远及其他将军,“无论朝中争出个什么结果,可能……都要生乱。老夫不能坐视不理。”


    罗乐在兵部经营多年,以至罗党既把持着朝政,也掌握着大部分军务、武官。他们这些个由军中召回京城——从实质上被多剥夺了权力仅剩虚职的老将难道不是正迎来重获权力的时机?


    昭毅瞥瞥对方,心说老狐狸!


    难怪这老家伙着急忙慌替儿子立军令状,这不是赌儿子的命,而是为裴家的奋力一搏!那田英就命更好了,直接被皇上带去了战场,处处是立功的机会。


    左都御史在林阁老身边压低声说:“青元,我没想到……原来你早就……”


    未竟之言赫然是:皇帝是假的!


    戒严首日林阁老与之密谈,一句“判若两人”其实已经道明一切。当时的左都御史正沉浸在与皇上做交易的刺激感中,打从心底为皇上突然展现出来的气势和才智震惊,忽视了他的暗示。


    林阁老转头望着他,嘴唇翕动,最终只道:“皇上会是明君。”


    左都御史霎时愣住。


    “沈少傅!”林阁老突然扬声唤住沈逸春。“少傅走这个方向不似要出宫,是要去何处?”


    “林大人。”从早朝到现在一直保持沉默的沈少傅浅浅颔首,“本官打算去寝宫看看三殿下,这些日未上课,本官担心殿下的学业。”


    林阁老一听就知道关心学生学业是假,去探寻真假皇帝的真相才是真。他不知道兰妃假死内情,理所当然以为这位太子少傅和别的官员差不多。所以一语双关叹道:“可惜了。本官也要去求见太后,与少傅不同路。”


    说罢林阁老也向内宫行去。


    罗党、清流、武将纷纷有了动作,这下子不管是什么立场、是否相信罗乐之词的其余大臣都得去找太后了,做官就是如此,“和光同尘”。


    *


    御花园凉亭中,白禾坐在此处等待宫人将太后请来。


    焦虑不安的邓义随侍在旁,不断拿余光去瞟端坐着喝茶的白禾。公冶启指挥侍卫们站到凉亭外一段距离,既能保护皇后也避免听到凉亭内的人说话。


    “邓公公。”白禾放下杯子,“孤不揭穿你构陷元红反而罢免他,在旁人看来,你就是深受孤器重,是皇上的心腹。皇上将来如何,孤的下场如何,你的下场又将如何?”


    邓义已经要疯了,这话基本等同于承认当今皇帝是假的。那么在这个假皇帝手上迈过了登上太监权势塔顶最后一级台阶的他只能被作为逆贼党羽而剪除。


    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假皇帝和白禾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死罪难逃。


    “殿下。”邓义扑通跪了下来,弄得不远处正向凉亭走来的公冶统领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奴婢、奴婢不想死……”


    权势滔天的大太监声泪俱下跪在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后面前,哐哐磕头,“殿下宅心仁厚,皇上仁德圣明,奴婢发誓对皇上和殿下您忠心不二,求殿下、求殿下……”


    聪明人说话有时不需要过于直白的表述。正如邓义听出了陆烬轩确实不是皇帝,白禾也明白他的意思。


    “孤能保住皇后的位置,你便也能保住如今的一切。”包括权力和地位。


    白禾握了握挂在腰上的君王剑的剑柄。


    它是锋利的宝剑,亦是权力的兵器。


    高皇帝在笔记中写道,这把剑本名回风,是高皇后留给他防身的。


    但在高皇帝驾崩之后它从护佑皇帝的利器变成了仅有象征意义的君王剑,悬挂在皇帝寝宫紫宸宫中,见证了大启一代又一代皇帝传承。直到陆烬轩用毁坏了隆盛帝的尸体、用它刺伤自己伪造成刺客所为。


    以及今日,剑锋又染上了首辅的鲜血。再一次作为利器被使用,却是为了守护假皇帝和他的皇后。


    “起来罢。”白禾的视线转向凉亭外的公冶启,“去传公冶启进来。”


    “是!”邓义一骨碌爬起来退出亭子。


    “……殿下。”受传唤入亭的公冶启迟疑着行礼。


    白禾未喊免礼,直接道:“皇上饶了你死罪,让你官复原职,并放过了兰……沈夫人。孤尝读书,书里有言:知恩不忘报。公冶统领觉得呢?”


    公冶启后背淌满了冷汗,由原本抱拳的行礼姿势瞬间改为单膝跪地,一咬牙道:“皇恩浩荡,微臣没齿不敢忘!誓死以报皇恩!”


    这不是挟恩图报,而是明晃晃的警告!


