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皇上去开歼星舰啦》 1、第 1 章 “主子可别再想不开了。”侍奉的小太监富贵念念叨叨,对身边另一个小太监说,“荣华,前头可是我把主子救下来的,下半夜换你守着,我得去睡了。你仔细着点,别睡死了!” 荣华不敢反驳,心里也庆幸于富贵机敏,否则他们头一天来伺候这位新入宫的侍君,转头就得给自裁的对方陪葬。 富贵离开了,荣华瞅着主子背人躺着不理事的模样,心知侍君是心里不痛快,也不留下惹人烦,安静退到外间。外间有张小床,太监守夜就睡在这儿。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位小太监的新主子——白禾掀开被子,拖着虚弱的身子下床。 正值春寒料峭,他翻出一件外袍套上,理了理半披半束的头发,慢慢走出屋子。 此时天光尚未亮,小太监荣华说是惦记着新主子,其实根本经不住这么熬,靠坐在小床上打起了瞌睡。白禾将动作放得极轻,像只幽魂似的悄然出了宫殿。 太监们根本不知道,现在的白禾已经不是原先的“白禾”了。 原主白禾少年及第,本该意气风发,却不知一场灭顶之灾将把他吞噬。原白禾在殿试上被当今皇帝一眼相中,强召他入宫为妃。 皇权威严,白家人欢欢喜喜送嫁,原主被迫嫁进宫。可原白禾性直,岂堪忍受? 一段绫罗绞成的吊绳就是他的归宿。 此时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借尸还魂的幽魂。 白禾离开宫殿,沿着宫道贴墙慢行。走出一段路,远远看见前方有道门廊,两侧站有值守侍卫。 白禾抿唇,脚步一转退出宫道,转而走进一个死胡同角落,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攀上墙头。 所谓站得高看得远,他想从高处眺望皇宫布局,找一找路。结果刚爬上墙头就险些迎面撞上从墙壁另一侧攀上来的男人。 白禾:“!” 未等他反应过来,从另一面爬上墙头的人率先出手,一把拎住他领子将之捞起,另一手则捂住他的嘴。 那人蹲在墙头,单手就能将他拎上去,力气大得惊人。 白禾稍作权衡,不做无谓的挣扎,安静顺从着对方动作。 “嘘,你保证不叫、不逃,我就放手。”男人说。 对方的声音低沉悦耳,语气强势。白禾微微抬眸,借着月光望见一张剑眉星目的英俊脸孔,以及男人眉目间掩藏不住的兵戈杀伐的锐气。就是口音有点古怪,不像正经人说官话。 白禾轻轻应声:“嗯。” 男人挑眉松手。但白禾看得出男人从眼神到肌肉都没有放松,反而是一副时刻可以动手的警戒状态。 他再凝神打量,这人宽肩腿长,高大的体格在衣服布料下遮都遮不住。 看起来单手就能拧断他脖子。 白禾:“……” “你是谁?为什么半夜爬墙?”男人低声问。 白禾斟酌了下,小声回:“我是宫里的小太监,路过这里。” 男人给他气笑了,“你猜我信不信?” “……”白禾低头不言。 男人似乎不喜欢被人敷衍,伸手掐着他下巴迫使他抬头,“说实话。否则我喊人了,你这个样子,肯定不想被抓到吧?” 白禾撩起眼皮,那眼神好似在说“难道你不是?” “说话!”男人十分强势。 白禾又垂下眼,盯着男人手腕说:“我叫白禾,白色的白,禾苗的禾。我、我想……逃出宫,但不知道出宫的路,所以想爬上来看看。” 男人轻笑了声,笑得不怀好意的说:“巧了,我也是。” 白禾:“……” 白禾:“?” “一起走?”男人终于放过白禾的下巴,摊开掌心将手递给他,“陆烬轩。” 白禾睁大眼看向陆烬轩那双仿佛沉着星海的眼,恍然觉得这人名字有点耳熟…… 姓陆?哪个“陆”字? 他认识姓陆的吗? 不能吧,他明明半个时辰前才到这个世界。 不对,这个人不对! 衣服不对!头发不对! 陆烬轩身上穿着奇怪的墨绿衣装,上半身像是短打,袖子放量极小,下面是同色长裤,没有遮蔽的部件直接露在外面。脚上的靴子看起来也奇怪,是白禾从未见过的形制。头发更离谱,仅有寸长。 断发易服,不像正经人。 白禾眼神微变,沉默以对。 陆烬轩却没耐心再等。 “抱歉啊,就算你不愿意,但你看见我了,我只能带你一起走了。”陆烬轩笑不达眼底的说。说完便抄腰抱起白禾,扛起人就走。 白禾:“!” 白禾惊得宛如炸毛的猫,但他很快安静下来,温顺地由着男人挟持。陆烬轩动作轻快的躲着侍卫视线在墙头飞奔。如无意外,他们很可能在不久后找到出宫的路并顺利离开。 然而运气并没有眷顾两人。死气沉沉的皇宫仿佛在某一刻突然惊醒,数不清的侍卫手持火把奔跑在宫中各处,有宫人惊惶大喊:“陛下不见了!” “搜!”侍卫们腰佩大刀,脸色难看,每到一座宫殿推门便闯。 活动的侍卫越来越多,被惊醒的宫人、妃嫔侍君们惶惶不安。 陆烬轩脸色不大好,低声问白禾:“你住哪?” 被某人邦硬的肩膀肌肉硌得头晕想吐的白禾大胆指路。 于是刚出来没多久的白禾又被人给扛了回来。 外面的动静早就惊醒外屋守夜的荣华,他起来往里一探头,愕然发现本该躺在床上的新主子人没了,吓得差一点冲出去喊人。 脚还没出门槛,小太监意识到不妥,他夜里守在外间,若是侍君逃跑,他必然逃不了一个失职之罪。可不找到人,他依然是失职! 荣华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在屋内翻找起来,他怕侍君是藏在床下或柜子里了。人才从鬼门关拉回来,哪能那么利索下地乱跑?怕是压根没走出房门。 他正趴在床橼看床底呢,就从窗口翻进两个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抱着他家主子落在窗户前。 荣华浑身一抖,不敢置信的指着他们:“你、你们……侍君……” 陆烬轩将白禾放到地上,转头打量屋内,重点是检查门窗和床底、柜中等位置。 白禾看眼发颤的小太监,屋内燃着两支蜡烛,一支在墙角,一支在对方手上。昏暗的烛光下,白禾偷瞄向陆烬轩。 皇宫之中,随便死个把宫人没人会在乎。挟持他的奇怪男人会杀人灭口么? 检视着屋内环境的陆烬轩却只是拿余光注意着屋内另外两个人。 荣华“啪”地重重跪下,叩地哭求:“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从调到寻芳宫来自当生是侍君的奴,死是侍君的鬼……奴婢家中还有一家老小指着奴婢的银俸过活,奴婢怕死,绝不会做背主的事!” 小太监的泪珠砸在地砖上,而落在这小太监心上的是一滴一滴的血。 白禾站着俯视不断叩首哭求的宫人,从突然死而复生带来的茫然中找回了一点点熟悉感。 这里是陌生世界的皇宫,但也是他所熟悉的“皇宫”,宫中宫人总是活得战战兢兢。连他这个傀儡皇帝亦如履薄冰,可一朝变天,九五之尊的皇帝又当如何? 他也不过是落得一个从摘星楼上一跃而下死亡的下场。 白禾垂下眼。 这个小太监显然不太聪明。 他想用自己全家依靠他为奴为婢得到的银子生活来表明自己求生欲。 他不想死、不敢死,因此必定忠心,不会乱来。 可在皇宫之中,背主求荣难道不是另一条值得赌一把的晋升之路?尤其是如对方这样对钱财有紧迫需求的人。 忠心为主的宫人?白禾也见过,但他们都是忠于太后的人。白禾会成为傀儡皇帝,便赖当年的太后看中他年幼,扶立年纪四岁的他登基,太后与权臣就能理所当然的摄政。 白禾对宫人从来就没有好感,他只觉得他们像御花园里飞虫,在这宫中哪朵花开得最盛,飞虫们便围绕着它转。 白禾面无表情,对磕破头的小太监的哭求无动于衷。陆烬轩回头就望见这幕,有点震惊和困惑,但也没有管他们,而是兀自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外袍,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白禾听见动静下意识转身,霍然瞪大了眼。 “你受伤了?”白禾的视线紧紧盯在陆烬轩裸露的后背上,那肌肉分明的背上自肩头到腰下大片皮开肉绽,由于粗暴地撕扯掉贴身衣物,有些血液凝固了的地方再次溢出血来。 然而这身伤的主人一声不吭,脱衣服的动作的干脆利落。 陆烬轩不会穿这里的衣服,只能找到袖管套上,摸索着拢住前襟,转身看眼白禾,又看看仍旧跪地叩首的人。 “有止血药吗?”陆烬轩问白禾。 对方转过身来,白禾才发现原来他不止后背有上,比起皮外伤的背后,其腹部破了洞的伤才叫吓人。 白禾面色发白,难以想象为什么这个男人还能行动自如地挟持他,语气平稳地询问有没有止血药? 但这也坐实了对方的身份。 此人一定是刺客!宫里正闹着皇帝不见了,怕不是被这人给杀了! 2、第 2 章 年仅十八岁、在今夜之前同样也是一个皇帝的白禾不自觉向后退步,随即意识到自己对着个专宰皇帝的恶徒露了怯,于是赶忙大步来到小太监身前,低头对小太监说:“去取药,再打盆水来,不要声张。” 荣华闻言如蒙大赦,颤巍着爬起来就往外间跑。 也亏得这里是给侍君的住处,干净纱布是没有,可止血的药却必不可少。甭管那药搁这是做什么用的,反正能止血。 失血过多,又扛着个大活人上蹿下跳跑了一路的陆烬轩揉揉眉心,顾不上礼貌不礼貌,自己摸到桌子边坐下。 “不用害怕,我不是杀人魔。”陆烬轩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他这样一说,白禾小脸更白了。 这人不仅凶恶,还心细如发、观察敏锐,一下便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今日方进宫。”白禾强自镇定,走近对方。“我原是户部主事之子,今科中榜,本是要入得朝堂,却被狗皇帝在殿试上相中,强逼我入宫……” 白禾眉眼低垂,精致的容颜在幽淡灯光下显得柔柔弱弱,娇弱可怜。白禾非常懂强者的怜弱情结,尤其是年轻男人。 过去太后不愿他这个傀儡皇帝长大,生出权力欲,便关照他宫里的宫人偷偷给他带些讲才子佳人的话本,意欲使他沉溺于风花雪月之中。 那些话本里的人,总是向往温婉的弱女子。别的人是否是从书中品味主角真挚的爱情他不清楚,反正他从字里行间读到的是强者对弱者施舍怜爱,还要为它包裹上一层倾慕的漂亮外衣。他喜欢读那些话本,又不喜欢书里的故事。 他认真读过每一本宫人给的话本,他试图在书中找到什么。 他想找到他的出路。 可惜直至叛军攻入皇城,他以身殉国,他终究是与那个腐朽的王朝一起埋葬了生命。话本给不了白禾最终答案,他只能从中学到诸如此般哄骗男人的手段:示人以弱,博取同情。 若要死在刺客手里,又何必教他借尸还魂走这一遭? 他不去摘星阁跳楼,净等着叛军攻入城不就好了? 就这般死了,白禾不甘心!他还想报复另一个白禾的家人!他不能“被刺客杀死”! 由于第一次来到这颗星球、不了解其政治文化背景,有听没有懂的陆烬轩:“……” 原来陆烬轩同白禾一样,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来自遥远星空的另一片星域里的星辉帝国。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正在执行击杀虫后的任务,结果行动遭到敌对国家联邦所安插间谍的破坏,星舰在空间跃迁中迷航,他所在星舰全舰战士牺牲。大约是托他拥有s级体质的福,他活了下来。但他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颗陌生的星球上,一睁眼人就躺在一间比帝国皇宫还要金碧辉煌的房子里。 白禾瞧他身上的伤觉得害怕,事实上这对陆烬轩而言不过是“皮外伤”。 虽然不理解“中榜”“入朝堂”等词的含义,但这位一只脚踩进政坛,令政客生畏的帝国军人确实缓和了神情。他对白禾招手,指指旁边的凳子说:“坐,和我说说你的事。” 他没有明确指向性的话是一种套话技巧。 白禾险些以为“自己”悲惨的遭遇果真引起了刺客的同情。他乖顺地坐到陆烬轩侧方的凳子上,而非在其对面落座。 这是一种“亲近”的表示。 白禾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又没有可靠的太傅、老师教导,他学来的净是些后宫手段。 “我父亲是户部主事白煜,我在家中行三,是庶子。上头两个哥哥没什么才能,无法走仕途。”白禾低垂着眼,用温软卑微的口气说夹枪带棒的话,“我自幼苦读,十年寒窗,只盼着东华门外唱名,一朝登天子堂,而不是爬天子床。” 白禾把头更深地低下去,回想着他受人摆布做傀儡皇帝的一生,语声自然就幽咽起来,眼眶发酸发热,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灯烛幽幽,美人垂泪,这要给话本里的才子瞧见了该多心疼又心动呀! 而陆烬轩—— 他在桌上扫了眼,没找着纸巾盒。于是他略为探身,拎起白禾宽大的袖子递到对方眼前,“擦擦。” 白禾:“……?” 白禾抬起挂着泪珠的脸,懵然看着这个拎着他的袖子让他自个儿擦眼泪的无情刺客。 这不对呀! 话本里明明不是这样讲的! “多谢。”白禾温温柔柔道谢。 “你被迫嫁给皇帝?”陆烬轩艰难地提取出他唯一能理解的信息——多亏了帝国是君主立宪制度,他听得懂“狗皇帝”是什么。 “嫁?”白禾蹙起眉,流露出真实的怨怒,“侍君与太监宫女有何异?不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不过是比普通宫人高级一点的奴婢!帝王婚嫁,唯有皇后与宠妃论得上这个词。” “那就是被迫嫁给皇帝了。”说话带着蹩脚口音的陆烬轩对于这种语言实在词汇匮乏,他只会“嫁”来描述对方与皇帝的婚姻关系。“你甚至不是皇后。” 陆烬轩本意只是描述事实,可他的口音为这段话带来了莫名的阴阳怪气意味,在外人听来着实是嘲讽。 白禾顿了顿,转变策略顺着对方的话语嘲道:“狗皇帝家里有皇位继承,又怎会让一男子做皇后?狗皇帝迫我入宫不过是见猎心喜,看中了我的脸。” 他抚着自己脸侧,摆出最柔弱无辜的模样,一双美目含泪,欲语还休似的。 这样娇弱的小美人,任谁看也要心软吧? 何况是敢于来刺杀皇帝的刺客,听到他这样骂狗皇帝心里肯定痛快! 陆烬轩目光沉凝地紧盯着白禾。 白禾以为对方是在欣赏自己的容貌。心道果然是男人。 贪图美色,狂妄自负。一见美人示弱便热血上头,后面就该是打抱不平了吧。 谁知对方张口便是问:“为什么男人不能做皇后?” 白禾:“……?” 面对小美人露出的质疑眼神,陆烬轩不为所动,坦坦荡荡坐着等待答案。 他这般镇定自若,白禾霎时发懵,开始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白禾前世生活的世界里男子不能生孩子,正经人家自然是不可能娶男妻的。 莫非……这个国家的男子能生? 白禾心中暗惊!默默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陆烬轩眼神一变,起身低声说:“有人来了。” 他谨慎收回精神力,抓住白禾手臂将人拉起来,“你这没法藏人,跟我走。” 白禾下意识往回缩了缩手,内心并不情愿被刺客挟持出宫。他要走也得是私自出逃,以触怒皇帝,为卖儿求荣的白家人招来诛灭满门的灭顶之灾。 感受到他细微的力道,陆烬轩扭头快速地说:“既然你不想结这个婚,那就反抗它。我带你走,路上可能有点风险,但我对你保证,在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前一定优先保护你。” 白禾怔怔望着他。 这一瞬,白禾想相信这个陌生人、这个刺客的话。亦是在这一瞬,白禾竟然渴盼着自己便是那读书入仕却在一展宏图前夕被锁入深宫的白禾。 从未有人对他这个傀儡皇帝说过——我带你走。 从生到死他都没能离开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皇宫。 皇宫之于白禾是最精美华贵的囚笼,他生于斯长于死,至死不能挣脱。每每抬头仰望天空,他都会幻想着从巍峨宫墙的另一侧仰望日月云海将是怎样的光景。 可他无法挣脱皇权施加给自己的枷锁。 他是皇帝,又不是“皇帝”。 他是众望所归的傀儡,乖巧、温顺、任人摆布。他是太后与臣子们十分放心的精美傀偶,将他放置在那张金色的龙椅上,所有人都能安心的在朝堂上大展拳脚。他明明身处一个王朝的政治核心,却连一份奏章都不曾批阅过。 白禾没有与他们争过权吗? 幽幽灯烛的萤火之光照在陆烬轩脸上,眼前这个男人拥有极其优越的五官,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剑眉入鬓。若不是在此种情景下相遇,白禾必定以为这是哪位天潢贵胄,年少英才。 他说带我走。 四岁登基、十八岁殉国的傀儡皇帝泪珠崩落,这一回不再是为哄骗人的虚假眼泪。这是他一生身不由己的痛苦、不甘化作的委屈。 原来他沉溺于话本里,寻找了多年的不过是如此一句:我带你走。 他像是被束于闺阁的金色雀儿一般的千金小姐,苦苦盼着一人破窗拆门,朝他伸出手,带他离开那吃人的皇宫。 陆烬轩见他忽然又哭了,不由皱眉:“你先别哭,逃跑得抓紧。走吧。” 陆烬轩牵住了他的手。 对方手心的热意熨帖得传进白禾心底,干涸的心田仿佛得遇甘霖。 陌生人也可以传递出这样的善意么? 如果这人可以信任,白禾想长久的抓住这份温暖。如同攀住他的救命稻草。 如果这人可以信任…… 在人吃人的深宫之中;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轻信于人的代价白禾付不起。 绝望的眼泪淹没了白禾。 3、第 3 章 “荣华!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伺候着侍君吗?”富贵从睡梦中惊醒,瞧见一道人影提着灯站在他床边,险些没吓出个好歹。“可吓死我了,一声不吭站我床边……” “富、富贵,给主子用的那、那种药……”荣华不仅话说得磕磕绊绊,在烛火幽光映照下的脸色亦难看得出奇。 富贵一听那种药,便以为荣华是怕羞,所以这么个尴尬、结巴的表现。他掀开被子下床,边套衣服边慌张问:“皇上来了?” 富贵以为是侍君侍寝没伺候好,受了伤需要药。 “不、不是!”荣华连忙否认,“侍君向我要,我也不好过问原因。但我不知道药放在哪里,才、才来问问你。” 富贵一听就沉下脸来,既然不是皇上来寻芳宫找侍君侍寝,就为着这点小事吵他睡觉?他没好气道:“这种药用时得就手,自然是在侍君房中床头格子里!” 说完他就要倒头重新睡下,然而他终究没能再次躺回床上。 “搜!”腰配长刀,举着火把的侍卫涌入寻芳宫。 寻芳宫不止住了白禾一位侍君。白禾在西侧殿,主殿还有一位三年前便入了宫,如今早已失宠的何侍君。 “慢着!”何侍君身边的太监矢菊冲出门来,挡在侍卫前面,“这里是后宫,是皇上妃侍的住处,侍卫大哥们领的什么命令在后宫里乱搜?” 侍卫连个正眼都没给侍君的太监,横刀将人撇开,不耐道:“我们这些下面的人自然是奉的上官的命。” 这是在嘲讽矢菊仗着侍君主子的身份质问他们,而事实上后宫的人根本无权管到侍卫。 说起来大家是同在皇宫当差,内庭太监却和侍卫分属两套互不干涉的系统,而且他们是从殿前营调来的,平常不在后宫值守。 矢菊颐指气使,侍卫们当然不会同他客气。尤其是这会儿大家领着极其紧要的差事,一个不好他们中一批人就要人头落地,谁拦着他们搜宫谁就是妨害他们生命! “分头搜!”领头侍卫挥手,其余人自动分成数人一队,奔向不同的房间。 火把的火光仿佛照亮了整个寻芳宫,矢菊惊惶高喊着“放肆!那是我们侍君的卧房,怎可教外男随意闯入”追上去。 彻底没法睡了的富贵披散着太监服和惊恐的荣华从屋里钻出来。 “走!赶紧去白侍君屋里,要是侍卫进去时只有侍君一人在,事后我们只怕要吃板子。”富贵一扭头,却见荣华跟见了鬼似的表情,愣了下,心一下子就冷了。 富贵意识到白侍君那里一定是出事了。 荣华猛地抓住富贵手臂,用力得指甲都抠进了对方肉里,他轻声却清晰地说:“白侍君房里有个陌生男子。” 富贵顿觉天旋地转,反手紧紧拽住荣华,咬牙切齿问:“是太监,还是男子?” “人八尺余高,体格那般好,不是宫里太监能有的身板。况且……”荣华绝望的闭了闭眼,“我瞧见了他下巴上的须茬。” 富贵顿时委顿坐到门槛上,用力锤打自己的腿,念叨着:“完了,完了……这哪是新主子,这是活阎王哇!” 到西侧殿搜查的侍卫直接踹门闯进白禾屋里,外间无人,他们直接冲进内间,同时大声表明:“奉令搜宫,贵人请勿乱动。” 寻芳宫是男侍君的住处,对于皇帝的男妃,倒没有如女眷那样防得紧,寻芳宫的位置也不在真正的后宫,而是位于内外宫之间,同后妃居所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反而离皇子居所更近。所以这些侍卫们冲得理直气壮,并不怕被可能觉得膈应的皇帝责罚。 在侍卫冲进来时,白禾一副刚刚被吵醒的模样,慢吞吞从床上坐起身,扶着床柱虚咳,端的是弱不禁风。 侍卫们点亮屋内的蜡烛,烛光下白禾柔美的五官更添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一个娇弱的男子竟比女性更加戳中男人的猎奇与保护欲。进来时气势汹汹的侍卫们顿时有些尴尬,纷纷按住佩刀在屋内大肆翻找起来。 白禾便安静坐在床上,并拉高被子裹住自己,一双沉静的眼看着侍卫搜屋。渐渐却失了神。 他拒绝了陆烬轩。 他不知道对方的话可不可信,在皇宫之中,轻信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使他心底是信的,陆烬轩的语气和眼神都和他曾经见过的人截然不同,他亦渴望有这么一束光,照亮他的一隅。 而遭到拒绝的陆烬轩扭头就钻窗跑了。 如果陆烬轩没有骗他,大约是失望、生气的吧——一腔好意错付。 屋内的衣柜、墙角、床底皆是可藏人处,侍卫搜查的重点也在于此,他们粗暴地全部探查一遍后,眼睛瞥了下床上,用眼目测床上没有藏人。 “惊动贵人了。”打头一个侍卫拱手抱拳一礼,语气上却似乎没有抱歉和礼敬的意思。 “出什么事了?”白禾只当没看出对方的轻慢,颔首轻声细语问。 “咱们只是奉命行事,贵人去别处问吧。”侍卫一挥手,和其他人一起离开。 白禾自是猜到发生了什么,左不过是皇帝遇袭,侍卫搜宫抓人。 他要装作不知情的人才会有此一问。 过了一会儿,外头的动静小了,侍卫们搜查完寻芳宫匆匆走了,以为大祸临头的富贵和荣华眼瞧着明火执仗的侍卫空手离开,双双傻了。 富贵既惊且喜,死死拽着荣华往侧殿跑,“没事了!荣华,咱们肯定没事!” 荣华满头雾水,却也欣喜若狂,甚至怀疑是不是富贵故意诈他,说了些要掉脑袋的谣言。 两人连滚带爬冲进白禾房间,一进来就眼神乱瞟,确实没见到陌生男人才松了劲。富贵来到床前,小心翼翼打探:“主子,没出事吧?” 荣华听见他的称呼忍不住皱眉,转脸也凑到床前,脸带谄笑:“主子。” 白禾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倒不是故意对人冷脸,他对待宫人向来就是疏离冷淡,暗自戒备的。 “宫里出了什么事?”白禾问。 荣华当即接话,抢在富贵前头回答:“像是出了乱子,这些侍卫瞧着眼生,应当是外宫当差,殿前营的。一来寻芳宫就下了主殿那位身边人的脸,险些动手打人,也不顾阻拦直直往主殿里闯。一般侍卫不会这么大胆。” 荣华二十来岁,在皇宫底层太监中年级不小了,入宫几年,他对宫中各司运作还是了解的。 富贵在旁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插不上嘴,偷偷瞥眼荣华就自己闭上了嘴。 富贵年级比荣华小几岁,如今才十七八,入宫方两年,属实是个小太监,争宠都争不过荣华。 “奴婢觉着……”荣华小心觑着白禾脸色,大胆地说,“怕是上面出了问题。” 说着他竖起手指指天。 白侍君今日入宫,内府知会,要寻芳宫侧殿准备好伺候皇上的事宜,荣华富贵事前得了通知,谁知黄昏传来消息,说皇上身体抱恙,今晚不来宠幸新侍君了。 半夜里就闹出侍卫搜宫,前后一结合,就算是荣华这样地位低下的太监也猜得到是皇帝那里出了问题,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 白禾抬起眼看荣华,“你们能在寻芳宫外走动?” “能是能……”荣华答,“但出皇宫肯定是不行,侍君可别故意为难咱们。” 他知道“白禾”不情愿入宫,以致于尝试上吊自裁,这会儿试探他们是打着出宫的主意。 “不必出宫,只是要你们去打探宫里出了何事需搜宫。”白禾语气冷了冷,以表达对荣华当面揣测他意图的不满。 荣华哽了一下,拍拍富贵小臂说:“贵儿,主子让你去打探消息,还不赶紧?” 富贵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忙不迭点头,转身出门。 对此白禾并不置喙,拢着被褥重新躺下。 荣华见状也不好再“演”了,只怪自己刚才嘴快,非要把富贵踢出去探消息,导致现在他只能顶替富贵去外间守夜。 他灰溜溜来到外间,刚要坐下就听门外有动静。 “白侍君睡了么?”门外的人轻轻问道。 听声音像是主殿的太监矢菊,荣华赶忙爬起来,将门打开一条缝,笑着小声回道:“白侍君刚躺下,约莫是没睡着,不知公公……” 矢菊冷眼瞥着他谄媚的笑脸,从骨子里透出的清高是对荣华这般宫中小人物无声的嘲讽。“刚才教侍卫来寻芳宫里一通闹,我家侍君本想见见白侍君,宽慰宽慰他,毕竟白侍君今日方入宫,想必有许多不适应。既然人已躺下,那就不作深夜叨扰了。” 荣华没想到矢菊的反应与他的意思相悖,他话里话外明明是说白侍君没睡,主殿那位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站在新侍君身边小太监的立场上,荣华这般谄媚不仅是利己,也是在替白禾巴结主殿的何侍君。 结果对面“啪叽”,把他的奉承砸地上。 荣华表面赔笑,内心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矢菊?什么鬼名字!这人跟何侍君前姓石,名字就叫石头!跟了个官家公子的主子,狗就把自己当人啦? “待明日你家白侍君醒了,叫他来主殿见见我家侍君,我主子是个和善人,白侍君刚离家,若是有哪里住得不舒心、不适应的,尽管和主子提。” “是是,多谢公公提点。”荣华笑着应下。 “行,那我回去了。”矢菊说完就走。 不过两位太监都没想到,何侍君明日是见不到白禾了。 天将明前,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司礼监掌印元红公公亲自到寻芳宫,请白禾去紫宸宫面见皇帝。 4、第 4 章 掌印太监在内廷地位斐然,司礼监是内廷参与到政治活动中的一个机构,现任掌印太监是司礼监一把手,而元红公公既掌政务,又在实际上管理着内廷,无论在内宫前朝,皆受人“敬重”。 但这非是宦官干政祸乱朝堂,也不是皇帝轻信宦官。除了制度设计的缘由,还有一个重要源头,这便涉及到启国开国之初的一段历史。开国皇帝还没当上皇帝时娶了一男妻,在他推翻前朝坐上皇帝之位后,他力排众议尊其夫人为皇后,且一生未纳妃嫔,没有亲生和过继的子嗣。 开国皇帝临死前,因无子,将政权交接给身边的总管太监。大公公亲自寻罗来一些孤儿进行培养,最后选取一人继位。那公公姓元,新皇帝则姓陆。 元红公公初入宫时也不叫元红,他这个“元”显然是得势后为了攀附开国帝君身边那位大公公改的。 元红公公到寻芳宫时,白禾刚找着机会将陆烬轩落下的带血衣服藏在床顶帷幔上方。大公公客客气气,笑容可掬地传达上意,请侍君到紫宸宫觐见。 白禾今夜几乎没合眼,他暗暗打量着这位体态微胖、五十来岁、脸上初见衰老,一身绫罗常服的大太监,顿时明白这人大概是皇帝身边人。 普通的太监在宫里只会穿太监制服,极少有穿自己的衣服的机会,他们甚至没有私服。 白禾当下便想到是那个强迫原白禾进宫的色鬼皇帝这会儿想起人来了,要招人侍寝。 侍寝之事,原来的白禾不愿做,那他呢? 白禾的眼里没有一丝光彩,低眉顺眼又慢吞吞的给自己套上外衣。荣华与富贵连忙凑上来帮他穿戴整齐,然后低着头站到旁边,恭送自家主子去侍寝。 “白侍君,外边有肩舆。”大公公笑着抬手请他出门,“皇上还是心疼您。皇上说要见您,奴婢便按着规矩问了一嘴,‘是按侍寝的规矩见吗?’皇上当时就瞥了我一眼,说‘你去把他接过来’。” 白禾神色冷淡,木然地出了门,坐上二人抬的肩舆。双手隐在袖子里,垂着眼不搭腔。 大公公不愧为皇帝身边的人,任何时刻不忘拍自己主子的马屁。同样做过皇帝的白禾非常清楚,大太监的那张嘴最善说这类“讨喜”的话。 谁信谁傻子。 但离掌权者最近的人口里的话往往代表着掌权者本人的态度,因此又必须得听一听。 白禾深谙皇宫内的“潜规则”,却没有借此话头顺杆爬,或是打探皇帝的意思,他的表现更符合一个金科进士前途尽废,堂堂男儿被迫雌伏的忧郁,以无声来反抗。 元红特意说起这段话,亦是在试探这位差一点成为官场新人的新侍君的意思。 结果不言而喻,这位白侍君心里有怨呢。 元红暗自摇了摇头,一想到皇帝微妙的态度,忍不住多说了两句:“白侍君,您别嫌我话多,这宫里也不是只有您一个侍君。寻芳宫的主殿里还住着一位呢。或许您二人已经见过了?” 白禾这下终于偏了头,看向伴着肩舆徒步走着的大公公,“并未见过。” 白禾故意用简短的四个字回应,根本不提另一位侍君其实派人来找过他。 见他理人了,元红笑道:“何侍君是三年前入宫的,他可是吏部侍郎之子,如今才双十之年。皇上最看重他的清雅知礼,何侍君也是君子如兰,您倒是可以与他见一见。” 这些话放在一般的宫人口中说出来,算是一种提点。白禾也是这样以为的,于是沉默着把头转回去。 他又不是来当侍君的,为什么要接受这种提点? 此时的白禾尚未意识到启国的宦官之于皇帝是什么,元红公公又站在怎样的位置说出这些。 紫宸宫名称中带“紫”,一听便知与皇帝有关,紫宸宫乃是启国皇帝的寝宫,临近开朝会的政和殿,政和殿西侧是皇帝办公的御书房,东侧是内阁办公开会处以及值房。 是以紫宸宫在前廷,后宫妃嫔几乎不能来紫宸宫,唯有皇后或许能够越过内外宫之间的门,涉足一下治理这个国家的人的办公场所——涉足这个国家的权力核心。 虽然按理来说后妃们能以侍寝的形式来到紫宸宫,然而事实上当今皇帝从未在紫宸宫召过妃嫔。因此才有元红那一问。 乍听皇帝说要见白禾,大公公是震惊和意外的。这也导致了他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司礼监掌印为何会对一个仕途尽失的后宫新人“多嘴”。 元红已经意识到了白禾对于皇帝来说是特殊的。 之前尝试逃跑时白禾便对这个皇宫的奢华巍峨管中窥豹,坐在肩舆上从寻芳宫到紫宸宫的一路上,借着宫道旁幽淡的灯光以及蒙蒙亮的天光,他更清晰目睹了这座皇宫的巍峨华美。比之他的国家更甚。 这座皇宫更大、更深,是更精美的牢笼。 白禾在巍巍宫殿前感到阵阵窒息。 他以死脱离了前一座囚笼,转头却陷入另一个更大的笼子里。仿佛他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挣脱悲苦的命运。 白禾在雕梁画栋的紫宸宫前自艾自怜,慢吞吞下了肩舆,被元红一路领进殿里,直接到了内殿寝房。 然后元红停了下来,守在门外的小太监低头躬身行礼,元红看也不看他们,对白禾说:“侍君请在此稍候,待我进去禀报一声。”说完他就转身跨过门槛,进了屋里。 大公公进门不通传,可见其与皇帝关系之亲厚,是真真正正可以直面天子,直达天听的人。 白禾微低着头,盯着地上高高的门口,隐没在袖口的手紧紧攥着拳。 如何快速领取灭九族罪责? 刺杀皇帝。 如果只是私逃皇宫,要是皇帝杀心不重,白家不一定会落罪判刑,但做刺客的亲族绝对死定了。 白禾心中憋着的那股火原本是差不多冷了的,这会儿却教侍寝一事重新点燃,并且熊熊燃烧,大有燎原之势。 他不在乎白家的九族是否无辜,他现在只想将自己无法摆脱命运的无能与无力迁怒、发泄到旁人身上。 白禾在深宫中长大,从来没有人好好教导他,反而耳濡目染皇宫之中最不堪的一面。他在强权面前软弱,骨子里却有着冷漠、残忍、叛逆。 不过他如此大胆的作恶的意图注定不会实现,他心中的恶意在刚刚升腾起时便被一泼凉水浇灭。 元红进屋不过几瞬就快步出来,笑着迎白禾进去。 白禾不管大公公的眼色,我行我素地慢吞吞走进去。白禾以前做皇帝,即使只是傀儡皇帝,满宫之中却没他不能正眼看的人,哪怕是手握实权的太后。 于是他一进门便抬眼去寻皇帝,想瞧瞧这个荒唐的涩鬼皇帝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 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皇帝穿着单薄的白色亵衣靠坐在床头,明黄色的帷幔规规整整束在半空,殿内没有伺候的宫人,角落里燃着灯烛,窗户半开,凉凉的夜风与天光一同透进来。 “白禾,过来。”皇帝对白禾招招手。 白禾却惊愣得停住步子。 皇帝只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可是这副五官组成的一张脸是差点印进白禾心里的。 坐在床上,被元红称呼皇上的人分明长得和陆烬轩一模一样! “你出去。”陆烬轩目光转向元红,眉梢一挑似意有所指道,“我不希望有人站在门外窥听。” 元红愣了下,眼里闪过诧异,随即应着是退出门外,并乖觉的带上了门,对门外的小太监说:“别站在门前,去前殿门外和侍卫站一起。” 小太监不敢问缘由,听话照办。元红困惑地瞥了瞥被他自己关上的门,扭头离开紫宸宫,回了自己住处,但他并没有睡下,而是坐着等内廷来禀报昨夜搜宫的结果。 紫宸宫中,陆烬轩确认了没有第三者会听见他们说话后站了起来,走向白禾说:“是我,陆烬轩。” 白禾神情不复冷淡,惊疑浮现于表面,他睁大眼睛盯着对面的男人。 白色的亵衣领口在走动间微微散开,露出内里崭新洁净的纱布。 白禾嘴唇翕动,却没有开口。 陆烬轩没有走到白禾面前,半道儿转向去墙边搬了张椅子,沉重的木椅在他手里跟没啥重量似的,单手便拎了起来。他将椅子搬到龙床旁边,“抱歉,我伤口有点疼,不能坐在椅子上和你谈话。来,白禾,坐下我们谈谈。” 白禾带着困惑和心中难以名状的怨愤开口:“谈什么?谈你骗我么……” 此时此刻,白禾是难过和羞愤的。 他误以为那句叩开他心扉的“我带你走”是一位帝君逗弄妃嫔之言。他为因此言而心动过的自己不甘。 “没有骗你。”陆烬轩摆好椅子,自己坐回龙床,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所谓的伤口疼。 白禾站在原地盯了他几秒,蓦地意识到,这人身上的伤口并不作伪,陆烬轩口里的“伤口疼”是真话。 这个男人的忍痛功夫极强。白禾也终于反应过来,陆烬轩屏退宫人,乃至刻意强调不许窥听之下,掩盖着一个惊天秘密。 白禾蹙起眉,不作踟蹰,一步一步走近这个秘密。 对方将一切明明白白展示在他眼前,他别无选择,便不能在此犹豫。 5、第 5 章 白禾终究是在陆烬轩摆放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是皇帝,你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不是吗?”陆烬轩摸摸自己短得扎手的短发,笑着说,“你们这里没人和我一样剃短发,衣服也和我的完全不同。再说你看过我身上的伤。对普通人而言,这个伤情不致命,但如果受伤的是皇帝,皇宫现在应该已经翻了天了。” 白禾沉默稍许,不由得指正:“宫里确实已翻了天。侍卫搜宫,多半是搜刺客。” 他意指陆烬轩是刺客,杀死皇帝之后再伪装成皇帝的模样。如此推测最大的问题在于,世上岂有容貌相同的人?若非孪生兄弟,陆烬轩凭什么坐在紫宸宫里,被大公公称作皇上? 是话本里说的易容之术? 白禾本人却是不信所谓易容术的,否则太后等人何必养着他这个真的先皇血脉?另择一亲信或干脆选自己的子嗣易容之后送入宫,假扮成他不是更好吗?毕竟傀儡再听话也是真龙天子,是有可能威胁到他们权势地位的。而假傀儡但凡不听话了,揭开他的易容,假傀儡便什么都不是了。 难道这里真有易容术? “不,他们找的是皇帝。”陆烬轩倾了倾身,倚靠在床头,神色比与白禾初见时放松了不少。不是他信任白禾,而是他已经确认白禾对他不具威胁性。“从其他人视角看,皇帝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是找皇帝。” 从逻辑上陆烬轩的说法十分合理,白禾却感到不可理解。 他细细觑视对方神色,大胆而直白地问:“皇帝在哪里?” 既然对方敢对他说出自己不是皇帝这样大胆的话,白禾不敢断定什么,但内心难免产生了一种倾向,他迫切想知道陆烬轩对待他的态度,究竟是对将死之人,还是别的什么。 陆烬轩敛了笑容,目光沉静,单从其表情神色竟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站起身,掀开床铺,单手抓住床橼用力一掀,厚重的床板就被抬了起来,露出棺材一样的底箱。 龙床不像侍君用的床,床体是落地的,没有可藏人的床底,可它也不是一块实心整木,而是中空的,揭开床板后,下面是一个箱子般的空间。 白禾下意识往其中一瞟,赫然看见一个与陆烬轩长得极像的人躺在其中。 白禾没有震惊得失态的站起来,在深宫之中见过不少阴暗腌臜事的他展露了自己十几年如一日做听话傀儡的涵养,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对方表明意思。 陆烬轩放下床板,顺手整理好床铺,重新坐下看着白禾说:“人不是我杀的。我见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初步验过,头部、胸口无明显外伤,脸部表情无异常,肤色发紫、发青,推测是心梗或别的原因猝死。死亡时间大约在……我们初次见面前一到三个小时。” 这段话里的东西白禾听不懂,他只听出了陆烬轩在试图解释自己与皇帝的死无关,皇帝是猝死的。 “我是什么人、来自哪里不方便透露,我出现在这里只是一个意外。”陆烬轩的眼神稍稍柔和,望向白禾时再一次露出了温和的真诚。“我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和你们皇帝长得相似……是个巧合。” 陆烬轩年纪轻轻已身居高位,在他眼里,白禾还是个孩子,一个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的弱者。 白禾那一番真情流露的示弱表演并非如其所想般无效,它确实打动了一位强势的上位者。 陆烬轩就像是在荒漠行走时,忽然发现路边趴着一只缺水且被晒晕了的小动物,明明他自己也没有水喝,却忍不住捡起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带着它一起去寻找水源。 于是陆烬轩返回了撞见那具与他长相相似的尸体的大屋子。尸体自然是没有被任何其他人看见过的,陆烬轩在发现它时就出于职业的警惕性将尸体藏了起来,之后才离开紫宸宫,然后在宫墙上与白禾相遇。否则侍卫搜宫直接就打着抓刺客的旗帜了。 “回到这我才知道,原来死的是皇帝。”陆烬轩笑了下,全然不见对皇帝之死的惊惧或怜悯,他说,“如果我是皇帝,你或许可以好好筹划一下未来?” 听得此话,白禾有种“果然如此”的震撼,他震撼于此人的极端胆大,在此之外则是深度的警惕。 被皇宫这般精美的囚笼囚禁十八年的白禾早就深刻领会到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如他由一个因为不得宠而被排除在储位争夺之外的皇子捡漏,一跃成为新君,结果却做了十四年傀儡皇帝。 他唯恐陆烬轩所言的未来是另一个“做傀儡”的未来。 受人摆布的人生有什么值得的?! 陆烬轩见白禾一脸不为所动,不由挑眉,笑容深了些,可但凡去细看就会发现他眼里始终没有任何笑意。“我的衣服不是留在你那里吗?上面的缺损和血迹都和我身上伤口吻合。在你到以前,他们让人来看过我的伤……好像是御医?你不信我,只要把衣服拿出来。” 陆烬轩调整了下坐姿,张扬地看着白禾:“就可以证明我不是皇帝。或者你现在就走出这扇门,喊人进来扒开床板,给他们看真皇帝的尸体。” 白禾悄悄捏紧了指尖,脑子里仿佛猛然被塞进了许多东西,他理不清思路,想不明白陆烬轩这番话究竟是反话还是什么。最后他只能捡起呈现在表面的信息发起询问:“你是故意将血衣留下!” 陆烬轩摇头,嗤笑:“我当时可不知道和我长得像的死人是皇帝。不用把我想得太坏,” 陆元帅一眼看穿了白禾强装镇定下的猜疑心思,恕他直言,白禾的心眼子在他们帝国内阁那群政客中的精英面前,约等于没有。 “你今年多大?”陆烬轩问。 全程被人掌握着谈话节奏的白禾只能被动回答:“方满十八。” 陆烬轩不太适应白禾半白半文的措辞,好在白禾说话不像政客一样爱绕圈子,使他能够在不精通这种语言的前提下依然能够准确提取信息。 “果然,刚成年啊……”陆烬轩叹了口气,看待白禾的眼神又见柔和了些,然而他依旧牢牢掌握着主动权,并真正向这个可怜巴巴瘫倒在荒漠上的小家伙发动了进攻。“我不是坏人,当然也没必要把我当好人。我不拿‘为你好’‘帮助你’这种话术骗你,坦诚一点,我们合作。” 嘴上说着“坦诚”的陆烬轩使用了另一种话术,用虚假的真诚去换取对方的诚意。倘若对方是一个资深政客,或是熟稔政府工作的文官,他会与陆烬轩心照不宣的相互“坦诚”。 白禾理智上不信陆烬轩的任何一个字,情感上却难免心生妄想。 万一呢? 假如呢? 白禾还小,且在深宫中关了一辈子,他自以为见识过全天下最厉害的一群人的权谋手段,也见过数万宫人们为了向上爬而残酷竞争的肮脏手段。他不知道,皇宫只是世界的冰山一角,人也非只有利欲熏心与汲汲营营。 他不解问:“什么是合作?” 陆烬轩的口音奇怪,用词更加古怪,有些内容白禾听不懂,有些则是白禾不懂。 陆烬轩误以为白禾问的是合作内容,直接点明道:“你帮助我维持皇帝的身份,我以皇帝的身份支持你。你可以对我提出要求,是想直接解除这桩你不愿意的婚姻,还是得到钱财,现在可以说说看。” 他以略显轻佻的语气表示白禾现在可以提出自己的条件。 一场尽掌主动权的谈判里,陆烬轩可以以轻松的视角审视对方摆出的筹码。他用这样的随意来掩盖这场所谓“合作”中,实际上对方手里握的筹码具有更重的价值。而陆烬轩放到桌面上的筹码实则是不对等的。 如果他的皇帝身份坐实,至少在皇宫之中,他要放一个人离开皇宫是极其轻易的事。 陆烬轩故意在话语中给出了具体选项,用解除婚姻和获得钱财的二选一式话术来扰乱白禾思维,试图引导他选择其中之一,最差也是在提要求时顺着这个思路只提出一项条件。 但陆烬轩其实并不打算过于苛待白禾,他原本是打算直接离开皇宫的。他是帝国的元帅、国防大臣,可没想过留在一颗陌生星球上的陌生国家做什么狗皇帝。只是侍卫大张旗鼓地搜宫给他逃离皇帝制造了阻碍,而他的伤势同时趋于恶化,再加上他确实想拉白禾一把。三个因素叠加,才令他转变了想法。 陆烬轩转变后的第一个计划是顶替与他外貌相似的人的身份,以一个正式身份潜伏下来养伤,同时可以暗中帮助白禾。谁想他准备顶替的人是皇帝? 陆烬轩虽然是第一次来到大启,完全不了解其国情,但皇帝他熟啊!他们帝国是君主立宪制,即使他对于两个国家的皇帝的理解有所差异,但不妨碍他意识到皇帝在皇宫之中拥有巨大的权利。 与此同时,这个身份在皇宫中权利地位越高,他假冒的风险和难度就越大。作为对大启国一无所知的人,陆烬轩需要一个聪明、听话、有诉求的本地人协助他瞒天过海。 此时的陆烬轩如何想得到,白禾根本不是本地人! 6、第 6 章 白禾没有从陆烬轩身上感受到恶意。 也许是因为陆烬轩的容貌英俊不凡,气质清正,使他看起来不像个坏人。反正比满朝文武那些虚伪的糟老头子顺眼多了。 然而理智不断提醒白禾,知人知面不知心。 就如与陆烬轩长相相似的狗皇帝,在殿试中相中本该平步青云的新科进士,强行让人入宫做玩物,何等荒、唐、荒、淫! 白禾没有从原白禾零碎的记忆中接收到皇帝的清晰形象,大约是原白禾过于不耻狗皇帝吧。是以白禾先前只隐隐觉得陆烬轩面熟,又想不通为何眼熟。 白禾的潜意识不受控制地按照陆烬轩说辞去设想未来。 倘使陆烬轩所言为实,并且两人坦诚合作,那么他是不是可以拥有另一种未来? 不必绝望地走向死亡;不必由生到死的被困在皇宫里;不必碌碌无为了此一生…… 白禾从未设想过不做傀儡的未来。 曾经的他在太后手底下,没有丝毫与他们争斗的资本。他的生母原是一名无依无靠的宫女,生他时难产死了。他没有母族外戚,他生在深宫没有同窗之友。他的帝师是与太后分权的权臣之一。 他无亲、无友、无师。是一具完美的血肉傀儡。 白禾没有原白禾的铮铮铁骨,在他彻底绝望,选择从摘星阁跳下以前,他麻木地有一日度一日。 未来? 在白禾死寂的心里,早就没有未来了。 陆烬轩颇显耐心的等待白禾思考答案。 只要白禾同意合作,陆烬轩不介意为他带来多少利益。例如解除与皇帝的婚姻和获取相应的财富做补偿,在陆烬轩看来都是白禾应得的。 即使陆烬轩用话术引导了白禾去做合适的选择,他本人却不怎么介意得到在此之外的答案。 “我不知道。”大概是烛光下的陆烬轩看起来是温和的,对未来茫然的白禾竟向一个居心叵测的陌生人吐露真情,“我本打算一死了之的。未来于我……渺茫无路。” 陆烬轩:“……” 有点没听懂。 不过没关系,他捕捉到了“死”这个字眼。结合白禾的神态语气,瞬时反应过来白禾原本绝望到打算自杀。 向来强势的帝国元帅顿时皱起眉来,看白禾就如看一个不懂事误入歧途的孩子。“你想自杀?” 白禾默认的低着头,指尖不安的在袖口扣弄。 陆烬轩仔细观察了会儿他的表情,忽而重重叹息。如果白禾是他手下的士兵,这会儿已经被他罚去做重力训练了。 年轻人会想太多,那是还不够忙不够累,要是空余时间被训练占满,再怎样刺头的士兵最后都会因为疲劳服帖得像被驯服的宠物。 “小白。”陆烬轩握住白禾手腕站起来,拉着他走到侧旁的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指着上面的字大大方方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不认识字。” 白禾:“!” 白禾脸上一扫沉郁,惊愕地抬头看向他,随即想到自己并不是启国人,生怕自己也是个“文盲”,连忙又低头去看书上的字。 好在他继承了原白禾的部分记忆,启国语言文字本又与他的国家的七八成相似,自有共通之处,他粗略一浏览,识句并无障碍。 暗中松口气的白禾重新看向陆烬轩。 与自己相比,陆烬轩的身量极高,二人站得近时他想直视对方就必须仰起脑袋。 陆烬轩对他回以笑容,眼睛里总算带了笑意。他用自己是文盲不识字来逗乐白禾,然后微微倾身,尽量平视着他说,“小白,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助。我想皇帝肯定不能是文盲吧,这么大个漏洞就算是我也很难掩盖。既然你我互相需要帮助,为什么不干脆帮助对方呢?” 白禾心里起了涟漪,却仍旧不肯轻易点头。 他不相信天上掉下的馅饼不需要付出沉重代价。他觉得陆烬轩口里的“互相帮助”是不对等的。 陆烬轩顶替掉皇帝身份,便是一国之君,启国皇帝既然能够强迫一名参加殿试的进士入宫做以色侍人,必然是握有实权的皇帝。那么陆烬轩就会拥有原来皇帝的权利。 而他顶替了原来的白禾,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个沦为后宫玩物的侍君,说难听的就叫男宠。何况是一个家世不显的后宫新人。 陆烬轩从他这里能得到多少帮助?除了帮他识字外。 曾经做过皇帝的白禾以不同的视角审视这场合作,得出的“不对等”竟与陆烬轩的看法截然相反。 陆烬轩认为白禾是吃亏的一方,白禾却觉得自己没法为陆烬轩提供多少助力,因而无法相信陆烬轩的话。 陆烬轩忍不住屈指敲了下白禾的脑壳:“真没遇到过你这样难说服的小朋友。你直说吧,到底是什么顾虑让你不肯答应我?” 白禾捂了捂脑袋,惊讶又委屈地瞪大眼瞧着陆烬轩,像只气鼓鼓的小动物。 陆烬轩反被他给逗乐了,将书拍到他手里,眼神却陡变得锐利如刀:“你不肯直说,那我来说。你根本没有选择,白禾。” 白禾捧着书懵了。 “你知道我不是真皇帝,还知道了如何揭穿我,但我目前决定留在皇宫养伤,所以……”他一手按住白禾肩头,锐利的目光从白禾细嫩的脖颈划过,“我不可能放任你活着走出去,除非你跟我合作。” 白禾顿觉毛骨悚然。 陆烬轩露出了掩盖在表面温和下的锋锐,犹如宝刀出鞘,锋寒无匹,恍惚间白禾感觉耳畔金戈铮铮,雪亮的刀锋如在眼前。 原来陆烬轩以皇帝的身份“召见”他,是为善后处理。 难怪陆烬轩一副不在乎留在他那里的血衣的口吻。只要证人死了,谁能证明那件衣服是谁的?寻芳宫里的小太监吗?区区小太监的一面之词,陆烬轩会处理他,自然也会将小太监灭口。 难怪陆烬轩从一开始就不在意富贵看见他们从窗户遛进屋里。 必死之人,何须在意? 白禾缓缓低垂下眼眸。 本不该意外的。 一个今日初见之陌生人,凭什么给予对方信任,授人以柄? 白禾是不信的。 天上或许掉馅饼,但它不会让白禾填饱肚子,却能生生砸死他。 “我本就打算死了,你威胁我无用。”白禾面无表情道。 “啧,难搞。”陆烬轩捂了下腹部,似是扯动伤口,造成剧痛,又似是在表达对于难以说服白禾的苦恼。“难怪别人说不怕谈判对象要求多,就怕对方没有诉求。既然你不肯配合,我也没办法强行捞你出去。那就算了。我再忍忍疼,现在就逃走。” 陆烬轩出于“顺便捞一把白禾”的想法改变主意留下,可惜没能与之谈妥。 杀死白禾并栽赃他为刺客,以作对于杀死白禾的解释对陆烬轩而言轻而易举。他也确实想过不让做错选择的白禾活着走出大殿。 “如果能活着,还是尽量活下去吧。”陆烬轩轻轻摸摸白禾的头,转身走向墙角里的衣柜,打算捞一件外套,再摸一点能在这个国家使用的财物再走。 杀人很容易,可陆烬轩实际上根本没有必须杀死白禾的理由。 白禾不接受,那就算了。反正他的伤口已经暂时得到了包扎,咬咬牙忍忍痛,趁着天没亮,他还有时间离开皇宫。 白禾怔怔看着他套上一件黑色锦袍,拿御医留下的纱布缠束袖口,撩起下摆,一副便于翻墙、打斗的打扮,心里莫名一慌。 陆烬轩利落地扎好衣服,走到窗前,伸手去推半合的窗。 “等等!”白禾慌了,脚步略显凌乱地跑到窗边,一把拉住陆烬轩衣服。 白禾不信提出坦诚合作的陆烬轩。 可眼前这人放弃了灭口。 心防甚重的白禾,对喂到嘴边的好处弃若敝履,却偏偏主动拉住了即将起航的陆烬轩的船。 他仍不知道该不该听信陆烬轩的话,他只是……他本就是死去了的人,无所谓现在再死一回。 白禾用这般说服自己,忽视掉内心中真正涌动的冲动。 陆烬轩转回身,认真审视白禾,“想好了?跟我合作,以后要听我的。有一点我必须申明,我不能在这里留太久,具体期限不能确定,但如果遇到合适时机,我一定会离开。我们的合作也有不能忽视的风险,期间我不会无限纵容你的行为和要求。你的行动需要向我报告,由我批准再行动,每天、最多三天一次汇总。” 白禾慢慢松开了手指,费力理解道:“是我不论做什么皆需听从你的意思么?” 那不还是受人摆布? 陆烬轩观察他表情,意识到他可能领会错了意思,为了后续合作的顺利进行,不得不拿出耐心解释:“我们要做的事相当于在刀尖走路,为了我们双方的安全,必须有降低风险的措施。首要的就是确立我们之间的指挥关系,以避免在我们出现意见分歧时因为谁也不服谁而犯错,然后暴露。这只是工作关系……你好像听不懂,那就换个说法。” 陆烬轩顺手关上窗,转头去拿与纱布一同留下的烈酒。“合作内容是你帮我假冒皇帝,我帮你实现愿望,以这为目标,一切可能影响它达成的决策应该由我来做。在这之外,我不干涉你。” 白禾听得懵懂,陆烬轩的措辞太奇怪了,他只能理解为日后陆烬轩为主,他为从。做了十几年傀儡的白禾心中自然抵触。 7、第 7 章 见白禾一直没回应,陆烬轩不再用语言说服,“医、御医给我包扎的时候我问他们,有没有高度数酒……就是烈酒,用来给创口消毒。他们就给找来了这些酒。包扎消耗了一部分,然后我要求留下剩余的,方便换药包扎时再用。” 用政客的手段来去对付一个没有诉求的人是不容易成功的,尤其是白禾在理智上具有极强的防备心,即使他目前答应了合作,有眼睛的人却都能看出他的抗拒和不信任。 这在一个对军情处有直属指挥权力、曾经亲自策划过针对敌国的间谍活动的元帅眼中看来,是不利于二人合作执行“顶替皇帝潜伏任务”的。 偏偏白禾表现出用自杀来反抗对婚姻和现状的不满的倾向。陆烬轩不清楚大启国情,就不能理解白禾——原本的白禾——为什么对于被迫嫁给皇帝只能消极对抗。 帝国的建立,是由于帝国人在他们原本的国家(联邦)遭到极端种族主义者的屠、杀,不得不出逃,然后建立的国家。于是为了团结内部,这群人选择了君主立宪制。他们的首领阿斯塔纳一世成为开国皇帝,自愿放弃行使统治权,组建内阁和议院。 也就是说帝国虽然是君主立宪制,但它不是一开始就有君主的国家,而是这个国家需要用君主来形成同一的精神符号以凝聚人心。所谓的君主立宪在实质上是假的,皇帝及其他皇室成员根本无权干预政治,甚至不被允许进入政府、军队工作。 这就导致了陆烬轩对皇帝这种身份的不以为然,乃至对大启皇权的误判。 至少直他始终不明白“嫁”给皇帝对于一个即将走入仕途的读书人是多么沉重的打击。更何况其中还有性别的问题。 在启国,男子雌伏他人总归是违背伦常、上不得台面的。哪怕王公贵族中男风兴盛,连皇帝都不避讳召侍君。 原白禾的绝望源于他对强权的无力。死不是消极抵抗,恰恰相反,这是他这样的普通人所能做到的最激烈的反抗。 白禾对于陆烬轩这番言行感到不明所以。接着他就看到陆烬轩重新掀开床板,并将皇帝的尸体搬了出来。 白禾脸色煞白地站在窗前,不自觉攥紧了手里一直忘了放下的书册,心中深深的疑惑,想象不到陆烬轩这是要做什么。 陆烬轩先是扒掉了尸体上一看就不易燃的佩饰,例如腰佩头冠,将它们扔在脚踏旁,再剪下一块衣料,拿到一旁灯火上头,边点燃边问:“他的衣服都是可燃的吗?” 皇帝的衣服无不是蚕丝棉布所纺,遇火即燃,火舌霎时燃着布料,散发出些微臭味。 白禾根据他点火烧布的行为理解了他的问题,忍着对尸体的恶心和惧怕着眼一扫,“应当都是。” 陆烬轩转头看眼白禾,笑着说:“害怕就别看,站到门口。” “嗯。”白禾小声回应,小步快走地去到门边站着。但他没有听话到“不看”,反而睁大眼去看陆烬轩的举动。 他看见陆烬轩将酒倾倒在皇帝尸体周围,浓烈的酒香顿时在殿内逸散,阵阵飘至门边,白禾猛然明白过来。 陆烬轩打算将尸体烧毁! 烈酒易点燃,白禾曾见过御医点酒烫针。 即是说,陆烬轩在御医为他包扎时特意问了烈酒,说是用来清洗伤口,实际却是为了这会儿点火。 陆烬轩只将酒倒在尸体旁边,然后向床铺被褥、床顶帷幔及殿内悬挂的绸布丝织物等易燃物上浸了些,把他特意要求御医留下的纱布扎束成长条浸润在剩下的酒液中,以作引燃物。 这里的烈酒碍于工艺问题,酒精浓度必然不会太高,陆烬轩本也没指望酒精火焰的温度去烧毁一具尸体。他要的只是它易燃的特性,能够帮助他们在短时间内使屋内多处起火,使“这把火”烧得更旺盛些。 陆烬轩真正看中的助燃剂是灯烛油——大殿里点的是油灯。 皇帝的寝殿宽敞华美,若要点亮整个空间,所需灯烛不少,此前陆烬轩在这里接受御医包扎处理伤口,必然是需要足够亮堂的环境的,宫人细心地给所有灯盏添了一遍灯油。 陆烬轩一盏接一盏将灯油全部倾倒在尸体的脸、手和衣服上,怕它一会儿烧得不够好,甚至将尸体翻过来给背面也倒上了。 “油少了点,所以我特意要了酒。”陆烬轩对这样的毁尸方法不太满意。 但凡一会儿尸体表明烧得不够焦,别人就有可能辨认出他的真正身份,那么他们两人就危险了。 可目前条件不充足,他只能选择火烧的方法。 白禾此时看向陆烬轩的目光里带上了惊惧。 这是他初次窥见陆烬轩的心机之深。 这个男人在包扎伤口时便谋划到了毁尸的一步,并通过处理伤势获取了之后放火毁尸需要的物什。更可怕的是,陆烬轩善于利用手边已有的条件去达成目的。 白禾不懂物理,不知道助燃剂、起火点,但他能从陆烬轩的举动里理解酒与灯油的关键性,进而察觉陆烬轩的心机。 陆烬轩安排完助燃剂,又去床尾墙壁取下悬挂的一柄剑。 能展示在皇帝寝宫中的剑自然是君王剑,是九五之尊的一种象征之物,这把剑堪堪出鞘,便见寒光凛凛,锋芒毕露,不负其君王剑的盛名。陆烬轩单手就可稳稳握住剑,他先是用浸了酒的纱布擦拭剑身,再在灯烛上炙烤点燃残留的酒液,紧接着手腕一转,左手拿剑,右手握住剑刃割破指掌,顿时血流如注。 “你!”白禾惊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你想假装遇刺,他……”他指着尸体说,“是刺客。” “对。”弄伤自己的陆烬轩眉头都没皱一下,随后用受伤的右手握住剑柄,来到尸体前割破其颈侧。 白禾明白了陆烬轩的思路,便顺着这条路去考虑,见状问:“不需给刺客多留几个伤吗?” 陆烬轩回头看他,挑眉说:“不错,你很有潜力。” 说着他抬起脚,在尸体胸部重重踩下,s级体质的陆烬轩一脚就踩断了尸体好几根肋骨。 死亡好几个小时的尸体不会流血,伤口不会收缩,没有生活反应,尽管陆烬轩还不知道这里的刑侦技术在什么水平,他解释说,“火会破坏尸体表明大部分痕迹,如果烧得够焦,烧伤会掩盖体表伤。没必要弄太多外伤。割断他颈动脉是以防万一,万一烧得不够充分,那里就是致命伤。打断他肋骨也是。骨折比较容易验出来。” 白禾没有从陆烬轩的话里学习反侦察技术,他只体味到此人之可怕。 这是一个对尸体十分了解的人。 正经人能懂这些?! 陆烬轩瞥了眼窗户透进来的微亮的光线,对白禾说:“从现在开始,不要动不要说话,装成害怕到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配合我。” 白禾原如死水一样的心悬了起来,他感觉胸腔里砰砰跳动的心头像是揣了只兔子。他轻轻点头,全神贯注着,看陆烬轩打碎盛酒的容器,推倒没了灯油而熄灯的灯架,用剩余的燃着的灯火点燃引火布条,浸润烈酒的棉纱顷刻燃起火焰,火舌顺着棉条舔着了倾洒在尸体周围的酒液。下一瞬,浇了灯油的尸体表明燃起烈焰。 房子里空气温度迅速攀升,陆烬轩拎着剑大步跑向白禾,弯腰一捞便把人横抱起来,之后抬脚踹开殿门,带着他跑出大殿。 恰在此时,旭日东升,黎明到来。 破晓的晖光穿透幽暗天幕,洒落大地,也落在陆烬轩的脸上。 窝在他怀中的白禾仰起头,看见了这个初识的陌生人沐浴在温暖的晨光下,却锋芒无匹的模样。 感受到白禾的目光,陆烬轩微微低头,垂眼回视他,锐利的目光中无意地透出微不可查的温柔:“别怕。” 一句声量极轻的安抚,宛如此刻破晓之光,在一瞬间照进白禾心田。 然而不等白禾意识到这一瞬的触动,陆烬轩已收回目光,抱着人奔向前殿。侍卫和宫人皆守在紫宸宫的大门外,需穿过前殿才是紫宸宫门。陆烬轩刻意加重的脚步声终于惊动了宫门外的人。 值守太监赶忙钻进前殿查看,结果打眼就瞧见皇上抱着侍君,手里抓着剑衣衫染血,当场吓得魂都没了,嘶声大喊:“护驾啊!来人护驾!!” 侍卫应声而入,佩刀出鞘,气势汹汹。 陆烬轩则在前殿的后门前停步,弯腰放下白禾,扔掉手里的剑,锐利的目光扫过急着救驾的几个侍卫,语气强势道:“刺客在里面,已经死了。” 举着刀的侍卫们登时愣了,一脸拔刀四顾心茫然的懵然。 8、第 8 章 白禾与陆烬轩两个大活人站在殿门口,其中一个还是皇帝,谁敢绕过他们去内殿查看?而以紫宸宫的格局,从大门外到内只有穿过前殿一条路。 陆烬轩故意堵门,为毁尸的火焰燃烧拖延时间。 “血、血……皇上,我去叫御医!”小太监们都快吓哭了,流着泪连滚带爬往外跑。 他们哭的不是皇帝,是自己。 在值守时皇帝遇刺且受了伤,他们是要人头落地的。而这一夜之间,皇帝已遇刺两回,也伤了两回。前一拨值守的太监已经拉进内廷慎刑司等候发落了。 “叫负责搜宫的人来见我。”陆烬轩用命令的口吻对侍卫说。 白禾低着头,听话地装作受惊的样子,牵着陆烬轩袖子,依赖在他身边,全程不吭声无有大动作。 陆烬轩用没受伤的左手反手牵住白禾,以表现“皇帝和皇帝他老婆”的身份关系。 此时的白禾低着脑袋,其实在思考一个问题。 陆烬轩那一头不过寸长的短发是怎样让宫里人不怀疑他的? 侍卫们互相对视一眼,纷纷归刀入鞘,职衔最高的一人站出来抱拳一礼,说道:“回皇上,不知皇上问的是内廷还是侍卫司?” 陆烬轩:“……” 陆烬轩轻捏白禾的手。 白禾:“?” 白禾茫然看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没能立刻得到帮助的陆烬轩只好回答侍卫:“都是。” 侍卫觉得皇上的措辞有些古怪,但没有多想,俯首应是,回头手指点了两个侍卫,眼神示意他们分别去侍卫司与内廷传达上意。 到这会儿白禾才恍然,陆烬轩恐怕是不懂内廷、侍卫司的职司权责,拿不准应当召见谁。 不清楚不要紧,如果是搜宫的事,将这两方都叫来问话是妥当的。 陆烬轩继续问留下的侍卫:“你们守在门外有什么发现?” 侍卫们立时汗流浃背。他们是殿前营的侍卫,专司守卫皇帝寝宫和外廷诸宫,是可直面天颜的。夜里搜宫也从殿前营调用了不少人手。这几名侍卫不是第一天在御前当差了,对真皇帝还算熟悉。真正的皇帝喜怒无常,苛责宫人,侍卫名义上是臣子,皇帝倒是没怎么轻易发落,但他们见惯了皇帝是如何对待宫里其他人的。 此时听陆烬轩如此问话,他们自然以为这是问责发落的前兆。 皇帝遇刺,身受重伤,并且是两回。守在宫门外的侍卫却全程一无所觉。无论如何,他们几个是不会有好下场了。 几个侍卫吓得当场跪下,直呼:“请皇上恕罪!” 冷汗从他们额上淌下。 从来没被人跪过的陆烬轩:“?” 陆烬轩本是故意问话吸引侍卫注意,使他们没空去寝殿查看,避免过早发现里面失火了。他不知道这里的人对皇权的恐惧。 他只好向自己的合作伙伴求助,偏头看向白禾,并再次捏了捏对方手。 白禾这回反应过来了,明白陆烬轩是不懂作为皇帝该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况。他好巧不巧当过皇帝,应付这种场面十分熟练。 “皇上。”白禾轻拽陆烬轩袖摆,仰脸软声说,“饶了他们罢。” 陆烬轩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肯定之意,于是笑着说,“听小白的。”然后转脸对侍卫道,“站起来!” 陆烬轩不喜欢看人下跪。让人跪着受枪杀或砍头是某些穷凶极恶的犯罪组织处决人的习惯,要么带着宗教意义,要么是对人的侮辱。 “谢皇上,谢侍君。”侍卫谢恩后才起身,然后就安静杵在那儿,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皇帝突然想到他们,收回这一句“免死金牌”般的话。 气氛一时尴尬,陆烬轩见状就不再故意和他们说话拉扯注意力,转而跟白禾“聊起来”。“刺客有没有弄伤你?” 白禾不知道该答是或否,努力仰着头去读陆烬轩眼神。 陆烬轩的手指悄悄敲了一下他手背。 白禾不解其意,试着回答:“多谢皇上关心,我、臣……”白禾卡壳了下,犹疑男宠该如何对皇帝自称。 “幸得皇上回护,未有伤到。” 陆烬轩目光扫过白禾垂下的那只手里攥着的东西,辨认出那是他随手拿的那本书,索性帮他打补丁道:“叫你拿东西防身,怎么就抓了本书?” 白禾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在不自觉间一直将那本书册攥在手里,甚至带了出来。“我……” “那就给你拿着吧。”陆烬轩轻描淡写处理了白禾在紧张之下露的破绽,转而说,“我的血沾到你身上了。” 白禾一怔,随即脸色一变,搀住陆烬轩往一旁的桌椅边扶,同时大喊:“去催御医!不,你们几个去将御医带来,抬也好,扛也好,要快!!” 侍卫们互一对视,打算再分出几个人去办。 白禾却急促大斥:“愣着做什么?!你们全都去!” 侍卫们仍然不动。区区一个新入宫的小侍君,如何唤得动宫中侍卫? 陆烬轩面露虚弱之色,被白禾搀扶着坐下,不断淌血的右手横放在腿上,左手揉着额头半垂眼沉声说:“没听见命令吗?” 侍卫们心里一慌,几人同时应话,领命而去。 侍卫不敢留皇帝一人在此,可皇上又以反问的口吻肯定了侍君的话为命令,他们不能不遵守皇命。好在他们刚出紫宸宫没几米就瞧见了火急火燎往这赶的元红大公公。 “元总管!皇上命我们去接御医,将我们几个全派了出来,眼下殿里只有皇上和那新侍君。”侍卫急切地与元红说。 元红眉头一皱,不好对侍卫司的人语气太重,只说:“既是皇上的命令,咱们这些御前当差的,照办便是。” 几个侍卫要的就是大公公这句话,要是他们不在期间皇帝出了事,他们也好推卸责任。 侍卫一拱手就跑了。元红深吸口气,继续向紫宸宫里跑。 前殿中,侍卫一走陆烬轩脸上的虚弱之色就消失了,他对白禾表示赞扬:“你配合得很好。正常人受伤失血到我这个程度差不多要昏迷了,接下来我会装昏。你想回你住处还是留下陪我?” 白禾听在耳里,听到的意思是:他们二人往后要假扮的关系是亲厚还是疏离。 皇帝当着他的面昏迷,身为侍君的他不留在床前照料,反而自顾自回寻芳宫,宫里的人该如何看他? 他与陆烬轩合作,往后必时常接触方可交流。 也就是说,他根本没得选。 白禾正要回答,大公公就冲进了殿里。 “皇上!”元红身后还跟着一个之前跑出去的值守太监。原来小太监不全都去请御医了,其中一人是去通知元红的。 “皇上您这伤……”大公公红了眼,忍不住泪水,隔着好几步远就跪下来,跪行到陆烬轩跟前,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这究竟是怎么了,怎地一连进了两拨刺客,竟将皇上伤至此!该死的刺客……皇上该多疼啊!御医……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到!” 他说着转身看向跟着他的小太监。 “去、去请了,奴婢们第一时刻就去请御医了。只是太医署距紫宸宫的距离……御医们年岁又大,怕是腿脚不利索……”小太监吓得满头大汗,却本能的为他们这批值守太监开脱。 像他们这般的小太监,若是当值期间出事,其中一人获罪,其他人只会一同落罪。可谓一损俱损。 白禾快速瞥了下声情并茂的大公公,慢慢蹲下跪坐在陆烬轩脚边,抓住他没受伤的左手贴在自己脸上,回想着他被困于皇宫的压抑一生,愣是也给挤出几滴眼泪,漂亮的眼睛红通通的像红眼小白兔。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都“心疼”皇帝心疼哭了,他这个刚与皇帝同生死共患难的宠妃可不能输。 “皇上和臣说说话,可别睡过去。”白禾轻柔地说。 虽然他不懂为什么受伤的人不能睡,反正话本里都这么写。 陆烬轩第二次看见白禾的眼泪。 与之前的灯下落泪不同,这一回他是为他“哭”。 明知是演出来的,陆烬轩心里却不由得为之一软。 “别怕。”陆烬轩主动摸摸白禾脸颊,指尖轻轻抹掉他的眼泪,“皮外伤而言,我不会有事。” “嗯……”白禾依偎在陆烬轩腿边。这一番互动,这一段对话,自此奠定“皇帝”与“白侍君”的关系,也正式开启了白禾在大启皇宫的传奇。 9、第 9 章 “走水啦!紫宸宫走水啦!!!” 紫宸殿内殿的一把火终于演变为大火,黑烟袅袅升腾于寝宫上空,火光与日出的暖光一同照亮了大启的皇宫。 闹腾了大半个晚上的皇宫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宫人着急忙慌护拥着皇帝转移到别的宫殿,白禾始终相伴左右。大公公虽是内廷总管及司礼监掌印,怎么算也管不到皇帝后宫的人,只好由着他伴驾。 本打算装作失血昏迷的陆元帅从白禾的眼泪里读出了他的惊惧,不得已转变计划,等到侍卫将御医抬来,立即就问御医:“给我止疼。” 被人高马大的侍卫扛着跑了一路的御医脚刚落地一会儿,人还晕着呢就听皇上这么句话,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在皇帝所躺的榻前跪下,诚惶诚恐说:“回皇上,可祛痛止疼之药伤身害体,皇上龙体金贵,不可用啊!” 浑身都疼的陆烬轩:“?” 坐在矮凳上陪着陆烬轩的白禾猛然扭头,抄起榻旁茶案上一只瓷杯便砸向御医身旁地面,发怒道:“你也知皇上龙体金贵,眼下皇上身上多处有伤,疼得眼都合不了,御医不用药,是要皇上生生熬着,索性痛死吗?!来人!将他御医拖下去,换个忠心的来。” 白禾骤然发难于御医,只想先止个疼的陆烬轩都惊了,更遑论在场其他人。 御医当即叩首告罪:“臣该死!但臣对皇上之忠心日月可表!只是那药实在凶险,臣是万不敢用在皇上身上啊!” 花甲之年的老御医当场就哭了,泪眼婆娑地表衷心,劝诫皇帝不可执意用药。 御医说的祛痛止疼药元红亦有所知,赶忙跪下来说:“皇上,侍君,方太医说的药奴婢也有耳闻。在宫外头,人们叫它雪花散,十分金贵,只有大药房里才有得卖,听说一钱就能卖上十两银子。” 御医立即解释:“雪花散确有祛痛止疼之功,也可止咳治泻,但若常服用,便会阳虚阴亏,且使人念念不忘、欲罢不能。此药、此种药是不可入皇宫的,大启祖制有明言,太医署禁用一切含毒性之药材,臣等开方只得以替代之物入药!” 白禾没听说过雪花散,在他的国家并无此物。他见御医、大公公双双跪地劝谏,不由看向陆烬轩。 他方才佯怒摔杯,是出于他和陆烬轩都不清楚宫里的势力派系,他替陆烬轩立威,实为借机试探。 御医仍在据理力争:“皇上!皇上,太医署以为此物颇似史书上记载的五石散,前朝毁五石散丹方,禁止坊间售卖吸食,百年方使销声匿迹。若非雪花散确有治咳疾之效,太医署本也要上疏朝廷请查禁此药的!” 陆烬轩颇感无语,揉揉太阳穴说:“少量给药,阻断痛感就行了。我现在疼得晕都晕不过去,你们真想活生生疼死我啊?” 陆烬轩又不是变态,喜欢感受疼痛。之前忙着跑路,只能忍耐。现在他都是“皇帝”了,连止疼药都不能拥有吗? 他们说的伤身害体,听描述大概指的是成、瘾。星际时代的止疼药分两大类,一类是非甾体抗炎药,一类是精神类药品。前者不成瘾,雪花散极可能属于后者。 以止疼为目的,适量给药,仅达到阻断疼痛感就不再给药,自然是不会轻易上、瘾的。否则它们就不会被称为药了。 即便是陆烬轩这样体质极好的人,疼痛不止,也是有死亡风险的。 白禾配合地说:“皇上已这般说了,还不照做?!”他表现出了一名宠妃的颐指气使,像个娇纵跋扈、脑袋空空的美人。 御医低着头不回话,更不敢动。 御医今日是可以听话照做,但日后皇帝身体出了任何问题,没人会说药是皇上自己要吃的,别人只会拿他问罪,拿他的九族开刀! 他宁可今天抗旨!死他一人总好过死九族。何况他有理有据,皇上不便以此为由杀他。 “皇上,请三思啊!”元红也说。 陆烬轩用力抵着自己太阳穴,猜到了两人再三劝阻背后的原因。他按住白禾手背,对他们说:“开药吧。小白,你给他们作个证,我用药后不管出了什么状况都跟他们无关,不需要任何人为此负责。” 元红猛地抬起头,眼里的震惊无处可藏。 方太医没大公公那般敏锐的政治嗅觉,只是悄悄扭头看眼元红,大大松了口气,心怀感慰,“皇上圣明。” 元红瞟一眼蹙眉点头的白禾,在心里将这位白侍君在御前的地位再往上提了提,然后附和:“皇上圣明!” 雪花散需得从宫外药店现购,陆烬轩等了大半个小时才等到一个扎得严严实实的黄纸包。 方太医颤着手,小心翼翼在御前打开那小小的纸包,露出其中包裹的一小撮白色粉末,其色如盐,却比盐贵得多。 “撮尔一点贵如金。这雪花散瞧着像盐粉,难怪叫雪花散。”元红感叹完,从颤颤巍巍好似捧不稳药的御医手上取走纸包,双手捧着呈递给白禾。“侍君。” 白禾伸出手刚要接过,便被一只手挡住。 陆烬轩忍痛忍到此时,大概快到极限了,后背衣物已被冷汗浸湿,甚至打起了寒颤。但他没有让白禾经手。 他从榻上坐起,“小白,去帮我倒杯水。” 白禾稍作迟疑,乖巧地离开榻边去倒茶水。 剧烈的疼痛会蚕食人的思维理智,尽管此时此刻陆烬轩迫不及待脱离这样的痛苦,但他艰难维持住了一位战功赫赫的元帅的警觉性。陆元帅沉冷且锐利的视线落在元红脸上,轻声一笑。 元红悚然一惊,背上淌出冷汗,赶忙低下头。 陆烬轩不咸不淡说:“小白又不是御医,给他做什么?” 捧着药的大公公深深伏低身子。 陆烬轩不喜欢见人跪,这会儿却看着左边跪一个御医,右边跪一个大公公而不做声。 白禾倒了茶水回到榻前,将温热的茶杯的捧在手里,托举着候在一边。他见大公公做出如同犯错请罪的姿态,遂感到疑惑。 陆烬轩从他手里接拿走杯子自己端着。气氛在沉默中凝滞几秒,殿内众人均积累了不小的心理压力后,陆烬轩才开口,“别跪了,都起来。” “谢皇上。”御医不知道这压力是给大公公的,还以为是为了用药的事,听皇帝赐起连忙自个儿爬来。 元红的心情却极其复杂,乃至震撼。他慢慢抬起头觑视天颜,想读取、揣摩上意。 他想不通,皇上是突然变得洞若观火,还是仅仅同过去一样喜怒无常罢了。 “小白给你们作证,保证你们不用担责。谁来给他保证?”陆烬轩盯着元红说,“这个药……不要让他经手。” 元红倏地低下头,心惊肉跳道:“是!奴婢谨遵圣意。” 方太医眼观鼻鼻观心,虽然不懂方才短短一瞬,皇上与大公公之间有何一番交锋,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皇上对侍君的回护之意。 没想到啊,新来的侍君竟一入宫就得圣眷如此。往后的后宫里只怕又要起一场大风雨。 陆烬轩这样说话,几乎是点明了。白禾怔怔地蜷起手指,明白了他的用心。 在场的人谁都不愿意背负给皇帝用雪花散的责任。御医拿着药包时手都在颤抖。大公公取了过来,转手却呈递给白禾。 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一诺千金。方太医和元红两人不会因此落罪,这座宫殿里其他人可没有“免死金牌”,哪怕是帝王宠妃。雪花散只要在白禾手里过了一道,他就逃不掉“劝谏不力”的罪责。 皇宫里,因着各种各样罪名消失的人数不胜数。后宫里的妃嫔看似是主子,可白家家世不显,白禾在宫中孤身一人,毫无靠山,如果陆烬轩死了,没人能庇护他。数不清的蚊蝇会将皇帝出事的责任怪到他头上。 白禾阴冷的目光落到元红身上。 在皇宫中生存,果然不能相信任何人,一个极其细微的举动都有可能陷自身于万劫不复。 白禾此时看大公公,觉得对方面目可憎,心思深沉,恨不得其死。 反倒是陆烬轩不这样觉得。他不认为一个不粘锅会想不开去陷害明显很受宠的皇后——陆烬轩不理解侍君的意思,他以为白禾是嫁给了皇帝,是皇帝的合法的伴侣,那么按帝国的说法,白禾就是皇后。 不愿意背锅的人怎么会主动“犯法”给自己找锅背呢?大公公当然不是故意的,将物件递给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不过是宫中惯例。假如白禾不在场,陆烬轩又没有表现出对其的宠爱,那元红就是这里与皇帝最亲近的人,他拿了药就会自己候在榻前,由他亲自伺候。而不会转交给白禾。 元红入宫三四十年,伺候当今皇帝业已二十余年,向来按如此规矩行事。哪知道今天出了这么一出。他也是在陆烬轩支开白禾,盯着他笑时才惊觉自己做得不妥。 以至他没有辩解,顺服地接受训斥。 好在陆烬轩心胸并不狭窄,他把话点明,不是为了得罪人,而是向看起来在皇宫里颇有权势地位的元红展示自己的“实力”。 他和白禾要在这里生存,必须掌握自己的势力。如果白禾是个不错的人,未来他离开时还可以将这股势力赠予白禾,让对方再受到逼迫时有力量去反抗。 陆烬轩揉了揉额头:“御医,这药该怎么用?” 方太医抹着汗说:“臣、臣去写方,送回太医署制成汤药。” 陆烬轩颔首:“如果药效好,我大概不需要再用了,到时就按原本的规定处理它。” “臣遵旨。” 10、第 10 章 御医给陆烬轩重新包扎了外伤,服药之后陆烬轩就称需要休息,不想受人打扰。于是大公公领着众人退出宫殿,留白禾一人在殿内。 一出了殿门,元红就吩咐如若侍卫司都指挥使来御前回话,请人先到侧殿等候,不要打扰皇上休息。并让小太监去司礼监传话给秉笔太监。 “叫邓义去政和殿通知百官,就说夜里紫宸宫走水,皇上受惊致使龙体欠安,今日早朝取消,内阁议事也不去了。内阁票拟直接送到司礼监等待批红。” “是。” 殿内,白禾待人都出去后瞟眼敞着的殿门,趴到榻边轻声问:“你吃那药……真的成么?不怕其毒?你的头发分明是极大的破绽,还有口音……” 因药物起效而昏昏欲睡的陆烬轩撑开眼皮,“有风险,可是我疼呀小白。” 陆烬轩的精神肉眼可见萎靡下来,一直忍耐痛苦宛若毫发无伤的人终于露出了伤患应有的疲态,“你也看到他们阻拦和慎重……知道为什么御医和、那个胖胖的,看着挺慈祥,穿红衣服的是什么人?” “寻芳宫的小太监称元总管,应是内廷总管。” “太监是什么?”陆烬轩揉着额头说,“算了,先不管这个,总管看着是个大官,皇帝身边的侍官在皇宫里权力不小吧,你说他为什么给御医帮腔?” 回答这个对白禾不难,他说:“他们担心皇帝吃错药,但凡出个好歹他们恐怕得诛九族。” “诛九族又是什么……等我醒了再告诉我。他们的反应明显是不想担责任,所以当他们知道自己不用背锅时马上就松口。”陆烬轩半阖起眼嗤笑一声,“权利阶层的人就是这样,利益他们要吃,责任他们不负。” 白禾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浓浓的嘲讽,他不懂陆烬轩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产生这些想法,却觉后半句话所描述的人他似乎见过。 以前他如一具傀偶坐在朝会的金銮殿里冰冷的龙椅上时,时常看着陛下百官为一件事相互推诿,唇枪舌战。 那些人就如陆烬轩口中的“权利阶层”,是好处他们要争夺,若是问罪他们便踢皮球一样拼命往别人脑袋上搋。 “口头上的约定难以引证,随时能推翻。事实上他们没有彻底脱离责任,除非他们没有敌人。他们表明松口,心里不可能完全放心。药大概没问题,至少不会让我一吃就死。”陆烬轩叹了口气,“他们比你更不希望我有事。” 白禾心惊地偏开目光,他的心思仿佛被陆烬轩看穿。 他难以想象这个男人凭什么浑身是伤的躺在榻上,却非虚弱的猛兽,而是一只打盹的老虎。 他不想陆烬轩出事吗? 没错,他不在乎。 陆烬轩会否暴露而牵连于他,从结果而言无非一死。白禾恰恰不怕这点。至少他以为自己不怕,他自以为他心已死,时刻在忽视内心深处涌出的、对不必受人摆布的未来之向往与渴望,忽视由陆烬轩带来的细弱希望。 “头发和口音……”陆烬轩低声缓慢地说,“头发问题推到刺客头上,我说是打斗中弄断的,弄得不太体面,所以我自己拿剪刀修了修。口音……我连和皇帝的声音像不像都没把握。” 他的尾音很轻,足可见其精力确已不济。 白禾捏住他的袖子,仔细回想后说:“你声音与狗皇帝一样。皇帝说官话,同我一样的口音。这也好搪塞,就说是不知听哪个宫人的口音特别,心生兴趣便学了学,只是学得不像。但要尽快改口官话口音,否则日久定引人怀疑。” 陆烬轩用气音回:“嗯。” “陆、皇上。”白禾磕磕巴巴先改了口,扯扯陆烬轩的袖子,让他打起点精神继续听,“皇上当众应称妃子爱妃,或是直呼妃位封号,如德妃、容妃这些。对皇后则称皇后。私下里才可以唤爱称……譬如唤我小白。” 陆烬轩闭着眼问:“我不能当众叫你小白吗?” 白禾的国家列位先帝皆无男宠,他其实不懂皇帝应该如何称呼男妃。转而一想,陆烬轩唤他姓氏总比叫“爱妃”好听,只好说:“可以。你不要自称我,皇帝有御用字,狗皇帝是自称‘朕’。偶尔说一说别的字眼便罢了,不可一直乱用。” “朕?”陆烬轩模仿他的发音。 “朕。” “嗯。” “称呼大臣要用爱卿,示意亲近之臣,称呼百官用众卿。单独点一个大臣可直接说他官职,如户部尚书、吏部侍郎。对宫人不必用什么称呼,如元总管那样的大公公,皇上只需直呼其名。” 白禾继续说了一些,一直不见陆烬轩回应,他慢慢停了下来,怔然望着陆烬轩。 他想,他见到了猛虎酣睡的样子。 雪花散名声大,药效果然好,几乎是立竿见影的阻断了陆烬轩的痛感,使他能够合眼好好休息。他一觉从清晨睡到了午后,将近七小时的睡眠使他恢复了不少精力。 一睁眼就看见白禾趴在榻边,侧脸枕着手臂睡着了。 陆烬轩按压眉心、太阳穴,理了理思绪,然后低声喊醒白禾。“小白。” 白禾一下子惊醒,赶紧爬起来。 “来,继续我睡前的话题。”陆烬轩让白禾坐到榻上,两人挨在一起小声说话。 白禾不知道的是,其实他们不用小声说话防偷听。陆烬轩来自星际帝国,那里的人类之中少部分人激发了精神力,例如陆元帅就拥有s级精神力。他在他们周围建立起了精神力屏障,隔绝内部声音以防被人窥听。 陆烬轩隐瞒白禾此事,他口口声声的“坦诚”就是话术,并且他手里藏着的底牌可不止精神力这一张。 陆烬轩坐起身的动作间领口散开了,白禾的目光不自觉粘到他胸口上去,这一回他看清了陆烬轩的脖子上挂着的坠子是什么模样。 陆烬轩戴了一根项链,坠子是只小球。 “条件不足,从一开始我就没把握能顶替皇帝身份。”陆烬轩一开口就是一道雷。 劈得白禾深深蹙眉:“你既无把握,还绑我上你的船?又何必说什么合作。” 白禾年纪尚轻,不能和老狐狸比心眼子,更论不上沉稳。他将情绪表露在外,向陆烬轩表达抱怨。 偏偏陆烬轩就吃这一套,觉得向他抱怨的白禾比他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可爱。笑着说:“为了捞某个小朋友,我只能赌一把啊。既然最初皇帝身边人都没拆穿,这表明……” 他停了停,引得白禾迫切望着他等待下文。 “那个元总管是聪明人,连你都一眼看出的破绽,你觉得他不会怀疑我吗?” 白禾不满他的句式。 什么叫连他都看得出? 他很笨吗! 白禾莫名被勾出了小脾气。 故意逗人的陆烬轩满意于白禾的小表情,眼中的笑意一闪即逝,随后说:“这表明,他们需要皇帝。这个皇帝可以遇刺受伤,但不能消失。” “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护卫皇宫的侍卫必得死一大片,尤其元总管这些离得越近的,只怕要诛九族。”白禾最是清楚宫中的问罪牵连之惯例,他立刻就领悟到了。 陆烬轩粗糙的伪装并非是真的瞒过了御前这些最熟悉皇帝的人,而是这群人压根不敢产生怀疑。 若眼前皇帝是假的,那真正的皇帝呢? 真皇帝失踪,不论人死没死,御前当差的所有人均难逃罪责。 所以他们不会怀疑,甚至会自己在心中将陆烬轩露出的破绽圆起来。例如陆烬轩的头发问题推脱给遇刺就蒙混了过去。大公公甚至当场命人去寻假发来,用以为皇上遮掩这不得体之处。 “那就更不必要我相助了。他们本也不会怀疑你。”白禾道。 “可皇帝活着,不是所有人的利益。”陆烬轩冷静的口吻说着政治的残酷,“服务于皇帝、皇室的人的利益捆绑在皇帝身上,所以他们比任何人更不想皇帝出问题。皇帝不止是皇帝这个人本身,他对他们的利益集团来说更是一个象征。他们之外的势力就不一定也希望皇帝平安无事了。” “你是说朝廷大臣?”白禾脱口道,“权臣总想着架空皇帝,自己独揽大权。若是他们发现皇帝是假冒的……” 他意识到了假冒皇帝的风险实质上不在宫里,而在朝堂。 眼看着太后与权臣斗了十多年的白禾对满朝文武同样没多少好感。他从晦暗的命运中走来,观谁都不像好人,待谁都疏离戒备。 唯独对陆烬轩产生了一丝动摇。 “大臣?对了,给我讲讲你们国家的制度。你们有皇帝,是不是君主立宪?皇帝权利有多少,大臣和这个……朝廷的权责划分情况。说主要的。” 白禾顿时手心冒汗。 他一个昨日才来启国的幽魂,如何回答?他唯有反问:“君主立宪是何意?” 陆烬轩不意外白禾不懂,“一种制度。具体的以后有空给你说,以我们现在的情况举例,那就是我不治理国家,而把权利分给其他人。比如由内阁制定政策,议院审议法案。” 内阁? 白禾脑中闪过原白禾的记忆,似乎有内阁一词。他听完陆烬轩的解释,说道:“听起来是圣人说的‘无为而治’。” 陆烬轩:“……?” 听不懂。但现在不是纠缠一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见白禾仍然没有立刻回答提问,猜到白禾多半不懂政治,无奈放弃了这条通过白禾获取这方面情报的捷径,主动提取重点询问道:“给我讲讲侍卫司和内廷。早上我让搜宫的负责人来见我,等人来了,你先替我询问情况。” 白禾愕然,心口仿佛被重重撞了一下,怦然而动。 白禾做了十四年傀儡,从没有行使过皇帝的权利,即便是向侍卫统领或内廷总管问话这样的小事。 11、第 11 章 吃了午饭之后,元红终于向皇上通报侍卫司都指挥使及内廷副总管在外候宣。 且不提帝王御膳之精致,即使是药膳都处处透着的铺张所带给星际人的震撼,在陆烬轩的授意下,白禾揽过了话:“元总管,让人进来。动静轻些,别吵着皇上。” 元红不敢立刻应是,而是看向皇上。 