    相比起在元红倒台后顺理成章由司礼监二把手接替为一把手的邓公公,公冶启身上是确切背着案子的。皇帝是假的一事,完全不妨碍他们在落马前揭穿其秽乱后宫、混淆皇嗣的罪行。


    因为真相不重要,但除掉兰妃、整垮侍卫统领与沈家对于盯着这些位置的人来说很重要。


    “侍卫司还愿护卫孤这个皇后?”白禾垂眸审视着他。


    一旁的邓义悄悄抹额头。皇后明明很年轻,十指纤纤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然而正是这样柔弱的君后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勾结假皇帝,在大启最威严庄重的议政大殿肆意斩杀当朝首辅。


    “手无缚鸡之力”是所有人对白禾最大的误判。


    更令邓义没有想到的是,在东窗事发之后白禾非但没有惊惶、惭愧、急于逃跑,反而胆大包天的继续留在宫中,甚至要挟警告于他和公冶启。


    白禾为什么不害怕?


    假皇帝不在,白禾独身一人,凭什么不惊恐?


    白禾问:“侍卫司亦忠于皇上、忠于孤么?”


    公冶启猛然抬头窥视他的脸,“臣……不能作保。人心难测,他们……有家室有亲族,不敢冒险也是人之常情。”


    白禾掩唇咳了几声,咳得邓义腿肚子都在打颤。


    “大启律例载有明文,奉上司之命行事乃是公罪,公罪不究。即便是谋反,首恶必诛,从恶不罪。”白禾引述的大启律是真的。不懂法的人八成会被糊弄住。


    公冶启连查案的流程都不甚熟悉,又怎会特意去读在实际操作中如同空文的《大启律》。


    谋反之罪十恶不赦,主犯诛九族,从犯夷三族。


    但当真要杀得人头滚滚连坐众人属实残忍,人们骂逆贼时骂得痛快,皇帝真做了他们又要说人是暴君。于是在实际操作中的量刑是具有转圜空间的:可以对参与造反的底层士兵不论罪,自然也能对他们重判。这取决于平叛者的政治需求。


    “普通侍卫听命行事,不敢违抗上司者有之,受上级蒙蔽只知行事者亦有之。”


    公冶启低下头,单手触地:“是,臣会约束属下!”


    白禾沉默了下,冰凉的指尖握住温热的杯子,汲取那微不足道的温暖,而后平静地道:“孤不求尔等的忠心。随你们如何看待孤,但若要拿孤去换功名利禄,孤绝不会坐以待毙。皇上走前留了人手,你们大可以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第二条命。”


    这番话警醒了邓义和公冶启。


    既然陆烬轩是假皇帝,那么能够在里里外外到处是眼睛的皇宫里悄然取代皇帝的人背后究竟有多大的势力?有多少同党?


    这绝不可能是凭一人之力能办到的,宫里一定还有皇上的人!


    本来焦躁不安的两人顿时冷静下来,恍然间觉得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住了整座皇宫。


    难怪白禾脸上全然不见慌张,还敢在这里威胁他们不许生贰心,这是有恃无恐!


    “奴婢不敢!”


    “臣不敢。”


    白禾微微颔首:“群臣定然要来求见太后,公冶统领,在孤见完太后以前务必将人挡在御花园外。”


    “是!”


    第157章 我已命不久矣


    在御花园中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白禾才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太后。


    来求见太后的群臣便也在内宫门外待了许久。


    期间邓义着人取来干净衣裳供白禾替换掉身上沾了血的衣服,白禾拒绝了。他就这般衣袖染血、腰悬利剑,看着太后走进凉亭, 然后在注意到他身上的异样时如惊弓之鸟僵在原地。


    特意精心装扮过的太后踟蹰不前, 恐惧不安的环视四周,御前侍卫皆守在远处, 随侍她而来的宫人停步在凉亭外, 被侍卫司的指挥使伸手拦下。亭内除了白禾仅有一个太监。


    她试图安抚下自己的惊惧, 杵在距离白禾四五尺远的地儿不动,壮胆似的开口:“你来见哀家一介女流还要带兵刃?”


    “母后请坐。”白禾抬了抬手, 又对邓义说, “看茶。”


    “是。”邓义低眉顺眼的上前斟茶。


    涂着艳丽蔻丹的长长指甲暗暗掐住虎口, 太后强自镇定的迈出了最后几步, 到白禾对面坐下。


    白禾稍稍偏头, 示意邓义退下。“正值多事之秋, 儿臣唯恐遇险, 不得已随身携带利器。这是高皇帝传下来的剑,曾挂在紫宸宫中,母后应当认识。”


    “哀家听说你今日代君临朝,但在朝上出了点事。”太后说着忍不住余光往亭子外瞟。“是你派来请我的太监说的。”


    白禾顺势瞥了眼被侍卫带到远处的一众宫人, “是儿臣让他告诉母后的。”


    太后深吸口气,不敢置信道:“你、你真的亲手杀了首辅?!”


    白禾淡然说:“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太后沉默。


    白禾盯着她:“母后……”


    “别叫我母后!”太后突然爆发尖锐的吼叫,指着白禾的鼻子,“你们才是逆贼!”


    精心修饰的妆容掩不住她的愤怒、憎恨。


    “太后。”白禾从善如流改口。


    太后咬了咬牙,降下音量,近乎于咬牙切齿地从唇缝里挤出声音:“是你们杀了皇帝?”


    “不是。皇帝身上没有外伤, 唇色发绛,多半死于心疾猝死。”


    太后一脸不信:“不可能!皇帝没有心疾。”


    “皇上……”白禾顿了顿。“哥哥不是启国人。太后没有与哥哥好生见过一面,您若看清他的脸一定能察觉,哥哥的眉眼间有番邦人的影子。”


    太后的眉头蹙得死紧:“是洋人又如何?杀我皇儿就是贼子。”


    白禾垂下眼,望着杯中的沉浮打旋的茶叶:“哥哥的国家强盛、繁荣远超启国。他本身位高权重,根本看不上启国,又何必杀害皇帝?这座皇宫只能困住你我,困不住他。”


    “他若就是为刺杀皇帝、取而代之而来呢?洋人狼子野心……”


    白禾突然扬起脸浅浅的笑了一下:“哥哥是为我留下的。”


    太后却是微怔。


    “您还记得么?我是被皇帝强迫入宫的。殿试是别人一步登天之地,于我是断送余生之始。我读圣贤书,七尺男儿怎可雌伏于人。入宫当夜我本打算悬梁自缢,是哥哥救了我。”白禾在话语间糅合了真正白禾的经历说,“他见我哭,便问我为何而哭。”


    太后深知此事荒唐。可当时从臣子到她自己无一人劝阻。


    对她而言,左不过是个男宠,皇帝乐意宠幸便宠幸,官宦之家的一些子弟也常往房里收男宠尝个鲜的,只要不影响生育子嗣就无妨。这会儿听到苦主的诉说,难免感到尴尬。


    “我说我不愿给皇帝做娈宠,不想十年寒窗之苦换来的功名利禄一朝成空。他心软了。他在紫宸宫发现了皇帝的尸体,而他们容貌相似,于是有了这场李代桃僵。”


    太后嘲讽说:“糊弄谁呢!说白了你们就是想要帝位、权势,窃取我大启国祚。”


    启国人想象不到帝国是怎样的国度,不会相信陆烬轩竟瞧不上大启皇位。


    “若为窃国倒好了。”白禾自嘲一笑,“区区启国皇位,只要能留下哥哥,孤便帮他夺来!”


    太后心中一震,渐渐回过味儿来:“你、你对他……你才说不愿意思雌伏,可你分明就喜欢他!”


    这下却轮到白禾愣怔。


    雌伏、喜欢?


    他当然喜欢陆烬轩呀!他不喜欢雌伏这个词,他与陆烬轩之间清清白白,绝无情爱之私。他对陆烬轩……谈情说爱太浅薄了,他明明是依附陆烬轩而生的菟丝花。


    “呵,给皇帝睡你百般不愿宁死不从,换一个野男人你弃国弃家也要贴上去,上赶着给人睡!哀家的皇儿到底差在哪里?照你们说的,皇帝与这逆贼分明生得相像,怎就一个让你恨一个让你爱。”太后这段话的语气十分复杂,有嘲弄、鄙夷、怨憎,亦有对这份“爱情”的质疑和羡慕。


    “咳、咳咳——”白禾猛咳起来。


    “啊!”太后被白禾唇间、手心的血吓得惊呼,“你……你……”


    “我已命不久矣,母后。”白禾平静地用本就沾过血的袖子擦掉血渍,“咳……请您明白一件事,我活着一日,哥哥就有一日护大启周全。”


    “护大启周全?”太后控制不住地拔高音量,“你在说一个贼子窃国是护我大启周全?哈!哀家活了大半辈子,这是哀家听过的最可笑的话!”


    “是了,母后禁足内宫消息闭塞。您不知道玛地尔与曼达国的联军已经打到蒲泠,哥哥在四日前率领京郊大营出征。您不明白时局多艰、哥哥对大启有多重要!”白禾的目光冰冷而坚定,“是皇帝御驾亲征,天子守国门对大启好;还是皇帝不明不白死在宫里,被来历不明之人顶替几个月后才有人发现对大启更好?”


    以太后匮乏的政治素养,在听闻此言时也不由得一时哑然。她蹙着眉,显然没有相信白禾的一面之词:“怎、怎么就要天子守国门了?不过是一些粗鲁不开化的洋人,我泱泱大启竟就到了需要皇上亲自督战的地步!”


    白禾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焦虑,“错了,不是督战。哥哥在其国中官拜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一仗……由他挂帅。”


    太后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瞪着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的反驳:“一面之词……这都是你一面之词!你当哀家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么,哀家好歹也是先帝的……”


    “母后。”白禾打断她,“我快死了。”


    太后猛地噤声。


    “待我一死,哥哥便能毫无牵绊离开。您大可以从几位皇子中扶持一人继位,皇位是您亲孙子的,江山仍是你们陆室的江山。我一个男人生不出孩子,哥哥从不进后宫,我们混淆不了皇家血脉,母后在担心什么呢?”