大公公心里既惊又不意外,短短半日他已深刻体会圣眷在这位新侍君身上有多隆盛,甚至预见了自此后宫中将起波澜。 他惊的是这位白侍君竟一点不“矜持”,将自己妄想走上台前的野心展示得明明白白,全然不顾避嫌。 大启在明文中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毕竟他们开国之君曾在御驾亲征而离京时许以其皇后监国掌政之权。后世君王不敢明言立规矩,打高皇帝的脸。不过事实上后世帝君不会纵容后宫干涉政事。 元红心惊之下的忧虑是,皇上纵容侍君至此,日后会不会当真让白侍君干预政事?召见侍卫司和内廷的人可以说是内宫事务,皇帝的后宫见一见、管一管尚且有说头,可若是牵涉到别的…… 侍卫司都指挥使和内廷副总管受召进来,两人分别向皇帝行礼。 指挥使着紫色官服,进殿前特意解了刀。蓄短须,年纪不大,不到四十岁,体格高壮,半跪在御前,颇为威武。 内廷副总管则是一个与元红年纪差不多的公公,约莫五十岁,头上却生了少许白发,低着头不敢乱看,从外到内透着愁苦。 白禾一点不怯场,故意转头看了眼陆烬轩,然后对两人说:“皇上龙体有恙,不想耗费心神,便由我代皇上问话。” 指挥使诧异地抬头,这才拿正眼瞧了皇帝身边这人。 随后便是困惑,不明白此人是谁。 内廷副总管没有抬头,而是隐晦地瞥了下一旁的元红。可见副总管此前已与元红通过气,知道这里有个得了圣眷的侍君。 “王总管,白侍君问话,内廷只管如实回话。”元红故意说。 “是、是,但请侍君问话,奴婢定知无不言。”副总管心知元红的话点拨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他身旁的指挥使。 短短的话里透露出白禾的身份,也表明了内廷对待白禾的态度。指挥使在御前当差,十分清楚皇宫里的太监、宫女是最擅捧高踩低的,尤其内廷总管的态度是一种直白的指示,意味着这位当着皇上的面明目张胆揽话的侍君是御前的新红人。 指挥使只得跟着表态:“但请侍君问话。” 白禾又看了眼陆烬轩。对方用放松但不失体面的姿态坐在榻上,沉默着居高临下审视所有人。 元红明面提醒王总管实则提点指挥使的小动作他看在眼里。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的他立刻判断内廷与侍卫司不是一个利益团体。表面上也非敌对。 又或是元红个人与侍卫司不敌对。 “搜宫的结果如何?”白禾问道。 这个问题是陆烬轩提前交待白禾问的。一个无明确指向的开放性问题,回答者往往会在答案中暴露自己的政治倾向。 白禾简单的以为陆烬轩让他代为问话是为了规避口音问题,他没有想到这只是原因之一。陆烬轩所审视的对象也包括他。 侍卫司都指挥使率先回答:“回皇上,侍卫司两营四部经一夜搜查,外宫全部宫殿均已搜查,无可疑之人。内宫除容、德、兰、慧四妃宫殿,皆已搜查,均无可疑。” “皇上,侍君!”王公公赶忙接话,“四位娘娘的住处也查了,是内廷奴婢们在侍卫司的大人们监督下进去搜的。皆无可疑。” 白禾蹙眉问:“侍卫为何不进去查?” 王公公与指挥使被这个问题弄得尴尬又紧张。他们一时拿不准这问题是侍君自作主张,还是皇上问罪的前兆。 侍卫不同于太监这般无根之人,进后妃住所搜查于礼不合。即使侍卫司有太后懿旨,可皇帝要追究,难道能指望太后为他们说好话? 元红觑着皇上脸色,小心地上前一步,主动解围道:“回侍君的话,本朝有律令,后妃一律居住内宫,皇子居外宫,除内廷宫人外,任何人不奉召不得入内宫。侍卫司虽奉命搜宫……可毕竟不是奴婢们这样的,四位娘娘身份贵重,公冶统领的人怎好擅入?” 白禾瞥向插话的大公公,冷着脸不冷不热说:“侍君不如娘娘尊贵,所以寻芳宫可以闯?” 元红一愣,不由偏头去看指挥使。 指挥使公冶启快速抬头瞄了眼白禾,复又低头说:“臣手下人皆是武夫,行事难免粗鲁,若是冲撞了侍君,臣愿受皇上责罚。但寻芳宫不在内宫,并无规定禁止侍卫司进入搜查。具体情形臣也不知,不如待臣回营查问清楚,再押着冲撞侍君的小子前来请罪。” 被指挥使硬邦邦顶了一顿的白禾仿佛回到了作为傀儡,被满朝文武以看物件的目光看待的过去。 大约在对方心里,“侍君”确实不如娘娘贵重。 一股怨气自白禾心底油然而生,他对于无法掌握自己人生的愤懑直冲着眼前“硬邦邦”的侍卫司都指挥使而去。他抓起一只青瓷茶杯,扬手就要砸,然而被陆烬轩按住了手。 一直觑着皇上脸色的元红连忙灭火:“侍君息怒!皇上息怒!” 真正的皇帝喜怒无常,元红深怕陆烬轩因新宠受到冒犯而发怒。 白禾转头望着陆烬轩,眼底流着出委屈之色,然后迅速回神,如被兜头浇下冷水,各种鲜活的情绪瞬间冷却。他垂下眼,不自觉轻咬下唇,无地自容般撇开脸。 分明是假装“宠妃”,他却“恃宠而骄”,失了分寸。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陆烬轩面前会轻易如此。 “刺客已经死了,你们当然找不到可疑的人。”听到这里,陆烬轩已经掌握了一些信息,尤其是关于白禾的心理状态。于是他不顾口音问题,开口说,“没有可疑的人,那……除人以外的呢?” 元红霎时心里一紧。 王公公不如大公公那般敏锐,他像个糊涂官一样慢吞吞摇头:“没有,内廷什么也没搜到。” 陆烬轩锐利的目光盯在王公公脸上,像钉子一样扎进去,令下意识抬眼窥探皇帝神色的王公公猛地惊出一身冷汗。 大公公从旁瞥见陆烬轩这样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元大总管似乎终于能确定,他们的皇上变了。 白禾悄悄缩回被陆烬轩压在掌下的手,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王公公。 “皇上、皇上,内廷只是配合侍卫司搜查他们不便进的地方,奴婢们只听侍卫司说奉命搜宫,查可疑之人,可奴婢们连发生了什么、什么叫可疑之人都不清楚啊!”王公公一紧张便露出一丝真面目。 能做到内廷副总管之位的太监怎会糊涂?但他与元红这般参与朝政十余年、牢牢掌控着司礼监,政治手腕极高的大公公共事,精明不如糊涂。他糊涂一些,出了岔子元红自会保他。他若过于精明强干,只怕这个位置明天就轮不到他坐了。元红必定会换上自己的某个干儿子。 然而王公公一着急,便下意识甩锅。指挥使一听就狠狠皱眉。 “侍卫司所奉太后懿旨,搜宫查找皇上踪迹。我侍卫司奉令才可入内宫,内宫事务我们可管不了,我们所奉之命也只是寻找皇上踪迹。内廷什么都没查出来,公公这是要将责任往我们侍卫司头上推?”指挥使十分不客气的讽刺道。 互相推诿甩锅的一幕再次在白禾面前上演,过去他只能端坐在龙椅上一声不吭。无论场下的人斗得如何激烈热闹,没有实权的傀儡只能始终干望着。而今…… 白禾用力捏了捏手指,重新抓起杯子,这一回他终于将精致的青瓷杯盏摔在副总管和指挥使跟前。 瓷器碎裂的脆响如同在元红心头擂鼓。他忍不住去看陆烬轩的脸色,看见的却是皇上勾起唇微笑。 元红“啪”一下跪下来。大公公一跪,殿里其他人见了也就条件反射跪下去。 指挥使屈起一条腿半跪,低垂着的脸上竟是不满之色。 与宫人不同,侍卫司都指挥使官居四品,虽是武官,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官。连后宫里的娘娘也就仅仅忌惮于四妃背后的家族势力,而白禾区区一个男宠侍君,且白家不过寒门,公冶统领当然不服白禾。 要不是大公公啪地就跪了,而大公公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许多时候他代表的就是圣意,指挥使必不可能对着一个侍君跪下。 看着一群人在他摔杯发怒下刷刷跪下,一股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涌现出来。 这就是皇权,真正的至高权力——他仅仅是站在陆烬轩前面,摆出一张冷脸、摔一只杯子,奴颜媚骨的宫人和眼高于顶的年轻武官便齐刷刷向他跪下。 不,准确的说,他们跪的是陆烬轩。可陆烬轩……白禾回头看去,却见陆烬轩在笑。 他在笑什么? 白禾深深感到这个男人如悬崖深渊一样深不可测。 “搜宫,搜出什么就是有什么,没搜出东西就是没事。回答它不难。你们非要惹小白生气。”陆烬轩眼里没有丝毫笑意,所以他是在讽刺两人,“小白,生气也别摔东西呀,摔坏了是浪费,还不礼貌。” 他拉住白禾的手,拇指摩挲其手背,然后站了起来,稳步走到指挥使跟前,用一国之元帅的命令口吻道:“站起来!听从命令,回答朕的问题!” 12、第 12 章 陆元帅管理军队,审视下属军官、士兵是极其严厉的。他以不满三十岁的年纪成功晋升帝国军元帅,然后从政党手里撬来国防大臣的职位,并且这位置一坐就是两年,其能力及作风不可谓不强大、强硬。 统领侍卫司两营四部近一千人的侍卫司都指挥使在陆烬轩站在他面前时,莫名感受到极大的压迫感。这位出身武将家族,三十余岁就统帅侍卫司的指挥使,竟然从他们那荒唐无道的皇上身上看到了……令人胆颤的气势。 “是!”公冶启奉令起身,人高马大的指挥使与陆烬轩面对面站在一处,其他人居然发现皇上的体格与气势全然不输于指挥使。甚至是狠狠盖过指挥使的。 大公公近身伺候真正的皇帝多年,是在场最了解皇帝的人,疑虑在他心中一闪而过,随后他想到,皇帝素来爱骑射狩猎,体格确实一向不错。 之前御医给陆烬轩包扎上药,陆烬轩前腹后背均有伤,细节看不出,端看肩背轮廓似乎没什么不同往常之处。 何况就算人有相似,除非同胞双生,又哪能相似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 至于别的疑点,正如陆烬轩所说,当利益与“皇帝活着,没有遇刺身亡”一致时;当“皇帝失踪或遇刺身亡”会牵连他们死罪时,这些人不会去深究、去质疑。 怀疑的念头在元红脑中转瞬即逝,诸如头发、口音这样的疑点他心中仅仅冒出个“刺客”就仿佛全部有了解释。元红按下这令他脊背发凉、浑身僵硬的猜疑,深深垂着头,不多嘴、不乱看。 “回皇上,搜宫之中确有发现可疑之物,但是在德妃宫中发现,由于是内廷代为搜查,侍卫司的人只看见一名公公捧了一个黄纸包出来,然后就被德妃娘娘宫中的人拦住了。德妃宫里的解释是娘娘母家寻来的调理身体的药。交由内廷的人打开查验,查验时侍卫司在德妃宫外并不在场。事后内廷说银针查验无毒。”公冶启将整个过程交代得清晰明了,仿佛他就在现场。 王公公刚听到“被德妃娘娘宫中的人拦住”就开始冒冷汗,待听到查验时侍卫司的人不在场,他人已经快无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他哪能不知道这其中有猫腻?!那个黄纸包里的东西绝对不是德妃娘家寻的调理身体的药。怕不是什么明令禁止进入皇宫的禁药!先帝时期后宫里就发生过后妃为怀龙嗣而命人偷运情药入宫的事! 德妃的宫人拦住内廷搜查的人,然后应当交给侍卫司查验的东西就只在内廷的人手上查了,这不就是德妃宫中与内廷的宫人私相授受,内廷包庇德妃宫里人?! 王公公稳坐内廷副总管之位多年,在内廷与元红维持着表面和气与平衡,谁想竟一朝栽在几个小小的宫人手上!最令王公公气恼的是,下面那些奴婢居然胆大包天到当着侍卫面包庇之后却不将事实禀报于他,害他在皇上面前说了“假话”,是为欺君! 王公公立时浑身发软,扑倒地上乓乓磕头:“皇上,奴婢实不知情啊!奴婢并未带人搜宫,只是在事后听底下太监汇报,谁知下面的人大胆欺瞒,以至于奴婢一无所知,不自觉欺骗了皇上!” 陆烬轩头疼地按住额角,“把他拉起来,东西是什么都还没查清楚,慌什么?”说着他坐回榻上。 他必须承认,他先前的判断出了差错。 王公公由一开始的“什么都没查到”到受惊后下意识的甩锅“搜宫是侍卫司的职责,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在陆烬轩看来是一种耳熟的话术。帝国政府厅里的人如果采用这样的说辞,那基本就是:“是,我们确实查到了某些东西,但它不能公开,所以我们什么都没有查到。” 陆烬轩此时才理解到,启国是一个陌生的国家,实行不一样的政治制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在帝国政坛历练出的认知、经验并不能完全适用于这里。他如果要和这些人玩政治,就必须先打破自己的思维定式,用帝国人的视角去看待启国人。 这让初来乍到,孤身一人的陆烬轩感到头疼和心里没底。更甚有一瞬间的自我怀疑,他选择留下和白禾一起淌启国皇宫的浑水究竟值不值得? 元红从地上爬起来,亲自上去拽起王公公,嘴里说道:“王公公,皇上如今龙体抱恙,侍君方才还叮嘱咱们,动静小些,别吵着皇上休养。” 王公公一听,冷汗不淌了,愣把眼泪憋回去,怯怯去瞅白禾脸色。 指挥使心里冷笑,对宫里这些太监阉人的变脸能耐十分瞧不上眼。 大公公的话是将话头故意递到白禾这里,他不明着为内廷宫人开脱,实则借此话将王公公“应有”的欺君之罪名一笔带过,用对方大呼大喊“惊扰”皇上的罪过来代替欺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将话头递到白禾手里,是把白禾架到了火上,也是出于他对白禾与皇上的关系判断。 之前陆烬轩对元红的判断是此人精明,利益捆绑在皇帝这个象征符号上。元红没有与皇帝作对的倾向,白禾是肉眼可见的圣眷正隆,他把话递给白禾,无异于拍皇帝马屁。本质上元红是在借白禾劝导皇帝,是御前大太监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伺候皇帝的智慧。 只有带着上帝视角,从别处而来,空降入场的陆烬轩不适应大公公如此拐弯抹角的劝谏方式。比帝国政府厅里的公务员说话还弯弯绕,让外人摸不着头脑。 而做了十四年傀儡皇帝,在宫中十八年的白禾非常习惯大公公这样的说话方式,撩起眼冷冰冰说:“欺君是杀头的罪,公公回话前要三思。” 皇权是什么? 白禾从未有一日拥有过,他在宫墙之中所认识到的权就是一把刀,刀的两端分别是“赏、罚”。如今他终于能将这把刀攥在手里,狐假虎威,轻轻一句话便可决定堂堂内廷副总管的生死。 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白禾眼中的皇权,杀人不见血;杀人不用刀,却比任何刀锋还利。 白禾死水一样平静的身体里的血液在升温,在沸腾。 掌握生杀权力的感觉令人兴奋、愉快,让生命中一眼望到头尽是晦暗阴沉的人感受到“活着”的乐趣。 ——权力使人着迷。 元红听出了这声“公公”及其后的话不尽是对王公公说,而是后宫里妃嫔主子们惯常的敲打手段,是敲山震虎,敲王公公而震他这个元公公。 元红做司礼监掌印太监有十多年了,早就跳出了后宫争斗的小格局,他眼里、心中装的是整个朝堂,整个大启国。白禾这一后宫中人玩的小把戏并不能敲打他,反而使白禾露了怯,暴露出白禾在政治上的天真、稚嫩。 白禾的敲打没有效力,因为白禾本身没有权力,他的权利来源于皇帝。真正能决定不论元公公、王公公还是别的哪个公公死活的权利属于皇帝。 可如今的皇上……元红已从今日与陆烬轩短暂的交锋与相处中察觉端倪,他看到的不是过去那个荒唐无道,喜怒无常,凭喜怒私心来使用权力的皇帝。这是一个——心如明镜,难以糊弄的“君主”。 白禾的敲打吓不住大公公,但吓到了王公公,对方腿一软差点又跪下,教元红给死死拽住了。 陆烬轩暂时没再做声,见状公冶启以为皇上是要训斥内廷,便跪在原地作壁上观。 王公公急着讨饶,刚要开口就想到白禾的敲打,又闭起嘴,企求地瞅向元红。 大公公是真正在皇上身边的人,是皇帝信任的掌印太监,对方前边的话也是在帮他,王公公知道这是在场唯一能救他的人。 毕竟欺君之事,可大可小。元红尝试大事化小,白禾却一竿子挑开盖子。 陆烬轩抬手摁了摁额头,实在受不了这群人一曲三折的说话方式和磨磨唧唧的工作作风,更不想顶着伤势将时间浪费在从废话里收集情报了。他用手指敲敲桌案,吸引所有人注意。 “先查清楚是什么东西。你们认为应该让谁去查,怎么查?” 先确定是否存在违禁物品、违规行为,再确认行为主体,是是非非都搞不清楚就慌着在他面前甩锅求原谅,陆元帅只觉得他们比政府厅里的文官集团还烦人,不会做事。 “镇抚司!镇抚司擅长查案。他们定能查得水落石出。”王公公连忙说。 元红没急着回话,但心里是认同王公公的。 “不可!”侍卫司都指挥使却急了,转头瞪眼王公公,然后转向皇帝说,“皇上,镇抚司顶头上司可是司礼监秉笔,内廷的人与锦衣卫喊同一个人老祖宗,他们是亲兄弟!锦衣卫能查出什么?!” 被这番关系绕住了的陆烬轩:“?” 白禾则敏锐的意识到“老祖宗”恐怕是指大公公元红,所以他插话道:“那侍卫司觉得谁能查?” 指挥使仰头去看陆烬轩。 陆烬轩:“你也站起来。” “谢皇上。”指挥使站起来说,“侍卫司愿为皇上分忧,查清此事!” 陆烬轩惊讶地看向他。 13、第 13 章 在帝国政府厅里,有这样一个“常识”,如果首相和大臣要查一件事,就事件成立调查委员会,那么意味着这项调查不会得到结果。 这是政府厅中文官集团的把戏。如果政客真想得到结果,就应该让情报部门介入,由直属于政府、直接向首相负责的帝国情报部去调查。 陆烬轩没能从白禾这里得到启国政府结构的信息,又不能大张旗鼓去问别人:你们国家的情报机构是哪个? 他只好故意在此问众人认为应该由谁去查。他想从他们的答案中摸清拥有调查权的权力部门有哪些。 结果他就被老祖宗和侍卫司主动揽事给小小震撼到了。 星际人着实不习惯启国人前朝后宫的玩法。 所以侍卫司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活?是从调查这件事中能够得到什么权利吗? 陆烬轩想不通,面上一脸正经,手却去抓白禾的手,偷偷捏了捏。 白禾:“?” 合作了半天,白禾这会儿已经知道这个小动作是陆烬轩给的暗示,可他仍旧不懂陆烬轩想暗示他什么。转头盯着陆烬轩,希望得到更明确的示意。 陆烬轩:“……” 白禾:“……” 两人一番对视,啥讯息都没从对方那得出来。 “皇上,侍卫司请旨查办!”指挥使加重音说道。 元红闻言骤然扭头看他。 参与政务十余年的大公公敏锐察觉到什么,他仿佛从公冶启威武的面孔下看见狰狞扭曲的欲.望。 一个人不到四十就升任侍卫司一把手,并将侍卫司的实权掌在手里,御前听差数年不落罪,其绝非纯粹莽夫。 然侍卫司要查办后宫的权做什么? 元红暂且没想明白。 白禾也不明白。侍卫司一群男人,不远离皇帝后宫反而往里钻是怎么想的?不怕皇帝膈应? “侍卫司打算怎么查?需要几天?”陆烬轩再次提出“如何查”。 “?”从没听皇上如此过问查案过程的公冶启愣了愣,一时间也说不出个章程。 什么怎么查?还能如何?左不过抓一批,审一批,录了口供便能拿供状结案。 皇上这会儿究竟要问的是什么? 侍卫司本无调查权、定罪权,公冶启也是头回争抢查案的差事,他哪里想得到陆烬轩这个问题之下真正探究的是什么。 白禾一见指挥使被问沉默了,心里一跳,这才恍然意识到陆烬轩提出的如此不起眼又看似合理的问题实际上一点也不简单。 陆烬轩并不是在问废话。 从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玩弄权术的白禾心如擂鼓,全神贯注观察着眼下一幕,迫切渴求从陆烬轩身上学到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在等待指挥使的回答,公冶启脑门上竟不自觉冒出热汗,拼命思考如何答话。 大公公在这个沉默的档口,突然想到皇上过问得如此之细的原因,立刻低眉顺眼开口:“皇上,侍卫司从无查案之责,教公冶统领去查,怕是为难了。这也就罢了,怕只怕届时侍卫司出了差错……毕竟事出在德妃娘娘宫里,皇上一向宠爱娘娘……” 陆烬轩:“?” 白禾狠狠瞪元红。 大公公可真坏,当着他的面说皇帝宠爱另一个人,是挑拨吧? “皇上若不放心镇抚司查内廷,不如由侍卫司主领差使,而北镇抚司协查。镇抚司的奴才们颇有查案经验,教他们辅佐统领大人,皇上尽可放心了。”元红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既不打皇帝的脸,也不明着杠侍卫司。 可话说得再好听,公冶启也气得虎目圆睁,暗地里猛瞪元红。 什么叫北镇抚司协查?让锦衣卫掺和进来,那就是给他们侍卫司栓上绳子,明晃晃的监督干涉! 那还差个屁!直接宣布内廷无错,德妃宫里并无可疑不就完了?! 公冶启转头就要争辩,结果陆烬轩先一步说话了。 陆烬轩:“可以。你们去查吧。” 白禾讶然,不理解陆烬轩为什么轻易点头。 “臣领旨!”公冶启僵着脸拱手领命。尽管被大公公横插一杠,但他默认已从皇上这得了圣旨,拥有奉旨查办之权,他的目的达成了一半。于是他转而谈起另一件事,“皇上,那刺客之事……可要臣把当值的那些人送去大理寺待审?” 陆烬轩:“?” 大理寺又是什么? 再次被陆烬轩捏了爪爪的白禾总算有一回和对方通了灵犀。白禾挡下话头说:“刺客之事干系重大,自是依律查办,这般问皇上,侍卫司莫不是与刺客有关系,怕在大理寺吐出了实话?” 公冶启“啪”一下跪下了。 事实证明,当一个背不起的大锅砸到头上时,铁骨铮铮的指挥使跪得比任何公公都干脆、响亮。 “臣对皇上忠心耿耿,侍卫司上下对皇上绝无二心!” 陆烬轩:“……” 陆烬轩已经麻了,这里人跪得太快,简直防不胜防。他已经懒得再说了,按住一句话就吓得人跪下的白禾,然后说:“刺客已经死了,还起了火,这能查出什么?没必要浪费时间。不用查了。” 笑死,放手让他们去查,万一真查出什么,查到火场里的尸体就是真皇帝怎么办? 白禾瞬间领会到陆烬轩背后的用意,暗暗咬唇镇静下来,误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是。”公冶启一听不必送自己人进大理寺立刻目露喜色。 这意味着皇上不会追究侍卫司护卫不力的罪责。他本人自是更不必受牵连。 侍卫司都指挥使心满意足领旨离开,内廷副总管也灰溜溜走了。元红瞅着皇上还有精神,赶忙说:“皇上,紫宸宫的火已灭了,内殿损毁许多,需户部批钱,报与工部重新修缮。” 白禾瞄眼陆烬轩,走到一旁去给他倒茶。白禾怕不小心又说错话,便主动躲开。 陆烬轩不懂工部、户部是干嘛的,但他做国防大臣时不知批过多少份国防采购预案及合同。如何花钱的流程他懂。“先叫他们做个预算草案给我、给朕看。不要花太多钱,里面许多摆设毫无用处,不需要在这些上浪费钱。” 白禾与元红同时愣了。 元红:“皇上,草案是……” 陆烬轩语气有点重,“钱打算怎么花,花多少。条目列明,对照修房子的图纸,每一笔钱都提前做规划。朕这里同意了再拿去批钱。” “是,奴婢明白了。”大公公大致弄明白了草案是个东西,赶紧说,“奴婢一会儿就去工部传达皇上的旨意。” 陆烬轩:“?” 没想到对面给出这种回应的陆烬轩隐约察觉到“旨意”是如同“法案”的存在。 指挥使特意要“请旨查办”。元红也表现出拿着皇帝旨意就去指挥工部——听起来似乎是政府职能部门——干活。种种迹象皆指向了一种可能。 启国皇帝可能是实权君主,而绝非君主立宪制。 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制度名词出现在这位帝国元帅脑海里。 陆烬轩依稀记得它叫——封建帝制。 帝国的主要民族在过去历史中没有经历过这个阶段,反倒是他们敌国联邦人祖上建立过这样的国家。 身为帝国人的陆烬轩对此是陌生的,他忍不住去看白禾。 白禾捧着茶杯回到榻前,杯口冒着热气,白禾的眉眼低垂,文静又柔弱。 陆烬轩深深叹口气,从白禾手里接过杯子。 小百合天真、稚嫩,孤身一人在如群狼环伺的皇宫中生活,没人帮他,他早晚变成棋盘上的弃子。 “皇上,那火场里拖出的刺客尸体……如何处置?”元红问。 陆烬轩用眼神示意白禾说话。 白禾这次谨记着不能让人查刺客,故意蹙眉说道:“处置刺客这等小事也拿来烦扰皇上?草席一卷,扔乱葬岗。” 大公公也只是想要句明话,甭管是皇上说的还是侍君说的。立刻回道:“是,是。还有一事。皇上,罗阁老来了,说是内阁收到份急递,需当面奏请皇上。” “罗阁老?”白禾脑子里闪过原白禾的记忆,“可是内阁首辅罗乐大人?” 白禾本该是新科进士,对朝臣有所了解又不能确定,如此发问合情合理,大公公不疑有他,点头称是。 白禾顿时有些紧张,手心里冒出汗来。陆烬轩正巧来抓他手,摸到满手的冰凉。 陆烬轩微怔,把仍旧冒着热气的茶杯塞回白禾手里,对大公公说:“让人进来。” 别的词他没听懂,内阁首辅他老懂了!不就是首相吗! 他任国防大臣的这届政府是由民权党组阁,首相亚尔曼·德理卡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在陆元帅的打压下,本届政府执政党在军方面前一直抬不起头。 他十分有兴致,想会一会启国的“首相”。 白禾紧张得去抓陆烬轩袖子,对于这个明明对朝廷、政事一无所知却一上来就要跟内阁首辅面对面的人感到不可思议。 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不懂,甚至不识字,担忧在外人面前露馅,为什么还要见朝廷重臣? 在原白禾的记忆里,内阁行使的相当于相权,首辅则人称外相! 做了十四年皇帝的白禾比谁都清楚,能坐上此等位置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陆烬轩能应付吗?他能帮陆烬轩应付吗?! 14、第 14 章 大启设内阁,通常由皇帝钦点几名大臣入阁,他们可能除阁员职务外不领别的差事,也可能兼任一些官职。内阁如同皇帝的智囊团、秘书团,皇帝在处理朝政时会询问阁员的意见。 内阁制度经过一代代皇帝改进,最终变成行使相权的机构,朝臣上疏先送到内阁,由内阁大臣阅览后写下处理意见,是为票拟。然后内阁将票拟递到御前,经过皇帝审阅,皇帝认可内阁的处理意见,则交给司礼监批红照准。 当今皇帝疏于政务,通常懒得浪费时间在政事上,心思基本都花在享乐和各种小爱好上,内阁票拟一般由司礼监自己批红,遇到重大的事情才会被朝臣们拉去议一议。诸如朝会那位皇帝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不时缺席不开是常事,所以今早元红十分熟练的自己做决定,命人去向朝臣说明皇帝不上朝了。 这样的“君主离线”致使内阁与司礼监权势空前的膨胀,朝堂上各方势力的争斗愈演愈烈。 罗阁老坐上内阁首辅位置已逾十年,如今正是花甲之年。其小女儿今年应当是二十三了,是当朝皇后,可惜入宫没两年就薨逝了,且无子。此后皇帝未再立后,而是放开了手脚流连花丛,碰到个啥美人都要收进宫里。 以罗阁老为首的势力派系掌控下一代皇帝的愿望落空,其他人的儿女、孙女却在宫里过得好好的,甚至已有多人诞下皇子。至今为止,皇帝有四个皇子,一个公主,且运气十分好,五个孩子仍无人夭折。 罗阁老头发花白,皮肤肉眼可见松弛,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极为明显的痕迹,他才六十岁,行动间却像八十了一样,慢吞吞走进殿里,再慢吞吞给皇上躬身行礼。 自从幼女薨逝,罗阁老便仿佛苍老了十岁,不再表现出内阁首辅及国丈的意气风发。 大公公对罗阁老这模样见怪不怪了,按照惯例在旁边搀扶,然后去搬了张凳子给他坐。 在御前有一凳子可坐是皇帝对内阁首辅的恩宠和敬重,是罗乐叱咤朝堂,最后位极人臣的成功象征。 白禾单单从这张不需要陆烬轩开口,大公公就亲自去搬来的凳子上品出了罗乐在朝堂中的地位之高,权势之大。 罗阁老令白禾想起了他朝廷里的摄政大臣。他难以自控地回想起曾经被当做人偶娃娃坐在冷冰冰的龙椅上的过去,那些不能拥有自己的思想,不能随意插嘴、肆意说话,日复一日如行尸走肉的过去。 “皇上,臣有事请奏,是聂州送来的急递。”罗阁老从官服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函,向元红的方向伸了伸。 元红稍作迟疑,先抬头去瞥皇上眼色。 陆烬轩可不懂他们这皇宫的规矩,不动如山坐着,看首辅大臣表演。 元红懵了,尴尬在那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罗阁老慢慢悠悠转过脸,瞧着大公公。 元红:“……” 好在白禾及时回神,被不堪回首的过往阴云笼罩的他不自觉扭头去看陆烬轩。 如黎明之晖的陆烬轩。 面对着当朝权倾朝野的阁老,却能稳若泰山的假皇帝。 白禾从榻前的凳子上离开,一步步走向大启的内阁首辅,伸出手捏住了奏疏的另一端。 元红惊诧地缩回手,而罗阁老抬起眼,打量一眼后便看向大公公。 “阁老,这是白侍君。户部主事白大人之子。” “是,是。有劳白侍君。”罗阁老恍然点头,随即表现出极为谦逊的姿态,堂堂内阁首辅竟向一名上不得台面的侍君道辛苦。 他分明不像白禾朝廷里的权臣一样咄咄逼人,可白禾全然不敢掉以轻心,取走奏疏就立即回到陆烬轩身边。 仿若整个皇宫之中,唯有陆烬轩身侧是安全的。 “皇上,我读给你听?”白禾刻意放柔了腔调,像朵解语花一样说话。 出乎白禾意料的是,陆烬轩并未点头。 “什么事,说吧。”陆烬轩直接对罗阁老道。 他发现了白禾的紧张,以及掩盖在紧张下的惊惧。白禾对这个场面感到不安,就像一只没有爪牙的动物幼崽在酷烈寒风中瑟瑟发抖。 所以陆烬轩这一回不让白禾站在他前面了。 被誉为帝国之剑的陆元帅张开了自己的羽翼,走到台前,亲自与罗阁老对话。 “皇上,聂州自月初以来日日大雨,连绵二十多日,河水暴涨,恐有冲堤之危。聂州巡抚上疏,请朝廷早做赈灾打算。”罗阁老说到这里停了停,缓口气再慢慢说,“然朝廷去年花费过多,如今国库空虚,况且夏季汛期将要到来,多地河堤需要加固,还有去年向外国购买洋枪的尾款需要结清。恐怕……拿不出钱来了。” 陆烬轩:“……” 白禾听得连连蹙眉,说了一大堆,无非是“没钱”二字。想不到启国也国库空虚。 开了十几年朝会的白禾能够想象到接下来一连串的事态发展,国库空虚便无钱修堤,堤坝决口则淹田毁屋,产生灾民。无钱赈灾,灾民变乱民。乱民起事,战乱四起。若朝廷不能平乱,最终国将不国。 白禾的国家就是如此一步步走向叛军造反,破城掳地,最后攻入皇城的下场。 他急切地抓住陆烬轩袖子,低声说:“皇上,国库空虚碰上天灾,必成人祸。务必筹出赈灾的钱,以免灾民变乱民。” 他声音虽低,但殿内清净,离得不够远的人其实也听得到。罗阁老听闻抬眼瞟了下白禾。大公公亦是侧目。 “缺多少钱?”陆烬轩总算听懂了部分,听起来就是政府缺钱了嘛。 罗阁老低下头恭顺回答:“回皇上,聂州往年粮价五钱一石,本月大雨,据奏疏中说,已经涨至八钱、十钱一石。单是赈灾粮便需要九十万两白银。再算上其他的……至少要一百六十万两。” 白禾在心里对比他过去听大臣说的数目,觉得这个数字不算大,竟还不到两百万两。 陆烬轩问了个看似不相干,又有点沾边的问题:“去年总共收入多少?” 罗阁老立时便答:“按各地去年的粮价折算,各项税收加起来总共四千万两白银,其余充入国库两百余万两。” 陆烬轩不懂xx两白银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于是他采用极为简单粗暴的方法,将4200万对比帝国去年的财政收入,在心中对启国财政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这种理解方法必然是不准确的,因为启国国库的钱大多来源于税收,帝国的收入渠道却还有许多。可陆元帅又不是经济专家,若不是做了内阁大臣,成天听议员们为钱吵架,他连这个对比方式都不会。 而160万两占启国去年国库总收入的0.038%,这绝不是一笔小钱。 “国库现在有多少钱?” 罗阁老缓缓抬眼盯着皇上,“两千一百零一万两。” 陆烬轩锐利的目光骤然落在首辅脸上,声音微沉:“现在是几月?去年的税是算到几月的?” 罗阁老顿了一会儿,忽感不对劲,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的皇上不像以前那般好糊弄。以往皇帝是最不耐听这些琐碎的数字的,今日皇上怎还在这上面斤斤计较起来? “回皇上,如今是四月,去年之税截止于腊月。”尽管疑惑,罗阁老依旧细心回答,展现着两朝老臣的耐心和恭顺。 “内阁的意见是什么?”陆烬轩接着问。 罗阁老从凳子上慢吞吞站了起来,躬身说:“皇上,内阁已经议过了,聂州现今只是大雨,并未真的决口受灾,朝廷暂无需拨赈灾款。但汛期将至,这钱不得不备着,不是聂州也可是苍州、曾州……当务之急是先充盈国库。” 阁老在说话的间隙抬头觑了觑皇上脸色,跟着说,“内阁有一方案,如今坊间有一药,名为雪花散,市价十两银子一钱。若朝廷在坊间收雪花散卖与外国,以六两银子收,十六两卖出去……国库必可很快充盈。” 陆烬轩:“???” 这话连白禾都忽悠不住。 外国人是傻子吗?十六两买你的货? “外国是什么国?他们没有雪花散?内阁能确定议价权在我们手上?”陆烬轩真诚发问,“除了雪花散,难道连其他止疼药也没有?” 罗阁老不慌不忙说:“与外国贸易之事织造局比较清楚,内阁也只是提个提议。具体如何,还需问一问织造局。不知道元红公公了不了解。” 织造局隶属皇家,是给皇帝做生意的,织造局里任职的都是太监,其本无明确上司机构,但织造局里的主管太监多半跟司礼监里的大太监们有关系,慢慢的它就变成了司礼监管。 因此罗阁老点名元红,被问到的大公公回答说:“皇上,据奴婢所知,西洋商人确实问过雪花散,但因织造局只出售茶叶、丝绸、瓷器等物,便没有谈过这个生意,未议过价。不过奴婢想,议价权力应是在咱们手里的。” 白禾觉得他们在骗傻子。 就像他朝廷里的大臣,常有贪名图利的臣子在朝中宣扬“皇上该亲政了”,然后转头就和太后娘家做了亲家,便再也不提他该亲政之事。 白禾对罗阁老先入为主的不待见,便觉得对方说什么都包藏祸心。 他想提醒陆烬轩,于是轻轻拽了拽陆烬轩袖子。 陆烬轩:“?” “皇上,御医不是说雪花散伤身害体么?宫中将之列为禁药,任其在民间流通已是不妥,还要拿它去蒙骗外人,若是害死了人,别国以此为由挑起战事怎么办?”白禾听了多年朝臣争议,耸人听闻的说辞张口就来。 不待陆烬轩给回应,暮气沉沉的内阁首辅像是突然换发了生机,扬声道:“后宫不得妄议朝政,皇上,是不是应叫白侍君出去?” 白禾脑子“嗡”地一下,如被闷锤了一拳,怔在原地。 15、第 15 章 垂垂老矣的首辅大人突然露出锋芒。 元红迅速去看皇上反应。 白禾亦无措地望着陆烬轩。他好不容易可将心中对政事的见解说出口,却忘了自己此时的身份比曾经的傀儡还要不堪。 权力与他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陆烬轩对上他的视线,对视几秒后,陆烬轩牵住他的手,将人带到榻上坐着。“坐这里。” 白禾乖顺的被带着坐到陆烬轩身边,那边罗阁老刚皱上眉,陆烬轩就站了起来,步伐稳健地走向这位首辅大人。 “罗阁老?”陆烬轩笑着弯了弯腰,学的是大公公的发音。“坐。” 他扶住罗阁老胳膊,直往凳子上搀。 这位启国“首相”年纪与帝国首相差不多,可比帝国那位难相处多了。但陆元帅不觉得应对对方有多难。 “皇上。”罗阁老似乎看出陆烬轩的回护之意,更进一步道,“世宗皇帝遗训:后宫不得干政。皇上过往骄纵妃嫔、侍君,倒也只限于皇宫大内之中,那是皇上的家事,臣等自然不可说什么。臣今日到御前奏事,皇上不叫您的侍君回避也就罢了。但这位侍君似乎不懂规矩,违逆祖训,实为大逆不道!” 陆烬轩在阁老说话间转回身,回到榻前坐下,腰背挺得笔直,除了唇无血色,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身体多处受创的伤患。 “阁老,白侍君昨日方入宫。”大公公瞅着首辅的话越说越重,连忙打圆场,“着实不懂这些。加之皇上今日龙体有恙,便将侍君在身边多留了留。” 罗阁老瞥一眼他,又继续去盯陆烬轩,“臣不知后宫之事,但若有皇后在,皇上宫里的人便是犯了错也有人教训。小女福薄,一入宫就薨逝了。如今过了有……快七年了,皇上是该立新后了。” 立新后……立后,又是立后!这些大臣又要用后位做文章了吗?! 临死前正经历被逼立后的白禾霎时被一把怒火点燃,他眼里仿佛冒着火,双目炯炯瞪着陆烬轩。 陆烬轩:“?” 突然就被小百合瞪了,怎么回事? 陆烬轩冒出了一脑袋问号。 最大的困惑是:白禾不是皇后吗? 白禾不是被迫嫁给了皇帝吗?他不应该是皇后吗? 完全忽略了白禾最初说的只有帝后能以嫁娶论,他只是区区侍君。 “你说的有道理。”陆烬轩十分郑重地点头。 让终于得到皇上松口的罗阁老堪堪生出丝喜意,紧接着就听陆烬轩说:“那就让白禾做皇后。朕娶他,做皇后。” 陆烬轩对着白禾露出不带笑意的笑容。 白禾的心跳怦然失速。 罗阁老险些从凳子上掉下去,大声反对道:“不可!” 大公公却把这句明显是怼阁老的戏言记在心里,心中将白禾的地位抬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 “皇上!臣没记错的话,方才元公公说白侍君是户部主事之子,户部九司,主事就有十八人。白侍君出身如此寒微,如何母、呃……”罗阁老自己把自己说得一噎,赶忙改口,“凤仪天下!” 陆烬轩问白禾,“他的意思是不是你出身不好不能做皇后,因为你家人官太小?” 白禾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只能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瞪着他。 “这好办,给白禾一个大官做。”陆烬轩笑着看向阁老与大公公,“就做内阁大臣吧。” 在帝国,政客能当上内阁大臣就是进入政治核心了,意味着在党内,你已是党魁不得不重视的人。 巧的是如今的启国,入阁也是一名官僚政治之路的顶点,坐到首辅的位置,那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大公公此时已波澜不惊,眼都没抬一下,悄悄去看阁老的反应。 罗阁老惊得猛然站起来,动作间带倒了凳子,发出的响动几乎是敲在人心上。阁老掷地有声地说:“皇上!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您的侍君既已入后宫,又如何能到前朝!这不仅违背祖训,也不符阁员选拔的规矩!” “进士”一词在白禾听来十分刺耳,对于原白禾命运的共情与怜悯驱使他将这股更多的,源于对自身命运不甘的怨愤发泄出来。他近乎带着恨意的对罗阁老说:“若非皇上命我入宫,或许我也能在今科一甲挣个名次。阁老不知道吗?我本应是今科进士!” “进士”两个字,他是含着哭腔喊出来的。 罗阁老顿时沉下脸来。这话他一个外臣不好回。总不能说这事得赖皇帝荒唐好.色吧?! 陆烬轩被白禾突然爆发的情绪惊住了。 陆烬轩只知道白禾被迫结了个不情愿的婚,没理解到对方从殿试上被相中入宫的背后,是仕途被斩断。这会儿听阁老的话,听说了进士与内阁大臣的选拔关系才明白过来,白禾的绝望不止在于迫嫁。 真正令原白禾走上死路的打击是一朝从前途光明的进士成为一生被困于宫墙内的娈宠。 陆烬轩像是完全没搞明白自己假冒的这个皇帝才是造成“白禾”悲剧的源头,伸长了胳膊把人揽进怀里。 小小的白禾缩在陆烬轩胸前,头埋在他胸口,像只汲取温暖的小动物。陆烬轩轻轻抚摩受了委屈的小百合后背,对脸色铁青的内阁首辅说:“聂州的问题不能放着不管,内阁去写个议案吧。如果真发生洪灾,居民如何疏散安置,救援和赈灾等具体措施,以及预算方案。” 罗阁老惊讶地望着他。 从来对政事兴趣缺缺的皇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在政事上毫无天分——为何突然说出这话? 皇上竟连疏散安置都想得到? 罗阁老虽然惊疑,但更多的是猜想皇帝的老师,沈太傅教了什么。 不对,不对啊?沈太傅那老头罗阁老非常了解,那就是典型的书生误国,沈老头自己都不懂赈灾! “是,皇上。臣会去就叫阁员来议。”满腹疑惑的罗阁老说。 陆烬轩给了大公公一个眼神。 大公公脑子转得飞快,居然真的与陆烬轩的思维对上,上前要搀罗阁老,“阁老,皇上累了,您若无别的事请奏……” “啊,是,是。老臣无事了,皇上,老臣告退。”没能在皇帝这里达成任何目的的阁老没打算进逼不放,重新恢复了老态,甚至以“老臣”自称。 这其实是一种以退为进。陆烬轩不可能读不出来,但他不在乎。 罗阁老被元红搀着走出殿外,出门前元红给其他宫人打手势,让人都跟着退了出来,给皇上留下与侍君调情的私密空间。 罗阁老堪堪跨出门槛,故意不避着人说:“元公公,今晨我入宫等着开朝会,似乎看见紫宸宫的方向走水了,皇上召我来此觐见,是不是寝宫真的……出事了?” 元红:“嗐,咱家差点给忘了,紫宸宫今早确实走水了,屋顶都烧塌了。好在皇上一早便出来了,皇上无甚大恙,就是受了惊,这才没法上朝。这会儿瞧着精神头也不大好,所以让阁老您先回去。那紫宸宫的修缮还需内阁关切一下。” “原是如此,是我没分寸了,拿些琐事与皇上争辩,定是惹得皇上龙体不适了。公公,还请你多费心,好好照料皇上。”罗阁老刻意站在殿门口说话,声音是不大,但旁边有好几双宫人的耳朵,这些话必定能传到皇帝耳里。 “那是咱家本分,阁老费心了。”元红客客气气说客套话,然后顺势把话带到修宫的事上,“也劳阁老和内阁催一催工部,皇上说这次修缮不要铺张,该省则省,还要工部先出图纸和预算议案给他过目,再教户部批钱。国库空虚,皇上便念着从自个儿这省钱,咱们皇上真是仁君啊!” “是啊,皇上圣明。”罗阁老心里一惊,面上却不显,附和着大公公慢慢走远。 元红将人送出门,转头自己也匆匆去了趟司礼监。 浸淫官场多年的大公公怎会皇帝突然表现出对政事的兴趣和独道见解无动于衷?他亲自去吩咐叫锦衣卫的指挥使入宫一趟,且绕过了镇抚司的直系上司提督太监和秉笔太监。 殿内,待宫人们一出门,陆烬轩就皱起眉毛轻轻抽气,“小白,压到我伤口了。” 白禾一惊,赶忙从他怀中退开,急着解释:“抱歉,我……” “小白。”陆烬轩按住他肩头打断说,“掌握权力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白禾再一次感受到自己被看穿了,那种悚然感令年仅十八岁、一生困于宫中而阅历浅薄的他后背发寒。他涩然的说不出话,连目光也与对方错开。 但陆烬轩轻笑一声,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渴望权势不可耻,你可以在我面前大方承认它。你想当官,做内阁大臣,对不对?可是嫁给皇帝就不能参政了。这才是你苦恼的源头。你刚刚哭了。” 陆烬轩的衣服前襟沾湿了些许,是白禾的怨愤和不甘。 白禾低下头,这是原白禾的怨,不是他的。 可扪心自问,他能斩钉截铁的说他对权力毫无渴望吗? 他做了整整十四年傀儡皇帝,从无一日掌权。他对近在咫尺的权力怎么可能不动心?! “小白,虽然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但是从你质询那个公公和侍卫首领的表现看……”陆烬轩顿了顿,“我说得你肯定不爱听,可是小白,政治游戏里,杀人不见血。你可以什么都不懂,甚至不会治国。” 反正陆元帅就觉得帝国内阁那群大臣不会治国。 “但绝不能天真。” 16、第 16 章 白禾从登基之时起就随着太傅等老师读书,然而他们只教识字断句;教圣人之言;教经书典籍,仁义礼智。 帝师以仁君圣人的道德标准去教化他,而他亲眼看着弱小无势的宫人拜高踩低;看朝堂权力倾轧。十四年来,他从未亲手批过一本奏疏,从未就政事发表一句本心的见解。 他是太后满意的傀儡,是权臣满意的摆设。 他日日在一国之政治中心,又与治国远在天涯海角。 所以白禾情急下对陆烬轩的关于赈灾不妥出乱民的规劝在陆元帅看来是天真的。白禾应对副总管与侍卫统领的手段是稚嫩的。 “我们的合作条件,如果你是想要的是权势,我可以帮你。”陆烬轩伸手抬起白禾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你也可以选皇后的位置。” “不过我有要求,我不想亲手将权势交到一个毫无底线的人手里。所以我会教你,尽量学吧。学得好,不用我你也能得到权势。”陆烬轩冷漠地笑了笑。 他会担心教出一个“暴君”,乃至反噬其身,最后威胁到陆烬轩他自己吗? 白禾会被权利腐蚀成什么模样,只要做了才知道。陆烬轩不会提前担心,但他能确保自己不会受到白禾的威胁。 陆元帅只怜爱被婚姻裹挟而无处反抗的弱者白禾,却不会怜惜任何一心玩弄权势的政客。 在帝国的政府厅里,“政客”是贬义词。并且在这一点上,帝国军方与文官集团拥有共识。 所以此时的陆烬轩展现出了尖锐的冷漠。它源于军方与政党两股势力的利益不一致,进而产生的争斗与对抗。 白禾被这样的笑容刺得忍不住往后缩,初次被照亮的新田又浇下瓢泼大雨。他的心一片冷寂。 前一刻还在对方怀里感受着如沐春光的温暖,为什么现在只感到彻骨之寒。 白禾甚至想大声回复陆烬轩,他不想要权势,他不想面对这样冰冷的笑容。 可白禾最终也没说出口。 陆烬轩最后那句话说得好——学得好,不用我你也能得到权势。 有了权势,他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即使是离开皇宫,他若手握权势,皇宫便再也不是精致的囚笼,而仅仅是华美的宫殿! 白禾从陆烬轩的指间挣脱,垂下眼,小心的去牵住对方袖子。 温热的泪珠从眼眶溢出,他轻轻地说:“我定好好学。” 刚摆个冷脸就弄哭了人家的陆烬轩:“!” 陆烬轩一边脑袋冒问号一边慌手慌脚拿袖子给人擦脸。母胎单身到现在的陆元帅几时这般哄过孩子,更棘手的是他从来没碰见过白禾这样惹不得的脾气。 搁他手底下的兵,被训练哭了也只会得他一句有力气哭说明训练量还没到极限。至于政府厅的人,一个比一个心黑厚脸皮。 “真是……什么脾气啊!”陆烬轩非常无奈,“我也没说你笨……你不知道,那些玩政治的心都脏,要是你手段太嫩,早晚被人剐了皮。唉,我先讲我刚才看出的问题。” 白禾推开他的手,抬起脸望他,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陆烬轩暗自松口气,说:“你先回答我,皇帝是不是具有直接治理国家的实权?像内阁大臣这些官僚是怎么产生的,他们权力来源于哪里。” 白禾仔细搜刮原白禾的记忆,不确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本就是皇帝的。只要不是傀儡,皇帝自然有实权。本朝科举取仕,臣子一由科举所出,二由荫补填缺。荫补是说父亲做了六部堂官之类的大官,便可让儿子得到做官名额。其名额有限,好的缺位也很难等。” 白禾已经知道陆烬轩可能要问荫补是什么意思,顺带便解释了。 “至于内阁阁员,我也不太清楚是如何选拔,但那句‘非翰林不入内阁’我确实听过。都说科举做了进士,一甲必入翰林院,待从翰林院熬出来,才名高的便会入阁。就是做不了阁员,外放到地方最低也是从知府做起。” 陆烬轩整个人往后仰了仰,倚倒在榻上,用力揉着额头、眉心。“难搞,比杀虫后还难……” 白禾:“?” 陆烬轩复又坐起来,“小白,我们要和人争权夺利,首先弄清楚权利的来源很重要。因为权利只对权利的来源负责。比如管钱的部门……谁管钱来着?” “户部。国库收支,粮、盐铁等税收由户部管,他们也管户籍。户部九司,我父亲便是其一司的主事。”因原白禾父亲的原因,其记忆中对户部的了解较为多,记忆也比较清晰。白禾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户部管着钱对吧,那么户部的权利就是支配这些钱。听胖公公的话,连修皇宫的钱都需要从户部掌握的钱里出。聂州需要筹备赈灾款,内阁首辅就跑来说户部没钱,政府要搞钱。这背后的利益逻辑是,户部手里钱变少,于是权力变小,户部官僚的利益变小。所以他们要搞钱,钱变多,权力扩大,利益增加。”陆烬轩尽管不知道启国朝廷是如何运作,但他能根据在帝国从政的经验分析局势。 “我说的权利是权力与利益。权力经过运作会带来利益,因此不管有没有直接利益,搞政治的人总想先抢到更多的权力。户部的权利来源于户部所掌握的钱,以及其背后,能为户部带来这些钱的势力。” “去年的财政收入——就是收进国库里的钱,四千万来自税收,两百万来自其他收入。这就是他们权利的来源。但在他们眼里,这些钱背后的来源不是每一个交税的人民。” 为了增加军费而经常找财政大臣扯皮,在议院硬刚各位议员老爷的陆元帅无比清楚这些人的想法。他说:“而是哪个势力、团体给的多,他们就向着谁。我不太懂经济,但也知道个人掌握的资产越多,交的税就越多。普通人一年到头能赚多少钱?交上来的税才占总数多少?他们向着的只会是一口气能给十万、百万的人。” 白禾的傀儡皇帝也不算完全白当,至少他在朝会上听过大臣议论征税制度。“若是田税按亩征,自当是占有大量田地的地主乡绅交得多。可我曾听一宫人说,她家乡出了一品大员,许多乡亲就将自家田挂在那位大官名下,因其不必交田税……并非占的田多之人皆需交税。天下赋税终究是落在百姓头上。” 白禾一辈子没出过皇宫,却不是完全对外一无所知。皇宫中的许多宫人来自民间,太后不许白禾参与政事,不让白禾学治国理政,反倒唆使出身贫寒的宫人接近他,以“带坏”他。所以白禾见了许多宫中的腌臜事,却也因此听到宫人们谈论家乡事。 陆烬轩盯着白禾瞧了几秒:“例子举得不错,但人是官僚集团的。我指的是他们之外的人。而且那些大臣本身也在利益网里,是食利的上层。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昨天才进宫,所以你是从哪个宫人那里听说的?那大官又是谁?我们现在就去抓人,让他们把逃掉的税吐出来。” 白禾顿时手心直冒汗,“我、我昨日入宫的路上,忘记是在哪里的宫道上,路过几个扫地的太监,听了一耳朵。” 他垂下脑袋,移开视线,“我不认得说话的宫人什么模样,也没听清是哪个一品大员。或许不是一品,又或许是宫人胡言乱语。我并不懂得本朝征田税是否要征大官家的,你别拿这事去问大臣,当心露了破绽。” 在军校上过刑讯课的陆元帅一眼看出白禾在撒谎,满心困惑。 在这种事上有什么必要说谎? 白禾在隐瞒什么? “真可惜。”陆烬轩一点都不可惜的说,“你猜聂州的问题是不是真的需要一百六十万?” “不需要么?”白禾不解其意。在白·前傀儡皇帝·白听来,一百六十万两实不是大数目。他的朝廷里,赈灾款多半也是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的拨。 “可能需要吧。毕竟我不了解物价。”陆烬轩意不在此,“去年财政收入四千两百万,一百六十万占其中多少?这是一笔巨款。我们应该思考的是内阁为什么张口就要这么多钱。” “因为国库空虚,才四月就只剩两千多万两了。”白禾回答。 “这是客观原因。”陆烬轩拿起罗阁老送来的那份急递奏疏,边拆封边说,“缺钱了,无非开源和节流。内阁不提节流,一上来就要开源,那我们就必须关注这个‘开源’。下面只是我的推测,情报不足,我只凭经验做的推测。” “是什么?” “有人要垄断雪花散生意。” 白禾愕然,又不理解。 陆烬轩从信封里掏出一沓纸,招手让白禾与他并排而坐,“与外国人能不能做成雪花散贸易不好说。但借这个名义,某些人能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大量收购或囤积雪花散,市场上的现货减少,他们就能趁机炒高价格。同时垄断售卖权……总之牟利手段很多。可惜我不懂经济。你父亲不是在户部做官吗?说不定你有搞经济的天分。” 他在最后开了个玩笑,然后示意白禾将纸上的内容逐字逐句读给他听,帮助他识字。 17、第 17 章 白禾给陆烬轩读完聂州奏疏后就被对方放了回来。陆烬轩的说法是让他回来好好休息,毕竟从昨夜到今天他都没安生睡过。 于是白禾带着从紫宸宫里抓出来的书册回到了寻芳宫侧殿。 富贵荣华两个太监一直熬到这会儿,终于见到白禾全须全尾的回来。念头一转,他们便喜气洋洋起来。 白禾被皇上召去,又好生的回来了,必是受了宠!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富贵抢着道。 白禾淡淡瞥眼对方,从肩舆上下来。 富贵眼珠一转,上前对抬舆的小公公们说:“有劳几位公公,辛苦抬舆。我们主子刚进宫,手里也没个钱,待下月主子月例发下来……” 几个公公是御前做事的,自然都是坚定的大公公派系的人,连大公公都对白禾客客气气,他们几个可机灵着,哪敢惦记御前红人的月例,还什么等下个月发了钱再拿……白侍君宫里这小太监是要害他们吧! “不可不可!肩舆是皇上恩赏侍君坐的,奴婢们奉命做事,可不敢邀功拿侍君的钱。”几个公公冲着白禾连连摆手,扛起肩舆就撤。 富贵想显摆表忠心,反而落了个尴尬。荣华在旁小声抱怨说:“富贵,你明知主子手里没赏钱,怎还非要在人前提起?主子从皇上那里回来,抬肩舆的定都是皇上宫里的奴才。你这不是教主子丢脸吗……” 荣华说着还怯怯的抬眼去觑白禾表情。 白禾看不透官场老油条们的手段,还看不明白这群太监的把戏么?他连个眼神都不两人,径直往屋里走。 这头白禾刚进门,主殿那位的贴身太监就来了。 太监矢菊对富贵荣华说:“我家侍君要见你们白侍君,他可是回来了?” 何侍君三年前入宫,曾受过恩宠,又是吏部侍郎的庶子,无论是他本人在宫里的地位,还是其家族的实力,自然是能俯视白禾这个新人的。跟在他身边三年的小太监随主子,也就对白禾身边的太监颐指气使,从骨子里透出顾清高味儿。 富贵面上奉承,却打心底里看不起矢菊的做派。荣华只在刚才拱火时稍微露出了他的獠牙,这会儿又回到他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定位,转头就要进屋。 “我去通报主子。” 荣华进了侧殿房间,对刚坐下来翻开书的白禾说:“主子,主殿那位请你过去叙话。” 他将矢菊的原话一番润色,便显得平和多了。由此可见荣华实际上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只不过它总是潜藏在其软和的外表下。 白禾翻书的手一停,抬眼说:“我累了,去回掉。” 荣华犹犹豫豫不肯走,试探着说:“主子,主殿的何侍君入宫有三年,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刚入宫时可受宠了一段日子。便是如今,整个宫里也只有您与他两位侍君。主子还是去见见……” 白禾闻言突然想起去紫宸宫的路上,大公公也曾提过这位何侍君。 陆烬轩教他,要去挖掘背后的东西。他搜寻原白禾的记忆,启国六部侍郎乃是正三品官。这里一品多为虚衔,二品就是实权官职坐到头了。何况侍郎在六部中的职权仅次于尚书。 甚至于有种情况,尚书为封疆大吏的加职,其本身不处理六部的公务,尚书职权由侍郎代行。 何侍君的家世出身与原白禾相比,可谓云泥之别。白禾暂且不清楚朝堂中势力派系情况,仅从宫人之口也该意识到这位何侍君不论在后宫前朝,其背后都牵系着重要关系。 荣华的劝说是立足于后宫生存,他将白禾视作主子,他的身家性命可以说是捆绑在了白禾身上,当然会站在白禾的立场思考。他以自身的眼界和认知判断白禾不应一入宫就得罪何侍君,两个主子同住寻芳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得罪对方对一个皇帝后宫中的新人十分不理智。 而大公公说起何侍君,特意点拨白禾去与对方走动关系,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大公公所着眼的自然是何侍君背后的何侍郎在朝中的关系。并且白禾初入皇宫,与宫里的“老人”攀上关系对白禾来说并无坏处。 想到陆烬轩评价大公公是个聪明人,白禾放下书册站了起来。“我去见他。” 白禾终于开始思考大公公为何要特意点到何侍君。 他随着荣华出门,第一次见到何侍君的人。矢菊颇为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穿着浅色素衣的白禾,而后不冷不热领着他们去主殿,连礼都没见一个。 白禾早已习惯宫中人的拜高踩低,也忍耐了许多年做傀儡的日子,浑不在意矢菊的失礼。 主殿除了有卧房还有一正厅,矢菊将白禾领进去,荣华一直贴身跟着,富贵本就不喜欢主殿的人那股清高孤傲劲儿,也不计较荣华抢了这活,自顾自回房睡觉去了。 “白侍君稍待,我去通报主子。”矢菊不说看茶不请人入座,直接转头去找主子。 白禾在厅中环视一圈,见其中摆设多字画文玩,书卷味浓厚,窗前几上还摆着插了鲜花的花瓶,更添一抹意趣。白禾顿时在心中对这位何侍君有了模糊的想象。 不一会儿几双脚步声传来,何侍君领着矢菊和另一名太监来到正厅。 何侍君一路走到正厅上位才说:“白侍君,请走。矢菊,看茶。” 对方站在主位前说请坐,身为客人当然应该自觉去两侧的客座上坐下。白禾挑了离主殿的主人更近的一边入座,然后便由着何侍君打量。同时他也在观察对方。 何侍君三年前入宫,如今看起来也不过二十,脱离了少年的雌雄莫辨,已是一个英挺的男性。他穿着青竹一般颜色外衣,腰带用的玉扣,悬系羊脂白玉雕琢的玉佩,头上插着青色玉石的发簪,一举一动间尽是带着书卷味儿的温雅。 君子端如兰,君子韧如竹。 不等茶水上来,何侍君已扬起笑容说:“白侍君可有表字?我们都在一个宫里住,又同是伺候皇上,往后亲近的日子还长着,不若以表字相称。” 白禾移开视线,摆出一张冷脸道:“我既已入宫,就没什么表字了。何侍君可直呼我姓名白禾,也可称我一声白侍君。” 白禾着实年轻,年轻人便有年轻人的脾性。即便十四年的傀儡人生磨平了他的棱角,但他也清楚,在这座皇宫之中,只有陆烬轩和他是站在一边的。 白禾的心不大,装不下许多人,何况是立场不明的外人。 宫人在皇宫中的生存智慧是尽量不得罪人。可白禾哪怕是过去,名义上也是一国之君,他不会奴颜媚骨讨好人,他只会对如陆烬轩那样的强者顺从——这或许就是白禾上辈子始终是输家的重要原因。 何侍君尴尬了瞬,恰好矢菊端茶上来,他优雅地端起茶杯,揭开盖子撇了撇,做出品茶的姿态。 白禾也端了茶,杯中汩汩冒着热气,他用指尖碰了碰杯,复又搁下。然后冷眼看着何侍君品茶。 何侍君抬起脸对他一笑:“白侍君应当比我小吧?” “上月方满十八。”白禾说。 “我已双十之年了,看来是我大。不知我能不能妄作兄长,称你一声白弟?” 白禾:“……” 这人是把自己当后宫女妃嫔了?非要“姐姐妹妹”的? “何侍君,不知唤我来是为何事?”白禾看向何侍君。 “寻芳宫里搬了邻居,我比你先进宫三年,自是要关照的。今日也是想见一见你,咱们兄弟叙叙话。” 白禾着实听不惯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像当初太后拉着太妃口口声声姐姐妹妹,转头就把太妃送去为先皇守陵。他心里腻味,也没看出这个何侍君与前朝局势的关系。 听荣华的口气,何侍君是曾经受宠,也就是说他现今已经失宠。一个失宠了的侍君,凭什么身在后宫为处在前朝的父亲牟利呢? 白禾暂且想不明白这点,亦不觉得何侍君如何厉害。至少这个人绝没有陆烬轩会说话。 “我父亲区区一户部主事,高攀不上侍郎公子。”白禾用生硬的语气拒绝道。“若何侍君无事,我想回去休息。” 何侍君表情僵了一瞬,大约是没见过如此油盐不进的……男宠。 都是进宫做侍君的,白禾究竟在傲什么? 浑身透着清高孤傲的人在心里觉得白禾傲,也是奇了。 “是是,我险些忘了。”何侍君轻敲了敲自己脑袋,“白弟昨夜里是被皇上召去了吧?这会儿才回来。初承恩宠,定是辛苦的。明竹,去将过去太医署给我配的含露膏拿一盒来。我许是用不上了,咱白弟可正当用呢。” “是。”一直陪在何侍君身侧的太监明竹立刻进卧房去取药。 白禾:“……” “白弟应当没伤着吧?皇上向来疼人,弟弟第一次承宠,皇上定是心疼的,应该不会……”何侍君露出暧昧的笑容。 白禾却恶心得连话也不想同他说。 原白禾的一条命葬送在这里,怎听得了这些话? 入宫对别人来说只是给皇帝睡,对原本的白禾却是在他一只脚迈进仕途的时候硬生生截断了未来。一个仕途断绝的人,过往十多年的寒窗苦读一朝成空,书都白读了,那还要表字做什么? 若是原白禾的表字从皇帝的另一个侍君口中说出来,对以死保清白的白禾而言是何等讽刺和侮辱?! 哪怕是现在白禾,是这个性子一点都不烈的白禾也受不了这些话。 白禾直接起身,冷冷睨着何侍君:“我累了,多谢何侍君的茶。” 他垂眼瞥了瞥茶,“此茶甚佳。”说完他转身就走。 何侍君没有挽留,便看着他离去。 矢菊小声嘀咕:“主子,这个白侍君性子真古怪,小门小户就是没涵养!” 明竹捧了药出来,却没见到白禾,只好看向何侍君。 “举止利落,没受伤。提及那档子事,面上全无春.色,反倒一下就沉不住气。”何侍君低头品了口茶,“昨夜皇上并未临幸他。你们说……皇上召他去了这么久,发生了什么?” 两个小太监惊愣。 18、第 18 章 白禾回到自己屋里,跟在他身边的荣华小心翼翼说:“主子,咱们这样离开,何侍君会不会埋怨咱们不知礼啊?” 荣华真正想说的其实是:侍君这般不给人面子,何侍君恐怕心怀怨气。何必初见面就与人伤和气? 白禾对他挥手,“出去,我要休息。” 荣华只得闭起嘴出去。 刚出门就见主殿里走出一人,正是何侍君的太监捧了个盒子过来。 “主子说了送给白侍君,拿去好生收着。”明竹将药盒往荣华手里一塞,扭头就走,似是不想与他多说半个字。 荣华捧着药,硬着头皮又去找白禾。 白禾正坐到床上,捧起从紫宸宫带出来的书打算阅览,当做放松休息的读物,同时试图从它开始了解这个国家。以免往后陆烬轩再问他什么,他却一问三不知。 “主子,何侍君那边送来东西。”荣华在门间就开始说。 白禾立时沉下脸,目光极冷的盯向他:“我方才说的什么?” “主子?” 白禾下意识便要抓起什么往地上砸,手刚一动又想起陆烬轩的话来,索性只喝斥道:“我未唤人,你敢进来!滚出去!” “是。”荣华面色一白,将手捧的盒子搁在外间桌上就连忙退出去。 白禾没去管那什么何侍君送的东西,姓何的故意说到侍寝,送房中药,无非是打探白禾昨晚侍寝的情况。 何侍君的那番作态,是话本里都用烂了的招式。所以白禾毫不犹豫冷脸走人。 他没看出此人之于朝局有何特殊,竟看了一场妻妻妾妾的戏。 陆烬轩在紫宸宫点的那把火那般大,紫宸宫闹刺客、走水的消息迟早传遍整座皇宫,只消算一算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皇帝根本来不及临幸他。何侍君这会儿不从他这里试探出来,过后也会知道的。 白禾起身去插上了门栓,这才回到里间安生看起从紫宸宫带出来的书。 书封上无字,翻开来看了几行字他才惊觉,这是一本私人笔记,而写它的人……是启国开国皇帝。 大启的开国之君本为前朝大将军,前朝末帝昏庸无道,猜忌迫害大将军。于是大将军反了前朝,提刀入宫亲手斩了前朝皇帝的脑袋,自此登基为帝,建立新朝,国号大启。 白禾颇觉惊讶,以一个前·皇帝的视角看,大启得国不正。他好奇这样一位“逆臣贼子”究竟会写下什么。 * 皇帝的临时寝宫中,大公公带着几名宫人进殿,太监捧的托盘里放着送到司礼监的内阁票拟,此外还有盛着假发和戴发用具的托盘。 “皇上。”元红在榻前几步远处停下,“这些是近几日内阁送来的票拟,请皇上过目,如无问题司礼监便拿去批红了。” 陆烬轩:“……?” 过目什么? 他看不懂启国的文字啊! 小白呢?他需要支援…… “内廷送了顶假发来,皇上可先试试合不合用?不合用也好教奴婢再去改。”大公公一见陆烬轩不立刻表态就知道皇上大约依旧对批阅票拟没兴趣,忙说起假发的问题。 陆烬轩果然问:“怎么试?” 大公公立刻露出笑容,回身示意捧假发的宫女上前来,为陆烬轩试戴。 陆烬轩坐直了身由着宫女在他头上动土,拿不知道糊了什么东西的布条往他脑袋上一圈圈缠上,再把简单束起个辫子的假发封缠在布条间。 “嘶——紧了。”陆烬轩被勒得脑仁发疼,不由抽了口气,吓得宫女当场下跪。 陆烬轩:“……” 大公公立刻说:“皇上,弄得松了怕是容易掉。” “起来。”陆烬轩先是看眼惊恐的宫女,然后自己松开布条,“按这个松紧度继续弄。” “是、是。”宫女如蒙大赦爬起来,继续弄假发。 “有镜子吗?”陆烬轩问。 大公公亲手从另一个托盘上捧起一只铜镜,竖着举到陆烬轩面前,让他就着自己的手照。 陆烬轩像是完全没领会对方的意思,伸手就拿走镜子,自己举着照。同时说:“你送首辅出去,他有没有问我、朕的头发?” 大公公:“没有。” 陆烬轩从镜面移开目光,盯着大公公。 大公公每一对上陆烬轩的目光就莫名心惊,下意识交代:“阁老倒是问起紫宸宫走水的事。奴婢说紫宸宫确实是走水了,皇上也因此受惊,龙体抱恙,这才省了今日朝会。阁老说是他今日做得不对,不该在皇上身体不适时拿一些琐事烦您。” 与自作主张的荣华截然不同,大公公在转述别人话时尽量保持着原意乃至原话。 陆烬轩勾起嘴角,“首辅很会说话,对不对?” 元红不敢接这话,于是低头回避。 “你也是。你没说朕遇刺了。” 元红心下登时一紧,噗通跪下,“皇上!奴婢……” “你做得对,跪什么跪?站起来和朕说话。”陆烬轩打断他。 “谢皇上隆恩。”元红慢慢站起身。 “反正刺客尸体都烧了,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也没必要浪费人手查。通知皇宫所有人,这事是机密,不要外传。” 元红想了想,说道:“皇上,宫中不算各宫主子贵人,单宫人已近十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昨夜大张旗鼓搜宫,您遇刺只可瞒得一时,瞒不了太久。” 陆烬轩反问:“我是皇帝,我有权利定义在这座皇宫里什么是机密,然后处罚泄密者吗?” “皇上金口玉言,您说的话皆是圣旨!您要罚谁,自然、自然……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不是罚,是皇恩!”大公公惊得都胡言乱语起来了。 可这偏偏就是如今大启国的情状,自开国皇帝用刀子征服百官,铁血手腕镇压反对他的大臣,启国皇帝的权力变得空前之大。 哪怕是皇帝在殿试中相中了探花,也能当场把人带进后宫。大臣连句劝谏都懒得说。 陆烬轩有点无语,不过能从对方的反应中直观感受到启国的皇权是多么大。与他们帝国那吉祥物皇室有云泥之别。 “那就把泄密者全部抓住审问,查清泄密方向。朕要知道有哪些势力在皇宫里插了线人。”陆烬轩风轻云淡投下一枚炸弹。 元红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皇上真的变了! 从皇帝幼年起就到了他身边伺候的大公公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惧,半晌接不了话。 在陆烬轩头上忙碌的宫女和殿内捧着托盘的其他宫人全部惊恐难状。 皇上的脾气分明比以前好多了,可如今的皇上说出的话更令人胆寒。 皇宫里宫人众多,眼多口杂,消息是最难堵的,如此一查必定牵连甚广,不知多少人要在刑杖下滚一遭。 “审讯手段别太过,没必要弄死、弄残人。”陆元帅露出了帝国之剑的锋芒,但也在同时表露了他身为星际时代人的思想观念。“摸个底而已,这种程度的泄密也不是重罪,事后遣散人离开就行了。” “皇上仁慈!皇恩浩荡!”元红心头仿佛压着沉甸甸的秤砣,嘴上喊得动容,心里越是惊惧。 他不觉得这是皇上仁慈,只觉得这是帝王心术,是不在乎下面人的生死,才能轻描淡写地“开恩”。 “皇上,这事是叫锦衣卫来办,还是交给内廷慎刑司?”元红谨慎问。 再次听到了锦衣卫的陆烬轩重新照起镜子。做了两年内阁大臣的他非常熟悉部门里文官们的把戏,当常务次官用这样的句式询问他,给多个选项供他选择时,排在首位的那个选项通常就是文官集团所属意的。后面的选项往往十分糟糕。 以陆烬轩的经验,如果不了解情况就顺从对方的选择,那样至少不会让事情变坏。因为论起保守主义,不破坏现有体制,政府厅中最奉行这点的绝对是文官集团。如果了解情况,他就会提出自己的想法。 “锦衣卫。”已不是第一次听到锦衣卫一词的陆烬轩自然选择了前者,跟着说,“他们忠于朕吗?” “自是忠于皇上的!”元红误会了,吓得连连道,“奴婢们亦是对皇上忠心耿耿,此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陆烬轩:“……” 好在这回大公公学会了,不再跪着说。 “查完了叫他们直接来向朕汇报。”陆烬轩瞥向元红,“朕要听第一手消息,不需要经过别人过滤。” 元红几乎误以为皇上是将侍卫统领的话听进了心里,不满于司礼监太监掌控锦衣卫情报,是对司礼监的敲打警告。他不是直掌锦衣卫的秉笔太监,可他是司礼监一把手,这敲打自然是敲在他脑袋上的。 “奴婢明白!奴婢等能进司礼监全仗皇上恩宠,奴婢们绝不敢擅权蒙蔽皇上!” 陆烬轩听不懂,就随便嗯一声敷衍。 元红惴惴不安揣着心肝,连看票拟的事也不敢再说了。 外头一宫人通报,说是华清宫来人了。“皇上,华清宫来人说,太后娘娘知道紫宸宫走水的事,关心皇上,请皇上去华清宫用晚膳。昨夜闹到搜宫,太后娘娘也关心搜宫的结果。还说若是皇上乐意,也可将新进宫的那位带上。” 19、第 19 章 “主子,外头来了一些公公,说是皇上召您去华清宫。”荣华的声音门外响起。 屋内的白禾合上书册,小心的将书放到枕头边,然后快速抹掉眼泪,理了理衣服走出去。 他原以为“逆臣贼子”的开国皇帝的笔记里会是些野心勃勃、荡平四海的帝王心术,谁知他看到的是一个鹣鲽情深的帝后故事。 高帝还没造反时就娶了一名男妻。做了皇帝之后,他非但不离弃之,反而力排众议立男妻为后。不仅予凤印,在御驾亲征离开京城时,更是将监国理政之权留给皇后。 帝后二人起初并无感情,因为一些原因而假成亲。其后皇后数次舍生相助,高帝感恩,以共享天下回报。再后来,日渐生情。可最终皇后离开了皇宫。高帝于十年后驾崩,一生不另娶纳妃,无子嗣。 高帝说,皇宫是奢靡的牢笼,困住了胸怀野心的他,却无法吸引如月宫仙人一样的皇后驻足半刻。 爱慕不应成为困住彼此的笼子,结果只能双双放手。 到最末页时,纸上的墨迹被暗褐色的污迹污染,那是因皇后离开而心病难愈的皇帝咳出的血。 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的白禾一下子就沦陷这哀切的故事中。为这对明明十分般配,却为相互成全而分离的帝后落泪。 皇后最后离开是因为不愿以男子之身霸占后位,阻碍皇帝拥有子嗣。只因二人成婚时曾有誓言,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另娶纳小。 白禾想到了自己与陆烬轩。 他们如今一个顶着侍君身份,一个假扮皇帝,却相携相助,以在宫中生存像极了最初为应对前朝皇帝猜疑而假成亲的帝后。 这对帝后最终走到那样的结局,那他与陆烬轩呢? 他们是会相携走下去?还是各怀鬼胎相互出卖? 陆烬轩……也会觉得皇宫是牢笼? * 太监抬肩舆将白禾送到御花园,陆烬轩在此一凉亭中等着他。 与昨夜被抬去紫宸宫“侍寝”不同,这回出发前白禾特意点名荣华跟随。 这会儿白禾从肩舆下来,荣华在旁虚扶着,陪他走进凉亭。 待走得近了,初见天颜的荣华按捺着心中激动偷偷去瞥皇帝的模样,结果瞠目结舌。 他如何想得到,昨日闹得他与富贵险些性命不保的“侍君房里的野男人”竟是皇上!! 陆烬轩视线略过震惊的荣华,挑了下眉,起身到凉亭外头一把将白禾牵进去,顺便让宫人们都离远点,他要和白禾说悄悄话。 “小白。”陆烬轩拉着白禾凑近自己,挨着人低声问,“太后娘娘是什么?” 白禾:“……” 他单知道陆烬轩不懂,没想到是连“太后”都不懂的程度。 这人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怕是乡野民夫也问不出这话。偏偏又一副十分懂政斗权谋的做派,着实是古怪。 “太后乃皇帝嫡母,就是母亲。本朝只有一位皇太后,所以那位就是皇帝生母。”白禾说。 陆烬轩:“……母亲,还是亲生的?嘶——” 白禾的视线从绣着金线龙纹的帝王常服转到陆烬轩脸上,讶然发现对方那头短发已得到遮掩,不但梳起了发髻,还戴着金冠。 若非这人一见面就牵他的手,一开口就喊小白,单是这么杵着,他竟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个人不是皇帝。 陆烬轩器宇轩昂,气势极强,如此衣冠整齐的一站,那身气势掩都掩不住。 白禾这个前皇帝都得承认,比起自己,陆烬轩这模样才是真正的帝王风采。是经史典籍中的圣君之相。 “不行,哪有父母认不出孩子的……我不能见太后。”陆烬轩苦恼说。 若是之前,白禾也就随着他了,可此时帝后的故事萦绕心中,使他生出了一股冲动,“我去见太后。” 陆烬轩皱起眉审视他。 “侍卫司搜宫奉的是太后懿旨,她若过问结果侍卫司是不敢瞒的。皇上遇刺的消息必然传进她耳里。能让你去她宫里定是尚不知道此事。直接回那边,称伤不可走动,且需静养。同时能挡住太后前来见你。”白禾的思路称得上有条理,也是头一次能在陆烬轩面前拿主意。他说得十分认真,像一个渴望得到认可、表扬的小朋友。 “好。”陆烬轩点头,采纳了意见。 于是太监们继续抬着白禾去华清宫,而皇上掉头回临时住处。 荣华心情激荡不已,低眉顺眼跟在肩舆旁边走,眼底里却压抑不住兴奋。 于他这样的低级宫人来说,跟对一个主子,就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不为别的,就为一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老话。 坐在肩舆上的白禾暗中观察几眼荣华,心知此人不会再是揭穿陆烬轩的不安定因素,此后荣华只会记住昨晚出现在他房里的人是皇帝,而不是可疑之人。 华清宫接连几代做了太后寝宫,其规格布置都在整个后宫是最高的,当今太后是皇帝亲母,皇帝今年二十八岁,太后年龄也不算特别大,才过五十岁。在皇宫中养尊处优,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不算多。端得是风韵犹存。 肩舆在华清宫门外停下,抬舆的太监都留在外头,白禾在华清宫宫人接引下一路进了正殿正厅。荣华不够格,只能留在殿外等着。 白禾一进门才发现这里不止太后一人。 风韵犹存的太后坐在首位,两侧客椅上还坐了七个女人。是四妃与三嫔,皇帝后宫不止这些人,其余人是连坐在太后面前的资格都没有的,自是不在这里。 白禾一个男子,一迈进来就跟引得原本和和气气说说笑笑的群芳侧目,气氛也冷了下来。 她们的眼神并不友好,仿佛在说:瞧啊,这男的不做男人,偏和女子一样伺候男人,还要和姐妹们争宠,真不知廉耻! 即使不是原本的白禾,他亦这一刻如芒在背。 每一道目光都是无声的耳光,肆意扇打他的脸。 白禾攥紧了指尖,躬身向太后行礼:“臣……妾问母后安。” 向太后行礼请安这种事,白禾做了十四年,如今不过是更换下自称,将礼行实了,其他似乎与过去无甚区别? 太后冷睨着他,半晌不做声。 白禾只得继续躬着腰,太后不叫起,他不能动。 太后仍旧不理他,转头对妃嫔们说:“方才皇上那边着人来说他今日不来了,这晚膳就你们陪哀家吃吧。” 说话时太后脸上的表情下压着忧虑,她得知皇帝遇刺受伤的消息是真心担忧的,可皇帝那边一句需静养,明里暗里挡着她这个亲娘不让去看。 当今太后是上届宫斗冠军,她是懂话外之音的,立刻让亲信去询问皇帝身边的宫人昨天到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打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白禾先到了。但此时的太后已经对白禾从心理到生理的厌恶。 遇刺那么大的事,皇上不立刻知会她,御医都没在旁彻夜守着,反倒连夜把一个刚进宫的侍君叫到跟前?太后看白禾的眼神如看祸国殃民的狐狸精。 “皇上不来就不来,咱姐妹还能陪母后说些不好教男人听见的私房话呢!”生育了二皇子的容妃嘴快,立马接话。 大皇子生母慧妃则贤惠的表示:“皇上日理万机,许是被朝廷的事绊住了脚。我们得闲,母后何时都可唤我们来。” 德妃与容妃是手帕交,膝下又暂且只有一位公主,是以她虽也是四妃之一,平时却往往靠在容妃一边与慧妃、兰妃别苗头。她阴阳怪气说:“慧妃姐姐向来贤惠大方,最能体恤皇上了。坐在华清宫里都猜得到皇上是被正事绊了脚还是被别的什么……” 她瞟眼白禾,娇哼一声,后面的话自不必说了。 太后一见有人递话柄,顺势道:“哀家喜热闹,哀家这华清宫里总是莺莺燕燕的,倒难得有青竹。”她问身侧嬷嬷,“新来的侍君叫什么?” 嬷嬷用清晰得全场妃嫔都听得清的声音说:“姓白,白禾。是户部一主事的庶子。” “户部主事是几品呀?”兰妃一脸纯真问。兰妃尚无子嗣,不过上个月验出有孕。 “兰妃娘娘,是六品官。”嬷嬷回答。 各位妃嫔互相看了看,再去瞟白禾。 四妃中,慧妃父亲是兵部尚书,兰妃爷爷是吏部尚书,容妃家里在南方是一省首富,她的手帕交德妃家境当然也不会太差,是南方有名的书香世家。 哪怕是地位低于皇妃的嫔,家世都不比白家差。 她们是皇宫里的贵人主子,白禾是路边的石头。 “原也是官家公子啊。”太后阴阳怪气起来,话比德妃更刺人。“皇上的侍君是男子,平日也不好到后宫里来,就前头进宫的那个侍君,哀家也是一面没见过的。白侍君,今日来陪哀家用个膳,别太拘束,这么多人在场呢,不怕宫里奴才传闲话。” “是。谢母后赐膳。”白禾更深的一躬身,表现得十分驯服知礼。 太后当时便笑了,无意道,“这孩子知礼,不像小门小户,倒像宫里调.教了的。” 白禾直起腰,仍旧垂着头,眼神不去乱瞟屋里的莺莺燕燕,显得极有分寸。 四妃听了太后的话误以为是夸奖呢,慧妃当场坐不住了,“儿臣们也许久没和母后一同用膳,不如把皇子公主们也叫来,与母后共度天伦。” “不了。”意外的是太后一口否决了,“皇子们尚小,天这么闷,少教他们往后宫跑,弄出病来哀家如何跟皇儿交代?”事实上太后是担心宫中刚闹了刺客,紫宸宫又遭了大火,怕是最近不太平。妃嫔没了能再换,皇子若出事就不是小事了。 20、第 20 章 太后摆宴,本是要接皇帝来的,所以菜备得足且精致,皇家御膳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再摆满一大桌子,供帝王享用,还要打着“一道菜不能下筷三次,不能让人知道皇帝的喜好”的名义。 当然剩菜不一定会浪费,因为可以赏赐给后妃或宫人。太后是皇帝母亲,所享所用自不会太差。就算皇帝不来,她们这顿饭也上了不少好菜。 可惜在座的没一个是来吃饭的。 三位嫔除了育有四皇子的芮嫔基本都说不上话,只会符合其他人偶尔笑笑,充当背景氛围。四妃各个会说话,三言两语哄得太后眉开眼笑。 只有白禾在一群女子间如坐针毡。 太后不拘束众妃,一群人可以边用膳边聊天,大家聚在餐桌边聊天,颇有谈论家长里短的温馨热闹。然而认真琢磨就会发现水面下的水波涌动。 “母后,秩儿下个月便虚十了,读了这几年书,识字句读都不错,师傅说他颇有读书的天分。”慧妃说,“臣妾想着,是不是该换师傅,教他经史典籍了。” 她口中的秩儿是大皇子,虚岁将满十岁。 太后笑着说:“师傅夸他读书有天分?好,这点不肖他父皇。皇帝少时太傅总说他笨拙,说他读书是十窍通了九窍。” 太后不着痕迹的挡了,说皇帝“坏话”还能逗乐众妃。 慧妃见话题没拐到她想要的方向上,再接再励说:“秩儿爱读书,想必皇上也欣慰。臣妾听闻沈太傅家的公子刚得封少傅,不如……让秩儿去跟沈少傅读书,说不准能替皇上在太傅那里扬眉一回。” “姐姐可别瞎想。”德妃当即说,“沈公子是兰妃妹妹兄长,人家最想教的肯定是兰妃肚子里的孩儿呀。” 慧妃笑着说:“瞧我,忘了这茬。可妹妹的才刚怀上,等孩子长到识字还得等好些年呢。沈公子年纪轻轻做了少傅,青年才俊,定不愿一直闲着吧。” 兰妃抚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容妃觑眼太后表情,故作矫情说:“不如教四个皇子都去跟沈少傅读书,让沈太傅瞧一瞧,咱皇上有四个会读书的孩子,气气老太傅!” 太后被逗乐了,说:“尽胡说!既然你们这些做母妃的这么关切皇子读书,不如去问问皇上。哀家又不管皇子读书,说给哀家听有什么用。” 众人心里一动,连忙应是。 慧妃如此积极给大皇子换师傅,其实为的是新师傅的官位头衔。白禾做过皇帝,一听便知她看重的是“跟随少傅读书”这件事。 那沈公子的官名必然是太子少傅,沈太傅是现今皇帝的师傅,其后辈子孙为少傅,按理来说,沈少傅所教导的应该是下一代皇帝。 而当今未立太子,慧妃所想应当是谁家儿子先跟少傅读上书,在争夺嫡位上就能多些资本。就算是帝王家也讲究尊师重道,与太子少傅的师徒名义可具有十分重量。 但兰妃是沈少傅的妹妹,论亲疏,沈家必然更愿意与兰妃的孩子建立师徒关系。 从太后的反应看,她目前是不愿插手立嫡的,她要众妃去问皇上,便是以皇帝的意思为主。而在场的莺莺燕燕们没一个不盯着太子之位。恐怕她们今日从华清宫一离开就要去找陆烬轩了。 白禾心里生出了紧迫感。 无论哪个皇子立为太子,其母亲将母凭子贵。到时候……陆烬轩会偏向她们吗?他在“皇帝”这里的份量会不会减小?他在宫中的生存会否受到威胁? 以及最重要的,权力…… “白侍君怎的不动筷?是嫌哀家这儿的菜不好?”在一片浮于表面的其乐融融中,太后突然发难,搁了筷子盯着白禾。 上辈子被太后支配了十四年的白禾心里一跳,反射性冒出冷汗,脱口道:“儿臣知罪!” 他的慌张惊惧肉眼可见,众妃全愣了。 太后却冷睨着他不说话。 垂下头的白禾咬了咬唇,主动离席,在一旁跪下。 “有奴才说白侍君昨日方进宫就得了皇上恩宠。皇上喜爱你,是天恩,这宫中也不乏得过天恩的奴才。可那些奴才不懂事,不知规矩,总是把自己看得太重,到头来什么都没落到,反倒丢了命。”太后特意把白禾留下,让他一个男子与众妃同席,可以说为的就是此刻的贬辱。 “你瞧着是个知礼的,想必懂这些道理。哀家就不多说了。你若要跪别在这儿跪,去佛堂好好静心吧。”太后说完,立刻有宫人上来扶起白禾。 说是扶,实则是“押”。太后宫里的老人都是经历上届宫斗的老玩家,手里可会使暗劲了,抓得白禾牢牢的。白禾只能顺从的跟着走。 罚跪的把戏他早已习以为常。上辈子太后隔三差五找由头罚他跪,企图硬生生打断一个少年的脊梁。事实是白禾确实学会了顺从,除了最后摘星楼上那一跃,他从类没有反抗过。 过去他不会反抗,如今……陆烬轩不敢面对太后,他区区一男宠侍君,又如何能反抗?左不过是罚跪,这位太后是皇帝亲母,想来不会对皇帝后宫的人罚太狠,以免伤了皇帝面子影响母子感情。 他咬咬牙,忍忍便好。 太后的佛堂里檀香缭绕,烟熏雾缭的,白禾一进去就呛得咳嗽流眼泪。冷酷的嬷嬷押着他在蒲团上跪下后扭头就走,并且锁上了门,叮嘱一名小太监守在门外,盯着侍君好好拜佛祈福。 白禾擦掉眼角泪花,挺直腰端正跪好,然后低着脑袋放空脑子。 这些他早已习惯,他做皇帝时尚且无力拒绝,成了男宠又如何能逃脱? 他能忍,再忍一忍…… 众妃用过晚膳便离开了,华清宫由热闹安静下来,慧妃和荣妃非常积极,一出宫门就派人去请皇上今晚去她们宫里。 天色一点点变晚,太后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回来了,太后已经听说午后皇帝那番立白禾为后的胡言,气得下令说让白禾跪一整晚,且派人盯着不许他闭眼。 此时白禾已跪了一个多时辰,两条腿又冷又僵,要不是有蒲团垫着,他的膝盖肯定伤了。 白禾的意识逐渐昏沉,他大约是跪不住了,可过去罚跪的经验告诉他必须忍耐下去,否则太后不满意会加倍惩罚他。 “皇……”门外突然传出动静,守门的小太监刚开口说一个字就被捂住嘴押在地上。 紧接着佛堂门上挂的锁被刀劈坏,大门被踢开,陆烬轩将刀还给跟随的侍卫,大步跨过门槛走进来。 “人家叫你跪你真跪啊?”陆烬轩笑着在白禾面前站定,俯身对他伸出手,温和说,“起来吧。” 白禾怔怔抬着头,望向陆烬轩。 “傻啦?”陆烬轩忍不住捏捏他脸蛋,又嫩又软的,手感极好。陆烬轩眼里透出笑意,索性弯腰搂住他,直接把人横抱起来,抱着他走出佛堂。 教侍卫手里的灯一照,白禾仿佛才回过神来,偏头看见看守他的太监被一名侍卫捆着双手押在地上,而正殿传来人走动的声响。 跑出来的宫人看清闯进华清宫的是皇帝,立时跪了一地,高呼皇上万岁。这一下动静也让宫殿里的太后知道皇帝来了。太后理一理头发,坐等着皇帝来见她。 陆烬轩看也不看跪地的宫人们,抱着白禾径自离开。 