    第158章 劝说太后


    “诡辩。”太后艰难的在白禾的洗脑下保留了自己的观点, “假冒皇帝的好处你们得了,转头说你们其实不想要皇位,不许哀家怪你们, 那我皇儿就白死了么?白禾, 你不要欺人太甚!”


    “哥哥没有杀皇帝。”白禾坦然直视太后。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座皇宫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令陆烬轩留恋, 连他也不能。


    太后在他的眼神下迟疑。这份迟疑哪怕只有片刻, 已经足以成为他的筹码。


    他道:“母后不妨换个角度。若现在揭穿哥哥的身份, 让大启朝廷颜面无存不说,您觉得外朝大臣将怎么做?国不可一日无君, 当务之急当然是扶立新帝。三皇子聪敏可爱, 却是哥哥属意的储君人选。您与百官想必是不放心由他继位的吧?届时前朝后宫一定会为了新君之位斗个你死我活。大皇子如今也才十岁, 若皇子继位, 则主幼臣强, 母后可有信心扶持您的孙儿与辅政大臣斗?”


    这番话直戳太后心窝, 她从豆蔻之年入宫, 从此就困在深宫高墙之内,从没有接触过政务,极少有机会面见外臣。她这一辈子只学会了如何在后宫生存,只会耍内宫后宅的争宠手段, 她当真能扶持幼帝平安长大,再顺利亲政吗?


    “权臣摄政,皇权旁落,说难听的,您孙儿就是傀儡皇帝。”做了十四年傀儡皇帝的白禾循循善诱,“纵观古今,有几个傀儡皇帝是能顺利长大, 直到旁人还政那一天的?您是相信满朝文武无一奸臣,还是相信白水之誓,反贼会保前朝皇帝做富家翁?”


    太后脸色难看,嘴硬说:“照你这么说,我大启朝堂上就净出心怀叵测的奸臣了?!况且你说这是幼主继位的情况,哀家还有康王呢!你和你的……姘头都是假的,那刺王杀驾的罪名自然也是莫须有了。康王是发现了他皇兄被人顶替这才出此下策。他无罪,又是先帝的皇子,哀家的皇儿,若论兄终弟及,他也可以做新君!”


    提到康王,太后脸上不由多了几分欣然与得意。白禾压了她那么久,终于让她逮到机会将人踩下去了。陆烬轩是假皇帝,真是天道好轮回,困扰她多时的烦恼一下子便迎刃而解!


    不可否认一位母亲为救儿子而爆发的本能,在一团乱麻的时局中,几乎没什么政治头脑的太后精准的梳理出一条解救康王的逻辑链。


    现在她只需要以太后的身份向百官证实皇帝是假的,然后派人去刑部与康王串供,咬死间山驿刺客是为了杀死假皇帝为大启除贼,康王非但无罪,还能以一副为江山社稷忍辱负重、勇于反抗的形象参与皇位争夺中。


    太后几乎不可能被白禾说服。


    “咳咳……”白禾掩唇咳了咳,染满血污的袖口十分刺眼。“哥哥是假皇帝,前线战事该怎么办?让大启的将士不管近在咫尺的敌人,却与他们的统帅兵刃相向么?”


    太后张了张口:“哀家不懂打仗的事,你休要糊弄哀家。冒充皇帝的贼人怎能做启军的统帅?再说了,朝廷里有那么多将军,养着他们是做什么的!打仗叫他们去就是了。”


    白禾蹙起眉。太后和群臣一样,意识不到陆烬轩在战争中所能带给启国的价值。至今没有战报回传,他也无法向他们证明这一点——除非唤醒荷鲁斯。


    他捏了捏指尖,还远不到亮出底牌的时候。


    “母后忘了禹朝教训?皇位兄终弟及,叔叔做了皇帝,那么下一代的皇位是传给叔叔的儿子还是还给侄子?”


    太后脸色一变。


    “兄长一脉是大宗,兄终弟及,弟弟一脉也成了大宗。到时候究竟哪一支大宗更正宗?皇位传承出现了法理性问题,那只怕是比幼主登基更混乱的麻烦。即便皇位顺利传承,由康王的子嗣继承皇位,母后认为羿儿他们将是何种下场?”


    太后下意识反驳:“有哀家在,谁敢动他们!”