他此来不带太监宫女随行,却是带了整整两队殿前侍卫,一副明火执仗的架势冲进后宫,直闯华清宫,就为捞白禾出来。 陆烬轩这趟硬闯华清宫,除了侍卫外唯独带上了元红一个太监,他亲眼看着皇上从侍卫腰间抽出刀,一刀劈坏锁,亲自去佛堂里将人抱出来,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 待陆烬轩不理太后宫中的人带头往外走,元红目光一转,经过一直留在外头的荣华身边,冷冰冰低声说:“不长眼的奴才,单看着自家主子受罪不知道求救?还不滚起来跟着!回头去内廷学学规矩。” 荣华脸色煞白,如行尸一般爬起来。大公公的话如一枚钉子,他刚刚起步的人生似乎在腾飞之前就被盯死在地上了。 屋里头的太后左等右等没等着皇帝儿子,等皇帝带的人都走光了才知道皇帝连个招呼都没想打。 “魅主惑上!”太后不怨怪自己的皇帝儿子,只会将一切过错推到白禾头上,气得摔了杯盏茶壶,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宫人全部跪地不言,战战兢兢。 陆烬轩急着来捞人,是带领侍卫一路跑过来的,这会儿离开他只能抱着白禾走。侍卫簇拥于前后,打灯照路。元红和荣华伴驾于侧。 大公公担忧陆烬轩的伤势,小心问道:“皇上,可要先歇一歇,好叫御辇来?” 陆烬轩低头看看怀里的小百合,笑了下说:“歇什么歇?赶紧走,早点回去好睡觉。” “可是皇上,您的……” 陆烬轩一个眼神瞥过去,元红立马闭嘴。 白禾倚在陆烬轩的怀里,侧脸贴在他胸口,耳边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分明天已黑了,他却恍若被暖阳照着,一点点照亮他的心田。 白禾不由自主抓紧了陆烬轩的衣襟,紧紧攀附着这份温暖。 腿跪麻了,可他不再觉得痛和苦,因为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等来了一句:“起来。” 终于有人……来救他了。 白禾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21、第 21 章 陆烬轩感知十分敏锐,当即发现胸前衣服湿了,意识到白禾哭了的他没有声张,而是任他默默的哭。 受了委屈哭一哭没什么,看这可怜巴巴的,肯定吓到了吧。 陆烬轩叹口气,白禾性格这么软,怎么去跟老狐狸玩政治? “皇上,放我下来。”白禾小声说。 此时他们刚走到御花园,穿过御花园就是内外宫间的宫门。陆烬轩大张旗鼓带侍卫进后宫,就是要吓唬太后,使她即使叫人阻拦也拦不住一群持刀侍卫。 陆烬轩回头看没人追上来才将白禾放下,然后牵住他的手,带着双腿发颤的白禾慢慢走。 “谢皇上来救我。”白禾边适应行走边软声说。 陆烬轩没说话,直到他们回到临时寝宫,元红立即着人去喊御医。陆烬轩腹部的伤口裂开了,渗出的血染红了衣襟。 刺目的血色令白禾手足无措,沉默地杵在一旁,红着眼睛默默掉眼泪。 “给他搬张小板凳,搁我跟前。”正敞开衣服查看伤口的陆烬轩说。 大公公连忙去搬凳子。 “坐吧。晚饭有没有吃上?” 白禾听话地坐下,慢慢摇头说:“一日一夜没怎合眼,无、无甚胃口。” 陆烬轩一抬头便看见他可怜兮兮掉小珍珠,杀伐决断的陆元帅顿了顿,只能无奈叹气。 元红及时递上干净的上等棉布软帕,呈到陆烬轩手边,便于皇上哄侍君。结果陆烬轩不解风情,对大公公说:“给他,递给我做什么?” 元红:“……?” 元红险些被这句话弄得怀疑人生了,茫然的转手将手帕递给白禾。 “我没想哭。”白禾拿起手帕擦眼泪,“眼疼,总忍不住出泪。” 陆烬轩想到佛堂的环境,“可能被烟熏到了,带他去洗洗眼睛,用清水。” “奴婢去打盆水来就是,侍君这样也不方便走动。”元红说完就亲自出去,他这般地位的大公公,此时却亲力亲为,全因皇上表现出来的对侍君的宠爱。 在皇宫之中,皇帝宠爱谁,宫人就阿谀谁,那种受万人瞩目、奉承的待遇激励着宫中所有人积极宫斗。即便是富贵荣华这般地位低下的小太监也沉迷其中,似乎它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一般。 或许是这一刻的陆烬轩表露了过多的温柔;或许是因为今晚陆烬轩将他从名为“太后”的枷锁中解救出来,白禾忍不住向他告状。 “太后斥责我不吃她宫里的菜,是嫌她,是失礼。我只得跪下请罪,她便赶我去佛堂跪。” 陆烬轩:“?” 太后有病? 陆烬轩不能理解,后宫斗争的手段中“借题发挥”就是这般没事找事。当上位者成心找茬,那就处处是问题。太后能够以此为由发作,不过是因为她是太后,从身份地位上稳压后妃嫔妾。 以孝道伦理讲,哪怕是皇帝她也训得。 “啧,以后别去了。”陆烬轩不敢跟人家亲妈见面,也就没法给白禾讨公道,只好说。 “可……母后是皇上母亲,母后要如何,我不能不听。”白禾抹着眼角可怜巴巴说。 陆烬轩拧起眉毛,无法理解。“为什么必须听?” 白禾:“?” 陆烬轩:“?” 两人对脸困惑。 白禾:“因为她是皇上的母亲?” 陆烬轩:“为什么她是皇……我母亲,你就听她的?” 白禾:“?” “我是我,她是她,我的权利不等同于她的权利,虽然根据亲缘关系我们是利益共同体,但不同就是不同,我们是不同的个体,这种利益捆绑是能解除的。在利益团体内部,我和她的个人利益也不同,你凭什么听她的?”陆烬轩在“你”字上施加重音,别的人他管不着,可白禾是他的同盟、合作对象,太后欺负白禾就是打他的脸! 他这么说更是意图让白禾明白,在这里他们两人才是捆绑最深的,应当是彼此唯一的利益共同体。 “皇上不可说这种话!”白禾被他的出口无状吓到,回头瞥一眼殿内,好在元红出去时把其他人也带走了。他蹙眉解释,“自古仁君圣主皆言孝,启朝亦是以孝治天下,太后是皇上母后,她的话连皇上也当听。就如她罚我跪……皇上今晚带侍卫闯华清宫的事传出宫外,只怕明日就会有御使上疏谏言。指责你不尊太后,不孝。” 陆烬轩一脸不悦:“意思是她能虐待我老婆……我夫人,我还得顺着,不能帮自己夫人?我老家不管这叫孝顺。叫傻x。父母做得不对孩子凭什么不能反抗。你别听这套,都是洗脑话术。等等……我好像听过,有个名词……” 白禾怔然。 在太后的威逼压迫下活了十几年的他比任何人都恨这个“孝”字。太后单是用一个“孝”就堵住了他一切反抗之路。 他轻轻抓住陆烬轩袖子,“以孝治天下不止于孝顺父母,天下人尊皇帝为君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皇上是父,天下人便不能以君父过错而反。” 白禾垂眼说,“古来有太后摄政,不肯还政于帝,便也是拿‘孝’字压着。还有皇子争储,争的只能是储君之位,皇帝就拿这个‘孝’字去防皇子直接杀父夺位。真到杀父弑母一步,那皇位多半是坐不上了,因为人人皆可名正言顺杀之取位。” 陆烬轩一愣。 所以真就是洗脑话术?pua? “席间几位皇妃提起皇子,叫秩儿的皇子母妃想给他换个师傅,看中了太子少傅,想给皇子争一个与太子少傅的师徒关系。太后应当是不愿干预立储,起初拿话挡了。接着另一个皇妃提出干脆让所有皇子都去跟少傅读书,太后便要她们来问你。”白禾话音方落,大公公就端着水盆进来了。 元红:“皇上,御医来了。” “让人进来,先给小白白看看眼睛。”陆烬轩说。 白禾望向他被血染红的衣服,心里又暖又胀。明明是昨日才认识的陌生人,这个人却肯不顾伤势来帮他,乃至事后也不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反倒更关切他。 陆烬轩好像话本里写的大侠,快意恩仇、仗义执言。 皇宫里但凡生活得久了的人都扭曲了,做陆烬轩这样的人会丢命,时日一久,便没人肯做。 白禾开始好奇,陆烬轩究竟从何而来,是何等家族才会教出他这般的人。那个“不遵孝道”的老家在哪里。 这次来的御医是熟面孔,是上午来过的老太医,他先给白禾瞧了眼睛,认同了陆烬轩的被烟熏着了的看法。然后给陆烬轩重新看伤。 “皇上,可要再用雪花散?”方太医小心翼翼问。 “不用,剩下的你们处理掉。”陆烬轩果断拒绝。包扎好后他倒头就躺下,“元红,就在我这里给小白找间房,以后就住我、朕宫里,省得来回跑了。” 陡然听到一个大瓜的方太医:“!” 哪怕是对皇上宠爱白禾有了一定认识的元红也惊呆了:“皇上!这于礼不合,怕是后宫娘娘们要闹起来。太后娘娘也不会赞同。” 他说得略委婉,实话是怕不是众妃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太后也要插手来磋磨白禾。 陆烬轩没听懂,“什么理?白禾嫁给我,我们睡一张床才是正理。”他拍拍榻说,“朕还没说睡一起呢,分房都不行?” 白禾没有陆烬轩这般嚣张肆意,牵住他的袖子想劝。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去点燃整个后宫的妒火,届时麻烦的反而是他们。 元红本身是不想触怒皇帝的,但真闹起来,到时候太后不能惩罚皇帝,便只会将怒火烧在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人身上。皇上要是想安抚太后,他这个司礼监掌印随时可能成为宫里品级最低的奴役。 是以他不得不劝道:“皇上,妃嫔自有妃嫔的住处,侍君住寻芳宫亦是规矩。妃嫔若非侍寝不留宿皇上寝宫,便是侍寝,也极少在紫宸宫。此乃祖制。” 一句祖制,拿皇帝的父辈、祖辈压现在的皇帝。不听?不听就是不孝,等着收大臣谏疏吧。 白禾扯了扯陆烬轩袖子,提醒他:“皇上,不可如此说,皇后才是您正娶的妻子,我们都是妾,不能……” 陆烬轩抽回袖子打断了他,“行,那就侍寝。来小白,睡这儿。” 陆烬轩拍拍身侧的位置。榻不如龙床宽大,躺上一个个头不小的陆烬轩已显得局促了。他当然不可能让白禾跟他同床共枕,但他本身是不介意和别人同寝的。毕竟读书时、刚入伍时他和其他人一样睡过多人宿舍。 而做了这么多年军人的他培养出了极高的警觉性,和别人同室相处他可能不会放松休息,白禾却不一样。 小百合天真乖巧,弱得他单手就能摁住,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元红顿时一噎。 “去寻芳宫给他收拾收拾,把行李搬来,就搁朕房里!”陆烬轩直起身,直接命令元红,“朕是皇帝,和谁睡是朕的权利,谁反对?叫他把制定这个祖制的人带到朕面前亲自跟朕说不行!” 方太医倒吸一口凉气。元红开始抹冷汗。 只有白禾仗着与陆烬轩的秘密敢在这时候开口:“我自己回寻芳宫收拾吧。皇上且先歇着。” 22、第 22 章 皇帝发了火,元红不过是个太监,如何能反对?他着人将白禾送回寻芳宫拾掇行李,随后又听陆烬轩吩咐在侧殿收拾出一间房供白禾住。 无可奈何的大公公甚至想偷偷去给工部打个招呼,让他们在设计紫宸宫修缮方案时添上一个白侍君的房间。 剩下的就只能……祈祷后宫反应别太大,希望白禾足够讨皇上喜爱,以至于皇上愿为护着侍君而顶撞太后。 如此一来皇上大约不会把他元红扔出去给太后消气。 没过多久白禾就带着一箱衣物和富贵荣华两个小太监回来了。他亲自回去收拾是为了藏住那件匿在床顶的血衣。他一回去就寻由头屏退旁人,将陆烬轩留下的衣服压在箱底,然后带了过来。 白禾打算明日就将它还给陆烬轩。 陆烬轩说它是把柄,然而对白禾来说,这把柄已没有用处。 陆烬轩为了他大闹华清宫,当晚又违反祖制让他搬进帝王寝宫——即便只是临时寝宫,在阖宫上下的人眼里,他们二人已深深牵扯到一起,陆烬轩出事,他白禾只会是同党。 同归于尽吗? 躺在新的房间里,新的床褥上,白禾爱不释手的翻开高帝笔记,在另一位帝王倾注满对皇后的恋慕、眷念的文字中渐渐睡去。 富贵与荣华喜气洋洋守在外头,昨夜为守夜闷斗了一场的两人今夜谁都不抱怨,双双按捺着兴奋坐在外间,甚至不怕困顿。 一夜加一整个白日没睡、晚上还被烟熏着眼睛的白禾早早的睡着了。但后宫里许多人无法这般早入眠。 不到一个时辰后,临时寝宫外突然热闹起来。太后娘娘的銮驾漏液而来,后方还跟着妃嫔宫里的宫女。 后妃非奉诏不得出后宫,反而是一些宫女太监能够出入内外宫间的宫门。这几个宫女是众妃嫔听说皇上让刚进宫的侍君从寻芳宫搬进自己寝宫的消息后,派来“质问”皇帝的。 后妃是没资格质问皇帝,但她们高举祖制大旗,是有底气来过问的。 銮驾上的太后面沉如水,身边老嬷嬷代她开口,厉斥守门的侍卫道:“太后驾到,尔等速去通报皇上。” 侍卫早前就得到了命令,回话说:“奉上谕,皇上静养期间,任何人非受召不见。太后娘娘,请移驾回宫。” 太后登时瞠目,怒道:“哀家是皇上母后,你等奴才也敢拦?!” 御前侍卫可不是那些口口声声自称奴婢的太监,太后训斥他们为奴才,对他们是一种贬辱。但太后并不觉得过分,她久居深宫,做了十几年启国最尊贵的女人,她是打心底认为天下臣民皆不过是陆家的奴才。 可笑的是太后并不姓陆,她只是陆家的媳妇。 恰如白禾所言,皇帝讲孝道,不是出于孝顺父母,而是为宣扬礼法,建立法理上的桎梏,框住天下人,使反对皇帝成为十恶不赦之罪。 白禾正是这种“孝”的受害者之一,亦是这道规矩下的输家。 “娘娘,何必与奴才多费口舌,您是皇上亲母,便是无人通报,皇上的寝宫您也进得。”嬷嬷作为太后的嘴替,如此直白说出太后心里的想法。 太后当场就坡下驴,在宫人的“挑唆”下假做不顾礼法,从銮驾上下来,被嬷嬷搀着就往门里走。 侍卫们接连受辱,纷纷低下头,以掩盖脸上的不忿之色。 御前值守的公公慌慌张张跑向门口,然而仅凭他们几个小太监哪里挡得住一国太后,太后娘娘带着她的仪仗拥趸,如同下午皇帝带侍卫闯华清宫一样闯进来。 富贵荣华从侧殿门缝背后偷看,不敢出来。富贵扭头推荣华,压低声说:“愣着做什么!快去叫醒侍君!” 荣华诺诺跑进里屋喊人。 此时的寝殿中,陆烬轩已然惊醒。 伤痛和疲惫在清醒的瞬间交织映现于他脸上,随即就被掩去。久经战争的陆元帅在睁眼之前做出了手探向枕边叠起的被子下方的潜意识动作——此处藏着他随身带到这个世界的枪。 陆烬轩敢在别人家皇宫里兴风作浪的底气之一源于他手中有武器。 火力就是实力,底气。 挡不住太后的太监顾不上礼数,在殿门外喊:“皇上!太后娘娘来了!” 陆烬轩迅速起身套上外衫,右手握枪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来到紧闭的门后。 太后虽是硬闯皇帝寝宫,但没敢把事做绝,她进了宫门,在正殿门前就停下了,连门前的台阶都没踩上一步。她身边的嬷嬷给了个眼神,仪仗太监便高声唱:“太后驾到——” 这一声出来,寝宫中所有地位不如太后的人都得出来迎驾见礼,包括侧殿里白禾三人。 白禾发未束,只来得及穿上外衫就匆匆出来,在庭院中同其他人一样跪地行礼。平时见皇帝都用不着行这般大礼,迎驾的时候却非要人跪下,也不知道是陆家哪个祖宗定的“祖制”。大概俯视所有人特别爽吧。 反正此刻的太后俯视着白天害她落了面子的白禾跪伏于地,像猫狗一样屈服的模样,她心里是舒坦了不少。 她不立刻喊起,而是就那么盯着正殿门,等着她的好大儿跑出来认错呢。 下午她在华清宫没等到皇帝,这会儿却是等到了。 门被打开,右手背在背后的陆烬轩站在门槛后,居高临下扫视全场。 太后也不说话,端起架子等她皇儿先低头。 灯烛火光中,陆烬轩的表情极冷,沉默俯视众人的“帝王”像一只蛰伏于黑暗的猛兽。他模仿白禾的口音,简短道:“白禾,过来。” 白禾抬起脑袋看向他,倏然心惊。 不知为何,白禾竟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惊涛骇浪。太后突如其来的闯宫之举激起了陆烬轩的危机感,而这份紧张透过如此短短一句话传递给了堪堪结识、合作一日的白禾。 太后蹙眉瞪眼,心下觉得皇帝的态度不对劲,但转念想到白禾这个祸水,下意识便将一切反常推到他头上,认为是他魅惑了皇上,导致她的孝顺儿子如此叛逆。 白禾听话地起身。太后柳眉倒竖,气得斥道:“不许起!” 太后尖利的声音刺得白禾怔住。整整十四年的受人摆布的过去如影随形,两个不同时空中的太后身影重合,三纲五常的规训化作权势的铁钉,将他牢牢盯在地上。 陆烬轩略带疑惑的目光扫向被太后一训斥就不动了的白禾。 陆元帅终于发现了问题——敢骂“狗皇帝”的白禾似乎畏惧太后。 他为什么会害怕皇帝的母亲? 23、第 23 章 白禾关于“孝道”与维护皇权的关系的说法是有道理的,陆烬轩乍听之下也被这层“皇帝是君父,父母没有错,孝顺父母就应该效忠皇帝”的逻辑唬住了。 太后是皇帝母亲,皇帝对天下人讲孝道,皇帝也得孝顺自己的父母。所以太后的话其他人得听,皇帝也要听。 然而白禾搞错了一点。 皇帝的权利来自哪里? 陆烬轩不太清楚启国情况,这里的皇帝是以什么法理拥有治理国家的权利的。但他了解他们帝国的皇帝及皇室。 帝国皇室及其姻亲贵族的社会地位和福利待遇全部来自于皇帝,因为他们是皇帝的血亲、姻亲,那些人才是皇室和贵族。 太后并不是她这个人本身,而是她的儿子做了皇帝,所以她是皇太后,而不是太妃。 论起“孝道”,她固然地位高于皇帝,然而论起政治,她并不应该高于君主。 也就是说,在利益链条上,皇帝才是处于上位的。太后这个身份是通过“皇帝”——皇权来牟取利益。 从公公、御医、侍卫、阁老等人的反应来看,陆烬轩所假冒的皇帝是一个拥有实权的君主,他的权利越大,太后就越难以用长辈的身份压制他。 这是陆烬轩说的利益团体内的博弈。 他直接无视发怒的太后,一步步走下台阶,在太后隐含“皇儿终究是要听我的”的目光中越过她,来到白禾跟前向他伸出左手。 “起来。” 宽大的手掌撕破了白禾心中的黑暗,他仰起脸,望见陆烬轩面无表情的脸。 “皇上!”太后不解又恼怒,大声唤了一声。 被太后的声音一刺,白禾迅速握住了眼前这只带着薄茧的手。 陆烬轩略微用力一带就将白禾拽了起来,牵住他头也不回往殿内走。 太后一愣之后立即大声斥责:“站住!我是你母后!我叫你站住!!” 陆烬轩脚步不停,握紧了白禾沾满冷汗的手,强势地带他走进殿门。 “拦住他们!”太后手一指两人。 跪在地上的人忙把头缩得更低,而跟着太后来的人刷一下纷纷跪地。一时间庭中所有人噤若寒蝉。 他们又不傻,太后能训斥皇帝,他们能拦驾吗?脑袋不要啦,九族不要啦! 太后扭头一瞧连她的亲信嬷嬷都默默跪下不肯动,而皇帝已带着他的祸水进殿,沉重的殿门闭合,关门声如一记重锤砸在她头上,砸得她气血上涌、头晕目眩。 “好、好!好得很!哀家担忧皇儿伤势前来探望,却被哀家的儿子关在门外?!为了一个甘愿雌伏的娈宠皇上竟是不认我这个母亲了吗!”太后仪态全无的站在殿前破口大骂,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没哭两声她就身子一晃作摇摇欲坠之姿,旁边的嬷嬷立刻极有眼色地跳起来扶住她。 “太后!太后娘娘当心凤体啊!皇上只是受人蒙蔽,一时之举罢了,娘娘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母子连心,您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皇上也不好受的!”嬷嬷可会说话了,一下就“劝”住了太后。 然而殿门依旧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 闹到这个地步,太后显然不能继续如泼妇骂街了,她今天接连被皇帝打脸,不能再显得自己无能狂怒,她必须端起架子来。 宫斗高手马上想通,装腔作势道:“好,哀家这就走!只当哀家白心疼这皇儿了!” 随后太后銮驾离开,寝宫中跪着的众人慢慢起身,纷纷你看我我看你,揣起了一肚子的困惑。以及令人分享欲望浓重皇家八卦。 殿内,门后头的白禾煞白着脸,小声冷笑:“一哭二闹三上吊,后宅手段。” 太后骂他甘愿雌伏,可曾问过当日参加殿试的原白禾愿不愿意入宫?难道不是她的好大儿荒、淫无道强迫于人?!人家可一点都不愿意,乃至一条年轻的生命轰轰烈烈断送禁宫! 说这种话,也不怕人家半夜去找她! “气跑了好。”陆烬轩松开白禾,拢着袖子走向卧榻。“短时间内她应该不会主动来找我了吧?” 寝殿中只有他们二人,白禾杵在门前没动。 得不到回应的陆烬轩转身望来,对他招招手:“来。” 白禾垂了垂眼,乖顺走过去。 “来小白,帮个忙。”陆烬轩指指榻上堆叠的被子,“把被子铺到地上。我这伤不太方便。” 白禾顿时明白,今晚两人将如何睡下。他抱住被子往榻前的地砖上放,揪着被角慢慢铺开,动作不怎么麻利,一看就是没打过地铺的。 陆烬轩无声笑了下,心又软了一分。 白禾的家境大约是不差的,生活自理能力明显一般,做家务的经历极少,年纪不大,阅历不深,性格有点娇,但保有天真的天性。 或许他没必要对白禾过分严苛。 待白禾铺平被子直起身,陆烬轩便拎起一只枕头坐上去,“早点睡吧。” 白禾一呆,“不该由我睡地上么?” 正琢磨如何藏枪的陆烬轩只是笑了下,没回这话。 白禾踟蹰说:“你的伤……不能受凉。” 陆烬轩索性和衣躺下,用袖子将枪掩在腰侧。“我有点累,我们明天再聊好吗?” 白禾无措地杵在原地,眼看他说完就闭上眼,心底无端涌起一股委屈。 白禾在陆烬轩身边跪坐下来,轻轻牵住他衣角,“你去榻上。” “啧。”陆烬轩揉揉额角翻身起来,“行,我们一起!” 白禾:“?” 陆烬轩拽起白禾把人推到榻前,“你睡里边。” “我、我不……” “不愿意就不要再说话了,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睡眠。”陆烬轩拍拍白禾的肩,回头就要躺回去,然后他的袖子就被抓住了。 白禾咬咬唇,下定决心道:“我愿意的。” 他低下头不敢看陆烬轩,努力绷着表情不想露出一丝不情愿。 ——他愿意的。 他也想交一挚友,体验书中说的促膝长谈、同枕而眠。即使陆烬轩来历不明,是个奇怪的人。 白禾微微转身,自己脱下外衫、鞋子,爬上榻,在里侧躺下,期待、紧张、忐忑地望着陆烬轩。 从躺卧的视角看,站在榻前的陆烬轩身量极高,配合其居高临下的视线极具压迫感。白禾不自觉再往里头缩了缩。 陆烬轩盯着他看了几秒后,果真在他身侧躺下。 * 回华清宫的路上,窝了一肚子火的太后对身边人道:“去,叫元红那狗奴才来华清宫回话!再去寻今日给皇上看诊的御医,问问皇上龙体可好,有没有伤着。” 24、第 24 章 晨曦透过窗户影影绰绰洒落到榻前,白禾迷迷糊糊醒来,整个人不知何时已睡在了榻中央。他撑身坐起,目光在殿中逡巡,在窗前找到了坐在那里拿着一叠纸不知在看什么的陆烬轩。 感知敏锐的陆烬轩已经发现他醒了,一边走向桌案放票拟一边说:“早安。” “?”白禾迟疑,“问皇上安。” 两人结识、相处了一天一夜,已经学会用各自的语言习惯各论各的了。连早上睡醒打招呼也如此。 “皇上何时醒的?”白禾自觉与陆烬轩更亲近了,忍不住效仿话本中人对亲近之人的关心、随意,问他道,“怎地不叫人进来伺候?” 陆烬轩:“?” 白禾自己下了榻,去衣桁上取他昨晚挂上去的外衫穿戴起来。在一个“皇帝”面前他能边说话边做自己的事,可见昨晚的同榻经历确实让他放松了不少。 主要是两人顶着“男宠与皇帝”这般尴尬的身份,一夜过去陆烬轩却未做任何奇怪的事,这比口头上的许诺更具可信度。 白禾不知道是,昨晚陆烬轩压根就没在榻上躺多久,等他一睡着陆烬轩就回去睡地铺了。 天真的白禾觉得哪怕他们顶着尴尬的身份,但他俩都是冒牌货呀,所以他不认为他们同塌而眠是件暧昧的事,而是以为这是话本里写的好朋友间的举动。 陆烬轩昨晚的举动却是在哄一个受了欺负的幼崽。白禾对太后的恐惧他看在眼里,夜晚白禾就固执地不许他打地铺,在陆烬轩看来这是对方在寻求温暖和安慰。 所以陆烬轩哄着白禾睡觉,待人睡着他却躺回了地上。“你不是没醒吗?让人进来做什么,好吵醒你?”陆烬轩不在意一哂,然后走去打开殿门。 白禾闻言一愣。 殿门一开,外头值守的宫人先是为皇帝亲自开门而怔愣,随后行礼,再捧着早已准备好的洗漱之物鱼贯而入,伺候皇帝与侍君洗漱、穿戴。 从小学就学会生活自理了的陆烬轩无奈接受宫人把牙刷洗脸水都送到跟前,然后拒绝了宫女更进一步要上手给他洗脸之类的举动。洗漱完后又在宫女的帮助下穿戴衣物。 伺候好皇帝,宫人才捧着另一套用品和侍君的衣服去伺候白禾。 做了十多年皇帝的白禾十分自然地接受宫人服侍,在该伸手时伸手,在该坐下梳头时坐下,与宫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陆烬轩在一旁看着,心里对白禾家境优渥的判断愈加肯定,并且这份优渥是拥有人贴身细致服侍的程度。 在宫人给白禾束发时,领着这群宫人进门的小公公眼圈一红,噗通在陆烬轩面前跪下,乓乓磕了两个响头,弄得陆烬轩下意识往后退几步,白禾也忍不住转头看来。 “什么事站起来说。”陆烬轩给旁人眼神,示意旁边的宫人把对方拉起来。 小公公不肯起身,带着哭腔说:“求皇上恩典,求皇上开恩命御医去看看干爹吧!他昨晚在太后娘娘那儿受罚挨了二十廷杖,行刑的人下手重,干爹已下不了床了!呜呜……” 陆烬轩:“……你干爹是谁?” 小公公吓坏了,连忙掌嘴:“不是干爹不是干爹!奴婢自己掌嘴。是元总管!” 陆烬轩:“?!” “是元红公公?”白禾倏然起身,随手抓起托盘上一根玉簪插到发间便走向陆烬轩身边,“太后娘娘为何杖刑公公?” 小公公挪动膝盖,跪着转向如今正得圣眷的侍君答道:“具体的奴婢不知,元总管嘴又严,不肯在奴婢们面前嚼口舌。奴婢只知是昨晚太后娘娘从皇上这儿离开后就遣人来传唤总管,说是要他去回话。” 说是不知详情,但后面一句话出口,谁都能联想到太后打元红必定是因为先前在皇帝这儿受了气。 小公公微抬了抬头,不敢公然窥探圣上此时的神情,却依然说道:“皇上,昨夜华清宫的人不止传唤了元总管,也去了太医署询问御医昨日给皇上看诊的情况,还查看了诊治记录。” 白禾倒是时刻敢看陆烬轩脸色,他往陆烬轩身侧凑近了些,仰头望他侧脸。 陆烬轩面无表情,似是冷漠地审视着跪地告状的小公公。 “母后乃皇上母亲,她关切皇上身体,查看脉案记录自是常理……”白禾轻轻牵住陆烬轩袖子说。 “太后有查看太医署记录的权利吗?”陆烬轩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了他。 满殿的宫人不吱声,跪着的小公公不知道皇上这话是在问谁,更是闭口不言。 “你们全部不说话,是默认太后有这个权利,还是不知道答案?”陆烬轩扫视众人。 于是满殿的宫人齐刷刷跪了下来。 真心发问的陆烬轩:“???” 算了。 陆烬轩转头对白禾说:“把桌上的票拟拿上,跟朕去探望大公公。” * 皇帝御驾亲临元红的住处。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大公公,他的住处原本是在紫宸宫附近,离皇帝近便于时刻在御前伺候。紫宸宫大火给烧坏了,皇帝临时搬家,元红没搬,只打算在临时寝宫的犄角旮旯里收拾一个歇脚处。 昨晚受刑后他就回了自己原本的住处。比白禾在寻芳宫的房间更为宽敞一些的屋里,格物柜上摆满了过去皇帝赏赐的物件,另挂了不少字画与精美摆件,屋里至少半数的家具是黄花梨的,还有一张檀木几案。 元红背朝天赤身趴在床上,伤处皮开肉绽,疼得哼都没力气哼,他此时人醒着,打心底钦佩起伤处比他多、比他重却一声都没吭,言行举止间几乎看不出受伤的皇帝。 养尊处优的皇上都忍得痛,他幼时入宫,吃了多少苦头?这会儿却完全比不得一国之君能忍。 忽闻御驾亲临,元红惊了一跳。他只以为自己会能来一位御医医治,哪想得到竟等来皇帝带伤驾临。 屋外小公公劝阻说:“皇上,侍君,元总管这会儿的模样极不体面,有碍观瞻,就让奴婢和御医进去便是。总管知道御驾亲临,知道主子心里有他,已是天大的恩宠了!” 自己半个身子都缠了绷带的陆烬轩不觉得有什么是“不体面”“有碍观瞻”,他不理会小公公的劝谏,从御辇上下来,转头去牵从后面肩舆上下来的白禾,带着他直接推门而入。 “皇上!”可怜挨了打、人到中年的大公公惊得差点回光返照,慌着掀起床侧的被子往自己身上裹,动作间伤口不停流血。 “不准动!”陆烬轩训斥一声,强行拽着白禾走近床前。 “皇上、皇上不可!”背后是宫人急切的呼唤,眼前是富贵堂皇的房间及床上大公公那道赤条条的、伤处血肉模糊的身影。白禾即刻撇开了眼。 陆烬轩却硬是带着他站到床前,牢牢牵住他的手,不许他离开,回避。 25、第 25 章 御医坐在床前给元红包扎,皇帝和侍君侧坐在桌案两侧的椅子上,元红边接受治疗边哭道:“皇上恕罪,奴婢无状污了您和侍君的眼!奴婢、您只当奴婢是一头肥猪,千万别因此怪罪……” 他揪起脑袋看向陆烬轩,未尽的话暗示的是白禾。他如此说,是因为比起被皇帝看见他赤条条的模样,给皇帝床上的人看见了是性质更恶劣严重的事。 毕竟他伺候皇帝这么些年,以两人的主仆情,皇帝看见他身子其实可大可小,何况他有伤在身,哭一哭这事就能过去。后者却是实打实冒犯了皇帝作为男人的尊严。 小公公也跪在御前,哀切哭求:“皇上要怪罪就怪罪奴婢吧!是奴婢说不清话,不会劝谏,这才害元总管污了皇上和侍君的眼!” 乍听小公公不称自己为干爹,元红稍稍一怔,随即更加悲从中来。 他们这些太监是没了根的,若非进宫前成过家,否则是一辈子没有儿子的。所以在宫中,太监之间最亲密的纽带和关系便是干父子。 元红身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在皇宫在朝堂皆颇有权势,他的干儿子没一百也有八十。这个敢在御前求情告状的小公公是他干儿子之一,不如已入了司礼监的几个,却也是能在御前伺候,称得上颇有前途的一个。对方乍然不称干爹,他不清楚是因为在御前对方不敢叫,还是说这代表着皇帝的什么意思。 元红房间的门闭着,屋内只有他们四人加一名御医,其他人全在外头等候,听不见里头的动静,里面发生了什么,说过什么话外面的人俱不知道。在场的人都不蠢,不该对旁人说的话不会乱说。 “都别哭了。”陆烬轩揉着额角说,“朕也有伤,没太多精力。” 此言一出两个公公立时噤声,御医险些手一抖给元红一个伤上加伤。 皇上的语气好和善哦。 这位御医也算偶尔到御前诊脉的,什么时候见过皇帝用这种口吻跟宫人说话?哪怕是最得圣心的元红也经常被喜怒无常的皇帝骂! 白禾捧着一沓票拟看陆烬轩问话:“你干儿子说太后昨晚一离开就喊你去回话,并且把你打成这样,是不是?” 御医开始额头冒冷汗,不会吧不会吧?他不会这么倒霉吧?他这就要被迫听一个后宫秘密了?他能不能先出去啊! 元红虽然痛得要死,倒还没疼糊涂,他的干儿子能为了他去御前哭诉,暗地里告太后状,那是有一层“干父子”情分做掩护。即使因此惹怒皇帝,他也能扯着这个情分为小公公开脱。 可他本人绝不能当着御医一个外臣的面说三道四,他只能说:“回皇上,太后没有打奴婢,是罚奴婢没有伺候好皇上,紫宸宫走水本就是奴婢失职,奴婢该罚。” 白禾倾身越过中间的桌案凑近陆烬轩小声说:“太后定是因昨日两次被你落了面子而怀怒,元红是你身边人,打他一是发泄,二是找回脸面,三……亦是敲打。” 白禾代入“皇帝”视角,从他自身上辈子的经历出发,是真心揣测太后打元红有敲打陆烬轩之意。完全忽略了这是一对亲母子。 陆烬轩指间敲击两下桌案,“她为什么打你?她要你去回什么话?” “自、自然是说紫宸宫走水的事。所以奴婢才因失职领了罚。”元红一口咬定。 白禾毕竟年纪小,又长在深宫,不好意思正眼打量不能体面地穿着衣服的大公公,便一直错开目光。 听到大瓜的御医已经快要抓不稳纱布了,匆匆忙活完终于能开口说:“皇上,臣已为元总管处理好伤,这就回太医署开方,晚些再将内服的药送到这来。” “嗯。”陆烬轩不在意御医在不在场,有没有外人旁听吃瓜,因为太后杖刑大公公的事迟早人尽皆知。御医如蒙大赦,脚下生风溜了。 “元红,你是司礼监掌印?”陆烬轩问。 “是、奴婢是。”元红战战兢兢,几乎以为自己保不住这位置了。 “内阁的议案……票拟送到司礼监,是由你们批示?” “是……不是!”拿不准皇帝态度的元红慌忙改口,“内阁的票拟自是要由皇上定夺的,奴婢们只是代皇上秉笔,若是皇上同意内阁的意见,奴婢们便批红照准;若是皇上不满意,司礼监便打回去。” 陆烬轩听明白了,司礼监太监就相当于皇帝的私人秘书,朝廷大臣是政客、政府文官。但司礼监却有一定的政治职能,具有像上议院一样通过或否决内阁议案的权利,只不过司礼监的决定以皇帝意志为准,原则上司礼监无法越过皇帝去处理票拟。 按照星际时代的说法,总结概括就是皇帝——国家元首的权利大于议会及政府。 “掌印在司礼监是什么地位、级别?”陆烬轩问小公公,“你来回答。” 等了会儿无人回话,跪着的小公公才意识到什么,壮起胆子抬头,“是、是问奴婢么?” 陆烬轩颔首。 “掌印太监乃是司礼监头一号的人,掌管玉玺,品级最高,几位秉笔名义上都得听掌印的。”小公公忙恭敬回答。 得到了足够的信息,陆烬轩站了起来,一面去牵白禾一面说:“去通知内阁,朕饭后去内阁和他们……议事,叫内阁大臣全部到场。” “是,奴婢这就去传口谕!”小公公终于从地上爬起来。 “走,我们去吃饭。”陆烬轩捏捏白禾手,跟带孩子似的说,“跟大公公告别。” 元红吓得恨不得从床上滚下来,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侍君折煞奴婢了!” 白禾看看陆烬轩,却是听话道:“元总管安心休养,我与皇上走了。” 元红硬忍着疼痛,跪趴在床上叩首,待二人走出门外,他才抬起老泪纵横的脸。小公公还没离开,转到床前蹲跪下来说:“干爹,皇上这到底是……” 元红在干儿子的搀扶下慢慢趴回去,语重心长道:“皇上胸有沟壑,往后在御前你得多思、谨言、慎行。” 停了停他方低声说,“咱们借向皇上求恩典请御医告太后娘娘状的小动作……皇上心如明镜。白侍君手里拿的票拟吧?票拟是何物,皇上再……也不会拿着票拟出门乱晃。怕是来我这之前,皇上便有了决断。” 小公公不解:“什么决断?” “自然是皇上吩咐你去办的事。快去宣口谕去,别误了大事!” “哦。” 元红趴着目送干儿子离开,心绪久久难平。 皇上看穿了他们爷俩明求御医暗告状的小把戏,但离开前皇上让自己正宠爱的侍君对他一个奴婢以礼相待,口吻就和带晚辈去走亲访友道别似的。这是安抚,亦是表态。 皇帝从出门时就确定了会去内阁,使“太后责罚内廷太监”成为——“太后杖责司礼监掌印”。 26、第 26 章 皇帝早膳设在政和殿旁御书房里,这里离一会儿两人要去的内阁办公场所近,陆烬轩身上带伤,不方便回寝宫来回折腾。 昨天晚膳时陆烬轩提过意见,他不需要每一顿上太多菜,对食物份量提了要求。他不认什么皇宫的规矩,他是皇帝,宫人拗不过他,今早送来的食物果然减少了,就是不符合帝国人饮食习惯,陆烬轩吃不惯。 真皇帝大约不常来御书房,桌案上摆放的文房四宝都跟新的似的,墙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有新有旧。白禾一进来就看见了那几排书架,有心想看一看这个世界的书,学学他上辈子没能学到的帝王之学。 吃完早饭后两人没有立即去内阁,临时通知开会总要给人留出充分的准备的时间,陆烬轩不是刻薄的上司,何况他还有话与白禾说,于是屏退宫人。 假皇帝坐在御书房里问假侍君:“看清楚胖公公伤口没?” 白禾点点头:“看见了。” “你看,他这样有权势的人也会被太后欺负,甚至受了私刑后只能暗地向我告状,明面上不敢指责太后一点。” 白禾拿不准他说这番话是何意,是在感慨太后位高权重,还是可怜大公公受难? “公公毕竟是宫里的人,他是奴,太后是主。主子罚奴合乎礼义。谁也没法在此事上拿什么错处。”白禾说,“宫里打廷杖有几种打法,打腰背是往死里打,二十杖就可要命。公公伤在臀部……是轻刑。是以太后这就是敲打。” 陆烬轩的反应却是嗤笑:“小白,胖公公是人,太后也是人。太后应该只是一个身份,我不认可她有审判、处罚人的权利。审判权掌握在个人手里对公平、正义是种灾难。” 白禾听不懂了,但不等他说什么,陆烬轩就叹了口气。 “小白,玩手段不能学太后。她现在利用的是她的身份,她的阶级欺负人,这是阶级带来的特权,不是她自己手里掌握的权力。她忽略了阶级和个人的利益不会永远保持一致。当两者不一致,她就没有特权了。”陆烬轩似乎在预示什么,“你以后要握住实权。” * 内阁值庐,数张桌案拼在一处搁置中央,围着大桌摆放数把椅子。 陆烬轩坐于上位,右手边是白禾,此外才是罗首辅、次辅与三名阁员。 不过此刻五位内阁大臣无一人入座,各自隐晦用余光打量陆烬轩身侧的人。 是个陌生的年轻人,未着官服,隐约又有觉面善,但想不起来是否见过。而昨天见过面的罗阁老反应巨大,他精神突然灼烁起来,眼神锐利如刀,直直砍伐向白禾,口中道:“皇上,这里是内阁,便是朝中重臣、封疆大吏也不好擅入,更遑论旁人。” 阁老因要面圣还特意穿戴了敝膝,全套衣冠规规矩矩,皇帝穿着常服来也就罢了,他身旁的人怎可穿着随意地列席内阁值庐? 另四位大臣表情也不好,不过有罗阁老顶在前面,他们暂时不开口。 白禾面对太后毫无反抗之力,对着内阁大臣他哪里又稳得住,双手不自觉攒起,手心里全是冷汗。 陆烬轩则一点不慌,还有闲情笑。他笑道:“阁老先坐,都坐。” 罗阁老带头不入座。 陆烬轩不在意,“他叫白禾,他今天坐在这里是帮朕做记录的。” 陆烬轩今早出门戴了假发,乍看起来和真皇帝没什么两样,当然细看就能发现两人体型存在差异,陆烬轩身材更高大。而他接下来要在内阁好扯一顿皮,需要说的话可多了,实在无处模仿启国人口音,白禾又不能代他说话,只能暂时不管口音问题。 所幸陆烬轩与真皇帝的声音相同,几位大臣听得出口音不对,却不会往真假皇帝的方向想,他们现在更在意皇帝又在耍什么脾气。 “罗阁老,能不能给小白一份纸笔?”陆烬轩坐着望向罗阁老,那目光却没让阁老感到被仰视。 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破天荒感受到了来自帝王的审视。过去的皇帝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和气魄。以前的皇帝只能称得上凭喜怒做事,而非是——魄力。 眼见罗阁老被皇帝怼到沉默,内阁次辅林阁老摆出做好人的姿态说:“既是皇上特准的文书……虽说以前从无此例,左右只是个记录文书,不参与内阁议事便也不打紧。” 林阁老表面说好话,实则强调“不能参与内阁议事”。 向来喜欢和稀泥的阁员孟大人忙笑着去扶只比他大一岁的罗阁老,“罗阁老,皇上已赐座了,您不坐咱们几个也不好先入座。” 罗阁老觑眼孟大人,接了这张梯子,向皇上谢恩后坐到了其左手侧边,对面就是安静坐着的白禾。 首辅入座,次辅和其他人才好入座,一位大人入座前拿了一沓空白的纸和笔、研好磨的砚推给白禾。 白禾悄悄在衣摆上擦净手里的汗,然后执起笔蘸墨。 五位内阁大臣不约而同关注着白禾,从他拿笔蘸墨的姿势可见是读书识字过的,但他们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带这么个人来内阁议事。他们可没在翰林院见过此人。一个不知哪来的人,凭什么坐在内阁听皇上与一众内阁大臣议事! 罗阁老则在权衡、思考。 他是在场唯一清楚白禾的侍君身份的大臣,他应该指出白禾的身份,把这个人赶出去。从昨日起就萦绕罗阁老心中的异样感越发浓重,为官数十年练就的眼力和城府令他敏锐察觉到皇上变了。 “小白第一次见各位,为方便他记录,各位先介绍下姓名、官职。”陆烬轩说。 “皇上!”罗阁老终究忍无可忍,他堂堂首辅怎可向区区侍君自报姓名、官职,宛如下级。“且不说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白侍君既来做文书,怎不事先了解内阁,竟还需臣等当面向他禀告?” 此言一出,其他四位大臣哗然。 堪称清流一派首领的次辅林阁老反应最激烈,当场起身执礼向陆烬轩道:“皇上,后宫侍君怎可踏进内阁值庐?!这于理不合,违背皇家祖训,您是在折辱臣等!” 27、第 27 章 白禾脸色一白,林阁老的话比罗阁老更具攻击性,刺得他脑袋嗡嗡的。 次辅大人明明也是六十左右的人了,那中气可比看似老迈的罗首辅足得多,一瞧就身体倍好,健康长寿。 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留下墨痕,白禾余光看见了,赶忙搁下笔,转头去看陆烬轩。 陆烬轩神色轻松,仿佛感受不到白禾受辱。 白禾心里委屈,却也只能将它压在心里,乖巧坐着等候陆烬轩发话,以配合对方。他是“听话”的,上辈子四年不受宠以及十四年的傀儡人生将他打磨成了这副模样,即使心中有再多痛苦、不甘,他做得最勇敢的一次便是从摘星楼跃下。 朝臣的重话他也不是没听过,只不过从未有过如此侮辱性。 他便劝自己,反正被皇帝强抢进宫的人本不是他,是另一个白禾,这些话只当是耳旁风罢。 “小白。”陆烬轩的声音忽然传入白禾耳里,白禾怔了怔再次看向他。 陆烬轩指尖轻敲桌面,“小白,票拟。” 白禾赶紧捧起搁在自己手边的那叠纸,双手呈递给陆烬轩。 陆烬轩却抬了抬下巴说:“给阁老。” “是。”白禾离座走到对面,很有礼貌地采用双手呈递的姿势将票拟递到罗阁老眼前。 罗阁老微微垂眼,捧到眼前的这叠东西是内阁票拟,是他们内阁根据朝廷奏疏所做的决议。这叠纸不是纸,而是朝政,是满朝文武望眼欲穿的内阁议政之权。如今,它们被一双纤细素白的手捧在手心,被托于后宫娈宠之手。 林阁老的话羞辱了白禾,然而当白禾手捧着票拟来到罗阁老面前,次辅大人的话便扎到了罗阁老身上。 他伸手接了,就是否认林阁老的抗议;他不接,则是抗上。 在朝几十年的首辅大人望向唇边挂着笑的皇帝,他不知皇帝是否有此意,因为以前的皇帝任性肆意,并无此等心机。 “放桌上就行。”陆烬轩确实无意,他又不是土生土长的皇帝,压根没想到让白禾拿着内阁票拟到处跑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他把白禾带到内阁开会,比照的是大臣私人秘书的工作。 会议前私人秘书分发文件很正常吧?陆烬轩不懂罗阁老愣在那里做什么。他也懒得去想,让白禾放下东西赶紧回座位做会议记录。 白禾放下票拟便回座了,罗阁老不至于在打同僚的脸和抗上之间纠结。然而此时陆烬轩的反击才正要发起。 “罗阁老可以给他们传阅一下,这些票拟司礼监批红了一部分,剩下的……”陆烬轩敲敲桌子,“朕打算发还内阁重议。” 内阁众臣起初不明所以,对内阁票拟批红照准或是发还再议本就是司礼监职责,以前皇帝不爱理政,通常都是交给内阁和司礼监自己去议。有些事情他们内阁会找司礼监商议着办,现任司礼监掌印元红公公不是个爱找茬的人,内阁送去的票拟多半都能得到批红照准。 偶有票拟被发还内阁也不算什么呀? 站出来硬杠皇帝的林阁老就这么被晾着,人都要气懵了,罗阁老又不做声,瞧着像是人老耳聋搞不清状况似的。林阁老瞥眼低着头似乎在看票拟的首辅,脑子突然冷静下来。 同朝为官,且同在内阁共事数年,林阁老比谁都清楚他们这位首辅大人今年才六十,正是老奸巨猾,其人可一点没糊涂。 然而罗阁老除了最初开了腔,后面就一直没作为。他记得昨日罗阁老去面见过皇帝,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致使其态度暧昧不明。 这时给才罗阁老递过台阶的孟大人再次出来搭梯子了,他站起来去拉林阁老,“林阁老,先坐先坐。皇上叫咱们看票拟呐。” 林阁老下梯子比罗阁老还快,当场就回座儿了。 罗阁老一瞧,枪回了枪架,他也就顺势拿起票拟分给他们。 毕竟与区区侍君相比,国家大事更为重要,五位内阁大臣自诩身份,票拟都发到眼前了,他们总不能搁着不看,硬要跟皇帝为一个侍君吵架吧? 见他们全都安静下来传阅票拟,白禾去瞧陆烬轩。他颇为意外,没想到陆烬轩完全不做回应,转而直接谈起正事。更奇怪几位大臣为什么不继续纠缠他的问题,反倒当真坐下看了起来。 陆烬轩捕捉到他的目光,转脸看过来,低声说:“这段不用记,还没正式开始。” “?”白禾反应了一下才领会意思,点点头。 少顷,所有票拟基本被传阅了一圈,哪些得到“照准”的批红,哪些没做批示大家已经分明。五位大臣现在的感受是不明所以。 因为得到批红的只有两份,且一份是向边关拨发粮饷,一份是边军换防。 林阁老手里按着一张票拟,忍无可忍道:“皇上,不知这些未被批红的票拟有何不妥,需发还内阁重议?” 未得批红的票拟中有几份明明是无可争议的事情,比如今年春季应发王公侯爵的禄米,都是按祖制定的数发,何须再议?议什么? 难道皇上心血来潮要改制了? 林阁老不觉得皇帝对政事有多大关心,这种小事往常也没见司礼监卡过。 “朕的意思是……”陆烬轩露出了锋芒,“不同意。” 众臣脸色一变,仍然没感受到陆烬轩的威胁。他们以固有思维认为这是喜怒无常的皇帝又在耍脾气,被奉为清流一派领头人的林阁老当即要据理力争,试图讲道理说服皇帝。 “皇上,军国大事岂可凭心意胡来,臣以为内阁这些决议并无不妥,司礼监应予批红。若有何问题,皇上不妨指出来。” 罗阁老也无法坐视不管,甚至比林阁老更进一步,亮出了刀子:“皇上若不满内阁决议,决意发还,内阁也只有重议。但朝政之事容不得小人胡搅!皇上惯来不在政事上胡来……” 首辅瞟眼白禾,将刀尖指向了他,“是不是皇上身边突然出了奸佞,以至皇上听信奸佞之言,怠慢朝政!” 话音落下,值庐内鸦雀无声。 白禾冷冷看着罗阁老,觉得这老头坏透了。林阁老是言语羞辱他,罗阁老却拿出了一把足以斩他头的刀。 帝王之侧的奸佞小人,当诛,可诛。甚至用不着什么证据,只需御使大臣的一封封奏疏,众臣请杀,便可要了他的命! “阁老误会了。朕的意思是,不同意内阁的决议,不论内阁重议多少次。”陆烬轩一点不着急,“像什么禄米的就别发了,昨天罗阁老还说国库没钱呢。阁老只提了开源,是不是没想到节流?朕觉得可以裁撤一些部门和官员。就先砍内阁吧。罗阁老和林阁老看起来挺能干的,其他人……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尽早回家养老。” 另外三位阁臣大惊失色,慌得撞歪了凳子,纷纷在桌旁跪下高呼:“请皇上三思!” 年纪不小了三位大臣几乎老泪纵横,他们拼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挤进内阁,还望着首辅的位置没坐上呢就要被皇上撤官赶回家。内阁任命一向由皇帝决断,且不说回不回家,但出阁是肯定了的。 可他们什么都没做啊! 三人能混进内阁必定不糊涂,心思一转就知道皇上这是把对首辅、次辅的怒气不满发泄到他们三个头上。 可是凭什么呀?! 骂白禾的是罗、林两人,他们仨可什么都没说,凭什么拿他们撒气!! “小白,去扶人起来。”陆烬轩示意白禾。 白禾便去扶人,三位大臣哪里肯起,殷切望着皇帝请他开恩。 “皇上,裁撤官员干系重大,不可妄为。” 至此,罗、林二人也不得不陪同僚跪下来。 陆烬轩锐利的目光落在众臣身上,冷漠地说:“都起来,不裁撤可以,票拟也可以马上批,但小白得坐在这里。” 五位大臣震惊抬头,险些出阁的三位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白禾回身望着陆烬轩,心中的震撼显露于眼角眉梢。 原来陆烬轩一早便心有成算。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呢? 是从拿到这些票拟时起么? 28、第 28 章 “罗乐,内阁首辅。” “林良翰,是次辅。” “臣孟韶,兼工部尚书。” …… 五位内阁大臣终于肯配合,重新围坐桌边,一一介绍自己姓名与官职。除了首辅,其他四人都兼领其他职务。 白禾听众位介绍,听其音不知其字,于是先记下容易猜的姓氏,以姓代称。 他知道陆烬轩非要他们介绍自己的用意,陆烬轩是借此认识几位大臣。白禾甚至忍不住想,陆烬轩把他带在身边,是否就是为了拿他做借口。 “今天的议程就一个。”陆烬轩等众人介绍完,一开口就握住了议程制定权,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紧跟着说,“昨天太后把司礼监掌印给打了。” 众大臣:“?” 孟大人比较关心人,问:“皇上,打得狠吗?元公公没事吧?” “伤得下不了床了,皮开肉绽的。”陆烬轩故意叹口气,“大公公干儿子吓得一早来找朕,请御医救人。” “这……”孟大人心惊了下便不问了。 “太后是以皇宫失火,大公公失职为由打的。”陆烬轩强调说。 紫宸宫走水的消息昨天就传遍了,五位大臣没领会到陆烬轩的意思。 “皇上,太后娘娘这应当是罚。紫宸宫走水,皇帝遇险受惊,太后娘娘因此惩罚您身边宫人,就是打死也平常。”孟大人大概是看大家都不接皇上话,气氛不大好,主动宽慰皇帝。 其言下之意是,大公公挨打的事通知他们一声就行,没必要拿在内阁议事上说。 话说回来,他们现在是在议事吧? 孟大人被撤官的事诈懵了,这会儿也不确定皇帝跑来内阁是在做什么。 “太后有审判权吗?”陆烬轩问。 “太后娘娘乃圣母,自然有处置宫人的权力。”孟大人不假思索答。 闻言白禾抬眼去打量孟大人,他知道陆烬轩不会满意这个答案。 “依据是什么?”陆烬轩刨根问底。 “这……”孟大人去瞧罗阁老,后面的话涉及罗阁老已死的女儿,他不好直说揭人伤疤。 罗阁老主动出来说:“自皇后薨逝,管理后宫之权虽是分给四妃,凤印却在太后娘娘手上,太后确有总领后宫之权。元公公是太监,太后娘娘因他失职罚他不无不可。不知是如何罚的?皇上可是觉得罚得重了?皇上若觉重了,不如赐些恩典以宽慰公公。” 陆烬轩对他们的漠视非常不满。这在帝国政府厅里是难以想象的。司礼监的人和他们难道不是同事吗?太后任凭心意就能把司礼监一把手打得下不来床,这难道不是对整个政府权威的践踏? “大公公也是司礼监掌印。”陆烬轩重重敲了敲桌面,“你们写的票拟都要送到司礼监,让大公公他们批。你们手里已经批准的几份就是他昨天写的。司礼监一把手,一个能在你们写的议案上批字的人随随便便被打了,结果你们说打死也正常?” 陆烬轩在最后发出了嗤笑。 这声嗤笑一直扎进了每个大臣心里,他们似被狠狠扇了巴掌——按陆烬轩这样说,太后打的不是大公公屁股,而是内阁大臣们的脸。 清流之首的林阁老发表公论:“太后以宫中事务处置元公公,此事臣等外臣不好置喙。” 陆烬轩皱起眉,偏头去看白禾:“小白,几位内阁大臣的话都记下来了?” 白禾揭起写满字的纸,他一手楷书练得极好,虽然上辈子没批阅过奏疏,但字是按帝王批奏疏的标准练的。他的字端正清晰,字距行间等齐,教人一看就认得清,不会错认,无有疑义。 原白禾的字与他不同,他也模仿不来。陆烬轩自称不识字,亦不认识原来的白禾,他唯独不怕给陆烬轩看。 “之后再誊抄一份,一份放司礼监,一份放内阁。司礼监的人能查阅,大臣也都能看。”陆烬轩用闲聊般的轻松语气对白禾说,“就怕最后传得全国人都知道,他们的内阁大臣漠视人命。对待在同一张纸上签字的人尚且这样,那对完全陌生的民众肯定也是轻飘飘一句‘打死了也平常’。” 元红在太后和士大夫眼里或许只是宫里的奴才,太后打死几个奴才算什么?律法可没写太后不能处置奴才。但在黎民百姓眼里,元红这般大太监是皇上跟前的人,是他们见了需得叩拜的大官! 如此大官竟也只得一句“打死也平常”。那他们这些草芥小民呢? 清流之首林阁老:“???” 清流重名声重清誉,“上有明君,下有悍臣”。陆烬轩这些话摆出来,“明君”是有了,他们五个阁臣全成了罔顾人命的奸臣! 林阁老人都傻了,瞪圆了眼下意识伸手,这是一个无意识的阻拦姿势,“皇上!臣等绝非漠视元公公遭遇!只是太后娘娘以宫中事务处罚公公,臣等外臣怎可置喙内廷之事?臣请稍后去探望公公。” 孟大人附和:“臣等也请皇上准许探望。” 大臣不许在宫中随意走动,即使是去看望元红也得经皇帝批准。 陆烬轩深深打量林阁老,这位甩锅的功力比帝国首相还深,很难对付啊。 有最重名誉的清流顶在前头,其他几位暂且不用冲锋,但皇帝不说话,他们几个做臣子的总不能不给皇上台阶下。 于是罗阁老说:“皇上护下之心令臣等感佩,臣等去探望元公公时定尽力开解宽慰他。皇上如此宽仁,是大启之福。” 说完首辅坐着拱手朝皇帝一躬腰,首辅做表率,另外四位也跟着行礼。 白禾有点担忧地去瞄陆烬轩,混到朝廷重臣之位的没一个省油的灯,人家一通软硬兼施下来,能堵得皇帝没话说。便是上辈子的太后也常被大臣硬怼。 陆烬轩初来乍到,哪能应付得了成了精的老狐狸们? “朕听说,你们私下把元公公称为内相,称罗阁老为外相。”在沉默少许后,陆烬轩忽然说。 白禾讶然,陆烬轩竟还有心思和空闲打听这些? 罗阁老一听瞬间也急了,忙说:“回皇上,本朝不设宰相,臣等绝不会说此等逆言!老臣恪尽己职、规行矩步,老臣如今一切荣辱皆赖皇恩,从不敢越矩。请皇上莫要听信流言!” 陆烬轩:“?” 他的重点在于内、外相,在于强调元红的政治地位是与内阁首辅同等的。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能够坐视不管一个具有同等政治地位的人遭受不公对待。试图挑动他们对于太后及其所代表势力的忌惮与对抗情绪。 陆烬轩对于封建帝制了解不深,但皇帝与大臣分属两种势力他是能预知的。这来自于他在帝国参政的经验。 一直稳得不行的罗阁老突然表心迹,倒是弄得陆元帅有点茫然。与此同时,他终于从对方的这一丝急切中抓住了突破对面防线的正确方向。 陆烬轩说:“但朕认为说得对。内阁处理政务,出具票拟,司礼监审阅核准,朕在其中不过是做做复核。真正出力、治理国家的人是你们。” 此言一出,内阁五人啪一下全跪了。 冷汗从五位头发都白了的大人脑门上哗哗地淌,这样的话从皇帝口里说出来,是诛心之论。 “君君臣臣”,君为臣纲。天下是皇帝的天下,臣子怎可越俎代庖、倒反天罡! 内阁与司礼监起初也是无实权的,前者是皇帝咨询国事的智囊团,后者是代皇帝执笔起草圣谕的秘书处。是一代代皇帝们懈怠政务,逐渐将事情推给两者去做,以至权力逐步下放。 皇帝能放权给内阁、司礼监,便也能收回来——在内阁、司礼监众人看来是如此。 “皇上,太监虽皆属内廷,司礼监却并非处置内廷事务的机构。”罗阁老不愧是首辅大臣,脑子转得快,话锋转得也快。“司礼监为皇上执笔、掌印,为皇上审阅票拟,实为处理政务之司。元公公乃司礼监掌印,身上替皇上挑着担子,非是一般宫人。太后娘娘无故责打,实乃干政越权!” 白禾诧异地睁大眼,不由自主望向陆烬轩。 没想到一直不肯沾身的阁老转眼间变脸! “皇上,罗阁老所言甚是!”林阁老紧接着道,“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太后娘娘却堂而皇之惩处司礼监掌印,若此非干政,还有何事算干政?臣请上疏谏言,谏请皇上申明事理,整饬后宫。” 陆烬轩没有立即露出胜利的笑容,而是沉默地看向白禾。 他的眼神似乎在表达什么,白禾眨眨眼,恍然朝众臣说:“太后是皇上母后,皇上身为人子怎可指摘母后?” 众人抬起头望眼突然发声的“外人”,罗阁老俯身一拜,慢吞吞道:“皇上是人子,也是君父。世宗皇帝是皇上和太后的先祖,太后违背祖训在前,君父当为天下臣民做表率,代先祖……明训。老臣愿领内阁上奏,请皇上重申世宗遗训,整饬后宫。” 罗阁老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意。陆烬轩今日到内阁来这一出,要的就是这个使“儿子训斥母亲”名正言顺的理由。也是来堵住朝臣的口,不许他们以“孝道”阻拦。 罗阁老与林阁老两人的背后牵系着众多官员势力,有这两人带头,朝中其他的声音便无关紧要。 罗阁老已然低头,并且把整个内阁给代表了。林阁老一想,他要再说什么,看今天皇帝这架势,怕不是真的要出阁。所以林阁老默认了首辅的话。 陆烬轩这才笑了,并说:“这里有纸有笔,现在写吧。” 罗阁老五人:“……???” 皇帝咋这么急? 29、第 29 章 陆烬轩拿到五位内阁大臣的联名奏疏就要跑,罗阁老慢悠悠搁下笔,道:“皇上,恕老臣多言,太后此举是违背了遗训。” 他的目光投注到陆烬轩身旁安安静静的白禾身上,“白侍君也是您后宫中人,他……” 陆烬轩打断他:“这不是今天的议程,下次再说。” 说完陆烬轩拉住白禾就走。 下次?就是没有下次。 掌握制定议程的权利就是决定什么事能拿到内阁会议上来说,什么事提都不给人提。但这里是启国,满朝文武听都没听过这种开会规矩,罗阁老的话是被打断了,那把斩向白禾的刀却已经架起来。 正是白禾手中捧着的那份对付太后的奏疏。 《世宗遗训》能用来对付太后,便也能打击白禾。可陆烬轩表现得毫不在意,似乎完全没想到这点一样。他拉着白禾大步出门,坐上御辇回寝宫。 在外头等待伺候的公公换了一拨,领头的公公穿着红色宦官官服,与元红的那身相似。他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邓义,元红受伤下不得床,自然轮到秉笔来御前贴身服侍。 回到临时寝宫,屏退宫人前陆烬轩看眼邓公公,认出他的服饰颇像元红而有别于其他人,推测对方身份地位不低。 陆烬轩对他说:“通知司礼监,内阁昨天交的票拟再送去就当场批了。” “是,司礼监遵旨。”邓公公代整个司礼监回了话。 邓公公退出去时顺带关上了门,殿门一关,殿内又只剩下了白禾与陆烬轩。 白禾手里扔捧着奏疏,他看着陆烬轩脱去外袍躺到榻上,终究是忍不住走近说:“皇上,真的要拿这个做文章斥责太后么?” 陆烬轩惊讶挑眉:“太后不是都把你欺负哭了,你不想报仇?” 白禾微怔,油然而生一股陌生的情绪,它迫使他脱口问道:“你、你是因为我才要对付太后吗?” 不是因为太后打了元红——打了皇帝的脸吗? 此时的白禾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在柔软的小窝和精美的食物前踌躇不前,又渴求着那一丁点温暖。 陆烬轩平躺下来,“来,坐下说。” 白禾抿抿唇,意识到自己唐突了,赶紧转头去搬凳子,以缓解这份尴尬。 他如此问,陆烬轩难道会否认?无论陆烬轩心里怎么想,他只会得到唯一的答案。 陆烬轩一定会用恩情收买他的心!他不可能得到一份真心的答案…… “小白,我会离开皇宫。”陆烬轩扭头望着白禾,“现在我能用皇帝的身份罩着你,别人欺负你时我能救你。那等我离开以后呢?” 白禾低着头,一点一点将手里捧的奏疏和几张写满记录的纸搁到陆烬轩枕边。 是了,陆烬轩不属于这里。 皇宫困不住陆烬轩,只能困住他。 从生到死,由死到生,两世囿于宫墙,死生不得出。 “你不肯离开皇宫,那就要在这里站住脚……我看你一点不怕皇帝,还骂人狗皇帝呢。”陆烬轩一想起白禾用冷冰冰的脸骂狗皇帝的模样就忍不住乐出声,“咱们小白连皇帝都不怕,怎么能怕太后。对了,内阁说的什么明训什么后宫应该怎么做?是要公告全国这事?” 陆烬轩按照帝国人的思维,首先去取得内阁的支持,也就是得到政府的行政支持,然后再拿政府去压皇室。倒是歪打正着堵住了群臣之口,扫清了对付太后的最大阻碍。 “我想离开!我也想离开皇宫。”白禾揪住了床单,终于流露了自己的真心,“皇宫是囚笼,谁愿困在这里?可、可若是同你逃出,谁还我公道?” 十数年傀儡皇帝人生,至死不得解脱。 “十年寒窗苦,只为一朝金榜题名时。我本已入殿试,无论是否取得前三,放榜便是头榜进士。若是得了殿试上哪个大官亲眼,许能拜入名门,受荐入翰林。抑或是外放地方做官。眼看就要……” 坐在龙椅之上,与权力咫尺天涯。 “却被狗皇帝……”白禾撇开脸,嘴里说的原白禾,实则是他自己。他的不甘与原白禾的幽愤共织成绝望。另一个白禾清清白白的死了,换来他的今生。 他不甘心。 他自己找不到出路,他便想再死一回,总该能死干净了。偏偏天降一个陆烬轩,带他看到了希望。 “我若这般出逃,我以前吃的苦头又算什么?!”他抑制不住情绪的激烈起伏,转回头来,漂亮的眼睛盯着陆烬轩。 他忽然发现陆烬轩的唇色泛白,脸上全无血色,顿时担忧起对方的伤势,忙问:“是不是又扯到伤处?我去唤御医!” 陆烬轩握住他手腕,深深叹息:“小白,我说过,渴望权势不是见不得人的想法。不用对我说什么借口。” 白禾面色一白,霎时间手脚僵硬。 陆烬轩仿佛透过另一个白禾的皮囊看见了真正的白禾——做了一辈子傀儡的白禾,那个一生无为,又无另一个白禾傲然风骨的懦夫。 白禾委屈、无地自容。当披在他身上的弱者薄纱被掀去,露出的是一具丑陋、无能的血肉傀偶。 他同时明白了,由始至终,陆烬轩便不曾听信过他的说辞。 他自以为装作柔弱美人能得到强者的怜惜,却原来对方只当他是……是漂亮的玩偶吧。 陆烬轩单手按揉额头,头有些昏沉,却撑着精神继续和白禾说话,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掌下那只手冰凉,脉搏紊乱。 白禾的心理状态很糟糕,已明显体现在其生理状态上。 毕竟才十八岁,搁在他们帝国是刚读完中学的年纪,堪堪成年,还未走出象牙塔去面对社会的风雨。 “小白,看看我的伤。”陆烬轩轻拍白禾手背,“说实话,在我身上这也就皮外伤的程度,比这程度重的我经历过不少。别瞎猜,我其实是军人。从入伍第一天我就有准备,终有一天把命丢在战场上。” 白禾狠狠愣住。 他猜过陆烬轩的身份,如刺客、土匪、侠士……而这个答案意外又不意外。 初见时他确实从陆烬轩身上看见了如大将军一般的风姿,可陆烬轩的言行举止,着实不像他上辈子朝堂里的武官。陆烬轩若是将军,必是日日琢磨造反的叛将。 然而当陆烬轩说出他终有一日将战死沙场时,白禾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的凛凛风骨。 “但只要还剩一口气在,我就不能放弃活下去。我能死,我身后的人呢?我们身后是多少战士和没有武器的民众?我的想法大概跟你不同,所以我不能共情你的痛苦。”陆烬轩收回手,平躺在榻望着屋顶,他看见的是帝国与虫族的战场,是帝国与联邦延续几百年的战争。 浩瀚宇宙中,炮火如恒星之光耀眼,又转瞬即逝。就像一条条倒在战场、炮火下的生命。 “我理解不了你前途被毁的绝望,每个人的人生路都不好走,我这一路也是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拼出来的。有时候可能会说出刺伤你的话,我道歉。你还小,未来还大有可能。要是实在不开心就看看我,你看我这身伤会不会比你心里的伤更疼一点?”陆烬轩笑起来,眸若点星,释放出温柔的光辉。 白禾无言半晌,忽然抓住陆烬轩袖子:“你那件衣服在偏殿我房里竹纹漆箱中,你……将它销毁了罢。” 陆烬轩转头盯着他看了看,“好。” 陆烬轩闭起眼准备休息,在意识即将沉入睡眠时轻声说了句:“别怕。” 受伤失血的人唇上没有一点血色,白禾望着昏沉入睡的陆烬轩慢慢起身,轻手轻脚扯起旁侧的被子搭在他身上。然后坐回凳子上,捧起奏疏和记录逐字逐句地看。 陆烬轩是看透了他对太后的畏惧,所以才不顾自身伤势,带着他亲临内阁,与众臣对峙,拿到这份能够打破“孝道”打击太后的奏疏? 他相信是的。他愿意相信。 30、第 30 章 第30章 会议记录 春日午后的阳光正好, 温暖不炽烈。在阴凉的大殿里住了两天的陆烬轩瞧着窗外天光好非说要出去晒晒,补钙。 于是午后暖烘烘的阳光下,宫殿中庭, 陆烬轩躺在一张摇摇躺椅上一晃一晃的昏昏欲睡。旁边摆着套桌椅, 白禾便坐在书案后誊写记录。 “做会议记录最好不要遗漏、扭曲信息,记录归档一般没人会查。但一旦参会的人说辞不一, 和它对一对就知道谁在说谎。”陆烬轩晃悠了会儿才醒神, 想起还没教白禾怎么做私人秘书的工作。“你写好朕会审阅一遍, 没问题朕会签字确认。” 庭中也有宫人,所以陆烬轩特地注意了自称。 “然后你再写一份纪要。提取会议要点……”他停下来思考了下。 主要是陆元帅基本没操心过文书工作, 国防部有一堆秘书起草文件, 他身边还有一个专门负责文书工作的副官。 白禾搁笔, 揭起刚写满的纸轻吹墨痕, 然后说:“皇上, 写好了。” “嗯?”陆烬轩睁开眼看向他, “读给朕听。” 白禾余光环视杵在旁边的低头垂眼的宫人, 有些迟疑。 在场侍奉的都是原本皇帝御前的人,分配给白禾的富贵荣华二人因太后罚跪一事被大公公处置,待在内廷重新学好规矩才准许随白禾到御前。因此这会儿两人是不在寝宫里的,晚上他们才会回白禾的偏殿伺候。 邓公公机灵地上前摊开双手, 媚颜笑道:“侍君,交由奴婢来读吧。” 陆烬轩微扬下巴示意,白禾便将东西交给了对方。 白禾在纸上做了记号,邓义看了几眼便厘清顺序,从头开始读。 “上曰:今议,太后责打司礼监掌印……”邓义头一句还没读完就手一抖,险些把纸抖落。 而陆烬轩则两眼茫然, 迷茫地看向白禾。 白禾:“?” 陆烬轩:“?” 二人再一次对脸疑惑。 白禾:“皇上? 陆烬轩对白禾招招手,不明所以的白禾来到躺椅侧旁蹲下。陆烬轩抓起他的手捏了捏。 白禾:“……” 好的,他知道了,陆烬轩听不懂。 陆烬轩自称不识字,原来是真的没读过书! 白禾誊写记录是用书面文字转写一遍,语句精炼,明义简洁。 然而陆元帅一个帝国人根本不懂啊! 帝国语本来就不是启国这样的,陆烬轩能与这里人进行日常交流全赖他学过与之相似的联邦语,也仅限于听、说。 旁边邓公公仍在诵读,他眼里渐渐冒出兴奋的光,精炼语句的记录才不到几百字,很快便读完了。他从纸上抬起头,啪地跪下来,躬身道:“皇上圣明!皇上如此、如此体恤回护司礼监……” 邓义说着说着热泪盈眶,哽咽说,“元总管若是知道,定也是感佩内腑。” 他这么“啪”地一跪,把白禾陆烬轩惊到了。 白禾听着他的话直觉不对头,便问他:“公公与元公公感情颇好?” 邓义抬起头望眼白禾,微微转头扭身面向他,“回侍君的话,元总管是掌印,奴婢们这些秉笔都是下级,同在司礼监做事,上下同心,都是为了帮皇上分忧。” 白禾仔细打量邓公公,随后转头去瞧陆烬轩。 邓公公的话乍听冠冕堂皇,细听阴阳怪气,可惜白禾无法读出其背后的真正意图。他下意识去观察陆烬轩的反应,试图从这个宣称会教导他的人那里学习。 陆烬轩的反应是冲邓公公笑了一下,然后问白禾:“你原稿也是这样写的?”他指指桌案。 “不。”白禾摇头,“是逐字逐句记录。可要我读一遍?” 暖阳晒得人困乏,陆烬轩摆手:“算了。这玩意在……大概没什么用。”制度不同,同样的会议记录放在启国有什么意义呢? 陆烬轩原本也是找个借口让白禾能旁听他和内阁的会议,像用“切香肠战术”一样带白禾一步步进入权力中心。 不过做戏做全套,既然做了会议记录就干脆做完。 白禾见状,思考稍许问:“那是要按起居注那般写吗?” “就按你的来。再写一份纪要。”陆烬轩对邓公公做手势让人起来,“纪要是抄送给内阁看的,提取主要信息,方便看的人了解会议内容、结果。” 躺椅慢悠悠摇动,“吱呀吱呀”声如同腐朽的机械齿轮难以磨合。 “正常情况是这样写。写这些的人看似不起眼没有权力,实际上这里面隐藏着权力武器。”当着宫人的面,陆烬轩毫不避讳,告诉白禾,“有些‘不必要’的内容你可以选择性记录。例如朕说想节流,裁撤内阁官员的话就不用记了。” 白禾好像领会了,又好像没能理解,陆烬轩所谓的藏在记录里的权力武器是什么。 陆烬轩:“内阁给了奏疏,朕也该遵守承诺。” 白禾问:“那记录里是否也要去掉?” 陆烬轩睁眼盯着他,随后笑出声:“小白,你觉得朕拿裁撤官员和他们做交易他们换批斗太后是什么光彩的事,值得记录下来供人观赏?” 白禾茅塞顿开,蓦然明白了这支权力的武器是什么。 它和帝王《实录》《起居注》里的一样。后世编著史书评判帝王一生以它们为第一手信息来源。陆烬轩将做记录的权力赋予他,明示他可以隐瞒一些事实,用自己的方式去记述,便是赋予他为他们粉饰或记下把柄的权力。 “今天是朕请你不要记录一些话,以后内阁说不定也要请你别什么都记。到时候它就是你和人谈交易的价码,并且议价权在你手里。权力变现为实际利益,是权利。”陆烬轩躺的椅子继续摇晃。“吱吱呀呀”是帝国政府这个庞大的权力机器中腐锈部分发出的怪音。 “也是腐败。”陆烬轩发出一声嗤笑,低声自嘲,“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 这话唯有蹲在他身边的白禾听清了,这时的白禾还不懂腐败是什么,前世的经历让他对权势充满渴望却又对执掌权力踌躇不前。 他一辈子没在权力争斗中赢得哪怕一场胜利,所以他对夺得权力不抱期望。他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满心向往,满是骐骥,心怀幻想。 他按照陆烬轩的指导重新誊写了一份记录,再写了一份纪要,全篇不提陆烬轩拿卡票拟批红和裁撤官员要挟内阁的部分。 “皇上,写好了。” 浅眠休养精神的陆烬轩被白禾的声音的唤醒,他眼也没睁就说:“小白亲自把纪要送到内阁,带几个侍卫去,不怕被人欺负。” 邓义连忙主动讨差事:“奴婢这就去侍卫司宣皇上口谕,调几名侍卫来。” 陆烬轩:“嗯。” “公公稍待。”白禾拦道,然后绕过桌案到陆烬轩身旁握住他的手轻捏,“皇上,您说这些需您签字的,不知是要盖玉玺还是皇上的私章。” 白禾知道陆烬轩肯定不能在写字,特意点出可以盖印章。并且他倾向于盖私印。 陆烬轩睁眼看着他,轻轻捏回去表示自己不懂,嘴上说:“你处理。以后都由你自己处理,写完也不用给朕看了。” 反正他又看不懂听不懂。 白禾领会到他的意思:“皇上可否命人去取您私印来盖章?” 陆烬轩看向候在一旁的邓义。 邓义揣摩上意,即刻道:“奴婢去取。请皇上侍君稍待。” 邓公公既要去宣口谕调侍卫,又要跑御书房拿印章,他自己都如此揽事了,陆烬轩当然不会说什么,一颔首由他去了。 不久之后白禾捧着一份纪要,身后跟着四名侍卫徒步走向内阁值庐。这一次他没坐太监抬的肩舆,他第一次手握实权——哪怕它微如尘埃,他要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走近自己曾经可望不可即的权力,走进一名帝王侍君本不能踏入的朝廷中枢。 邓义则捧着另一份记录前往司礼监,将它存放入库。 这厢白禾才出临时寝宫走了不远,就在宫道上被人拦住了。 居于寻芳宫正殿的何侍君和他的两个贴身太监同白禾在宫道上不期而遇。双方离得十来米远时,其太监矢菊远远开口唤道:“请白侍君留步!” 白禾闻声便停下步子,跟随其后的侍卫随之停步,四个披甲执锐人高马大的侍卫呈两行两列杵在他背后,气势慑人。陆烬轩说他们手里的刀是比任何权力更实在的东西。 白禾就那么站着,等待对面自己走到他近前说话,这是一种上位者的审视姿态。 何侍君嘴角刚挂上的笑容僵硬了瞬,可对方不动了,两边隔着十来米远,他们总不能如此对望在宫中大声喧哗吧?何侍君无法,只得挂着笑容做出温和姿态慢慢走近。 甫一照面便落了下风,何侍君心里是不虞的,为了打探消息又不得不给足对方面子。他声音朗润,优雅开口,“白弟,昨日你匆匆来回,兄长还不知你是搬去了哪里?莫不是皇上赐了什么恩典?” 白禾手里捏着将要送去内阁的文书,身后跟着陆烬轩指派的侍卫,心里仿佛有无限底气。他一无所有时尚且敢与何侍君甩冷脸,此刻更是直接:“何侍君,我白家没福气,没你这般隽秀如竹的公子。请莫要说笑了。公务在身,不便多谈,还请何侍君借过。” 白禾抬眼直视何侍君,浅浅一笑,唇边竟有个浅浅梨涡,然而他身后的侍卫目光冷漠,对拦道的三人目光冷漠,手按腰侧,透露不耐。 “你!”张口要叱声的矢菊被四名侍卫齐刷刷按住腰刀的动作吓得没了声。何侍君心下悚然一惊,望向白禾的目光变得复杂难辨—— 作者有话说:【注】:1.“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阿克顿《自由与权力》·英国 2.香肠战术:一种军事策略,其核心在于逐步、谨慎地实现目标,而不是试图一次性达成所有目标。这种策略通过一系列有限的军事行动和外交谈判来实现最终目标,类似于“蚕食”法(百度搜索) 30-40 第31章 送纪要 “公务?”何寄文乃吏部侍郎公子, 何家家世本就好,父亲又做了大官,入宫做了三年侍君, 他也曾一时得宠, 自是不憷区区四个侍卫的。倒是如果此时跟着白禾的是御前几位叫人眼熟的公公,他还会掂量掂量。 只能说陆烬轩给安排侍卫的举动是陆元帅不了解启国皇宫里的人, 这些人也不了解陆元帅。 侍卫们只是手按刀柄, 并没有其他动作。他们是殿前营的, 主要职责是守卫政和殿和做仪仗,与负责守卫宫门和宫中巡逻的宿卫营不同, 他们营里的人各个人高马大, 令人一瞧就威风凛凛威武雄壮。且殿前营见惯了大官, 对后宫里的“主子”只有表面恭敬, 毕竟侍卫司不受后宫管。 “白弟不是侍君?何来的公务?”何侍君用温润的嗓音说话一点不显得阴阳怪气, 以至于直白的打探在旁人听来成了真切的关心。 侍卫们一听他语气就松懈下来, 只当这是宫中妃嫔的闲话家常, 他们这些殿前行走的侍卫管不着这些。 白禾眼帘一掀,冷脸看他:“我进宫日短,只闻侍君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不曾知晓你在朝中也有任职。不知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 还是镇抚司?” 从昨天到今天,白禾听了不知几个人说了几遍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 他不清楚何侍君入宫前的情况,但对方既已入宫,必然什么官都不是了。否则有此先例在,内阁如何能用这条来顶皇帝,压太后? 何侍君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化,但他绷住了表情, 维持住端方大气的笑容说:“白弟说笑了,我不曾入仕。”大概是在后宫没遇过白禾这样的打法,何寄文这番回应毫无水平,甚至于犯了错。 他不该顺着白禾的话做回应。而是该答非所问,转变话题。 于是白禾自然而然顺着话说下去:“既如此,侍君是以什么身份过问朝廷公务?” 何寄文这下彻底绷不住表情,笑容隐去,皱起眉拔高音量道:“朝廷公务?怎会是朝廷公务呢?白弟许是弄错了,你初入宫还没学规矩,本朝世宗有遗训……” 已经听腻那句话的白禾抬手打断:“后宫不得干政,所以我是否在办朝廷公务不是侍君该过问的事情。” 他双手重新拢进袖中,捏着手里的几张纸,目不斜视往前走。 前世的傀儡皇帝是做得憋屈,但在皇宫中,除了太后没有一个人敢挡皇帝的路,哪怕是太后身边的人也不会。白禾直直向前走,四名侍卫就紧跟而上,不偏不倚在道路中央走。对面何侍君只有主奴三人,望着步步逼近气势强硬的五个人,何寄文主动退让了,他领着两个贴身太监让开道路,眼睁睁看着白禾一行经过自己然后离去。 “主子?”矢菊与明竹忧心忡忡觑着主子脸色。 何寄文露出笑容摇摇头,示意二人不用担心。至于他心里是不是气得咬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与何侍君的狭路相逢在白禾心里留下些许不快,不过他手里捏着盖有皇帝私印的由他亲笔书写的公文,他竟不再觉得一个不能干政的后宫侍君算什么。 他可是能够“干政的后宫”呢。 白禾抑制不住嘴角微翘。这种感觉与昨天他狐假虎威摔杯发脾气时不一样。就好像别人还拘泥在后宫宅斗时,他已在朝堂中经历风雨。 他可是要忙着办公事呢,哪有工夫跟皇帝后宫的莺莺燕燕扯皮! 接下来去内阁的路无事发生,他直接进了内阁值庐,在几位阁员惊诧的目光中掏出他捏了一路的纸。 “这是皇上命我送来的。”白禾双手捧着纸,没有向大臣们行礼。“今日皇上于内阁与诸位大人议事,皇上令我做一份记录,其已送往司礼监文库存档。这个叫‘会议纪要’,也是皇上命我做的,一份送司礼监,一份誊抄送递内阁。” 他将陆烬轩的意思提炼转达给众人,“皇上的意思,此供内阁与司礼监传阅,今日未与会者人人皆可阅。” 听他说完,几位阁臣不知说什么好也没有动,最好和稀泥的孟大人以接上谕的态度恭恭敬敬到白禾面前双手来接。薄薄几张纸轻如鸿毛,从白禾手里这一接却影响深远。 但白禾话里全是“皇上命我”“皇上的意思”,就差皇上口谕几个字,身为朝臣总不能晾着不管吧?孟大人本想着把白禾当传旨的人就是,忽略其侍君身份。结果他接来一看,纸上盖着皇帝私印。 孟大人:“……” 一边议事一边有人做记录本就奇怪了,这下不光写下来还盖上皇帝写字作画评鉴书画时用的私印,这算啥?公文还是私函? 孟大人搞不懂皇帝为什么搞这一出,他也不第一个看,而是转手把东西给其他人。 白禾不多留,当即拱手行礼告辞。 值庐里几位大臣在短暂的疑惑后果真传阅起这份“会议纪要”,看完之后众人:“……” 孟大人叹气:“别说,这手字不错,文字也练达。我原以为是像口供那样的记录,这颇有起居注的风采。” “啪!”次辅一拍桌,险些把几个老同僚吓一跳:“好!好得很啊。做了文书盖了印,还有一个记录入库存档,给我们看的却是另一份东西。” 几位大臣都不做声了。 记录原本长什么样他们不知道,据白禾的说法那东西直接入了司礼监文库保存,誊抄给他们的则是一份“删繁去简”的所谓纪要。 内阁大臣无不是饱读诗书之士,谁没读过史书,不懂春秋笔法? 这份盖着皇帝私印的公务可有不少东西没写——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08 01:57:48~2024-04-16 23:5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戈壁沙漠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缝针 会议纪要顺利送达, 白禾返回临时寝宫的步伐都透着轻快。 上辈子他过得窝囊庸碌,浑浑噩噩十四年一事无为。来到这里不到三日,他写的东西就交到内阁和司礼监去传阅, 虽不是皇帝的权力, 却第一次在政事上有了参与感。 他再也不是那个只能坐在龙椅上发呆,不能说话的傀儡。他也可以在朝廷重臣面前谈论政务, 他能亲手将自己亲笔书写的公文交到大臣手中。 他还没有掌握权势, 可依然感到愉悦。 这都是陆烬轩带给他的。 他快步赶回寝宫, 迫切想见到陆烬轩,想商讨他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然而当他踏进寝殿, 他快要飞起来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 陆烬轩已经没在庭中晒太阳, 他赤着上身躺在榻上, 榻边杵着个不知原本做什么用的架子, 上面捆吊着个白禾没见过的东西, 其底部延伸出一条东西直到陆烬轩左手背上。 两个异色头发异样长相的番邦人围在榻前嘀嘀咕咕, 其中一人坐在陆烬轩前方看不清在做什么。 在离榻不远的地方一人背对白禾站着。 白禾先是一怔, 这才从先前的欣悦中回神,想起他在殿外匆匆一瞥,见到了何侍君身边的两个太监,站在榻前的人自然是何寄文。 他的脑子“嗡”一下, 情绪差点爆炸。 “来人!”白禾大步向内走几步,厉声唤人。 随侍于殿内宫人中立刻站出一人,佝腰快步到白禾侧前:“侍君有何吩咐?” 白禾阴冷的目光居高临下落到这名公公脸上,小公公余光觑见皇帝跟前红人露出这般神色,吓得人都要哭了。正得皇帝盛宠的侍君和曾经得宠过的侍君撞到一起,怕是要起风浪。 不止小公公这般想,殿内所有人都把目光同时投向白禾。 “白弟也来了?”前不久才在路上狭路相逢的何侍君故作惊讶回首。 白禾没理他, 对小公公斥道:“皇上龙体抱恙,分明说过要静养,为何放进来这些人?!” 他怒抬手一指,指的是何侍君。 他知道这些人能够进殿肯定是经过陆烬轩同意的,他不清楚那两个番邦人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动陆烬轩的伤口,但比起这两人,他此刻最想赶走的是何寄文。 在意识到此人走到了陆烬轩面前以后,白禾慌了。 “你们是如何伺候的!”白禾拼命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用愤怒掩盖恐慌。 因为直到此刻他方才明白,他对何寄文是羡慕与嫉妒的。 从元红提点他与同居一宫的何侍君打好关系时起;从他亲眼见到何侍君是何等君子如竹的模样起,一根刺便扎进了他心里。 因为他没有原白禾的书生崚嶒骨;没有何家般的家世;没有何寄文的清雅高贵。 他白禾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是启国人,根本不是陆烬轩想要的合作对象。 如果有另一个人走到陆烬轩面前,对方有着更好的家世,更了解启国,能提供更多帮助,更优秀,陆烬轩会不会放弃他另择他人? 听说何侍君是侍郎家公子,有这般家世却把儿子送进后宫,何寄文岂不比白禾更可怜,有更多怨? 陆烬轩也会怜惜何寄文吧? 一定会。 明明昨日才拿需要静养的由头挡住太后探望,陆烬轩今天为什么肯见何寄文? 怒气与恐慌一齐喷涌,几乎化作眼泪冲出眼眶。可他只能对着宫人指桑骂槐,而不能正面对何侍君说一句半句。 他知道,人一定是陆烬轩放进来的。他什么都不能做。 “侍君息怒!”小公公吓得啪叽跪了,“是皇上……”话出了口他才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改口。 “他们是、是……萨大人今日来给皇上画像,是原就定好的。然后萨大人发现皇上身体有恙就向皇上举荐大夫。”小公公是早上来告状的元红干儿子,告状时他有多会说话,这会儿就有多磕巴。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主子们不正面开战,便是要拿他们这些宫人迁怒。 “白弟何必为难奴才。”何寄文笑起来,难掩心里隐秘的爽感,转头道,“皇上,臣忧心您龙体来探望,不想是惹了弟弟……” 话说一半藏一半,挑拨的话只说一半更气人。何寄文声音清润,笑容优雅,浑身上下透着股清高,又不失对皇帝的亲近,不显阴阳怪气。能够折服这种清雅如竹的男子可比豢养金丝雀似的骄纵无脑美人更令上位者兴奋。 何寄文全身不见谄媚,却处处是勾、引。 从没谈过恋爱,单身至今的陆元帅连个余光都没给何寄文,“小白。” 听见陆烬轩的声音,白禾浑身一僵,怒气与惊慌被另一种情绪逐渐取代。现在的白禾已经明白,这是委屈。 他咬着下唇不吭声,视线从小公公身上移开,却没去看陆烬轩。 见皇帝制止,何寄文笑意更甚,仿佛斗赢了什么,不过他懂得见好就收:“既然白弟来了臣且先告退,明日再来探望皇上。” 陆烬轩终于给了何寄文一个眼神,但仍旧什么都没说。 何侍君行礼之后退出殿外,走时心里还在想,皇上称呼白禾直称姓氏,有点怪。 陆烬轩:“小白,来。” 白禾身上的刺仿佛瞬间耷拉下来,他小步小步走近榻前,可这儿已经围了两个体格高壮的人,他在几步外就站住了,瞠大眼震惊疑惑地看着番邦人拿针线把陆烬轩伤口周围的皮肉如缝纫衣服一样缝起来。 “皇上!”白禾一下就忘了什么何侍君黄侍君,惊得要往跟前凑。 另一个番邦人侧身让开,单手按在胸前向白禾微微躬身,然后看向陆烬轩用比之更古怪的口音问:“皇上,这位是……?” “我夫人,白禾。”陆烬轩面不改色回答。 白禾愣住。 陆烬轩左手扎着针在输液,医生坐在他右手侧缝合伤口,他不方便去牵白禾,便没有动作。 被小公公称为萨大人的番邦人向白禾问好:“白夫人日安。” 白禾不知如何向番邦人回礼,只能去看陆烬轩。 另一边的小公公悄默声爬起来,退回墙角跟其他宫人一道杵着。 “皇上,刚才离开的那位也是您夫人吗?”萨宁好奇问。 “不是。”陆烬轩抬眼,“小白,坐旁边一点,别挡到医生。” 听他这么说白禾便什么都问不出了,自己去旁边搬了张凳子坐到离榻十步远的位置。 这位置有点远,像是在赌气。陆烬轩一瞧就笑了。 白禾安安静静坐着,把所有情绪压进心里,垂眼看着地砖发愣。 医生叽里呱啦说了句什么,萨宁就小声与他交谈,随后医生在缝合下一个伤口的间隙回头瞄了眼白禾。 陆烬轩忽然问:“医生说什么?” 萨宁惊讶抬头,接着用蹩脚的启国话回答:“请皇上原谅医生的冒犯。他今年刚来启国,第一次见到启国皇帝,所以好奇。” 陆烬轩挑眉,“好奇什么?” “医生说他听说启国皇帝可以娶很多很多妻子,他很好奇您的妻子们。”萨宁说话很直白,但也懂分寸,“只是单纯的好奇您有多少个妻子,因为在我们国家皇帝只能娶一个妻子。他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告诉他您的一位妻子就在这里,他很惊讶。” 陆烬轩:“嗯?” 白禾蹙眉抬起头,还以为陆烬轩会纠正番邦人,启国的皇帝也只能娶一位妻子,其他都是妃子。 “他惊讶白夫人竟然是男人。”棕发蓝眼的洋画师表情上看不出不妥,用平铺直叙的语气如同谈论天气一样说,“医生和我一样是虔诚的信徒,男人和男人结婚违背教义,我们的国家法律也不认可这种婚姻。” 陆烬轩神情微动。 男人和男人结婚有问题? 陆·外星人·元帅不懂这有什么好嘲的,值得这两个非启国人拿来嘀咕,倒是后知后觉察觉到这在这颗星球上好像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不过他本人没什么兴趣去了解这些,他瞄眼蹙眉望着这边的白禾,心里思忖。 嘲讽启国不就是嘲讽白禾?回想起来,好像内阁大臣提到“侍君”的表情语气也挺嘲讽的。 “啧。”陆烬轩总算对侍君在启国皇宫的地位有了模糊的正确认识。 等医生缝合完所有能够缝合的伤,重新包扎剩下的伤口,留下几颗口服药片后,医生用其本国语言说了医嘱,最后问:“真的不愿意接受输血吗?明显已经出现失血过多的症状了,随时有可能休克,甚至有死亡风险。” 萨宁将医生的话翻译成启国语。 陆烬轩低头看着自己腹部丑陋的缝合线痕迹又“啧”了一声,“不需要。医生可以走了,我自己会拔针。” 萨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不等他翻译给医生,就听陆烬轩接着说:“表面只有一个妻子,背地里找一堆情人,听起来挺不错,皇帝还能睡到大臣的妻子呢。朕就是单纯好奇,二位国家的法律怎么看待私生子继承权问题。” 萨宁的表情一瞬僵硬,陆烬轩抬眼一看,对方脸都绿了,大约是在气恼疑惑是哪个国家的碎嘴同行给启国皇帝讲了这些。 陆烬轩憋到缝合结束才敢开口嘲讽回去,主要是怕得罪医生气得人中途下黑手。“来个人,去跟医生结一下医药费。” 第33章 冷落 洋画师和洋医生前脚离开, 邓公公后脚回来,他手捧一叠纸禀道:“皇上,这是北镇抚司今日呈报的百官情况。” “给白禾。”陆烬轩依旧赤着上身, 姿态松散的倚坐在堆叠的被子上。洋医生给他打的药里有止疼药, 副作用使他昏昏欲睡。药里还有抗生素,效果如何他不知道, 他特意找医生要了药瓶看标签, 没看懂, 权当有效吧。 他一个外星人哪敢输血啊,谁知道他能不能接受这颗星球人类的血, 只能寄望药有用了。 萨宁和医生说的语言其实听起来有点像帝国语, 他看药物标签上的文字也是字母拼写文字, 但实际差得挺远, 他听两人聊天半天只记住了几个词。 正是这么几个词让陆烬轩听出了医生两人不是单纯讨论启国人能娶几个妻子, 而是有意冒犯。 他们要是只说启国人也就算了, 偏偏萨宁故意点名白禾, 这令陆烬轩不悦。 眼见皇帝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邓义没有犹豫,捧着呈报递给白禾。 白禾接下呈报,已经有了自觉, 主动道:“皇上,我念给你听。” 陆烬轩睁眼:“不用。不用守着我,你拿回房去看吧。” 白禾攥紧了手里这叠呈报,闷闷应一声走了。 邓义眼睁睁看着侍君带走镇抚司监察百官的呈报,微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陆烬轩惺忪的目光转瞬变为锐利,落到邓义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 “邓义。” “奴婢在。”邓义应声抬头, 撞上这样的眼神和笑容,心中顿时一凛,那目光仿佛刺穿了他的血肉骨头,从皮囊一直看到心里。那笑容更是令人颤栗,凉意从骨头里散发出来,冻得他僵立原地,连思绪也似被冻住了。 “元红很会说话,一般人都会觉得好听。但朕其实不爱听。”陆烬轩说。 在司礼监被元红压一头的邓义本该喜悦,可听了这话,他恍然感觉自己四肢都开始颤抖。 “我更喜欢服从性高的下属。”陆烬轩说完收回精神力压制,然后随意地调整下坐姿继续说,“升官可能不大行,朕给你发奖金吧。只要你保持……不说废话只服从朕的命令。” 邓义“噗通”一下跪地,膝盖磕在砖石上发出的声响清晰得仿佛印在殿内每个宫人耳里,所有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谨遵……圣意!”邓义开口后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如此暗哑,也明白过来皇上的意思。 他是司礼监二把手,他想挤掉元红上位的心思在皇上这里一览无余。但这份心思大概无法实现了。 皇上需要元红这个会说话能拿主意的司礼监掌印,而他只能做一个忠心的只会执行命令的奴才。 他趁元红不在向皇帝献媚成功了,可他得到的结果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 邓义深深叩首,心中明白自己已别无选择。他读出了陆烬轩短短几句话间透露的杀意——做不到就要承担后果。 谁教他是主动投诚献媚的呢? 邓公公误会了陆烬轩,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陆元帅哪里是那么凶恶的人啊,他自觉语气和善,完全是上司跟下属间友好商谈福利待遇嘛。 忽略掉他用精神力震慑对方的话。 而且陆烬轩也没有把人当奴才,他找的是下属不是走狗。 “起来吧。”陆烬轩阖上眼,又变得昏昏欲睡起来,“先说那堆呈报里的重点,朕不听带无用信息的汇报。之后把今天跟着白禾的侍卫带进来。” 邓义顺从的从地上爬起来,不敢觑一眼陆烬轩的脸,飞速思索今天这些监察百官的呈报里有哪些是“有用”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尝试着列举了几条便停下来,不见陆烬轩作声,暗自松口气退出殿外,去宣跟随白禾出门的四名侍卫。 四名侍卫进殿回禀,他们跟随白禾在去内阁值庐的路上撞见了何侍君,复述完两人当时的对话后就见皇帝睁开了眼。 然后“砰砰砰砰”,跪了四个,那动静与邓义跪下时如出一辙。 今日御前值守的宫人:“……” 真的要吓哭了!以前喜怒无常的皇上都没现在情绪稳定的皇上让人害怕啊! 陆烬轩一睁眼就跟阎王睁眼似的,再一笑简直能吓死鬼。 “你们就干看着?”陆烬轩低沉的声音彷如阎罗殿里传来,明明是质问的语气却像在宣判斩立决。 自觉见过大场面的殿前营侍卫真的没见过这场面,四个人凑不出一句话来。 “回去通知侍卫司所有人,以后白禾只要出这个寝宫的大门,侍卫必须随行保护,一次最少四人。但凡有伤害意图,故意有肢体触碰的人,不论对方身份,不问原因,一律——”陆烬轩声音冷沉,锋芒乍现,“准许击杀。”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心神俱震。四个侍卫心脏狂跳,磕磕巴巴答:“是、遵旨!” * 回到侧殿房间的白禾仍有些走神,捧着一堆呈报在桌边坐下便阅览了起来。 富贵荣华还没回来,他在房中一人独处,看了半晌自己也不知道看进去多少内容。 许久之后,他放下呈报来到床上,从枕头下抽出那本高帝的笔记,从头翻看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正殿传来传晚膳的动静,他这里也开始上膳了,始终不见陆烬轩唤他过去。 白禾对着桌上的饭菜发了会儿愣,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就不再动筷。 陆烬轩……是不是嫌弃他了? 一夜难眠,白禾最终是抱着高帝笔记入睡的。翌日早餐,他这边又单独上膳了。 陆烬轩没有和他一起用早膳的意思。 自从在这具身体里醒来,白禾好像一直和陆烬轩呆在一起,短短两日经历的事仿佛比他上辈子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骤然受到冷落,白禾的情绪一下子跌到谷底,好不容易被阳光温暖了点滴的心归于平静。 富贵荣华侍奉他用完早膳又去内廷学规矩去了,房里再次只剩他一人。 他呆坐好一会,拿起昨天没看完的呈报继续看。快要午膳前邓义突然上门。 白禾倏然坐直身,双目直勾勾盯着邓公公。 许是他的眼神冰冷又炙热,以至过于怪异,邓义脚步一顿,僵硬地笑了下说道:“皇上让奴婢来送今日镇抚司的呈报。” 闻言白禾刚刚提起的一口气霎时散了,他收回视线,冷淡敷衍:“有劳公公。” 邓义将一叠远不如昨天厚的纸呈交给他便离开。 房门重又合上,春日的暖阳被门扉遮挡,一丝一毫也透不进屋里。 侧殿朝向不好,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仅够照亮窗前的方寸之地,远不能驱散白禾心里的阴霾。 正殿开始传午膳时寝宫大门外有了异样动静,远远飘来争执声,随即邓义就寝殿中快步走出,循着吵闹声脸色阴沉来到宫门外。 “何人喧哗?”邓义扫眼众人,认出正在吵闹的是慧妃身边大宫女。而慧妃与何侍君都在场。 慧妃将自己的大宫女唤回来,端着架子睨视邓公公,声音柔柔的却毫不遮掩上位者的语气:“劳烦公公通传,本宫炖了盅燕窝参茸汤给皇上补身。” 她身边另一个宫女手里提着个食盒,想来就是她说的汤。 何侍君瞥眼食盒不语,矢菊上前代他说:“公公,我家侍君昨日与皇上约好了今日来探望。烦请公公通禀一声。” 邓义眼皮子一抽,半耷着眼看两位“主子”:“二位贵人请回吧,皇上静养期间非召不见人。” 昨天才顺利走进这扇大门的何寄文皱眉,但也没当回事,矢菊按照昨天的成功经验凑近邓义,借袖子遮掩往其手里塞银票。 慧妃这边的人也都不缺经验,一看矢菊往公公跟前凑的架势就知道这是在塞钱。慧妃于人前向来端着温柔贤惠的架子不好说什么,她的大宫女就没有顾虑了,当即冲上去一把抓住矢菊的手大喝道:“什么奴才竟敢在御前耍滑!” 矢菊被人当场抓包还大声嚷嚷出来顿时懵了,这种塞钱办事的事儿在后宫里是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哪个不想混了当场把事挑破? 何寄文冷冷瞥一眼慧妃,心道这女人愚蠢至极。他手下的小太监被抓包不算什么,他出面做主罚一罚事就过了,但矢菊正在贿赂的是御前伺候的大太监,经此一遭,慧妃往后在宫里就断绝了收买人这条路。 慧妃宫女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手劲不小,捏得失菊吃痛松手,一百两的大额银票飘飘落地,在场无论是宫人还是侍卫却都见怪不怪,似乎后宫主子们一出手就是百两白银是理所正当的。 邓义的表情越发阴沉了,他瞪向慧妃和何侍君的眼神阴冷得像毒蛇吐信:“二位请回。” 邓公公对地上的银票视若无睹,亦无受贿被抓包的尴尬惊慌。 他本来就不可能收何寄文的钱。 笑死,他敢收吗? 慧妃这一拳打在棉花上,对面压根不憷也不给回应。自信满满的何寄文遭到冷漠拒露出了几分错愕。 “邓公公昨日不在约是不清楚。”何寄文表情稍冷,笑着说,“本公子昨日进去探望皇上,临走前与皇上约定今日再来。” 他特意强调昨天他进去了,而且与皇上有约,他今天再来是圣意。 邓义不如元红说话好听,也不信何寄文的话,继续摆冷脸就要赶人,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皇上昨日不曾与何侍君约定。邓公公莫要听信人假传上谕。”白禾冷冰冰的给何侍君扣上一顶掉脑袋的大帽子——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17 05:32:34~2024-04-17 17:4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挽鹿 25瓶;左安远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零花钱 “白侍君。”邓公公转身向白禾躬身行礼, 一张死人脸瞬时换上和善的表情,恭敬之态与阴脸挡驾的模样截然不同。 慧妃一双美目瞪大了,看到白禾比在宫门外撞上何侍君更愤怒、嫉恨。 毕竟姓何的是已经失宠的旧人, 这个姓白的入宫才没几天啊, 竟搅得后宫不得安宁,蛊惑皇上顶撞太后, 活脱脱一个祸国妖妃! 白禾清冷的眼扫过守门侍卫, 奇怪的发现今天值守的侍卫比昨天多出一倍, 其中有四个人高马大的还挺眼熟,一见他出来也和邓公公一样转身行礼。 这必定是陆烬轩又吩咐了什么。 想到这白禾的心弦忽然跳动。 “白弟怎可如此说?”何侍君不慌不忙说, “昨日我与皇上约定时你也在的, 歪曲事实才是假传圣意吧。对了, 劳烦邓公公通禀时向皇上说一声, 我家里今日正巧送进宫来一瓶南疆的金贵药物, 说是从前月国皇家秘药, 止血祛疤的功效极好。我想将药进献给皇上。” 何侍君今天总算没犯错了, 没同白禾纠缠谁在假传圣意的问题,快速把话头扯回正事上。 不知道皇帝是遇刺受伤的慧妃不懂这人为什么要搁这献劳什子止血药,她听说的版本是宫中流传最广的紫宸宫走水皇帝受惊因而身体抱恙,所以她打着送补汤的名义来。 “邓公公, 本宫要送补汤。”慧妃不甘落后,提醒道。 “都愣着做什么?”独自委屈了一夜一日的白禾发了狠,藏袖子下的手紧紧攥着拳,冷肃起一张脸色厉内茬厉声道,“有人在皇上寝宫前喧哗闹事也不作为,你们就这样护卫皇上?!” 跟随白禾行走了一趟的四个殿前营侍卫瞬间回忆起昨天经历的恐惧,当场就跪了, 那动作整齐划一,那声响清脆动人。 “侍君恕罪!” 其他侍卫来自宿卫营,但昨天同样收到了皇帝口谕,乍一见隔壁营同僚跪得又快又响同时愣了下,然后本能的随着同僚也跪下去。 门外的侍卫刷刷全跪,把在场其他人全弄懵了。就连白禾都发起怔来。唯有邓义跟侍卫们一样回忆起了昨天的恐惧,噗通跟着跪下。 邓义:“侍君息怒,奴婢这就处置。” 虽然不明缘由,但白禾很会配合人,冷冷哼一声:“嗯。” 邓公公迅速起身,“请侍卫司诸位搭把手,先把在门前喧哗的这几个奴婢抓起来!” 内廷太监支使不了侍卫,但司礼监的人毕竟地位特殊,权势颇大,侍卫司可以不理内廷总管,但不会不给司礼监秉笔面子。何况说到底他们遵的是白禾意思。 于是侍卫们刷刷刷站起来,二话不说气势汹汹冲出去,歘欻揪住慧妃的大宫女和矢菊,剪臂反扭,摁着肩膀一压便把人生生摁跪在地。 “住手!” “你们做什么?!” 何侍君和慧妃同时扬声喝止,两人都是进宫好几年的老人了,却也是头一次遇见如此蛮不讲理的斗法。 宫斗争宠不都是玩阴谋诡计吗?哪有人一言不合就喊侍卫抓人的啊! 两人不作声还好,这一开口音量也不小,够得上“喧哗”了。殿前营那四个白禾眼熟的侍卫脑子里一根弦猛地一绷,身体比脑子快的冲了上去,“砰砰”两声,众人回神就瞧见内廷宫人们视作“主子”的何侍君和慧妃娘娘已齐刷刷跪在地上。 所有人:“……” 白禾:“!” 四位直面了陆烬轩恐吓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不过他们一点不慌,反而十分理直气壮:“不得喧哗!” 邓义:“……” 懂,他都懂,这四位壮士昨天也吓坏了。他们没遵圣意一上来就杀人已经够冷静有脑了。 “喧哗的奴婢送去慎刑司杖二十。剩下的赶紧把你们自家主子送回去。”邓义快刀斩乱麻做出处置。 “放肆!”饶是慧妃这样戴着温柔面具的人此时也恼了,“本宫是皇妃!区区侍卫竟敢碰本宫,不要命了?!” 然而任她如何想挣开外男的手,侍卫的手却如山岳般沉重,将她按得死死的。 “啊!!放开你们的臭手!”她的宫女们全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扑上来要扯开侍卫的手。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宫门前又闹哄哄成一团。 邓义:“……” 按着贵人的四个侍卫:“……” 完了。 此时此刻,五个人心中已经给自己下辈子的小名都取好了。 眼见着闹得如此不堪,白禾蹙起眉,欲想办法快速解决,却感觉一道阴影从后方而来,慢慢笼住他。 “啧。” 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白禾僵住了。 邓义的余光中瞟见这道人影,顿时惊吓到窒息,“皇、皇上!” 陆烬轩冲他摆了摆手便不再看宫门外头的混乱,对何侍君和慧妃的惊喜呼唤置若罔闻,低头牵起白禾的手,“堵上嘴。”说完拉着白禾就走。 陆烬轩身上只穿了一件玄色中衣,外头松散的披着件锦袍,没有束起的假发披散于后背,眉目间压抑着被惊扰睡眠的躁意与残留的困意,凶戾的气场怎么都掩不住,配上他深邃的轮廓更显气势。 这个男人即便是这副衣衫不整的浪荡打扮依然是器宇轩昂、英朗非凡得不似凡人。 白禾仰头望着他的侧脸,忽然理解了高帝笔记中说的皎如明月的天人是怎样的震撼。 不过陆烬轩不是明月,是朗日。 白禾恍然回神,仿佛被烫到一般下意识缩手。 他想缩回自己的手,害怕被朗日晖光灼痛。 他宁可回到自己阴暗的小角落。 有了皇帝金口玉言,宫门的侍卫再不留情,甚至称得上扬眉吐气,三下五除二制住一贯仗着妃嫔身份对他们侍卫端主子架子,在宫里各种耀武扬威的众人,如对犯人一样堵住所有人嘴,扭着胳膊给人拖走。 喧闹戛然而止。皇帝的临时寝宫恢复宁静,寝宫里头所有宫人纷纷把嘴巴闭紧得像蚌壳,半点声音不敢发出。 陆烬轩一手牵白禾,一手按揉自己发疼的脑袋,随口问:“有没有好好吃饭?” 白禾:“嗯。” 陆烬轩的力气大,白禾没能缩回手,从昨天起就在心间野蛮生长的委屈漫上了喉头,致使他的声音又软又娇:“皇上呢?” 陆烬轩叹气:“唉,昨天打的药副作用大,害我又困又没食欲,从昨天一直睡到现在。” 白禾:原来他一直在睡才没找我。 白禾膨胀成球的委屈“啪”一下瘪了。 说话间两人跨过门槛进了寝殿,白禾一眼看见摆膳的桌上摆着几只碗碟,应是陆烬轩的午膳。 陆烬轩注意到他的视线方向,说道:“朕叫他们到饭点就喊我起来吃。唉,食欲再低也得补充营养。可惜昨天没忍住得罪了医生,不然还能请人再给打点葡萄糖。” 白禾听不懂葡萄糖是什么,但听懂了陆烬轩需要进食,他咬了咬唇说:“我陪你用膳,你多吃些。” “小白真好。”陆烬轩大约是不清醒,嘴上没把门的说,“是哥哥的贴心小棉袄,没白疼。” 白禾顿时面红耳赤,低着头不吭声。 可能是被小百合给可爱到了,陆烬轩眉目间的躁意压了下去,洗漱之后与白禾一道坐到了膳桌边,面无表情却依旧快速地吃了一顿一点都不饱的饭。 像完成任务一样吃完饭陆烬轩赶紧离开饭桌,把“不想吃”“看着心烦”刻在了他迅速离身的背影上,而后自己扒掉披着的锦袍就往榻上一趟,一副又要睡去的模样。 见他如此虚弱疲惫,白禾心里好像塌了一块。 于是他从墙边搬来张凳子搁到榻前,宫人撤下残羹自觉退出殿外,殿内未留人,门口也没守人。邓义似是处置完了外头的事在殿门外往里探了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嗯?”感觉到白禾坐了下来的陆烬轩睁眼看了看又闭起眼,声音含糊却也低沉好听,“我要睡了,小白乖,自己去玩。” 小白不想玩,小白想守着他。 白禾不想再如昨日那般,出门一趟回来发现别人挤到了陆烬轩跟前。 他不想有第二个“白禾”被陆烬轩牵住手。 他没能缩回自己的小角落,便大胆妄想守住自己的光。 ——是陆烬轩先牵住他手不放的。 “哦,想起来了。”陆烬轩撑开眼皮,打起精神坐了起来。“我们小白昨天发脾气了我还没哄。” 什么哄? 白禾偏开头,只觉陆烬轩厚颜无耻,什么话都能往外吐。他们什么关系呀,怎么总是用哄孩子的口气对他说话! 陆烬轩反身在枕头下摸索,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一手扯住白禾手,一手把银票拍在他掌心:“昨天那个什么黄侍君非要进来看我,给外面守门的人,就是大公公那个干儿子塞了一百。人不愧是大公公儿子,拿了钱扭头就向我坦白。” 陆烬轩说着把自己给逗乐了。白禾不由得看向他说:“是何侍君。” “啧,管他叫什么。听我讲完。”陆烬轩点点银票,“你看,一百呢!去年全国财政收入才四千两百万,这人一出手行贿就是一百。他要看我就看吧,看看又掉不了块肉。要是他每次来看我都行贿一百,十回就是一千!中途再叫公公提提价,啧啧,快速致富。” 生了一晚上闷气的白禾:“???” 陆烬轩眉眼张扬,竟然越说越有劲:“听说狗皇帝不光这一个小老婆,还有什么四妃啊嫔的,这要是每个人来看我都给守门公公行贿……” “皇上!后宫妃嫔是皇帝枕边人,宫人不敢多想,你不怕她们认出你是赝品!”白禾有点气恼,陆烬轩竟是以如此可笑的原因才放何侍君进来,甚至不打算再对其他人避而不见。“你可知何侍君方才在外头说了什么?他说他家里送来南疆伤药要进献于你。他父亲是吏部侍郎,你受伤的消息已经传出宫外了!朝廷知道宫里闹刺客,皇上还受了重伤,朝堂会乱起来的!!” 陆烬轩沉默了下,把银票牢牢按在白禾手心:“‘刺客’死了,到时候给出一份没有结果的调查结果敷衍就完了。皇帝没死,政局乱不了。谁想趁这个时候搞事直接搞掉他就是。不用担心。” 白禾嘴唇翕张,想说哪有那么简单,他们两个俱是赝品,如何能随心所欲操纵结果。 “黄侍君昨天才看到我的伤,今天药就从皇宫外面送进来了?”陆烬轩一挑眉,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他家情报传递渠道效率不错啊,正好连根拔了。” 白禾蹙眉,“皇宫内外透消息的路子一贯多,后宫妃嫔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她娘家插在宫里眼线。” “?”陆烬轩表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以为她们家里把人嫁给皇帝是表示结盟,她们家族跟皇室就成为利益共同体。原来是线人啊……不对,那狗皇帝为什么还要娶这么多小老婆?他不介意被人监视?” 深受其害的白禾怒道:“狗皇帝好、色!贪图享乐之人岂有那个脑子。” 终于意识到白禾也是狗皇帝小老婆之一的陆烬轩拧起眉,心里挺不痛快。轻轻按住白禾脑袋瓜说:“你不是狗皇帝小老婆。” 白禾的怒气霎时消散。 “我提前有安排。”陆烬轩收回手,眉头松开,“我告诉大公公把刺客的事列为机密,这条消息只能在皇宫内部流传。消息只要传到宫外就直接抓人,再揪出整条线上的人。” “你想借此事拔除宫里所有钉子?”白禾稍作思索后摇头,“不可能的,皇宫数万宫人,人多口杂,宫人又最是缺钱易收买,钉子拔不完的。” “等等,数万?”陆烬轩震惊了。他们帝国皇宫连侍从官加护卫也远不到一千人,启国皇宫里光是干家务的就有几万? “我初入宫,我也不清楚具体人数。”白禾垂下眼撇开视线,“但看这宫殿规格,人定在万数以上。” 陆烬轩:“……好像明白你们国库为什么空虚了。” 皇宫里白养这么多人,一天开销得多大?皇宫里的支出不用想肯定是从国家财政里拨款,花的都是国家的钱! 不过启国皇帝生活再怎么奢靡都不关他的事,他也不会一刀切砸掉皇宫里工作的几万人的饭碗。顶多提示白禾一句。 “你以后想为国库节流的话就裁剪皇宫里的人和部门。皇宫里就住皇帝一家人,用不了成千上万人伺候。这一百给你,当零花钱。”说完陆烬轩重新躺下,他觉得给零花钱就是哄人了。 白禾捧着一百两银票默然。 “其实我打算跟小公公五五分的,但他不敢分,死活不肯给找开五十。”陆烬轩刚要闭上眼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邓公公给的情报你看完没?” “昨日的都看完了,今日的尚未。”白禾忙答。他昨天心情不好,看了许久都没把东西看完,拖到今天才勉强阅览完昨天的份。 “写了什么内容?” 白禾蹙着眉组织语言,“似是一些朝臣的平日事迹,多是日常琐事,和……哪个大人又去逛花楼,点哪个姑娘……” 白禾还小,背后说人逛窑子的事先把自己说得羞耻无比。可比起哪个官员生病看大夫,哪个官员亲属去世这类平常的事,逛花楼算是昨天那叠呈报里最令白禾印象深刻的风流逸事了。 陆烬轩望了望白禾表情,心里对白禾的情报提取、分析天赋判了负分。 天真的小朋友不适合搞情报这行啊。 “没经过处理的情报就是这样,琐碎得像碎片。文官交给你的各种……对,叫奏疏,官员交上来的奏疏就跟这一样,充斥大量无效或碎片化的信息。你是要做大官的,那你就不能每一份奏疏都仔细看完。否则他们轻易能用大量无用的东西淹没你,让你错过真正应该做决策的正事。” 陆烬轩在政府厅做了两年国防大臣,十分清楚文官随时能用海量文件占据一个大臣的所有时间,让大臣上班忙着开会,下班熬夜看文件。所以做大臣最首要谨记的就是绝对不能对自己部门的文官说,他要过目部门里每一份文件、每一项政策。那只会让大臣最终一事无成,错过真正需要由大臣做出决策的重要事务。 “内阁出政策,司礼监审批,最后给皇帝核查,我觉得设计这套流程的人非常厉害,这大幅提高了独裁下的决策效率。那些呈报你不用看了,以后遇到类似的直接让他们告诉你重点。” 白禾想了想问:“圣人说兼听则明,皇上只听下面的人汇报重点,不怕他们隐瞒误导,受人蒙蔽么?” “当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陆烬轩按揉起脑门,阖起眼,语声中逐渐透出倦怠,“完善责任制度,叫他们交书面报告,事后证明有隐瞒蒙骗的都得背责受罚。最重要的……掌握一个独立为你工作的情报机构。抱歉小白,我需要休息。” 白禾在他榻边慢慢趴下,轻声应道:“嗯。” * 在寝殿守着陆烬轩睡觉守了一下午的白禾莫名被哄好了,晚上他又陪着陆烬轩用了晚膳,然后他才回自己房。 今晚他吃得比前几顿多了,甚至有点撑。虽说那些监察百官的呈报不必再看,但他闲着无事仍是将今日份的给看完了。之后他没有再去捧着高帝笔记看,而是去问邓公公能否取几本御书房里皇帝看的书来给他看。 这事都不用问陆烬轩,肯定是可以的。没一会儿邓公公就亲自送来五本书。 “三本是名家随笔,一本地理志,一本是经注。奴婢也不知侍君爱看什么,随意挑的。侍君下回可直说想要什么书。” “有劳公公。” 邓义躬身告退。 白禾直接略过名家随笔,拿起那本地理志翻看起来。 看了许久他对这个启国仍没有任何概念,他上辈子从没有走出过皇宫,这辈子一睁眼又在皇宫里,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是极度陌生,无法想象的。 于是这书越看越无趣,还不如看话本子。 白禾捧起那张“零花钱”的百两银票,抠着手指想花钱。 如今没有太后送话本,他是不是可以给钱托宫人帮他买? 可这钱是陆烬轩“卖身”赚来,统共一百两全给了他。陆烬轩说是全部给他,他却无法心安理得当做自己的钱。 这应是他们两人的共同财产。 想着想着,白禾又想到等陆烬轩的伤好了以后能不能让他带自己出宫。 他暂时不打算离开皇宫,但是可以出宫去逛逛呀。 最好能回白家一趟。他不死,总要给原白禾讨回些什么。 今天富贵荣华两人晚膳都用过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回,白禾本对二人不上心,过了许久不曾发觉异样。直到荣华跌跌撞撞跑进寝宫,哭着冲进白禾房里。 “主子!主子求您救救富贵!”荣华满脸是泪,哀哀哭喊着一下跪倒在白禾跟前。 白禾蹙眉低斥:“闭嘴!不可喧哗!” 荣华隔着泪水的眼一呆,想说话不敢出声。 白禾冷冰冰的视线扫过他沾满尘埃水渍的太监服,等待稍许才道:“出了何事,小声回话。” 荣华拼命忍住哽咽,擦擦眼泪小声说:“是。奴婢与富贵今日学完规矩本要回来了,却被慧妃娘娘宫里的人截住,他们将我们带去慧妃娘娘宫中,什么话都不问不说,一到地方富贵就被拉去打廷杖。娘娘的宫人说要打四十杖!主子!求您快去救救他吧,真打完四十富贵就没得活了!” 荣华哭得凄凄惨惨,话里的内容也惨绝人寰。两个无权无势的小太监被协管后宫的皇妃派人抓去打廷杖,还一打就是四十下,完全就是冲着把人弄死去的。 “奴婢们这几日都在内廷乖乖学规矩,不曾惹事,这一遭全然是无妄之灾!奴婢们绝对没有招惹到慧妃娘娘!求主子救救富贵呜……” 白禾坐在桌边,冷漠地俯视他,听到这里才出声道:“你们没招惹她,意思是我招惹她了?” 荣华一惊,赶忙说:“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奴婢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真的是走在路上就突然被慧妃娘娘宫里的人带走的,去到娘娘宫里也没人对我们说明何事,一上来就按住了富贵杖打。” 白禾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浅饮一口说:“后妃居住内宫,这里是外宫,内外宫间还隔着御花园。打板子用不了太长时间,我虽不知慧妃宫殿具体在何位置,不过单是从御花园到此的路,往返一趟的时长足以打完四十杖了。” 荣华惊呆了。 “主子您……您怎可如此……”荣华讷讷道,说到一半又自己将后头几个字给咽下。 倒是白禾替他说完了:“如此冷漠无情。” “主子……”荣华呆了几秒,猛然往地上磕头,砰砰磕得直响。“侍君……求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白禾对于这些听着就令人于心不忍的“砰砰声”无动于衷,他甚至没有错开目光,反而直勾勾盯着荣华磕头。 “看不出来,你待富贵如此有心。”白禾竟做出一副闲话的架势,“我入宫第一夜,富贵蛮横将看守我这个不肯安分的主子的活全部推给你。当夜我受皇上召幸,从寝宫一回来他就抢在你前头献媚投诚,在抬舆送我回来的御前太监面前摆出我身边大太监的架势。他处处排挤你,你为他跑回来求救,还肯为他磕破头。” 荣华磕头的节奏骤乱,若是细看会发现太监服下的身子在微颤。他内心惊惧,惊得屏息,不敢再听侍君后头的话。 然后他就在惊惧中听见白禾冷冰冰的声音:“你爱慕富贵?” 荣华:“嗝?” 白禾扬起浅浅笑容,可爱的梨涡在颊边隐现,顶着纯真的表情说出最尖利刺骨的话:“不妨说说,慧妃的人无缘无故抓人打人,为何独独打富贵一人,而放你回来向我求救?” 荣华磕头的动作戛然,他抬起头,亮出红肿破皮的脑门,嘤嘤哭道:“奴婢也不知,奴婢只想救富贵……求主子垂怜,可怜可怜我们……” 白禾冷笑出声,“手段不高,倒是好用。” 他掸一掸衣袖起身,从荣华身侧走过,鞋子踩到了脏污的太监服,他直直走出房门,冷漠道:“跟上。” 荣华狠狠擦掉脸上的水渍,嘴角勾了勾,手脚并用爬起来,追着白禾出门。 白禾带着他笔直走出寝宫大门,在门前稍停,目光环视试图寻找白日在外面见到的四张熟面孔。 可惜此时已经入夜,那四人早就换班了。不过门外增加的一倍侍卫就为白禾一人添的。一见他出门立即就有侍卫抱拳行礼,然后问:“侍君可是要离开寝宫?皇上有旨,您若出门必须带侍卫随行。” 白禾矜持颔首:“是。我要去慧妃宫里。侍卫可方便随行?”—— 作者有话说:宫斗吧小百合! 第35章 夺人 白禾没说话前, 杵在宫门外头待命的侍卫们本打算按上回规格,出四个人跟着。然后白禾一说他大晚上要去慧妃宫里,这一群侍卫差点就当场给他跪了, 非说要侍卫司再调点人, 请白禾稍等。 白禾是要去皇妃手里捞人,他势单力薄肯定没那么容易, 心想多带些人也好。而他不急着赶去后宫, 因为这其实是一个局, 短时间内他人不到,这场戏唱不下去, 富贵便不会死。 少顷, 白禾乘在肩舆上, 前有侍卫开道, 后有侍卫跟随, 侧边有小太监打灯, 前前后后二十来号人, 仪仗摆得比后宫任何妃嫔都威风,哪怕是太后娘娘也没有。 最离奇的是侍卫司都指挥使也来了。 白禾……白禾面无表情,眼神已经呆了。 他不理解。 侍卫统领为什么在这里? 区区侍君出行,并且是在皇宫大内, 侍卫统领有何必要随行? 白禾并不认为一份上谕能令侍卫统领随行。 他虽不清楚启国官制,但在上辈子他的国家等同这个职位的官职是正三品。 慧妃的宫殿离御花园不远,经过宫门,穿过御花园后第一座宫殿就是她的住处。宫中灯火通明,一群宫人手持木杖押着富贵就在庭中显眼处,正殿大门紧闭,但灯光从门窗内透出, 隐有似人的剪影。 威风凛凛的侍卫仪仗拐个弯就到了宫殿外头,门后望风的宫人打眼一瞧便懵了,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当先的几名侍卫已握着佩刀格开宫人,跨进门内。 “等、等等!娘娘宫殿不可擅闯!”宫人的惊呼声迟了一步响起。 庭中一群人刚听见呼声抬头便见两排侍卫哗啦啦冲进来呈八字排开,众人不明所以地愣住,随后是侍卫司都指挥使迈过门槛。 慧妃宫中的宫人长在后宫,其实不太认得侍卫统领,不过他们认得统领那身与普通侍卫不同的官服。一大群侍卫冲进来的场面让众人回想起几日前侍卫搜宫,又是一惊。 “统领大……”慧妃的一个贴身宫女正要上前询问,就见统领一侧身,一道淡色的身影迈过门槛,不紧不慢走了进来。 那人正是白禾。 “可是白侍君?”宫女继续上前。 白禾毫不怯场,直往庭中走,目不斜视笔直走向被两根木杖夹着脖子押在条凳上的富贵。 荣华小步跟在他侧后,顶着一副恰到好处的焦急哭丧相:“主子,是富贵!您快救救他!” 他的声音像是惊醒了发愣的众人,富贵扯着嗓子哭嚎起来,而拿着木杖的几名宫人则重重往他屁股上轮流打了一下。 “主子救我……我啊!!疼!啊!!” 一转眼富贵就挨了五六杖。 “白侍君。”慧妃的宫女连忙挡在白禾跟前,不让他继续走,“不知白侍君为何夜闯慧妃娘娘宫殿,您虽是侍君,却也是男子,您无故夜闯后宫……” 她没将话说完,却明明白白要给白禾扣一顶大帽子。 白禾停下步伐,但不是为她的话所威胁。他挪开落在富贵身上的视线投向正殿紧闭的大门,扬声道:“来人!” 侍卫统领站在原地没动,抬手给了其他侍卫一个手势示意。其他侍卫中立刻出列数人来到白禾身边。 “侍君。” “把那太监带回来。”白禾抬起食指遥遥一点。 “是!”几名侍卫当即上前。 “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慧妃的贴身宫女陡然拔高音量,张开双臂往前一挡,其他宫人则肩挨肩挡到富贵前边。 “这是在慧妃娘娘宫里,岂容你等侍卫胡来!停下!” 慧妃手下的人反应不慢,胆子也大,硬是正面挡住侍卫。几名侍卫步子一顿,回头去瞧他们统领。 侍卫司接到的上谕是保护白禾,并无需要遵从其指令的内容,加之他们正儿八经的上司都指挥使在场,他们自然是以对方命令为准。 公冶启沉沉的目光掠过白禾背影,冲他们颔首。 这些侍卫这才真正动手,刀不出鞘,只握在手里去格开拦路的宫人。 太监们一下子就被推搡开,宫女则仗着自己是女子,而男女授受不亲,挺着胸依旧做拦路虎。 “你们敢在娘娘宫里动刀子?!”宫女大声嚷道。 她这般一诈公冶启当下大喝道:“侍君命令,尔敢阻拦!” 说着这位侍卫统领终于不再杵着门口,踏着威势十足的步子上前,在富贵的哭嚎声里来到白禾身侧,同时说:“谁敢阻拦就押起来!” 满庭院的侍卫齐喝:“是!” 接着不需白禾发一言做一行,侍卫们就刷刷扭住众宫人胳膊,拿刀鞘架脖子,制住众人后分出两个人去架着富贵肩膀把人提溜到白禾面前。 就在此时,正殿大门洞开,慧妃被宫女扶着手缓步出来,一双美目扫过庭中,嘴角挽起温柔的笑:“原是白侍君驾到,这般动静本宫险些以为是皇上来了,不敢匆忙出来怕在御前失仪,只得先整理了番仪容。” 慧妃温温柔柔,话说得漂亮,一上来就先解释为何自己躲在屋内不做声,这会儿才出来。 “见过慧妃娘娘。”公冶启拱手向她先行了一礼。 “统领大人。”慧妃稍稍回礼,然后将目光转向白禾。 白禾没有行礼,只回以冷冰冰的目光。 “我应该怎么称呼白侍君?”慧妃好像很大度,柔柔笑着亲切说,“侍君是男子,以姐妹相称定是不妥,似只能以姐弟相称了。弟弟这般晚了来后宫是有什么事?” 她没有和她的宫女那样给白禾扣帽子,反而语气和善,态度亲和,明摆着装傻。 白禾瞥眼被侍卫架在手里仍在呼痛的富贵,此时荣华已经凑到富贵身前伸手去搀人,嘴里在小声劝慰对方。侍卫见状就撒了手,荣华独自搀扶力道不足,一下子没搀住,差点把富贵摔到地上,害得他大声惨叫了声。 慧妃仍旧笑着,仿佛没看见富贵的惨状。她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之上,从高处看向白禾,脸上的表情无异样,心里却是痛快的。她身边的宫女昂首挺胸,傲然俯视着台阶下方的众人。 公冶启不做声,侧目盯着白禾,灯火明灭中无人看得清他眼里的不屑与傲慢。 白禾明明带了一大群人来,实则孤立无援,孑然一人。但他的表情很稳,平静地问:“慧妃娘娘何故抓我身边的太监,且罚他四十廷杖?” 慧妃露出诧异的表情:“什么?这奴才竟是弟弟的人?” 白禾不动声色,就静静看着她演。 “这可不巧了。”慧妃侧了侧脸,她身边的宫女自然接话。 “这狗奴才偷盗宫中财物,冲撞贵人,教我们姑姑碰上便按宫规罚了。娘娘协管后宫,周姑姑是娘娘宫里管事,按宫规处罚一个小太监有什么问题?”宫女傲然说。 慧妃依旧柔柔笑着。 白禾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他猜到这是一个局,但拿不准是怎样的局。 他也不在乎富贵是真犯了错还是受自己牵连,不过人是一定不能留在慧妃手里的。富贵是内廷分配到他身边的贴身太监,无论两人是不是一条心的主仆,主子和贴身太监这个关系是铁定的。对富贵收买威胁也好,屈打成招也好,只需略施手段就能让他攀咬住白禾,从白禾身上撕下层皮。 所以不管白禾愿不愿意保下富贵,至少人不能留给对方。 白禾不急着来找慧妃则是因为富贵挨了打,荣华却能回来向他求救。 或许荣华是与慧妃等人一伙的,又或许荣华是被故意放走的,无论哪种可能均只表明一点:慧妃想把他引到后宫。 所以白禾不到场,富贵死不了。 现在白禾人到了,配合慧妃搭好了戏台,对方唱出来的戏却平平无奇。 白禾不解。 对面如此费心,总不会单纯是打富贵一顿泄愤吧? “我初入宫不太懂规矩,但富贵胆小蠢笨,做不出偷盗之事。冲撞贵人不知是冲撞了哪位?我定叫他向贵人磕头认错。廷杖已打了,再罚他些银钱便是。我身边只有两个太监伺候,缺不得人。”白禾否认偷盗之罪,只认冲撞贵人的,“慧妃娘娘宅心仁厚,不是酷吏之徒,一定不会徒造杀孽。” 他用嘲讽的措辞说着求情的话,把慧妃与酷吏相比,气得慧妃差点挂不住笑。 她是深宫后宅之人,不是傻子好么?她也知道酷吏为人人唾骂厌恶! “放肆!你竟拿娘娘比作酷吏!”慧妃的宫女厉喝。旁边被侍卫押着的那位宫女不甘落后,亦在旁叫起来。 “宫里打板子多的是四十、六十之数,哪里重了!宫规惯来如此!” 白禾偏头看去,“你是林姑姑?” “不是!”宫女理直气壮。 “林姑姑何在?”白禾转回头问慧妃。 “她身体不适,并未在。”慧妃抓了抓想要回答的宫女,自己答道,“弟弟寻她作甚?” “既是林姑姑抓人处罚,慧妃娘娘若不好改判,不妨叫她来。”白禾抬眼冷然直视她,“还是说……林姑姑根本与此事无关,人是被慧妃娘娘宫里的人无故抓来,又被娘娘以莫须有罪名判罚廷杖?” 慧妃笑容一冷,声音仍旧温柔:“弟弟何出此言?她只是身体不适,不适宜过来。待她身子好些了你若想见本宫自当教她去见你。” 白禾转头问:“统领大人,今日午间有人在皇上寝宫门前喧哗闹事,当时侍卫抓了几个宫人,不知人是当场放了还是如何,其中是否有一个慧妃娘娘宫中的掌事姑姑?” 公冶启一愣,白天的事他只听了下属汇报并未上心,因为闹出问题的是皇帝妃子和内廷宫人,人也当场交给了内廷,与他们侍卫司没什么关系。他哪知道里面有没有一个林姑姑! 在场侍卫也没有一个白天当值的,没人说得清楚白禾的问题。 “人当时就交给内廷了,臣不清楚。”公冶启表面不偏不倚的回答,然而这个回答一出慧妃就接着笑了,这样的答案与打白禾脸无异。 白禾又瞥下他,掩在袖中的手已不知不觉攥紧成拳。 这个侍卫统领今晚若是没来就好了,有此人在场他便难以借侍卫的势,看似是带了一大群人来,实际上他面对慧妃只得孤军奋战。 而侍君的身份在皇妃面前不值一提。 怎么办? 他该怎样做…… 绝不能让富贵背上盗窃宫中财物罪名,这极易牵扯到他自身,慧妃那方随便拿出一个御赐物件塞到富贵身上,富贵再给一句口供就能攀咬上他,指证为他指使偷盗。御赐之物只能供奉陈列不可变卖,扯上了就是欺君,重则杀头。 冲撞贵人反而没什么,皇宫之中除了皇帝没有更贵的人了,皇帝是陆烬轩,他不点头谁也没法以此落罪。只要不是皇帝冲撞到任何其他人都是可大可小的罪,而且这事不易攀扯。慧妃如果没有和其他人合谋,这事顶多说成是冲撞到了她自己。 “荣华,送富贵回皇上寝宫,再去请御医给他看看。”白禾心念电转,决定先把人送走。 “这……”荣华面露犹疑,支支吾吾,“主子,那富贵的杖刑算完不算完啊?” 白禾霍然瞪向荣华,目光狠厉得仿佛要吃人,心绪陡然起伏,切骨的恨意由心而生。 在他孤军奋战的最困难时刻,荣华向他捅出了最锋利的一刀——荣华不会带富贵离开,他要把富贵的罪名落实。 判罪行刑,有罪方有罚。 富贵这刑罚算不算挨完? 完不完前提都是富贵有罪,慧妃这方判罚无误。 慧妃脸上笑意温柔,在白禾眼里则如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面目狰狞、择人而噬。 白禾目光转向她,手脚冰凉。 但他还没有崩溃。 他不会是孤立无援,陆烬轩是站在他这边的。他有这里所有人都没有的帝王庇护,他怎么能被如此小伎俩击溃?! “来人!把富贵送回寝宫!”白禾压抑住声线的颤抖高声喝道。 庭中侍卫纷纷去看统领眼色,公冶启无动于衷。 好在白禾的声音够大,传到了宫门外,一路给他抬肩舆而来的小太监们听这声呼喝后未闻其他动静,提灯太监一招手带着几人跨进宫门,垂首默声直直走向富贵和荣华。 侍君这种没有正经位份的后宫身份其实是没资格坐肩舆出行的,然而从第一夜陆烬轩召白禾“侍寝”时起,肩舆出行就成了白禾的特权,为他抬肩舆的自然是从御前伺候的太监中直接抽调的。这些小太监品级不高,但是是切切实实在御前做事的。 在皇宫之中,官职品级的高低永远不如与天子的距离远近重要。他们给白禾抬了几次肩舆,深知他的受宠程度,侍卫司不理会白禾,他们会。皇帝对白禾的宠爱程度就是他们遵从白禾意思的程度。 慧妃乍见一帮小太监跑进她宫里,柳眉深深蹙起,她的宫女不悦呵斥:“站住!哪里来的狗奴才也敢闯娘娘寝宫?!” 这些太监非但不站住,反而继续走向富贵,一个手里提灯的太监来到白禾另一边身侧对慧妃躬身行礼,然后不等慧妃叫起就自己抬起头。 “回娘娘话,奴婢们是皇上跟前听差的。”灯烛的光芒清楚映照着小太监的脸,露出一张慧妃觉得面善但不认识的脸。“奴婢干爹是元红总管,奴婢们无意闯娘娘宫殿,只是侍君有命,奴婢们得听从。” 原来这个小公公就是胆大到代元红告状的那干儿子。 慧妃表情一变,狠狠抓了把呵斥对方的宫女手臂,宫女面上闪过痛苦之色,但一声不敢吭。 “原来是元总管的干儿子,怪道本宫觉着面善呢。公公怎地到本宫这儿来了?可是皇上有吩咐?”慧妃故意把话往皇帝头上拐,装傻忽视白禾。 白禾紧攥的手微微松开,向前半步道:“把荣华也带回去。” 慧妃装傻,他就无视她。小太监们听话得很,上去就揪住荣华,另外的人抬起富贵。 “嘶疼!轻点、你们撒手!!”富贵发出杀猪般嘶嚎。 “主子?主子为何把我也……”荣华喊道。 白禾看也不看两人,模仿陆烬轩白天的语气漠然说:“堵上嘴。” 还空着手的太监连忙凑上去掀起两人衣摆囫囵往他们嘴里塞。 “慢着!”慧妃再也稳不住了,急得拔高声音喊,“公公,这奴才的廷杖还未受完,不能带走。” 小公公笑着说:“娘娘不必忧心,剩下的内廷自会处置。动作都麻利点!先把人带走,再回来给侍君抬肩舆,别教侍君等着你们!” 说完他就杵在白禾身旁不动。 慧妃终于气急,什么温柔贤惠都忘到脑后了,尖声道:“都给本宫站住!简直放肆!一群狗奴才敢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慧妃气懵了,说话没一点分寸。 白禾垂了垂眸,又或许她同太后一样在皇宫待久了,做惯了“主子”而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 小公公神色微变,刚要开口却被另一个人搅和了。 “慧妃娘娘稍安勿躁,既然您与白侍君双方各执一词,不妨由臣的侍卫司来查一查,侍君这个太监究竟有没有盗窃宫中财物。”公冶启说道。 慧妃一愣。 白禾蹙起了眉。 第36章 栽赃 公冶启带着侍卫司插手后宫争斗, 慧妃正在气头上,人有点不理智,亦是色厉内茬之时, 一听他的话就慌着借坡下驴, 连忙同意,接着迅速找回信心, 隐晦地与身边宫女交换一个眼神。 “查可以, 但还请统领大人抬抬手, 先把我们娘娘宫里这些奴才松了绑。”宫女昂着头说。 公冶启果真抬手,侍卫们便松手放了人。 白禾眼神阴沉下来。 他知道此时最佳的做法是强行带走富贵荣华, 不给他们任何设计的机会, 但他这里只有几个仗元红势、勉强够得上皇帝一片一角的小太监, 对面却是侍卫司都指挥使及一位协管后宫的皇妃。 除非抬出陆烬轩, 否则他带不走人。 可他什么都没说、没做。 他意识到了不寻常处。 侍卫司都指挥使并非小官, 非宫闱之臣, 侍卫只是护卫这座皇宫和皇帝的臣子。说句难听的, 后宫斗得头破血流;内廷宫人争得井里塞满尸体都不关侍卫司的事。 公冶启为何要插手后宫之争? 他以何立场,在谋求何种利益? 白禾尝试用陆烬轩教他的方式去思考,他想不明白,却本能觉得不对劲。 但他认为有一点毋庸置疑。一位年近不惑之年就已身居高位的天子近臣不应当轻易涉足后宫之争。公冶启试图牵扯的绝不仅仅是后宫的事。 公冶启冲富贵一扬下巴:“先搜身。”两名侍卫立刻架住人, 另有一人动作熟练地在富贵身上由上至下摸索。期间拽下了他嘴里塞的衣摆,人立刻惨叫起来。 “疼——不要碰我!” 在富贵的尖叫声和侍卫不断摸索的动作里,一个巴掌大薄薄的黄纸包忽然掉落到地上。侍卫动作一顿,赶忙弯腰去拾。 富贵脑子还没被打坏,瞪大了眼盯着那纸包挣扎大叫起来:“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冤枉啊!!” 架着他的两个侍卫抓着人岿然不动,搜身的侍卫已退开几步,揭开纸包瞄了一眼。众人只见侍卫脸色一变, 立即盖上纸捧着东西快步到公冶启跟前双手呈上。 “统领。”侍卫低声说。 公冶启没有接东西,而是就着侍卫的手揭开纸的一角瞧了一眼,然后说:“速去查验。” 侍卫领命重新包好纸皮快步离开宫殿。 慧妃看到陌生的黄纸包蹙起柳眉。她算计白禾——富贵用的盗窃之物分明在她那个被侍卫抓了的宫女身上,是一枚镶玛瑙金凤钗。 金银首饰拿去熔了可以直接当钱用,比起盗窃宫中其他物件,这更容易脱手和无法被追查。 东西一熔鬼知道它原本是什么东西来自哪里。所以宫中人若要偷运东西出宫变卖也多是选择金银首饰。她用金钗栽赃贴合实际。 这纸包里的又是什么东西? 总不能是这小太监真的偷东西吧。 慧妃就是真傻子也该察觉到不对头。 “看来这位公公身上真的藏了东西,请二位贵人稍待,等侍卫司查验,验明此物后定能水落石出。”公冶启一改此前的冷淡敷衍,认真说起话来,其语气虽极力表现得平静,可他一双眼睛在灯火照明下迥然有神。 他在兴奋。 白禾垂眸,冷汗涔涔。 慧妃勉强笑起来:“查验恐需些时间吧?今日天色已晚本宫也乏了,明日有了结果统领大人再回禀一声便是。这么些男子聚在本宫宫里终归不妥当,惹得皇上不悦就不好了。” 公冶启抱拳道:“娘娘请耐心等一等,我侍卫司人手足,查验东西很快的。偷盗宫中财物看似是小罪,躲避宫门检查偷运物件出宫却是桩大事。慧妃娘娘抓的是宫人偷东西,我侍卫司却要查守卫宫门的大事。” 说是大事,其实就是往偷运东西入宫谋害皇帝上扣。皇宫里诸事可化小,唯独牵系到皇帝安危是十足的大事。 话说到这份上慧妃也无法,只能说:“本宫确实乏了,先回屋歇会儿,统领这边有了结果来禀报就好。”说完她带着人转身回正殿。 公冶启不在意,任由她回房。白禾沉默地向一旁走了几步,远离公冶启望着院墙不吭声。小太监们本想围上来被小公公挥手赶开,于是他们自己退回到宫门外头守着肩舆。瞅着侍卫司的人没动,一个小太监悄悄离开在宫道上拔足狂奔。 公冶启察觉到了,回头望了眼门外没阻止。 “侍君,奴婢去向慧妃娘娘讨一张凳子来给您?”小公公低声嘀咕,“娘娘也是的,只顾自己躲了不知道邀您进去坐一坐。” 白禾冷淡的瞥眼他继续沉默。 那厢荣华没人盯着,他挂着满脸泪水扯掉嘴里衣服扑到白禾面前跪下。 “主子救救富贵哇……” 富贵也在大叫:“对对,主子……主子救我!我真不知道那是何物!我和荣华本来就是回内廷学规矩的,我傻了才偷东西呀!主子如今这般得宠,明明只跟着主子就有富贵荣华可享呜呜……” 两个小太监一个大叫着哭,一个小声的哭,幽幽咽咽絮絮叨叨,哭得满庭院人心烦意乱。 白禾置若罔闻,也没再叫人堵住他们嘴。 公冶启冷嗤着看眼两个鬼吼鬼叫的小太监,想着人再晚些儿想叫也叫出不声了,他就发发散心让两人死前叫个痛快。 侍卫统领说侍卫司动作快,不久之后众人果见那捧着纸包离开的侍卫重新回来,冲进宫门就说:“统领查明了!” “哦?” “回禀统领,那纸包里装的是雪花散!” 宫闱禁物雪花散。 “什么?”慧妃像是一直坐在门口等着似的,一下子从门后冒出来,她蹙着眉看看惊呆了的富贵,又慢慢看向在另一边好似在观赏她宫中风景的白禾,脸上的表情变化抑制不住,唇角逐渐勾起又被压下,“弟弟怎会沾那等禁物!” 白禾遽然回身,素色衣衫的下摆在空中旋出素雅的花,他冷冷看着公冶启。 出乎意料的是公冶启没有顺着慧妃的话说,反而道:“事情未查清,娘娘慎言。这太监叫什么?” “回统领,似是叫富贵。” 公冶启几步走近不断喊冤的小太监,沉声问:“太监富贵,你不断喊冤,是否当真不知这纸包哪来的,里面是什么?” 富贵眼睛瞠到极致,如醍醐灌顶大声说:“是!是啊!统领大人明察秋毫!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更不知道那纸包是何时到我身上的。我在分配到白侍君身边前一直在御马监做扫洒,已快一年没轮到出宫的假了,我上哪去弄雪花散进宫啊呜呜。” 富贵哭得声嘶力竭,仿佛声音嚷得越大越能证明他的清白。 白禾冷冷的目光陡然一转,从公冶启移至慧妃处。 他好像猜到了。 公冶启所设计的人是慧妃。 “若东西不是你的,那只能是旁人放到你身上的。”公冶启转向慧妃,“慧妃娘娘,这太监是被您抓来的,此前一直在您宫里受刑,若是旁人栽赃,只怕……” 慧妃脸色蓦地煞白,她的宫女几乎尖叫着大喊:“你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家娘娘……宫里的人?!” 宫女说到一半陡然醒神,着急忙慌补上后几个字,差点把她家娘娘给推进坑里。 慧妃怒瞪此宫女,留得长长的指甲狠狠掐进宫女手臂皮肉里。宫女痛得五官扭曲,不敢有言。 “此事还需详查,不过今日对富贵太监行刑的人,还有那个抓到他的林姑姑都要到我侍卫司走一趟了。大家肯配合,此事也好早些水落石出。” “这是自然。”慧妃强迫自己笑起来,狠狠掐着身边宫女说,“小桃儿也去一趟吧,你今日一直陪着我,定要在统领大人那里为我证明清白。” 宫女桃儿听出她话外之音,登时泪流满面,却不得不听从慧妃意思:如果雪花散是栽赃陷害慧妃的,她就要顶替慧妃认罪,直接断了这桩栽赃计谋。 公冶启眼里的不屑和得意几乎要压不住了,敷衍的朝慧妃行一礼之后就指挥侍卫抓人。 “娘娘……”小桃哭得肝肠寸断,不死心地向慧妃伸着手,希望她打消主意。 而慧妃只是重新拾起她温柔贤淑的面具,柔声安慰:“没事的小桃儿,只消跟着走一趟,将你知道的实话实说……很快就能回来的。” 小桃怔了怔,猛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哭喊了许久的富贵乍然一听比自己更凄厉的哭声整个人都惊了。荣华低着头从白禾身边站起来,掩去脸上的震惊和懊丧。 荣华本以为今日是慧妃设局,以白禾一介初入皇宫无权无势的新人,而且瞧着那脑子也不大灵,大约是脱不了身的。所以他顺水推舟,配合此局把白禾引来,试图踩死富贵以求脱身。结果好端端的被人横插一杠局势翻转,慧妃从设计者变为被算计者。 白禾看他的眼神那样可怖,态度更是冷漠得可怕,只怕是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了,他得想想说辞糊弄过去。 侍卫司抓着慧妃宫里的人离开,公冶得意到险些忘了顾着白禾直接带人走了。临出宫门前想起这茬,生生止住步回头望着他,脸上满是催促的不耐。 “白侍君何时回?” 白禾冷然瞥眼面如金纸的慧妃,心道一句“愚蠢”便冷漠离开。 与他明知是局还要来带走富贵同理,慧妃不阻拦侍卫司拿人,这些宫人一旦受刑或被收买要挟,要攀咬上慧妃极其简单。而慧妃要脱身就不知要多花多少力气。 再听她与宫女小桃的对话以及对方崩溃哭喊的反应,慧妃肯定选择了弃车保帅。这是聪明且愚蠢的下策,如此她就必须保证她对小桃的拿捏到位,绝不会被其他人撬动破解。否则她面对的将是一个贴身宫女的报复,就算逃脱了雪花散,她过去做过的算计却有暴露之危。 白禾不关心慧妃的死活,甚至想她的坟头填把土。他坐上肩舆,由公冶启“大方”留下的四个侍卫护送回寝宫。 * 与慧妃宫殿一墙之隔的御花园内一处,陆烬轩长身而立,目光望着院墙,似能透过砖石看到墙壁之后的景象——事实上他的精神力确实能“看”到墙后之象。 他身边是静默站立的邓义,身后是一众安静如鸡的侍卫。 皇宫大内不可喧哗,夜幕之下这座雄伟的皇宫内更显安静。一道分隔宫殿的院墙阻挡不了墙那头庭院里的喧闹声,是以跟随陆烬轩而来的所有人都旁听了半场。那头侍卫奉命拿东西去查验时众人还在担忧一会儿侍卫撞见皇上该有多尴尬,结果人家压根没进御花园,在外头路上躲了一会儿就装作风尘仆仆回去复命。 那侍卫还没进慧妃宫里,陆烬轩就对邓义说:“去查朕这位统领大人。” 邓义忙应是。 陆烬轩稍稍侧首:“不问朕为什么查他?” 受了恐吓于是秉持少说只做规矩的邓公公稍一迟疑,尚未遵从上意问出口就听皇上自个儿说了。 “侍卫司和内廷归属不同,互不干涉,朕床上的人更归不着侍卫司管。几个情人争风吃醋闹起来,闹的是朕,干一个侍卫统领什么事?他如此积极参与其中,简直把‘我有问题’写脸上了。嗤。”陆烬轩低声笑起来。 邓义心下一凛,抬头去觑他神色。灯笼的光不够亮,照不清陆烬轩整张脸,邓公公只能看见陆烬轩勾起的嘴角。 他猜皇上的眼里一定没有笑意。 后头的侍卫齐刷刷低着头,恨不得在这一刻耳聋,那就不会听见皇上如此嘲讽他们统领大人。 咋办啊!皇上骂咱们上司,这事要不要透给统领啊! 侍卫们纠结得要死。紧接着听到墙那头传出“雪花散”三个铿锵有力的字。 众人:“!” “哼。”陆烬轩又是一声讽笑。 他终于知道那天搜宫搜到的可疑物是什么了——是一包雪花散,而非补药。 富贵的鬼哭狼嚎挺有穿透力,嚷得侍卫们把头埋得更低,邓义则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去瞧皇上。 果然听得皇上说:“邓义,给镇抚司两天,能查出多少?” “公冶大人在侍卫司许多年,升任都指挥使业已数年,许多事……”邓义用余光瞥下后头的侍卫,“原来就有数。若得到侍卫司上下配合,兴许能查得更快更深。” 陆烬轩随之也瞥了眼众侍卫,不紧不慢道:“你也说人家在侍卫司任职多年,那里面都是他兄弟,正经人不会轻易出卖兄弟。” 一众侍卫恨不得哭出来,齐刷刷又安安静静跪下来,忍着蚊虫叮咬一动不动。 陆烬轩不去看跪下的众人,只淡淡说:“起来。” 他仰望星光璀璨的星空,听着墙那头公冶启把雪花散往慧妃头上栽,慧妃当机立断舍弃自己手下的人,低头侧身对邓义漠然说:“利用朕的人要付出代价。传朕命令。” 一项项任务由陆元帅发布:“命令镇抚司查出雪花散流入宫中的路径,从德妃那开始查,两日内朕要看到结果!同时查宫外雪花散从生产到售卖整条利益链,查他们背后和内阁众臣的利益关系。” 帝国元帅的强势在恍然一瞬间与封建帝王的霸道重合。 邓义听得心口狂跳,所有人都在震惊德妃为何会与雪花散牵扯上关系。更震惊内阁大人们怎么好像也往里掺和了?! “镇抚司正在查的东西先放一放。”陆烬轩收回精神力,声音低沉悦耳,却无情得惊人,“现在……去把白天在朕宫外喧哗的人抓起来。慧妃,和那个何侍君。” 邓义明知该少问,仍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启禀皇上,是、是要北镇抚……是让锦衣卫去拿人吗?” 侍卫们齐齐在心里抽气。 天呐!叫北镇抚司来办,是要把人扔进诏狱啊!抓的是皇上的爱妃和侍君哇! 皇上对自己枕边人都这么绝情,他们这群小侍卫小命休矣呜。 “是。”陆烬轩望着御花园出入口忽然露出笑容。 押着慧妃手下宫人的侍卫司众一进御花园看见这处灯火照着一群人,先时吓了一跳。公冶启心下一惊,连忙带人过来行礼问安。陆烬轩一摆手让他们走,继续望着御花园外的道路,直到白禾进入他的视野。 “好像是皇上!” “别废话,赶紧把肩舆抬过去!” 小太监们迈着大步把肩舆和上面的白禾扛过去。靠近了一看矗立在花丛间的一行人果然是皇上仪仗! 昏暗的御花园小路似乎被星光和灯笼照亮,在光影中鹤立鸡群的男人脸上挂着白禾熟悉的笑容。分明看不清那人眉眼里漾着的温柔,白禾冰凉的四肢却在瞬间被温暖。 肩舆堪堪降下,他已慌着下来,罕见地失了礼仪,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激荡鼓舞着奔向那个笑看着他的男人。 “皇上!”白禾几乎撞进了陆烬轩怀里,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袂,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涌起淡淡的绯红。 “皇上为何在这?”白禾脱口问道。 陆烬轩按住小鹿般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的小朋友,扶着对方肩膀把人稳住,低头含着笑意说:“当然是来接我们小白回家睡觉。” 第37章 耳光 翌日早上, 昨晚慧妃宫里发生的事情基本传遍了整个后宫,众妃在向太后请安中火上浇油。寝宫这头陆烬轩刚端起碗要吃早饭,太后就带着一众宫妃赶到。 “太后驾到!” 太后仪仗再次直闯宫禁, 侍卫可不敢与太后动手, 只能无奈看着太后率众妃冲进寝宫,再闯寝殿。一群人哗啦啦冲进屋里, 把门里门外给赌满了。陆烬轩放下碗面无表情望着她们。 侧殿房里听见动静的白禾匆匆跑出门, 余光扫见跪在他门前的荣华时脚步微顿。 荣华在此跪了一夜, 早已直不起身了,脊背弯得犹如熟虾, 双手撑在地面为膝盖减轻受力。 白禾一言不发路过他, 急切来到宫门口:“来人, 将擅闯皇上寝宫的宫人全部拖出去!” 门外值守的侍卫眼神一变心里暗爽, 齐齐抱拳称是, 然后佩着刀便进入寝宫大门抓人。跟随太后与后妃而来的宫人们, 尤其是太后的人惊诧到惊呼抗拒。 “我们是太后宫里的人!你们要做什么!” 侍卫们熟练地捂嘴逮人。可惜侍卫人数不如后宫主子们带来的人多, 一口气只能抓住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好几个人慌忙跑进殿内找自家主子求救。 眼看没人堵殿门了,白禾冷着脸进门。 “皇帝!你喜爱豢养娈宠哀家也没说你,你对后妃喜新厌旧不肯好好开枝散叶哀家也纵着你, 可你如今做的是什么!慧妃到底怎么回事?!”太后怒声训斥。 德妃“心直口快”说:“母后,听说是出动了锦衣卫。” 锦衣卫是什么?北镇抚司里就是一群恶犬!太后只是久居深宫,不是孤陋寡闻!哪有锦衣卫抓皇妃的道理? 太后:“自我大启高帝起就没出过这等以下犯上的事!” “娘娘!”跑进来求救的宫人不敢打断太后说话,只好逮着站得离门最近的容妃小声告状:“外头的侍卫不知为何突然抓人,大家都被抓走了。” 容妃冷睨他们,低声斥道:“放肆!在御前岂容你们这些开口,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都滚出去!” 宫人一懵, 发热的头脑霎时冷下来,惊恐而小心地透过人群间隙去窥视坐在膳桌后的皇帝。 他们跟随太后几年,在宫中跋扈惯了,太后娘娘连皇帝寝宫都敢闯,还是两次,他们这些宫人竟然同样没有分寸敢跟着进来。不受容妃这番训斥,他们似乎真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 可即使有容妃的训斥,这几个宫人也不肯离开寝殿,硬是闭起嘴赖在里面。白禾绕过她们直接来到陆烬轩面前。 “请皇上安。”白禾先向陆烬轩行礼,再转身向太后行礼,“请母后安。” 太后十分厌恶皇帝养男宠,此时又在为慧妃的事发火,对于白禾自然连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她甚至不肯看他不回应请安。 “来。”陆烬轩对白禾招手,“坐。” 顶着太后与众妃火辣辣的目光,白禾真的在陆烬轩左手边——他每次陪陆烬轩用膳所坐的位置坐下。 太后看得直皱眉,但没忘记她的目的,于是无视了白禾并稍稍缓和语气一边走向摆在旁边的椅子一边说:“皇儿,不是母后说你,不论如何慧妃是你的枕边人,是一宫之主,皇妃娘娘,怎可被锦衣卫那等奴才……” 太后坐了下来,她的贴身嬷嬷和众妃却不敢坐,只是跟着挪了挪位置。 “还不知道那些狗奴才会如何对慧妃。”太后拿出手帕按着眼角,一副心疼哀痛的模样,“可怜的孩子哦,怎么被一群外男给抓了!这教她以后哪有脸做人?!” 白禾听太后如此语气心里非常不悦,仿佛在太后眼里别人都不是人,只有她们后宫里的娘娘们是人。更别提她对皇帝也充满颐指气使。 陆烬轩捏了捏白禾手,低声说:“小白,把内阁那份奏疏给太后看。” 白禾立即照做。 不明所以的太后看着白禾手里的东西,“这是何物?” 白禾抬高双手,将头埋低说:“回母后,此为内阁众臣联名上奏。皇上请您阅览。” 太后不敢伸手,看向陆烬轩道:“皇帝何意?哀家怎可看大臣奏疏?” 她又不傻。 陆烬轩坐着没动,更没作声。 “皇上请母后阅览。”白禾像个传声筒一样说。 太后皱着眉与身边的嬷嬷交换一个眼神,终究是在陆烬轩的注视下伸出手。 奏疏不长,太后识字,不过须臾便可读完全文。但她还未读完就雷霆大怒,抓着两边将纸撕碎:“混账!!!” 除了知情的白禾与陆烬轩,在场其他人全部震惊、疑惑。德妃当即发问:“母后,上面写的什么?” 太后将碎纸扔在地上,怒气冲冲站起身,对着站在面前的白禾恶狠狠甩出一巴掌。 “啪!”一声清脆而响亮,白禾白嫩的脸颊上立时浮现一个巴掌红印。 太后怒骂:“魅主惑上的东西!哀家不过让你去佛前跪拜祈福,你却妖艳惑主离间哀家与皇帝母子情义,甚至拿后宫的事闹到前朝去?!这是祸乱超纲!” 这一巴掌打在白禾脸上,也打在陆烬轩心里。在场只有一众妃嫔心里暗爽不已,恨不得冲上来帮太后再扇几掌。 自紫宸宫失火皇帝称病移宫,整个宫里就只有两个男侍君能够进寝宫见一见皇帝,实把众人嫉妒得半死。 “拿冰块棉布来!”陆烬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拦住白禾腰将人带走,“邓义!去侍卫司传令调人,把太后和她们送回去!” 他在“送”字上加了重音,那岂是送,那是要押送。 “皇帝!”太后气得眼前发昏,也加了重音说,“哀家是你母后!” 陆烬轩回身冷冷说了一句:“朕才是皇帝。” 太后深吸口气,嬷嬷连忙劝道:“娘娘可别再说什么火上浇油了!咱们先回吧,母子没有隔夜仇,皇上向来孝顺您……” 嬷嬷给太后使眼色,示意过些日子皇帝想清楚了自然会来向太后道歉服软。 最重要的是总不能真等皇帝叫动侍卫来“送”她们回去吧?闹到那个地步丢的是皇家的脸面! “回宫!”太后一甩手走了。众妃见状也忙不迭跟着她离开。庭中侍卫见她们要走,顺势放了已经抓到手的宫人,然后退回宫门外继续守卫——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24 23:02:05~2024-04-29 23:5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草拟圣旨 白禾脸上依旧残留着刺痛感, 红肿未消,可见太后当时手劲之大。他顶着未消的红痕坐在司礼监值房里,首席秉笔太监邓义取来两张圣旨解说。 邓义:“司礼监草拟圣旨, 成本一式两份, 一份发给接旨的,一份留档存放。圣旨有固有格式, 开头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其后再写正文。其中凡遇‘天’字应换行顶格,皇帝换行升格。天在上, 皇上次之。” 白禾在一张白纸上照着此格式写下开头。 他上辈子从没亲自颁过旨, 这是他两世第一次真真切切亲手触摸到皇权二字。 他笔下的每一个字将成为真实、具体的命令, 对皇权之下的任意一个人予取予夺。 都说字如其人, 白禾的字却是方正、清晰、等大, 端正得没有一丝性格与风骨。它们就像司礼监过去所制的圣旨上的字一样端正明义, 无丝毫歧义。 即使是邓义也忍不住赞道:“侍君这手字练得好!像我朝公文用的字。” 启国公文一般使用馆阁体书写, 包括司礼监所制的圣旨。 “公公。”白禾顿笔,“你认为这圣旨该如何拟?” 邓义低头盯着桌上的成品圣旨,不看白禾:“若按司礼监的做法……内阁以太后违背世宗遗训上奏,皇上宽仁孝顺, 不愿以此责备太后。” 邓义不愧是混到司礼监二把手的公公,净睁眼说瞎话,张口就来。 “然而太后娘娘不领情,公然损毁公文,践踏朝廷威严,罔顾超纲。皇上为人子,不能言说母亲的不是, 但作为一国之君,皇上不能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白禾忽然问:“皇后薨逝后,后宫谁掌凤印?” 邓义心里一跳:“当时凤印是交还给太后了,六宫事务则交给四妃协同管理。” 白禾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经过润色的邓义那番话。 “着令收回凤印,暂交……”白禾迟疑少许搁下了笔。“此事得请皇上决断。邓公公,回寝宫。” * 寝宫,陆烬轩走到侧殿白禾门外,看见跪在这里的荣华对身旁宫人说:“扶人坐下。” 荣华听见声音抬了下头,看见龙纹衣摆连忙又磕下去:“皇上!谢皇上恩典!” 宫人们上前拖拽起荣华让他坐在地上。 “你叫什么?”陆烬轩问。 “奴婢荣华,荣华富贵的荣华。”荣华屈腿坐着,跪了一晚上的双腿早已僵硬麻木得快没了知觉,骤然放松下,仿如万蚁嗜咬,可是在御前他不能表现出痛苦,只能拼命隐忍。 “为什么跪在白禾门前?” “是奴婢说错话惹了主子不悦。”荣华低着头不敢直视圣颜,说话有气无力,柔柔弱弱的,一旁的宫人瞧着都难免心生恻隐。 陆烬轩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也确实没有任何受打动的迹象。“白禾是应该生气。你昨天做过什么,目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荣华心脏狂跳,惊慌失措要重新跪下来,结果腿脚不利索,导致整个人趴到了地上。陆烬轩就在他面前冷眼旁观。 荣华带着哭腔辩解:“奴婢绝没有受慧妃娘娘收买,奴婢是真心担忧富贵,着急救他才来求侍君的!奴婢绝没有背叛主子呜呜……” 他咬死救人心切而不论其他,抵死不承认自己的私心,更矢口否认有背叛之嫌。 荣华在白禾面前向来表现出对富贵的欺负逆来顺受,他这样“软弱无能”的小太监在这座皇宫中不计其数,而人总会对弱者产生恻隐之心。他恰恰是擅长利用“弱势”来博取关注、同情,牟取利益的人。 在示弱上,荣华与白禾是相似的。 区别似乎在于白禾的“柔弱”打动了陆烬轩这位强者,荣华的表演却没有。然而事实上两人的小把戏都被陆烬轩看穿了。 陆元帅只是不在乎。对于没有利益关联或冲突的人,陆元帅向来不会随意置喙、评价。 但昨天荣华的行为损害了白禾的利益,陆烬轩不能视若无睹。 “跪在别人门口不是你认错了,你在用这个行为逼白禾放过你。”陆烬轩扯了扯袖子,接着说,“你让寝宫里的人都亲眼看着白禾虐待你,让其他人害怕、讨厌他。你用道德绑架他,迫使他放弃惩罚你。” 陆烬轩说着扫了眼身边其他宫人,看见众人不约而同低下脑袋,躲避视线。当别人对荣华产生同情的瞬间,他们就会对白禾产生不满。 “白侍君没有要求你跪在这里。朕昨晚把他哄得好好的,他根本没空想起处理你这些外人。”陆烬轩说。 旁人乍一听这话顿时想歪了,往床笫间那档事上想。随后才想起皇上受了伤,近日来是做不了那些的。 荣华焦急辩解:“皇上!奴婢没有,奴婢愚笨得很,怎可能耍这些心思……” “荣华。”陆烬轩冷漠打断,“你应该不想知道过去试图愚弄朕的人有什么下场。” 荣华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陆烬轩还在输出:“既然你不肯认错反省,朕来帮你。你错不在‘背叛’,毕竟白禾不是你父母,你也不是他的宠物,谈不上背不背叛。但你昨天对他做的足以害死他,你选择做他的敌人,就是朕的敌人。” 荣华刷地一下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伏地求饶:“皇上饶命!奴婢不敢!奴婢从没想过害侍君!” 陆烬轩置若罔闻,侧身和身边宫人说:“给他结三个月工钱赶出皇宫,以后不再录用。” 比起砍头的死罪,这似乎算不上惩罚,但荣华仍然感到手脚冰凉,如蒙大罪:“求皇上开恩!奴婢这等阉人出了宫等同于死啊!” 宫女还好,其他太监听到这里也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这样吗?”陆烬轩惊讶看向身边的小太监。他以帝国人的视角看待皇室与太监的关系,将荣华视作了在皇宫里工作的侍从员工,而忽视了启国现实。 荣华做的事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其对白禾的不轨之心,并且由于侍卫统领的横插一杠破坏了慧妃的计谋,白禾没遭到任何实质伤害,□□华之居心叵测瞒不过任何有眼睛有耳朵的聪明人。没人会继续放任这种人留在自己身边。 如何处置荣华是一个问题。 “回皇上,奴婢们是阉人,身体不如正常男人强健,体力活做得不如男人好,出宫之后没处上工,除了王爷府别的人家也不能招咱们做工。回乡种田……奴婢们多是家里穷苦给卖进宫的,哪里能回去。” 小太监深有感触,把自己给说伤心了。 “何况世人多瞧不起咱们,若非家财万贯衣锦还乡,奴婢们出宫真叫一个生不如死。” 陆烬轩沉默了会儿,说:“那就把他降职调走,以后也不准升迁。” 虽逃过死罪,活罪好像也免了,可在皇宫之中“不得升迁”与判人死刑有什么区别?! 荣华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嘶喊:“皇上!” 陆烬轩垂眸瞥去一眼,漠然摆手转身。立刻就有宫人上前堵住荣华的嘴。荣华做戏的眼泪变成了真正的悔恨的眼泪。 他后悔昨天顺水推舟配合慧妃的计谋;后悔踩死富贵上位;后悔他非但没得到想要的反而前途尽毁,后半生永远深陷皇宫最底层,将被任何人肆意践踏,永无翻身之日。唯独不后悔在这座皇宫中耍心机使手段。他恨的是赢家不是自己。 陆烬轩皱着眉回到寝殿,一个在皇宫中极不起眼的小太监被拖出寝宫门,他却代表着封建皇权坐在宽敞、精美的宫殿里,刚刚完成了对一个小太监的惩罚、打压。 他忍不住问宫人:“像荣华这样出卖人换取利益的,在皇宫里一般怎么处理?” 宫人不清楚荣华昨天究竟做了什么,只从荣华自我辩解的话里捕捉到一个“背主求荣”的关键。众人互相对视,最终由一名小太监说道:“背主求荣的奴婢向来只有死路一条。” 陆烬轩沉默。 他意识到自己和这里的人从思想根源上的格格不入。他不理解启国人的想法,启国人也不理解他。但他终于体会到了一点这座皇宫给人的窒息感。 这时白禾带着邓义走进寝殿,邓义手里捧着一大托盘东西,白禾手里则捏着张纸一直到近前才行礼。 “皇上,我看见宫人将荣华拖走。”白禾在陆烬轩身前站定,“是皇上下的令么?” 陆烬轩收敛起情绪,平静说:“他陷害你,朕不想再看见他所以处理了。你对处置他有另外的想法?” 其实白禾在外头已询问过带走荣华的宫人是如何处置的,他比陆烬轩更懂这样的处理将使其日后如何的生不如死。 “皇上的处置十分妥当。”白禾说。 昨天晚上当荣华向他捅出最狠的一刀时,他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是恨毒了荣华。但这些恨与陆烬轩相比不值一提。白禾知道陆烬轩是为了他而去惩处人便够了。 至于处置得是轻了还是重了并不重要——不如陆烬轩愿意维护他这件事重要。 陆烬轩勾起笑容,目光凝在白禾脸上:“朕还怕你不开心,气我代替你做决定。” 白禾陡然间脊背发凉,指尖不自觉攥紧手里的纸,极力维持镇定说:“不会,我都听皇上的。” 邓义单是在旁边看着都替白禾捏了把汗。自古君王无情,皇上圣心独断。皇上要处置一个宫人,白禾作为侍君如何能埋怨不满?他真怕白侍君恃宠而骄顺着话就抱怨,惹君王不快。 “小白不是去写圣旨了?这么快写完了?”陆烬轩收回视线,招手示意宫人给白禾搬凳子坐。 白禾用余光瞟了下邓义,展开手里的纸呈递给陆烬轩。 陆烬轩:“?” 给他干什么?,明知道他看不懂。 “皇上,皇后薨逝之后凤印便退还到太、母后手里,而协管后宫之权分给四妃。母后虽无管理六宫之名,可后宫诸事行文需加盖凤印,母后如有心执掌后宫则有实而无名。凤印再放在她手中不妥,请皇上决断应将它交给后宫哪位娘娘,我才好写在圣旨上。”白禾暗示一番凤印的用处和对后宫中人的重要性,免得陆烬轩不懂。 这可困扰住陆烬轩了。后宫娘娘们又不是他老婆,他怎么决断啊? 想了想他只能说:“首先排除德妃。” 白禾一愣。 倒不是别的,他惊诧的是陆烬轩才来几天就连宫里有个德妃都给记住了? 白禾立刻对于这位能在陆烬轩心里留下印象的德妃起了防备。 “这个凤印不能像皇……朕的一样托管吗?司礼监不是托管着朕的印鉴吗?” 这话白禾不知道怎么回,于是回头去看邓义。 邓义说:“回皇上,凤印原就是托管于太后娘娘手里。” 意思是除了由皇后执掌,把凤印交给谁都属于托管,谁来用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后位空悬,最好的办法当然尽快立后。 而一说起立后,必然引起皇帝不悦,邓义才不直说呢。 “小白先随便选一个吧。”陆烬轩说,“皇宫将要起大案,等结案再看剩下的人里谁更合适。” 大案? 白禾心惊,很快联想到昨夜侍卫司闹的那一出。 “我观兰妃蕙质兰心,便暂交给她吧。”白禾拿回纸就去一旁桌案上继续起草。 邓义小心上前将盛放装裱圣旨用具的托盘放到桌案一角。 白禾在这儿写字,陆烬轩好奇,站到桌对面观摩。 陆烬轩:“小白的字好看。”跟打印的似的。 白禾笔尖稍停,状似不经意说:“是为科举好生练的。” 知道白禾入宫前因的宫人们纷纷低头缩脑当鹌鹑,生怕下一刻就听他与皇帝两人吵起来。 陆烬轩没有反应。白禾咬了下唇,不敢再说错误的话暴露对方,快速落笔写完。 “写好了。我念给皇上听。”白禾举起纸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作为秉笔起草过许多圣旨的邓义听着忍不住在心里赞赏,白侍君不愧是一路杀进殿试的,一份责备太后的圣旨竟被他写得风采斐然。就是接旨的太后娘娘届时听了可能极其窝火。 陆烬轩听完也品不出什么文采不文采,他基本有听没有懂,只能理解一丁点。 白禾捏着纸眼巴巴望着陆烬轩,心道这道圣旨用词浅显,基本以白话方式行文,不如他写的内阁纪要艰深难懂。这样的文字也听不懂吗? 这不可能。 白禾觉得就是大字不识的宫人都听得懂。 陆烬轩:“……” 他真的只能懂一点点。 “写得好。是吧邓公公?”陆烬轩敷衍点头,并将话头抛给别人。 “侍君之字方正圆融,侍君之文字行云流水,条理清晰,言之凿凿……”邓义会意,张口就夸。 白禾:“……” 陆烬轩悄悄松口气。幸好他机智,让别人代夸,小白听到夸夸肯定很开心吧? 然后他一扭头就看到白禾投向自己的困惑中带着嫌弃的眼神。 白禾也没想到,陆烬轩连这都不懂。 到底是哪里来的文盲?! “朕好像没听到里面提侍卫。”陆烬轩说,“太后视侍卫为奴,辱骂侮辱。朕是一国元首,朕的母亲却对国家官员歧视侮辱。必须严厉批评。” 搁帝国这种消息放出去是要上热搜头条的,皇室得公开道歉。 白禾同众人皆怔。 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以她之尊贵,训斥任何人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 深惧太后这一身份的白禾最受震动,不由自主道:“太后跋扈专横,视宫人若草芥,设臣民为家奴,置臣下于私刑,辱朝廷宿卫于御前。太后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之心!” 他将上辈子无力对抗太后的不甘与怨愤化在这短短几十字里,字字皆要置人死地。却神奇的每一字每一语都契合着天下人受皇权压迫的愤怒。 邓义听完就“砰”一声跪了。他一跪其他宫人就跟着跪,但所有人都只是跪着不吭声。没人说话,听不懂的陆烬轩懵了。 换作别的公公在这里,肯定会说请皇上三思,劝皇帝不要过分苛责太后,这不孝顺之类的话。可受过恐吓的邓义不敢多嘴,只能如此跪着。 白禾转身对众人说:“你们退下。” 邓义与宫人们鱼贯退出殿外,白禾去阖上门,而后小声说:“这些话写进圣旨里,天下人不会感激皇上代他们责饬太后这般蛮横跋扈的上位者,反会因为言辞过于严厉而声讨皇上过分,不够孝顺。” 白禾确实非常想这样在圣旨里骂太后,但一旦这么做了,本来拿着世宗遗训能占据道德上风的他们就会落于下风。 “以子骂母,是大大的不孝。皇上为一国之君,当为天下表率,以子骂母之风不可开。否则天下人人效仿,人子打骂母亲,那些无辜的母亲怎么办?”白禾做了十四年皇帝,最清楚身为皇帝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陆烬轩:“……” 启国真的好有病好扭曲。 陆烬轩:“好,听你的。就用世宗遗训攻讦她。收回凤印的处理太轻了,给她关半年吧。” 半年后他大概就不在皇宫了。 白禾不着痕迹抹去了半年期限,看似扩大禁足范围,实则加重了惩罚:“禁足太后说出来亦不好听,皇上暗地下个口谕,禁止太后出内宫门就是。” 说完之后,压在白禾心头十几年的阴云仿佛散去大半。 原来对抗、打击太后一点也不难。 原来陆烬轩这样能够圣心独断才叫帝君。 原来这就是权力。 陆烬轩:“好。”—— 作者有话说:【注】:1.古代,起草圣旨、发行圣旨的机构可能不一样,这里简化到司礼监纯属编造。 2.一、由一国、一省、一县以至一乡的国家系统(政权) 二、由宗祠、支祠以至家长的家族系统(族权) 三、由阎罗天子、城隍庙王以至土地菩萨的阴间系统以及由玉皇上帝以至各种神怪的神仙系统——总称之为鬼神系统(神权)。 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以外,还受男子的支配 (夫权)。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毛选·湖南农□□动考察报告》) 3.启国太后没有真正掌握其中任何一种权力,她代表她老公才有父权,她干政才有政权。先帝已死,她的太后身份来自于她儿子登基为帝,她不能代表先帝的父权。干政这条路她又做不到,她没有政权。太后只有“孝道”一个武器,但统治阶级讲“孝道”的目的不是孝顺长辈,而是要继位正统性和维护统治。当皇帝大臣拿出【祖宗之法】,以阻止后宫干政以维护统治的名义,即使太后之尊也只能接受权力毒打。 4.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大明王朝1566》) 5.帝国是资本主、义国家。皇室和皇宫里工作者的关系在启国为主、奴的人身依附关系,在资本社会是契约雇佣关系。 第39章 革职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凤印交由兰妃暂管。钦此。”邓义躬身将圣旨呈递向太后,“太后娘娘,请接旨。” 太后脸色铁青不肯动, 她的贴身嬷嬷从地上爬起来代她接旨。 这不合规矩, 但皇帝给太后颁圣旨也实属罕见,邓义什么都没说, 把圣旨交给了嬷嬷, 然后说:“太后娘娘, 皇上已经明发上谕,将此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 让全国人都知道太后因有干政之疑被内阁上疏, 这份奏疏还被老羞成怒的太后给撕了, 基本坐实太后干政。祖宗遗训在上, 皇帝不得不代先帝斥责太后。 太后宫里满宫的宫人都震惊得要哭了。 “逆子、逆子!”太后惊怒交加之下竟口不择言! 之前在皇帝寝殿里她尚且知道骂白禾, 这会儿她再也没法自欺欺人:是她的皇帝儿子不满她了, 与其他人无关。 “娘娘, 以子骂母是为不孝啊,何况皇上乃一国之君,怎可如此对您?!”嬷嬷心疼坏了,捧着圣旨又气又恼, 可又不敢扔了这卷对太后堪为极度屈辱的圣旨,只能一边稳稳捧着,一边在御前大太监面前说皇帝坏话。 太后气得头晕胸闷:“去、去皇帝寝宫!哀家要去问问哀家的儿子是不是不想认哀家这个母亲了!皇儿若是看哀家碍眼,还不如一道圣旨发配哀家去给先帝守陵!!” 太后半是发泄半是要挟,这招算是一种以退为进。如果她真的以太后身份跑去住先帝明宫做守陵人,不说天下人,满朝文武首先就要发疯一样上疏劝谏;御使会恨不得撞断政和殿的柱子;史官则要把皇帝钉死在“不孝”的耻辱柱上。 在邓义这种在皇宫生活几十年的太监看来, 太后娘娘这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丝毫不慌地说:“太后娘娘!宫中刺客一案尚未查清,为了宫中各位主子的安危着想,皇上发了口谕,事情没查清前不让后宫给位主子出入外宫,以免再给刺客可乘之机。” 话说得漂亮,落在众人耳里却只有明明白白两个字:禁足。 皇上把太后禁足了! “娘娘!太医!宣太医啊!” * “皇上,侍卫司已查明,慧妃娘娘私藏宫中禁、药雪花散。”侍卫统领公冶启正在寝殿中上禀。 此时坐在殿里的不仅是陆烬轩,白禾坐在一张桌案后,原本是在阅览司礼监送来的内阁票拟。听到公冶启的话,他心道果然。同时非常不理解,侍卫司为什么要掺和进后宫争斗,栽赃陷害慧妃? 公冶启是宫里哪位娘娘的亲戚? 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的陆烬轩:“就这?” 公冶启:“臣连夜审问了慧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桃儿,她已招供,慧妃娘娘听说服用雪花散会令浑身发热,男子用了会有那、那等效用,慧妃便想以此向皇上邀宠。” 他抬头觑了觑皇帝脸色,接着说:“皆因大皇子……慧妃娘娘想给大皇子换个师傅,若能讨到皇上欢心,就可请皇上为大皇子指沈少傅做师傅。那宫女桃儿还说,沈少傅的爷爷是沈太傅,当年皇上就在沈太傅那儿读书。大皇子若是做了沈少傅的弟子,虽无太子之名,但有太子之实。” 白禾惊愕地望着公冶启,终于明白对方淌宫斗的浑水是为什么。 原来也是为了争储。 慧妃果决的弃车保帅之举非但没能甩脱关系,反而由“桃儿”这个证人钉死了罪名。 他转而去看陆烬轩,担心陆烬轩在摸不清状况的情况下一头扎进夺嫡之争中。 陆烬轩没有如白禾担心那般在夺嫡争储上纠缠,“没了?” 公冶启困惑不解,皇帝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哪个正常皇帝在听说自己的后妃偷藏禁、药打算下药争储时还能坐得住的?皇帝不该勃然大怒然后降罪慧妃,厌弃大皇子吗? “不知皇上问的是什么?”公冶启困惑问道。 不单是他,侍奉在旁的宫人们陡然听得如此惊天秘密,震惊之余也在奇怪皇帝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平淡。 “你来汇报查案结果,什么都不带?”陆烬轩一手搭在枕头上,审视着公冶启的目光看穿了他。 公冶启不得要领,眼神飘忽着琢磨半晌问:“皇上是要见那桃儿?” 被陆烬轩手把手教了好几天的白禾突然会意,插言道:“皇上问的是此案卷宗、证人供状等文书。只听统领大人三言两语,皇上着实难以评判。毕竟是皇上的枕边人,皇上不愿相信慧妃能如此大胆亦是常情。” 陆烬轩忍不住去瞄白禾。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在帮他解释,但听起来总觉得阴阳怪气。 卷宗? 公冶启懵了。 他哪有卷宗?侍卫司从无查案权,上上下下就没一个人知道得写卷宗,会写卷宗! “供状是有的,臣立即去侍卫司取来。”公冶启只能找补说。 