    白禾掀唇嘲讽一笑:“母后又能活几年?知子莫若母,康王品性如何您比儿臣清楚。您不是说自古帝王多薄幸么?更何况……您能确保百官之中没人想搏一个从龙之功?有人想从龙,自然有人要保皇,朝堂争斗向来如此。”


    “白禾,你一定要戳哀家的心窝子么?!”太后红了眼圈,她咬了咬唇,也打起了感情牌,“你刚进宫时哀家是讨厌你,因为你是个男人,哀家再不懂家国大事也知道皇嗣问题关系国本,皇帝宠幸男子不利子嗣,绝非正道。可皇帝瞧着是真喜欢你,哀家能怎么办?只能捏着鼻子认你这个儿媳……”


    眼前的太后不知不觉与前世的太后身影重叠起来。白禾在透过她审视自己的前世,审判曾经那个无知无能的自己。同时也在审视他如今的蜕变。


    “哀家真是傻。明知道皇帝是什么样的性子,怎会做梦以为他和他父皇不一样,是个有‘心’的男人呢。”太后偏开头,语气复杂,“原来这皇帝不是我皇儿,所以他有‘心’,待你好、待你一心一意。白禾,哀家理解你为他情根深种……这样的情谊便是哀家在旁边瞧着也动容。可那毕竟是反贼,做的是谋逆的事。现在东窗事发,他必死无疑!你不怕死,也不怕你的父母亲人受牵连?”


    太后望向他,苦笑道:“只要你不再执迷不悟,哀家可以保下你,就当是全了你我这场阴差阳错的婆媳情分。”


    白禾完全不为所动:“若哥哥是皇帝,有他的传位诏书在,便是幼主继位权臣辅政,但太后亦能垂帘。内有司礼监辅佐,外有内阁制衡,新帝可以安然长大,暗中培植皇党势力,十几年后新帝成年,母后便凭哥哥的遗诏使辅政之臣还政于君。”


    “白禾!”太后猛拍桌子。


    “咳咳……母后看看四周。”


    太后:“?”


    她下意识环顾四周,让她瞧什么呢?


    “这些侍卫都听孤的。孤一声令下,母后今生便不必再踏出华清宫大门一步。”白禾的语调平静,神情也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今日天晴,适合晒被子。


    太后霎时间毛骨悚然,“你恐吓哀家!”


    她目光一扫,猛然用袖子扫落桌面的茶盏,站起身慌乱道:“你、你要杀我?”


    太后边说话边向后退,目光向亭外眺,却见侍卫将她的随从宫人远远挡住。恐惧爬上了她描绘着精致妆容的面孔。


    第159章 孤能玉石俱焚


    大启国最尊贵的女人此刻如同海上孤舟, 惊慌失措地站在花草掩映的亭台中,四面是倒戈向反贼的伥鬼;几步之遥是手持利刃的反贼同伙。


    “来人!”不死心的太后高声呼喊,然而除了那些跟随她前来的宫人外根本无人回应。


    邓义走向这些宫人, 打了个手势再说了些什么, 太后便眼睁睁看着他们安静下来,垂首退后, 远远的侍立着, 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太后这时陡然想起华清宫里早就没了她的“自己人”。这些太监宫女都是白禾让人重新分配给华清宫的。


    她感到不可置信, 为什么这些侍卫宫人宁冒着杀头的危险听命于一个反贼、假皇后,而置之她这个真太后不理。


    “母后害怕么?”


    太后遽然扭头。


    白禾微侧过脸, 望着亭外仿佛丝毫未受到假皇帝一事影响的一众侍卫, “先禹时, 诸侯并起, 前遂强大欲吞并他国。邻国有一说客到前遂面见遂王游说, 那人在献给遂王的礼物中暗藏匕首, 借献礼时机拿出匕首对遂王说, ‘三步之内,可令王血溅三尺。’孤命如草芥、时日无多,但手持利器,别无所惧。孤能玉石俱焚, 您可以么?”


    “疯子……你可真是疯子。”太后除了在嘴上逞强竟然连逃走都不敢。“你白家生出你这个逆贼当真几世修来的福气!”


    白禾不以为意:“父亲有子如孤,是他的报应。”


    太后顿时一噎。


    “母后坐下罢,您这般站着,难免教人误会。”


    太后狠狠咬牙,却无可奈何,只能小心翼翼回到桌子前。


    白禾端起茶盏低头浅尝。


    他不开口,太后却明白他想要什么。“哀家可以帮你们。”


    白禾抬起眼, 等着她报出价码。


    太后强行摆出高傲姿态,用她在后宫里积攒出的经验手段对待对方:“但哀家有一个条件,你们得放了康王。”


    白禾淡然自若搁下茶盏,故意使盏底磕在桌上发出声响,像是一记响鼓敲在太后心口上。


    太后心里一颤,仍是说道:“用康王换你们的命,对你们好对哀家也好。哀家就只有这两个孩子,如今皇帝已经没了,康王绝不能再有事!”


    白禾凝视她的脸,从她泛红的眼里看到了一位母亲的坚韧与殚精竭虑。


    “白禾,放过我皇儿吧。”太后用指尖蹭掉眼角的泪意。“只要你答应,哀家就去跟大臣说皇帝是真的。我是太后,皇帝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说他是我儿子,谁都不能再说他不是!”


    “咳咳……母后。”白禾放缓了语气,“若是几月前的我,我一定答应您。”


    太后一愣,声音不受控的变得尖利:“你什么意思?”