陆烬轩站了起来,步步逼近对方:“慧妃的雪花散从哪里来?数量有多少?平时藏在哪里?有无交易记录?是否搜查出全部?人证、物证充不充足?有没有证据链?” 公冶启听不懂,自然答不了。在陆烬轩的逐步靠近中压力渐深,满头大汗,“皇、皇上容禀……” 支支吾吾半天,他一条也禀不上来。 陆烬轩:“侍卫司查案不立卷宗,审问不做记录,结案了连一张纸一条记录都拿不出来?你这是查案还是编故事?” “皇上请听臣说!” “闭嘴。”陆烬轩在公冶启面前站定。两人距离不过一步之遥,近得公冶启恍惚间仿佛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逼得他呼吸不畅,隐隐窒息。斗大的汗珠滚落,直觉在叫嚣着危险。 两人离得如此近,白禾发现陆烬轩生得比侍卫统领还要高,气势竟压过人高马大的侍卫头子一头。 抓慧妃的宫女、栽赃慧妃时志得意满的公冶统领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头颅,俯身下跪,在“喜怒无常”的帝王面前故作臣服。 陆烬轩俯视着他,似笑非笑说:“朕一向以为能够争权的人要么是聪明人,要么是诚实的笨蛋。聪明人能够在争取到更多的权力后完成对应的职责。诚实的蠢货在做不到时会向其他人求助。最后他们都能成功获利。你这样的人朕也见过。” 陆元帅在帝国的政治游戏场里厮杀角逐多年,最不怕的就是对付公冶启这类人。 他回到榻前坐下,镇定的使用皇帝特权下达判决:“侍卫司的职责是护卫皇宫和皇室,没有调查权、审判权。司法不应该受到权力争斗的干预。侍卫司调查不遵守程序,是对公正、正义的践踏。公冶启捏造事实构陷他人,滥用职权扣押人员,即日起革除职务,交北镇抚司调查。” 没有证据,没有调查,没有庭审或会议决定,只凭皇帝一人之喜恶,仅有皇帝金口玉言,轻飘飘就能斩断堂堂侍卫司都指挥使的前途。 白禾惊怔地望着陆烬轩面无表情的脸和公冶启徒劳辩解下压抑的愤怒不甘。 公冶启践踏了什么公正正义? 白禾不懂法治在星际世界标榜的正义,在他眼里这分明是陆烬轩为革侍卫统领职所举的借口、由头。 他明明上辈子见过太后与权臣的争权夺利,见识过他们如何杀人不见血,然而在陆烬轩这里,他依然感到不寒而栗——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01 23:56:31~2024-05-04 01:1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ollyalucard 5瓶;左安远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白禾探亲 自紫宸宫失火, 皇帝受惊,宣称龙体抱恙无法上朝理政已有七日。这七日皇帝怠政,当然皇帝以前也是如此, 且经常借故不上朝。 但过去的皇帝喜怒无常, 贪图享乐与美、色,却是个好哄(糊弄)的皇帝。如今皇帝一封诏书震动朝野, 加上从宫中隐有太后被禁足后宫的消息流出, 御使及别的大臣劝谏的奏疏一夜间堆满内阁值庐整整一张桌案。 罗首辅不管流言如何, 当即下令淹了这些奏本。然后发动自己派系的官员上疏支持皇帝,以皇帝尊奉“祖制”称赞皇帝“大孝”。 次辅林良翰为首的清流派系则上疏称皇帝为人子却禁足太后太过分了, 恐为天下“不孝子”效仿。再一通掰扯歪到后宫不可一日无皇后主持上, 劝皇帝立后。 理所当然的, 清流的奏疏连内阁值庐都走不出去, 罗首辅揪住皇帝口谕中给出的刺客案为借口, 以皇宫安全把禁足太后打成流言, 直接驳回了清流一派的奏疏。就更别提做票拟递送司礼监了。有罗首辅在这就不可能! 宫中兰妃天降喜事, 兴高采烈地接了凤印,四妃之一慧妃身陷囹圄,如今只余三妃,容妃、德妃感情亲厚向来是一派的, 兰妃手握凤印即可压过两人的同盟。 白禾钦点兰妃暂管凤印正是当日在太后的晚宴上看出容、德二妃比较亲近,容妃有二皇子,德妃有个公主,而兰妃才刚怀上。凤印给了她,这个孩子能否出生便悬了。更重要的是陆烬轩当场排除了德妃,并透露她可能牵扯进某桩案子中。白禾自然不会增加德妃这方的实力。 一波未平,朝堂又紧跟着得到侍卫司都指挥使, 一个堂堂三品官被皇帝训斥革职,甚至抓进诏狱的消息。相比起皇帝打压太后,这个消息才真正令朝堂揪心。毕竟无论太后如何于前朝都牵扯不大,顶多影响到太后母族,而太后母族在朝中本就没有一席之地。 公冶启是正儿八经朝廷官员,皇帝动他无法不令朝臣们多想。 于是大臣们开始在家写新一波的奏疏关切公冶启之事。这时候的陆烬轩却觉得自己的伤好了一点,拉着白禾以“侍君回家探亲”的理由出宫。 出宫路途不短本该坐马车,结果陆烬轩刚上去坐了不到十秒就叫停。木轮没装减震的车太可怕了,差点没给他伤口震开!最后只能他坐轿子,白禾坐马车。 马车走得快,出宫后两人也不同路,白禾的车便先行一步,直向白家而去。 两世为人,这是白禾第一次出皇宫,第一次离开名为皇宫和权力的囚笼。马车咕噜噜驶出宫门,白禾掀起车帘目不转睛望着外面的一切,广阔的世界首次在他眼前展开,天空头一次在他眼中如此无垠。 然而陆烬轩不在身边,他其实是不安的。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倘若他真的离开皇宫那个世界,他在外面真的能活下去吗? 他要如何活下去? 拿什么养活自己? 宫外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路边琳琅满目的店铺,形形色.色的路人,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东西。 京城的繁华热闹是一种不输于皇宫华美的美景,白禾看到往来人群中不乏异色头发奇装异服的番邦人。他不知道自己前世国家的皇宫外面是如何一番景象,记得他死前叛军将要攻破京城。那肯定不会是启国的这种吧。 白家到了。 白家大门前,白家上下十几口已等候在此,见到明黄色绸布装饰的华贵马车,众人齐齐跪下,以恭候圣驾。 马车前后共有六名侍卫佩刀骑马伴随,马车停下,侍卫下马。驾车的小太监跳下来搁置脚凳,掀起门帘:“白府到了,请侍君下车。” 白家人迷惑了下。 车厢内慢悠悠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扶着小太监手臂探出身,踩着凳子下车。 小太监随后放下门帘,瞅着白家小门小户连辕门都没得,一时发愁这御驾马车该往哪停。 总不能停大街上吧? “皇上呢?”白父白煜抬头瞅啊瞅,没等到第二个人下车,忍不住问。 白禾站着将白家众人跪地迎候的画面尽收眼底,慢慢走近他们道:“皇上九五之尊,怎可能登白家这等府第?给你们脸了?” 白家所有人顿时脸色铁青。沉不住气的白家嫡子,原白禾大哥刷一下站起来,指着白禾鼻子骂:“你有脸!你去做兔儿爷有什么脸?!近来我都不敢出门赴宴,人家看我那眼神我都不好意思说!” 还不等其他人站起来,白父脸色由青转白,快五十岁的人了跳起来就打了大儿子一耳光:“闭嘴!” 与之同时响起的是侍卫充满威胁的声音:“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对侍君无礼,否则……” 六名侍卫齐刷刷将手按在刀柄上。 笑死,他们头头公冶统领三句话就给皇帝扔进诏狱了,侍卫司里现在除了公冶启的亲信,其他人谁不是怕皇帝怕得要死!皇帝命侍卫司护卫白禾,他们这些小侍卫恨不得把人当菩萨供起来。 白父好歹混到了六部主事的位置,能将一家老小接到京城定居,府里还请得上几个下人,脑子确实是有——一点的。他回头训斥白家众人:“还不给侍君行礼!” 接着他带头躬身作揖,对白禾行礼:“恭迎侍君。” 白家人心里不情愿,行礼也就敷衍,声音稀稀拉拉。反倒是下人的礼做得更好。 所有人中只有一人最显眼,她是原白禾的亲生母亲赵姨娘,她没有行礼,只是一副哀哀切切的模样紧盯着白禾,一双美目欲语还休。 “免礼。”白禾没有停步受礼,配合冷淡的声音显得比白家人更敷衍。但他今日出门穿的是皇宫里的官制锦衣华服,一改往日的素净,特意穿了身绣制漂亮纹样的衣服,头发半束,簪以玉簪,可谓穿金戴银。 原白禾浸润诗书十余年,通身是书生意气。白禾生于皇宫,做皇帝后养尊处优,不说他性子如何,穿上锦衣华服后却切实有股“贵气”。 他曾经是令许多人满意的傀儡皇帝,既然是好傀儡,那外表当然得好看。 这个好看指的是看起来符合人们对皇帝的想象——贵不可言。用漂亮衣服包装起来的白禾看起来就是一具昂贵的傀儡娃娃。 白家人一时怔愣,恍恍惚惚居然觉得眼前人十分陌生,不像是他们家的书呆子白禾。 “父亲与诸位堵在门前是不想我进门?”白禾一开口便夹枪带棒。 白父余光瞟着彰显皇权的御驾马车与御马挎刀的侍卫,主动侧身让路,低声斥道:“都傻杵着做什么!让开!” 白家人迫于老爷的威严不得不往旁边让,赵姨娘不向旁挪,一下子就从人群里脱颖而出。白父立即皱起眉来,狠狠瞪她用力摆手,示意她退开。 “禾儿……”赵姨娘似乎没看见白父的示意,忍不住迈出一步,抬着手像是想要触碰自己的儿子。 “侍君请入府。”白父提高音量压过赵姨娘,做出延请的动作。 白禾眼神轻瞥过赵姨娘与白父,当先走入白府大门。 儿子走在自己前头已经够让人不爽了,白父本要走在白禾后头的,结果六名侍卫紧跟而上,愣是把他和白家人全部落在门外。 “爹!你看他那嚣张样!”白大少气冲冲说。 赵姨娘欲言又止:“老爷……” 白父的正妻孙夫人厌恶皱眉,横一眼赵姨娘嘀咕:“装模作样!” 白禾一踏入白家门槛,原白禾的记忆便如被唤醒般一幕幕闪回。就好像原白禾在这一刻在这具身体中重新复活了。 他“看着”自己不需人引路就熟门熟路地走进一间房间,房间不大,家具摆设不多,最打眼的是靠墙的一架大书架,上面摆满书册。靠窗摆放着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俱全。 墨色不好,砚不好看,笔、纸更是白禾从没见过的劣质。桌上落了层灰,桌角撂着沓写满字的纸。 “他”不受控地走向书桌,拿起那沓纸,这是“他”以过去科考题目做的文章,最上面是“他”默下的在今年科考中所做的。 “东华门外唱名的,方是好男儿。” 侍卫们皆在门外护卫,御车太监还在外头想办法停车栓马。屋内只有原来的白禾与白禾,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奇迹地跨越时空,在此相逢。 然而这世上大约是没有神的,奇迹也许只是白禾的幻觉。在这一声漫叹后,另一个白禾就彻彻底底消失了。 白禾拿起原白禾的文章浏览,他没有考科举的需求,不懂这八股文写得好不好,他只是“看过”,然后冷静到冷漠地从房间里搜出所有原白禾写过字的纸,再去门口问侍卫:“劳烦大人去唤公公进来。” 一声“大人”喊得侍卫受宠若惊、慌得不行,连忙摆手:“侍君折煞了,咱们可当不起‘大人’!公公要守着御驾马车大抵走不开,侍君有什么吩咐可直接与我们说。” 白禾微微颔首:“劳烦了,我要烧书。” 侍卫们:啊? 烧书?他们是不是听错啦,侍君想烧掉白府?—— 作者有话说:最近研究宫斗剧,有一种桥段是某某的心腹被拉去刑讯逼供。就是慧妃打荣华、公冶启带走桃儿这种。本文参考了电视剧《北平无战事》和我爸的锐评。 《北平无战事》前期故事是这样:南京政府成立调查小组去北平查贪腐案。调查组要查账,小蒋派去的人实际反gong,刚好他们怀疑央行北平分行的一个主任是地下党(行长也怀疑)。以调查名义叫主任来问话,分行行长就当场表演“官官相护”,不许任何人对分行员工问话或查账。重点:问话都不让 行长厉害的点在于他没有直接给自己靠山孔、宋打电话求助,也就不会在“上头的人”那儿显得无能。行长给一个和案子无关,但人家不敢得罪的人打电话,说些和案子无关又显得亲近的话。 所以小白在捞荣华时拿元公公义子(代表皇帝意思)去诈慧妃,而不是在荣华求救的第一时间就去找陆哥求助。 【注】:上一章的聪明人、诚实的笨蛋来自《是,首相》,剧里说的是银行家,其实还有一种,假装自己是笨蛋的“诚实”的人 本文除了小百合穿越无任何灵异元素,原主附体那段可以看做是幻想_(:з」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从陆哥角度看其实是科幻,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 感谢在2024-05-04 01:11:06~2024-05-07 01:0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良辰的妹妹 24瓶;左安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50 第41章 诏狱提审(修) 诏狱里关押着北镇抚司抓的人, 京城人都知道,一旦入了诏狱,不死也脱层皮。 陆烬轩本次出宫的目的地就是诏狱。 镇抚司分南北, 其中南镇抚司只对内。镇抚司的堂官是指挥使, 但作为皇帝信任的情报机构,它由内廷太监管理, 因此在镇抚司之上有提督太监。而提督太监的顶头上司就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邓义公公。 司礼监一把手受伤卧床, 二把手的邓义每天又要干司礼监的活又要在御前伺候, 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陪皇帝出宫。所以今天陪陆烬轩来诏狱的是提督太监夏仟。 小夏公公是邓义的干儿子, 是明明白白的邓义派系, 才二十来岁就做了锦衣卫的上司, 在内廷宫人面前别提多威风了。 诏狱里阴森压抑, 空气里满是散不去的血腥。九五之尊的皇帝本不该踏足这样的地方, 陆烬轩却面不改色走了进来。 锦衣卫指挥使凌云一早得到宫中消息, 早早在诏狱等候, 迎接圣驾。 “皇上,这是提审犯人的地方。”凌云伴驾在旁,边走边为皇帝做介绍。“那个叫老虎凳,把人绑上去, 捆住腿,在脚跟下垫砖头。一般垫上四五块人的膝盖就废了。” 陆烬轩环视四周,这哪里是提审犯人的地方?这就是刑堂!除了老虎凳,一旁还烧着炉火,炭火里烤着烙铁。四面墙壁上挂着粗细不一、形态各异,数也数不清的各种刑具。 每一件刑具上都带着仿佛永远不会干涸的血渍,散发着血肉的腥味, 昭示着封建的残忍……吃人。 即便是满手血腥的帝国元帅也在看到这些东西时皱起眉。 因提前得到圣驾亲临的通知,原定的提审全部推迟了,免得惊扰到圣驾。可在诏狱里待久了的人很难说他们没有心理扭曲。正如此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正在推销般介绍他们的各种酷刑和道具。 陆烬轩停了下来,小夏公公连忙搬来椅子给他坐。 “朕要见何侍君。”陆烬轩坐下说。 “是。”凌云给旁边人一个眼神,没一会儿就有锦衣卫从牢房中将人提出来,带到皇帝跟前。 毕竟是皇帝侍君,身份不同一般,何侍君在诏狱里的待遇好得似乎这不是诏狱一样。 何侍君未上镣铐,未去外衣,依旧是在宫中时那样穿着锦衣,昂首挺胸,傲然如竹。 “皇上?”何侍君瞧见皇帝便蹙眉,他虽然身陷囹圄,依旧不会失去一身风骨,在人前露出丑态。 “给他张凳子。”陆烬轩轻瞥小夏公公。 夏仟是整个锦衣卫的上峰,在场的锦衣卫们哪敢让他给除皇帝之外的人搬凳子呀!立马就有一个锦衣卫帮着办了。 “坐。” “谢皇上。”何侍君微身行礼。 陆烬轩却不看他,扭头去看锦衣卫们:“朕亲自提审,没人做记录?” 众人一惊。凌云立刻走到平常提审人时记录口供的桌案后面坐下,亲自做记录官。 陆烬轩:“姓名。” 何侍君困惑:“皇上?” “你只需要回答朕的问题。”陆烬轩说着拎了拎衣摆,漫不经心整理衣着。 “臣何寄文。”何侍君不明所以,但看着一众锦衣卫在两边站着不做声,各种刑具无声地挑拨着他的心神,他不知道这些刑具具体怎么用,却也听过诏狱与锦衣卫的鼎鼎大名。 这几日来他被关在诏狱中,一直没人对他用刑,更没有苛待他,每日饭菜是比不了宫中,比起狱中其他人可好太多了。 因为种种区别对待,何侍君只以为是皇帝的喜怒无常,等皇帝气消了就会放他回宫。 直到他看见皇帝亲临,他只觉得这是皇帝来接他回宫了呢! 怎么就变成了一副提审的架势? “年龄。” “臣今年二十了。” 陆烬轩停下了整理衣服的动作,目光直视着他:“你是三年前进宫做侍君?” “是。” “你父亲是吏部侍郎,你家境殷实,你应该不缺前途。你为什么要进宫?”陆烬轩一连用几个“你”字开头的叙述做引导,无形中为对方施加心理压力。 何侍君这时候还稳得住,他双目一垂,眼睛湿润,再慢慢抬起脸,目中含情,深深凝望着皇帝:“皇上说臣为何要入宫?三年了,臣对皇上一片真心,皇上不知吗?” 何侍君开始了他的表演:“自臣随家父在一场宴上见过皇上,臣便对皇上一见倾心!皇上也知道臣的家世,父亲高居六部侍郎之位,是有荫官名额的,不论去考科举还是走荫蔽的路子,臣确实是不缺前途。可臣……我实在放不下对皇上的心意。” “何家诗书传家,是清贵门第,因我执意入宫,父亲将我逐出家门!臣已没了家,皇上这儿就是我的家。没想到、没想到才过三年……皇上便要弃了臣这份心意。”何侍君含泪哭诉,说得情真意切,哀哀切切。 “记下来没?”陆烬轩非但没被对面的表演感动,反而扭头去关心凌大人有没有做好记录。 “逐字记录在案。”凌云回禀道。 夏仟和锦衣卫们满腹疑惑,不明白陆烬轩在审些什么。何寄文本人更懵,但他自觉自己一番话掏心掏肺,并无不妥。 “你是哪一天进的宫?”陆烬轩问。 “臣记得是三年前的中秋。” “你是哪一天第一次见到朕?” “是……”何侍君稍稍停顿,眼珠左右一转,“四年前的除夕。是在除岁宴上头回见到皇上。” 为了显示他对皇帝的一见倾心之令人记忆深刻,他故意多说了几句:“臣还记得那年除岁宴,百官携家眷入宫,臣家里本该是大哥随父亲来的,大哥是嫡子,我只是庶子。可巧那日大哥感染风寒无法入宫,于是父亲带上了我。” “除岁宴是几月几日?” “除夕自然是十二月三十。” “所以你见到朕是在四年前的十二月三十日?” 何侍君点头:“是。” “你为什么进宫?” 何侍君愣了下,下意识回答:“臣倾慕皇上,所以自愿入宫。” “哪一天进的宫?” “三年前中秋。” “朕问的是你第一次见到朕。” “那是四年前除夕。” “三年前中秋是哪一年?” “是隆盛七年。” 不懂年号的陆烬轩顿了下,十分镇定地问:“今年是哪一年?” 何侍君已经快被这样琐碎且没有技术含量的问题问烦了,“是隆盛十年。” 现在是隆盛十年的春天,也是原本的皇帝登基改元的第十年。 “这么算你进宫还没满三年。”陆烬轩又转头去问,“记录清楚没?” “回皇上,臣逐字记着。”凌云再次回复。 陆烬轩忽然连名带姓问:“何寄文,四年前除夕是哪一年的十二月三十?” “是隆盛六年的。”何侍君下意识答。 凌云笔尖一顿,诧异地抬头望了眼何寄文,然后重新扯了张纸写下一句话交给旁边锦衣卫。那锦衣卫看了眼领命悄然离开现场。 “这样啊……”陆烬轩颔首,“你为什么进宫?” 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瞄皇帝了。 为什么皇上好像听不懂人话,一直反复询问几个同样的问题?仿佛有什么大病。 “因为臣倾慕皇上。”何侍君已经习惯了这样回答,都快养成自动回复了。 “朕问的是你首次见朕那回。” “那是因为大哥感染风寒,父亲才带我入宫参加除岁宴。” “以你父亲的官职,何家的家境,你本来另有一番前途,现在才不到三年你就沦落到这里,后悔吗?” “臣不明白。”终于不需要再回答车轱辘问题的何侍君松了口气,趁机说,“臣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命锦衣卫将我下了诏狱!” 他直直回视帝王,仿若在直视他的夫君,清傲又回到了他身上,他傲然又失落地凝望着丈夫。 他对面丈夫……陆烬轩面不改色。 陆烬轩又不是皇帝本人,何寄文说得再动情都与他无关。 “你为什么进宫?” 其他人:“……” 又来了,皇上他又开始问车轱辘话了! “臣倾慕皇上!我喜欢皇上,一片真心,皇上您一点都感觉不到吗?!”何侍君的情绪仿佛被点爆了,红着眼,攥着拳,清高贵公子动了情、受了屈原来也是有脾气的。“何家自诩清流,父亲本对我寄予厚望,我却为了全这份对皇上的情义主动要进宫,皇上对我却只有一时新鲜。如今将我下狱,还要反复问我为什么?” 何侍君站了起来,怒声道:“皇上厌恶我了不如直接将我打入冷宫,何必如此折辱我!!” “朕是问隆盛七年。”陆烬轩不为所动,反而再次问。 何寄文在这边又气又哭的,对面就淡淡,他脑子发热直接就答:“那次是大哥病了,父亲只能带我入宫!皇上这些问题我已回答过数遍,不论皇上还要问几遍,我不想再配合皇上,平白受这些折辱了。” 凌云:“……” 夏公公和众锦衣卫:“?” 看吧,何侍君终于被车轱辘话问烦了,这都昏了头啦。 “你记错了,隆盛七年是你进宫做侍君那年。”陆烬轩说。 何侍君激昂到极点的情绪突然僵住,脸色青白交加,强自镇定着辩解:“臣一时激动,未听清皇上的问话。” 陆烬轩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唇:“没关系。你的故事编得不错,时间、前因后果都有,而且简单容易记,没有过程细节。即使朕再打乱顺序反复问多少遍你也不会出错。” 何侍君愣了,听不太懂其用词。 锦衣卫众有丰富的审问经验,一下子就理解了陆烬轩的话。 这时之前离开的锦衣卫捧着一本隆盛六年的日历回来,凌云取过翻到最后一页,只一眼便变了脸。 “皇上!隆盛六年除夕是十二月二十九。何侍君一直在说谎!”凌云当场点破。 众人大惊。 第42章 原主的亲情 原白禾的一生连同留下过他字迹的书、纸、字画全部付之一炬。这把火彻底抹灭了那个被皇权逼死的拥有一身崚嶒骨的可怜人, 活下来的是另一个早已被皇权规训,向往、渴望掌握权力的白禾。 原白禾的父亲白煜有三个儿子,一个正室夫人一个妾室。原白禾的生母是妾室赵姨娘。 白禾在白家庭院里烧书, 烟尘升到空中, 吓得邻里左右差点以为白家失火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帮着白禾一起烧,白家人碍着侍卫拦不住白禾, 只能看着他烧, 大白天火光冲天, 烟尘乱飘。 白禾在外头烧书,白家全家人就聚在正院厅堂里说话。 白大少:“一回家就不安生, 他那些书都是花爹俸禄买的!他一气儿烧了不是败家吗!” 白大少是白煜嫡子, 一向将白家的一切视作他的东西,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 白家宅子并不大。白家上下十几口加上下人的生活花销全部仰赖白煜一人俸禄, 五十岁能挣下这分家业已是艰难。但从另一方面看, 这也足以表明白父并不是一个十分适应启国官场的官僚——贪腐搞钱的能力不高。 若无天降机遇, 其官运大约到头了。 而白禾就是他期盼的机遇。 “禾儿如今已是皇上侍君。”白煜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磕出声来,“这类大不敬的话不许再说。” 白煜的妻子孙夫人不服气:“他又不是贵人娘娘,说他几句怎就算大不敬了?” 赵姨娘狠狠掐了把手心, 按捺下对孙夫人母子的恨意、妒意。 她的儿子做不成进士,只能进宫给皇帝做男宠,还要给这对母子言语轻贱!凭什么?! “娘,三弟已是皇上的人,虽然不如娘娘体面那也不是一般人了。”白二少劝说了句。 白煜的父亲已经去世,他的母亲是在场辈分最高的。老夫人大半辈子在乡下,做了半生老百姓, 因此她辈分高是高,却是这个家里最不懂官场之事的。她拍着大腿不高兴道:“好好的孙儿咋就成了男宠!作孽哦!” “做皇上的人不说光宗耀祖,也是一件许多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娘不懂这些也就罢了,你们在胡闹什么!”白煜为人子不能骂自己老娘,便瞪眼妻儿拍桌斥责,“尚书大人近日给我安排了新差事,还漏了口风,禾儿一进宫就得了圣宠。你们不想想,那何家几年前送进宫的儿子几时出宫回过家?再看宫里的娘娘们,哪一个有这份乘御驾马车回家探亲的殊荣?” 白煜在官场汲汲营营,何不盼着这么一条直达天听的捷径?他自己奋斗只能混到六部主事,连朝会都上不了,为官几年仍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模样。他儿子却一朝爬上了天子龙床,能在皇帝耳旁吹枕头风。他原先正愁着该如何与在深宫中的儿子搭上线往来消息呢,白禾就突然出宫了。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想法,从今往后在这个家里都得把禾儿捧着,敬着!”白煜冠冕堂皇说。 这些话他不在白禾回家探亲的消息刚传来时说,偏要等白禾被白家人挤兑过了才说。可见他心中是真正没把白禾当回事,白禾只不过是他手里一个向上爬的工具。 白家众人对他此言不以为意,老夫人更是直接道:“那是我孙子,还要我敬他?之前在门口就要我这个祖母给他行礼,没天理了!” 孙夫人嗤道:“皇上的人嘛,咱们这些长辈哪压得住侍君啊。” “老爷,我想去跟禾儿说说话。”赵姨娘柔声细语说。 白煜颔首让她去。 赵姨娘来到庭中,远远便对白禾招手:“禾儿!来。” 白禾扫了眼剩下的书,“烦请几位代为烧完。” 众侍卫:“侍君客气。” 白禾将手里的纸扔进火堆里,然后走向赵姨娘。 “咱娘俩说说话。”赵姨娘露出笑容,显得十分开心,上前拉住白禾手往自己房里走。 赵姨娘的屋子布置得温馨淡雅,房中似是不久前薰过香,淡淡的香味弥久不散。 赵姨娘拉着白禾坐下,探手想去摸儿子的脸,被白禾轻轻挡开。赵姨娘微微一愣。 对着原白禾的母亲,白禾毫无扮演别人的想法。 他做了十四年傀儡受人摆布,难道还要在这里戴上面具做另一个人吗? 原白禾是可怜,可人不是他弄死的,他为什么要去扮演对方?原白禾的遭遇已经够可悲了,他在替代对方身份后难道还要偷走对方的亲人朋友以及他们之间的感情? “母亲有话直说。”白禾神情冷淡,对待赵姨娘如陌生人生疏。 “禾儿不可叫我母亲!”赵姨娘慌忙向外帐外,蹙起眉急切叮嘱,“只能唤姨娘,大夫人才是你母亲。” “您要说什么?” 赵姨娘立马眼眶发红,眼泪要掉不掉的:“看来禾儿是怨我了,怨我没阻止老爷送你进宫。可我一个妇道人家,我有什么办法!”她哭着捂住脸。 白禾睨视她:“为何要阻止?” 赵姨娘诧异放下手:“禾儿你……” “我入宫若得圣眷即可提携父兄,为白家带来荣华富贵。我在皇上那里得到的恩宠越多,您在大夫人面前便越抬得起头,直至整个白家全仰仗于我的权势,说不定您还能把大夫人挤下去自己上位。用我一人的前途换您自己、换整个白家的未来,如何不好?” 赵姨娘捂住胸口摇头哀声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即便整个白家……包括你父亲有拿你换富贵的想法,我是你亲娘啊,我怎么可能不顾你?!可是皇上相中了你,你父亲区区一个六品官如何能反抗?我虽是妇人也知道这叫抗旨不遵,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白禾却站起了身,掸袖离开。 “禾儿?”赵姨娘大为不解,急忙跟着跑出门。“你去哪?” 白禾停步回身:“儿子幸得皇上恩宠才得今朝回家探亲。一入宫门,死了也是宫里的人,一生能得几回出宫机会?如此宝贵的机会我不会浪费在听人说废话上。” 赵姨娘怔了怔。 什么叫“死了也是宫里的人”? 她家境平凡,在白父做京官前都不曾想过自己这辈子有机会来京城。她做了白父的妾室,一生就困在了后宅里。她哪里会懂皇宫是怎样一个表面精致内里腐烂的地方。她不知道断绝仕途被送上龙床是一件足以折断她亲儿子魂骨的事。 在白禾接收到的记忆中,原白禾入宫,白家上下无一人反对。他们连尝试都没有就自觉认同了圣意不可违,然后一边说堂堂男儿给男人睡很丢人,一边欢欢喜喜接了随圣旨一道送来的赏赐。 就如赵姨娘房里的熏香正是那时赏赐下来的东西之一。白煜大概是高兴她生了个颇有姿色的儿子能够卖儿求荣,于是分了一点给她。 白禾回到中庭喊了两位侍卫随他去正厅见白家人。 他不喜欢白家人,对白家大半的耐心都给了赵姨娘,但对方令他失望了。赵姨娘的眼泪是对付男人的武器,巧了不是?白禾也是用这套对陆烬轩的。 赵姨娘不问自己儿子在宫里过得好不好,皇帝待他好不好,开口就是甩锅。 什么妇道人家、圣旨不可违,皆是借口!是为她占据道德上风的说辞! 这类话白禾在宫中听了无数种,连他自己也会推说上辈子是太后一手遮天,又占母后身份,他无力对抗呢! 厅堂中白家人仍聚在这里,下人泡了热茶端上来,老夫人不太坐得住想走,其他人也觉得大好的日头他们却要因为白禾回家而必须待在家里接待很是烦闷。白禾忽然进来,众人觉得奇怪。伸长脖子往后一看,赵姨娘红着眼跟在后面。 白煜起身微礼:“见过侍君。” 其余人有白父示范才想起起来行礼,心里则更烦了:一个男人,难道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白禾微抬手:“免礼。” 白家其他人包括老夫人立马就坐下了,赵姨娘也在厅堂中有一个座位,就在正室夫人孙夫人对面。白家人都自顾自坐了,这下子座位就出了问题。 “没规矩!”白煜皱眉环视家人,再一回头看见自己母亲稳如泰山坐在高位,只得自己上前对白禾说,“侍君请坐。” “不了。我只是来与父亲说一声,皇上说我入宫后首次回家,应当带礼物回门。皇上提前备了礼,就搁在马车上,您赶紧派人去取吧,我要回宫了。”白禾说完就转身,一点面子不给白家,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 礼物是真的有,是临出宫前陆烬轩告诉他的。他并不想给白家人带什么礼物,更何况是正常婚嫁才谈得上的“回门礼”。可陆烬轩不懂内情,给他家人准备礼物本是一片心意,他不愿拂陆烬轩面子。 白家人一听皇上亲自备了礼物送给他们无不喜出望外,不等白煜吩咐下人他们就自己跑了出去,高高兴兴去搬礼物。 白禾就在庭院中盯着最后一本书、一张纸烧成灰,冷眼旁观白家人兴高采烈地捧着一只只包装精美的盒子从大门外进来。 侍卫灭了火,白家下人自觉上来处理灰烬,白禾带着侍卫头也不回地离开白家。临出门前,他听见赵姨娘用哀切的哭腔遥遥唤了一声:“禾儿!” 回到马车上,驾车的小太监问:“侍君是直接回宫还是……?” 白禾从这样的带有选择的句式里听出端倪,试着道:“我想去寻皇上。” 小太监果真知道陆烬轩出宫的目的地:“是。” 御驾马车向大名鼎鼎的诏狱驶去—— 作者有话说:【注】:1.启国官场可以用“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北平无战事》)概括。白父搞钱能力就很烂,但确实贪了。 2.理论上启国官员不能经商,其实没人管,可以以家人的名义做嘛。一般里讲的开铺子在启国搞不到太多钱,开铺子应该叫传统模式——土地兼并,垄断上游市场,再进一步扩张占据中、下游。 3.启国以银本位,银子、铜钱为流通货币,但启国是贫银国,需求外部白银流入才能“经济”上行(钱变多)。启国缺钱,是受限于银产量,而不是商业不发达。这得搞外贸,用土特产换歪果人手里的银子。传统模式割国内韭菜,老百姓手里哪有钱呀,大官僚早就盯住对外贸易啦——土地兼并→垄断生产→卖给歪果人=白银。 + 感谢在2024-05-08 23:54:30~2024-05-10 05: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22瓶;叶良辰的妹妹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思想鸿沟 “皇上, 白侍君在诏狱外求见。” 诏狱非一般人可入,锦衣卫只能先将他拦在大门外,再向皇帝禀报。 陆烬轩一听立刻亲自到诏狱外面接人。白禾一身锦衣华服站在阴气森森的诏狱外头特别显眼, 陆烬轩带着笑容过来牵住他, 目光习惯性在他身上扫过,忽然指着他腰带下方问:“你这里挂的东西呢?” 白禾低头在腰间摸了摸, 讶然说:“玉佩不见了!” 陆烬轩:哦, 原来那东西叫玉佩。 白禾低着头在地上寻找, 可目之所及哪有玉佩的影子?他不由露出焦急之色:“皇上,玉佩不知落在哪了。” 陆烬轩看他心急于是问侍卫:“你们看见了吗?” 一名侍卫抱拳行礼道:“回禀皇上, 侍君将玉佩落在白府了。” 白禾攥了攥袖子, 接着就听侍卫补充说:“是侍君自己扔的。” 陆烬轩倏然看向白禾。白禾垂着头, 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陆烬轩叹气, 牵住白禾上了马车, 并对众人说:“你们退远点, 不要窥听。” 这就有点为难人了, 不说太监和锦衣卫,侍卫们是必须守卫皇帝安全,离远了怎么护驾?不过陆烬轩不管这些,他只是走个流程而已, 说完就放下车帘,然后建立起精神力屏障隔绝旁人窥探。 “你知道侍卫会向我汇报,知道他们的任务是保护和监视你。故意扔玉佩……”陆烬轩直接点破,“你想引我去你家 ?” 白禾咬唇,并不意外陆烬轩看穿了自己。意外的是对方竟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直说出来。 陆烬轩:“放心,我们小声点别人听不见。” 皇家马车车厢宽敞,有多个座位, 白禾坐在最里头,双手绞着袖口:“我要报复他们。” 陆烬轩惊诧:“谁们?你家人?” “是!”白禾仰起脸,双目含泪欲落不落,“白家人卖子求荣,用我一生换取他们的荣华富贵,我为何不报复?凭什么不能报复!” 说到最后一句,白禾眼里含着的泪终于落下,如断线珍珠。 陆烬轩在他的眼泪中沉默。 白禾将上一世的全部不甘化作怨,全情投入到接下来的控诉里:“堂堂男儿不在朝出力,只能在榻上承欢,若非遇见皇上,我早已吊死在寻芳殿的横梁上!” 陆烬轩在身上掏啊掏,掏出一块手帕凑近白禾给他擦眼泪。手帕是出宫前小宫女给他装,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小白,宽容点吧。”陆烬轩放缓语气,带着叹息意味地说,“阶级存在的社会,上层的人只想把下面人爬上来的路封死,下面的人只想拼命往上爬。而中间的人会一边向上爬,一边堵下面的路。很多人连向上的路在哪里都找不到,不拼尽资源很难爬上去。” 陆烬轩将沾湿了的手帕塞进白禾手里:“对父母而言,孩子也是一种资源。” 白禾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富人靠财富,穷人靠变异。”陆元帅开了个星际人玩笑。他的家世背景并不足以支持他年纪轻轻做到帝国元帅,但他拥有极其优秀的S级精神力与体质,这是他“变异”出的优质资本,是他能进入军方高层的入场券。 白禾听不懂什么“阶级”“变异”,在封建王朝的“富人”也并不是人上人,在这里的上等人是封建大地主。白禾曾经是这一阶级的代言人,可惜他不过是一傀儡,对这种权力游戏只见其形。 白禾不敢置信的是陆烬轩能无动于衷并劝他宽容。 “宽容?如何宽容?”白禾绞紧了手帕,“就因我为人子,便该为他们断送前程,献祭我的一生?” 他明明从赵姨娘那儿学到了新的表现方法,含着泪梨花带雨,哭起来眼泪从眼睛中部流下,眼泪一颗一颗和小珍珠似的,来诏狱的路上他在马车里练了好多次呢!为什么陆烬轩一点都不动容? 初见时陆烬轩分明因他的柔弱可怜心软过,为他选择留下,现在为什么不动容了! 说到底,白禾从不关心原白禾与白家如何,他只是在使用原白禾的身份和经历制造一个柔弱可怜的形象。他对白家的怨愤是自身对上辈子的失败人生的移情、迁怒。 陆烬轩退后靠在厢壁上:“我在表达我的观点,不是反对你报复。你可以报复你的家人,可以利用我顶替‘皇帝’这个身份赋予你的权利对付他们。” “按世宗遗训,我不过区区一侍君,父亲再不济也是六品京官,我报复不了他们。我知道是我痴心妄想。”白禾不知该如何收场,只能凭借直觉说下去。然而他与陆烬轩可谓鸡同鸭讲。“我不该妄想借用皇上的手……” 陆烬轩半侧着身注视他,手指蜷动,忽生抽烟的冲动。 他们之间有如天堑般的思想鸿沟。 “小白,在我玩过的政治游戏里,大家经常说‘没有永恒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他们建制派则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以我的立场虽然我不能接受建制派,但我不能否认‘政治是将敌人变少,把朋友变多’。” “皇上!”白禾越听越心惊,终于忍不住打断,凑向陆烬轩,一手撑在他肩上一手去掀车厢帘布偷看外头侍卫、锦衣卫等人的站位。 陆烬轩按住他肩膀把人摁坐回去,“他们听不见。相信我。” 白禾将信将疑坐好,眉心始终蹙着。 “以我来说,最简单的报仇方法就是杀人,杀死他们。狠毒一点就让他们生不如死。”陆烬轩说,“但我不会单纯出于仇恨就决定报复。因为我首要考虑的是立场和利益。” “我们立场不同;观念不同。我不能理解你的恨。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家人出卖你的前途换向上的机会,和你利用‘我’的权势有什么区别?”陆烬轩尖锐问道。 白禾揉乱了手里的手帕,心底涌起一股真实的委屈,他不由得拿陆烬轩自己的话怼道:“可我与皇上不是合作么?” 陆烬轩:“……” 陆烬轩摁了下眉心:“算了,不说这个,你想做就做,也不用费什么心,回去你自己到司礼监写圣旨,随便找借口免掉你父亲职务。或者更干脆点,买凶杀人。总之你自己处理,我不想参与。” 陆元帅不想掺和白禾的私事,不愿参与打击报复白家这件事。他们是合作者,可他终归是外人。白家目前也不是陆烬轩的政敌,他当然不想干涉这种无关的事。 白家人作为白禾至亲,在陆烬轩看来这本该是白禾的政治资本之一,天然的政治盟友、利益共同体。遗憾的是陆烬轩光顾着摆明帝国政治经验,忘了用甜言蜜语哄劝。 白禾误会了陆烬轩的无奈,听见那句“算了”“不想参与”瞬间便慌了,猛地抓住陆烬轩袖子软声说:“皇上、皇上!我不报了。” 白家是什么?原白禾是谁?他们不过是白禾用来装点自己“可怜”的装饰,是用来骗取陆烬轩怜惜的由头,如何能比陆烬轩本身!报什么仇……白禾根本不在乎! 陆烬轩一愣,下意识握住白禾的手。掌中的手细嫩柔软,是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 白禾不是帝国人,不是星际人,他年轻、单纯——有心机,但在陆烬轩这样的人眼里稚嫩到显得单纯。 陆烬轩撤掉精神力屏障,牵着白禾下车:“先办正事。” 他将白禾带进诏狱,担心白禾害怕还特地将人揽在怀里走。回到提审人的刑堂,陆烬轩提出提审公冶启。 锦衣卫立刻去带人,在人到之前陆烬轩问:“慧妃的人审问了没?” 小夏公公回道:“回皇上,慧妃娘娘宫中的人皆已用过刑,基本都招了,几个嘴硬的晚些再接着审,必定审得清清楚楚。” 因为皇帝造访诏狱,原定的刑讯中途停了,只能推迟到皇帝离开之后再继续。 陆烬轩眼神微变:“桃儿呢?” 夏仟说:“桃儿在侍卫司被用了刑。侍卫司不擅刑罚,抽了些鞭子,伤得颇重,已关到狱里。” 陆烬轩不悦地皱着眉:“好好给她治伤,不要再用刑讯。” “是。”夏公公愕然,然后殷勤地给皇帝和侍君倒茶上茶。 白禾以侍君之身份在帝王身侧得到一席座位,正在茫然中见了茶就去端,陆烬轩眼疾手快按住他,并偷偷捏了捏他的手。 “皇上,公冶启带到!”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押着到来,原侍卫统领手脚均戴镣铐,衣、发凌乱,胡子邋遢,全无往日的威风。 白禾余光扫视众人,发现锦衣卫中官服最精致的一人主动坐到一张桌案后面,展开纸提笔蘸墨。其他锦衣卫安静杵在旁边。侍卫们则只有一部分跟了进来,正守卫在他们身后。 “皇上!”公冶启啪地直接往陆烬轩跟前一跪,大声喊冤,“臣冤枉!” “让他坐着。”陆烬轩对锦衣卫说。 公冶启身后的锦衣卫不由分说上前,拖起公冶启按在凳子上,并在镣铐上增加一条锁链铐旁边墙壁上。 公冶启不死心仍旧大喊:“皇上明鉴!臣绝无貳心!” 在诏狱中冷静了几天,公冶启仍没弄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被撤职下狱。他雄心壮志刚下场迈出搞事的第一步,结果皇帝直接釜底抽薪掀翻了他的棋盘。 他不懂,他究竟是如何输的。因为锦衣卫吗?是被锦衣卫查到了什么? 陆烬轩没有废话,直接开启问讯:“搜宫那天,侍卫司在德妃宫里搜到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注】:1.“所谓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2.“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着阶级性的人性,而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至于所谓“人类之爱”……它在阶级社会里是不可能实行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3.启国封建官僚:政敌就是要搞死的,斩草除根! 4.只能说陆哥是好人(不违反帝国法律),但帝、启两国是比烂的。位置决定立场,当陆哥代表他的政治-利益团体时,他不比封建官僚主义或官僚资本主义高贵。他在帝国军中领导鹰派,所以说不能接受建制派。看文站陆哥,可千万别认同他三观。他是一个整体向右的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极右终极形态可不是好东西。 + 感谢在2024-05-10 05:58:45~2024-05-14 23:5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14瓶;一只小可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审讯公冶启 公冶启眼珠快速向左下方转动:“是补药, 臣记得是德妃娘家送的补药。” 锦衣卫统领凌云在旁边刷刷记录。 白禾看了看公冶启,悄悄拽陆烬轩袖子。 陆烬轩:“嗯?” 白禾挨近他小声问:“我可以插嘴么?” 陆烬轩纵容道:“可以。” 于是白禾转头对公冶启说:“你不能自称‘臣’。皇上已将你革职,你可以自称革员。若是有罪, 可自称罪臣。” 白禾用最无辜的脸、认真的语气纠正, 却如同正面甩了对方一巴掌。 凌云:这段应该不用记……吧? 陆烬轩:“侍君说得对。” 所有人:“……” 公冶启感受到羞辱坐不住了,手脚上的铁索碰撞作响。锦衣卫立马按住他。 无论哪处的监牢里, 给犯人的吃食都是极次的, 甚至掺和砂石。诏狱里吃的只会更差, 可不会管人定罪没定罪。公冶启进诏狱里饿了几顿,这会儿挣扎都没劲。 “补药具体是什么药?药物名称、主要功效?”陆烬轩问。 先前审问何侍君也就逗着人玩。 公冶启说:“是人参!人参补气养血, 所以德妃娘家特意送进宫给她补身体。” “有点耳熟。”陆烬轩笑不达眼底, “最初内廷给的不就是这个说法?你向朕请命调查, 结果维持原样?” 公冶启十分稳得住, 当时内廷敢在回禀皇帝中给出这种说法自然是有底气的——内廷能够将此说法钉为事实。 不用公冶启做多余的事, 内廷和德妃的人为自保自会将之坐实, 大到伪造德妃娘家人入宫记录;小到调换证物, 侍卫司只需睁只眼闭只眼。因此直到此时公冶仍是有恃无恐的。 陆烬轩:“药是什么状?粉末?块状?” 公冶启皱眉:“人参当然是整支!” 陆烬轩不认识启国人说的人参,抓住白禾的手捏捏。 白禾:“?” 陆烬轩明示:“小白觉得他有没有说谎?” 跟不上陆烬轩审问节奏的白禾只得谨慎道:“任何人出入皇宫在宫门处有侍卫司查问记档,物件出入宫在内廷亦有记档。臣以为可做核查印证。” 白禾压根没有意识到这场审问意味着什么,他以为日前将公冶启革职便是“斗赢了”。 扳倒侍卫首领, 换上自己人,这不是夺权的第一步么? 谁想得到难得出宫,陆烬轩竟直奔诏狱提审公冶启,他想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 “证物保存没?”陆烬轩问。他对公冶启的查案能力十分不信任。 “自然。”公冶启脱口说完又反应过来提问的人是皇帝,他不能用这般不敬的语气说话,可他梗着不愿低头,他是真心认为自己冤枉, 实在不肯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太卑贱。 如果是正经查案,此时应该派人去内廷查档,去侍卫司查验证物,但陆元帅不是警察,他们军方情报系统做调查可不会走正常程序。 陆烬轩稍稍沉默,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挑眉问道:“证物应该保存得很好吧?” “是。”公冶启不明所以回答。 “原样保存?” 公冶启大感困惑,故意用固有回禀格式拖延思考时间:“回皇上,是原样。不过这桩案子有锦衣卫协办,臣、革员如今这般,侍卫司约莫是没法再查,东西大约已到了锦衣卫手里。皇上问革员不如问锦衣卫诸位。”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锦衣卫,颇具挑衅意味。实则是掩盖他的心虚,最好将此案完全推到锦衣卫头上,那么以后不论查出什么都与他无关。 “该查什么、怎样查……就不用你操心了。”陆烬轩表现出不屑进行心理打击。“论查案,锦衣卫肯定比侍卫司专业,毕竟你们自称调查结束,结果连卷宗、供状都拿不出来。” 公冶启沉下脸来,继白禾之后又被皇帝本人亲自打了一巴掌。 锦衣卫众悄摸低头,突然得到皇帝的踩一捧一,而他们是被捧的那个——有亿点点暗爽。 “朕记得你当时说从德妃宫里搜到的是一个黄纸包。” “是。”公冶启几乎不假思索,“是用黄纸包着。” 白禾瞄了瞄公冶启,再次拽陆烬轩袖子。 陆烬轩这回挺默契,笑着说:“小白有任何想法都可以说。” 白禾得到容许,于是直言:“人参,尤其用作敬献的珍品单以纸包裹,连只锦盒都无,是否太失礼了?臣不通药理,不如去太医署问问御医,人参应如何保存才不致药性流失。” 公冶启当即辩解:“这应当去问德妃和德妃娘家人,他们做事为何如此粗糙。” 凌云忍不住抬眼去瞟他,心说堂堂侍卫司都指挥使心智也不过如此,审问刚开个头竟就被一个外行人揪住破绽。其后的应对也很糟糕,这本该是由侍卫司、公冶启本人去调查的部分,他现在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推给德妃及其娘家。 但凡有些查案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种话一出口,基本表明了受审者的心虚,掩盖在这种话术下的是受审者的谎言。 公冶启在说谎,这一点已毋庸置疑。 官居锦衣卫指挥使的凌云忽然开始好奇。 从审何侍君到公冶统领,两个人的破绽都是由第三人发现、提出,作为主审的皇上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如果没有皇上提出这些问题,他们是否也会露出破绽? 应该会。凌云自信地想,没人能抗住诏狱里的大刑。 陆烬轩对于白禾抓住的破绽不予置评,甚至置若罔闻,他接着问:“从富贵身上搜出的药也是用黄纸包装?” 白禾心里一跳。聪敏的他立刻将两个“黄纸包”联系到一起,恍然大悟陆烬轩今日出宫来,所要查的不是单一桩案子。 搜宫案与富贵偷盗案表面是两件事,其背后却站着同一个人。 或者说同一个势力。 白禾按照陆烬轩之前教他的方法思考,似乎悟出了些什么。 再结合陆烬轩此前问话着重于盘问证物,那么答案很明显了:陆烬轩怀疑两个黄纸包里包的是同一样物品。 公冶启将从德妃宫里搜出的东西偷梁换柱栽赃给慧妃,且那物正是雪花散。 与顿悟的白禾不同,公冶启当然也听出了一点端倪,并且肉眼可见地慌了:“是。” “两个纸包的大小、形状相似吗?包装纸是同一种纸吗?包裹方法是不是相同?”陆烬轩三连发问。 “不一样!”公冶启自作聪明回答,“一个人参,一个是雪花散,自不可能相似。” “这样啊?”陆烬轩笑了,“可是搜宫当天见过那只纸包,又见过富贵身上搜出来的雪花散的侍卫说——两个纸包长得一模一样。” 公冶启面色煞白! “不可能!”公冶启激动得想要站起来,被锦衣卫死死按住。“皇上莫要听人胡说,您说的侍卫是谁?他定是与我有仇,抑或是见不得我好而落井下石,构陷于我!” “侍卫司与内廷搜宫从德妃宫里找到雪花散。当时是内廷查验的,你以为内廷会掩盖下来。”陆烬轩毫不客气地使用推定语气,“所以你主动提出由侍卫司主导调查。你放心大胆的把从德妃案里取得的证物换到另一件案子里,用来栽赃慧妃。只要内廷把前一桩案件掩盖得牢,雪花散就只可能来自慧妃。私藏违禁药,一旦定罪,慧妃派系必受打击。” 公冶启再次大声喊冤:“没有!臣绝没有做过这种事!” 而陆烬轩压根不听,继续说:“你把慧妃的心腹带走刑讯拷打,你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由你事先编造好的故事。你在第二天来向朕汇报时已经露出破绽。” 公冶启回忆起了被革职时的震怒,望着陆烬轩的眼神里已不可抑制带上恨意。 “没有卷宗和供状就是你最大的破绽。” 公冶启想不通。 为什么这是破绽?明明皇帝自己也说侍卫司过去没有查案经验,第一次揽活办事没遵循规矩完全能用来解释这点失误。 皇帝凭什么对他充满质疑?! 白禾也想不通,为什么陆烬轩能如此笃定的怀疑对方。 “慧妃自己犯错,抛弃心腹为一件她没做过的事,为一件冤案背黑锅,你以为慧妃为了自保一定会让她的弃子认罪,任由你编造虚假案情?”陆烬轩发出嘲笑,“慧妃逼她去死,她可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接受慧妃要求,但她受到胁迫、成为弃子的愤怒不会消失。朕不信在慧妃与朕之间,她宁可相信一个抛弃了她的皇妃。” “我猜你最开始要求介入调查盯上的不是慧妃。一个计谋越复杂、涉及到的环节越多,破绽就越多,越容易失败。你一开始应该是想揭破内廷包庇的内幕。后来你知道那包东西是雪花散,就开始觉得只揭破一个内廷太浪费机会了。”陆烬轩说,“而且这件事不一定能牵扯到德妃,她只需要和慧妃一样抛出一个弃子。” “皇上……”公冶启想要辩解。 陆烬轩扬声打断,不许对方插嘴:“选择陷害慧妃的理由你已经告诉朕了。你说慧妃想为大皇子指定沈少傅做师傅。于是慧妃要用雪花散向朕邀宠。” 公冶启破坏慧妃打压白禾的局,在第二天回禀皇帝的话中说明了其私藏雪花散的前因后果,却因为查案经验不足而留下疏漏——既然雪花散是慧妃用来讨好皇帝的东西,那为什么东西会从富贵身上搜出来? 是富贵偷的? 那便要坐实富贵偷盗罪名。 可富贵挨打的原因正是被慧妃宫中掌事宫女抓到其偷盗,既是以偷盗之名接受的刑罚,那为什么雪花散仍在他身上?慧妃宫里的人抓完小偷不会搜身找赃物吗?连赃物都没有就搁那打人? 况且这一局中局还有一个从慧妃设局的粗糙中带来的漏洞。 那就是据说抓住富贵偷盗的那位掌事宫女林姑姑在前一日因在御前喧哗被内廷抓了,直至富贵受罚时人还没放回来。 至于为什么慧妃设局中存在如此大漏洞她却不做处理?大概是因为按照宫规,除了慧妃本人,她宫中只有掌事宫女有权责罚别的妃嫔身边的太监。她不想在明面上自己搅和进去,连白禾去捞人她也要在房里待半天才出场。营造自己端淑贤惠的模样。 慧妃以为自己身为四妃之一,膝下育有大皇子,拿捏一个永远生不出孩子的男宠还不是轻轻松松?谁知白禾本就是块难啃的骨头,还有黄雀在后,祸从天降。 陆烬轩:“朕唯一还没有查到的就是你的动机。” 公冶启终于得到辩解的机会,忙不迭说:“臣冤枉!” 他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开始辩解起,张口便喊冤。只要他是冤枉的,便也不用再逐条辩解了。 如果他真的仔细辩解,白禾还会高看他一眼。可这样一开口白禾就知道公冶启已输无可输。 面对皇权,对于一位帝王来说,真相不重要。 就像白禾是皇帝,御极十四年却一本奏章都没批过一样。 白禾想得到陆烬轩压根不会在乎证据与真相,直到此刻他依然以为陆烬轩是在“斗”。搬到原侍卫统领,清洗侍卫司这等护卫自身安全的要部,同时顺手拔掉后宫几个钉子。 “朕来猜猜你的最终目的……”陆烬轩以一副玩笑的轻松口吻说,“截断慧妃和大皇子的前途,得利最多的应该是她们母子的竞争者。所以是其他皇妃,而且是生育了继承人的。” 听陆烬轩不断提起后宫其他妃嫔,白禾心里颇为不舒服。“皇后去后四妃共同协理后宫,慧妃膝下大皇子下月便十岁了,除掉慧妃确实如搬走一块拦路石。” 这种话从一名侍君口中而出,说不出来的阴阳怪气。 众人不自觉撇开视线,有种为别人尴尬的感受。 但显然陆烬轩比白禾以为得更加了解皇帝后宫。 陆烬轩说:“容妃德妃都有孩子,兰妃刚怀孕不久。是兰妃?” 公冶启神色大变! 还没来得及说只言片语就听陆烬轩笑意轻闲肯定道:“是兰妃。” 所有人:“!” 在众人震惊的反应中,白禾悄悄捏住了陆烬轩袖子。 后妃与侍卫勾结,除掉对手之后就该谋害皇帝了。做了十四年皇帝的白禾难免紧张。 公冶启大喊:“不是!” 陆烬轩悠然道:“哦。所以你承认雪花散是你栽赃给慧妃的?” 公冶启一时哑口,“没有,臣绝对没有做过此事,更无此心!” “没有做过什么?” “没有调换雪花散,没有诬陷慧妃,更与兰妃无关!”公冶启似有条理地反驳,申诉。 陆烬轩却仿佛轻轻揭过,对锦衣卫说:“朕问完了,让人签字吧。” 凌云将供纸拿到公冶启面前,并没有给他阅览的时间,指着末尾催促人立即签字画押。 公冶启不死心道:“臣清清白白从未做过,既是无罪怎能录供状?这字臣不能签!” 白禾意外,敢情他懂得供状是什么呀。那为什么先前陷害慧妃不知道准备供状? 凌云有意在御前表现,回身抱拳:“皇上,这供状臣有办法让公冶大人签,只是这法子……不好污了圣目,现在不能办。但请皇上放心,臣之后定会办妥。” 陆烬轩:“……” 他其实没听懂。 不过不重要,他说:“不签就不签。收监!” 陆烬轩摆手,锦衣卫立马把人拖走。走时公冶启还在喊冤。一声声冤枉回荡在诏狱中,激不起一点涟漪。 在这座诏狱里,有多少人不是冤枉的呢? 第45章 三句话赚三百万 公冶启刚被带下去, 陆烬轩就请锦衣卫指挥使坐下。 乍闻之下凌云懵了,心头快速闪过许多念头,险些自我怀疑他是否犯过什么事, 牵涉进了什么案子里。 特别是这桩涉及前朝侍卫、后宫妃嫔与皇子的案件。 “皇上, 不知是……”凌云小心翼翼坐在公冶启刚刚坐过的凳子上。 “朕要你们查的结果呢?”陆烬轩露出了不同于之前的表情,他剑眉紧拧, 将不满表现到了脸上。 凌云一听就坐不住了, 猛然半跪在地, 低头回话:“回皇上,查出了一些眉目, 但实无证据, 臣以为不好拿尚未确定的东西向皇上回禀。” 陆烬轩没有如平常一样马上叫人起来, 也没有立刻回应, 而是沉默地俯视对方。 除了白禾, 所有人都在这种沉默中隐约感觉到窒息。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陆烬轩自己, 他对凌云说:“把你今天做的口供拿给侍君看。” 凌云诧异抬头, 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余光瞥见侍君泰然的模样才道:“是。” 他将何侍君与公冶启两人的两份口供稍作整理,然后呈交给白禾。 白禾接过来放在膝上:“皇上,我是现在看么?” “嗯。顺便陪朕等一个人。”跟着陆烬轩又对凌云说, “不用搞严刑逼供那套,把人弄死弄残没有意义。朕要的是真相和有效情报。一定要用刑讯的话……”陆烬轩撩了下眼,展露出帝国元帅的冷漠无情,“让人轮流盯着公冶启,不许他睡觉。一旦他闭眼就弄醒了。” 所有人悚然一惊。 而陆烬轩还没说完:“或是弄一间封闭的牢房,没有声音,没有光亮, 普通人这样关几天就要疯了。” 熟练掌握几十种酷刑的锦衣卫们将信将疑,凌云道:“真、如此当真有用?” “你可以先在自己身上试试。”陆烬轩漠然瞥对方一眼,“朕不反对刑讯,但不喜欢一味使用身体酷刑。刑讯的目的是得到有效情报,不是满足一些人扭曲的爱好。别用你们以前那套糊弄朕。” 锦衣卫连同提督太监夏仟齐刷刷跪下,简直复刻了先前侍卫跪地的场面。 白禾:“……” 众侍卫:他们跪得好快啊,不过不如我们跪得响。 “查查兰妃和公冶启的关系。”陆烬轩慢条斯理整理袖口,“以及兰妃的孩子是谁的。” 白禾:“!” 其他人:“!!” “皇上您是说……”白禾震惊瞠目,“兰妃怎有如此胆子!这也、她何须如此?” 既然其余妃嫔皆有所出,证明并非皇帝身体有问题。在原白禾记忆中,狗皇帝是个贪色的人,白禾在太后的宴上见过兰妃,其姿色姝丽,原皇帝应该会喜欢。别的妃子能生,兰妃只要身体没问题早晚也会有孩子。 她何必冒着灭九族的大罪与人私通,甚至怀上孩子混淆皇家血脉? 她疯了! 更疯狂的是她居然联合奸、夫构陷其他妃嫔,以除掉其他皇子,为她还没出世的孩子扫清障碍。 兰妃就没想过万一自己生的是个女孩儿呢? 白禾难以置信,后宫中怎会有这么大胆有愚蠢的人。 最难以置信的是陆烬轩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猜。 陆烬轩:“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孩子,你认为公冶启一个外人凭什么冒风险来对付朕的……皇妃?” 白禾蹙眉。他不喜欢从陆烬轩口中听到“朕的皇妃”这种说法。“自古从龙之功对人诱惑之大,甚至可教人数典忘祖,违逆纲常。皇上觉得他没必要,也许他偏就图这从龙之功呢?” 陆烬轩:“……” 从龙之功是什么啊? 悄悄握住小白的手捏捏。 白禾:“……” 哪里不懂?不是,这段话里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不懂的? 两人对脸茫然。 “是不是查过就知道了。”陆烬轩率先挪开视线,“都起来。” * 白府。 两名侍卫御马而来,叩开了白家的大门。 下人早上才见过侍君回家的阵仗,这会儿一眼认出门外的是御前侍卫,赶忙要将人迎进门并向自家老爷通报。 白禾的父亲白煜听闻侍卫去而复返,暗中推测是不是皇帝派人来的,于是亲自前往迎接。白家其他人就没兴趣了,各人该干嘛继续干嘛。 白煜:“不知两位是……” 侍卫抱拳一礼:“奉皇上之命,前来寻找白侍君掉落的玉佩。” “玉佩?”白煜讶然,“是侍君的玉佩落在家里了?” “是。”侍卫仗着有皇命连客套话都懒得说,手按在刀鞘上便做出要向府里走的阵势。 “既是上谕,二位请便。”白煜不得已说。 “多谢。”两名侍卫二话不说在白家宅子里搜索起来,首先是他们所目睹的白禾扔玉佩的地方。 白禾入宫时孑然一身,这块丢失的玉佩是内廷配给给后妃侍君的,按照规格,初入皇宫的侍君可佩白玉雕琢玉佩。料子不是顶好,雕工却是官造的平均水平,远远比民间工艺精美。这东西落在白家,怎么可能还在原地? 侍卫们自然没能在原地找到玉佩,两人对视一眼,理所当然展开了搜查。 侍卫搜宫连妃嫔寝宫都敢进,何况区区六品官的家宅?要不是看在白禾的面子上他们连向白家主人打招呼的客气都没有。 “哎?你们是谁?怎地在我家里胡闯乱翻!”白煜的妻子在侍卫冲进门时尖叫。 “两位!两位大人不可!”白煜在后头徒劳阻拦。 “我等奉皇上口谕,如何不可?”侍卫回身漠然直视白煜。 白煜登时哑口无言。 侍卫不给面子直闯,白家人不肯配合嘴里骂骂咧咧,即使白煜在场都压不住家里人的抱怨。然皇命终归是皇命,圣意不可违,哪怕只有两名侍卫依然将白府上下给搜了一遍。可结果令人意外,他们并没有找到玉佩。 其中一名侍卫视线掠过白家众人,毫不客气道:“白大人,恕我直言,白侍君如今正得宠,他的东西不见了,皇上十分关切。我们兄弟二个这一趟没找着,怕是下回再来就是镇抚司的人了。” 白煜大惊失色:“许是东西并没有落在白家呢?” 白煜妻子孙夫人挤兑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丢了玉佩啊。有的没的就找到家里来,怕不是故意找茬。” 赵姨娘忙说:“不会的!禾儿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更不会欺骗皇上就为了给家里找不痛快。” 侍卫听得直皱眉,白煜却听得差点给两人跪下了。 “闭嘴!”白煜又气又慌,“无知妇人!上差面前哪有你们说话的份!都给我回屋去!” 侍卫抬手拦道:“慢着。宅子查过了,人还没查。我们要搜身。白大人和您家的男丁由我们来,您家女眷就先由您家丫鬟搜吧。” 白煜冷汗涔涔,“这不、不妥吧……” 遗憾的是对方并不是商量。 眼看侍卫们要上手搜身了,赵姨娘迟疑说:“奇怪,怎么没看见大少爷?禾儿回来时他分明也在的。” 白煜和孙夫人脸色骤青。 “大少爷?”侍卫挑眉,“白大人,这人是您白家自己去找……还是等咱们侍卫出人去逮?” 白煜恶狠狠瞪眼孙夫人,咬牙切齿说:“不敢劳烦侍卫司诸位,我家逆子我自去逮回来!” * 诏狱内。 何侍君的父亲,吏部侍郎何大人心惊胆战走进诏狱大门,在锦衣卫带路下来到皇帝面前。 “微臣……请皇上圣安。”何大人恭谨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心里七上八下的。 官居六部侍郎,何大人见过不知多少次皇帝面,但以往不是在朝会就是在御书房。这一次的见面地点在诏狱,他不得不多想。 “坐。”陆烬轩非常大方,给每个来这里见他的人安排座位。 “多谢皇上。”何大人依言入座。 “何侍君犯了错被抓进这里了。”陆烬轩开门见山,一张口就把何大人吓得从凳子上掉下来。 “皇上明鉴!”何大人问都不问,开口就说,“何寄文悖逆父母,早就被微臣逐出家门了!” 陆烬轩:“?” 连白禾也被何大人的表现惊住了。不由道:“大人不问何侍君做了何事,便不分青红皂白与他撇清关系,岂非过分薄幸?” 跪在地上的何大人不认识白禾,犹疑说:“您是……” 白禾看眼陆烬轩,见其不言,一副由着自己的模样,于是说:“我是刚入宫的侍君,姓白。” 何大人心中惊异,目光隐晦地在皇帝与白禾之间来回移动,心中掀起的何止惊涛骇浪。 区区一个刚入宫的侍君,竟在皇上微服出宫时伴驾在侧,更离奇的是两人共同出现在诏狱里召见他这个吏部侍郎。 对一介侍君而言,这是何等恩宠殊荣? 他儿子何寄文入宫三年,何曾有过此等荣宠?他儿子连宫门都没出过! 不,也不对。被关进诏狱也算出宫了…… “何侍君在皇宫出手大方,贿赂朕寝宫值守公公一出手就是一百两。想必何大人家境优渥。”陆烬轩露出真心的笑容,“朕也不废话,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给朕三百万,何大人现在就能带你儿子回家。” 所有人:“?” 白禾:“……”—— 作者有话说:陆哥:三百万,人带走。 小百合:仿佛山大王。 第46章 击溃何侍郎 何侍郎汗如雨下, 嗓子仿佛被人掐住一样,十分艰难地稳住表情说:“皇上,恕微臣愚钝……” 情急之下他做出了相当有失水准的回应, 对着白禾道:“寄文……何侍君确实三年前已与微臣断绝父子关系, 这事京中人人皆知。他虽入宫做了皇上的侍君,可与微臣关系是家事, 白侍君不好过问吧。” 对方的巴掌快伸到脸上来了, 白禾自然不可能在陆烬轩面前做忍气吞声的事。 何大人的话是对他说的, 实则指桑骂槐。 白禾道:“如此说来何家与何侍君三年来从无往来?”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何大人找回了脑子和镇定, 谨慎说:“倒不能说全无往来。微臣当年是将侍君逐出家门, 这孩子却不是全然不念他娘亲, 每到年节他还是会从宫中递些问候给他娘。” 何侍君是何侍郎妾室所出的庶子, 这个“娘亲”指的自然是亲生母亲, 而非“悖逆父母”中的母亲。 启国以孝治国, 不孝是极其严重的道德问题, 甚至能上升到法律层面。何侍君一面要因不孝父母被何家“逐出家门”,与此同时他是皇帝枕边人,他便不能真的背负不孝的道德瑕疵,以免损害皇上威严。 孝顺亲娘也孝顺, 别人议论起来也不过是“父子家事”,旁人不好过问。 如果白禾跟陆烬轩是土生土长的启国人,他们就会知道这桩全城皆知的父子决裂事件的原因:三年前何侍君在除岁宴上对皇上一见钟情,主动要求入宫为侍。 启国开国之君虽娶男子为后,一些勋贵富人亦有玩男人的风气,但世人仍旧以三纲五常为正经,尤其何家这些号称书香门第、耕读传家的清流。纲常伦理是他们治国齐家的精神纲领, 清正名声是他们维持优越感的脸面。 因此即使何寄文是嫁给皇帝,何家依然以此为耻。同时碍于另一方是皇帝,不能阻拦何寄文入宫的话也不能指责皇帝,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将这个为家族名声抹黑的子孙逐出家门,以保家族名声。 白禾直觉其中有异:“已逐出家门的人还能向家里递话?何大人怕是说漏了,何侍君可是明明白白说了,几日前他家里送了一瓶南疆秘药入宫,他要将药敬献给皇上。” 说着他轻轻碰了下陆烬轩的手。 陆烬轩:“?” 陆烬轩敏锐感受到了白禾的攻击性,在本该由自己掌握主动权与节奏的谈判中他暂时保持了沉默,并配合说:“对,朕也听见了。” 何侍郎眼都不抬就说:“寄文的娘亲是南方人,应是他娘送的吧。” 夏公公在陆烬轩的示意下斟茶端了上来,何大人不动声色伸出双手,摆出接赏赐的姿势,“谢皇上赏赐。” 而后他将茶盏捧在手里,先发制人说:“皇上,微臣教子无方,寄文……何侍君在家时便任性执拗,微臣原先想着待他成家之后总会成长,没来得及好好教导。” 他先用教子无方揽责,然后把所谓的责大而化小,转移重点偷换概念:“他大约是进宫前经常和富贵公子玩,手头宽松惯了,平日做何都爱打赏人。” 白禾此时只有一个想法:何大人不愧是侍郎,确实比六品的白父高明。 “皇上,不知镇抚司众位大人中是否有精通律令的?”白禾转脸问。 白禾的谈判经验约等于零,技巧更无从谈起,好在他对何侍君的敌意明确,不会轻易被何大人糊弄,并且迅速想到反击方法。 陆烬轩的目光扫向旁边一众锦衣卫。 何大人心里一沉。 众人一阵犹疑,先是偷偷去瞥指挥使凌云,而凌云在瞟提督太监夏仟,夏公公却谁也不看,只垂着头不言不语。 一名锦衣卫站出来说:“我我、臣略懂一二。” 白禾:“御前行贿,收买宫人,擅闯宫禁,按律当如何判罚?” 锦衣卫快速答:“若数罪并罚,轻则流放,重则死罪。” 何大人抬起眼,瞥了下白禾,但他没有急着辩解,而是等待皇帝发话。 “皇上。”白禾从腿上捡起几张供纸捏在指间,“何侍君的供状可否给何大人一看?” 陆烬轩:“嗯。” 夏公公忙从白禾手里接过供状低声说:“何大人请。” 何大人手里还捧着茶盏没法接纸,在场又仅有一位公公,夏仟怔了下略显慌乱地单手捧过茶盏,再把供纸交给何大人,然后他端着杯盏退到一旁。 “皇上……”何大人望向陆烬轩。 “何大人不妨看看。”白禾抢道,“何侍君不仅行贿、闯宫禁,还罪犯欺君。” 行贿和闯宫禁的罪行听起来严重,其实何大人并不怕皇帝真的会以此判罚何寄文,这些行为放在别人身上自然是重罪,搁在皇帝妃嫔身上却只是稍微出格,大有转圜余地。 可欺君不是。 何大人双手攥着供状边角低下头,纸上大大的红色“供”字记号触目惊心,明晃晃昭示着他儿子终于一朝失宠。最令人不安的是这份供状是在诏狱中审出来的。 白禾在旁贴心总结:“何侍君口口声声对皇上一见倾心,自愿入宫,皇上数次询问他都答是在除岁宴上初见。结果如此意义深重的日子他竟记错了。所谓‘一见倾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语调忽地拔高,阴冷地盯着何大人:“何侍君根本不是因爱慕皇上入宫,而是心怀叵测,故意求请进宫,实则在皇上身边打探消息向宫外传递!其心可诛!” 他的语气逐渐激烈,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如有金戈之声。 何大人捏着供状的手一颤,跪倒在地:“皇上明鉴!何寄文绝无异心,何家绝无异心!皇上您知道的,臣当年将寄文逐出家门正是……” 他抬起头瞄一眼皇帝,继续说:“臣祖上有家训,不许子孙贪恋美、色,骄奢淫逸,更严禁子孙沉溺南风,罔顾人伦。臣当初也不知寄文对皇上一往情深,原当他是一时兴起,冒犯了皇上,这才以逐出家门相逼。谁知他执拗,当真与臣断绝关系而后入宫。皇上,臣子任性之过全在微臣教子无方,但他愿为皇上与臣决裂,他之真心灼灼,请皇上明鉴!” 何大人的嘴硬程度比公冶启更甚,口才亦更好,白禾给扣上去的帽子硬是被对方扭成盖头。 没有和大臣扯皮经验的白禾顿时咬唇,在他想出反击的话前陆烬轩按住了他。 白禾怔然:“?” 陆烬轩勾起嘴角语气“和善”:“三百万,人和口供你带回家。不然朕只能让人立案了。” “臣与臣子皆无异心,便是三法司来查臣依然问心无愧!若皇上仍旧疑心,臣愿请刑部、大理寺介入。”何大人重新伏下身低头。 从皇帝重新开口起,狡辩的话术就不够用了。何大人还不知道皇帝已经不是过去的皇帝了,他按照对原来的皇帝的了解来应对,一张口就拉出三法司。原来的真皇帝庸碌、贪图享乐且自大好面子,最讨厌听大臣议论政事,越复杂对方越不爱管。 若真要三司下场只为查一个侍君是不是真的爱慕皇帝,以真皇帝的性子绝对不会乐意,他只会摆手嫌烦,然后不管这事了。 简单说,死掉的真皇帝是个很好糊弄,并且乐意接受大臣糊弄的人。 信息不对称致使何大人误判了对手。信息缺失则使陆烬轩不能精准攻击对手的弱点。 陆烬轩唯一能牢牢掌握的是谨记自己的谈判目的,不陷入与对方的争辩。他低笑一声说:“爱卿误会了,朕不怀疑你们对朕的真心。几天前朕已经明令禁止皇宫内外传递消息。不过内廷还是抓到了一些人。猜猜里面有没有你儿子和他的人?” 他故意模糊说辞,在贿赂宫人、擅闯宫禁、欺君等罪行之外找了一个向来被忽视的“小事”为切入点。 何大人心下掀起惊涛,惊恐得瞪大眼抬头望向陆烬轩。 此刻的皇帝令他陌生。 在前头的辩白中,他反复认定儿子和其亲娘固有消息往来。 棘手的是那瓶南疆秘药。 “请皇上恕罪!微臣方才有所隐瞒。寄文欲要敬献的药确实不是臣或家里人近日送进宫的。自三年前我们父子决裂,寄、侍君便没再向家里除了他亲娘外的人传过话。侍君居于深宫,臣不曾请求入宫觐见,至于臣家里其他人更是连请入宫的资格都没有。”何大人试图辩说。 “侍君绝没有向外传递宫中消息。即便是他过往给他娘传的话也全是过节的问候和吉祥话。” “小白,扶大人坐。”陆烬轩抬了抬下巴。 白禾懵然,但听话地起身去扶人。 何大人闻言吓到了,他哪敢让皇帝的侍君扶啊!人到中年的侍郎大人麻溜自个儿爬起来,往后退半步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嘴上不忘,“谢皇上。” 没扶到人的白禾也坐回了陆烬轩身侧,心里大惑不解,陆烬轩为什么不揪着欺君等律法里的大罪重罪说,偏要抓小事。 “爱卿还是没听懂,朕要立案查的是——何寄文泄露朕遇刺的消息,他有没有可能是刺客同伙?”笑着的陆烬轩眼里一片寒冰。 何侍郎被他的眼神钉在凳子上,脊背发寒、手脚冰凉。 其表现异常明显到连白禾也不会错过,白禾讶然之下脱口问:“何大人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说皇上遇刺?” 何大人瞠目,表情微变。 “三百万大概太多了。”看见了对方防线崩溃的陆烬轩笑着说,“一百万也不是不行。朕保证不追查。” “皇上!臣没有……”何大人终于失态地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启国官僚好难写啊QAQ一面要畏惧皇权,一面要跟皇帝耍心机。不如帝国政客好写 先要三百万,中间一通扯皮,让对方在甩锅中消耗脑细胞,趁机找弱点,突然揪住具体某一点上秤,猛攻弱点,最后一锤敲定一百万,对面心理就崩啦。 本章谈判话术:时刻不忘目的,对面一开始扯皮己方要迅速转回话题并重申目标。小百合基本是错误示范,他给了何大人充分时间辩解,跟回合制似的,他扣一个罪名人家就抗辩摘掉一顶帽子。 感谢在2024-05-15 23:54:59~2024-05-22 08:3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5瓶;幽颜泉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立场不同 诏狱门外, 锦衣卫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恭送皇帝与侍君。待御驾离开,几个锦衣卫围着他们指挥使忐忑问, “大人, 咱们不会……” 他们亲眼目睹皇上敲诈、诈……打侍郎大人,会不会被封口啊? 凌云一撩眼道:“不许胡说。今日诏狱里的事谁要是走漏了消息, 仔细自己的脑袋。” “是!” 过了不久, 何侍郎府上来人送银票, 总共二十万两由凌云亲自收,查验之后锦衣卫从狱中将何侍君带了出来。 “何公子, 从今往后您就是自由身, 不必再回宫了。皇上开恩, 放您的两位贴身太监出宫, 人后日送到何府。”凌云冷笑着道, “还有, 您回去别忘了提醒何大人, 三月内筹齐尾款。” “什么?”何侍君懵然,他刚从昏暗的诏狱中出来,眼睛还适应不了室外明亮的光线,直到听完锦衣卫指挥使阴阳怪气的话才看清诏狱外等候着的何家下人和轿子。“宫里的人呢?怎地没人来接本宫?” 凌云只瞥他一眼, 对身后锦衣卫摆手,锦衣卫们关闭诏狱大门,各自离开。他则捧着一沓银票去见皇帝。 白禾和陆烬轩正在京城最大最有名的酒楼吃饭,两人在包厢中独处,夏公公和侍卫等人守在门外。 一扇木门隔不开酒楼内的喧哗,窗户也阻隔不了街上的热闹。白禾在桌边慢吞吞用着餐后茶、点心,陆烬轩站立在窗前观望着街上人来人往。 白禾心里装满了事, 一边小口小口啃着小点心一边用余光去瞟陆烬轩。 阳光从窗棱照进来,落在玄服金冠的陆烬轩身上,金线绣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皇上……”白禾放下小点心,终于忍不住问,“我不明白。” “嗯?”陆烬轩侧身回头看来。 “何侍郎能言善辩,欺君、贿赂等罪行在他口里都能扭转成别的,为何皇上只抓住向宫外传消息一点他便低头了?”白禾仰着头望人,表情看起来又乖又可爱。 “莫非是为刺客一事心虚?”白禾说着说着把自己困扰得眉头紧蹙。“可刺客分明……” 分明没有刺客。 何况牵扯到刺客与欺君之罪相比,不是差不多吗? 陆烬轩:“可能因为其他罪是法律定的,禁止皇宫消息外传是朕定的。” 白禾更加困惑:“历来私递消息便为宫规禁止,何侍君是后宫中人,犯宫规与犯律例有何不同?计较起来,欺君乃十恶不赦之罪,且有其供状在,他记错日子是确有其事,皇上分明可抓住这点治他欺君之罪。” 陆烬轩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何大人不是说让三法司介入吗?他根本不怕被定罪,这些罪名不会成立。对了,三法司是什么东西?” 白禾:“……” “应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主刑狱审判,大理寺主复核,审重案,都察院则以监督两司判案为主。”白禾从原白禾的记忆中搜罗出对于三法司的印象,然后说。 习惯了帝国司法制度的陆元帅完全听不懂,“总之他们有司法审判权?” 白禾想了想,“是。” “我知道了。” 白禾:“?” “你说的律例是谁定的?立法权归谁?”陆烬轩问。 白禾答不上来,原白禾为科举苦读圣贤书,考试的书都读不过来,哪有工夫特意去了解律法? “立法权”也是一个陌生的词,他不能完全理解它背后的含义。 白禾摇头说:“我只知《大启律》乃高帝在时所立。” “立法权是一项很重要的权力,我不知道你们具体有什么法,也不懂皇帝有没有立法权。”陆烬轩低声说,“所以我给皇宫的人定了一条规定,禁止我遇刺受伤的消息外传。这不是明文法条,只是以皇帝身份对宫里人员制定的管理规定,因此解释权在我。” 陆烬轩喝了口茶说:“也就是说,我可以规定‘消息’的内容范围和传递方式。我说姓何的送伤药的行为是在向人传递消息,那他就是。有没有违反规定由我判定。侍郎是个大官吧?他在官场不可能没朋友没派系,他要求三法司介入应该是他们大臣之间的一种默契、潜规则。” “我猜三法司对……那什么律有解释权,虽然可能没有这些名词概念,但大家很懂解释权本质是权力。”陆烬轩说话时脸上无甚表情。 他说着白禾难以理解的内容,指点着白禾从未掌控过的江山。他不理解白禾,正如白禾不懂他。 白禾恍悟道:“难怪法家学说里讲势、术、法,治法乃是立规矩,赋予皇上赏与罚的权力。法由皇上订立,便是制造皇权么。” 陆烬轩:“?” 法家是什么东西? 白禾紧接着道:“皇上不将公冶启交予三法司是否也是顾忌臣子间官官相护?镇抚司由太监提督,自古宦官只能依靠主子,锦衣卫就是皇上说的由你掌握的独立机构。交给他们查必会得到你……我们需要的结果。” 陆烬轩从自己贫瘠的历史、法律知识里扒拉半天,“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说的法不是一种东西。” 白禾讶然不解:“如何不同?” 这下轮到陆烬轩哑口。 如何不同? 立场不同。 帝国人没听说过法家,不过在具有星际人概念中的法治精神的法典出现以前,一切由统治阶级所制定的法同样都是维护统治的工具。皇帝所代表的皇权当然是凌驾于法之上的。 就如白禾所悟:皇帝制定律法时为人们确立了一套行为准则,违反律法将受到惩戒,也就是刑罚。这是法家说的“罚”。 赏、罚构成术。术是一把维护皇权的刀,赏罚就是刀刃,刀柄则掌握在皇帝手里。 所以皇帝订立的法永远不可能用来审判皇帝。 可在帝国,拥有立法权的是议会;拥有司法解释权的是宪法院。抛开事实不谈的话,法律制定遵循以人为本原则,维护人的权利,而非维护统治。 陆烬轩深思之后依然不作回答。“讨论这个没有意义,我们立场不同。” 存在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 他们阶级不同,自然立场不同。 白禾怔住。 他突然感受到陆烬轩的疏远,仿佛突然被推开。 可最初不是陆烬轩抓住了他的手吗? “主子。”夏仟在门外敲门,在听见门内回应后推门进来说,“锦衣卫指挥使凌云求见。” 陆烬轩颔首:“让他进来。” 凌云是来送银票的,他的到来打破了白禾与陆烬轩两人间气氛凝滞,也算来得恰到时机。 “禀皇上,何大人已将二十万两银票送到,臣按您的旨意将何侍君释放,人已被何家人接走。剩余三十万两定在三月之内筹齐。”凌云奉上银票,回禀道。 夏公公捧过银票呈献圣上,陆烬轩接过来随意抽出三张,之后动作自然的把剩余银票全部塞给白禾。 “收好。” 夏仟和凌云震惊瞠目。 白禾手握一沓银票,如捧千钧。“皇上……” 陆烬轩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小白和朕逛逛再回宫?” 白禾只好将银票塞进随身的锦囊里。 大启京城之繁华盛景,足可概括为“百姓安居乐业”“百业兴盛”。往来行人中还可见番邦人。两辈子头一回出宫的白禾在这番盛景中惶然压抑着自己的无措,表面镇定自若地跟着陆烬轩走进一间店铺。 这间店铺不小,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放在货架上,与街上别的铺子截然不同,它售卖的商品多为舶来品。 白禾从来没进过店铺,他甚至不知道怎么买东西,不知道买东西得花钱。他紧张得悄悄牵住陆烬轩衣角。 未免惹眼和暴露身份,贴身跟随他们进店的只有夏仟与两名侍卫。 陆烬轩在店内逡巡一圈,指指货柜里几块怀表问:“这是什么?” 店里小二早就盯住他们了,不说白禾陆烬轩的衣着装扮,就连看起来像随从的人穿的也是绫罗。 一看就是大主顾呀! 店员喜滋滋从货柜里取出怀表说:“爷好眼光!这物叫怀表,是洋玩意儿。看,打开盖子这里面就是表,能看时辰呢。比瞧日晷那些可方便多了!” 店员说话利索,噼里啪啦一通说,将怀表说得玄乎又高端,指着表盘教他们认时辰。 陆烬轩拿起一块翻来覆去瞧了瞧,“机械表?” 店员没听懂:“呃?” 陆烬轩没管店员,挑选两块外观比较好看的说:“我要这两个,多少钱?” 店员眼珠一转,张口就来:“盛惠二十两银子,小的给爷包起来?” 陆烬轩掏出刚从何侍郎那里抢……不,交易来的银票。 店员看见银票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爷稍待!小的给您找银子!嘿嘿,爷再瞧瞧有没有其他顺眼的?” “不了。”陆烬轩拿起其中一块表转身,将表链缠在白禾腰带上,“机械表走不准,记得经常调时。” 白禾眨眨眼,低头望着银色的怀表取代了被他扔掉的玉佩的位置。 “时间很重要。”陆烬轩把另一块挂到自己身上,然后笑了下。 时间当然很重要,情报、战争都必然关注时间信息。陆元帅习惯了随时看时间—— 作者有话说:【注:】小百合是大地主阶级代表,陆哥是资产阶级 感谢在2024-05-22 08:37:19~2024-05-23 20:2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没有猫咪的地球强撑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原白禾的故友 “白禾?是白禾吗?”两个儒生打扮的年轻公子路过, 随意往里一瞧发现了白禾,其中一人惊喜地跑进来,“真是你啊!” 白禾与陆烬轩同时转头看去, 蓝衣公子喜形于色, 甚至想上前来抓住白禾。 “你怎地在这里?” 白禾蹙着眉下意识往陆烬轩身边缩,陆烬轩则往前半步, 用自己身体挡在前方, 使蓝衣公子没法顺利碰到白禾。 眼前突现拦路虎, 蓝衣公子愣了下,问白禾:“这位是……” 陆烬轩没作声, 略为侧身看向白禾。 白禾盯着蓝衣公子的脸回想, 迟疑道:“温公……温兄?” 温立庆一脸莫名:“是我啊, 怎么几天不见你像是不认识我了?” 白禾从记忆里扒拉出有关的记忆, 轻拽陆烬轩袖子小声对他解释:“他是温氏书院温先生的侄儿, 我与他是同窗。” 温立庆耳尖听见了, 立刻佯作不高兴道:“喔, 这会儿不是你我互称师兄弟的时候了,叔父也不是你师傅了。白弟今科考上进士就瞧不上咱们这些白身啦?” 与温立庆同行的人一听见进士便也上前,“今科进士?这可巧了,在下也是今年的进士。” 白禾的记忆中不曾有这人, 这位公子亦没有认出白禾,显然对方的名次不高,未同白禾一样参加殿试。他不知道原白禾的遭遇,温立庆却知道。 “白弟,这位也是今年的进士。”温立庆连忙揽住宋公子肩膀岔开话题道。 “在下宋灵元。”宋灵元拱手作揖。 白禾微颔首,冷淡道:“白禾。” 白禾不知道该如何介绍陆烬轩,更不知如何面对原白禾的同窗好友, 但对方热情洋溢邀请说:“难得与白弟一见,不如我们去百花园一聚?” 白禾正攥着陆烬轩衣角思考拒绝的说辞,熟料陆烬轩扯回了衣服。 “和朋友去玩吧。不过不要太晚回家。”陆烬轩留给身后侍卫一个眼神便要带着夏公公离开。两名侍卫留在原地继续护卫白禾。 “皇、公子!”白禾急切地伸出手,却没能握住陆烬轩一片衣角。 听见他的声音,陆烬轩回头说了句,“我还有事,走了。” 陆烬轩好不留恋的离开,白禾只能无力放下手,余光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被委屈填满。 白禾就像学习飞行期的雏鸟突然被大鸟踹出窝让他自己起飞,而他可怜巴巴望着大鸟的背影,然后无论怎么蹦都飞不起来。 “那位是谁啊?”满腹好奇的温立庆又一次问。 “温兄,恕我……” “啊?你不会要推脱吧?”温立庆故作挂脸的样子,靠近白禾想揽住他,“你要还把我当兄长就别说扫兴的话,我可难得能在外头见你一面。” 白禾忍不住往后退避开对方的手,而后方的侍卫同一时间上前,伸手挡在白禾身前。 温立庆惊愕缩手,目光在侍卫身上转了一圈又看向白禾,恍然大悟这两个带刀侍从的身份。 本次出宫侍卫和太监们穿的都是私服,不知内情者大约不会想到他们的身份。 百花园是一幢私人园林,改了屋舍造成酒楼,以园林为卖点,京中附庸风雅的文士和一些官家公子、小姐喜欢到这里聚会。 如今正是春季,百花园里百花争艳,不便去郊外踏青的年轻人便爱来此赏花对诗,风流雅致。 温立庆热情开朗,待白禾如初,仿佛对白禾已经入宫为侍毫不知情。以至于宋灵元从头至尾没发现不对。“若占上春先秀发,千花百卉不成妍。”温立庆凭栏望花丛,一脸指点百花的气势,“白弟,灵元,你们喜爱什么花?” “若教解语应倾国,牡丹花好,姚黄魏紫最好。”宋灵元说,“可我最爱莲。莲者,出淤泥而不染,如君子高洁。” 温立庆得到回应挺高兴,也不在乎对方的喜好是否与自己相同,反而拊掌道:“可惜手边无琴,否则愚兄定要为两位贤弟奏一曲。” 他们占了园林中一个凉亭围坐,跑堂小二上完茶水问他们要点什么吃食,温立庆立刻答:“当然要你们的招牌花间酒!先上三壶!” 宋灵元讶然:“这是否太多了?” 百花园打出如此附庸风雅的招牌,消费水平当然不可能低,否则怎么配得上来这里寻欢作诗的矜贵者?宋灵元刚刚入仕,家境本又平凡,其实承担不起这样的消费。 温立庆清楚他的窘迫,十分豪爽地拍着他肩说:“放心,今儿的花销我包了,既是聚会就开开心心的,别老想着那些俗物!” 一直沉默的白禾挑眼看去,温立庆将钱说成俗物,看来温家比原白禾印象中更有钱。 得益于陆烬轩的操作示范,曾经对钱没有丝毫清晰认知的白禾已经学会从钱——利益的视角出发看待人、事、物了。 对于一个做过傀儡皇帝,未来还想掌握皇权的人来说,不知道这算不算学岔了。 “欸?白弟你还没说你喜爱哪种花呢?”温立庆找小二点了几样下酒吃食后转头又找白禾说话。 白禾敷衍:“自然是牡丹好。” 温立庆张口就掉书袋:“对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然而他背这句诗时目光落在白禾脸上,那意味便不一般了。 白禾微微蹙眉,对方却快速挪开视线,看起来神色如常,似乎没什么意味。 三人在亭中观花赏景,两名侍卫如雕像一样守在白禾一侧的凉亭外,眼观六路,耳听……听不得这些文人雅士们吟诗作对,腻得他俩直呼倒霉,今天轮值怎么就轮上他们了? 有出游的千金小姐从花园中路过,可以听见园中不少桌后响起人比花娇的评议声。有的单纯为感慨,有的则对人如花草物件一样的品鉴。 从来没有出席过这种场所、场合的白禾感到无所适从。温立庆明显是极为适应这里的,简直像回家一样快乐。连显然不够宽裕是宋灵元也能出口成章的赏析百花园林,对风雅之事引经据典。两人边饮酒边畅所欲言,从诗词歌赋聊到国计民生。 “唉,我真正做了官才知道,书中得来的根本不足用!”或许是被美景与美酒刺激到了,宋灵元没有防备的谈论起官场,“我进了户部才知道,算账竟是那样难!立庆,温兄,我怕辜负你的襄助和温先生推介之恩啊!” 握着一只酒杯始终不肯喝的白禾突兀开口:“你在户部做什么?” 温立庆猛拍额头:“欸,我差点忘了,灵元,白弟的父亲是户部主事,不过你们不在同一司。” 宋灵元立即问:“不知伯父是哪个司部的主事大人?” “我记得是盐司?”温立庆看向白禾。 白禾:“……” 白禾立马翻找原白禾的记忆,好在温立庆没别的意思,也没有记错白父官职。 “在下如今才是副使,不知得历练到何时才能做到主事。近来户部的事格外多,清吏司要查账,主事要核账,再往上头说是要做议、议什么案,上上下下都在算账!要我们这些小官日日抱着算盘拨打。”宋灵元猛灌一口酒,抱怨说,“岂知习得圣贤书,一朝榜上有名,最后做的却是连民间账房先生都可……” “慎言!”温立庆脸色微变,搁下酒杯朝白禾一笑,同时狠狠拍了把宋灵元肩背,“灵元是醉了吧。能考上进士还诸多抱怨,那我成什么了?我今年可名落孙山了。” 宋灵元被拍得险些呛住,皱起眉道:“我没旁的意思,下届你必能高中!只是……我只是觉得做官与我想的不同。” 温立庆听他这么说就不拦了,“如何不同?” 宋灵元叹气,失意之色溢于言表:“你我寒窗苦读,饱读诗书,莫不是为了一朝高中登天子堂,为民请命为国效忠,为国富民强、海晏河清!可日日拨弄算珠,岂要我们来做?就是这百花园的账房,我看都足以胜任。” “我原以为为官是在庙堂御前奏对,在衙门裁断公务……”宋灵元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一口抽干,愁闷尽融于酒中。 白禾余光瞥了瞥身后侍卫,不知道宋灵元这段话会否会被侍卫禀报给陆烬轩,反正他此刻已经后悔没有拒绝温立庆的邀请了。 宋灵元摆明是名次不高,按吏部正常安排肯定得不到好的官位,指不定还会一直做候补等着哪个位置空出来再去补缺。但他得到了温氏书院温家的帮助,温家少爷和他做朋友,温二爷温先生为他走关系做推介,使他能够留在京城,并且直接入六部历练。 他在这里抱怨打算盘算账没意义,不能施展抱负,熟知温家帮他进户部是让他学习为官之道,从六部这种朝廷中枢机构积攒人脉。 白禾虽没当过官,可深知六部文官在朝廷里的份量,以及六部在国事政务中的重要性。 更可气的是,如原白禾那样的人想拨这算盘还拨不上呢! 温立庆也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要听的是做官如何如何不好,以宽慰没做成官的白禾。“灵元,你这就想岔了,户部本就是要算账的地方,厘清这些账,才能厘清全天下的事。许多人想要这个拨算盘的机会还得不到呢!就譬如我。” 宋灵元还算听劝,立刻道歉:“是我失言,立庆如此明事理,来日定是个好官。” 温立庆重重叹气:“唉,我也是有感而发。我下届还能再考,总归有中榜的希望,可那吏部侍郎何大人家的公子……灵元可能不知道,当年寄文也曾名动京城,玉树临风,君子如竹,才华横溢。人人都道他或许能在及冠之前高中,结果是凤凰于飞,落进宫墙。” 白禾捏起酒杯“啪”地搁下,“温兄熟悉何侍君?”—— 作者有话说:诗句是百度搜的,描写牡丹的感谢在2024-05-23 20:26:02~2024-05-27 07:1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父子相系,同气连枝…… “我家与何家有点交情, 我和寄文本人倒是一般。何家家风清正,除了沈家,他家原来在京里是不少人家嫁女儿的首选。毕竟即使在清流中, 如何家这样后宅宁和, 教诲子孙严厉的也是难得。”温立庆说着左顾右盼,如做贼一样贴紧桌子凑近二人压低声说, “因为何家不许自家儿郎逛春楼, 更不许在外头沾花惹草, 无父母命私自纳妾。” 宋灵元对何家男子能不能狂窑子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侍君?侍君不是皇上的……” 白禾瞥向宋灵元, 见他眉头紧皱, 对何侍君的嫌恶几乎写在脸上。 温立庆瞥了下白禾, 无奈笑道:“虽说是侍君无品级, 那也是正经贵人。再说寄文对皇上一往情深, 咱们不好多言。只可惜……可惜何家向来不许家里儿郎与男子纠缠……” 大约是突然意识到用词不妥, 温立庆连忙住口。 “所以何家因此与何侍君断绝关系?”白禾接话道。 温立庆不自觉间眼珠左右瞟, 抿唇意味深长笑道:“坊间是有这样的流言,但教我说,自家儿郎哪能说断就断?怪只怪何家家风如此,要顾及整个家族上百口人的清誉声明, 何大人难免说气话。寄文更不会因着这点事就真不顾家里。” 宋灵元目露困惑:“在下有一点不明白,何侍君如真心爱慕皇上,皇上愿接纳他入宫,岂不是一桩好事?何家如此对待侍君,不怕惹得圣心不悦?” 从他的话中可以看出此人并非瞧不起南风,而是瞧不起男子贪图荣华而献身于男子。更重要的是他“忠”于皇帝,或者说他是敬畏于皇权的。 白禾至此给宋灵元此人下了评断:空有抱负, 心无城府,畏而无用。他坐在帝位上应当会把这人外放到地方做个小县令。 这样的人念着读书报国,却不懂官场运行,将人独放到地方上他做官的压力会更小,又因不适应官场而难以做到上下勾结。换句话说,不论政绩如何,这人要做鱼肉百姓的贪官的难度比较大。 “所以是坊间流言嘛。”温立庆摆手,捏起杯子品了口酒。“这事儿啊,纯粹就是儿子年少慕艾,非要和爱慕的人在一起,做父亲的呢出于家训想要阻拦却没法阻拦,父子俩就此闹了矛盾。也许这事只是一个炮仗呢?父子之间指不定早有矛盾,积攒到这个点一下给点着了。” 温立庆特意看向白禾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父子亲人间难免有出嫌隙的时候。可归根究底是一家人,气话嘴上说说就罢了。就看何家……” 宋灵元好奇急切问:“何家怎了?” 温立庆摇摇头,目光往白禾背后的侍卫身上瞟,只能隐晦暗示:“总之一家人的血脉是断不掉的,何大人终归是寄文……侍君的父亲。” 白禾回视对方,蓦然笑道:“温兄说得在理。终归是父子,血脉亲情不可断。” 白禾笑起来便又露出小酒窝来,可爱且漂亮,温立庆明显瞧愣了。 “温兄兜如此一个圈子可是劝我不要与父亲断绝关系?”白禾点破对方的第一层意思。 宋灵元惊讶望来。 温立庆的怔愣一收,即刻露出苦笑:“白弟,兄长知你心苦,可不论是在朝为官还是……的路都不好走。你孑然一身如何同其他人斗?白大人终归是你父亲,父子一系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以无论如何白大人会做你的后盾,会支持你。” 被点破目的的温立庆索性直言不讳,这番话的劝说方向不同,却奇异的与陆烬轩的话抵达同一个终点。 “呵。”白禾冷笑,“你是说我在皇上面前曲意逢迎,好处还得分给我父亲,和我那些从来瞧不起我的家人?” 温立庆吓得连忙去瞧侍卫,急得直呼“不可胡言!” 宋灵元也惊了一跳。 白禾眼神发冷,正欲说话就见温立庆猛地跳起来指向花园另一侧惊呼。 “看那边!那头跟人起争执的人是不是白禾你的书童和大哥?” 白禾紧紧攥了下酒杯,随即站起身。他身后的侍卫同样听见惊呼,见他起身便上前。 “是那边与姑娘纠缠的人?”宋灵元极目眺望,“穿紫衣和灰衣那两个?” 白禾目光一动,今日回门时白家大少确实穿了件紫色衣服。至于原白禾的书童,他懒得去记忆中搜寻这人模样。书童必然熟悉自己的主子,他如今最不想接触的就是熟悉原白禾的人。 温立庆招来伙计相询,小二说:“那边的客官许是喝高了,撞见康王妃的妹妹和这位小姐的友人,酒气上头说了几句……” 小二眼珠一转,小声说,“调戏人的话,惹得王妃妹妹大怒,要将人拿住,并去康王府找王妃告状。那客官认不得人,以为这是普通人家小姐呢,正在大吵大闹,不信人家能押住他。” 温、宋二人听完一齐去看白禾。宋灵元与白禾初识不好多言,只说:“是否去知会白大人一声?我恰好随身带了户部的腰牌,可拿我的直接入户部寻人。” “那太好了。”温立庆转头就要给钱差使小二去办。“父亲不在户部,直接去白家寻人。”白禾说完走出凉亭,两名侍卫紧随其后。 “白弟是去帮你兄长?”温立庆不敢挤进白禾与侍卫之间,只好缀在后头。宋灵元一瞧也没法待在原地,忙跟上他。 白禾不知道康王是谁,但看过高帝笔记的他知道启国不封异姓王,所以王爷要么是皇帝父辈,要么是皇帝兄弟。 如果白大少冲撞得罪的是其他人,白禾只会坐在这里冷眼旁观,然后在白大少挨揍时浮一大白。然而另一方是一个不知地位、势力如何的,有威胁到帝位的可能性的王爷。 他会笑看白家踢到铁板,却不能任由白家捆绑着他去与康王结仇。 他讨厌温立庆的劝说,可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他尚未同白家义绝,在外人眼中,白大少得罪人就是他得罪人—— 作者有话说:·温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洗脑话术。这里的家是封建制度里的宗族,在此每个人不被视作独立个体,而是宗族这个巨型章鱼的爪爪。【宗族权】下每个成员都是被压迫对象。爪爪拼命奉献劳作,得到的回报不一定是等价、匹配的,爪爪最终供养的是章鱼头。(权力与义务是一致的,具有统一性) ·陆哥是资本思维,个人力量有限,那就聚合起来。血缘是种稳定的纽带,再用利益吸引大家结成利益共同体。每个人都从中获利。如果成员间有矛盾怎么办?做利益交换、许以更多利益,总之一定要给好处,不然家就散了。(成员的思维:个人利益>家族利益) 两个人都不好。拿电车难题比喻吧,一边车轨绑着【我】,一边车轨绑着【我全家】,不管跟家里人感情好不好,事实上人就是被他们给绑车轨上的。 第50章 废白大 白禾处理白大少与王府亲眷冲突的办法十分简单粗暴。他指使侍卫上去将白大少摁倒, 侍卫不止把人摁住,还顺手从旁边劝架的小二肩头顺走擦桌布塞进白大少嘴里——主要是陆烬轩教的好。 “此人偷盗在下财物,我要拿人去见官。”待人被押住后白禾才上前, 冷淡的对王妃妹妹几人微抬手一礼, 然后不做废话,转身就要走。 “慢着!”王妃妹妹姓贺, 贺小姐先是被突然冲上来的侍卫惊了一跳, 再是被白禾的容貌惊艳, 见他抓了人二话不说要走下意识喊住对方。 结果此时没被侍卫抓住的书童不自觉喊了声,“少爷!” 贺小姐听见了, 气得柳眉倒竖指着白禾骂道:“好啊, 原来是一家的!这登徒子的书童喊你少爷我可听见了!” 白禾睨眼她。 “你别想把人带走!”贺小姐指挥侍从去抢人, 可她与友人带的侍从皆是丫鬟, 几个小姑娘哪敢上手跟人高马大且带着刀的男人碰? 白禾侧身命令侍卫道:“将他的左手露出来, 按在地上。”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 果断使力把白大少压得上身伏地, 按住他左手腕使其手掌贴地。 白禾走近他们,忽然弯腰从侍卫腰间抽出佩刀。 “公子!”侍卫惊得差点松手去阻拦。 “小姐当心!”对面贺小姐一行人的丫鬟们尖叫着围住各自家小姐后退。 “客官冷静啊!咱们已叫人去报京府尹啦!您可别杀……”小二劝架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雪亮的刀光一闪。 “白弟!” 白禾垂着冷眸,神色平淡地抬手挡住冲过来的温立庆, 右手手腕翻转,刀锋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刀尖斜斜扎入白大少手背。 “啊!!”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惊叫,众人吓得不自觉后退。远处观望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遣人报官了。 “他确实是我大哥。”白禾拔起刀,鲜血汩汩流淌,转眼浸染了白大少手边的地。“把我大哥扶起来。” 侍卫粗鲁地将手背淌血的白大少从地上拽起来,白大少整个人都疼得发颤, 脖子上青筋暴露,抬起的脸上表情暴怒到狰狞,死死瞪着白禾,被抹布堵着的嘴里不断发出哼声。然无论他如何暴怒,始终无法挣脱经验丰富的侍卫如铁钳般的手。 白禾对白大少的恨意视若无睹,持着带血的刀挑起他腰带上系着的一枚玉佩,而后直接用刀割断挂绳取下玉佩。 白禾道:“这枚玉佩出自内廷器物局,偷盗宫中财务,若是内廷宫人按宫规则处杖刑。大哥不属内廷,便送去府尹衙门。” 侍卫不敢离开白禾身边,于是转而对在旁的伙计说:“拿绳子来,把人绑了送衙门!” “这……”小二不敢动,扭头去瞄贺小姐。 贺小姐来过多次百花园,这里的伙计认得她是康王妃妹妹,却不认识极少来此的白大少,更不认识首次来的白禾。 “送官好!本小姐正好也去告一状。”贺小姐推开吓得紧紧挡着她的丫鬟,她其实也在害怕,眼神压根不敢往白大少流血的手上瞟。但她不肯放过冲撞调.戏自己的登徒子,亦不相信白禾真的会把自己大哥送官。 那什么玉佩啊扎手啊,在她看来就是托词和趁机报复,实则转头出了百花园的门就会把人带回家。京城里的名门大族惯会往家里藏事。 白禾蹙眉盯着她,淡声道:“废他一只手还不足以向小姐赔罪么?” 白禾的说辞巧妙,顿时让原本处于道德高地的受害者变成咄咄逼人、蛮不讲理的人。 “你!”贺小姐语塞。 她的闺阁好友往前一步大声说:“你当我们傻呀!你们是兄弟,说什么拿人送官,肯定一出门就送回家了!还有那伤,才那么点伤口怎么叫废了?又不是整只手都给剁了。” 温立庆此时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贺小姐,在下与白弟多年同窗,在下十分清楚他的品性,何况偷盗宫中财物不是小事,他绝不会刻意包庇。” “谁知道那玉佩是怎么回事啊?你们说是宫里的就是宫里的啦?” “哼,本小姐今日戴的金钗是宫廷样式,那本小姐是不是也可以说它出自宫里?” 出身高贵的众小姐连嘲带讽,就是不肯松口放走白大少。 “小姐既揪着不放,人便由你们送官罢。”白禾说着对侍卫挥手。 两名侍卫立刻扭着白大少胳膊把人推到贺小姐等人面前,结果她们吓得直往后退,根本没人敢接手。 “白弟不可!”温立庆低声提醒,“这是你亲大哥!亲亲相隐,你这样做会被议论不悌的。” 宋灵元随之劝:“不如等知会白大人再说?” “唔!唔唔唔!”白大少得以站起来,腿脚就不安分起来,拼命挣扎着想脱离侍卫控制。 “老实点!”侍卫不耐烦,一人踢了脚他膝弯,同时手上用力,白大少瞬间跪了下来。 百花园的掌柜姗姗来迟,嘴里说着讨巧劝和的话迎上来。 “既然两位都说要把人送官,不如交给小的吧?小的让人将这位公子绑上,这就送去府衙。” 后头跟着掌柜来的伙计举了举手,展示手里的麻绳。 白禾颔首。 贺小姐见百花园的人插手,便也退了一步:“行,本小姐相信百花园开门做生意,不至于这点信用都不讲。你们将人送官时可要说明白了,这登徒子言语浪荡举止轻浮,冲撞了康王妃的亲妹妹!” “是是,小的定当代贺小姐向府尹大人说明。”掌柜的赔笑说,跟着转头去瞧另一方。 白禾却没有把玉佩轻易交予外人,而是道:“也请代为向府尹大人说一声,明日我会派人将诉状和证物一道送去。” 白禾说完就转身。 温立庆急得发愁,伸手去拽他。“白禾!你不能……” “少爷!”书童同一时间开口,声音大得盖住了温立庆,“少爷带我一起走吧!” 书童哭喊着扑上前,然后被侍卫冷酷地拦住。 “少爷我不想离开你……呜呜可是大夫人在你离开后就把我发卖出白家,今日是大少爷突然将我领来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少爷若不带我走我就要回新主子家了!” 白禾摸了摸手里的玉佩,全然不为所动。白大少拾走玉佩后就去找书童,并将人带来百花园。书童是原白禾的书童,如此两人总不能是来叙旧的吧? 白禾冷漠地回头:“你既是被白家发卖,你想赎身自该去找白家人。要我带你走?莫不是想来我身边伺候?这种话我不信。温兄,宋兄,我该回去了。” 如今能跟随在白禾身边的除了侍卫只能是太监。 温立庆一肚子话瞬间堵在喉咙里,只能眼看着白禾离开。 50-60 第51章 皇帝夜归 夜色深深, 星河长天。陆烬轩披星戴月而归,仗着皇帝身份打破宫门禁制,沉重的宫门在星夜中打开, 迎接这座皇宫唯一的主人回“家”。 陆烬轩回寝宫时, 今天没出宫反而在司礼监上了一天班的邓义特意赶来迎候。 “皇上。”邓义躬身行礼。 陆烬轩瞥一眼他,然后望向侧殿问, “白禾房里怎么亮着灯?” 邓义余光瞟向身后, 示意今晚值守的宫人回话。 “回皇上, 侍君未睡。” 陆烬轩停下脚步,“白禾身边那个小太监治好伤就送走, 以后寝宫这里排班多安排几个人, 分给白禾。”不指定人成为贴身宫人, 以轮班代替固定人选, 以后白禾身边就没有可以被外人打上“贴身心腹”标签的人。更何况这些来轮班的宫人是以在御前伺候的名义, 有着御前行走的身份, 如慧妃责打富贵以打白禾的脸、构陷他的事便难再发生。 陆烬轩说完又补充:“当然, 如果他有指定的人就听他的。” 这等小事用不着邓义亲自操心,他漏夜前来迎候圣驾回宫自然也不是为了来听这些。但因陆烬轩有言在前,他不敢妄自揣测、不能主动问。 皇帝出宫不是一件小事,皇帝送妃嫔回家探望亦绝非民间走亲戚, 何况皇帝深夜才归。而作为出宫借口的白禾午后不久就回宫了,但凡长了脑子就知道陆烬轩今天出宫另有目的。 “夏仟和凌云太年轻了,情报不止要收集、筛选,还要分析、预测。朕去诏狱看了,严刑逼供确实一种审讯方法,但它不是获得真相的方法。”陆烬轩说,“一般是先预设了结果。比如朕抓到刺客, 朕认为人是敌国派来的,并且需要这样的调查结果,朕就会严刑逼供,直到对方给出合适的口供。” 翻开史书,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并非罕见的词。酷吏为何为人诟病?冤假错案是如何害人世人都知道。所以诏狱恶名在外,即使是朝廷命官也对北镇抚司畏惧厌恶。 “一味依赖酷刑去得到预设立场下人为需求的口供一定会错过真实情报。朕不是追求真理、正义的人,但朕非常重视情报。朝廷里有没有擅长查案的官员?请人去给锦衣卫上上课。”陆烬轩说。 要不是不合适,他指定得亲自给锦衣卫上培训课,拿出帝国军方训练情报人员的标准。 “朕命令他们调查的事……”陆烬轩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他当着宫人的面,站在寝宫门口便说了这么多,可见他对镇抚司工作效率和工作方式的不满之深。 他甚至不忌讳在众人面前大谈情报工作,说起来头头是道,一点不像那个骄奢淫逸成天不干正事的真皇帝。 “你多督促一下吧。还有,白禾买了甜点做礼物,明天你发给在寝宫做事的宫人。”陆烬轩对邓义说完抬脚就向侧殿走。 “是,奴婢遵旨。”邓义深深躬身,心里却为自己捏了把汗。 邓义是司礼监首席秉笔,理论上是镇抚司的顶头上司,夏仟是他一系的人,凌云是他下级。陆烬轩不满诏狱和镇抚司,点名夏、凌两人,一句“太年轻了”在官场上几乎是判决他们的前途——才不堪任、力不及行、智不匹谋。 他的下级得到如此糟糕的评价,他极有可能受牵连而被质疑能力。 他原地目送陆烬轩走进侧殿后转头离开寝宫,其余宫人默默回到各自岗位守夜。值守侍卫轻手轻脚阖上宫门。 侧殿点了好几盏灯,灯光从里间透到外间,亦透过了门窗。进门的瞬间陆烬轩竟怔忪了下。 这一瞬间,他似乎真的回“家”了。 “皇上回了。”散着发穿着里衣的白禾从里间出来,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嗔怨,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陆烬轩。 陆烬轩:“!” 陆烬轩:仿佛和同事喝酒泡吧到半夜才回家被老婆抓包。 莫名心虚的陆元帅虚咳一声上前,牵住白禾往里走,“这么晚还不睡啊?” 堪称哪壶不提开哪壶。 白禾轻轻瞟他一眼。 陆烬轩:“……” 柔顺的长发扫在两人相牵的手上,挠得陆烬轩心里七上八下,赶忙转移话题说:“三十万现银可能有点多,何家如果变卖资产都筹不齐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没必要把人往死里逼。过段时间以你的名义免去这笔尾款,卖他们一个人情,或者换一个要求。” 白禾当场驳道:“我不过区区侍君,进宫才几日?我哪有能力为他家免去三十万?何况我与何侍、何公子并不和。说我帮他家,何家人如何能信。” 陆烬轩牵着他到屋里小圆桌边坐下,并顺手倒了两杯茶,“人家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三十万的利益是你提供的,何家必须拿其他东西交换。” 白禾没有被陆烬轩的逻辑绕住,反问道:“可何家原本不用花五十万赎人,是皇上逼他们才欠下的。再说自古不乏忘恩负义之人,何公子已经回家,何家不认账又如何?皇上连何公子的供状也一并给何家了。届时一点把柄、凭证都无。” “撕毁约定而不得到报复的前提条件是实力。”陆烬轩满不在乎,还有心情喝茶,然后才说,“那就让他们付出代价。” 白禾眼睫一颤,试探问:“皇上想如何做?” 他一直摸不到陆烬轩的底,不清楚对方假冒皇帝在皇宫肆意妄为的底气在哪里。这是个不错的时机。 “你应该比我了解。”陆烬轩看着白禾说,“镇抚司是做什么的。” 北镇抚司的职责是监察百官,有独立于三法司之外的调查权力,镇抚司上级是内廷太监,太监是皇帝家奴——镇抚司是依附于皇权的,能把尖刃对着百官的御用刀子。 “杀人,伪装成自杀或意外。”陆烬轩用平常得如同在说吃饭喝水一样的口吻说着,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很简单。” 这一声轻微的叩击声直接敲进了白禾心里,震耳欲聋。 陆烬轩也是一个漠视人命的权利动物。 白天他在诏狱里劝锦衣卫少用刑、不用刑的“善心”是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外表裹着善良、正义,内里全是致命的毒。 白禾捏住茶杯垂眼,错开视线盯着茶不看陆烬轩,说道:“侍卫可有向皇上禀报我今日做的事?” 命令侍卫跟随明明主要是保护白禾,同时赋予他最直接有效执行权力的能力:暴力。 话让白禾这样一说,倒是陆烬轩做得过分了。陆烬轩无奈:“没有。” “皇上离开后我与他们去了百花园。”白禾说,“他们邀我品酒小聚,教我意外得知了些事。” 陆烬轩:“嗯?” “我曾在温氏书院读书,与温立庆是同窗。其叔父温先生在书院教书,所以我同温先生有师生之谊。京中有家世的子弟在国子监读书,温家书院则收入不了国子监的人,以及收留来京赶考的举子,为他们提供廉价的读书、住宿处。” “温氏书院此举显见是施恩。宋灵元是今科进士,家贫,对温立庆以友人相称,言语间透露他能补户部的缺是受温家推介。宋灵元就是他们施恩的典例。席间温立庆不断提及何寄文。” 白禾说到这里停下。 陆烬轩等了等没等到下文,提问:“何寄文是谁?” 白禾:“……是何侍君何公子。皇上知道温少为何一直提他么?” 陆烬轩笑了下:“我把何……何寄文送回何家并敲诈他们的消息应该没那么快传到外人那里吧。温家开那个书院的目的是拉拢底层出身的官员?何家跟他们是一派的?” 仅凭口述就做出推断的陆元帅表现出他作为帝国军最高统帅粗浅的情报分析能力。 白禾抬起头望向他,惊讶问:“皇上还不知他具体说了什么,为何要猜两家是同一派的?” “直觉。”陆烬轩顿了下,解释说,“我受过一点这方面训练,后来的工作里又积累了点经验。” 白禾不由真心称赞:“皇上真厉害。我是回宫后去问过元红公公才知道的。” “公公说何家在何寄文进宫做侍君前一直是清流一派。何大人在吏部侍郎位置上坐了好几年,上头的尚书与罗阁老是亲家。何寄文得宠没多久吏部尚书告老还乡,之后尚书之位便一直空悬。如今何大人压过另一位侍郎实掌吏部。” 陆烬轩结合上下文推测告老还乡的意思,然后总结:“所以姓何的打着暗恋旗号进宫是为了帮他父亲上位?” 白禾说:“是。何公子虽有才名,但何大人大约是已定了长子为嫡,何公子以庶子之名入宫为侍,于清流世家的名声是不好听,却也没过于拖累何家。况且何家果决放出与他断绝关系的消息给家族挽尊。” “不过清流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何大人教出一个以色侍人的儿子。据元公公说,这三年来清流一派与何家有所疏远。温家无人在朝,但温氏书院二十多年来一直施恩拉拢寒门士子,其中不乏如宋灵元之流,实为清流充实朋党。” 白禾抿唇,做了一辈子傀儡皇帝的他向一个“文盲”请教:“朝中明分两派,清流一派与罗阁老一党,若两者相争,皇上要如何平衡?” 陆烬轩稍稍挨近他,真心发问:“清流是什么意思?是他们党派的名字?” 白禾:“???”—— 作者有话说:我电脑坏啦,还没买新的,之前写的大纲和人设资料全没啦,但是不用担心我会弃坑,我很喜欢这个故事!QAQ主要是找不到喜欢的权谋文,只好自己产粮。 【注】:1.势力分配: 【清流】林次辅(清流首领,户部);沈太傅(无实权);沈少傅(新生代);何父(吏部);温氏(拉拢寒门) 【罗党】罗首辅(罗党首领,兵部);XXX(礼部,实控) 【其他】孟阁老(工部);公冶启(侍卫司,已失势)*(参考《大明王朝1566》里严党和清流编的) 2.侍卫司人数:一个营500,共两营1000人。(参考现代军队,满编人数不是500,具体看是什么部队什么配置,像合成营、加强营啥的人数都不同) 第52章 扫盲课 清流当然不是一个党派的名称, 清流甚至不是一个党派。在白禾的认知里没有帝国政体中那种政治党派的概念,陆烬轩则听不懂清流的意思,两人对视中, 白禾说, “皇上明日起随我读书吧。” 陆烬轩:“???” 白禾十分操心地说:“不识字也就罢了,可皇上与人说话总是这里不懂那里不懂, 便不怕会错了意说错话么?” 陆烬轩:“……” “清流是清贵之流, 原是指门阀贵族。后来是说做官要清贵。意为入仕后做的官得是清贵的, 品级可以不高,但要说出来便觉高贵, 如太子詹事、太子少傅。”白禾目光微凝, “被公冶启与众妃念念不忘的沈少傅在清流中必定地位斐然。” 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拂动桌上的灯火, 光芒颤动, 在陆烬轩深邃立体的五官上投下阴影。白禾心中突兀闪过原白禾的记忆。 是殿试的记忆。 原白禾是在那时初见皇帝, 金銮殿里的皇帝龙袍金冠, 轻佻的目光紧紧粘在原白禾脸上, 原白禾不经意抬眸一瞥间撞上了那目光。 两张相似的脸在白禾眼前重叠。 但不一样。 白禾清晰的分辨出这是两张不同的面孔。 陆烬轩的轮廓更硬朗,鼻梁更高,眼窝更深,眉眼间看不见太后的五官影子。真皇帝脸上却看得出与太后的母子相。 陆烬轩和皇帝只是形似, 细看必然能辨别出两者不同。这样的冒名顶替能维持多久? 倘若东窗事发该怎么办?逃跑?陆烬轩能逃掉吗? 他觉得陆烬轩假装皇帝一点都不认真!当初那些话怕不是诓他! “清流坚持不懈拉拢寒门出身的官员,是为结党,结党必是为营私。皇子年岁渐长,他们不可能不将手伸向储君之位。但内阁首辅并非清流,清流定会与罗党相争。皇上,咱们该如何?”白禾再次询问。 这把陆烬轩给问住了,他沉默。 他其实仍然不懂清流是什么, 还有罗党又是哪儿冒出来的,以及两派相争他跟白禾为什么要管。 毕竟星际国家的体制与大启不同,党派之间争的是选民选票,选票多的上位执政,输家成为在野党(反对党)。陆元帅是帝国史上首位绕过宪法,在未加入任何政党当选议员的前提下出任内阁大臣的特例。 他连政党都没加入,怎么会去管政党间斗争? 不管哪个党赢了大选,他只要保障军方的利益就够了。 “我曾听闻帝王心术在制衡,官员内斗,尤其文官相斗,帝王便可稳坐钓鱼台,坐收渔利。但需制衡两方实力,不可使其失衡。如今罗阁老稳坐内阁首辅之位,短时间内他一派地位稳固,可一旦皇子立储之事出波折,清流若能握住储君,两方必然失衡。”白禾非常认真地在思考、担忧,体验上辈子没机会经历的事。 陆烬轩拿出怀表瞄了眼时间,都快半夜一点了。 “抱歉小白,我不懂这个。”陆烬轩直言,“我只会打压他们。早点睡,我回去了,晚安。” 白禾:“?” * 白禾忧虑陆烬轩的文化水平,说教他读书就教他读书,翌日起了大早,等陆烬轩用完早膳便捧着书去找他。 “皇上陪我读书。”白禾手里抱着书,无师自通地摆出“宠妃”的模样,当着众宫人面一边往寝殿里的桌案后走一边说。 陆烬轩:“……” 陆烬轩能怎么办?只能先屏退宫人,然后老老实实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连笔都不会拿。” 白禾:“……我信。没事的,我教皇上。” 白禾放下书,挽起袖子亲自准备文房四宝,“皇上过来。” 他用龙纹镇纸压住空白宣纸边沿,摆好砚台,取墨研墨,“皇上御笔朱批用朱砂墨,这朱墨旁人不能用,司礼监批红便代表皇上朱批的意思。朱墨不好轻用,我们先拿黑墨练字。” 陆烬轩默默搬了张椅子到桌边,挨着白禾坐下。 白禾研好墨,先在纸上写三个端端正正的字。“这是皇帝的名字,陆烬轩。” 白禾的字端正漂亮,陆烬轩盯着仔细辨认一会儿,问他:“我的名字是陆地的陆,灰烬的烬。怎么写?” 白禾搁下蘸了墨的笔,重新拿起一支笔,“轩字呢?” 陆烬轩想了想:“不知道。” 白禾深吸气,“皇上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个字?” 不识字是一回事,可哪有连自己的名字应该是什么字都不知道的?父母起名总归有个意指。 就说宫中宫人,富贵荣华便是取自富贵荣华一词。 “皇帝名讳这个轩字是轩轾中的轩,轩乃古时士大夫乘坐的车。前高后低为轩,前低后高为轾。”白禾对陆烬轩伸出笔,“学着我握笔。” 陆烬轩模仿他的动作用右手握住笔。 白禾观察他握笔的动作,然后教他在砚台中蘸墨,再在纸上写字。 陆烬轩自信挥笔,好好一个“陆”字,耳与击各过各的,有的笔乱飞得仿佛离家出走。 白禾顿了顿,鼓励道:“初次习字多是如此,皇上再练练便好了。” 陆烬轩:“……你好像在哄我。” “别的字暂可不管,皇上至少学会自己的名讳和‘照准’二字。司礼监批红便是在票拟上批这二字。”白禾晓之以理。 “行吧,我练。” 白禾勾了下唇角,露出可爱的小酒窝,“那皇上练字,我读书给你听。” 从军校毕业十来年了的陆元帅:“……嗯。” 白禾明明比陆烬轩小了十四岁,在帝国是刚刚成年的年纪,他督促元帅阁下学习的样子却颇有老师风采。用温温柔柔的语气说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话。 陆烬轩硬着头皮练字,耳旁是白禾悦耳的声音,但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他一个字都听不懂,听起来简直是折磨,要不是白禾的声音好听,简直堪比噪音污染。 还有这种软笔头的笔写字真难用,他以前只见过人画画用这种笔。 练字需平心静气,反复练几个字更磨性子,加上耳边有道声音在念叨听不懂的东西……陆烬轩暗暗叹气,耐着性子学了一个小时,忍不住提出要休息。 “好。”白禾没有犹豫就松口放人,“正好我再写些字,皇上多识几个。” 正要站起来的陆烬轩:“!” 小白好可怕! 陆烬轩捂了捂腹部,琢磨一会儿装伤口疼能不能逃课。 他都毕业这么多年,干到帝国军元帅了,为什么还要吃读书的苦? 有苦说不出的陆元帅溜出殿外晒太阳散步。 邓义一进寝宫就看见皇帝在院里遛弯,旁边只有几个宫人候立,而近日极得圣宠的白侍君不在场。 “奴婢给皇上请安。”邓义几步上前,禀道,“禀皇上,奴婢已将白侍君给的赏赐分发下去。” 陆烬轩回身看他,纠正说:“不是赏赐,是礼物。”邓义震撼地俯首:“是,是奴婢疏忽了。奴婢回头就去申明。侍君宽仁亲和,体恤宫人,奴婢代大家感激侍君,谢皇上恩恤。” 上位者对下赠物,是为赏赐。皇帝却强调这是“礼物”。上下尊卑,哪有上对下称礼的?邓义心知这礼物不是白侍君买的,白禾早于皇帝回宫半日,却直到皇帝夜归才吩咐此事,东西是谁买的还用想? 陆烬轩以白禾名义送礼,亲自替他收买人心。昨晚疏忽了皇帝说辞细节的邓义在震撼之下忍不住多嘴一句,之后才说到正事。 “皇上,奴婢请出宫,去镇抚司走一趟。” 陆烬轩立刻批准了。邓义立刻后他回到寝殿对白禾说:“小白,我觉得不能总是我麻烦你,一味接受你的帮助。这样吧,我带你去学习独立,生活自理。” 白禾:“?” 为了逃课陆烬轩居然带着白禾去内廷浣衣局。 陆烬轩:“一个独立自理的人应该学会自己的衣服自己洗。” 白禾望着浣衣局的宫人跪了一地,满脸惶恐地接驾,对陆烬轩的发言感到不可理喻。 陆烬轩一撩衣摆,当真搬凳子来坐下看宫人洗衣服。 在目睹宫人如何摔摔打打辛苦手动洗衣服后,陆烬轩自己沉默了。 白禾:“皇上?” 哪怕是军营也能用上洗衣机的陆烬轩瞧了瞧白禾的洗个细腿,“……先学做饭吧。衣服可以不洗,但人得吃饭。” 于是他们又去了御膳房。 即使在太空作战也有营养剂做补给的陆烬轩在看到烧柴的灶后:“……先学洗菜切菜吧。” 及至此时白禾已经转过弯来,当着御厨与宫人的面便问:“皇上是不想陪我读书故意如此吗?” 陆烬轩嘴硬:“独自一个人生活的能力不重要吗?朕觉得挺重要的,学这些很有用。” 白禾咬住下唇,手指下意识捻住自己袖口,教陆烬轩读书识字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他觉得他的心也在发寒、发冷。 他以前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的热忱与好意被委婉拒绝竟比直接否定更令人难堪。 “是臣任性了。臣请告退。”白禾说完行了一礼扭头就走。 “小白!” 御膳房里众人就看着皇帝先把侍君气哭然后追上去轻声细语的哄。 这大概就是帝王宠爱吧,反正他们不懂——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4 08:49:07~2024-06-05 10:3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挽鹿 4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太傅怒斥昏君 “皇上, 臣想读书,请您不要打扰我。”白禾留下这句话就关上侧殿门,把陆烬轩关在门外。 眼见这一幕的宫人都惊呆了, 深怕龙颜大怒迁怒众人。 陆烬轩知道白禾就站在门后头, 敲门说:“小白,你书还在我那, 我、朕去拿给你?” 门后静了会儿, 飘出一道声音:“不必了。” 白禾说完走进里间, 从枕边拿起那本高帝笔记翻到沾着高帝血痕的那页。 他第一次与人交朋友,和人亲近, 不知道怎样与人相处才是正确的, 但现在他知道他做错了。 白禾重复阅览手里的书册, 试图从高帝的经历中找到正确答案。 然而他的目光只能徘徊于一句话上无法偏移:他不需要。 白禾终于意识到, 陆烬轩从来都不需要他。 无需他的协助, 陆烬轩自有底气。 无需他的智谋, 陆烬轩做起皇帝比他更游刃有余。 当初的话全是骗他的。 他自以为是的帮助反而成了陆烬轩的负担。 白禾不明白为何从这具身体里复生的人是自己。 他没什么抱负, 亦无才能,为何是他还魂呢? 换做是另一个白禾死而复生,然后遇见愿在绝境中对他伸出援手的陆烬轩…… 一想到另一个人会看见同样的太阳,白禾心口便紧得发疼。 白禾放下了书册, 将自己藏进被子里。 原来不必做傀儡了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是去做一个真正掌权的皇帝? 他并不懂该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君王。他连昨夜对陆烬轩提出的疑问都无法回答。 那做个如启国这个狗皇帝一样的昏君? 肆意取乐、左拥右抱、任性妄为? 若上辈子他愿意,太后定然支持,朝中权臣也会乐意看见他成为这样一个昏聩的废物。 可白禾宁可做一个安静漂亮如花瓶的傀偶。 白禾的心绪在迷茫中渐渐冷却,嘴角僵硬,曾经短暂出现脸上的笑容大约不会再现。 他想,他不该再做多余的事。 他不得不直面陆烬轩并非为他而留下的真相。 人不该自作多情。 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傀儡便好。 他生于皇宫,又于皇宫中还魂复生, 生死皆于此,这一定就是他的命,是对他上辈子抗拒做傀儡的惩罚。 侧殿外,吃了闭门羹的陆烬轩颇为苦恼,甚至产生了细微的“带孩子真是麻烦”的烦躁。 与此同时,白禾的心理状况又令他担忧。 白禾是他从沙漠里捡回来的幼崽,是他先招惹的,总不能嫌烦了就抛弃吧? 陆烬轩眉眼间染上躁意,在门前无声站着,直到昨天跟着白禾的侍卫前来回话。 陆烬轩暂时放弃在人家门外罚站,先去听侍卫汇报。 一个侍卫说:“禀皇上,昨日侍君在百花园与友人聚会,席间侍君那位姓温的友人反复提及何侍君,似是以何侍君与何家为例劝说侍君不要埋怨家人。接着撞见白家大公子调戏康王妃的妹妹。侍君上前处理……” 后面的话侍卫有点不敢说,怕惹得圣上发怒。 “这么巧?”陆烬轩问,“白禾做了什么?” “侍君拿了臣的刀去扎白大公子的手,表明他不会徇私要将人送官,侍君说白大公子盗取玉佩,而玉佩出自宫廷。康王妃之妹起初不信,最后百花园掌柜出面调和,由百花园的人把白大公子送去了京府尹衙门。” 陆烬轩揉了揉额角。 另一个侍卫说:“臣等昨日去白家府上搜府也没能寻到侍君玉佩,当时白大公子不在府里,臣等怀疑是白大公子拾走了玉佩。之后听闻白大公子被人送去了府尹衙门,臣去确认了,侍君的诉状和玉佩已送达府尹衙门。府尹好像不敢审这个案子,但康王府那边已打了招呼,要告白大公子冲撞王府亲眷之罪。” 听到这里陆烬轩问:“朕是不是也要打个招呼?” 侍卫哪敢接这话,纷纷低头不说话。 “去打个招呼吧,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偏私。”陆烬轩说。府尹衙门听起来像是法院一样的地方,他也不打算插手白禾这桩私事,所以顺着话说。 侍卫离开不久,宫人来报康王入宫求见。 陆烬轩猜到对方来意肯定和白禾大哥有关,但他拒绝了对方见面的请求,只拿一句府尹衙门会秉公办案敷衍回应。 春天的阳光很好,温暖又不至于过分炽烈。侍卫离开后陆烬轩就搬出他的躺椅在庭中躺下,晒着太阳等白禾开门。 陆烬轩认为双方冷静一下比较好,又怕白禾觉得他不在乎,折中一下就变成了这样。 然而一直等到吃午饭侧殿那扇门始终没有开启,连窗户都没开。 陆元帅几时这样吃过闭门羹?任他有一肚子的脾气手段他也没法对小百合使,在嘱咐宫人通知邓义回宫后立即来见他之后,陆烬轩回寝殿去睡觉了。 前一日还恩恩爱爱的两位主子突然闹矛盾,今天一早才收过礼物的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些在寝宫当差的宫人大多是伺候过真皇帝的,真正的皇帝是如何喜怒无常他们深有体会。他们不明真相,在他们看来便是白禾一入宫就得了圣宠,为了白禾以前脾气十分不好的皇上收敛了很多,待下宽仁了,也不再乱撒气。 白禾更是与宫里的娘娘截然不同,白禾虽然总是冷着一张脸,但从不对宫人颐指气使。亦不像之前受宠过的何侍君那样看着像君子,其实心高气傲,总摆着副瞧不上下人的架子。 白禾出宫一趟还会给大家带礼物呢! 宫人们其实打心底喜欢白禾这样的主子。 是以眼见他对皇上置气,大家心里是为他忧虑的,深怕他惹怒皇帝从此失宠。 趁着为白禾摆膳的时机,原为紫宸宫掌事宫女的大宫女向白禾一福身道:“请侍君恕奴婢多嘴,皇上未用午膳便去睡了,奴婢们担心皇上龙体却不敢劝说,皇上九五之尊,也不能听奴仆的话。但侍君不同。还请侍君去劝一劝。” 对着精致美食全无食欲的白禾缓缓抬起眼,无甚感情的平静说:“皇上非是无知稚童,他若不吃便是不愿,九五之尊连用个膳都要受人管么。” 宫人们顿时噤若寒蝉,正在摆盘的宫女险些手抖没端住盘子。 大宫女立刻跪下认错:“是奴婢说错话了,请侍君饶恕!” 白禾摆摆手,食不知味的安静用完午膳,接着继续把自己独自关在屋里。 等收到消息的邓义赶回宫时,两人已大半日没见面、没说过话。邓义火急火燎来寝宫面圣,陆烬轩正坐在桌案后头“画画”。 黑色与朱红的墨被大片大片涂抹在薄薄的宣纸上,黑与红碰撞、侵染,彻底覆盖了早上白禾和他留下的字迹。 邓义来到近前,大着胆子往桌上一瞥,眼睛仿佛收到污染,只看到一张张涂满墨的废纸。 看不懂。 “皇上?”邓义小心翼翼出声。 陆烬轩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说:“一个月三千两,白禾到司礼监跟你学,先学三个月。” 邓义惊得嗓子差点劈叉,本就尖细的声音显得刺耳:“学、学什么?!” 陆烬轩抬眼,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落在邓义脸上:“司礼监做什么,他就学什么。” 邓义登时惊出冷汗,跪了下来:“皇上……司礼监全是奴婢这样的阉人,侍君金贵之躯怎可……” 陆烬轩打断他:“一个月五千。朕的意思是这钱只付给你一个人。” 这是钱不钱的事吗? 让后宫妃嫔去司礼监跟太监学处理政务,他们皇上决定“名留青史”啦? 这几天才看出点明君相,怎么一跟侍君闹别扭就打回原形?! “请皇上三……” “一万。去找侍君拿钱,明天开始上课。”陆烬轩强势道,“这是命令。” 邓义只得俯首:“奴婢遵旨。” 陆烬轩放下笔,对着满桌“画作”叹气。 把小白送去培训班,他就没时间来给自己上课了吧? 一门课还不够,白禾这么聪明,可以多报几门。 陆烬轩思忖着喊住正要退下的邓义:“朕能不能请沈少傅来给小白上课?能教皇子读书的人应该很厉害吧,他擅长什么?能教小白吗?” 好不容易安抚住心脏的邓义汗如雨下:“回皇上,沈少傅素有才名,又得沈太傅真传,才高八斗,无论诗赋、策论皆是上乘。但他名为太子少傅,能教皇子,断不能单独教导侍君。内阁及外朝诸臣绝不会认可。” 陆烬轩想了想,“那这样,让已经到年龄的皇子都去跟沈少傅读书,小白就跟皇子一起,上午去少傅那儿,下午去司礼监。给你的钱不变,还是一万。沈少傅那给三千。” 这回邓义非常自觉和配合:“谨遵圣旨。” 为了给白禾报班,陆烬轩竟然就这样随意地将一件引得四妃明争暗斗的事处理了。 邓义带着圣上口谕敲开侧殿的门,本以为白侍君会不满或是别的反应,谁料白禾听完就安静顺从的掏钱。由于陆烬轩没有指明在沈少傅那里读多久的书,白禾就按给邓义的份拿出了三个月的钱。 邓义见他一次性拿出三万三千两银票,心道白家不是什么上好门第,这钱必然是皇上给的。稍作迟疑,他终是在白禾多了嘴。 “在沈少傅名下读书的名额难得。后宫娘娘们想为皇子争这个与太子少傅的师徒之名,为的是什么侍君应当也清楚。可这个名头于侍君无用。如今皇上为了您一气儿让所有皇子都去随沈少傅读书了,娘娘们和一些人的谋算便落空了。” “司礼监里皆是奴婢这般阉人,奴婢们能进司礼监全凭皇上一句话。您来司礼监自然没什么,没哪个奴婢敢置喙。可您去国子监随少傅读书……恐怕没那么顺当。”邓义向白禾躬身一礼,许多东西便隐没在未尽之语中。 前朝后宫局势将因白禾而牵动,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真正起因是皇上要给宠妃报培训班。 邓义特意回司礼监起草了一封圣旨,工工整整盖上玉玺大印,然后带着九千两白银的银票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前往沈府传旨。 翌日,多道消息传遍朝野,虽然仍旧是不用上朝的一天,但一大早,内阁首辅罗乐、吏部侍郎何源以及兼礼部尚书的太傅沈博然就在宫门外头请求觐见。 听到宫人通报之后,陆烬轩同时会见三人,并让人去通知白禾来寝殿。 陆烬轩以为经过一天一夜的冷静,加上昨天白禾给邓义钱给得特别痛快,肯定是消气了。结果白禾人是乖乖来了,表情却冷淡得仿若陌生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黯淡无光,麻木无神。 陆烬轩愣了。 可一大早就跑上门找事儿的大臣们没给时间,加起来快两百岁的三个人不知为什么腿脚麻利得不行,没一会儿就从宫门到了寝宫。 三位大臣各自怀揣着心思齐齐给陆烬轩行礼。 然后三个人同时望着皇帝不说话了。 陆烬轩仗着伤没依旧坐在榻上面见大臣,白禾则像尊瓷雕娃娃坐在一旁的书桌后。 皇帝不说话,大臣不说话,宫人们更不敢说话,一群人便彼此观望着沉默。 陆烬轩突然笑了,打破沉默:“三位没话说不如回去。” 罗阁老原来在御前有设座的特权,今天不知是不是皇上忘记了,直到陆烬轩开口也没见宫人搬椅子来给他。罗阁老的政治嗅觉何其敏锐,立即装聋作哑,做出臣子老矣的模样。 何大人官位虽远不如在场另外两位大人,然其能在原吏部尚书高老后力压另一位侍郎掌控吏部大权,他是听得懂官场的话的。 所谓枪打出头鸟,何侍郎默默闭紧嘴,低眉顺眼的样子仿佛在说他官最小,轮不着他先开口。 沈老太傅年近七旬,白发苍苍,比成天装老的罗阁老大了好几岁,是真真正正的年已老迈。沈太傅一辈子醉心钻研学问,曾教过当今皇帝读书,与今上有近二十年的师徒之谊。念及其年老体衰,去年由内阁建议,使其补礼部尚书缺,领太傅和尚书两份官职的俸禄养老。 是以沈太傅如今岁有高官厚禄,却无论后宫前朝都没想过送皇子去跟他读书。因为沈太傅只有虚名,而无实权,与其从动他的脑筋,不如直接找他孙子沈逸春。 沈太傅望向他这一生教导过的地位最高的人,年迈的师傅望向他正值壮年却荒唐无度的弟子,心中百感交集,一瞬间红了眼眶。 “皇上,老臣曾经最幸的事是教导过您,然回顾此生,老臣时时感怀,是否当年不该由老臣来教,是否是老臣哪里没教好,以致只能眼看着皇上少年英才长成……无道昏君!” 老太傅此言一出,罗阁老跟何大人心里骂娘,腿上麻利跪下。 就更别提寝殿里倒了大霉的一众宫人,乓乓跪地,膝盖磕在地砖上老响了。 白禾眼睫颤动,冷却的心不自觉提起来,控制不住去瞄陆烬轩。 陆烬轩敏锐察觉到他的目光,即刻回望过来。白禾下意识移开视线,盯住老太傅插言道:“圣明无过皇上,望太傅慎言。” 他没有自作多情,也不是他多事,只是从今天起邓义要给他带教,所以不能再在御前当值。今天在御前的是那个帮元红告御状的小公公,对方还没那个份量在此情景下开口。 然而此时如果无第三人开口,皇帝一旦开口便得为了维护自身威严而治罪太傅。 这当然不行,太傅乃帝师,天地君亲师,皇上下罪老师,如此沈太傅岂不就占据道德上风了? 罗阁老微微抬眼,心道这个白侍君反应倒快,莫怪圣宠昌隆。 沈太傅蓦然听见白禾的声音,循声望来,露出疑惑表情,随后才意识到这位恐怕就是那大名鼎鼎的白侍君。老太傅沉声斥道:“放肆!御前奏事岂有后宫插嘴的份!这是忘了后宫不得干政的组训吗?!既是如此皇上又为何要以此由责问太后?” 老太傅做官不如内阁大臣,辩论水平倒不负他老学究的圣名,思维反应迅速得不像个快七十的人! 昨天憋了一肚子委屈的白禾霎时如点燃的炮仗,“何为政事?三纲五常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非女子却也视皇上为夫君,太傅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开口便辱骂我夫君,我维护他声明与你辩论分明是家事,到太傅嘴里却成了干政?” 白禾冷哼一声,“太傅年纪虽长,却满口歪理邪说。人人称道的老太傅竟为在皇上面前耍威风而将圣人之说抛之脑后,天下莘莘学子敬仰的大家原是名不副实!” 罗阁老:“……” 何大人:“……” 沈太傅气得连连抽气:“你、你放肆!黄口小儿才是满嘴歪理!” 陆烬轩压了压忍不住上翘的嘴角,轻咳一声:“给三位大人搬凳子坐。” 白禾话还没完呢,对着沈太傅继续道:“再说太后之事。皇上已有圣旨昭告天下,太傅大人约莫是没看,多日前母后便如太傅今日这般,忽然逮住掌印太监一通斥责,然后不经查问便以太后之名私判掌印大太监仗责之刑。司礼监值房虽设在宫中,里面的公公却也是内廷能管的?” “当时母后仅为代管凤印而无管理六宫之权,母后是皇上的母亲,便更不该擅自越权,为全天下官民做错误示范,以后宫管臣子!公私不分,假公济私,滥用私刑!” 沈太傅自然看过那封圣旨,白禾这话无异于指责他身为臣子而不认真诏书。气昏头的老太傅口不择言:“区区阉奴,也当得‘臣子’之称?!” 话一出口,罗阁老不能再装聋作哑了,慢吞吞出声道:“太傅啊,元公公自任司礼监掌印以来,为我朝殚精竭虑,勤勉做事十余年。公公身有缺,可我内阁从不敢看轻他。都是为皇上做事,为民为官,在内阁或是在司礼监,这份为国为民之心并无不同。” 沈太傅被内阁首辅亲自打脸,脸上火辣辣的疼,被气得发热的脑子这才稍稍冷静下来,意识到他辱骂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连同与司礼监紧密对接的内阁一道骂了。 “老臣并无此意。”沈太傅不对罗阁老道歉,只对着皇帝微微拱手,一句无此意就当道歉,不走形也不走心。 罗阁老收回偏向坐于三人中间的老太傅的视线,心中对自诩清流的沈博然嗤之以鼻。 清流的清贵孤高在他看来全是假清高,满口仁义道德,实为虚伪。沈博然做了一辈子官,高居太傅之位享尽清名,却瞧不起实掌大权的司礼监,对有内相之名的大太监出口便是“阉奴”,也不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临到死了都只能混个礼部尚书的虚职,而一生无实权。 司礼监全是太监又如何?朝廷政策尽出内阁,而核准内阁政策的是司礼监。 到底该谁看不起谁呢? 何大人不忍心看老太傅被几人接连打击,毕竟沈少傅是清流新一代的希望,少傅与未来储君的关系可关系到清流的未来。即使这个未来尚还遥远。 “禀皇上,臣想为侍……为犬子讨个请。”何大人干脆的转移话题,趁着皇帝和侍君的怒意尚集中在老太傅身上时提起何寄文,并且一口气说完,“寄文做错事惹怒皇上是他不对,皇上罚他便是,可他……他接受不了与皇上义绝。自前日回家,他便不吃不喝。” 何大人霎时眼圈比老太傅还红,抹着泪爬下凳子,跪在地上哭道:“寄文对皇上一往情深,实受不了这般打击,他这是不想活了啊!求皇上怜惜,给犬子一条活路吧!” 老父亲在九五至尊面前老泪纵横,冒着大不韪乞求无情帝王的一丝垂怜。 而来自遥远星际的陆元帅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道德绑架? 他又没有道德,这种话术对他没用。 白禾这个小炮仗瞬间又被点了一把火。何家给的银子他们都花出去好几万了,现在何家是要反悔?把人塞回皇宫换银子? 做梦! “一哭二闹三上吊,尽是后宅手段。何大人官居三品六部侍郎,教养出的儿子怎么不学诗书礼义,学这些?吏部也会以如此标准考核官员么?”白禾一出手就直奔对方弱点。 陆烬轩瞄眼吃了火药似的白禾,担心他把人得罪太狠,在何侍郎做反应前抢先说:“小白,扶何大人坐。” 白禾的火气蓦地冷却,他如宫人一般真的走到何大人身边。 何大人依然不敢让他扶,自己爬起来坐回凳子上,并从袖里掏出手帕抹脸,一脸沧桑颓败,显得比老太傅还可怜。 罗阁老不着痕迹抬头瞥眼从何大人身边走开的白禾,心里对如今的皇帝之城府手段有了更深了解。 只会发怒的皇上不可怕,喜怒无常的皇上只要不是真疯子也终归能找到顺其意的办法。比较满朝文武,有几个不懂揣测圣意?哦,沈太傅不懂。 然而像陆烬轩这般喜怒不显,更懂得在适当时候安抚臣下的皇上可不好糊弄。因为他总是冷静而保有理智的,他不会为情绪左右思维,不接受别人的情绪引导。 “皇上……”何大人期期艾艾。 沈太傅在中间听得直皱眉,插话道:“何侍郎什么意思?你儿可是、可是三年前入宫的那个?” 何大人:“是,正是寄文。” “义绝是何意?”沈太傅像是找到了新的昏君罪证,扭头瞪着陆烬轩,“皇上竟弃绝了他?!当初老臣就反对皇上纳男侍,皇上自小到大何曾喜爱过男子,三年前却偏要收他,如今是新鲜劲过了便弃绝,还是说……” 老太傅烧着熊熊怒火的眼刷一下转向白禾,指着他朗声质问:“皇上受了此子蛊惑便要上不孝母,下弃妻妾,还要让这等人如皇子储君般拜太子少傅为师?!如此荒唐,究竟是皇上是昏君,还是他魅惑君上霍乱朝纲!” 初战告败的沈太傅终于能将今天来意和盘托出。 怀着不同目的而来的罗阁老与何大人不约而同沉默,任年迈的老太傅独自在前征战,凭一己之力得罪皇上和现在最受宠的白侍君—— 作者有话说:清流:太傅勇敢喷!我们在后方摇旗呐喊! 罗阁老:傻X。 第54章 抬位(补) 陆烬轩沉声重重喊了句:“太傅。” “你以什么身份指着朕的侍君鼻子骂人?”陆烬轩说着起身, 在太傅眼皮子底下牵起白禾,拉着他回到榻前并排坐下。 摆明气老太傅呢! 白禾乖巧任牵,顺从坐下, 眼见沈太傅气得额冒青筋、面红耳赤, 心底生出隐秘的愉悦。 他是听话的傀儡,可不是受气包。 沈太傅仗着与皇帝有师徒之谊、年高体迈就以为自己真的德高望重, 可以凌驾于皇权之上如训弟子般训斥、责问皇帝。 原来的皇帝如何白禾不知道。但他知道陆烬轩绝不是能任人得寸进尺的人。 白禾从两人相识第一晚就知道, 陆烬轩是倨傲霸道的。 “皇上认为老臣说得哪里不对, 竟说这是辱骂?”沈太傅挺会吵架的,一点不怕陆烬轩这句话。 他不认识陆烬轩, 自然不了解陆元帅的“你以什么身份”是一个危险信号。当他将“身份”拎出来, 也就是他作为帝国军总司令, 他代表着军方。而能够与他平等对话的人应当具有足够的筹码坐上帝国的政治游戏牌桌, 以打牌人——至少能代表一派势力的身份博弈。 陆烬轩在大启不是元帅, 却有着比元帅更高的身份地位, 他窃取了“皇帝”的身份。他的筹码变得更重了, 沈太傅却举着师徒之名试图打击一个皇帝。 如果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也就罢了,甚至是已死的那位真皇帝也会接受帝师的训斥指责。 “皇上与区区侍君同坐,又成何体统?!”沈太傅趁陆烬轩不做声输出。 陆烬轩内心毫无波澜。他一向知道与政客和文官吵架会陷入对方诡辩的语言陷阱、逻辑陷阱,于解决问题无益。和这些人吵架的第一要点在于不能跟着他们的思路走, 而是始终坚持输出自己的观点,抓紧主要问题不断重申己方的要求。 他的沉默是在思考沈太傅今天为什么要跑来骂他和白禾,他不知道沈太傅的利益是什么,又是哪个部分与他们产生了矛盾。不知道问题所在,那就没办法解决冲突。然而这份沉默在其他人看来就是一种默许。 于是沈太傅抓紧时间继续控诉,白禾被其所激怒,把高帝笔记当睡前读物的白禾完全无法容忍沈太傅的疾言厉色。 “是何体统?”白禾冷笑, 俯视地看向气得胡子发颤的老太傅,“高祖皇帝原为前朝旧臣,在边疆建立赫赫战功,受封大将军。然前朝皇帝昏聩,逼得他娶一男妻且向前朝皇帝请旨立誓永不纳妾、永不停妻再娶、永不过嗣子孙自保。后来高祖推翻前朝登基为新帝,依然坚守这一誓言。更因高皇后的辅佐之功而立旨昭告天下,帝后同心结契,同享江山!” 白禾将那段同心结契的誓言逐字逐句背了下来,刻印在心底,憧憬着如它一样的真挚感情。 他羡慕的不是爱情,而是两人的这份相互扶持之谊。 契结同心,同心同德,不离不弃,永不背叛。初心不改,此契不破。背誓者……尸骨无存,死无葬身。 高帝后之间的情谊是看了不少世情话本的白禾在读过之后依旧会情不自禁,为之动容的。 “高祖皇帝更有旨意,令称皇后为殿下。高祖御驾亲征时命皇后监国理政,便是和政殿的龙椅高皇后也坐过!沈太傅是在斥责我朝高祖皇帝不成体统么?!”白禾将一顶不尊高帝的大帽子扣下去,这对读诗书明礼义的诗书大家的沈太傅是极为严重的指控。因为沈太傅轻视皇帝的侍君本质是在维护“读书人”眼里的三纲五常,伦理道德。 在沈太傅看来,白禾是侍君,而侍君是没有品级的男宠,地位远不如后宫妃嫔。连宫里伺候人的太监都有品级。这个“品级”和前朝官员的品级具有同样的意义,只不过太监能获得的品级极低,最高为正四品。 沈太傅认为皇帝亲近一个身份低微的,在等级森严的制度下等同于没有在皇宫中生活的正式身份的侍君是悖逆伦常,是在挑衅、破坏礼仪制度。 如果白禾跟着陆烬轩上过课就会制度,沈太傅是典型的保守主义,是守旧派。 指出一个守旧派的言辞连带把开国皇帝给骂了,是在骂沈太傅倒反天罡。白禾曾高坐龙椅上听满朝文武互相攻讦,总是听他们说“祖宗之法不可变”,他非常清楚自己这番驳斥对于如沈太傅这类官员的杀伤力。 沈太傅听了果然神色大变,色厉内茬斥道:“世宗还有遗训后宫不得干政,你这意思是不是世宗皇帝对高祖也大不敬?你是何人,又如何敢与高祖皇后相提并论!” 罗阁老余光微瞥,悄然打量被沈老古板贬斥到地底的白禾。 他们这位白侍君能不能与高皇后比肩他尚且不知,但这位所受的宠爱颇有那意味。 罗阁老又悄然去观察皇帝的神色,发现陆烬轩微皱着眉。 嚯,还是太傅有能耐,竟能惹得他们“浪子回头”的君主露出如此明显、清晰的情绪。 家里有个刚被皇帝退回家的前侍君的何大人听太傅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他将何寄文逐出家门是为了何家的声誉,是清流世家的面子上过不去,并不是他慈爱自己的儿子,要狠心断绝关系。 就是养条狗,养了十七八年也有感情啊! 沈太傅骂白侍君,何尝不是在骂他儿子? 何大人不得不开口:“太傅此言差矣,高皇后辅佐高祖建功立业,彪炳千秋,于是高祖要与他同享江山,同坐龙椅。这是名留青史的君臣佳话。却也不该忽视它同时是一段帝后佳话。高帝后从将军府到皇宫,一路相互扶持不离不弃,是他们恩爱两不疑。” 何大人转向陆烬轩,“皇上愿宠爱侍君,予其旁人所没有的荣誉恩宠何尝不是如高祖帝后般的佳话?可惜犬子不如白侍君好……” 何大人说话就说话,偏要在最后夹带私货样带上何寄文,眼看又要抹眼泪了,陆烬轩终于开口。 “朕懂了,太傅的意思是白禾没资格跟少傅读书。少傅高贵,侍君低贱,少傅不能做侍君老师。”陆烬轩高度概括总结,然后提出解决方案,“这好办,朕娶白禾当皇后。开国皇帝的皇后能做的,朕的皇后也能做。世宗遗训管不了他们,也不应该管朕跟白禾。” 这下子包括罗阁老在内的三人都不满了。 今上的已故皇后是罗首辅的小女儿,于三年前病故,未留下儿女。罗阁老亦是在女儿薨逝后仿佛一夜变老,身形佝偻了,人也仿佛变得迟钝了。今年方才六十岁的罗乐看起来比他身边快七十的沈太傅还要苍老。 提及立后,就是在往罗阁老的心窝里插刀,是在破坏罗阁老的利益!后位一直空悬,他便一直是“国丈”! “皇上不可!”罗阁老不顾身体,身子往前一倾就跪到地上,叩首扬声道,“立后乃关系社稷国本之事,应慎之又慎,请皇上三思!” 在此事上沈太傅与罗阁老是同样的反对态度,只是两人的反对理由不同罢了。 老太傅见内阁首辅跪了,他思忖之后也随之跪下,放下了帝师的身份以臣子之名劝谏:“皇上立男后便是要绝嫡子之脉,虽说皇上如今已有四位皇子,可皇上想过没有,来日定立太子,太子的生母该以什么身份与男后相论?太子有个男子母后,又教太子如何与嫡母相处?男子又怎能妄称母亲?难道要太子认两个爹吗!!” 沈太傅的话难听至极,这回却没有大臣会出来拦了。何侍郎的儿子刚被退回家,这头皇帝说要立另一个侍君当皇后,这岂止是喜新厌旧抛弃旧人啊,这简直是把何寄文埋进坟里还要在他坟头敲锣打鼓、与天同庆。 “请皇上三思!”何大人跪地俯首。 三个年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大臣跪在地上反对立后,宫人们静得像鹌鹑,大气不敢出一个。白禾也惊诧得扭头去看陆烬轩。 这不是陆烬轩第一次提起要他做皇后。但上一回明显是为了堵罗阁老嘴,拿一个对方绝不可能接受的要求换对方在其他事上闭嘴。罗阁老妥协了,陆烬轩就不会真的立后。 然而今天的陆烬轩好像是认真的。 白禾不由地捏住陆烬轩袖子,在三个大臣咄咄相逼前说:“皇上,臣无才无德,不敢与高皇后比肩。” 他顺着袖子去抓陆烬轩的手,轻轻捏了下。 陆烬轩仍旧皱着眉,但他没对白禾说什么。他审视三位跪着反对他的大臣,心里在想:要是反对党知道跪着说反对的话有用,那肯定能在议会看见一大群人跪着吵架的盛景。 陆烬轩终于知道大臣跪不是因为奴性思维畏惧皇权,而是——我都跪下来求你了,你为什么不肯听?那一定是你的错,毕竟我都这么求你了。 “你们嫌弃侍君身份低,不配给少傅做学生,那朕就给白禾一个‘高贵’的身份,皇后应该是非常高贵的身份了吧?你们又不同意。”陆烬轩笑了,反手握住白禾的手,连声道,“好好好,皇后和侍君都不行,那就做亲王。朕要给白禾封爵!” 所有人震惊到目瞪口呆,三位大臣倏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皇上不可!” “且不说别的,前朝都不曾封异姓王,我朝观前车之鉴,更无封异姓王之事。老臣就说此子魅惑主上,竟蛊惑皇上封他为亲王之话张口就来!”沈太傅彻底被点燃了怒火。 立男后尚且有高帝先例在,封异姓王是什么昏君作为???—— 作者有话说:跟大明王朝学吵架。 大臣要掩盖一个案子不想继续查,各种转移话题。(汉弗莱: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真查出了什么呢) 对方:你举荐的人在战场立了功,这份功劳也有你的份,我要上奏帮你请功巴拉巴拉……(用名利试探收买) 海瑞:卑职无尺寸之功。抗倭是前线将士的事,我们要做的是抓紧办案。(拒绝收买,重申观点) “无尺寸之功”来拒绝,不用更委婉的说法不是海瑞愚直,而是避免对方揪住他到底有没有功劳;功劳多大能不能请赏来辩论下去,然后话题一路跑偏到西伯利亚 第55章 摆平何家 “皇上, 太傅之言忠言逆耳!”罗阁老在旁慢吞吞煽风点火。 忠言逆耳本是劝谏之辞,可首辅的语气愣是教人读出模棱两可、阴阳怪气,听到的人可能认为他在支持沈太傅谏言, 亦可能认为他暗讽沈太傅谏言。 三位大臣齐齐跪下进谏, 白禾便知道自己不能再坐着了。他挣脱陆烬轩的手,陆烬轩疑惑地看向他, 看着他从榻前退开几步跪在三位大臣前面。 白禾跪得比大臣离皇帝更近, 这是“亲疏远近”, 是内人与外人之别。 “皇上。”白禾跪得端端正正,上半身直挺挺杵着, 他微仰头望着陆烬轩, “臣无才德比之高皇后, 恐负皇恩。” 陆烬轩的目光从上方投来, 沉默地注视他。 白禾垂眼撇开视线。 “臣请皇上三思。”罗阁老慢吞吞磕头。 陆烬轩的目光移向对方。 即使陆烬轩不懂启国国情, 但他知道内阁首辅的意见不容忽视。 问题是……白禾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 陆·文盲·元帅决定直接忽略听不懂的东西, 站起身走向白禾, 弯腰将人拽起。 他力气极大,单手就将白禾拎了起来,当着三位大臣和一众宫人面说:“朕爱白禾,他就是我的夫人、皇后, 这是我的私人感情,外人没资格干涉。” 陆烬轩紧紧握着白禾的手腕,俯视跪在地上的三位大臣,“请尊重我的夫人。如果谁不懂什么是尊重,我不介意使用任何手段让他学会尊重。” 这段话中他没有使用皇帝的自称,意味着他并非是以一国之君的身份立场表态。虽然这里的人都不知道,但他在这一刻使用的是帝国元帅的口吻。 “太傅?”陆烬轩看出沈太傅又要开口, 即刻出声打断,“朕认为太傅年纪太大了,这个年龄还得动不动给朕下跪,确实显得朕像个昏君。罗首辅,内阁有没有解决方案?” 沈太傅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皇上!” 陆烬轩看也不看他,只盯着那位内阁首辅。 罗阁老慢慢抬起腰,望了眼蓦然气势大变的帝王,“回皇上,内阁回头便出票拟。”他眼角的余光落在沈太傅身上,“沈太傅年老体迈,蒙皇上念及与帝师之师生情谊,请皇上放太傅告老还乡。” 沈太傅霍然扭头怒瞪罗阁老,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子。若非是在御前,他指定扑上去揍老东西几下。 何侍郎急忙道:“皇上不可!太傅年纪大了,脾气是有点不好,可上了年纪的人多半如此,皇上切勿因此降罪啊!沈太傅毕竟教导皇上多年,您既是生气,不若教吏部在今年考核上给太傅记个不合格。” 他是吏部侍郎,提出这样的建议既给皇上台阶,也成全了老太傅面子。 沈太傅领一品官位,兼礼部尚书,但不领礼部的差事。礼部由礼部侍郎做主。太傅本来不在吏部考核官员的范围内,何侍郎如此说也就是劝皇上小事化了,给个虚假的惩罚以示天威。 陆烬轩不懂启国官制,白禾却一眼看穿何大人的意思。于是他捏了把陆烬轩。 陆烬轩垂眼看着他们,对启国国情不了解的信息缺失终于令这位手腕强硬的元帅感受到寸步难行的窒息感。 三个大臣各怀心思,却都有一百种辩论话术,横说有理,竖说也有理。陆烬轩不想陷于与这样口才、思辨都极其厉害的政客辩论的泥潭,可他在这里又没有足以令任何狡诈的政客乖乖闭嘴的势力——军队。 如今近在眼前的、可能会听他调配的暴力机构仅有侍卫司和北镇抚司。 陆烬轩不由看了眼白禾。 假如只有他自己,他完全可以按自己的脾气做事,用更强硬的手段暴力镇压反对他的大臣。但是…… 他之于启国只是过客。 在不远的未来他会离开这里,到时候白禾该怎么办? 他所得罪过的人在他消失后将用什么样的手段报复留下的白禾? 白禾独自一个人能应付吗? 这些问题他都必须考虑,必须做出预判。 “两个选择。”陆烬轩开口说,“沈太傅回家养老;白禾跟皇子一起去上课。” 一听皇上不再提立后,罗阁老忙不迭道:“内阁谨遵圣旨!” 沈太傅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固执地不肯低头:“恕老臣不能遵旨,既然皇上圣意已决,老臣自请告老,这就回家去颐养天年!” 沈太傅气呼呼说完叩了下首,“老臣告退。” “太傅!”何侍郎小声唤他,急得额头冒汗。 然而陆烬轩根本不在乎是否所有人都支持他的决定,罗阁老直接抬出整个内阁来支持他,那么让白禾去跟着太子少傅读书的事就能执行下去。 “来人,送太傅回去。”陆烬轩向旁边宫人招招手,然后对白禾说,“小白,你去送何大人,顺便开导开导他。” 何大人:“?” 沈太傅没管一头雾水的何大人,古板执拗的老人挥开上来搀扶他的宫人,爬起身扭头就走。 罗阁老垂下眼,心中对这个做了一辈子官也做了一辈子学问的老古板嗤之以鼻:沈老头气昏头了,竟然连礼仪都不顾,在御前背身行走。 白禾愣了下,突然会意,朝陆烬轩点点头便去送何大人。 “不、不敢劳烦侍君!”何大人可没有老太傅那般德高望重的帝师身份加持,“臣自个儿走。” 今天实在不是个好时机,这一趟面圣目睹沈太傅丢官,也不知道消息传出去天下人该如何骂皇上不尊师重道,又要如何骂白禾蛊惑君上,祸国殃民。 这个关头他要是再提何寄文,那简直是往枪上撞。 “大人请。”白禾很有礼貌的无视了何大人的拒绝,与对方前后离开寝殿。 一转眼殿中只剩罗阁老一个大臣。陆烬轩重回榻上坐下,神情却不见松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另外两人今天来压根就没正事,唯有内阁首辅是带着公务而来。 罗阁老在另外两个没正事的家伙离开后果然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和一张票拟。 “皇上,聂州急递,内阁已就此出具票拟,请皇上过目。” 陆烬轩:“……” 小白!小白快回来! 怎么会有人上来就掏文件叫人自己看而不是直接说事呢?! * 白禾将何大人送出寝宫,门外值守的侍卫一见他出门立马自觉分出几人跟上。 本就别扭不安的何大人瞧见几个大汉默不作声跟随上来,登时冷汗涔涔。 这啥意思啊? 皇上是啥意思啊! 派这么些人跟着,难道要光天化日在皇宫大道上杀人?那杀他到底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灭口? 何大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情绪表露在脸上,但不论白禾还是侍卫均不说话,他按捺着再走出十多米远就再忍不了了。 “白侍君,出宫的路本官熟悉,便请侍君留步。”何大人试图劝阻白禾。 “皇上命我送大人。”白禾扯起皇命压人,“不妨再走走。” 何大人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这么走。 又走了一段,回头已然看不见寝宫,白禾这才说及正事:“何大人,皇上并非无情,然君心难测。您在朝为官,应当比我懂。” 何大人惊讶又困惑地看向他:“侍君有话不妨直说。” 白禾沉默几息才道:“皇上钦审何公子的供状大人看过,何寄文口口声声爱慕皇上自愿入宫,却连日期都记错了。您觉得皇上是昏聩愚昧,还是心如明镜?” 何大人脸色一沉,停下步子转身盯着白禾,本是下意识发火,要摆出官威压人,结果脖子扭大了余光瞟见跟在白禾身后的侍卫…… 纵横官场多年的吏部侍郎瞬间压下情绪,如喝水一般自然道:“圣明无过皇上。” 对于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官场老油条,白禾见怪不怪了,“大人口才甚佳,能为何寄文辩白。可欺君之罪……自古由圣心裁断。您以为皇上是信了何寄文的一腔真情,还是皇上宽仁于是法外开恩?” 饶是何大人脸皮再厚,这个问题他也不能答是皇上相信何寄文的真心。而后一个答案是绝对不能选的,它与认罪无异。 对于这样的问题,便不能做选择。 “我儿寄文待皇上痴心一片!”何大人以袖抹眼,“他如今绝食明志,若皇上不肯垂怜,也不知他还能活几日。” “何大人,您知道皇上近日将宫里多少人下了诏狱么?” 何侍郎一愣。 原侍卫司都指挥使公冶启被罢官下狱他是知道的,他以为白禾指的是这件事,但这和他儿子有什么关系? “慧妃如今仍在诏狱里未出。”白禾说,“何公子能以金赎罪实乃皇上法外开恩。若是纠缠不休惹得圣心不悦,追究下去……大人口才甚佳,能驳掉何寄文欺君之罪,那御前行贿,贿赂司礼监秉笔太监的罪行可是人证物证俱全。贿赂宫人不算什么,可令公子的手可是塞向了司礼监。” 何大人遽然色变。 贿赂司礼监?! 这是他不曾听说的! 那份供状里根本没有问贿赂的事!他只听说贿赂了宫人! 贿赂宫人可辨称打赏下人,贿赂司礼监还他妈是二把手那性质完全不一样!贿赂秉笔太监跟贿赂朝廷命官有何区别!! 眼看对方变脸,白禾不再揪着不放,话锋一转说道:“皇上说余下的赎金不必给了。” 说完他停顿了下,假称圣意:“一别两宽,望何公子珍重。” 然后他抬手向何大人作礼,“便送到此处,告辞。” 官场上的人说话讲究一个点到即止,白禾上辈子见识过,这会儿模仿着做。 “侍君留步!”反倒是何大人急于给个准话,“请白侍君转呈皇上,臣定好生劝导寄文,必不再令皇上烦扰。臣及臣子……叩谢皇恩!” 第56章 与罗党交易 白禾回到寝殿时, 殿内的气氛有些古怪。 罗阁老没能掩盖住情绪,正皱眉觑着陆烬轩。 陆烬轩没在榻前,而是坐在一旁的桌案后喝水——陆烬轩不喜欢喝茶, 寝宫里便常备白水。 “皇上。”白禾略一犹豫, 终究是走向了陆烬轩身边。 陆烬轩大约是不需要他的,可他除了来到陆烬轩身边又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呢? 他做过十四年皇帝, 却连议政的权利都没有。至少在这个男人身侧他可以发表意见, 他的声音会被对方听见, 被大臣听见。 陆烬轩点了点旁边的椅子示意白禾坐。 白禾回头瞄了眼罗阁老,没有坐。“皇上与阁老是在议政?” 陆烬轩放下杯子:“嗯。” 罗阁老瞄眼白禾, 故意缓声说:“皇上, 灾情如火啊……” 陆烬轩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份奏报。白禾目光扫去, 发现这是一份聂州急递。 白禾死而复生于这个世界的第二天, 也是罗阁老进宫呈报了另一份聂州急递。 陆烬轩屈指在奏报上敲了敲, 示意白禾看。 白禾用余光注意着罗阁老, 果真拿起奏报拆开阅览。 “聂州连下一月大雨, 致白澜江泛滥,三个县被淹,共十一个县上报灾情,逾八十万人受灾。” 这份六百里加急的急递写得十分简练, 白禾念出其上内容,短短几十字,却是触目惊心。 白禾从未亲眼见过什么是“灾”,上辈子的朝堂他旁观过大臣处理,通常是放款赈灾、安抚灾民、以工贷赈几步走。只不过灾情年年有,赈灾终究不足以安抚百姓,于是灾民变暴民, 成为义军,最终将他的国家推向末路。 然而白禾环顾一望,他没从陆烬轩或内阁首辅脸上看出丝毫焦急、忧心之色。 上回罗阁老来送聂州急递时白禾已向陆烬轩解释过赈灾及安抚灾民的紧要性。是以他不明白陆烬轩此时此刻为何能四平八稳坐在这里喝茶。 陆烬轩一点不担心聂州灾情吗? “皇上……”白禾走近御座,悄悄伸手去拉陆烬轩衣服。“上回阁老说国库空虚,尽数拨款聂州赈灾必然不行,然救灾救急,可否尽量多拨?不足部分或许可在民间募集。京城富庶,京中富户多如春笋。” 罗阁老再次抬眼瞥了下白禾。心道这位差一点能被点为探花的白侍君若未入后宫,倒是能放进六部历练两年,再外放地方做个知府——这是个做事实的人。 陆烬轩却嗤笑一声,又点点旁边的椅子:“来,坐下说。” 白禾被他的态度弄得茫然,只得坐下。 一张长条桌案,后方并排坐着皇帝与宠妃两人,要是沈太傅没走,瞧见这场面怕是又要骂昏君。罗阁老却不然,他与清流不同,他能够从皇帝手里获取权力的原因是他揣测上意,始终顺从皇帝的心意。 已经死掉的那个真皇帝贪图享乐,喜好美色,不爱理政。罗阁老及其党羽就勤奋做事,将前朝的事处理得妥妥当当,无需皇帝操一分心,令皇帝能无后顾之忧地去享乐。 皇帝为了一直过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就会一直将权力交给罗党,并且越来越倚重依赖他们。 所以罗阁老不会阻碍陆烬轩去宠爱妃嫔,不会阻止他为了区区一个侍君做不算太出格的事。除非此事将侵、犯到罗党的利益:譬如立后,分薄罗党权力。 至于让白禾参政——这件事上次在内阁直庐已经争过了。 “小白,朕打算给你封号。”陆烬轩语出惊人。 白禾怔然望着他,而后又下意识去瞧罗阁老。 罗阁老稳稳当当坐在凳子上,头微微低着,从白禾这个方位去看看不清其表情。 白禾咬了下唇:“皇上,臣是男子,不适用后妃封号。” 陆烬轩抓住他的手捏了捏,示意他别说话。“给予朕的夫人封号是皇室的事吧,内阁的职责是治理国家,内阁也管朕的家事吗?” “皇上何出此言?”罗阁老讶然道,“内阁不过是辅佐皇上您、给您出主意的。皇上的家事自该由宗室裁断。此事皇上应召皇室宗亲入宫商议,内阁确不该管。何况皇上以政事相挟……” “朕上次让你们出议案,东西呢?”陆烬轩说。 他与罗阁老一人一言,说得白禾满头雾水。 “回皇上,内阁刚商讨出一个向聂州拨付八十万两以备应对灾情的方案,户部仍在核算,然聂州六百里急递今日到京,白澜江已经泛滥,聂州十一个县受灾。情势变化过快,这方案是用不上了。”罗阁老说。 “那就是没有。”陆烬轩又笑了声,“做个交易吧首辅。聂州的问题朕亲自处理,骂名朕来背。只要你们能给白禾一个‘高贵’的封号、身份。” 罗阁老霍然瞠目:“皇上欲要如何处理聂州水灾?!” 什么样的处理方法当得上一句骂名? 弃聂州八十万灾民于不顾! 如罗阁老这般精明的官僚也为陆烬轩的大胆直言感到震惊。 皇上如此言论,不怕在史册上留下一个永恒的污名吗? 便是昏庸的君王也想要个好名声吧。 “怎么?”陆烬轩挑眉看向他,“认为朕没有处理它的能力?议案明天给内阁,阁老可以看过后再决定。” 罗阁老迟疑,眼里满是不信任。 按皇帝以往的作风和展现出的能力,其实沈太傅骂得没错,完全就是个昏君嘛。结果现在皇帝说他来拿救灾方案,甚至以此为筹码交换他罗党抬举白禾。 这太离奇了。罗阁老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耳背以至于听岔了话。 陆元帅连交易的话都直接说出来了,就不打算再跟大臣打嘴上官司。罗阁老没有明确表态便告退离开,陆烬轩从桌上拿起一沓纸摆到白禾面前。 白禾:“?” 陆烬轩:“我说,你写。” 写什么?写救灾方案? 白禾将信将疑研墨提笔。陆烬轩连大字都不识,难道能比理政经验丰富的内阁官员更善于处理灾情? “聂州春季水灾救援安抚方案:一、基本情况:发生地聂州,白澜江泛滥,受灾十一县人口数八十万左右。主要受灾县……这里先空着,调查清楚再填名字。二、次要易发灾害……算了,这条也划掉,没那条件去查。三、抗洪抢险救灾应急委员会……改个名字吧,按你们的习惯来。”陆·文盲·国防大臣对于议案张口就来。 第57章 聂州救灾议案 “成立救灾委员会, 主席……也就是最高指挥和负责人由朕自己担任。其他委员,户部给十个名额,工部五个。地方政府应配合本组织救灾, 必要时接受调配和指挥。下设武装指挥部, 调派附近军队执行本议案,最高指挥权归属于朕。四、组织救灾……” 陆烬轩在帝国本届政府的内阁任国防大臣, 平时起草议案的工作由国防部常务次官(常务秘书)做, 如果他不信任文官集团的笔, 他还可以用从军方带来的文职副官。 出任国防大臣两年,几乎没有需要元帅阁下亲自写什么文件的情况, 但那些从国防部过, 需要国防大臣审批签字的文件他没有白看, 在下议院的会也没白开。 他虽然不了解聂州情况, 却张口就能拿出一份救灾议案的模板来, 只等了解更多信息后填空再进行完善。 任是白禾上辈子上了十四年朝, 也没见过这样将条条框框列得明明白白, 每一条均有操作性的方案。 他经历过多届科举,见过一些策论,亦曾听朝臣议政,对治水救灾所知也不过是:户部拨款、朝廷任命钦差、押赈款购粮、抚恤灾民、以工代赈。待灾情过去, 则拨款修堤,巡查河道,等待下一次水灾再重复救灾的内容。 天灾是人力不可抗的,天灾频发是上天对君王失德的警示、惩罚。这是“天人感应”,是太傅曾经教过白禾的。 所以当听到陆烬轩说要钦点皇帝自己做这个治水救灾钦差时他惊愕不已。 “皇上要亲赴聂州?!”白禾惊得搁下笔,怔然望着陆烬轩。 陆烬轩看了一眼他,起身去对旁边静候的宫人说, “你去司礼监找邓义,让他叫了解聂州情况的人来见朕。”然后转头对另一个宫人说,“你去请医生,跟对方说朕的伤口要拆线。” 两名宫人一愣,随后陆烬轩摆手挥退所有宫人。 外人全部离开寝殿,陆元帅关起门来给白禾上临时课。 “权力不是我坐在皇帝位置上我就自然拥有了,任何政策、决策要是没法执行,它就是空文。所谓权力也就成了真空……不用问真空是什么东西,反正是没有实权的意思。”陆烬轩说。 然而事实上白禾比任何人更明白并非坐上皇位的人就拥有了皇帝的权利。否则他怎会白白做十四年傀儡皇帝,最终被困死在那座金玉其外的皇宫? 他是挣不脱权力网的死鱼,是陆烬轩让他看到了掌握权力的景象是何等模样,他一直在对方这里学习着如何掌权。 “真正把握着权力的人是在执行政策的过程中一点点收拢、获取它的。这时候的权力是自下而上的。我本来以为启国皇帝的权力无限,我只需要教你去掌控和驾驭它就行。结果我连给你一个封号,让大臣不能再拿侍君身份贬低你都做不到。”陆烬轩站在桌案对面慢慢叹了口气。 “在他们面前,我感受到寸步难行的窒息。原来的皇帝做得可能不大行,居然跟君宪制的皇帝差不多,政令出不了皇宫。所以我要去聂州。” 陆烬轩绕过桌子坐下,拿起聂州送来的那份奏报晃了晃,“我大概是有压住大臣、文官集团的经验的。借救灾的名义接触军队,哪怕只有几千一万人,我能掌控他们,就能使用暴力。” “最简单粗暴的产生权力的方法是暴力。国家本身就是暴力机器,我想启国人是怕死的吧?” 人有生本能,不怕死的人自古有之,理想主义者何尝怕死?军人也不怕死。许多人不怕死。 然以陆烬轩的经验,他认为诸如政客、资本家等权利阶级的人是最怕死的。 “清流之辈最重清名,做得出骗廷杖以名留青史的人自不怕死。”白禾不是十分理解。他这样生来就是皇子,不到四岁就登基做了皇帝的人从来不能懂“权力是自下而上”的理论。 他明白的是皇权并非掌握在皇位上的人手上,这样的皇帝叫做傀儡皇帝。所以皇权是皇帝应得的东西,把持朝政的太后与权臣都是坏人,是他的敌人。但他不知道皇权本身又从何而来。 是因为开国之君推翻前朝,建立不世之功,于是他的子孙代代继承他的功绩和地位? “家天下”大约如此。 陆烬轩说:“重名声更好。我说了,骂名我来背。” 白禾懵然不解,“自古救灾治水乃朝廷要事,皇上亲赴灾区主导救灾,为何有骂名需担?” “小白,你不会以为我这份议案是什么好东西吧?”陆烬轩笑了,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你在政治上太稚嫩,有点单纯了。” 陆烬轩直接将他要在聂州做的事概括给白禾听。“我要用军队接管那十一个县。不是说国库没钱吗?那我就不花钱。调军去接管周边的粮食、药物、衣服这些资源,再由我来分配,一部分免费发给灾民,一部分贷给灾民。未来灾民还的钱再分成两份,一份充归国库,一份做这次被掠夺的人的补偿。” 在政治上稚嫩到天真的白禾初听此言,心中的震动如同山呼海啸。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乡野草莽,而是一个—— “聂州是一盘棋,民众是棋子。现在这里受灾是一盘快死的棋。如果我能盘活这盘棋,它会变成我们的未来在政治赌桌上的筹码。”陆烬轩顶着如天人般英俊的脸说着令人脊背发寒的话,“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能利用水灾帮政府搜刮民众财富,人家也不傻,知道他们受到了剥削当然会骂。” “小白,你的提议不是不行,但你太单纯了。