    “您的条件对我们两方都有利,换做任何一个醉心于权力的人坐在孤的位置都不可能拒绝。母后救子心切实为人之常情,但康王谋逆并非诬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兄弟阋墙非一时之气。您的小儿子真心要杀死他兄长,并且筹谋已久。”


    太后顿觉万箭穿心,不肯面对现实,尖声道:“闭嘴!不可能!”


    白禾偏要刺激她:“您别忘了原本的康王妃是怎么死的。对待发妻尚且如此的人……”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王妃毕竟可以再娶……”太后试图说服自己,居然连同为女子的同理心都能昧着了。“不然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哀家的皇儿赔命吗!”


    “康王妃是为行刺孤顶的罪。康王谋划行刺不是一次了。”白禾点了点自己手臂上曾经受伤的位置,“圣人云:子不教,父之过。先帝不在,母后应当自省,为何您的两个孩子不能兄友弟恭。”


    “你放……你胡说!那一回根本不是行刺,分明是……”太后咬牙切齿,“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后宅女人的阴私手段你懂得不比哀家少!”


    “既然母后心如明镜,那时为何不为儿臣做主?您是太后,是长辈,只要您肯站出来管一管,当做‘家事’处置,不给孤定性为行刺的机会,康王妃何至于为顶罪而死?”


    “你、你……”太后气得头晕脑胀,指着白禾欲骂又不敢太大声,“哀家何曾没说那是家事?明明是你死咬着不放,现在却转过头说哀家的不是。好似康王妃之死与你分文无关,但凡你不追究,外人还能说什么?贺氏又何必要死?”


    白禾勾了下嘴角,全然一副漠视人命的模样:“母后,孤不追究,康王妃便真不必死么?那贺小姐该怎么办?”


    太后立时哑然。


    康王喜新厌旧、觊觎妻妹,王妃妹妹又与之暧昧不明是有目共睹的,王妃当日不死,不代表一直不会出事。


    “母后的爱子心切、拳拳之心之下全是利欲熏心、自私自利。”白禾残忍地揭开太后披着的人皮,“在您眼里,只有您的孩儿是人,孤与贺氏姐妹都是随时可更换的衣服。您的孩儿高人一等,被他们害死的人全是贱民。康王为了刺杀皇帝一口气杀死间山驿上至官驿下至行客多少人?杀死御前侍卫多少人?元大总管的义子也折在了那里。这些人难道不是别人母亲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够了!别说了……”太后忍不住泪流满面,“白禾,当哀家求你,放康王一命……就、就哪怕和兰妃一样让他假死脱身呢?只要皇儿能活着,不做王爷也好,我只要他能活着,可以让他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回来。哀家就剩他一个儿子了……呜呜……”


    太后情不自禁捂住脸。


    一时间亭中只余风声与哀哀泣声。


    沉默片刻,白禾说:“大启律例,谋逆之罪,十恶不赦。不对康王明正典刑,天理不彰,公理难存。纲常伦理、律例法典,统治之理据。杀人偿命,天地之正义。孤可以放过康王,天下臣民不能放过他。今日放过一个谋逆的王爷,明日就有十八路反王入京,清君侧、诛妖后、夺皇位。您当真要为了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不悌的儿子害了您的孙儿,使江山倾覆?”


    太后懵了:“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


    白禾浅笑,笑如春花灿烂:“别人不反,哥哥一定会反。他说过,皇帝和您这些王公贵族都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虫子。别人不在乎死在间山驿里的人,哥哥会在乎。您要成为后世史书里葬送大启江山的那个罪人么?”


    太后被吓得几乎呼吸停滞。


    前头白禾才告诉她陆烬轩是番邦人,而且是手握兵权的大元帅。要是别的什么反贼还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威胁到启国江山,可是白禾如此自信的语气让她不得不怀疑,对方是真的拥有动摇社稷的能力。


    那么问题就要回到最初,陆烬轩是一个极有能力的番邦元帅,她凭什么相信这个假皇帝不会直接利用皇帝身份向其祖国献地投降呢?


    白禾的说辞根本不足令人取信。


    “您可以走出宫门,去告诉百官皇帝是假的,然后联合大臣将孤抓了,把孤的人头送到蒲泠前线,逼哥哥。咳咳咳……”白禾又咳出了血,鲜红的血色是那般刺眼。“咳,你们可以试试,是孤先屠尽这皇宫,还是你们先杀死孤。”


    太后面色惨然,满怀恨意说:“照你的意思,哀家根本没得选。”


    白禾并不否认:“权力争斗本就如赌场博弈,筹码是江山,赢者通吃。唯有在内宅后宫待久了的人才会心怀侥幸,以为母子情、夫妻情能抵得过律法、义理、权力。”


    “难道你与你……那反贼之间不也是夫妻私情?你在他眼里又有多重要?重得过权利地位?”太后在别的方面辩不过他,但懂得如何说话扎心,抹着泪骂道,“指不定他在家里有几房妻妾、儿女绕膝了呢!呵,你摆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在此嘲笑哀家是深宫怨妇,你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


    白禾果真被这番话刺痛了。


    “砰——”茶盏摔落地上,碎裂的瓷片飞溅,擦着太后的衣摆飞过,吓得她缩了下脚看着白禾,心底既痛快又害怕。


    远处的邓公公担忧地不断往这边眺望,但见白禾站起了身,他赶忙小跑进亭子,作势要搀扶。


    “太后要赏花,着人在此好生伺候,等太后赏够了再召见大臣。”白禾拂袖欲走。


    “白禾!”太后红着眼一字一句咒道,“哀家恨你,你、你们不会好下场的,你如今这样就是报应!老天有眼,让你得了现世报,哈哈哈哈!”