向富人募捐表明是做善事,其实它从来都是一桩生意。我是不清楚启国的征税的制度,据我知道的,这种慈善募捐可能会这样运作……” “朝廷用这笔捐款去向捐款的商户购买给聂州的救灾物资。购买单价比市场价格更高,商家名利双收。又或者这部分利益不足他们捐出的部分,朝廷向他们减免税款,抵扣或退税的那些才是大头。民众一开始会被这种慈善募捐的名声和公开账目制度骗到,相信所谓的监管。” 陆烬轩发出了嗤笑,白禾这才知道之前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对方为何会这般笑。 陆烬轩说:“当民众读的书多了,了解了经济、税法就知道他们有一百种规避监管的方法。甚至监管机构本身就和他们利益勾结。还有什么朝廷拨款拨粮,相信我,它们根本到不了聂州。甚至出不了这个京城。”—— 作者有话说:【注】:“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个数字。”“再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大明王朝1566》不粘锅大人名言 —— —— 防杠: ·陆哥不是为了救人去聂州,他的办法是使用暴力(军队)去掠夺他人财富(资源)来重新分配。不知道这算不算帝国.主义,反正他的目的是通过执行政策来掌控一支军队掌实权,换取内阁特别是罗党支持白禾。他自己也知道缺德。不用联想咱们家,根本不是一回事(阿美利卡某市长说过,救灾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事)。 ·主角一个是前封建君主,一个是资本主义帝国军头头,都不是拥有社的三观的人。这不是作者三观不正,而是我讲的就是这种全员恶人故事。文里没有写过半个字的社,别说我黑了自家。文是我写的,我比任何人更清楚文中所有人都三观不正。我写的是爽文,文中可能表现出对官僚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倾向,那都是为了让主角爽。请勿以此对作者上纲上线。 ·在设定中,星际世界所有国家都是资,社缺乏生存土壤。也许有人有这些思想,但我写的主角不会有,否则他们不可能在这种国家做高官去维护资产阶级的统治,而是会揭竿而起…………不要拿他们当正派看。然后是请把陆哥当外星人看待,他算是好人指他作为军人始终在保护帝国人。 ·封建主义、帝国.主义是压在人民头上的两座大山。(——毛) 第58章 议案通过 陆烬轩不曾向白禾隐藏自己做国防大臣道德真空的一面, 也不掩盖自己玩弄政治、权术的一面。将对权力的欲.望与目的直白地摊开在白禾面前。 这不是一个好人,白禾已经明确认识到了。但他没有因此对这个人望而却步,反而被对方所展现出的玩弄权术驾驭权力的手段吸引。 他是权力游戏中的失败者, 自然而然向往其中的胜利者, 或是将以胜利者姿态凌驾其他人之上的人。 白禾无法阻拦陆烬轩去聂州,他用自己的笔去润色陆烬轩这份议案, 将不合适出现在启国的词汇字句换个说辞。在参考邓义找到的聂州出身的宫人提供的信息后进一步做修改。 第二日, 白禾手拿议案, 被陆烬轩牵着走进内阁。 议案上的字里行间是百姓的血与泪,而每一个经手阅览的人没有关心过这些。他们只会感受到久不理政的君父手段之高明、心术之狡诈。 次辅林良翰昨天刚听到太傅辱骂皇帝, 被迫请辞罢官的消息, 今天就看见这样一份皇帝要亲自调用军队到聂州“赈灾”的议案。林阁老同沈太傅祖孙一样是清流, 并且以内阁次辅的权势实为清流之众人心所向的首领。可他与沈太傅是截然不同的“清流”。 林阁老于宦海沉浮数十年, 他抗拒白禾这么一个年轻人略过在官场苦熬多年直接参与朝廷高层的事务, 抗拒新人凭靠在龙床上躺一躺就能轻松进入他花了多少年才挤进的顶层权力圈。 白禾甫一进宫就被陆烬轩带到内阁值庐, 这个非内阁大臣与六部堂官不能踏足的中枢机构的办公所。林阁老以世宗遗训来反对, 他反对的是白禾,而不是皇帝。他不如沈太傅有“气节”,不敢当面指责君父是昏君。他只会在皇帝以出阁为要挟时迅速跪下妥协,高呼君父圣明。 当然沈太傅也并非真的认为皇帝是昏君, 他所有的指责全部落在“皇上受此子蛊惑才不孝不仁”上——圣君贤臣,是属于士大夫的政治正确,这就是启国的清流。 上一次便妥协了的林阁老这回主动沉默了。因为他是户部尚书。 出乎他意料的是,首辅罗乐也没做声。 “朕今天就出发。”陆烬轩说。 惯常和稀泥的孟大人孟韶左右环顾,肚子里窝了一堆的话。“皇上,臣以为……” 罗阁老忽然出声打断孟阁老,“皇上, 您所谓派军队接管富户的钱粮,实是搜刮民脂民膏。臣等知道您是为救聂州八十万灾民的不得已之举,然天下人不一定能体会君父的拳拳之心。此事何须您亲赴聂州去办?点一钦差去办吧。” 白禾坐在陆烬轩身侧如上次一样旁听做记录,听到罗阁老这番话,他不明白了。 罗阁老真是为了皇帝的名声而提议该派钦差吗? 他记得陆烬轩昨天明明白白跟自己说过,陆烬轩此去聂州赈灾是一回事,实则是去收拢权力,趁机掌握着住一支军队以增加实力。 皇上名义上坐拥天下,军队自然是皇上的军队,但陆烬轩不认为他是皇帝就真的有了军队。白禾懵懵懂懂好像听明白了,又不是真正的懂。 “钦差?”陆烬轩看一眼白禾,白禾执笔的议案中对救灾委员会主席的替代词就是钦差。“军队什么德行朕清楚得很,朕这份议案如果管不住军队会搞出什么军阀朕更知道。朕不可能放心任何人,朕不去聂州,这份议案就不用执行了。” “皇上,户部也有赈灾方案……”孟阁老连忙说,说着瞄向另有户部尚书之衔的林阁老。 “禀皇上,户部是按以往赈灾经验拟拨八十万两先发往聂州,再在未受灾县购粮送往受灾县份。”林阁老垂眼瞥了瞥摆在桌上的议案,薄薄的几张纸向他展现的是一个不用掏空国库就能赈灾,甚至在最后能收取一些钱弥补亏空的绝佳办法。 百姓? 聂州百姓得到了免费和低价贷给他们的粮,几十万灾民能得到抚恤,不用饿着肚子看粮商们趁机哄抬粮价,百姓有什么不乐意的? 林阁老表态支持议案:“皇上的法子闻所未闻,然臣……户部以为确有可行之处。如今聂州灾情如火,重中之重是安抚灾民。罗阁老说的搜刮民脂民膏臣不认可。商户富人才是那盘剥百姓的恶人,皇上是从他们手里夺回了本属黎民百姓的东西。天下人知道了不会骂皇上,只会如称赞劫富济贫的义士一样称颂圣明无过皇上。” 户部拿不出钱来,聂州一事弄到最后,必然要户部背责。现在有一份不用户部拿钱,用不着户部背锅的方案出来,甚至皇帝亲自要求背负一切可能的骂名,身为户部尚书的林阁老为保户部不受牵连,当然不会反对。 何况听罗阁老的口风对方似乎是不太赞同的,那他就更要思量思量是不是该支持皇帝了! “对对,皇上这法子分明好极了。”工部尚书孟阁老连连点头。“我工部这就拟出随皇上去聂州的官员名单。” 白澜江泛滥,聂州水灾死了人,工部必然要被撸掉一串人以平民愤。孟阁老成天和稀泥不代表他傻,他急于表态支持皇帝,希望皇上顾念着他的好别把一口必定扣到工部的锅直接扣到他这个工部堂官头上。 “皇上,户部也可马上拟出随行名单。”林阁老说。 另两位内阁大臣也附和。 聂州灾民能不能得到抚恤不重要,反正出事了骂名皇上自己背,和他们做臣子的无关。 内阁共五个大臣,除罗首辅外四人全部认可陆烬轩的议案,也不阻拦皇帝御驾亲去灾区,只有罗阁老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罗党是怕皇帝背负骂名吗? 不。 内阁里只有罗阁老一人看出了掩盖救灾之下,陆烬轩对兵权伸出的手。 首辅罗乐实领兵部,乃兵部尚书。启国吸取前朝经验,不一味打压武将地位搞重文轻武的一套。但除开国之君是实掌一支能围住京城的军队外,后世历任皇帝只能调动侍卫司两营一千人。调配各地守军的调令由朝廷中枢出,皇帝圣旨任命领兵将领。 再没有一任皇帝会直接去统领、指挥任何一支军队了。 陆烬轩去聂州赈灾,实为醉翁之意不在酒。 罗阁老现在还没有想明白一直以来都对政务没兴趣的皇帝为何突然要去碰军队。“皇上龙体欠安,已有十日不上朝,如何能去灾区?老臣谏请皇上三思。” 说到陆烬轩的身体状况,白禾也十分忧心,陆烬轩的伤口那么严重,连出宫都只能坐轿子不能坐马车,又怎么能去聂州? 只是白禾知道陆烬轩做出的决定他无法更改,所以他没有劝阻。 “内阁大臣四人赞成,首辅,你的反对不能阻止朕。”陆烬轩笑了,“各位,聂州的问题朕来解决,后果朕自己承担,绝不会牵连内阁和朝廷。朕离开期间,白禾将代朕……那个词怎么说的……对,监国。像高帝皇后一样,代朕理政监国。” 此言既出,内阁众人瞠目结舌。 万万没想到,皇上拿出一份让他们难以拒绝的方案是为了模仿高帝亲征时皇后监国,以让白禾执掌大权?! 第59章 司礼监解惑 陆烬轩的决定没人能改变。他在当天下午就带着户部、工部随行官员及侍卫微服秘密出京。离京的消息被封锁在寝宫和内阁之内。反正原来的皇帝经常十天半个月不上朝不见臣子, 这秘密短时间内藏得住。 同时陆烬轩也没真让白禾得到监国权。 当年的高帝是拿刀架在大臣脖子上,用反对官员的人头让百官接受皇后监国。从君宪制的帝国来的陆元帅不至于如此,帝国政坛的游戏规则毕竟与启国不同。 何况他真正的目的是促使罗阁老接受交易。他要的是与罗党结盟, 而非得罪整个朝廷。 罗阁老听懂了, 也退步了——他的首辅位置来自于皇帝任命,他如今权倾朝野的最大依仗是帝王对他的倚重。皇帝铁了心要做的事他必定难以拒绝。在这个朝堂上, 清流和其他人都可以指着皇帝鼻子骂, 唯独罗党只有顺从圣心一条路。 陆烬轩走得匆忙, 只来得及对白禾交代:“内阁大臣和司礼监太监的话要多听,他们从政经验丰富。但不要信任任何人。还有, 注意安全。出寝宫门必须带侍卫。” 为防消息走漏, 白禾只能在寝宫门口送别。他望着换上窄袖劲装做侍卫打扮的陆烬轩, 看着这个因为装扮变化而展露出青年将领之意气风发的男人, 他只能站在寝宫高高的门槛后。 白禾在门内, 陆烬轩在门外。 他依旧囿于宫闱, 对方则即将迈入外面的广阔天地。从此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 白禾伸出手,似是想抓住陆烬轩,但他的指尖终究没能触及对方,他轻声问:“你会回来吗?” 陆烬轩一愣, 低头回望白禾的双眼,蓦地叹气,“我三个月内一定回来。别怕。” 说完他伸臂轻轻拥了白禾一下,而后洒然转身,“出发。” 陆烬轩就这么离开了。白禾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远处。 皇宫依旧是阴沉、压抑的华美囚笼。 * 司礼监值房内,由于掌印太监元红公公仍在养伤,首席秉笔太监邓义暂领司礼监事务。 邓义遵照圣意在自己桌案对面添设座位让白禾坐, 他每批完一张票拟就拿给白禾观览学习,直至批到内阁令户部拨发一万两现银给聂州巡抚的票拟。“侍君……” 正在看其他票拟的白禾抬起头。 邓义欲言又止,在票拟上用朱笔写画“照准”二字,然后将它递给白禾,“这是令户部拨银给……去聂州赈灾的钦差队伍以作花销。”邓义顿了顿又说,“林阁老原职户部尚书,这应当是他的意思。” 所谓去聂州的钦差就是陆烬轩,钦差聂州便为聂州巡抚。皇帝微服出访,户部哪敢真的一个铜板都不花?要不是国库着实空虚,此行目的又是去赈灾,拨出来的绝不止一万。 白禾浏览后说:“公公,我有些不明白。” 值房里除了邓义外还有几个秉笔太监,几位公公一副忙得不行的样子,随手拿起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往外走。 “我去文库查点东西。” “哦,我送东西去文库封档。” 值房里只剩下白禾与邓义。白禾问:“皇上怎可去聂州灾区?也不知那里是否有灾民变流氓、乱民,内阁大人们真不担忧皇上安危吗?内阁仅有罗阁老试图阻拦,其他人对皇上的安危、声誉都不顾。” 邓义心里明白,白禾问的并非问题表面。他避重就轻道:“皇上以巡抚之名去聂州。若真有岔子,到头来推到巡抚钦差头上,百姓不明就里,皇上的声誉不会受损。” “若赈灾不成,皇上必不会推卸。”白禾反驳。“皇上不是没担当的人。” 邓义被噎了下,心说侍君对皇上真乃一往情深。“侍君说的是,皇上雄才大略,此行必然顺遂。” “邓公公。”白禾直视邓义,“莫糊弄我。” 邓义:“……” 邓义只是一个因为元红受伤而捡漏在陆烬轩面前露了脸的奴婢,他何敢直言朝政?皇帝的警告言犹在耳。 “皇上临行前叮嘱我,要我在司礼监多与公公学习。我的诸多不解望公公指点。”白禾说。 一道圣意压下来,邓义沉默少许,不愿也只得说了。 “罗乐官居内阁首辅,自身是兵部尚书,六部九司中更有礼部等诸多堂官要么与罗家为姻亲,要么是罗阁老门生故吏。罗党权倾朝野,在朝中上下结成了网。”邓义说,“朝中只有三类人,罗党的人;想要扳倒罗党的清流;和两边都不想沾明哲保身的人。” “如今户部在清流之首林阁老手里,可国库空虚至此,给聂州的赈银都拿不出来,若追究起来林阁老这个户部堂官难辞其咎。罗党一定会出手,逼清流交出户部。皇上这套赈灾法子不用户部拿钱,甚至事后可有钱充归国库补亏空。就算清流所有人不同意,林阁老本人一定是最支持皇上的。” 邓义从桌上一旁盒子里取出北镇抚司今日送来的监察呈报,挑出其中对沈府监视情况的字条。 “沈太傅昨日触怒皇上不得已请辞,回府后沈府一下人便去了林府。”邓义将纸条推给白禾,注视着他说,“沈太傅与皇上有师徒之谊,却依然在惹怒皇上后落得个辞官的下场。林阁老不是一根直肠子的沈太傅。不管聂州日后会如何,林阁老不是内阁首辅,不劝谏皇上的罪择自然也落不到他头上。” 白禾蹙起眉:“为了自己不失势不背责,他就不在乎聂州百姓,更不在乎皇上么!内阁甚至未议皇上这方案是否可行就慌着表态站队。” 邓公公不好直接点评朝堂命官,只当做没听见白禾这话,转而说:“自古只有农民起事,商人哪能翻了天去?聂州田多地广,向来富庶,往年税收可占全国一成。从那些富户荷包里掏出的钱粮足够养活那些灾民。皇上夺不义之财救他们,百姓只会念皇上的好。” 白禾愣住。 自古只有农民起事,商人哪能翻了天去? ——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 自古以来,农民也好,商人也罢,皆不过是为朝廷创造财富的奴婢、工具。从百姓身上搜刮不出脂膏了,那就打破商人富户这些存钱罐。 这道理内阁大臣们懂,司礼监太监们懂,帝国的国防大臣也懂。唯有从小生在皇宫大内,锦衣玉食长大,端坐龙椅十四年却从未亲政的白禾不懂。 白禾自看到陆烬轩的方案后就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正是这一点。 大字不识的陆烬轩为何会产生掠夺富户家钱粮以赈灾民的念头?内阁大臣看过这种议案后为何没有思考过它是否可行,而是立马选择支持或反对。 白禾只觉遍体生寒。 这些人俱是丧失人性的权利动物,是獠牙利爪的豺狼虎豹,而他是一只被人刻意拔掉牙齿、剪断指甲的家猫。他不仅仅是被困在皇宫中的困兽,他便如陆烬轩所说,稚嫩得天真。 圣贤书教白禾做个明君,做个心怀天下与黎民百姓的圣主,从没教过他。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不是圣人没私心不偏心,而予百姓公平。是百姓真的就只是刍狗—— 作者有话说:【注】:1.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没有说圣人不对的意思,文中是曲解原意的。这里引用它,讲的是帝国和启国统治阶级都只是把百姓当韭菜,缺钱了就割韭菜。 2.“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商贾耗尽,则抄之于官。”——《大明王朝1566》,这剧前半部的主线剧情其实就是这条脉络。 第60章 元帅离开之后 陆烬轩离京的十日后。 大公公元红伤势好转回归司礼监, 邓义主动交还批红权利,转而亲自去北镇抚司盯着皇上交代的案子。 白禾下午司礼监跟着邓义学政务,上午还要同皇子们一道去国子监随沈少傅读书。 当今皇帝共有四个皇子一个公主。大皇子为慧妃所出, 名为稚儿, 虚岁十岁。二皇子为容妃所出,三皇子生母是芮嫔, 今年才五岁。四皇子去年出生, 读书还早着呢。公主不在国子监读书。 所以真正到沈少傅那上课的只有三位皇子。 皇子授课, 实则是一对一私教。三个小皇子同堂而坐,其实各人读的书不同, 沈少傅会根据小皇子们的年龄进度逐一教授。 三个金尊玉贵的小孩子各自抱着书摇头晃脑诵读, 沈少傅一人耳听三方, 不停纠正皇子们断句, 教他们不认识的字。 只有白禾一个快要及冠的“大人”坐在这儿格格不入。 最小的皇子在学字, 最大的皇子在读《诗》, 白禾面前摆的却是一本佶屈聱牙的《书》。 沈少傅指导过几轮小皇子们, 终于踱步到白禾桌前,垂眼问道:“侍君可有不懂的?” 沈少傅沈逸春是沈太傅之孙、兰妃兄长,其为人君子谦谦,文采斐然。兰妃清丽如兰花, 沈逸春的容貌自当不差,白禾抬眼看去,沈逸春气质如兰,比之自命清高的何寄文更谦和。 如果说何寄文如竹,那沈逸春就是兰花。 白禾回道:“沈少傅之职在教皇子读书,我承蒙皇恩来此读书,不敢劳烦少傅。” 他的抗拒冰冷、直白, 冷着张脸仿佛要得罪尽所有人。 沈少傅的祖父沈太傅因谏言皇帝远奸佞——白禾——而被迫请辞,白禾又摆出这副讨人嫌的模样,他怎可能有好脸色? 只不过沈逸春脾气不像他爷爷那样冲,他什么都没说,抬脚就回到皇子们那方。 皇子年纪尚幼,沈逸春便安排每半个时辰休息一刻。课间时他不会留堂,大皇子、二皇子坐不住跑到外头玩。 只有五岁的三皇子左右看看,抱着书晃晃悠悠跑到白禾身边,白胖的小手轻轻拉住他衣角:“哥哥,这个字我不认识。” 白禾低头看去,小皇子捧起书,指指上面某个字。 “我不是哥哥。”白禾冷淡说,“三殿下请称侍君。” “侍君哥哥。”小皇子极有礼貌,知错就改。 白禾执拗纠正:“侍君不是殿下的哥哥,我与你母亲芮嫔,与容妃、兰妃一样,是皇上的人。” 三皇子小小的脑袋无法厘清复杂的成年世界的人际关系,他瞅着白禾比他母亲还漂亮的脸,懵懵懂懂点头,“侍君娘娘。” 白禾:“……” 童言无忌,白禾如同看到了十四年前的自己。他道:“纲,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合为三纲。” 小皇子点点头,跟着念道:“纲,三纲。君、君为……侍君娘娘,听不懂。” “日后少傅会教你。”白禾敷衍道。 三皇子很乖巧:“那我以后再问少傅叭。” 三皇子抱起书打算回座位,转过身却想起什么,眼珠子骨碌碌左右转,眼瞧屋里没别人,小手从挂在腰上的荷包里掏出一块雕着花的麦芽糖塞给白禾。“侍君娘娘,你也是娘娘,那你近日有见过我娘吗?嬷嬷说父皇把内宫锁了,不许我娘和别的娘娘出来。为什么侍君娘娘可以在这里呀?” 启国皇子年满三岁后就会搬到外宫“皇子所”,平日妃嫔可以来外宫看望皇子,也可以让人把皇子带到内宫相见,只要妃嫔不介意打扰皇子的日常学习。 下令关闭内外宫门的是陆烬轩,他的动机很简单,他这个冒牌货得避免与原主的亲妈、老婆接触。禁足后宫是最简单有效的做法。但此法不可长久,大人能忍受,年幼的皇子们想妈妈了怎么办? 白禾不收三皇子的糖,反而垂眸问道:“是何人教殿下来问我这话的?” 三皇子犹豫了下,可惜他只是个藏不住事的普通幼崽,不是争权夺利的天才,他乖乖回答:“是嬷嬷说的。” 白禾余光瞥着门外,瞥见少傅的衣摆,“殿下回去坐好,该上课了。” 上午课毕,白禾收起书起身,准备回宫用午膳。沈逸春出乎意料地留住他。 “白侍君,本官有一言赠予你。” 白禾离开的脚步一顿,回身看向对方。 “美人恐迟暮,君心最难测。如今的隆宠许将日后的你推上绝路。当年的何侍君也曾风光无限。甚至十几日前他依然享有锦衣玉食,而今却只能对镜梳妆,幽怨自艾,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沈逸春直视着他,“望自珍重。” 沈逸春的眼神是平静、真诚的,他并没有轻视白禾以色侍人,而是以一种劝谏的姿态说话。 然而白禾不卑不亢回应:“何寄文三年前入宫时存在欺瞒;私传消息出宫;在御前行贿司礼监秉笔太监。皇上不降罪是法外开恩,皇恩浩荡。何大人已代其子谢恩,不知少傅大人在此为他鸣何不平?” 沈少傅顿时皱眉,有些动怒道:“我诚心劝你,并非为旁人抱怨。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抢先一步离开。 白禾抱着书蹙眉,着实搞不懂沈逸春为什么要来这一出。 回到寝宫,白禾刚坐下准备用膳就见元红来了。 “奴婢给侍君请安。”元红一步一晃地上前行礼。 白禾连忙站起来作抬手状:“免礼。公公何事?” 元红暗暗擦把汗,“奴婢确实有事,想问侍君拿个主意。” 白禾闻言便抿唇,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反而等着对方下文。 元红见状就知道有戏,说道:“十日后是大皇子殿下虚十诞辰,按礼制是该给殿下办个生辰宴的。皇上尚未立储,大殿下是长子,若皇上没有吩咐,当是办个大宴。宗室与命妇得入宫庆祝,一些重臣、近臣也要与宴。” 白禾:就这? 这种小事也值得拿来给他说? 前皇帝白禾不假思索道:“着礼部及内廷办就是。” 元红反倒一愣。因为白禾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了,仿佛是皇帝本人在下令,并示意此等小事何必拿来烦扰皇帝一样。 “回侍君,皇子生辰宴向来由后宫主子操办,大殿下生母尚在……”元红稍稍拖长音,“尚被关在诏狱里。内廷不过是伺候主子们的奴婢,不好越俎代庖。便是不让慧妃娘娘来,如今是兰妃娘娘代管凤印,不如请兰妃娘娘来办。” 白禾的眼神骤然变冷!—— 作者有话说:在启国,如果不开金手指,想改良作物或者推广种玉米红薯土豆,一定会搞成《大明王朝1566》的“改稻为桑”。 官僚集团(严党)为了搞钱,会利用改稻为桑国策实行土地兼并。毁堤淹田,人为制造水灾,迫使灾民低价卖田换取今年的口粮。②大商人低价收购灾民田,由商人进行改种,生产出成本更低的蚕丝。③这些低成本丝绸给朝廷高价卖给洋人,赚取大量白银。④皇帝承诺不向这批改稻为桑的《农民》加征税赋。⑤灾区之外的百姓自己种桑产丝,由于市场上生丝增产,商人就有理由压低丝价,低价收购生丝。 过程中官僚集团分了钱,商人赚到利润,国库得到白银补亏空,皇帝又有钱去挥霍了。所有人都在赢,只有百姓输麻了。 这部剧里清流也不清白,做大地主,垄断行业,制造奢侈品(松江棉)。 ·我打算把陆烬轩在聂州的事写成番外。没兴趣可跳过。 感谢在2024-06-22 19:26:52~2024-06-25 20:4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温简言的狗 10瓶;左安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70 第61章 诈供 “越俎代庖?”白禾冷笑着坐下, “这天下之主只有一个人,这座皇宫也只有一个主子。皇上赐你们太监品级、职务,尔等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内廷为皇上办事, 越了谁的俎?代了谁的庖?” 元红硬着头皮劝:“这……侍君有所不知,此乃宫规祖制。” “公公这话不妨去与皇上说。”白禾冷嘲热讽, “皇上圣心独裁, 有言道, 教反对他的人从坟里爬出来站到他跟前与他说话。公公本事大,不妨一试。” 元红:“……” 见多识广的大公公惊呆了, 他单知道过去皇上荒唐, 哪想到现在更厉害了! “侍君……” 白禾打断他, “你可知皇上为何将何侍君贬出宫?” “奴婢不知。” “何侍君、慧妃, 乃至如今被锁在内宫的诸位娘娘, 于皇上来说都是一样的。”白禾停顿了下接着说, “皇上身负重伤还要操心国事, 她们却只顾着争宠夺嫡。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应是为皇上分忧的,否则……内廷宫人牵涉进夺嫡之争,别怪君心无常。” 白禾完全站在皇帝的立场说话, 如此一通说把元大公公给弄懵了。 不对啊?如果说慧妃等妃嫔是为夺嫡,那何侍君又生不出孩子,他在里面搅和个什么劲儿? 元红觉得白禾在糊弄他,并且有证据。 白禾知道面对元红这般在宫中权势滔天的大太监不能过分,便自己敛下情绪,叫停了上膳说道:“去后宫。” 元红一怔,忙给宫人打眼色, 愣是把自己当做随行宫人跟着白禾一道走。 因为皇帝的宠爱,白禾在宫中有特权——他出行皆可坐肩舆。 后宫兰妃宫中。 白禾坐在了这位慧妃及公冶启案最大的受益者兰妃对面。 兰妃虽有代掌凤印之权,但她不敢坐在上位,只能与之对面而坐。 因为白禾不仅是唯一能出入后宫的妃嫔,出行有侍卫护卫,今天随着他一道来的还有大太监元红。 元红这样皇帝身边的人说话做事往往代表圣意。她以为白禾此来是要颁什么旨意,一点不敢怠慢。哪怕她心里同样不认为一个生不了孩子的男人能争得过她们这些娘娘。 “白侍君今日来是……?”兰妃笑着问道,她开口就打探来意,不愿绕弯子,大约是孕期对身体的负担令她没精力去应付人。 白禾的目光不自觉扫向兰妃腹部,宽松的衣裙遮挡下看不出是否显怀,算算月份这孩子名义上快有五个月了。 他起到陆烬轩对于后宫妃嫔而已算得上“恶意”的揣测,兰妃这个孩子恐怕不是皇帝的。 妃嫔侍寝自有档案记录,以启国的宫规制度,后妃想要混淆皇室血脉并非一件易事。其间必定牵扯多人,牵涉的人和环节越多,越容易走漏消息。陆烬轩揣测兰妃孩子的父亲是侍卫统领公冶启有一定的道理。侍卫统领比起旁人有更大可能性出入后宫。 “元总管提及大皇子下月生辰,兰妃娘娘代掌凤印,按理……”白禾也开门见山,但说到一半他停顿下来,话锋一转道,“宴请百官的应由礼部与内廷操办。皇室家宴则应由宗室主持。公公不懂女子怀胎不易,竟提议要兰妃娘娘操持。” 兰妃的笑容瞬间维持不住,嘴角往下垮,表情颇为难看,干巴巴道:“侍君也非女子,却能体谅女子怀胎之辛苦,实属不易。” 兰妃的宫女翻了个白眼,把茶端上来给白禾。心说这个白侍君真会“体谅人”,三言两语就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挡了她们娘娘的活。特意跑来说这些难道是要听娘娘说谢谢吗?! 白禾端起茶盏,用盖子撇了撇茶叶,礼貌性品了一口。茶水热得烫嘴,他这一口自然不是真喝,连茶叶长什么样他都没细看就把茶盏搁下了。而后道:“除了元总管,其他人都先下去。” 兰妃心里一紧,白禾毕竟是实打实的男人,与其独处一室对她是很不安全的。她不安地看向元红,寄望于向这位皇帝的传声筒求助。 元红却做手势直接指挥宫人退下。 宫人将兰妃视为主子,主子受宠他们就能讨到好处,在宫里处处高人一等;主子不受他们就会被更得宠的奴婢欺压。然而他们归根结底是皇宫里的奴婢,是皇帝的家奴。皇帝才是所有宫人真正的主子,内廷总管就是管理皇帝家奴的管家。 元红做示意,宫人们瞧眼兰妃就十分乖顺地退下。 见此兰妃只觉来者不善,心里紧张得不行。白禾却从此细节观出了大太监元红在皇宫中是真正的“权势滔天”。 “数日前,皇上钦审公冶启。”白禾一开口就给兰妃投下一块巨石。他紧盯着对面兰妃的神色,见她在听到公冶启名字时居然真的神色一变。 兰妃下意识攥紧指尖,眉眼间忍不住流露出急切和强自镇定的刻意表现,“公冶启是侍卫司指挥使,皇上钦审许是他犯了什么事,侍君同本宫说这个做什么?” 元红抱有同样的疑问,但他对兰妃的反应产生了直觉上的不解。 元公公在皇宫、在朝廷摸爬滚打几十年,眼光何等毒辣?他看出了兰妃在紧张,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紧张。 “公冶启以外臣之身谋夺储位,视同谋逆。可问题就在于他一介外臣,如何夺嫡?他必然需要一个皇子,助其坐上皇位,未来再做个傀儡皇帝。”白禾故意歪曲事实,将大臣站队扶持皇子争储夺嫡说成公冶启谋逆。 兰妃的脸色瞬间比刚才更青了。“这、这……本宫女流之辈,实在不懂你们男人的事。” 元红听她这么说也心里一动。 情急之下兰妃说错话了。白禾是男人,但和兰妃一样是皇帝的妃子。她把朝政称为“男人的事”,可白禾怎能是这类男人之一? 她是暗讽白禾后宫干政,还是无心之言? “娘娘慎言。”元红插嘴,有些严厉地道。 “啊!”兰妃吓得捂了捂嘴,慌乱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还请侍君见谅。” “娘娘这反应是不信皇上钦审的结果,还是过于相信公冶启不会将他扶持的皇子当做傀儡?”白禾瞟向她腹部。 兰妃连忙双手去捂腹部,身体微侧,想避开打量的目光。 “不知太医署是否说过娘娘这胎是男是女?” 兰妃强颜笑道:“我月份还小,哪里能知道男女。就算御医真把出来了,不到瓜熟蒂落时,男女的事也不可确信。否则一些不喜女孩儿的家庭就不会生出女儿来了。” “既然不确定是否为皇子,所以兰妃娘娘为何笃定公冶不是把它当傀儡?他敢谋逆,自然也敢狸猫换太子。”白禾说着拨弄了下茶盏盖子,发出清脆的响动,宛如一道雷叩在兰妃心口。 元红读出了狸猫换太子的双关语,他比被关在后宫里的兰妃知道更多皇帝借白禾回门之日到诏狱钦审的细节。 而他掌握的信息越多,便越是对公冶启案牵扯之大心惊。 并且以他对皇帝、皇权的固有了解,他眼前一阵眩晕,只觉自己这个身兼内廷总管之职的奴才生命到头了。 外臣与内宫勾结谋逆,他疏于对内廷的管理,难辞其咎。 “我、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兰妃捂着肚子脸色发青发白,冷汗淌下黏住了鬓发,“本宫身子不适,暂且只得送客了。” 她一手握住椅子扶手,想唤人进来。 “不必送了。”白禾没有咄咄逼人,自己起身,然后拂袖而去。 开启不过一刻的宫门再次关闭,白禾回到寝宫侧殿,元红亦一瘸一拐地跟了来。 白禾坐在案后等待宫人上膳,元红先向他行了一礼,接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白禾说:“公公不会再与我谈什么宫规祖制了罢?” 元红抹了把额头,苦笑道:“侍君莫要讽刺奴婢了。奴婢不知内情,确实是按宫规……按以往惯例去琢磨了。是奴婢思虑不全,请侍君饶恕一二。” 白禾沉默了下,“只盼公公勿忘以为皇上分忧为己任,别拿这些去烦扰皇上。” 他没说其实他原本是不太信陆烬轩这套推断的。他认为这是对一位后妃最充满恶意的揣测。 他也做过皇帝,他知道帝王宁愿自己的妃嫔为子夺嫡,也不愿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戴绿帽。 陆烬轩一个假皇帝,才来皇宫几日?连兰妃的面都没见过就能产生如此恶毒的怀疑,他根本不懂被困在皇宫里的人的苦! 白禾从心底里不喜欢这样的揣测。但凡是头脑清醒的妃嫔都不会出此昏招。毕竟太后可以不是皇帝的亲妈,没有儿子的妃嫔本就有可以做太后,何必铤而走险? 如他的前世,太后扶持他登基,正是因为太后无子,最终挑中了他这个生母已死的不受宠皇子。 “公公,皇上不喜人多嘴。”白禾说。 “是,奴婢懂规矩,必定守口如瓶。”元红连忙低腰拱手—— 作者有话说:除了内阁,司礼监,宫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皇帝离京了。所以兰妃吓坏了,以为白禾是代皇帝来的感谢在2024-06-25 20:47:44~2024-07-02 23:5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陷阱与猎物 六月七日, 礼部接司礼监转上谕,着礼部主持操办大皇子生辰宴。 六月十七日,陆烬轩离京的第二十日, 大皇子生辰宴在春风如意园举办。外臣携内眷与宴。被禁足了将近一个月的太后及众妃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得以离开内宫参加宴会。 宴上歌舞升平,皇室宗亲与官员内眷趁机相看年轻人。所有人都很开心, 唯独有一点疑惑—— “皇上龙体抱恙, 无法出席。”元红如此向众人解释道。 大家立即看向太后。 康王故作惊讶道:“皇上病了?可请了御医?御医怎么说?” 康王是与皇帝亲属关系最近的宗亲, 他站出来发言,基本可以替代大多数人表态。 元红应对自如:“只是偶感风寒, 皇上心慈, 怕到宴上将病过了人, 这才说不来的。诸位也不必忧心, 好好庆贺大皇子殿下生辰便可。” 康王转头面向太后, “太后, 本王十分担忧皇上, 不亲自去探望一番着实心中难安。” 他不与元红这个太监多费口舌,太监不过是皇帝养的狗,他和元红争辩再多,对方也不能越过皇帝拿主意。 太后被陆烬轩关了这么久, 心里依然怄着气,母子间心生嫌隙,压根不想管皇帝是不是病了、病情如何。她压着心中的怨气摆手说:“皇帝不想见人,康王就别去烦他了。今儿给稚儿庆生,也别扯前朝的事,大家只谈家事。” 康王被太后搪塞,便自己坐下了。心里却在琢磨太后被皇帝禁足一月不可能不心怀怨气, 听太后这口气不知道皇帝不来宴会究竟是又在忙着干荒唐事,还是当真生病了无法出席。 假如皇帝病得见不了人了……好事啊! 康王心里涌起隐秘的愉悦,最好过几天他就能听到皇帝病逝的消息。 皇帝的缺席在众人心头激起细小的浪花,但不妨碍大家脸上堆砌笑容,共同庆贺大皇子生辰。大皇子生母慧妃亦已从诏狱出来,维持着僵硬、虚假的笑容坐在大皇子身侧,不停地去握孩子的手以寻求安全感。 连日的诏狱生活将这个颇有惠名的女人几乎再也笑不出来,人消瘦了,话也变少了。她切身体会到了“伴君如伴虎”,过去在闺阁中、皇宫中的幼稚幻想破灭。 她以为她出身家世好,入宫不久就得封皇妃,然后诞下了皇帝的第一个皇子,比那个早死的皇后得脸多了。她以为她能够在这宫中争一争,也为自己的儿子争一争。最后她的儿子继承大统,她则如当今太后一样母凭子贵,一跃成为太后,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以为她尚年轻貌美,乃四妃之一,同领六宫事务,总有一天她能博得帝王无边的宠爱,母子皆为尊贵主子。 然而诏狱一行无情戳破了她的幻梦。 她在这座皇宫中从来不是“主子”。 她于皇上而言只是——“女人如衣服”。 她像一尊塑像,麻木地坐在宴席上,努力撑起光鲜的外表,只为不失大皇子母妃的体面。她已经完了,可她还不肯放弃,皇帝为大皇子办生辰宴给予了她错觉。 大皇子未受厌弃,她就不能倒下,皇上会看在稚儿的面子上给她留一分余地、一分面子。 儿子是她唯一的筹码和护身符了。 这场宴会白禾也来了。侍君在后宫妃嫔中是没有实际品级的,所以他们这样的男妃本无资格出席如此正式的皇家宴会。礼部单是给白禾安排座位就愁掉了好几位大人头发。最后不得已由内廷去问元红的意思才最终确定给白禾安排宗亲席的上位。 巧的是他的座位正与康王相邻。 皇帝不在,太后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人,她宣布开席后众人就开开心心喝酒吃席。歌舞节目演了几场之后,礼部官员主持献礼。 与皇帝过寿不同,官员不必向皇子献礼;长辈不必献礼。但为表亲近,宗室宗亲的长辈和妃嫔会送礼给皇子。 大皇子虚岁才十岁,看着长辈们送给自己的各种机巧小玩意、精美物件开心得不行,当下抓起几样玩意就要去找弟弟们玩。慧妃僵笑着死死拽住他。 “稚儿,你如今已经大了,要稳重些。长辈们赠你生辰礼,你应当挨个道谢过去,不可肆意离席。”慧妃说。 大皇子有些害怕地往旁侧躲,慧妃身后的宫女赶忙上前抓住慧妃手腕想扯开,并压低声劝:“娘娘!快松手!这样殿下不舒服!” 慧妃这才如梦方醒,惊慌撒手,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母妃、母妃一时情急,稚儿别怪母妃。” 大皇子瘪瘪嘴,但他总归不是牙牙学语的婴儿了,不会因为母妃的失态而吓得哇哇哭。只是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闷闷地去向送礼的长辈们谢礼。 “我、本宫今日有些不舒服,多亏你乖觉,及时提醒了本宫。”慧妃侧头瞥着出手的宫女,“自你被带去内廷慎刑司,我们主……我们二人已有许久没见了,不想内廷还能放你回来伺候本宫。” 这位因在寝宫前喧哗被内廷关押的宫女正是慧妃宫里的大宫女,掌事林姑姑。她低眉顺眼轻声说:“能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气。之前是奴婢忘了规矩胆敢在御前放肆,经内廷调.教奴婢已改过了。奴婢还要谢娘娘不计前嫌留用。” 慧妃愣住了。 林姑姑过去不是这样的性子。 一宫掌事怎会如此奴颜婢膝半点傲骨、尊严也无? 一句“调教”使慧妃如坠冰窖。 奴婢会被内廷调教得乖顺。后妃呢? 后妃也会如此。 另一边,康王故意找白禾搭话:“这位眼生得很,本王似没在宗亲里见过。不知本王该如何称呼?” 白禾将脸转过来,看向康王说:“户部主事白煜之子,白禾。”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康王顿了下,做出讶然的样子道:“原来是白侍君?皇兄近日最宠的……失敬失敬。莫怪本王眼拙没认出来,实在是惯来侍君不会出席这般场合,本王着实没想到近来京中最教人津津乐道的主角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康王笑着说出这番话,同时端起酒杯举向白禾,“本王同侍君喝一杯,不知侍君可赏脸?” 单凭这番作态难以让人分辨其为恶意还是善意。康王是当今皇帝的弟弟,得封亲王爵位,与皇帝的感情不说多么亲近,但也绝对没有恶劣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以真皇帝那荒唐德行,但凡康王比那位靠谱一点早就有朝臣支持他去抢皇位了。 白禾没有打听过康王的消息,可他看康王妃妹妹贺小姐在外头的做派就猜测康王只怕不比那皇帝强多少。 白禾道:“王爷认不出,或可问问王妃认不认得。贺小姐状告我兄长的案子前几日才在京府尹那里结案。” 康王目光一沉,又莞尔道:“白侍君挺风趣的,难怪能得皇兄宠爱。本王这个皇兄从小就讨厌死板的东西,喜爱有趣的。” “王爷不必将我比作物件。”白禾端起茶盏遥遥一举,“皇上有旨意,说我年纪小喝不得酒。恕在下不能与康王爷对饮。” 康王彻底被扫落面子,金尊玉贵的王爷彻底拉下脸来,阴恻恻压低嗓子说:“白侍君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侍君这词说着可不好听,说白了就是一床笫侍弄的玩意儿!皇上喜爱新鲜玩意儿,今日宠你,明日就改宠别人了。” 康王一点亏都不肯吃,当下就说:“待过两日本王去搜罗些姝色男子献给皇上,你也就……哼。” 康王直接摆脸色,白禾搁下茶盏,底部叩在案上发出细小的响声。他站起身,对满座的人与华美歌舞目不斜视,“王爷请自便。” 说罢他便离席。 他做了十四年傀儡,早腻了这样的宴会。他也累了,不情愿在除了掌握着他未来的陆烬轩之外的人面前虚以逶迤。 康王侧首示意随从:“跟上去。” 随从悄然跟着白禾离开宴席,从宴会场地到园子大门有一段距离。春风如意园不在皇宫大内,而是在宫外扩建的一处专门办皇家宴会的园子。随护的侍卫不方便守在宴会场地门外,这么多官员宗亲所在的场合,皇帝不到场却同时增加侍卫人手会令他们不安。 所以白禾得独自从宴席离开走到园子大门外。当然如果内廷安排仔细,或者元红亲自过问安排,这段路上至少会有宫人随同。 白禾沿着石板路穿过假山花园,刚转过一个弯便险些与一小宫女迎面撞上。白禾躲得不算快,好在对面的宫女反应快,及时刹住脚,只是她脚能停下,手里捧的木盘上的热汤停不住,哗啦啦几乎全泼在白禾身上。 “嘶——”白禾被烫得猛抽一口气,连忙用袖子拂扫身前被泼到汤的地方。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宫女脸色煞白,捧着盘子跪下,双膝重重磕在地上,眼泪珠大颗大颗往下落,“求公子饶了奴婢,求您不要告掌事姑姑,奴婢不是故意的!” 白禾蹙眉甩掉袖上浸染的汤汁,垂眼看向哭喊求饶的小宫女。 宫女装扮与今日在席上伺候的宫人相同,年龄不大,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其手上捧的木盘是席上端菜的托盘,盘上的碗花样与席上碗盘同制。 “你是今日上膳的宫女?”白禾问。 “是,是!求公子饶了我!要是掌事姑姑知道奴婢冲撞了客人一定会打死我的!” “宫有宫规,掌事姑姑不会打死你。” “会的!”小宫女拔高音量道,“会打板子,最低十个板子,打完皮开肉绽,奴婢没钱找药房公公买药治伤,肯定会死!” “我不向她说。”白禾说。 “多谢公子大恩!”小宫女举着盘子俯身叩头,却全程维持着盘不落地。 白禾抿唇,两世在宫中生活的他看得出这确实是宫里教出来的宫人,盘不落地甚至不落桌是宫中上膳的规矩。 小宫女感激得抬头看了看他,说道:“奴婢带公子去换身衣裳吧!” 本要揭过此事的白禾忽地一愣,审视的目光落在小宫女脸上,确认道:“你说,你要带我去换身衣裳,去何处换?” “宫宴通常备有干净衣裳,供弄脏了衣裳的客人替换。客人这般模样总不好直接离开,教姑姑们看见了奴婢们一样要受罚的!” 白禾沉默几息,颔首:“领路。” 小宫女破涕为笑,忙起身在前带路,手上仍然捧着托盘和打翻了的汤碗。 白禾在后面跟着她离开花园,转上廊道,绕过几个拐角来到一处厢房前。 他掩在沾满脏污的袖口内的手紧张地攥起,紧握着藏在袖中的匕首。 “公子,到了!”小宫女转回身,为难说,“奴婢还要去处理这打翻的菜,公子进去直接取用衣裳便可。恕奴婢不能再待了,奴婢告退。” 小宫女快速曲膝行礼,不等白禾说话就慌慌张张快步离开。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白禾在门前犹豫片刻,终究是伸出手拉开了门。 屋内没有动静,门扉伴着嘎吱声打开,白禾紧紧握着匕首跨过门槛。 皇宫中没有匕首。 除了侍卫可佩刀,便只有皇帝能够拥有、携带兵器。 匕首是他从皇帝寝宫的格物架上拿的,其刀柄刀鞘镶金错银,嵌玉石宝珠,约莫是哪里上供的供品,装饰意味大于实用。但正因为它是当做摆设陈设在寝宫中,有宫人专门保养,白禾悄悄试过,它刃口锋利,可以防身。 屋内好像没有人,白禾一步一步走进去。 待他离门好几步时,门突然被重重从外关上。 白禾立刻呆立原地,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想到一个细节。 这间房的门是向外开的! 皇宫建筑的门多向内开,这扇门为何相反?! 为的就是困住他这只猎物! 一阵阵凉意从后背爬进心口。 白禾后悔吗? 后悔明知小宫女可疑,却依然跟她走了? 不! 落入陷阱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敌人是谁! 白禾无声笑起来,匕首从袖口探出,他迈着坚决的步子走进内间,果然在床上看见另一个人。 他走近一些,床上的人仰面躺着,衣衫有点凌乱,领口已经松开,隐约可见里头肚兜的衬边。 这人他认识。 是贺小姐。康王妃的妹妹。 白禾持着匕首走近她,同时观察她的呼吸和眼睛,直到将匕首抵在她颈边也不见贺小姐有所动静。 她可能被药倒了。 白禾脸颊上漾起小酒窝,他双手握住匕首柄,狠狠扎下! 锋利的刀尖刺进贺小姐散落的发间,扎断了几根头发,扎进床褥里。 贺小姐依旧毫无反应。 白禾笑意更深,抽回匕首,在自己胳膊上用力割了一刀。血液瞬间外涌,在脏污得不像话的淡绿色衣服上染上血色。 然后他将匕首藏回袖中,广袖衣衫的宽大袖子恰好遮掩绑在手臂上的刀兵。 做完这些他低头又看了眼不省人事的贺小姐。 “低劣的手段。” 白禾一把拽住贺小姐衣袖,粗暴地把人往地上扯拽。 接着屋内响起一阵阵桌椅碰撞、倒地的巨大动静,跟随白禾而来的康王随从满腹狐疑。 “来人!有刺客!”白禾的声音从屋内响起。紧随着的是一声声尖锐的短哨。 康王随从惊怔,还在犹豫间就见有宫人被动静吸引,向这边寻来。 仓促间他顾不得许多,提脚就上去踹门——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02 23:52:38~2024-07-03 23:5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怼太后 好端端的皇子生辰宴被毁了。 丝竹止, 歌舞歇,一批披甲执锐的侍卫涌入春风如意园,另一批围园堵门。 今日宴会皇帝未到场, 最大的便是太后。太后被请到了事发地, 一入厢房就看见脏兮兮的白禾和以极其不体面的形象倒在地上的女子。 “怎么回事?!”太后大惊失色,“奴才们都是怎么伺候的!竟让主子衣裳脏污成这样!来人, 先把白侍君带下去拾掇好, 还有这个……姑娘, 去问问哪家姑娘走丢了,也给人拾掇好再送回去。” 经过陆烬轩一番操作, 太后对白禾的厌恶几乎到了憎恨的地步, 然而在面对这番场景时她仍要“息事宁人”。 先把事情按下去, 避重就轻大事化小, 免得传出“皇上的侍君在宴上与某家小姐私通”这般难听的流言。事后再随便寻个由头、法子, 让白禾暴毙也好, 失足落水也成, 暗中处置掉就是了。 她不在乎白禾的死活,亦不在乎地上躺的那小姐是什么人,她只在乎皇家的声誉,必须维护皇帝的威严, 将给皇帝绿帽的消息死死摁下。 至于白禾是否真的与人私通——太后经历了先帝后宫的争斗,她还能不清楚? 不止太后看得出这是一场针对白禾构陷,元红一瞧这满地狼藉和脏兮兮的白侍君,险些心脏骤停。 “侍君快和奴婢去收拾下……”元红迈着仍然不够利索的步子亲自跑到白禾面前。 白禾抬手挡了挡,“母后,儿臣不要紧。” 他胳膊上的伤口仍在慢慢渗血,如何看也不是“不要紧”。众人脸色一变。 “抓刺客要紧。” 太后拧起眉, 急急呵斥道:“胡言乱语!春风如意园乃皇家园林,守卫森严,何来的刺客!” 元红也小声劝道:“侍君,有什么话待处理了您这伤再说?” 难道白禾不知伤口疼吗?疼死了!可那些话现在不说,便再没有机会说了。 “来人,将刺客押入诏狱。”白禾不回复太后,一抬指指着地上不省人事的贺小姐直接对侍卫道。 侍卫们一怔。抓刺客向来是侍卫司的活,把人押进诏狱意味着移交镇抚司。侍卫司是没有案件调查权,那流程也不能走这么快啊!至少得由侍卫司先核实刺客身份,确定被白禾指认的女子当真是刺客,再交给朝廷有司立案调查。 白禾如此吩咐,约等于削弱侍卫司权力。前侍卫司都指挥使人还关在诏狱里没结案,新任指挥使还在廷推扯皮中,侍卫司的权势地位空前的低。 “侍君……”元红急得满头大汗。 白禾:“抓刺客乃侍卫司职责,如今刺客就在眼前,尔等在等什么?” 在场的侍卫都是被白禾的哨声召唤来的,哨子本是一种专递紧急消息的手段,通过长短音的组合可传达简易的某些信息,比如遇险求援。在皇宫里基本没机会用到哨子,主要是在宫外用。 陆烬轩离开前耳提面命白禾注意安全保护自己,所以他一离开白禾就向侍卫司要了哨子,约定短哨音为遇险信号。他们被短哨召来,抓刺客好像就是他们本职工作?侍卫司的权势有没有被削弱似乎跟他们这些小侍卫没关系吧。那都是当统领的人该考虑的。 “是!”几名侍卫上前一步抱拳领命,锐利如鹰的目光落向地上衣衫不整的女子。 被陆烬轩打击了好几回的侍卫司事实上已经是掌握在陆烬轩手里的势力了。正儿八经的侍卫统领被罢职下狱,侍卫司高层正忙着走关系去争统领的位置,中底层侍卫没有升官的可能,却有可能因为惹怒皇帝而步公冶启后尘。 而保护好白禾,万一在他面前立功得其青眼,说不定他们就能乘着侍君的枕头风青云直上呢? 别人不清楚皇帝对白禾的宠爱到了什么程度,他们这些时常伴驾随行的小侍卫再清楚不过了。 “慢着!”康王的随从再也按捺不住,从角落里冲出来试图挡在贺小姐身前,结果半道就被侍卫拿下押跪在地。“小的是康王府的人,这位姑娘也不是什么刺客,是王妃妹妹贺家小姐!” 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 在大家震惊的时候,白禾抢话道:“他是刺客同伙,一并拿下。” 刚刚摆出一副听白禾话样子的侍卫们这下却迟疑了。 抓刺客和抓王爷家眷是两码事啊! “是贺家小姐啊。去,知会康王妃来接人。”太后说。她故意点名王妃来,已然是明示要把事儿压下来。把事情限制在后宅之间,不让闹到男人那里。 康王随从闻言松了口气,低眉顺眼不再做声。 白禾将目光投向太后:“母后,此女刺伤儿臣,是刺客,应当羁押,再移交朝廷有司调查。” 太后斥道:“哀家说了!没有刺客!这是贺家小姐,不是什么刺客。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动起来!哀家是太后,难道哀家说话不管用了吗?!哀家看你们这是要造反!” “太后息怒,奴婢不敢!” “太后息怒,臣不敢!” 众人立即动起来,宫人跑去请康王妃,侍卫们不敢动,元红从小太监手里接过干净的棉布想给白禾捂伤口止血。 “母后。”白禾站起身,挥开元红,顶着脏兮兮的模样走向太后,他绕过横在地上的贺小姐,衣摆从她身边划过,如同越过一件随意抛洒在地的垃圾。“刺伤儿臣者自然是刺客!除了刺客,谁又会闯入皇家园林来刺伤皇上的侍君呢?” 太后一噎,强行道:“什么刺伤不刺伤,不过你一面之词。对了,叫御医,叫御医来给贺小姐瞧瞧。” “是。” 白禾斜睨一眼领命离开的宫人,眼神扫向旁边的侍卫,又对太后道:“回母后,儿臣的供词是否是一面之词也当由朝廷有司去核查、审断。而不是由母后一心独断。私闯皇家园林,于大皇子生辰宴上行刺是大事,干系甚大,母后一味否认行刺之实……莫非行刺的背后是母后您?” 白禾突然剑指太后,点明太后大事化小、掩盖事实的意图,然后给她扣大帽子。 “你!”太后气得胸口激烈起伏,“真是伶牙俐齿啊,原来意在哀家。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竟诬陷哀家?!哀家看这不是闹刺客,是闹私情!” 太后气极,竟顾不上帮皇家遮掩丑闻了。 人在情绪上头时总是管不了那么多的,一时冲动可能做出事后令人后悔的决定。但在当时她只想出口气,无法顾及后面的事情。 “太后息怒,侍君绝无此意。”元红赶忙跪下代白禾低头。 “不,儿臣就是这个意思。否则母后为何一口咬定没有刺客,儿臣受伤不是遇刺?大启律载有明文,朝廷有司各有章程,母后无凭无据,凭什么否定儿臣的供词而臆断儿臣与刺客私情?”白禾张口朝廷有司,闭口刺客,差点把太后气个倒仰。 “放肆!”太后快气疯了,“太放肆了!你一个男宠也能喊哀家母后?来人来人!把他关起来,禁足!哀家管不了皇帝,还管不了一个男宠?!” “太后息怒啊!”元红急坏了,“侍君只是心直口快,绝没有不敬太后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侍君真的受伤了,请太后先准许御医来给侍君包扎,再报皇上定夺吧。” 元红试图用“皇帝”让太后冷静下来。此事决不能闹起来,皇上不在京中,闹大了谁来给白禾兜底?谁能拦住太后惩戒白禾?闹大了皇帝离京一事揭穿,身在聂州的皇帝安危该怎么办! 元红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此时一名宫人进门禀报:“禀太后,康王爷来了。” 太后神色一顿,“王爷怎么来了?” 宫人垂着头:“奴婢不知。” 守在厢房外的侍卫把康王挡在门前,康王皱了皱眉没有硬闯,“烦请禀报太后,小王求见。” 此时的宴席上,太后与康王先后离席,众人面面相觑。 林阁老问:“罗阁老,这是发生了什么?” 罗阁老迟缓地笑了笑:“这……老夫不知。” 其他官员也摸到两位阁老身边议论纷纷。 “这宴到底是停还是没停啊?我方才到门边瞧了眼,外头守卫的侍卫连忙问我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出恭……瞧着像是不许我们离开。” “这……莫不是围园杀……” 罗阁老立马不装老了,打断道:“不可妄议!今日大殿下生辰宴,是喜庆的日子。” “是是,罗阁老说的是。” 官员们表面安静下来。 皇室宗亲们可不如大臣沉得住气,他们是皇亲,在外头哪个不是骄横惯了的?这会儿已经有人如康王一样往外走,结果被守卫的侍卫拦下,正在发脾气耍横呢。 “康王走得,本国公怎走不得?!你们这些奴才真是放肆,狗眼看人低!” 将侍卫视作奴才,不得不说宗亲们和太后不愧是一家人。 康王终于进了厢房。不过放他进来的不是太后,是白禾。 白禾当着太后的面给侍卫下令放行,太后拦也没法拦,毕竟贺小姐也算康王的亲眷,太后总不能拦着王府接人吧。 “见过太后。”康王进门先给太后行礼,然后看向地上仿佛被人糟蹋过了的贺小姐当场变脸,不顾礼仪着急忙慌往里冲,“瑛儿!” 他冲上去抱住贺小姐,将人横抱到床上便立马抽身,焦急地问:“太后,这是怎么了?我妻妹怎会衣衫不整躺在这里?她这样……可否请御医和王妃来看看?” 太后假笑道:“哀家已唤了御医,这应当是有误会,待贺小姐醒来就清楚了。既然康王来了,那你就带贺小姐回去吧。” “回去?”康王回头瞥眼自家妻妹,脸上露出愤懑之色,“瑛儿这副模样如何回去?又能回哪去?她这样子分明是受了贼人欺辱!太后!本王请太后主持公道,否则我妻妹回头只有以死……以死……唉!” 太后狠狠瞪向白禾,她一直大事化小,就是为了避免这一幕发生! “康王爷,您误会了。”白禾出声道,“您妻妹确实不能回去,因为她是刺客,以死谢罪倒也说得过去。” 所有人:“……” 元红眼前一阵发晕。 “白侍君!”康王拔高音量,咬着重音重重道,“事关女儿家清名,你不要信口雌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03 23:58:46~2024-07-09 23:5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王府惊变(补) 白禾抬起胳膊指着自己的伤处道:“这是她刺伤的。” 康王却皱眉辩道:“是啊, 是她刺伤的。那她为何刺伤你?定然是你意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她反抗之下才弄伤了你!” 白禾的视线落到仍被侍卫押着的人身上,“王爷之辩才远甚母后。此人是刺客同伙, 母后与王爷不妨先审一审他。” 太后不说话, 等着看白禾如何洗掉私通嫌疑。 “同伙?”康王瞧向被押跪在地的人,“此人是我王府下人, 今日随本王与宴, 不是刺客。” “是是, 小人方才就禀明太后了,小人是王爷府上的下人。” “说说, 你怎在此, 怎会被白侍君当做刺客的?”康王问。 “回王爷, 奴才是听见这边有人呼救才过来的。” “谁人呼救?”康王顺势问。 出乎意料的是, 随从迟疑了。 “怎地?不敢说?”康王不解, “在太后和本王面前有何不敢说的?只要你如实说来, 没人能对你如何。” “王爷……”随从抬起头, 觑见康王的表情,咬牙道,“奴才听见贺小姐呼救,便顾不得那么跑过来, 那房门正是奴才撞开的。” 白禾:“说谎。此屋门是向外开的。” 随从急忙改口:“是,是向外开的,奴才刚才话没说完呢。奴才先是上来踹门,踹了几脚不见效,这才发觉此门是向外的。” “门朝外开,外头的人只需将门推合便能轻松将我困在屋内。守在屋外的人就是刺客同伙。”白禾故意不去描述事发时的细节,从头至尾只强调“刺客”一件事。 这是他从陆烬轩那里学到的。 将无法解决的人和事扭曲成刺客事件, 在辩驳中反复重申一个观点,不管别人的反应,不回应,不陷入自证陷阱,反而逼得对方自己设法举证。 而在一桩栽赃陷害的案子中,对方说得越多,破绽便越多。 “不、不是!小的不是刺客!小的确实是听到贺小姐的求救声才来的!” “是与不是审过才知道。”白禾道,“元总管,去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堂官来,请三司会同锦衣卫审理。” 白禾目光越过康王随从及康王本人,落到远处的床上,纤白的食指轻点那方,“刺客。” 康王阴鸷的眼神投向白禾,笑道:“白侍君!三司堂官是朝廷命官,岂是你一介侍君能够支使得动的。何况三司会审需皇上圣谕,你这算不算假传圣旨?” 扣帽子?谁不会啊! 白禾一点不慌,点点头说:“王爷提醒得是。元总管,速差人去请旨。” 元红:“……” 请什么旨!皇帝压根不在京里,所谓请旨还不是去司礼监写一份圣旨加盖玉玺。但这样一来岂不坐实了假传圣旨?日后皇上回京知道了,定然是不会降罪侍君,他们这些参与假传圣旨的太监可要人头落地! “侍君,奴婢已派人禀报皇上了,您先随奴婢去包扎伤口,换身衣裳拾掇拾掇吧。”元红低声劝说。 太后离得不远,听见了他的话,当即蹙眉横眼过来:“皇帝既然龙体不适就别拿此等琐事去烦他了。行了,都别争了。康王把你妻妹接走,白……元红,你送白侍君回宫。” 太后怕了白禾那张利嘴和搅事的本领,说罢就要离开。刚转过身就见一宫人进来。 “禀太后,刑部尹尚书、锦衣卫凌指挥使求见。” 太后眼前一黑,深吸口气转头瞪着元红:“狗奴才,你敢私自绕过哀家去传刑部尚书和锦衣卫?!” 元红噗通跪下:“太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敢擅做决定!可侍君毕竟受伤了,万一真牵涉到刺客……奴婢不敢擅做决断,也不敢不向皇上禀报。” 元红模糊说辞,故意扯到皇帝头上去。 众人以为皇帝在皇宫,从事发到现在,向宫里互通消息的时间肯定是不充足的。但元红身为皇帝的贴身大太监,是离天子最近的人之一,他的意思往往能代表皇帝的态度。他摆明向着白禾,旁人能如何? “行,皇帝有主意,哀家管不了。”太后不想与皇帝的母子情分再受损害,索性不插手了。“既有刑部介入,哀家自是放心的。” 把事闹到前朝去,皇帝不想丢脸丢到全天下人面前到时只能亲手镇压。也就是说,只要皇帝不想被天下读书人耻笑自己的男宠红杏出墙,会亲手弄死白禾,让这个耻辱无声无息消失。 太后的仪驾离开,尹尚书与凌云才被侍卫放进来。 刑部尚书一瞅眼屋内的情景,眼皮便耷拉下来,向着屋里此时理论上地位最高的人行礼:“见过白侍君、康王爷。” 然后他抬起头瞄向元红,冲他颔首致意,“元公公。” 康王抢话道:“尚书大人来得好,本王妻妹受人凌辱,皇上和太后都不在,只能请刑部尚书给王府一个公道了。” 康王有点阴阳怪气,尹尚书第一反应却是去瞧元红。 在太后、王爷这些皇室的人眼里,元红是皇家的奴才,是个奴颜婢膝的阉人;然而在朝廷重臣眼里,元红是权势滔天的大公公,是与当朝首辅、“外相”罗乐并称的“内相”。 启朝无宰相,这二人却在朝中得内外相之称,他们的权势地位可见一斑。 尹大人想从元红这里得到提示,同时关注着白禾的反应。他既是刑部尚书,也是内阁成员,这一月来他在内阁可没少见到白禾——有时候白禾会亲自将司礼监批红的票拟送到内阁。 锦衣卫指挥凌云则懂事多了,单膝半跪行礼道:“卑职见过侍君。” 尹大人吃惊地看着堂堂锦衣卫向年轻的侍君低下高傲的头颅。不过他转念一想就不觉奇怪了。 白禾受宠到能让皇上亲自领进内阁旁听内阁议事,后又被塞进司礼监跟着秉笔太监学做事,岂是一般人? “凌大人,我遇刺了,刺客在里面。”白禾一直提着的心松了松,紧紧攥着的手指松开,手心里被他自己掐出一道道月牙样的印记。他指向里间床榻,“劳烦凌大人将人押入诏狱细细审问。” 凌云干脆果决地领命:“是!” 锦衣卫是什么? 是皇帝的狗。 锦衣卫头头凌云就是其中最忠心的那只狗。 何况陆烬轩在回宫当晚就向邓义表达了夏仟和凌云的不满,不管凌云心里怎么想,他现在最急切的是向皇帝证明自己的可靠,以保住自己指挥使的位置。 白禾是皇帝宠妃,是皇帝亲手牵着带进诏狱旁观审讯的人。皇帝对白禾的纵容和教导凌云全部看在眼里。 他不懂这是不是帝王与宠妃的情趣,他只知道邓公公对白禾的态度非同一般。 “谁敢抓康王府的人!”康王怒斥。他难以置信,为何上到太后,下至锦衣卫指挥都向着区区一个男宠! 康王不信邪,把脸转向刑部尚书,“尹尚书,本文的妻妹被人欺辱至今人事不省,还不知身体有没有……不知伤得如何,她分明是苦主,大人们不为她做主不说,竟还要将她下大狱?这还有王法吗!” 在皇家园林里大呼王法,也挺逗的。 白禾把视线移到外臣尹尚书脸上。他有三分把握元红会偏向他。如元红这样的御前大太监最善揣摩圣意,只要元红忠心于皇帝,就会给皇帝宠爱的人面子。 若元红不帮他,他再拖延一会儿时间,侍卫也会去司礼监找邓义。邓义收了陆烬轩那么多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除非邓义想面对陆烬轩的怒火。 邓义是锦衣卫上司的上司,白禾指使不了锦衣卫,邓公公可以。 从抽出匕首那刻开始,白禾已做好心理准备。好的、坏的,他都想过了。 最初看见床上躺的贺小姐时,他其实是想杀死她的,死无对证对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匕首刺下时,稍稍偏一点就能扎进贺小姐细嫩的脖子里,结束这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最终匕首只刺伤了他自己。他用一个拙劣到只要贺小姐苏醒就能揭穿的,错漏百出的谎言去破局。 他不怕非但不能破解幕后之人构陷的“偷情”,同时会得罪康王府吗? “此人是康王爷的随从,是刺客同伙。请凌大人一并抓了。”白禾指着康王随从说。 尹尚书:“!” 凌云:“是!” 凌云左右一看,他今天在春风如意园也是来参加宴会的,身边没带锦衣卫,于是对押着康王随从的侍卫说:“烦请几位侍卫将人押往诏狱。” “凌大人客气。”侍卫们答应得特别快,一副急着扔掉烫手山芋的模样。 康王气死了,几乎咆哮出声:“放肆!你们敢!” 元红立马道:“请王爷息怒。北镇抚司有缉押任何人的权力,贺小姐若是无辜,锦衣卫自会还她清白。”康王冒着火气的眼睛一下子瞪向元红。“你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怀疑本王府的人!” 康王对公公的鄙夷浮于脸上,他好像气疯了,以至于口不择言。他转头又对刑部尚书说:“锦衣卫一向是阉党走狗,尹大人,你身为刑部尚书就如此坐视阉党罔顾法纪吗?瑛儿虽不是皇室宗亲,但她是本王妻妹,阉党与白侍君不惜使苦肉计诬蔑她,要害的何止是她?” “依本王看,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本王,是皇室宗亲!”康王怒了半天,终于说出了有效反驳的话,“他们是真正的狼子野心,才在皇子生辰宴上搞这一出,是要离间本王与皇上,要搅乱朝纲!今日有本王在,谁也别想带走瑛儿!” 尹大人:“……” 刑部尚书不想说话,只觉得康王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聪明就算了,还挺烦人,非揪着他一个无辜尚书说说说,问问问。 唉,难怪这么些年了,即使皇上再荒唐朝堂上也没哪个重臣明目张胆要支持康王。 “这……北镇抚司已接了手的案子,刑部无权干预。”尹大人瞄眼元红,“或许王爷可以向皇上请旨,请求三司会同办案。” 说笑呢。要是康王能够请到这封旨,人还搁这跟他说说说干嘛?尚书大人就是故意推锅。 见刑部尚书如此推脱,白禾悬着的一颗心彻底落下。 “本王当然要去请旨,本王要请皇上还我王府公道,还瑛儿清白!她才是苦主,你们这一个二个,全都是凶手!!” 尹大人:“……” 关他什么事啊,康王脑子有疾否? 元红眼见侍卫熟练地掏出一大块布塞进康王随从嘴里,然后押着人就往外走,刚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赶忙去瞧康王。 “放手!他是本王随侍,不许动他!”康王不由往前一步,随即想到自己背后的贺瑛儿,又生生止住脚,只得干巴巴喝止。 侍卫们才不听呢,抓人的是北镇抚司,干他们侍卫司何事?他们拧着人胳膊直往外走,脚下快得仿佛生风,生怕迟则生变。 “本王叫你们住手!都没长耳朵吗?!”康王的怒吼被侍卫们抛在背后,他们充耳不闻跨出门槛,一抬眼看见一行人往这边赶。 康王妃远远瞧见侍卫押着一个王府下人打扮的人行走,心里恐慌得不行,不顾仪态小跑起来,甩开身后的侍从就往厢房里闯,然后被守门侍卫横刀阻挡。 “不得擅入。” “我、本王妃是康王妃,我要见王爷。”她好像知道康王在屋里,话说得极笃定。 侍卫对视一眼,以为王妃是被太后先前派出去的人唤来的。 “王妃稍待。”侍卫中分出一人进去通传禀报。 太后派出去的宫人回来禀报自然是找太后,王妃这一行没有太后的人同行,侍卫心里奇怪了下,想到太后已经移驾离开了又以为宫人可能是随着太后走了。侍卫进门目不斜视,直接找白禾禀报。 这时候,太后凤驾回到了宴上,她看眼脸色苍白神色惶然的慧妃,心觉晦气,也没心思维系宴会的歌舞升平,便道:“出了些紧要事,但与今日的宴无关,哀家乏了,这宴就散了吧。” 太后既说有事又说无事,然后用自己做借口中止宴会,不能说她的说辞高明,亦不能说不好。 放在后宫里,乃至放在皇家宗亲的夫人太君里都是十分老练得体的应对了。可惜在场除了陆氏宗亲、内眷夫人,还有一批有八百个心眼子的朝廷重臣。 能来参加宫宴的臣子少说得是四品往上,身处中枢或重要官职,是正儿八经的重臣要员。 宴席散了,围园的侍卫还没得到白禾命令,连太后都差点给堵在大门内。 太后在门口一阵撒泼发火,待侍卫去请示了白禾才放行。 太后乘上凤车离去,车帘落下时还能听见她同嬷嬷怒骂:“一群不长眼的狗奴才!仗着那姓白的竟在哀家面前耍威风……不对,是姓白的在向哀家耍威风!” 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如此,围园的队伍依然没撤去,只是侍卫对每一个离开春风如意园的人都要做身份核实与记录,以待之后将名单同礼部拟定的与宴名单核对。 皇室宗亲们抱怨连连,一边辱骂侍卫一边接受核查。大臣和大臣的家眷倒是配合,各怀心思离开。在众人离开的时候,御医到了。 伶俐的小太监拽着御医老大人的手跑得飞快,一路飞奔至厢房外。御医气都没喘匀,眼上没看清,差点撞上堪堪到此的罗阁老。 “罗阁老,老夫冲撞了。”御医连忙道歉。 罗阁老笑着摆摆手,“老夫也没看着路。” 俩老头一番客气,守门侍卫:“二位大人请进。” 御医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药箱,侧身对罗阁老做出延请的手势。 罗阁老客客气气回请,然后率先跨过门槛进去。 两人进去迅速找到目标对象,冲着白禾先后行礼。 “曾大人,快来给侍君治伤。那血哟,一直往外渗,可急死人了!要让皇上瞧见,不知该多心疼了。”元红几步冲上来拽住御医胳膊就往里拖。 “哎,公公轻点!”御医小声嘀咕着被拖走。 “伤过会儿再处置。”白禾拒绝道。 “侍君,您这血一直不止……” 白禾咬咬唇,忍痛说:“无妨。” 康王随从已经被侍卫押走,这一局白禾已占上风。此刻凌云仍在同康王僵持。凌云要带走贺小姐,康王却把人紧紧抱在怀里,凌云要强行夺人恐会伤到康王。面如金纸的康王妃一边盯着康王紧搂着妹妹的手,一边无声掉眼泪。 凌云仿佛一个拆散人家的大恶人,杵在那儿有点尴尬。他倒不是怕得罪康王,锦衣卫早就臭名昭著四处结仇了。然而他不怕得罪王爷,白禾却不一定。 皇上不在场,白禾指使锦衣卫名不正言不顺,届时是他背锅还是侍君背锅? 皇上肯定舍不得侍君背锅,那锅就要扔给他。到时候的锅不知道该有多大,他能背得住吗? 凌云觉得思考这个比查案难多了,想得他脑子都快成浆糊了,于是演变成与康王僵持住的这副场面。 罗阁老瞅着屋里这混乱的场面,心思电转,尚未说话那边康王怀里的女子忽然转醒。 “王爷……姐夫?”贺小姐迷迷蒙蒙睁开眼,入目是康王坚毅的下巴,凸起的喉结,眼睛再往上瞟方认出抱着自己的男人是谁,霎时脸红成一片,想要挣开其怀抱,可浑身酸软无力。她以为自己动作挺大,实则如猫崽儿般。 康王心里一软,康王妃脸色更现难看。 “瑛儿,是姐夫。”康王轻声哄,“别怕,有姐夫在,没人能再伤害你。” 康王妃撇开脸,视线骤然与白禾的对上,她瑟缩了下,移开视线。 罗阁老的目光在几人脸上转了一转,开口道:“禀侍君,尹尚书的内眷要回家了,托老臣来问一句尹大人何时能归。” 他仿佛没看见白禾脏兮兮的模样,也没看见康王那边……的场面,以刑部尚书家眷托话为切入点,似乎不是为今日这厢房中发生的事而来。 元红一听就明白了罗阁老的打算,对方是来打探情况的,下不下场得看情况。 若是得罗阁老支持,白禾这一趟就好走了。 元红笑起来,帮尹大人回答:“这可不好说了,这儿出了些事,可能需要刑部协助查案。主要是……康王爷要求尹大人为王府主持公道。” 元红说有事,不说具体什么事,与太后的说辞异曲同工。可见是出了大事。 “原是公务。”罗阁老斟酌着大公公话语里透露的信息和态度,看向白禾又道,“不知是什么案子令康王爷苦求公道,可需内阁出票拟着三司会审?” 这是进一步试探。 尹大人:“……” 老狐狸说什么呢!这事儿本来扯不到刑部上头,搞三司会审不是把往锅他们前朝这儿揽吗?到时候一口锅,三司咋分? 刑部分一成,八成给大理寺和督察院,剩下一成给北镇抚司? “罗阁老。”尹大人生怕首辅给大家揽锅,急忙道,“是有人行刺侍君,好在刺客已被侍卫抓住,案子也交给北镇抚司了。锦衣卫威名赫赫,凌大人青年才俊,此案定能很快水落石出。” 罗阁老眉头一皱。 “刺客?”床上的贺小姐听见了刑部尚书的大嗓门,玉手猛地上康王前襟,“什么刺客?我是遇见刺客了吗?姐夫,为什么我的头好晕?” 不等康王说话,她的余光突然瞥见白禾,她瞠大眼睛仔细瞅,一下子辨认出他的脸,尖声道:“是你!” 康王紧紧捏住贺小姐柔弱无骨的手,“瑛儿别怕,此贼再不能欺辱到你了。” 他说着安慰的话,却非要把话挑明来说,如果贺小姐真的曾受人凌辱,这样的说法无疑是揭她伤疤,给她二次伤害。 “什么?”贺小姐听不懂,转头间方才注意到她姐姐也在场,脸色一下由红转白,“姐姐……姐姐,那人就是之前调戏我的登徒子的弟弟,他怎么在这里?姐夫,这是哪里?这好像不是王府。” 尹大人:小姑娘还挺会端水。 “他是皇上新纳的侍君。”康王皱着眉简单解释一句。 罗阁老完全不把贺小姐这种黄毛丫头放在眼里,继续试探白禾:“侍君?” 元红向前探出半步,正要替白禾应对,白禾却自己开口道,“幸得今日被刺伤的是我,而非皇上。贺小姐因我兄长一案对白家怀恨在心,想必她是为此才伺机报复。说她是刺客许是我言重了。” 他突然后退一步,顿时把大家弄懵了。 在场人中,罗阁老对此事掌握的信息最少,但是是最先理解白禾想法的。 贺小姐一介弱女子,无论白禾如何咬定她是刺客,一无物证二无人证,处处是漏洞,连刑部大堂都不用走就能证明她不是刺客。她不是刺客,事发时屋内只有她跟白禾两人,那么白禾手臂上的伤只可能是白禾自己弄的。 那便成了白禾诬陷贺小姐,意图陷害康王府。 皇帝不在京城,谁能在这种情况下维护白禾? 靠侍卫司?司礼监? 无论哪个都与白禾没正当从属关系,名不正言不顺,一旦事情闹大,谁能出来护着他? 尹大人脑子转得也快,顺着话就说下去:“这查案讲证据,要把案子前前后后的经过查个清楚。今日大殿下生辰宴,与宴者名单由礼部拟定,不知康王妃的妹妹是否在名单上?若在,她是随谁入园的,又在何时离席失踪,是否有人证。若不在,她是如何进园子来的?来这之前她人在哪里?” 尹大人展现出了他作为刑部尚书的业务水平:“贺小姐方才才苏醒,这么多人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说话,她是晕了还是被人药倒了?以及最重要的,弄伤白侍君的凶器是何物,在何处。这些一一查完,基本可断定贺小姐是不是刺客……不,是不是蓄意报复白侍君。凌大人以为如何?” 凌云望着白禾略略拱手,“尹尚书断案经验在区区在下之上,大人说得极是。” 凌云说完却发现白禾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感到困惑。 白禾觉得身体的温度好似随着伤口里不断渗出的血不断流逝。 刑部尚书真厉害啊!不用查证仅凭一个办案思路就能洗清贺小姐身上的嫌疑、罪名。 不愧是主管刑狱的刑部之堂官! 元红急了,立马看向罗阁老。 罗阁老并不意外尹尚书会这么做。对方在朝中既不是他一党的人,也非清流一派。尹双能坐稳刑部堂官的位置,并且入阁,凭的不是他在断案上的高超水准和丰富经验。 而是其如内阁另一阁员孟大人一样两边不靠、两边不得罪。 在朝为官,可不是你想不站队就能不站队的。能够做到在党争之中夹缝生存的莫不是心思细腻,或审慎或长袖善舞的人。总之不可小觑。 连权倾朝野的罗阁老都没把握拿捏尹大人,他叹了口气,苍老浑浊的眼里透出精光,注视向白禾。 元红只好道:“奴婢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京兆尹辗转问到奴婢这来。侍君的兄长不小心冲撞到贺小姐,两人有些误会。当时还是侍君出面将其送官。随后贺小姐去府尹衙门状告侍君兄长,府尹大人查了许多日子,前几天终于结案。” “许是贺小姐对案子判决结果不满,于是心怀怨恨。”元红故意说。 贺小姐被大公公颠倒黑白的说法惊呆了,尖声叫道:“你胡说!明明是府尹包庇他姓白的!简简单单一个调戏本小姐的案子拖延半个多月不说,最后居然告诉本小姐人已放了!” 此案康王府上下都清楚。康王轻拍贺小姐后背安抚,“别气了瑛儿,那欺负过你的登徒子姐夫替你教训。” 康王妃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白禾冷静道:“贺小姐莫要污蔑朝廷命官断案不公。我兄长偷盗宫中财物,京府尹念其物业已寻回,依律只判其二十杖刑,其余罚银五百两。至于贺小姐所诉之罪,数罪并罚,前面的刑罚已包含在内了。” 尹大人脑袋一晃,点头说:“只听侍君这番说法,这量刑无甚不妥。” 康王面上一沉。 罗阁老趁机说:“如此确为挟私报复。凌大人,贺小姐伤到白侍君的案子就请北镇抚司仔细查办了,若有需要,尽可报与内阁,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必……” “慢着!”康王急忙打断。“瑛儿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伤得了他一个大男人!” 再不打断他妻妹就成板上钉钉的伤人嫌犯了。 “呜——”康王妃突然崩溃大哭,幽幽咽咽的声音惊动了在场所有人。 大家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她。 一直默默流泪,显得没多少存在感的年轻王妃带着浓浓的哭腔,用力表达:“不要抓瑛儿……是我,都是我做的呜呜……是我把瑛儿迷晕,把她弄到这里,陷害她和白侍君私通偷情。” 康王妃哭得可怜极了,可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吐露的内容教人震惊。 “全是我一人所为,与王府无关……是我嫉妒王爷待瑛儿……呜呜。”她在床前跪下来,面对着康王,身躯颓然弯着,眼睛哭肿了,她看不清王爷的脸。“王爷,妾身错了,求您……” “姐姐……”贺小姐怔怔低头望着她。 几乎所有人以为康王妃接下来的话是请求原谅,谁知道她接着说,“求您不要纳瑛儿入府!” 康王勃然大怒,当即撩起一窝心脚,将王妃踹倒在地,怒指着她道:“毒妇!本王今日就休了你,娶瑛儿为正妃!” 康王妃闻言两眼一翻白,晕了。 “姐姐!”贺小姐挣扎着要从康王怀里爬出来。 康王牢牢按住她,转脸对目睹一场情变闹剧的白禾等人沉声说:“原是这毒妇算计,致本王误会了白侍君。是本王御内不严,使白侍君受无妄之灾。王府过后会送上赔礼,今日本王还要处置私事,先告辞了。” 他扯起床上的床单往贺小姐身上一裹,抱起人就走。“毒妇!哭什么哭?跟本王回去!” 康王妃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蹒跚跟在康王身后,王府来的随从上来搀扶她,一行人离开厢房,背影渐渐远去。 随着康王一行的离去,这场针对白禾的手段低劣的局就宣告破解。 布局之人除了在白禾手臂上留下一道伤,什么都没得到。反是康王府生变。 三日后,康王府传出消息,王妃被休弃,王妃妹妹上位。康王为贺瑛儿上宗牒的奏疏由司礼监转呈圣上。但皇帝不在京中,这份奏疏其实是由邓义批的。 邓义批完顺手将它递给白禾,白禾垂眼阅览。 邓义说:“锦衣卫的消息,康王那随从在诏狱里死了。是自裁。” 白禾抬起脸。 邓义低了低头,压低声说:“奴婢已责问过他们。夏仟伴驾皇上去聂州了,待夏仟回来奴婢一定好好教训。” 白禾沉默了下,问:“康王妃……前王妃如何了?” 邓义面无表情,眼里是对生命的漠然:“昨日已教一杯毒酒送上了路。半夜里贺家就将尸体偷偷运走,看他们的样子是打算秘不发丧,或许会以送前王妃回老家静养的名义拖个两三年,等贺小姐……新王妃在王府生下一儿半女,地位稳固后再让她‘死’。” “邓公公。”白禾合上奏疏,“北镇抚司结案了?” “侍君,北镇抚司不会因为得罪不起人就不查案了。可这个案子……还不到彻查的时候。” 当皇帝需要康王府倒台的时候,就是彻查的时候。 “侍君不如给皇上去信……” “不了。”白禾说,“皇上在聂州必是殚精竭虑,不要再烦他。” 顿了顿,他又道:“公公,和北镇抚司对此案幕后之人可有猜测?” 邓义一愣,尔后道:“康王。能同时将手伸进贺家和春风如意园里的唯有康王。” 在皇子生辰宴前,太后及妃嫔皆被禁足后宫,谁能在宫外园子里布下此局?谁对白禾和陆烬轩抱有恶意? 康王妃? 不可能的。 康王抛弃她的姿势如此熟练果决,她怎可能在康王府一手遮天,何来权势去贺家绑人,再收买宫女将白禾引入局? 白禾呼吸一窒,“明明康王看起来爱极了贺小姐……” 怎舍得将贺小姐以身入局,以她的清白构陷于他? 总不能是为了先毁其声誉,再以拯救者的姿态将贺小姐纳入掌中吧,以便未来对她搓扁揉圆,任由摆布吧? 邓义默然。 这不应当是他一个太监该答的。 公公无法给予白禾答案。 白禾想到了陆烬轩。 算算日子,陆烬轩已经到聂州多日了。不知道聂州的情况如何。 不知道……陆烬轩会不会有一天像康王一样,把他也当做棋子去摆布、算计、做局。 抑或是他会如前王妃那般,赐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弃如敝履。 元红抱着一只大盒子走进司礼监值房,“侍君,这是传教士萨宁大人送给大殿下的生辰礼,那日宴会他有事缺席,东西今日才送来。日子都过了这也不好算生辰礼吧,还请侍君定夺该如何处置。” 白禾看也未看:“送到慧妃宫里,慧妃已从诏狱放出来,她的孩子的事该由她定夺。” “侍君说得是。”—— 作者有话说:高度概括,这两章就是讲了个《指鹿为马》的事。重要节点在罗阁老正式倒向皇权的依附,小百合。小百合一直流血可能是缺血小板啦 经典宫斗桥段:诬陷出轨get√下章应该是陆哥在聂州的番外 第65章 ·番外一·聂州 番外一·…… 聂州某地守军大营。 “你部代管征收, 只收钱、粮食。收上来的截留一成给军队,按人头均分。”陆烬轩说。 聂州总督李征西统领聂州守军,根据兵部行文征调聂州守军约五千人配合钦差救灾。 聂州总督拿着公文横看竖看, 只看到了要他们“配合”钦差, 一字未提聂州守军乃至他这个总督都得听钦差的。 陆烬轩微服出京,隐瞒身份, 明面上以聂州巡抚的身份来的聂州。巡抚和总督并无上下级关系, 两者的任命皆由朝廷中枢负责, 所以李总督本不用听陆烬轩的。 然而陆烬轩一到聂州不去藩台衙门,却直奔聂州守军大营, 举着圣旨硬要下榻总督行辕。京中来的官员不好得罪, 李总督便没拒绝。谁知陆烬轩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视察过大营后他就把李总督及一干高级将领召来开会。 “啊?均分?”一参将立马问, “是咱们将领和大头笔拿一样的吗?” 陆烬轩:“对。” 参将不满了, “这怎么行呢!那谁还肯出力办事啊, 干多干少都拿一样的, 还不如躺着等别人干完。” 其他人纷纷点头,或是在心里赞同他的话。 “大人,你说句话啊。”参将看向李总督。 “看他做什么?”陆烬轩敲了敲桌案,“这一成是我从朝廷手里抠出来的, 算作给你们执行额外任务的酬劳。不平分你们想怎么分?” 陆烬轩骗人,他当初给内阁的议案里可没提负责执行的军队能截留一成中饱私囊。他的打算是直接在执行中操作,先把钱分了,事后即使内阁知道也顶多抱怨几句,总不能说皇帝错了吧。 这种国会打钱,经手部门截留一部分的做法在帝国是一种人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在帝国法律中,没有“贪污受贿”, 帝国人认为这些是合理范围内的“劳务报酬”。 陆烬轩在任国防大臣后更是一边要求议会提高军费预算,一边留给军方更多分钱的空间。 不过陆元帅有一点和别人不同,他认为这部分额外收入应该平均分配,而不是按军衔级别,大官拿大份,小官拿小份。 陆烬轩本身并不贪财,他不看重这些钱,也不允许他治下的军队看重钱。但他同时知道下面的人最需要的就是钱。他容忍这些操作是为了让士兵能够分一点蛋糕。 军人为帝国卖命,别人能拿的钱他们不能拿吗? 类似的问题在帝国也有不少人问过。 “本来就是灰色收入,怎么?要讲多劳多得?按衔级配额?你们是军人吗?”陆烬轩嗤笑,“这是军队,军人升迁、奖罚凭的应该是军功!想要多的钱就去战场上立功!而不是在这里和我争辩。” 陆烬轩不怕初来乍到就得罪聂州军高层,元帅不是靠长袖善舞就能当的。 在军方内部争斗与在帝国政坛争斗不是一码事。 “你以为你们分的是什么?是从富人手里抢来的,是要分配给你们聂州八十万灾民,让他们能从今天活到明天、到后天的口粮!这种钱你也要争?”陆烬轩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下巴微昂,以坐姿达到“俯视”的姿态去审视这名参将。然后他偏头对身后的提督太监夏仟说,“把他名字记下来。” 他只说记名,不说记下来做什么,平白营造紧张氛围。 果然,那参将一看人都懵了,连忙去看李征西:“部堂大人!” 聂州总督统管聂州一省之军务,乃是封疆大吏。陆烬轩表面上领聂州巡抚职,理论上将主管聂州军务以外的事务,同样是封疆大吏。二人应该是平起平坐。不过陆烬轩这个巡抚只是官职名,他在聂州的实际身份是赈灾钦差,干完这活就得卸职回京。而非常驻地方的那种名为巡抚,实为地方一把手。 李征西给聂州巡抚面子,不意味着任陆烬轩拿捏。他笑着道:“巡抚大人说得在理,这都是聂州百姓的救命粮、救命钱,我聂州守军不能伸这个手。” 在政治的牌桌上,拒绝收好处约等于拒绝合作。陆烬轩以一成的救灾钱粮为利换聂州军配合工作的意图告吹。 李总督才是聂州军的一把手,陆烬轩提出的均分黑金本就不可能收买到他们这些高级军官的心。 然而李总督误判了陆烬轩这个人。 陆烬轩说:“别急着拒绝。我知道这点东西军官看不上,那你们手下的士兵呢?我再重申一遍,这是给他们的劳务报酬,是在他们战场之外的额外收入。这个权利你确定要代替所有士兵拒绝?” 这一下子就把李总督和其他将领给架住了。 陆烬轩要收买的从来不是已在军中深耕多年,建立了自己势力的高级军官们。而是那些从来只是一个数字,是背景板的底层士兵、士官。 事情是由人去做的,任务是由大头兵去执行的。每一个“数字”在现实中都是具体的人。几千、几万、几十万人的军队,得到这成千上万士兵的拥护的人才是将军、是元帅。 这就是陆元帅对于“权力是自下而上”的理解。 他凭什么以不到三十岁的年龄成为帝国元帅? 帝国那以百万计的军队,数级庞大的底层士兵、士官如果不支持、拥护他,他星期一上任,星期五就有可能受军队弹劾,因“民意”而下台。 李征西一噎,不得不接受这份“好处”,吃好处跟吃暗亏似的。 “这个征收只收钱粮是怎么定?”李征西话锋一转,抓住执行中的关键细节询问,“钱是白银和铜钱都收?还是只收白银?那粮食呢,算哪些?” 陆烬轩看眼李总督,心里判断这是个能做实事,有行政经验的人。