    邓义大惊失色地去窥视太后神色,太后流着泪大笑,状若疯癫,他惊得又转脸去觑白禾脸色。


    白禾脚下顿了顿,“康王之子女、家眷是母后的亲人,也是皇上的亲人。皇上宽仁,自不会连坐无辜者。”


    说罢白禾便乘上肩舆回了寝宫。


    他刚踏进宫门就见沈少傅和三皇子在中庭。


    “父后娘娘!”三皇子激动地跑向白禾,试图去抱他的腿。


    白禾侧首,邓公公立刻上前牵住三皇子:“三殿下,奴婢牵着您。”


    沈少傅上前行礼:“皇后殿下。”


    “少傅特意来为三殿下讲学?”白禾轻瞥一眼,浑不在意自己腰悬宝剑、衣袖染血的形象。


    沈逸春只当这些血是在朝上斩杀罗乐时沾上的,完全没有多想,他拱手揖身,“臣惟愿继续教导诸位殿下,一心一意教育殿下们成材,不想理朝政之事,也不会……掺和朝堂上的问题。”


    他是来表忠心的。为保沈家,他要明哲保身,与清流割席。


    “羿儿,明日起你继续到国子监跟少傅读书,孤的事多,便不再管你了。”白禾道。


    第160章 击落敌机


    “多谢殿下!”


    沈少傅难掩喜色的表情落在白禾眼底非常讽刺。


    “我……”沈逸春看了眼一脸大受打击的三皇子, “臣告退了。”


    白禾只摆了摆手,任其离开。


    这位被清流一排寄予厚望的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已被打断了脊梁。曾经从骨子里透着高傲的年轻少傅不知天高地厚的将家族担在了肩上,因出身与家学而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然而受封少傅之职不到半年, 他就在官场倾轧与权力斗争中折断了满身傲骨, 自以为担着整个沈家的肩背塌了,苦学钻研的经史子集抛诸脑后。


    如今的沈逸春同他所瞧不起的罗党、轻视的白禾又有何不同呢?


    圣人教诲终究不如保全家族, 义理理想不如自身利益。


    他们都是权力的奴隶, 并且自私至极。


    白禾将三皇子带进寝殿, 屏退邓义等人后问:“少傅与你说了什么?”


    三皇子委屈巴巴的想靠近白禾,“少傅问羿儿父皇是不是父皇。父后娘娘, 羿儿想跟着你读书, 不要去国子监。”


    白禾取下剑放到龙榻里侧, 再脱下脏污的外衣换上干净衣物, 同时说道:“三殿下是怎么答的?”


    三皇子仰着胖乎乎的小脸说:“羿儿说父皇就是父皇, 不懂少傅在说什么。”


    白禾穿衣的动作停住, 索性披着衣衫转过身来, 低头看着年幼的小皇子。


    三皇子眨巴眨巴眼,还想为不去国子监读书争取一下。


    “三殿下。”白禾坐下对他招招手。


    小皇子立马噔噔噔跑到近前,伸出小手往白禾膝头一趴。


    白禾道:“他不是你父皇。你很清楚。”


    三皇子嘴巴一瘪就要哭,却固执道:“父皇就是父皇!羿儿什么都不清楚!”


    可白禾比他更固执:“他不是你父皇, 不是你娘的夫君,不属于这座皇宫,与这里的任何人都无关。”


    “呜哇……”三皇子还小,确实不懂权力与人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但他比那些满腹算计的大人更敏感。“羿儿很乖的,不要杀我呜呜……我不说了,羿儿不敢了呜、不、不叫父皇了……”


    他感受到了白禾的情绪。


    “……别哭了。”白禾生硬的说。


    三皇子立时就不敢放声哭了, 站直了身捂住嘴小声抽噎。确实是一个极其乖巧听话的孩子。


    白禾拿来一张手帕给他擦脸,并问他:“为何不对少傅说实话?”


    三皇子抽抽搭搭不回话。


    “你父皇死了。”


    三皇子愣了下,糯糯问:“死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再也没父皇了。”


    三皇子张开嘴巴,小心翼翼望着白禾:“有、有的,还有一个父皇……”


    白禾蹙起眉,有些恼怒道:“你就这般喜欢他?”


    三皇子又不敢吭声了。


    “说话。”


    “喜、喜欢……虽然父皇不喜欢我,可是不会打我,还喜欢父后娘娘。”三皇子害怕又依恋的牵住父后的衣角,“父皇很喜欢父后娘娘,对父后娘娘特别好,就像爹和娘一样。奶娘说爹很喜欢娘就会有小宝宝,羿儿就是这样出生的。可是父皇……以前的父皇不喜欢我和娘。父皇喜欢父后娘娘,父皇娘娘什么时候有小宝宝?”


    白禾怔怔看着三皇子,先前便被太后点燃的妒火和不甘终于化作无法抚平的痛苦,眼泪夺眶而出。


    “不哭,父后娘娘不哭,抱抱羿儿就不哭了。芮娘娘每次哭都要抱羿儿,抱一抱她就不哭了。”过于年幼而没有男女之别概念的小皇子傻不愣登安慰。


    难怪不论白禾如何纠正他都一定要在称呼后面添上“娘娘”二字。


    在三皇子的认知里,白禾是他父皇的妃嫔,是父亲——母亲——孩子的家庭关系中母亲的身份。


    可惜皇帝与其生母芮嫔的关系根本不符合三皇子心目中对父母间夫妻恩爱的想象。皇帝更是一个喜怒无常,甚至会打孩子的渣滓。


    “回去。”白禾轻轻推开他,“三殿下回去罢,孤累了。”


    “哦。”三皇子乖乖退后,“我、儿臣回了。”


    稚子纯真,说出的话却能比太后充满恶意的挑拨之言更加锋利,将白禾的心一点一点割开。


    白禾忽然扑到一旁洗漱架前,扶着脸盆呕血,血液中夹杂着不明的块状物,陡然瞧见,他以为自己呕出了脏腑。


    “呕——呜呜呜——”他终于崩溃了。


    *


    “你已经进入启国空域,请立即返航,否则将对你机进行驱离。”


    李征西的声音透过公共频道广播传递到敌机及敌方舰队全部舰艇上。可惜对面飞行员听不懂启国话,该机型无线电设备只能接收信号无法进行双向通讯,在得到母舰指挥中心的指令前他们只能继续执行任务——击落启国的飞机。


    艾米丽:“3号航母起飞一架,高度300米,方位091,速度180节。1号航母正在起飞一架。”


    敌机打开座舱盖,后舱亮出了机枪。


    陆烬轩猛然意识到这一次敌机的目的不是侦查,而是捕猎自己。他立刻拉动操作杆,拉高战机高度,同时大幅转舵沿着海岸向南飞。


    联军舰艇上的高炮具有防空能力,陆烬轩单机作战,不能贸然冲向舰队,也不能把敌机引向己方营地。


    后舱的李征西在超音速机动下头晕目眩,要是没有氧气面罩,他这会儿已经喘不上气了。他不知道的是,若非顾虑他从未受过训练,身体无法承受过载,此时陆烬轩完全可以启用α引擎快速与敌机拉开距离,然后利用A1战机碾压时代的科技超视距作战。


    “艾米丽,我要打掉敌机。”陆烬轩抽空叮嘱了一句,“李征西,身体受不了立刻说!”


    李征西脑子都是懵的,大脑缺血,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间只听见皇上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他半句都听不懂。还有一道女子的声音在附和皇上。直到突然听到一声关切他身体状况的嘱咐,他应当马上回话的,张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陆烬轩一心多用,听得见李征西的声音便当人暂时没事,一边开火控雷达锁定敌机,再次接入联军的通信频道说:“由于你方无视警告,我将进行打击。”


    回应他的是敌机的枪弹。


    陆烬轩丝毫不慌,使用蹩脚的曼达语下达最后通牒:“我将开火。”


    敌机飞行员愣了下,然而就在这怔愣的一瞬间,一枚空空导弹已经击中了他们。


    爆炸声响彻云霄,压根没有跳伞机会的飞行员随着敌机坠毁而牺牲。


    陆元帅冷静地继续发射第二枚导弹击毁另一架敌机,然后嚣张地在联军公共频道中说:“你方飞机不会再有起飞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注】:1.α引擎:原型是现实里的斜爆轰发动机,能飞6到16马赫。(它的开启条件是6马赫以上,意思是它得在本身就处于高音速时才能启动)


    2.空空导弹:空对空导弹,从飞行器上发射的攻击空中目标的导弹。


    3.我百度了下,飞行员可以承受超过20-30秒的7-8G过载。特技飞行员和宇航员的极限12G。这应该是有抗荷服加成,帝国的防护服也有这功能。G大概就是飞机加速度/重力,反映的是人所感受到的重力。星际人人均超人,随便硬抗几个G,陆哥体质是S+级,比一般人还能抗[狗头],他的荷鲁斯带斜爆轰发动机。


    ——


    太后:陆烬轩可能在老家有老婆孩子。


    小白:哦。


    崽儿:父皇喜欢你。


    小白:破大防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