“行政的问题让文官来,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是叫……” 夏仟公公小声提醒:“聂州布政使欧阳金。” “对,叫他们来开会,制定一个细则。还有本地有钱人的名单,到时候军队按他们提供的名单征收。” 李征西皱眉,“由他们出名单?上差不怕官商勾结,衙门的人包庇瞒报?” 李总督的发言有点奇怪,来前陆烬轩以为他作为地方的最高军事长官,与地方政府关系应该不差。 夏仟在后边一抹脑门,懊恼事前忘了向皇上说明聂州官员的派系情况。 李征西是聂州总督,而兵部尚书是罗阁老,看上去李征西应该是罗阁老门生吧?实际上李总督是清流。 并且他的“清”有一半是真“清廉”。 他治军有方,在他的整治下,聂州军风气较为清正。他刚才拒绝陆烬轩的分钱提议一是抗拒外人对他的军队指手画脚,二也是真心不想收这样的钱。 同时他又没有“清”到不近人情,所以在陆烬轩拿士兵架住他之后就没再拒绝。 这种变通和妥协性是罗党能够容忍他坐稳聂州总督位置的原因之一。 陆烬轩一撩眼:“你部没有收集……像锦衣卫那样的吗?” 夏仟小声提示:“主子可是说斥候?” 陆烬轩:“……嗯。” 夏公公没想太多,只以为皇上是不了解军队建制。 “这不胡来嘛,斥候是探军情的,又不是那种探子。”参将撇嘴抱怨。 李征西抬抬手,示意参将闭嘴,“不知上差还有什么‘吩咐’?” 语气看似客气,实际用词讽刺。 李征西讽刺陆烬轩拿着鸡毛当令箭,以奉旨钦差之名妄图染指军队。 朝廷中枢一日无公文,聂州总督便一日拥有聂州军的指挥权。短短一番对话交流,李征西已然怀疑这位钦差大人来聂州的真实目的。 这人不像是来赈灾的。 陆烬轩挑眉:“我能吩咐?” 陆元帅脸皮不薄,竟然顺杆爬。并且抢在李总督说话前就紧接着做出“吩咐”。“我直说了,这次征调你部是要进行军管。初步征调的五千人不多,只能先管受灾县。根据各地人口规模派军驻扎进县、下乡,军队接管地方政府。当然,政务还是让原来的官员做,军队不许随便干预。” 专业的事让专业的来,行政自然是交给经验丰富的文官来做更易于施行。 “军队的任务是……”陆烬轩顿了顿,“暴力掠夺。” 将领们一时没听懂,纷纷去看他们上峰李总督。 咋听上去跟悍匪似的? “这是何意?”李征西眉头拧得死紧。 “我是说,准许你部使用暴力,包括抓捕、伤人,必要时可以杀人。只要能将救灾需要的钱和粮食收上来。”陆烬轩轻飘飘说出可以杀人几个字,这样的暴力在陆元帅眼里是权力工具,国家是阶级统治的暴力机器,军队就是国家这个机器的组成暴力的零件。 “兵部行文里分明是说征收。”李征西隐含怒气道,“你这是强抢!乃是土匪行径!我聂州军不能这样做。” 陆烬轩却嗤笑出声:“征收就不是抢?什么叫征收?就是从民众手里掠夺资源。征收是对掠夺美化的说辞。” 之前发言过的参将又忍不住说话了,“好!说得好!京里的大人说话就是明白。我就说嘛,为什么聂州受灾还要在聂州加征收税,我以前听说哪里出了灾朝廷就要给那地儿免减赋税。我家乡有一年遭了蝗灾,当年就给免税了。” 李征西:“……闭嘴!” 旁边一将领连忙拐了参将一肘子,低声说:“也不看看这什么场合,让你妄议朝政,不想当参将啦!” “加征收税?”陆烬轩看着李征西,“原来你们是这样理解的。这不是加征收税,就是抢。” 内阁出公文总不能不要脸到明写抢钱呀,当然得巧立名目。 陆烬轩开始洗脑:“聂州上报受灾人数八十万。八十万人等着钱、粮救命,朝廷拿不出来,你们去抢些地主有钱人就能救那些灾民。虽然是抢……但为了那八十万人,这不是坏事。” 果然,这话一出,大家都不好做声了。 “部堂……”大家齐齐看向李征西,明显是心动了。 有个暴脾气的当场拍桌:“奶奶的,我早看那些老爷不顺眼!抢就抢了!平时他们欺负乡亲时咋没人说他们!” 李征西叹气,他不好说自己手底下的人。聂州军将领中有些是从普通士兵建立军功爬起来的,所以有出身农家的也有军户世袭的。 启国户籍制度基本处于名存实亡。即是说户籍有分类,如商户、农户、军户等,这是承袭自前朝的户籍制。原本设计它们是方便管理百姓——商户的子女只能从商,军户的儿子承袭父亲的军职。这三种户籍里只有农户的儿子可以参加科举。但前朝中后期这套东西就没人管和遵守了。 比如启国开国皇帝就并非是军户出身,却以一介布衣之身参军,从士卒屡立战功做到一品大将军。启国沿用了前朝对户籍的分类方式,但没有延续那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打洞”的苛刻制度。军户依然可以世袭,却也不禁止其他人参军。商籍出身只要本人没有经商,同样可以参与科考。 这些出身底层的将领乐意支持陆烬轩去掠夺地主老爷们的财富,是人之常情。即使李征西内心如何怀疑陆烬轩的目的,他也不能当着一群下属的面提出反对意见。 军队中,出身不好,受过地主士绅、商人富户欺负的人岂在少数?更何况抢了他们的还能给自己分到一份好处。陆烬轩一套说辞摆出来,简直是立于道德高地,牢牢把住部分底层人的心。 “说得是。一些贪官富商平日尽搜刮民脂民膏,现不过是让他们还之于民。”李征西表达了赞同,甚至感叹道,“要是朝廷这回能一道处置些贪官污吏,抄他们的家以赈灾民就更好了。” 陆烬轩笑着睨一眼对方:“总督要是有想抄家的贪官人选,可以上报内阁。” 陆烬轩哪懂什么清流不清流的,他只会以自己的经验去思考别人的目的。 李总督的话说得再好听,在陆元帅听来——抄不抄家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贪官! 查抄贪官污吏是假,党争排除异己才为真! 李征西也听出了他的嘲讽,深觉此人难以沟通。 显然这位钦差大人是有一套自己的行事逻辑的,他不接受旁人的意见,相反还会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来说服你。 李征西做总督,最怕文官不能沟通。 * 陆烬轩对于聂州军的掌控计划主打切香肠战术。初次会议中他的议案取得了聂州军中高级将领的支持,不管是真心支持还是出于从众心,总归明面上是无人反对的,包括最高统帅聂州总督。 得到了指挥层面的支持后,后面军队执行任务时将减少许多来自军队内部的阻力。 这是切香肠的第一段。 会后他吩咐夏仟:“让锦衣卫去散步消息,把‘是我让士兵分到钱’的事传到军队里。” 夏仟为难:“这……主子,军营重地,外人一般进不去的。” 陆烬轩转过身盯着夏仟默默看了会儿,才开口说:“我们现在在哪?” “呃,军营……” 陆烬轩捏了捏自己指尖,笑意不达眼底道:“需要我教吗?花点钱,买几个士兵跟同僚说几句事实。不知道收买谁可以直接去问刚才开会的军官,那个参将就不错,人不聪明,直白。去问他哪些士兵急缺钱。”得到皇帝手把手指导的夏公公霎时满头大汗,应声便带着两个锦衣卫走了。 几人走后,陆烬轩又嗤笑了声,“情报部的头子就这水平?” 伴驾的侍卫和余下两名锦衣卫噤若寒蝉。 两日后,聂州布政使及几个受灾县所属知府赶到军营,第一次聂州救灾一线会议召开。 陆烬轩终于掏出了他那份经过白禾润色议案:“成立抚恤司,户部、工部从京里各派了五个大臣来。今天他们也到了。之后救灾、赈灾的事全部要听我们统管。” 陆烬轩回身看了眼自己身后一字坐开的十位大臣,他们到聂州没有跟着来军营,而是按惯例下榻官府的驿馆。今天是随同聂州地方官员一道来的。 “被征调的聂州军最高指挥权归属于我。”陆烬轩说到这里时看向李征西。 昨天拍桌喝彩的聂州军将领们今天又拍桌了,不过这回是骂的:“什么意思?你这不是夺权吗!我不同意!” “朝廷要夺部堂大人的兵权直接下调令就是了,何必搞这些弯弯绕绕!” 胆子大脾气差的甚至直接道:“你一个小白脸要兵权能干啥?朝廷要夺权也得派个将军来啊。” 李征西昨日的猜疑成真,他本人却冷静得很。他身处地方,对京城的消息不能及时获取,可在这之前京中一直没有任何不寻常的消息传来。 这次应该不是罗党与清流争权。兵部尚书本就是罗阁老在任,真论起来,也是清流把手伸向军队。 然而李征西认为这位新上任的聂州巡抚绝不是清流之辈。 哪有清流不要脸到把抢百姓钱粮直接挂在嘴边的?还无耻到截留一成自己分了。 再说他自己就是清流,如果是林阁老主导的,哪能不写信知会他?更不至于从他手里夺权。 “都坐下,闭上嘴。”李征西沉声道,“白大人是京里来的大人,奉旨钦差,见他便如见皇上,容不得你们出言不逊!回头自去领罚。” 他抢先一步言错称罚,陆烬轩那边就不好再处置了。 陆烬轩也不在意大家这些话,更难听的他又不是没听过,他是霸道,不是心胸狭隘。 “是。”众将领不情不愿坐下。 陆烬轩一笑置之,“怎么叫夺权?我做钦差是来聂州救灾的,灾情完了我回我的家,你部回归聂州军编制,我们各回各家。” 陆元帅又在骗人。他不是来夺李征西的权,他是要连同李征西一起掌控。底下的士兵他要,上层的军官如果可以,当然也要啦。 户部工部来的几名官员在后头默默低头不敢吭声。朝廷官员不是人人都见过皇帝的面,都认得皇帝长相。可他们是二部挑选派来聂州的,哪个临行前没得到各部堂官亲自提点? 户部尚书是内阁次辅、清流首领林良翰;工部尚书是那个爱和稀泥的阁员孟韶。 别人不知道钦差就是皇帝,和陆烬轩开过会的内阁大臣不知道? 他们不仅知道钦差其实是皇帝本人,他们还知道皇帝所用化名“白禾”是圣眷正隆的白侍君的名字。 这几位对陆烬轩身份心知肚明的官员无不在心里为说话的将军们感到尴尬。 皇上向来喜怒无常,他们以后会很惨吧? “指挥权不给我这个钦差,那救灾时,是我们听聂州军的,还是聂州军听我们的?”陆烬轩用指尖重重敲击桌面两下,目光一一扫过在座诸将,“这是经过内阁商讨出的议案,是朝廷决议。李总督,你部是反对的意思?” 这回陆烬轩不拿八十万灾民上道德绑架了。 道德绑架首先对方得有道德。 李征西及聂州军一干将领约莫是有道德的,不然他们昨天不会拍案叫好的支持。 但是当涉及他们自身利益,当李征西的权力受到威胁时,来自帝国那种资本社会的陆元帅并不相信一个官僚的道德感会高于其他。 什么灾民不灾民的,本来就和聂州军没关系,他们是受征调才来参与救灾、赈灾的。可抗拒朝廷决议,不奉圣旨,那是违抗朝廷,是可以被攻讦弹劾,被政敌拿来当做罢官由头的。 李征西心里一沉,深刻认识到陆烬轩不止是难沟通。 陆烬轩看着年轻,却是一个城府、手段都十分成熟了的“官僚”。 陆烬轩熟悉官僚的手段,且不吝于运用。 “上差言重了。兵部行文到聂州,确实是要聂州军配合钦差办赈灾事宜。”李征西委婉道。 陆烬轩立刻转变话题,组织聂州官员讨论征收、救人、赈粮等事务的操作细则。 名义上夺得被征调部分聂州军的指挥权是切下的第二段香肠。 接下来的蚕食将是在之后的救灾过程中,他每一次向军队发布命令,士兵们每执行一次,他对军队的指挥、管控力将加深一次。军中每个人都会逐渐记住有一个来自京城的钦差正在越过总督指挥他们,并不停加深印象。 陆元帅对自己的指挥才能极为自信。他能稳坐帝国军总指挥,即元帅之位,难道还收服不了这五千人的队伍? 当这支军队上到军官,下到士兵全部习惯了他的指挥,听从他的命令,他再爆出皇帝身份时,香肠已经全部是他的了。 届时白禾的名字也会传遍军队上下。他们会认可皇帝对军队的直接指挥,而非“只知将军,不知皇帝”。更会记住白禾这个名字,会“听说”远在京城的皇宫中有一个人叫白禾。 布政使欧阳金提出:“聂州田地北麦南稻,征收粮食就以麦子、大米为主。其余……本官认为可不收,一是富户家少有吃杂粮的,自也不会贮存这些。二是只有两种谷物便于称量记账,可节省人力。三是这两个好吃些,给灾民更好填肚子。四是聂州田地多种麦稻,借贷给灾民用作粮种的部分本也需要这个。” “下官附议。”其他本地官员附和。 “至于钱,自然是收白银。哪个有钱人家会存大量铜钱?当然是存银子和银票。若连同银票一道收,还得去向票号兑。如此大量的兑换岂不是挤兑?哪个票号钱庄兑得出来这些银子?收了也白收,不如不收。”布政使接着说。 李征西先是瞧陆烬轩,见他没什么表示,不由得皱眉说:“藩台大人这话说得不对。能够存银票的人家家里又怎会存放大量现银?如此一来我们能征到多少钱?我看不如铜钱、银子、银票全收。按一户家里统共有多少钱,收他八成就是了。” 清流的总督大人一开口比谁都狠。 “不可不可!”立马有地方官出来反对,“富贵人家多仆从,而其财富多在于田产、商铺之类,手头上的钱可能没多少。直接拿走八成,还要拿走他们家存粮,那么一大家人如何养活?我们是征收,不是逼他们去死。” “是啊是啊,总不能为了一群灾民去逼死另一帮人吧。” 聂州军这边的将领立刻不高兴了,“嗤,他们逼死乡亲的时候怎么没人劝?!” 众官员和众将领就征收内容和定额吵了起来。陆烬轩全程不说话,坐视一众武将被文官们驳得面红耳赤而说不出好听的反驳的话,急得恨不得冲上来打人。 陆烬轩非但不制止,还在旁边看笑了。 夏仟和后排十名官员小心翼翼望眼皇帝。想想又放弃了插嘴。 算了算了,他们是京里来的,随便掺和地方的事容易得罪人。他们只管赈灾,听皇上的话,地方上文武相争干他们屁事! 陆烬轩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转头对夏仟说:“你去弄点茶水和吃的来,给我和户部、工部的大臣。” 夏仟:“那李大人、欧阳大人他们呢?” 陆烬轩笑道:“他们扯皮呢,给他们喝水,让他们润好嗓子接着吵?” 夏仟:“是。” 军营不比宫中,哪有现成的茶水?夏仟领着几个锦衣卫出去忙活好一会儿才找炊事兵烧起热水,煮了点肉干配馒头。 夏仟一边往营帐里端,一边心肝打颤。 皇上何时吃过这样糙的食物?这种东西真的能端到皇上跟前?只怕他端上去了,皇上得骂他一顿。 这两日给皇帝的吃食都是派锦衣卫离开大营,去城里酒楼买来的。 然而真到了战场上可能只有营养剂吃的陆元帅对这样的吃食一点都不抗拒。 只是这会儿并非饭点,他不饿。他这是习惯了以前在议会听议员们扯皮一扯就是一两个小时,然后休会十分钟,再继续扯。是预防耽误到饭点,把户部和工部的人给饿着了。 问扯皮的那些呢? 那他不管,就是他们耽误的呀。 陆烬轩对夏仟摆手示意,然后离席到旁边,站着舀起肉汤慢悠悠喝了几口。 吵架的众人一回头猛然发现在座少个人,大家都愣了下,再扭头一看,人在旁边悠然喝着汤呢。 李征西深吸口气,高声问:“上差这是……” 陆烬轩放下碗,“不用管我,你们继续吵你们的。” 聂州布政使欧阳金是罗党提拔的官员,京里给聂州来了信,昨天刚送达。 信是罗阁老的意思,大致是要他谨言慎行,多配合京城来的钦差,那些对付人的手段不要往人头上使。暗示了这位钦差的身份不一般又不明说。同时指使他要盯着钦差做事,聂州的事终归得聂州的官员拿主意,不要放任外人胡搞乱搞。 布政使说:“事关赈灾钱款,是当慎重商讨。本官的提议就是如此,其他官员和将军们有不同意见自当说出来。只是大家各有各的道理,本官也不好独断。只好多听听,多想想。” 陆烬轩故作惊讶:“我也没催啊?你们继续。” 布政使:“……” 其他人:“……” 这谁还继续得下去啊! 陆烬轩:“你们怎么不吵了?” 李征西直接问:“上差有意见不妨直说。” “我不怎么懂行政,没什么意见。”陆烬轩回到座位坐下,“我只要结果。聂州上报了八十万灾民,那么就要养活这八十万人。账面上至少需要……户部的大臣,来,给他们算算账,八十万人得吃多少食物,安置他们住宿,配给衣服等其他物资要花多少钱。” 被点到的户部官员互视一眼,其中一人站起来,张口便报出一串数目。 他们被户部派来聂州,当然早有准备。应该说户部早就算了一笔帐。 陆烬轩在议案里说贷给灾民的那部分钱、粮是需要灾民在灾情过后还的。到时候一部分还给这回被掠夺的富户,一部分归入国库。户部便盯着归入国库的这些,于是在算账时尽量往多了算,试图多搞点钱补亏空。 一串数目报出来,聂州地方官全部安静了。 一个副将直接瞠目结舌:“多少?八百万两?” 户部官员点点头:“加上粮食折合的白银,账面上抚恤八十万人总共需要八百万两白银。” 布政使脸色又青又白,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连李征西也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陆烬轩。 陆烬轩亦是头一次听户部算的账,短暂的惊讶后他就意识到这里面是户部在借机薅羊毛补亏空。 为了白禾掌权后能轻松些,陆烬轩对此没有微词。 正如他对罗阁老说的,骂名他来背。 好处由着其他人占。 布政使当即道:“这、这上报给朝廷的八十万人数只是在户籍上……报了灾情的十一个县户籍记录总共是八十万人,可白澜江泛滥,淹的是临水且地势低的地方,不是全县人都遭了灾啊。实际需要赈灾、抚恤的人没那么多。” 另一官员接着说:“说得是,何况有的人当时就被大水冲走没了。还有的,过了这些天,指定也如何没了。真用不着八百……赈八十万人。” 八百万两? 聂州上报八十万人受灾,是想从朝廷中央抠出更多钱来。真正用来赈灾的用不了多少钱,剩下的钱不就任由他们各级官员分了吗?虚报灾情和瞒报灾情都是官场惯常的事,他们哪会想到这一次朝廷不从户部国库拨款,反要在他们聂州抢富户的! 户部算出账面需要八百万,那意思就是要从聂州搜刮出八百万两来!少一分一厘,钦差往京里一报,他们聂州就得被撸掉一串官员。 陆烬轩对虚报平账的事不陌生,国防部哪个军购项目没虚报?哪个军工企业没给国防部官员吃回扣? 他更知道八十万这种数字不是聂州官员逐地走访调查统计出来的,而是在接到灾情报告后根据户籍数据计算的。 “当然不用八百万。户部做的是预算,实际征收、花费多少得把事做了才知道。当然,我希望实际征收能达到九成,七百二十万。结余部分的均分返还,缺少的可以做二轮征收。”口口声声不懂行政的陆烬轩如此说。 九成是说给聂州地方官听的,其实另外那一成是截留给军队的,但账面上只会记九成。 这些钱不入户部的账,就不会在文官那里留把柄,影响到军队分钱。 在国防部干了两年大臣,元帅阁下没少见识文官集团、政客搞钱的套路。 “不过户部的账算得确实有点多。”在暗地里分配完军队那部分后,陆烬轩又警告了下户部,“去年一年国库收入才几千万,一个聂州花得了将近一千万?” 户部官员险些当场给跪下,解释道:“这、这只是初步计算,实则要看聂州当地情况和具体灾情。请、请给点时间,我等再仔细核算一笔恰当的……” * 经过一番扯皮和陆烬轩的搅和,征收和赈济灾民的细则终于确定下来,从翌日起开始施行。军队今晚进行整编,明日天亮开拔,分别进驻受灾各县和去聂州未受灾地进行“征收”。聂州布政使派人随军监督,届时由各地地方官协同军队做事。 行政权依然归属地方官,军队只在征收富户和赈济、安置灾民上有执行权。同时陆烬轩叫工部官员前去白澜江泛滥段实地考察,和当地河道官员制定治水方案。 陆烬轩也没闲着。他不待在后方干等,而是计划后天前往灾区,去一线察看,看看人还有没有得救、如何组织救援。 说了是救灾,肯定是要做救援的。 至于为什么后天出发? 当然是……他明天要腾出来给自己治伤。 陆烬轩一路从京城到聂州,舟车劳顿,伤口哪有不崩的? 他拼着伤口崩裂从京城来聂州,其实原因之一是为了自己。 在京城皇宫,他难以找到远离人烟耳目的地方和时机。 在聂州,他有了悄然独自离开的机会。在军队即将拔营之际,乘着夜色,他骑马离开军营,身边只跟着从京里带来的几名侍卫。 待到了营地东面一座山的山脚,他命令侍卫留在原地,不顾侍卫们下跪请求,策马进山。 血从崩裂的伤口处渗出,浸染了衣物。 陆烬轩摸了摸伤口周边,释放精神力探查环境,半晌找到了一个足够避人耳目,四周被山体树木遮挡的,又瀑布冲刷出的水潭。 陆烬轩来到水潭边,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碎石滩上站定,从领口掏出他始终贴身佩戴的项链,握住上面悬挂的球形吊坠——机甲空间钮。 “Horus。” 口令启动,一架五米高,银色(雷达)隐身涂料的人型机甲在这颗陌生的星球现身,矗立于这个封建国家的无人处。 这是帝国之剑·陆烬轩元帅的专属机甲,联邦语译名荷鲁斯。 机甲是机甲战士最忠诚的伙伴,于军中高官来说,亦是身份的象征。 帝国人人皆知荷鲁斯,它是陆烬轩元帅的亲密武器,它就是帝国之剑的剑。 荷鲁斯沉默地矗立在月光下,它依然是“熠熠生辉”的。如同陆元帅这个人,无论在何处,始终是耀眼如灼灼烈日。 “好久不见,Horus。”陆烬轩仰起头,含带笑意说了句。 荷鲁斯接收到激活口令,机甲头部亮起红灯,犹如人的双眼。 机甲驾驶舱舱门弹开,陆烬轩纵身轻轻松松攀跃进驾驶舱。 “欢迎回来,元帅阁下。”荷鲁斯的主控AI也叫Horus,它一板一眼的电子音是陆烬轩非常熟悉的。 也是在这个陌生星球、陌生国度紧紧连结着他与帝国的声音。 “Horus,我差点跟虫后死一起了。我要是死了,你的主控芯片没被人捡回去,你也要‘死’了。”陆烬轩一边和荷鲁斯开着玩笑,一边从驾驶座位旁取下急救医疗箱。 Horus:“元帅阁下请不要开这种玩笑,AI并不会产生笑的情绪。” “哈哈哈!”陆烬轩坐到驾驶座上,终于能放松地大笑起来,“本来不好笑的,但这个回复有点好笑。Horus,扫描我的生命体征数值,我受伤了,需要治疗。” “是,元帅阁下。” 机甲有监视机甲驾驶员生理数值的功能,医疗箱里有基本的急救药物和器具。把濒死的人救回活蹦乱跳是不可能,但对陆烬轩腹背上那些他所判定的“皮外伤”是有立竿见影疗效的。 Horus:“元帅阁下有贫血症状,精神力数值波动超出日常记录,呈现精神力失控预兆,请尽快治疗。建议用生理盐水清洗伤口后使用止血凝胶、伤口粘合胶、γ-1号抗生素、精神力舒缓剂。并请阁下立刻找军医进行诊治。” 陆烬轩熟练地从医疗箱中一一拣出相应药物,动作麻利的给自己处理伤口。不过后背的伤他不太顺手,就处理得比较潦草了。然后他给自己包上纱布,再挑出药几口灌下。 做这些时陆烬轩不忘说:“Horus,我不能待太久。发三条求援信号。一条向我乘的歼星舰,两条向帝国B-3基地。” Horus:“已发射求援信号。无立即回复。” 陆烬轩沉默。 五分钟后,荷鲁斯依然未收到任何回复。 Horus:“无回复。是否开启05号雷达,是否进行信号捕捉?” 陆烬轩倾靠在驾驶位椅背上,以手背遮着眼说:“是。” 他其实有心理准备,他可能找不到帝国,回不去了。 几分钟后,Horus:“已捕捉到信号,通讯请求未被接受,无法连接通讯频道。开始分析信号来源……分析完毕,核对信息库,确认为歼灭者级歼星舰。” 陆烬轩猛地放下手,“是艾米丽号!我乘着去虫星的那艘!” Horus:“开始呼叫艾米丽号——未得到回复。” 陆烬轩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低头收拾起医疗箱,将它提在手里,他要把它带走。 “我有准备。”陆烬轩低声说,“他们都死了。虫后自爆,艾米丽号受到冲击……要不是我还活着,我以为连星舰都成渣了。Horus,我先走了,下次见。” Horus:“下次见,元帅阁下。”—— 作者有话说:李征西:这钦差很难沟通。 帝国首相:巧了,我一直觉得元帅阁下难以沟通。我想要一个容易沟通的国防大臣。 国防部公务员:咋沟通啊?反对大臣的决策,别的大臣顶多把人弄去车管所,元帅能送我们去杀虫族!QAQ —— ·阿美利卡大法院:贪污受贿罪?不存在的。只有收了钱不办事才叫贪污受贿,办事了收钱那叫劳、务、报、酬! ·【注】:Horus,荷鲁斯。古埃及神话中法老的守护神,王权的象征,同时也是复仇之神(百度百科)。我取名荷鲁斯是取自神话,对应隔壁文里新任国防大臣的机甲,奥西里斯。不是说星际人就是地球人。就是方便大家理解,取这意向。帝国没有古埃及神话,只有类似的故事。 ·我就说吧,这其实是科幻故事,正文荷鲁斯也会出场,歼星舰大概也有 感谢在2024-07-10 23:55:59~2024-07-17 20:3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挑拨 陆烬轩离京前给白禾在太子少傅那里报了一个月的班。不到一月白禾便没去跟沈少傅读书了。 论学问, 沈少傅必然厉害,其才学有口皆碑。然而白禾需要的不是读“圣贤书”。这类书他前世何曾读得少了?有用吗? 没用。 十四年傀儡,读书无所用。 白禾一心在司礼监向邓义学习, 但随着大公公元红的回归, 邓义交还了批红票拟的大权,其能够批示的票拟变得少而不重要, 也就没什么可教给白禾的。 元红笑呵呵将手里刚批红的票拟递给白禾:“侍君, 看看这个。” 余光瞥着邓义突然阴下来的脸, 元红的笑意更深了。 白禾顺手接过票拟,目光一扫, “公公要我看什么?” “是好事。”元红笑道, “内阁提议将雪花散收为官营。皇上对雪花散的售卖颇为关切, 不若一刀切, 以官营抑滥用, 正好解皇上忧心。” 陆烬轩对雪花散的止痛效果是赞同的, 但不放心它的副作用。太医署将之列为宫廷禁药, 其实每个懂医的都懂,此药致瘾至烈,对人的害处大于药效。 “既是皇上关切的,自当以皇上的意思为准。公公直接批红……”白禾将票拟压在桌上, “我以为应去信聂州,请皇上定夺。” 元红笑得如慈祥长者,“侍君啊,皇上在聂州赈灾,必是日夜殚精竭虑,咱们就别拿旁的事烦扰皇上了。” 白禾咬唇,生出上辈子面对权臣时的窒息感。 “邓义。”元红转头喊邓公公, “锦衣卫那,皇上要的雪花散的消息查出了什么?” 在旁边不知忙着啥的邓义连忙回道:“锦衣卫还未出结果……目前只查到京里卖雪花散的几家药房。” “唉,也不知如今聂州情形如何,若是咱们这边能弄些钱,送到聂州也可使皇上轻松些。”元红说。 大公公说话好听,在皇帝身边时日久了,便尤其会劝人。 钱,乃现今朝廷最需求的东西。 聂州灾情需花钱,养军队需花钱,做什么都得要钱! 国库要弄钱、内阁要弄钱,贪官也要弄钱。启国这个朝堂,上下都在愁一个字:钱。 元红深知内阁的需求,必然不会压住这份票拟。批红照准是对朝廷各派包括宫中势力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将暴利产业收归官营,由朝廷垄断经营,其所得利润愈将翻番。 白禾生于皇宫,长于墙内,没有买过东西,对钱的概念仅在于朝会议政时那一个个的数字。上回出宫是他两世为人的头一回,离开皇宫这种金碧辉煌的牢笼。陆烬轩买怀表赠与他是他第一次见识“买东西”。他对这份票拟的反对阻拦不过是出于直觉——对陆烬轩的了解。 陆烬轩曾反对内阁把主意打到雪花散生意上,陆烬轩懂得多,他所反对的大约是有道理的。 “我亲自写信去聂州,若惹皇上心烦,皇上要怪只会怪我,不会让公公为难。”白禾带着点赌气的诈道。 元红这般的大太监压根不会被如此程度的话术诈住。他做出为难的样子,“侍君处处念着皇上,以圣意为重,皇上必不会怪您。只是……唉。” 他重重叹气,站起身向司礼监值房内其余几位大太监示意回避。邓义几人顺从离开。 “侍君,请恕奴婢直言,您去问皇上,皇上也只会同意内阁这提议。” “不可能!”白禾急切回道,“皇上此前就驳了一回。” 白禾不知道,陆烬轩在抓捕侍卫统领当日曾下令命北镇抚司调查朝中重臣是否有与雪花散利益链有勾连。但在内廷一手遮天的大公公知道。信息差使白禾的反对单薄而虚浮。元红的劝说却把把直抵人心。 “如今咱大启最缺的是钱。皇上宁可背骂名,宁可被……也要亲赴聂州,若非国库着实无钱,户部拿不出赈灾的钱粮,皇上何苦如此?”元红隐去的半句是被朝臣利用。 他一副为皇上愁眉苦脸的表情,苦苦劝道:“皇上心系百姓,看不得聂州百姓受难,他甘背骂名,便是抢也要弄到钱粮来救百姓,只是将雪花散的营生收归官营罢了,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啊。” 白禾紧紧压在票拟上的手渐渐松开。 元红见状,笑容重现。 “不行。”白禾的手又猛地按在票拟上,“此事应由皇上亲自定夺,望公公暂且压下。” 元红一愣。 特别会劝人,说好贼好听的大公公连原来的皇帝都劝得动,怎想得到会在一个刚入宫不久的侍君这里碰壁? 年纪轻轻的白禾分明看起来很容易糊弄。 元红垂眼瞥了瞥被按住的票拟,提议道:“那奴婢以司礼监名义向聂州去信,请皇上定夺吧。” 白禾说:“信我来写。” “是,是。”元红笑眯眯的替他研墨。司礼监批红用朱墨,黑墨可不得现找现磨。 白禾用陆烬轩比较容易听懂的说法阐明了此事,然后在信末询问聂州的情况,表示如有需要可立即报内阁,着户部拨钱支持前方。 信写完,元红十分有分寸的不看一眼,直接用司礼监的信封封装,在封口插鸡毛,烫火漆封口。 元红特意去门外唤人,将信函交出去:“用六百里急递。” 片刻后,邓义等几位公公陆续回到值房,大家若无其事继续办公。一位公公拿着一张票拟到元红身边,元红瞄了一眼,打手势把众人叫来。 “廷推的新侍卫司都指挥使人选出来了。”说着元红把票拟递给他们。 “梁丘……这不是副使吗?” “邓公公,梁丘如何?” 邓义说:“梁丘,侍卫司副都指挥使,两年前受公冶启提拔,由都虞候升任。与公冶启过往从密。” 接着他背了一段梁丘个人的籍贯、年龄、家庭等信息。 “大家如何想?”元红问。 众公公无言,纷纷用余光瞟着白禾。 司礼监议事,白禾因圣意而得设座于此。他不属于司礼监,与太监们非是一派,理论上没有议事权、批红权,却没人可以无视他。 白禾是皇帝放在司礼监的眼睛。 至少司礼监值房内的几人是这样想的。 “不知侍君有何想法?”某个公公问。 白禾思索后道:“公冶启因谋夺储位而被罢官下狱,新任指挥使却是其心腹旧部,这合适么?” “副职转正也是常事。廷推出这个结果约莫是大臣们不想向侍卫司伸手,便按惯例做了。”另一个公公说。 邓义不吱声,只是看了看白禾,双手拢在袖子里。 “那这票拟……咱们就批红照准啦?”元红提起朱笔道。 白禾:“不行!公冶启的案子未结,尚不知有多少人参与了他的夺嫡之计,仓促提拔副使,若后头查明此人有参与,岂不是将朝廷的脸面、皇上的脸面踩在地上?” 元红笑着放下笔,“侍君,教奴婢来说,此事最好是同意廷推的结果。” “为何?”白禾不解。 “您也说了,公冶启案未结,皇上以其夺嫡争储治罪,外臣争储等同谋逆,乃十恶不赦之罪。参与其中的人轻则罢官,重则杀头。如今谁也不知究竟谁是公冶启的同伙,朝臣们时隔月余才举出这样一个人选,可以说是惯例,也可说是……”元红顿了顿,“试探。” 白禾一点就透,蹙眉道:“大臣想试探皇上的意思?他们想知道皇上是要整垮公冶启,根除他在侍卫司中的势力,还是只想简单的撤换掉侍卫统领,换上皇上的心腹?” “是。”元红微颔首,“圣明无过皇上,圣心不可揣摩。奴婢们不知圣意,不若顺了朝臣的意。” 其他公公在旁附和,“若后头查明梁丘与公冶启案有牵连,再换人便是。错的分明是犯十恶的人,谁能指摘皇上不英明?” 司礼监的意思很明白,他们在侍卫司的问题上不清楚皇帝的想法,亦无法揣摩。那当然是顺水推舟同意廷推人选,要是与圣意相悖,把锅甩到朝臣头上就是好啦。 太监一般不这样,他们是依靠皇帝的宠信获得权势的。假如他们无法做到让皇帝顺心如意;不能正确揣摩圣意;替皇帝排忧做脏活,自然就得不到皇帝赋予权利。 但现在的皇帝是陆烬轩,情况不一样了。元红等人找不到奉承皇帝的方向,只好保守地选择无作为、不犯错。于是向来主动包揽皇帝的一切黑锅的他们开始不顾一切甩锅。 白禾隐约感觉到这群太监在糊弄人,却又无法厘清。 他再次想起陆烬轩的教导,改而用利益关系的视角去审视整件事。 “这……侍君,您常伴驾,不知……”元红迟疑着问,“皇上可有只言片语,在侍卫统领的人选上、或是对公冶启案可有什么安排?” 公冶启是陆烬轩亲自下令抓的,第一次审讯是他钦审的,谁都知道皇帝在公冶启案上必然有自己的计划安排。只是众人谁都不清楚它具体是什么。继把锅扔给朝臣后,元红试图将白禾推到台前,逼他表态。 他们以为白禾是陆烬轩放到司礼监的眼睛。司礼监的大太监们在宫外能代表皇帝的意思,而在司礼监内,则是白禾代表皇帝。 这种误判使白禾在司礼监里不仅能够旁听议事,甚至能干预司礼监的决策。 白禾默然几息,说:“皇上在诏狱时曾训言,他不要屈打成招得来的‘真相’。侍卫司如今是副使代正职吧?横竖不急于确立都指挥使,侍卫司能正常运转便可。要么发还内阁教他们重新推介,要么留中不发,全看公公们决定。” 公公们不想决定,公公们比较想甩锅给白禾。 元红手往下一按,按在票拟上,“那就……按下吧。侍君,不知可否请您走一趟内阁,将这些已批红的票拟送去,顺便向罗阁老说明雪花散与侍卫司的票拟……” 白禾蹙了蹙眉,起身道:“可。” 他捧起一摞票拟便走,待他跨出司礼监值房的门槛,邓义站了起来。 “我送白侍君。”邓义快步追出门。 元红什么都没说,放任邓义离开。 “元总管,皇上宠爱白侍君至极,咱们如此已是欺负人了。皇上回京定要降罪咱们。” 元红叹息:“皇上将白侍君塞来司礼监,你们以为是为什么?” 几位大太监面面相觑,“自是做皇上的眼睛,盯着咱们。” “皇上如今不信任司礼监了。” 元红撩起眼皮,道:“皇上非是不信任司礼监,是不信任咱们几个。邓义不是极为得宠?咱家啊……这个位置早晚是他的。咱家再如何讨好白侍君也没用。不若顺其自然,顺水推舟。邓义心里明白,日后便不会为难咱们。” 几位秉笔太监听出了元红对邓义趁机捡漏上位的不满,更听出了大公公对他们几人的敲打警告,连忙低头装作很忙的样子,不多话了。 元红笑着摇摇头,笑容依旧是慈祥和煦的。“咱们阉人没有根,也就没有家,没有未来。进了宫,咱们就是一家人。皇上是主子,咱们是奴才。不管咱们中哪个得了宠,都是一家人,不必争什么。皇上肯宠信邓义,就是还信任着司礼监。你们也别想东想西。白侍君在司礼监里,大家便好好伺候着。” “侍君惦念皇上,可聂州情势不明,不好去私信打扰。以司礼监的名义可走六百里急递。再说那侍卫统领的人选……文官们各个人精一样,拖了一个月只给出个副使升指挥使的结果。”元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怎么可能只是遵循惯例?说是试探,也就糊弄糊弄官场新人。” 一位秉笔接话说:“他们是不想牵涉进夺嫡争储,平白惹皇上猜忌。” “咱们顺大臣的意,让梁丘顶公冶启的位置,若是没顺了皇上的心,只怕要吃挂落。” 元红又摇头,“皇上在诏狱训斥了夏仟和锦衣卫,看不上酷刑那一套,皇上……好像不想置公冶启于死地。” * “外朝拖了一个月才给出这个廷推结果,必不可能是遵循惯例。”邓义小心的小声对白禾道。 他们走在宫道上,一队侍卫护卫在后,白禾身边没有宫人随侍。 “皇上曾对北镇抚司下令,调查雪花散进入宫中的渠道,以及朝臣中是否有接触雪花散生意的。对公冶启……”邓义回头瞟了眼跟随着的侍卫们,说道,“皇上一早便查了。” 白禾蹙着眉,没太领会邓公公的意思。 “那北镇抚司可有查出什么?” 邓义一顿,从袖中掏出几张纸。 白禾拿了过来,走路时不便查看,索性停了下来。 “从侍卫司收集来的消息,公冶启在侍卫司经营多年,确实有一批心腹部下。但……自从皇上……”邓义又瞥了眼后面的侍卫,几名侍卫缩头低脑跟鹌鹑似的。“皇上敲打了侍卫司,大多人心里是明白的,是忠于皇上的。” “副指挥使梁丘?” 邓义平淡的声音响起:“梁丘如今暂代都指挥使之职,已是侍卫司一把手。只要他不同样想着夺嫡争储,他何必顾念一个阶下囚的旧情?” 白禾心中一沉。 心腹旧部,对提拔自己的人说不顾就不顾,官场……便是如此残酷冷漠? “老话说人走茶凉,何况是下了大狱的旧上峰。”邓义低声道,“太监无根,无所依靠,才会用情义结党。大臣们自有自的家,谁有多余的心思管外人。若说重情义的不是没有,可官做大了,便没了。” 他瞧着白禾脸色不好,又忍不住多了句嘴:“总归战场和官场是不一样的,武将里许是还有些。但梁丘应当不是。他近日在侍卫司内做了人员调动,在排除公冶启的人。动作不小,外朝知道了。” “你是说,梁丘背叛了公冶启,正在打压其旧部,且将之排除异己的举动宣扬得朝堂皆知?” “没那般嚣张。梁丘是个谨慎的人。”邓义回。 白禾沉默一瞬,翻看手里的北镇抚司呈报。而后道:“我知道了。” 邓义抬起眼看着他。 “内阁和大臣的意思是尽快了结公冶启案。他们不想让夺嫡争储之事闹大,牵扯到其他官员。梁丘主动在侍卫司内铲除公冶启的势力是向皇上的投诚。若皇上要一个听话的侍卫司,那么选梁丘做都指挥使即可。案子不必深查,皇上最好不再纠结人选。”白禾注视向邓义的目光陡然锐利,“司礼监为何引导我拦下这份票拟?” 邓义一静。 白禾沉声:“邓公公,皇上要我跟随公公学习,这是信任公公,亦是认可你的才能。公公莫要辜负了皇上。” 邓义低头回避视线:“锦衣卫虽有镇抚司这个司部,但宫里太监也是可以调用锦衣卫的。夏仟任提督,乃锦衣卫上峰,夏仟又是宫里的人,司礼监里掌印和秉笔的品级、官职都在他之上。” 也就是说锦衣卫既在镇抚司上班,又听司礼监太监调遣,锦衣卫不是朝廷官吏,是太监们的兄弟,是一家人。 “忠于皇上,为皇上一人所用的,有锦衣卫足以。司礼监不需要侍卫司成为只听皇上话的司部。”邓义说。 后头的侍卫们霍然抬头。 邓义猛地跪下,卑微的伏低头颅,“奴婢对皇上忠心不二,请……求侍君……” 他话没说完,后方的侍卫们也刷刷跪下,齐呼:“臣等对皇上忠心不二!”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陆烬轩动公冶启是为了收服侍卫司。 一直以来声色犬马的皇帝开始收拢权力,第一刀砍向的是护卫皇宫,离皇权和皇帝本人最近的暴力机构,侍卫司。 哪怕是昏君,也懂得自身安全最重要。皇帝如此重视掌握住侍卫司,没人觉得意外。 没见过陆烬轩审讯公冶启的朝廷官员们甚至以为所谓夺嫡争储不过是罗织罪名。 原侍卫统领到底有没有干大逆不道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朝臣们一致认为应该顺着皇帝心意,让皇上能握住侍卫司。毕竟暂时没有哪个大臣计划干掉当今皇帝。 而将锦衣卫视作家人的太监们就不一样了。侍卫天天在宫里,搁皇帝眼皮底下晃,皇上越信赖侍卫,分给锦衣卫的宠爱就越少,他们能得到的权力自然越少。 更重要的是,侍卫是健全的男人,比太监能干。一旦皇帝偏向于依赖侍卫做事,他们这些御前太监是不是就会失权? 原来邓公公也没完全说实话。 说什么锦衣卫,“兄弟”的利益能大过自身? 侍卫们跪下表忠心的举动就好理解了。虽然侍卫司与北镇抚司职权不同,但谁不想得到更大的权势啊?好不容易遇到一届皇上重视起侍卫司,他们不得狠狠表现,抓住皇上的心呀? 白禾沉默地审视他们。 居高临下,如帝王一般。 好啊,好得很! 元红一副菩萨像,却把他当枪使。 他想起了紫宸宫走水——陆烬轩火烧真皇帝尸体那日,陆烬轩要用雪花散,元红捧着从宫外买来的雪花散,转手递给他,而非是直接呈递皇上。 当时陆烬轩出手拦了,没让雪花散经他的手。 那时候的陆烬轩看出了元红有意把雪花散递给他,好将给皇帝用禁药的责任推给他,且当场点破元红的心思。 他怎么就忘了,元大公公是如此一个……狡诈阴险之人? 是瞧着元红为他所累,被太后仗责得皮开肉绽于是心生同情了? 白禾深深自省。 或许是陆烬轩的倾心相护使他沉醉,掉以轻心了。 白禾依然误会着元红当初的所为是刻意陷害。实际上元红当时真的只是顺手。 大公公不至于蠢到当着皇帝的面去陷害帝王宠妃。 不过今日,元红确实是算计甩锅于白禾。 邓义背后挑拨亦是事实。 白禾感到一阵眩晕,他几乎分不清真假,看不透这些人的心。 谁是忠?谁是奸? 谁在撒谎?谁说了实话? 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 一次错信,一朝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我搞错了一件事,我误解了这边权谋标签的定义,已删标签。 这不是权谋文,我没有在写权谋QAQ,我只是在搞键政。都是阳谋,是像阿美利卡总统大选一样,可以分析预测的东西。比起设局斗,我偏向于出政策,再围绕执行去斗。总之……跟大家想象的权谋政斗不一样,宫斗线除外。 没有陆哥在有点无聊,下章我试着搞点事吧 感谢在2024-07-17 20:32:02~2024-07-29 06:0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父子冰释 白禾把司礼监批过的票拟送进内阁值庐, 邓义送他至半道就回了。 他向罗阁老几人解释有两份票拟留中不发。刑部尚书尹双当即捋着胡子开口。 “廷推之事好说,该任用谁本也是由皇上圣心决断。那雪花散收归官营的事……户部说国库亏空。”尹大人瞥向当着户部尚书的次辅林良翰,“聂州赈灾又不可不用钱。如此也是为皇上分忧。司礼监为何不批红?” 白禾回:“司礼监已批红照准。只是这需要经皇上核阅, 司礼监向聂州发了六百里急递, 待皇上决定再下发内阁。” 尹大人隐晦地审视白禾几眼,不做声了。 林阁老自然接过话茬说:“可是元总管着意留中不发?” 面对直白到等于直接询问的试探, 白禾也非常直白:“是我。是我劝说司礼监按下, 也是我给皇上写的信。” 林阁老:“……” 他怀疑白侍君是挟机报复。 因为内阁反对白禾议政。 林阁老看向罗阁老。 罗阁老没法装聋作哑, 只能代表内阁说:“户部有个姓宋的小官,是今科进士, 他向户部递了一份改革税制的策论。户部根据他的文章向内阁上了奏疏, 是吧?林阁老?” “是, 是我户部一个副史。”林阁老说。 “是何内容?”白禾一下被带偏了, 追问说。 “如今咱们收税, 是以征粮为主, 如田赋。收到的粮食折合成银, 记账归入国库,但粮食多半就地入粮仓了。朝廷只得到了账目上的‘钱’,国库实则没有收入。若是直接征收白银,可教地方解送京城入国库。”林阁老的神色看起来非常轻松, 似是非常认同,“还可减除一些杂役,以银代役,减轻百姓负担。还可取消乡长里长征收,有官府来办,解缴入库。” 罗阁老点头附和:“如此既可充盈国库,减轻徭役, 解除民间课税征收亦免除了地方舞弊、贪墨之弊。是极好。待内阁再完善条陈,便可出票拟。” 听起来倒真的是极好的方案,比那个把雪花散收为官营赚钱厉害多了。 白禾:“听着是不错。不知我可否见一见宋大人?诸位大人知道我本也是今科进士,可惜无缘官场。如此有才之士,我实在向往,亦想向对方讨教一二。” 林阁老一听就知道白禾的真正目的,他其实是要亲自去问问宋大人对这方案的想法。 林阁老十分想推动这项改革,若是成了,主导该变法改革的人定能名留青史。若是不成…… “老夫今日在内阁当值不便去户部……为侍君写封信吧,侍君拿着也好进户部。”林阁老非常主动的道,并且真的动手写起信来。 所谓信,就是以户部尚书的身份通知户部官员好好接待白禾。 白禾向林阁老道谢收信,却没有立刻离开,“侍卫司都指挥使的人选,若经北镇抚司查明梁丘未牵涉夺嫡,应当就是他了。” 白禾用了“夺嫡”,而非说公冶启案,这是一个巧妙的偷梁换柱。 梁丘是公冶启心腹旧部,这是锦衣卫已经调查并呈报上来了的。梁丘与公冶启曾经的关系无法抹灭,但他有没有帮助公冶启构陷慧妃制造夺嫡尚有余地。 尹大人闻言瞅着白禾,“查案的事我刑部帮得上,北镇抚司如有需要尽可来找刑部。” 上回在大皇子生辰宴上对白禾遇刺案百般推辞的刑部尚书,今天怎么主动揽活了? “我定向邓公公转达刑部的意思。”白禾立刻反应过来,尹大人,或是说内阁是真的非常想让梁丘升任侍卫统领。 准确的说,内阁想让夺嫡案止于公冶启一人。 宫里死多少人不要紧,反正朝廷命官里只能有一个公冶启倒在此案上。 侍卫司的侍卫约莫是无所谓,反正侍卫司已是板上钉钉的给皇帝掌握了,文官此时不宜插手侍卫司内部。 白禾向三位内阁大臣拱手告辞,拿着信转头就出宫去了户部衙门。 陆烬轩离京前留了口谕,白禾出入宫可直接拿内廷的腰牌。他想出皇宫随时能出,想进内宫也能随时进。 有林阁老的亲笔信,白禾轻易进了户部大门。 “我是主事白煜之子,我找父亲。”意料之外的,白禾一开口就要见白父。 六部是朝廷司部,可没有正经接待客人的地方。白禾没去白煜办公的地方打扰其他官员,只在中庭里等待。不一会儿白煜就来了。 “禾……”白煜一顿,改口并慢吞吞行礼,“侍君。” 白禾不嫌他动作慢,完全受了这一礼才说:“免礼。白大人,我有事请教,是公务。” 白煜皱起眉盯着他,困惑又诧异。 哪来的公务? 他儿子不是嫁进宫了吗? 后宫不是不得干政吗? 白父只知白禾得了圣宠,但其官位在京城着实低微,得不到宫中的消息,他不知道白禾究竟受宠到了什么地步。 “不知户部可有说话的地方。若无,可否请白大人同我出去一趟。”白禾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话还挺礼貌。 白煜一想到白禾回门时的表现,就觉得这怕不是要把他骗出去杀了。他环顾四周,道:“什么事不能就在这里说?” 周围有好几个侍卫守着呢,他们说话小声点,谁能偷听? 再说了,到底是什么“公务”得防着偷听? 白禾不理他,转身便走。白煜愣了愣,不得已跟了上去。 白禾一路出了户部,白煜一看主动引路说:“街头有家茶馆,二楼设有雅间。” 白禾跟着他去了茶馆,侍卫霸道,上去就清空了二楼,然后守在雅间外和登上二楼的楼梯口处。 “听闻户部一个姓宋的官员写了篇文章,户部以其观点上疏内阁,欲要改革税制。”白禾开门见山说。“此宋姓官员是谁?” 白煜神色一沉,答道:“宋灵元。你可能认识,他是你温先生推荐到户部的。与你那好友温家子十分亲近。” 温先生指温叔同,在温氏书院做教书先生,原白禾曾拜其为师。温氏专为清流网罗人才,尤其寒门士子。所以温叔同一个无官身之人的推介可以让一个名次不好的新科进士直接入六部——户部尚书是清流首领林阁老,户部相当于是清流的势力。 “宋灵元?”白禾蹙起眉,“原是他……” 上回出宫偶遇温立庆,宋灵元便是与温同行。温家看重提拔,宋灵元算得上是清流一派的新人。 白禾抬眼看向原白禾的父亲。 白煜是户部主事,官职六品。在户部里不是大官,但主事好歹是个管事的。换句话说,白煜在朝廷里可能是个有实权的官员。 根据记忆以及白禾对启国朝堂的了解,白煜并没有明着站队哪一派,其身不正,一看就不是混清流的。跟罗党官员好像也没多少特别往来? “父亲。”白禾忍着膈应唤出这个称呼,使坐在他对面的人表情一怔。“我十分怨恨你们将我送进宫。” 白煜当即皱眉,压着怒气辩解:“皇上下旨召你入宫,我们能如何?抗旨吗?我只是一个芝麻小的六品官,难道能不顾全家性命去抗旨?白禾,你不要太自私!” 白禾搁在桌下的一只手紧紧掐住衣摆。 他厌恶极了这样为了“全家”必须牺牲一个人的冠冕堂皇的话。 “我现在依然怨。”白禾说着怨恨,眼里却没了愤怒,他将厌恶掩藏住,便是一个与父亲冰释前嫌的好大儿了。“可许多人劝我不要怨,我与父亲血脉相连,我与白家同气连枝。” 白煜彻底愣住,万没想到白禾今天是来找他消仇解怨的?! “连皇上也劝我。”白禾终于抬出了皇帝,说得白煜心思一动。“皇上待我极好,念我十年寒窗苦,不想我才华白废,予我在司礼监行走之权。父亲在朝为官,应是十分清楚,内阁出具票拟,由司礼监批红。” 白煜震惊了,一时收不住表情震撼道:“可世宗遗训,后宫不得……” “父亲以为我今日是如何进到户部的?” “难道不是来找我……” 白禾指尖轻轻磕在桌面上,不自觉模仿起陆烬轩,“父亲又以为我从何处听闻户部上疏内阁改革税制?我是拿着林阁老的亲笔信进来的。” 白煜脑子发蒙。 “皇恩浩荡,允我议政。滴水之恩尚且当涌泉相报,皇上如此待我,我必以结草衔环,肝脑涂地报之。父亲,皇上说我是父亲的孩子,父子关系是剪不断斩不尽的。我欲报效皇上,父亲呢?” 这还用问? 白煜露出惊喜的眼神,他当初欢欢喜喜把考上进士的儿子送进宫,为的就是走皇亲国戚这条捷径啊!难道去指望他还没及冠的儿子能在官场上帮到他吗? 官场哪有那么好混啊! 反正不如爬龙床,吹枕边风快。 “微臣对皇上忠心不二!愿为皇上死而后已!”白煜急切地表忠心。 白禾注视着他溢于言表的惊喜,看见了一颗卖子求荣的丑陋心脏。 但他好像比白煜更丑陋。 原白禾的死亡终究不会有任何人付出代价、承担责任。甚至他顶着“白禾”的身份,将与白煜父慈子孝、勠力同心。 为了利益,良心和道德均是可以出卖的东西。 “父亲在户部多年,依你所见,这税制改革之法如何?” 白煜沉默了。 一侍卫从楼梯口接下店小二送来的茶水,笨手笨脚端到桌边给两人上茶。 白煜拿起杯子喝了口,上好的茶在他口中却没甚滋味。 他听懂了。 白禾是代皇帝来问的。 他是户部官员,按理应该站户部,维护户部。然而他要是想走皇帝这条捷径,他就必须站在皇帝这边,做一个保皇党。 他接下来的回答不仅是回答对一个政策的政见,也是对站队的回答。 白禾没有喝茶,他谨记陆烬轩的叮嘱,轻易不碰外面的饮食。 陆烬轩连在诏狱里,锦衣卫的茶都不喝。 白煜放下茶杯,摇头叹气:“政策是好的。照此办了,国库确实能得充盈。免除里长征收制度,改由官府来办,不光避免了原先的制度下里长粮长等人民间抽成……” 白煜抬头看着白禾,“现行的征收制度你了解吗?” 白禾摇头。 “民间有句话,皇权不下乡。你出生时我已经做官了,你没回过我们乡下老家不清楚。乡下村子里可没有衙门,官老爷和差役都在县里,连一些小的镇子上都没有。官府不在乡下设府衙,自然就管不着了。所以村子里的事由里长这些人自决。别看带个长字,他们依然是庶民。”白煜是从乡下农村考出来的,是恐怕连寒门都够不上的出身。 他凭如此家世,能在这个年纪混成京官,在六部中枢混到一个六品主事的官,其必不是草包。 这也是白禾为什么愿意忍着膈应来向他请教。 “按惯例,征收税赋时会有‘损耗’,从古至今这一部分都是由民间,也就是里长、粮长这些人拿去了。若改为官府征收,这些‘损耗’就是朝廷的了。那么朝廷得到的税银就更多了,国库可充盈,更可令……”白煜眸色发沉,表露出了一名朝廷官员应有的城府,“皇权下乡。” 假如陆烬轩在这里,他会表示认同,并说一句:税收管辖权是国家主权的组成部分,是国家权益的重要体现。 免除掉民间收税,回收征收权给官府,是去掉中间商赚差价。对启国,对朝廷是莫大的好事。 白煜:“可乡下村子分布离散,要是改为官府去收,势必增加大量胥吏,否则人手不够。这些胥吏是否要开俸禄?如果朝廷不开俸,他们就得在征收时向百姓多征,以补自己的工钱。如此对百姓而言,需交的税赋与过去比不会减少,甚至会变多。毕竟以前的里长是乡亲,做事尚得收敛,胥吏是官府的人,却不受吏部考核管制。” 白煜:“如若推行,一旦底下胥吏征收失控,使民怨四起,皇上或要背上骂名。” 白煜乃科举取仕出来的官,哪本圣贤书他没看过? “以民为本”“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大道理他岂会不懂? 懂这些道理与他卖子求荣不冲突。他既是站队皇上,要做一个走捷径的保皇党,他自然要认认真真为皇上考虑。 “而免除民间征收的权力,必然得罪这各种长,他们是地方士绅,而士绅土豪这些地头蛇又大多与地方官吏勾连。推行阻力大,恐非一年两年能见效。皇上想要钱,不如把雪花散收归官营的法子来得快。”白煜接着说。 “父亲的意思是不支持这改制之法?”白禾明白问道。 谁料白煜又摇头:“禾儿,你只知读书,不曾真的做官,你不懂。” “这……并不是什么好法子。五年、十年,它能为朝廷增加税收,二十年、五十年,它必使百姓起义。” 白禾深深蹙眉:“天降大灾,灾民变流民,民间便会起乱子。为何单说一个课税政策将使民变?” 白父默然盯着自己这个最有出息,十八岁就高中进士的儿子。 “对,灾民变流民,没吃没喝他们会生乱。那如果课以重税,弄得他们一样没吃的,活不下去了呢?”白煜喝茶润了润嗓,“比起改民间征收为官办,那条改征粮为白银才是重头戏。” 白禾怔然。“林阁老言之过往征收的粮食会进本地粮仓,但折合银价记账归入国库。因此账目上国库收入与国库实际收入不符,日久,差的部分就成了亏空。” “是这个理。” “那如此一改岂不是大幅充盈国库,减少亏空?不是对朝廷有益?”白禾学得快,转念就想到,“是不是这也将增加百姓负担?” 白煜笑了一下,“那自然。百姓,尤其是种田的人家,原只要将收成的一部分粮食上缴,如此一改,他们就得上缴白银。可黎民百姓家哪里有白银?他们连铜板都没几个。如此就需得先将粮食卖了,兑换白银再来交税。” 白禾霎时脊背发寒:“届时商人压低粮价,低价收粮……” “那也用不着等这个。商人原来就会低价收粮。主要是在兑换白银上做文章。” 白禾:“什么?” “农民卖粮,得到的不一定是银子。商人可以付铜钱,让百姓拿铜钱去兑换白银。钱币兑换是有差额的,铜钱兑银的比例可不固定。平日里一千文兑一两银子,等百姓要交税时,八百文兑一两银,百姓是换还是不换?”白煜看白禾的眼神里满含了“你还是太年轻”的色彩。 书生就是书生,没做上官的进士始终是书生。 “银子可不是地里长出来,咱们启国不盛产白银,民间散银存量不多,大量的银子在商人富户手里。如果限定死了百姓只能交白银,那就是变相搜刮民脂民膏,以饱豺狼。” “那么准许百姓交铜板不就行了?”白禾非常天真道,“或是依旧准许百姓交粮,但地方官府必须将粮食折为白银解送京城入库。” 白煜笑出了声:“户部和内阁怎可能同意?罗阁老与林阁老明争暗斗多年,你以为为何这一回罗阁老没有否决户部上疏?银子要入国库,官府得先将百姓交上来的散银熔铸为官银,解送官银上路,也只有官银能够入库。那熔铸中银子必有损耗,熔铸一两,可能有一二钱损耗。那损耗的部分是不是要向百姓多征?” “当真能以实际损耗为准去征吗?”白煜摇头,“不可能的,这火耗必是地方敛财的新名头。罗党就盯着这块肉呢。” 白禾依然不理解:“按我的法子,百姓交粮,由官府去卖粮换钱,银子依然要熔铸,依然有这块肉吃。罗阁老为何不支持?这于他并无差别。” “禾儿,你要官府卖粮,是希望官府被商人压价,使朝廷吃亏?还是不压价,使商人赚不上这低收高卖的钱?”白煜问。 稚嫩的白禾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谁都不想吃亏。一项改革新政不能迎合多数人,怎么能推行得下去呢?难道要得罪士绅土豪的同时再得罪商人?那不是为朝廷好,为皇上好,是无事生非。罗阁老和林阁老是何等人?你想得到的,他们岂会不知。” “所以父亲认为皇上不能同意这新税制。” “不。”白煜顿了顿,“可以推行。这对朝廷好,能充盈国库,为何不推行?不可长久施行,十几二十年后废除便是。” 白禾困惑地望着他。 “清流不是已经想好法子了吗?那宋副史的名字不日就传遍户部,再过两日,便要传得朝野皆之,乃至全天下。” 白禾恍然意识到什么。果然接着听白父说道,“后面林阁老许要大力推举这宋大人。如若皇上要推行此政策,便由宋副史去办。” 白煜说出了极为嘲讽的一句话:“百姓无知,皇上圣明,政策是好的,是下面的人执行坏了。” 宋灵元是清流为自身准备好的背锅人。 皇帝如果想,也可以让宋灵元背上他的黑锅。 白禾默然片刻,“官场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白煜:“嗯?” “多谢父亲解惑,我会转告皇上。”白禾做戏做全套。 白煜露出喜色,按捺不住激动,双手在腿上搓了搓,“好、好!禾儿,我是你父亲,我不会害你。皇上也说了,我们一家人同气连枝,血脉割舍不断。你多在皇上面前为为父美言,为父起来,咱家好了,也能反过来支持你不是?” 白禾垂眼,故意说:“父亲不怪我废了大哥的手,还将他送去府尹衙门吃板子了么?” 白煜脸上的喜色一滞,强颜笑道:“这……你大哥有错在先,京兆尹依例判罚,怎么怪得到你?父子没有隔夜仇,你大哥我回头会好生管教,只盼禾儿你多多顾念家里……” “父亲安心。”白禾打断他,“我当然顾着家里。皇上知道父亲忠心,也会照拂。”—— 作者有话说:【注】:1.改革内容就是简单粗暴抄的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参考百度百科该词条。它在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但文里只以启国情况为前提,只分析启国国情,不影射任何历史或现实。别问,问就是私设。作者理科学渣,不懂历史不懂经济更不懂政治,纯粹就是键盘政治,带大家沉浸式治国【狗头.jpg】 2.“税收管辖权是国家主权的组成部分,是国家权益的重要体现”——政府官网《税收常识》 感谢在2024-07-29 06:01:55~2024-07-30 20:0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温简言的狗 2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聂州回函 京城六百里急递走了三天到聂州, 又花两日送到正在救灾前线的陆烬轩手上。 陆烬轩不识字,让夏公公给他读信。同日,他的回复从聂州出发, 六百里急递司礼监。 又过四天, 这封急递送抵京城。 司礼监收到信后不久,元红从司礼监值房到内阁值庐, 亲自与当值阁员商议, 使户部拨十万两白银解送聂州赈灾。 邓公公则出宫去寻约了温立庆与宋灵元在百花园聚会的白禾。 前些日, 白禾见过白煜之后也去找了宋灵元。毕竟户部是林阁老的地盘,他打着结实宋灵元的旗号拿着阁老的手信过来, 最后只见自己父亲不见宋副史不是很奇怪? 而他在此之前与白煜的交谈, 只要白煜那方不走漏消息, 没人会知道他是去请教白煜了, 而只会以为他是寻机与父亲见面, 父子间“冰释前嫌”。 冰释前嫌? 怎么可能! 原白禾已死, 没人能代他去原谅白家人! 白禾不过是嘴上哄哄人罢了。 他们劝白禾的一句话很有道理, 父子关系难以切割,白家是他天然的同盟。白煜并非蠢货,他在户部多年的经验是有用的。 白禾对执政一窍不通,无一天的经验, 白煜则是实打实在户部做了几年主事的。白禾一下子就被林阁老等人对税制改革后朝廷可得到的益处描述所糊弄住,对新政心向往之。白煜却对上至朝廷中央,下至黎民百姓的正面、负面影响都能一一分析、陈明。 内阁、司礼监那些人做官各个比白煜厉害,懂得比他多,但他们不会完全对白禾说实话。包括依靠捡漏得皇上青眼的邓义。白禾不知道邓义哪些话为真、哪些为假,可他意识到了邓义的挑拨之意。 既然无人可信,他为什么不来找原白禾的父亲? 谁都有可能盼着白禾死, 害白禾,唯独与之血脉相连,有连坐之险的白父不愿见到白禾出事。 白煜选择了站队皇帝,其所言大抵是真的。 之后白禾便拿着从白煜这儿听到的见解去见宋灵元,向他讨教他那份策论。 宋灵元也是好糊弄,只知道白禾是白主事之子,参加了今科科举,完全没探究过白禾凭什么能知道户部奏疏的内容,知道他写了一篇改变税制的策论。 “唉,立庆,我如今才知你当日的话是对的。”宋灵元喝了酒就开始放纵所言,这些日子以来在户部的风光麻醉了他,使这个官场新人飘飘然。“户部本就是算账的地方,厘清这些账才能厘清天下的事。立庆,多谢你点醒我!来,咱们干一杯!” 温立庆笑着与他碰杯,“哪里哪里。” “我在户部算了一个月账,还真教我厘清了税赋的事。”宋灵元十分骄傲、高兴,“没想到我的文章当真得到尚书大人看重,你们知道吗?户部上奏内阁的那份奏疏,撰写时我也在场。那里面也有我的份!” 白禾捧着茶杯,大夏天里捂着手,冷眼旁观一个官场新人的意气风发。 这会是原白禾寒窗苦读,一心所求的未来吗? 兴奋的宋灵元又转向白禾,“白公子,你说你从伯父那里听说我写了这文章的事,我这、这个事已经传到户部之外去了吗?” 未对宋灵元说出实情的白禾点头,浅浅笑起来,举杯道:“宋大人之才,朝野皆知。我正是听闻了你的才学才央我父亲带我去户部寻你,向你请教。” “哎,不敢当不敢当。”宋灵元连忙摆手,“我虚长你几岁,白公子若是不弃,也可与我兄弟相称。” 白禾很给面子,拱手:“宋兄。” “哈哈,白弟。”宋灵元还礼。“今日我休沐,咱们兄弟三个不醉不归!” 温立庆沉默地闷了口酒,望着白禾颊边的酒窝出神。 白禾请二人喝酒,自己却没喝上一口。宋灵元一直情绪高涨,温立庆则显得有些沉默。 特意换了常服出宫的邓义找来百花园,打断了白禾与二人的聚会。 “公子。”邓义行礼后说,“您家里有急事,请尽早回去。” 邓义不敢用命令口吻,只能委婉请白禾早点回宫。 白禾问弦歌知雅意,当即向温、宋二人告辞。 白禾离开后,酒没喝尽兴的宋灵元大着舌头说:“立、立庆,白弟可、可真是个妙人啊。” 温立庆脸色有点不好,追问道:“如何妙?” “他虽没高中做官,却颇有政见!”宋灵元啪地把酒杯拍在桌上,欣然说,“日前他来寻我讨教文章,就是我那篇论征税纳赋的策论,他竟能想到由官府下乡征收能够加强官府对地方的掌握……太厉害了!难怪咱们户部在写奏疏的时候要提出这一条。原是有这样的目的。” 温立庆忍不住笑了下,“白弟一直颇有见地。若不是……” “唉,白弟下次定能高中!你也是。” “那就承灵元吉言。”温立庆笑着与他碰杯,仰头猛灌一大口,放下酒杯时却掩不住脸上的失落与苦闷。 “白弟生得也好看,不知日后要娶什么样的美人。”宋灵元在旁嘀嘀咕咕。 温立庆狠狠捏住酒杯,自嘲地轻声说,“没那个机会了……” * 回到宫中,刚迈进帝王寝宫就有宫人来报,三皇子来了,称是要见白禾。宫人不敢把皇子挡在寝宫门外,于是自作主张把人引去了偏殿。 邓义说:“侍君先去见三殿下吧。奴婢去司礼监向元总管回话。” 白禾不解的瞥他一眼。 邓义将一沓奏报呈到他手里。 白禾收了东西,兀自走向偏殿。 一进门就看见小皇子在拨弄桌上的茶壶茶杯,自己和自己玩儿。伺候的宫人见白禾进来,忙行礼问安。 小皇子很懂事,也从凳子上跳下来,“侍君娘娘安!” 白禾脚步一顿,受了小皇子这个对待长辈的礼。他向宫人抬手,“三殿下请起。不知殿下来找我是何事?” 小皇子左右瞧瞧安静如鹌鹑的宫人们,等白禾到桌边坐下就扒着他大腿趴到他身边,脆生生说:“请侍君娘娘帮帮大皇兄。” 大皇子? “大殿下出事了?”白禾蹙眉看向四周侍立的宫人。 回答白禾的是小皇子,“大皇兄被他母亲慧娘娘打了!” 三皇子在地上蹦了蹦,激动地说:“我都看见啦!大皇兄身上好多青青紫紫的,我问嬷嬷,她说皇兄这样是被打了。” 断奶的皇子们共同居住在外宫一座宫殿,日夜相处,难免会看到对方的身体。三皇子年纪小不懂事,藏不住话。 “我问大皇兄是谁打他,他开始还不肯告诉我呢。我花了好几天的糖才问到,他说是慧娘娘弄的。”小皇子甚至趁机告了个状,“大皇兄说好痛痛,他不敢跟人说,我就想来告诉父皇。” 他左右瞄瞄,拉着白禾袖子扯了扯,超小声说:“可是我好怕父皇哦……侍君娘娘可以帮我跟父皇说吗?不要让慧娘娘再打皇兄啦。” 白禾冰冷的目光直视伺候三皇子的宫人:“三殿下所言可属实?” 宫人们啪啪跪下,“殿下童言无忌,请侍君恕、恕……” “我只问,大殿下身上是否有被打的伤痕!” 宫人们面面相觑,而后说:“奴婢们是伺候三殿下的,不清楚大殿下的情况。” 白禾直接摔了杯,把懵懵懂懂的小皇子吓了一跳。 “叫元红即刻来见我!” 用不着白禾传唤,元红已经在来寝宫见他的路上了。 片刻后,三皇子被宫人带回住所,元红来到白禾面前。 元红双手呈奉着聂州来的急递边行礼边说:“聂州那边,皇上的谕旨,令侍君即日出发去聂州。” 白禾愕然之后是惊喜,他慌忙取过信阅览。 陆烬轩大字不识一个,信当然是由夏公公执笔的,不便为外人道的话信里一个字没提,其内容也简单直接,除了元红说的那句话就只说雪花散的票拟继续压着。 “奴婢已去内阁沟通,户部将拨十万两白银到聂州,助皇上赈灾。以押运这批官银的名义,侍君可多带些侍卫,同朝廷押运的队伍前往聂州。一路上有朝廷官员照拂,侍君这趟路也好走些。”元红说。 意思是,白禾将以押运赈灾银的名义前去聂州,路上花销朝廷报销不说,沿路还能得到各地官员接待,使一路的路途好走,顺带能享些好处。 同时这十万两白银数额虽不多,却是从国库仅剩的现银里抠出来的了。林阁老指着给皇帝卖好,一点不推脱就让户部放了款,这会儿十万两官银差不多已经装箱上车了。 能够去见陆烬轩,白禾心里比春风正得意的宋灵元更开心,他眼里透出喜悦的色彩,原本要训斥元红的话被咽下。“元总管,方才三殿下来向我告状,慧妃恐有虐打大殿下之嫌。” “这……皇上下令后宫禁足,慧妃娘娘在内宫,殿下们在外宫,慧妃娘娘是见不到大殿下的吧。”元红第一反应是辩解。 白禾道:“大殿下生辰宴那日不是见得到?我记得那日慧妃一直在大殿下身边,抓着他。” 元红额头冒汗,低头认错:“是奴婢失职,没管好宫人,使他们疏于对皇子殿下的照料。奴婢回头就去查此事,狠狠罚这些没照料好小主子的奴婢!” 白禾不管内廷怎么管理宫人,他只管如何处置皇帝的后宫。“若是慧妃所为,虐打皇嗣是大罪,便是妃嫔也逃脱不了罪责。将她再投入诏狱醒醒脑,待皇上回来处置。” 元红心下一惊,惊叹于白禾的“狠”。 二进诏狱,慧妃肯定废了。 可如果反对,元红又能以什么身份立场反驳呢? 白禾没有命令北镇抚司,把人关进诏狱的权力? 他当然没有。 但他拥有帝王的宠爱啊! 没看到皇上离不得侍君,要把人叫到聂州伴驾吗! 何况慧妃本就是因为要办大皇子生辰宴,由白禾做主从诏狱放回宫的。 元红:“是。”—— 作者有话说:没错,姓温的暗恋原主。 下章陆哥就出来啦!! 感谢在2024-07-30 20:09:39~2024-07-31 05:3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官银遇劫 押运赈灾银的队伍行至一处山林, 车队沿官道行进,将要经过一个隘口。 押银官差经验丰富,当即举手示意车队停下, 然后派人去前面探路。 白禾的车驾在押银队后头, 二十名侍卫及四个锦衣卫随行。 派出去的差役跑进隘口,朝两侧山崖上眺望, 做简单的侦查。 这里刚下过雨, 路面四处积水, 马蹄踏过时时溅起水渍。白禾从车厢里掀开窗帘,怏怏趴在窗口吐气, 无暇看一眼这他两世为人都不曾见过的风景, 因为他从来没出过皇宫, 这趟路途走了多久, 他就晕车了多久。 驾车的是侍卫司二营之一的宿卫营的侍卫, 元红指派的太监挤在侍卫身边位置, 状况没比白禾好多少, 车一停就跳下去吐了。 小太监叫福禄,是元红的干儿子,年纪不大,被元红指派这趟任务显然是想让他搭上白禾的船, 乘风而上,平步青云。可惜他的体质辜负了干爹的筹谋,别说伺候白禾了,他自己都得侍卫搭把手给顾着。 他扶着路边树干干呕,一押银官差过来,无奈地说:“你们这情况……要是走水路能好点。船就是有点晃,可能把人晃吐。唉, 可京城到聂州的水路得绕。咱们押的银子不多,陆路走车马反而更快。只能辛苦白公子啦。” 说完官差拍了拍福禄的肩。 和京官相比,差役是“下等人”,他们没资格知道白禾的身份,可他们不瞎,看得见白禾身边某几个人腰间挂着北镇抚司的牌子;他们不蠢,懂得能够让户部放进押银队伍里的爷身份绝不简单。 管他是什么人,把人当爷抬着、捧着就是了。 所以迫于公务要求而不得不走陆路赶时间的他们要表现出“无奈”,见缝插针的撇清责任,以免被大人物计较、记仇。 福禄摆摆手,难受得没劲说话,官差张张口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变,树旁草丛里猛地蹿出人来,手持砍刀劈向他们。 “保护公子!” 官差们纷纷拔刀与偷袭的贼人打斗,宫里出来的侍卫却退守到白禾的车边围成一个圈,刀刃对外戒备。 这一趟随白禾来聂州的不止是元红的人,锦衣卫统共来了四个,其中一员是锦衣卫指挥使凌云。 他带着锦衣卫与侍卫一起守卫白禾的车,相比起来稍有点经验的他眼瞧着从草丛里钻出上十个拿着武器的人,冲侍卫们喊道:“不能干守着公子,这好像是土匪,不知还有没有人埋伏,我们得去帮差役!” 镇抚司哪指挥得动侍卫司?侍卫往四周草木丛里望了一圈,反驳说:“不行!我们人手不够,不能离开公子。” 侍卫的职责是护卫皇宫和皇帝,陆烬轩把手伸进侍卫司后,他们的职责多了一条:保护白禾。 脸色煞白的白禾手里抓着一把侍卫司制式的刀,掀开车帘,“不必争,去杀寇。” 两世宥于皇宫的封建贵族代表、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者,出了皇宫连东西都不会买的白禾坚定不移地拿起了武器,拔刀出鞘,试图跃下马车。 “公子做什么?!”外面的无论侍卫、锦衣卫都吓到了,急到呵斥。 官差与匪寇互砍的厮杀声传到耳里,有人扭打到一起,有人不幸中刀倒下。 这一刻,白禾仿佛回到了从摘星阁上一跃而下的那个傍晚。 他看见的仿佛是他前世的国家,反叛军攻入京城。 白禾唇色也是白的,但他把刀紧紧握在手里。可以护卫他为职责的众人都急疯了,心里恨不得在骂“什么大户人家的高贵少爷,脑有疾否?” 反叛军的多数人群是流民变乱民,他们举着起义的大旗反叛朝廷,在白禾这个皇帝眼里自然是敌人、是贼寇。 土匪? 土匪也是贼寇,是祸乱朝廷的病灶。 白禾下意识拿起的武器所捍卫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公子快回车里,我们先退走!”凌云立马不跟侍卫争了,恨不得上手把白禾塞回车厢里。 护卫白禾是侍卫司的职责,难道他们锦衣卫就能脱开干系了? 白禾紧抿着唇,抓着刀柄,踟蹰不肯退却。他瞄向土匪的眼里隐含着怒意与不甘。 是源自上辈子的失败所积压的怨气。 也许还有恨。 押银官差人数不比埋伏的匪寇,逞凶斗狠大约也是比不上他们的,缠斗不久便可见官差的抵抗逐渐失利,大家身上好像都沾了血。 血色震慑了白禾。 他抓着刀的手在发颤,可他依然牢牢把刀抓在自己手里。 “去、去杀寇……”他压抑着呼吸,坚定地提出道。 “不可!”凌云忍不住当真上了手,猛一把推向白禾肩膀,想把人推回车厢,扭头对侍卫大喊,“走!” 走是不可能马上走的,马车得调头呀! 侍卫猛拉缰绳,马儿被勒得回头,蹄下生乱,差点带得马车翻车! “公子当心!”凌云连忙张开手臂把住车厢门两边。福禄惊慌失措从土匪刀前逃回后头,跑到白禾车前就见这一幕,吓得魂都要飞了,比他自己直面土匪的刀尖更恐怖。 毕竟死在土匪刀下,死就死了,只死他一个。白禾要是死在这里,他的家人怕不是都要被翻出来,给皇上一个交代。 白禾在车厢里晕头转向,险些滚落出来。 “遭了!前面隘口也有土匪埋伏,有人从那边过来!”侍卫突然大喊。 刚扶稳厢壁忍下呕吐感的白禾闻言如听惊雷,心口发紧。一瞬间什么情绪都没了——即使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不是没死过,前世他选择自杀,今生如果没有遇见陆烬轩,他大概也活不长。 “我们押的是朝廷的赈灾银!官银你们也敢劫?!”眼看抵抗不住,官差震声大喝,试图震慑土匪。 土匪打劫多半是碰百姓、富商。主动劫官府队伍,尤其是劫官银,那多半是嫌命长。 土匪多是按“循规蹈矩”活不下去的人落草为寇,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活路,就是嫌命不长才去做的,怎会来抢劫官银呢? 官银不同别的东西,它是按特定规格熔铸,底部打着官制款的。朝廷把银子发到聂州,得聂州接收的官员在当地重新熔铸成碎银或别的样子再使用。官银不许流通,防的就是有人劫银。抓到拿着官银的人,概不论因,杀头完事。 官差一喊完,杀得起劲的土匪确实大部分人都有所迟疑,随即就听一人大喊:“朝廷的赈灾银几十真正到过老百姓手里!杀他娘的狗官!那边马车里有个小白脸,定是押这趟的狗官!杀了狗官,银子咱们自己搬到灾民面前!” 如此极具煽动性的话顿时激励了所有土匪,大伙更加卖力拼命,带着千百年来黎民百姓对每一个王朝的怒气。 圣人书不断教育读书人忠君爱国,为国为民。每个王朝都在教化她的百姓做个顺民。 但愤怒依然存在! 愤怒始终存在! 它们是推翻王朝的星星之火,终可燎原! 土匪的注意力一下转向白禾的马车,打倒官差后他们在试图向马车进攻。 人高马大手持钢刀的侍卫没能使他们退却。 白禾再次掀开车帘,勇敢地探出身来,紧盯着这些持刀抢劫,嘴里喊着“杀狗官”的匪寇。 他与他们互视对方为仇雠。 这下侍卫不得不与土匪正面对抗了,身强体健的皇宫侍卫外表看着强于匪寇,真短兵相交时,侍卫们却占不到优势。 “保护公子先走!”福禄一咕噜滚上马车,他不敢躲进车厢与主子挤,只能缩在控着缰绳赶车的侍卫身边,脑袋脖子缩在一起,他要是有壳,肯定得缩进壳里。 白禾要紧了牙,直视着这一切,暴力与敌对。 乱民、匪寇作乱从来只在朝会上大臣们的嘴里。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土匪,见到土匪抢劫与官府作对。 震撼吗? 不,这种时刻他脑子里并没有工夫去思考什么,他只能全凭直觉,本能的抓紧了他能够握在手中的武器——一把从侍卫司要来的侍卫佩刀。 皇帝如何?百姓如何?土匪又如何? 只要是人,被刀砍了会死。 死亡如此公平,它终将降临每一个人。 朝廷的官差不能因为他们受朝廷役使就天然比土匪厉害,他们会在搏杀中落于下风。皇宫侍卫也不会因为他们是比差役更高级的武官而比专为押运的官差更强。甚至论起实战经验,官差强于侍卫。 “狗官哪里走!” 一个土匪大喊大叫着冲撞向侍卫,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侍卫,以博取突破侍卫人墙的机会。这般不要命的拼杀使在京城有一份体面工作的侍卫心生怯意。 侍卫不是不能打,他们可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皇帝拿来当保命符的护卫。只是土匪能为杀狗官拼命,他们能为保护“主子”拼命吗? 能的吧? 护主不力也可以杀头呀。横竖是死。 “保护公子!保护公子!”福禄躲在侍卫身后头也不敢冒,却扯着嗓子大喊。 如果死罪杀头就能震慑住人,怎么还会有“狗官”呢? 侍卫会畏惧时候追责的杀头惩罚,当然同时也会畏惧土匪的砍刀。 皇帝追责能杀死他们,眼前的土匪也能杀死他们。区别只在于是否牵连亲人。 恐惧死亡是人类本能,是生物与心理上的双重反应。 凌云和锦衣卫亦拔了刀,迎上匪寇的刀锋。 好在土匪说到底是一群落草的庶民,是乌合之众,杀人靠的是逞凶斗狠的狠劲儿,侍卫在营里受过训练,并不是打起来没什么章法的土匪能瞬间冲垮的。 只要侍卫能抵挡一下,哪怕是组成人墙堵在前头,能让白禾的车趁机跑掉就行了。 侍卫的受伤、死亡从不在上位者考虑内。至少在受元红指派,代表着司礼监、宫中势力的福禄的思维里是这样。 驾车侍卫急得满头大汗,总算把马拉拽着,马车调头,他扬鞭抽马,同一时刻,一道宛如鞭炮炸响的声音从隘口方向传来。 白禾惊了一跳,手抓着车窗,扭身探头张望。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骑踏水破风而来,他袖口绑缚手,裤脚绑腿,锦衣卫里有个人眼神特别好,隔着距离就瞧见那模样有点像军中护甲。 “不是土匪!”锦衣卫欣喜若狂,大声喊着以鼓士气,“是军队!” 说军队纯属瞎扯恫吓土匪了,明明只看得见一人一马。 土匪先是不信,打斗中抽空撇头,大笑道:“兄弟们别怕!就一个人!俺去拦他!” 这人猛然用力,逼退对手后就往那头跑。 拿砍刀怎么拦骑兵? 土匪哪管那么多,他们只听过一句俗话,射人先射马。 所以上去砍马腿子准没错! 土匪果断冲将上去,策马而来的人脚踩马镫,左手握缰绳。随着马儿的高速奔跑,转眼到了近前。 马上的人抬起右手,单手举枪扣扳机。 土匪胸口中枪,大约是击中了心脏,血从胸口流出来,人也倒下了。 人倒在地上,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没吐出清晰完整的字,人就没了意识。 这一抬手震撼了在场所有人,包括缠斗中的双方。 “是火枪!”有见识的官差狠狠抹了把脸,擦掉混合着血、汗与泥水的污渍。 随着他话音落下,还活着、站着的差役尽皆松了口气。 因为他们都知道,火枪一物只有军中有,能拿着火枪在军营外使的一定是高级将领。 少说得是个将军吧? “是皇……好像是爷!”眼神好的锦衣卫和侍卫人已经傻了。 是他们临死出了幻象吗? 他们是不是看见皇上如话本里的天神降临一般策马飞奔而来,而且抬手就打死一个土匪? “嘶——” 还、还好吧? 皇上确实喜欢骑马射猎啊,就跟皇上喜欢美人一样。 就是这场面有点……好像应该是他们去救驾保护皇帝,而不是皇帝仿佛救驾一样朝他们奔来……吧? 白禾半个上身都探出了车厢。 “停车!”白禾按捺不了,不顾马车在奔驰,想要冲出车门下车,被福禄死命拦住。 “公子别乱来!等车停下啊!” “是你们爷来了!”一直表现得“镇定”的白禾急切冲外喊。 驾车是侍卫惊疑不定,催促身边的小太监:“赶紧看是不是爷!” 福禄是御前伺候的太监,他就是元红受杖时借在御前时帮元红告状的那小太监。之后白禾被慧妃设局,跟着白禾去后宫时一路上提灯的太监也是他。 他自然认得皇帝的模样,被侍卫如此一吼,他不得不伸长脖子,把脑袋伸出去向后瞅。 侍卫抽空也扭头去瞥:“是咱爷吗?” 福禄没回应,白禾倒是斩钉截铁:“是他!” 福禄不是看不清或没认出来,他是看呆了。他年纪不大,自进宫就没再离开京城。宫里的侍卫不许携火枪,不让建火枪队,他也没真见过火枪杀人的模样。 哪知道是这样! “砰、砰、砰”连声响,他分不清响了几声,大抵是三四声吧,然后就欻欻歘倒了几个人。 没有刀砍的血呼啦擦,他好像还没见到血,就看人倒下了。 人倒下基本就不动了。不像被刀砍,在场不少人身上中了几刀仍在拼杀,然而随着这几声炮仗样的动静,倒下的土匪没动弹两下就完全不动了。 古人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皇帝是一句话就能要人性命。 可几时见过皇帝亲手杀人,还嘎嘎杀的? 哦,开国皇帝除外。 反正、总之这场面怎么会发生在他们那个贪图享乐、骄奢淫逸的皇帝身上呢? 这他妈是他们皇上? 这分明是话本里的大将军、大英雄! 陆烬轩连杀五人,除了第一个上来拦路的,后四人都是冲击侍卫防线的。 其实他不熟悉火药.枪。星际时代谁还用这个啊?单论手枪,电磁枪几乎无后坐力;威力可射击前调控;动静小,对于对内维护治安的警方来说都是优点。 对军方而言,用得上手枪的情况约莫是到城市内打治安战了,巷战条件下当然是和警方做同样的选择。 何况启国所处世界的火枪技术并不足够好。 换句话说,陆烬轩手里拿的这把枪对他来说科技水平过于落后,那后坐力和准头压根无法保障,他铺开了精神力做瞄准辅助都控制不了的那种。 被他一枪击杀的土匪与侍卫拼杀在一处,他在奔跑的马儿背上开枪,那子弹飞出去,完全是不顾侍卫死活的。 但那又怎么样? 陆烬轩并不在乎除白禾以外人的死活。 甚至他连白禾的生死也不那么在乎。 他在自己的承诺范围内保护白禾,可白禾死了对于他压根没有任何后果。启国人的生与死同理。 陆烬轩对待白禾的“温柔”是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它轻易腐蚀了白禾。把一个草木皆兵、不信任身边任何人,如惊弓之鸟的前傀儡皇帝牢牢栓在自己身上。 白禾按捺不住的大喊停车,在侍卫拉缰时,陆烬轩的马飞跨过阻挡在路中的尸体,如箭一般追赶马车。 侍卫张皇拽住缰绳,马儿扬蹄急停,陆烬轩的马儿亦在减速,陆烬轩策马越过马车,再掉头迎向车驾。 在场的土匪先是被一个照面就倒下给震慑了,他们和宫里来的差不多,没亲眼见过火枪杀人。在短暂的震撼、惊愕后,有人生了退意。 “这人来救人,肯定也是狗官!干他娘的!拼了!”这道声音听着十分年轻,有着少年人特有的音色。 土匪们设伏打劫,上来就喊打喊杀,谁顾得上看脸?原来这群亡命之徒中还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陆烬轩皱着眉看向重新鼓舞勇气,举刀乱砍的匪徒,然后低头看向白禾。 白禾双眼亮晶晶的,仿佛盛着星星。 白禾眼里总是死气沉沉,没有光。 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情。 陆烬轩是把光照进他心田的灼灼烈日,驱散永久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霾。 陆烬轩是一棵苍天大树,而他是紧紧攀附着大树的菟丝子。 白禾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露出酒窝。 陆烬轩倾身把枪抛到白禾怀里。 坐在车前的福禄和侍卫哪敢坐着见皇帝呀,车没停稳就捉急忙慌跳下来,低头垂目不敢乱瞟不敢说话。唯有白禾能够在马车上眼看着皇帝的马越行越近。 白禾下意识去抱住被抛来的东西,手忙脚乱捧住枪,困惑地抬头望向陆烬轩。 陆烬轩没有说话,迅速弯身从侍卫腰间抽走了刀,他脚下一夹马腹,刚减下速来的马儿又被折腾着飞奔起来。 陆烬轩举着刀,借马的机动性冲回厮杀的人群,在与人擦身而过时连挥臂劈下,刀顷刻割破毫无护具的土匪颈子,因速度产生的动能不光割破了颈动脉,连肉都割开不少。 连斩两人,刀刃便不行了,他又把刀背过来用。 星际人的体质与这颗星球上的人比本就不可同日而语,陆元帅的体质等级在帝国是极优秀的S级,其力道本来就大,加上冲锋的速度,拿把重武冷兵器来只怕比刀子更好使。 陆烬轩拿刀背就不割颈子了,直接往人头上敲。一下暴击能把人脑花震碎。 帝国战士在启国人面前,其战力简直是超人。 陆烬轩哐哐几下就把着装与官差和侍卫天壤之别的土匪全部干倒。 侍卫们看着自家英勇如匹的皇帝倒抽冷气,锦衣卫和福禄目瞪口呆。押银官差死里逃生,爬起来就喊:“壮士英勇!壮士大义!” 官差没听见白禾他们的对话,不知这位是京里来的主子。只道是哪位路过的将军呢。 陆烬轩没管不认识的官差们,视线在人群中逡巡,随后提着彻底变形报废的刀回到白禾车边,把刀还给侍卫说:“拿着,回营给你换。” 刀变形了不能用,但金属回收重铸能造新的,不能随手扔路边。接着他命令道:“留两个人警戒,其他人去把尸体搬路边埋了。” 侍卫:“?” 没锄头铁锹咋挖坑啊? 侍卫尚没从皇帝英勇无敌的震撼中缓过神,就听他们勇猛的皇上如此下令。侍卫脑子嗡嗡的,手里拎着变了形的废刀,感觉皇帝拿它也敲在了自己头上。 驾车的侍卫抱拳应是,转头跑去喊自己同僚。 下令的是皇上,能咋办?总不能跟皇上顶嘴吧! 福禄不愧是被元红寄予厚望的一个干儿子,特有眼力见,侍卫刚跑他也向陆烬轩行礼,然后默默退开。 他瞧着皇上是要跟侍君说些体己话的。如此震撼人心的出场,皇上不得迷死白侍君啊!就跟话本、戏本里讲的那样,英雄与美人。 “皇上。”白禾从车上爬下来,仰头轻声唤道。 陆烬轩翻身下了马背,从他手中拿回枪,直接往腰带间一插,低声说:“叫哥吧,我在聂州用的你的名字。” 白禾讶然,张了张口没喊出一个“哥”字。 他手里现在没拿刀了,他恢复了乖巧的模样,在陆烬轩面前紧紧是一个没有爪牙的家养宠物,而非食利阶级的豺狼虎豹。 陆烬轩朝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官差扬扬下巴,“那边什么人?看衣服不是侍卫锦衣卫,你怎么和他们走在一起。” “是押运朝廷赈灾银的官差。”白禾解释,“你的信到京城后,元公公去内阁要钱,户部给了十万两聂州赈灾,我再以户部差遣的名义与押银队同行。” 陆烬轩一时不能理解,“什么意思?” “按元公公的说法,我与他们同行,便可多带些侍卫。朝廷向来重视官银,押银队伍带多少人护卫都有说法。我一路花销与沿路接待更为便宜。” 话是这么说,其实押官银的话官差会极为谨慎,稍有疏忽他们都得落罪!一路上他们绝不在同一个地点多做停留,不接受当地接待。他们一群地位低下的差役,哪有正经官员会接待? 白禾一路晕车反应非常剧烈,不也得硬熬着跟随押银车队? “且十万两银子可作你解急用。”这是户部爽快点头的原因,林阁老对皇帝的逢迎。 “司礼监、内阁,侍卫、锦衣卫,这些押运的人有没有过反对意见?”陆烬轩问。 白禾蹙着眉想了想,不解的摇头。 刚杀完不少人的陆烬轩沉默。 白禾犹犹豫豫,眼睛往他腹部上瞟,“皇上……的伤?” “没事,治好了。”陆烬轩含糊其辞。 “那个是什么?”白禾指着其腰间的东西好奇问。 “火药.枪。”陆烬轩一挑眉,把枪拿在手里,掰开机关,拨动转筒演示说,“转轮手枪,这把六法子弹,我已经打光了。” 他用枪杀了五个人,第一发是在远处鸣枪示警。可惜这个时代启国认识枪的人不多,它并不能有效震慑冲突双方。 之后他将没有子弹的枪放到白禾手里暂存,作为军人他十分清楚,不能将一把高能武器交到一个不懂如何使用的人手里,因为他们可能错误击发,误杀他人甚至他们自己。 陆烬轩见白禾面露好奇,索性将这把不具杀伤力的枪重新递给白禾。 “跟着我,现在我身边最安全。”帝国之剑,传奇元帅陆烬轩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注】:1.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 2.陆哥拿的就是左轮,很经典的款,现在都有人用。百度百科摘抄:左轮手枪的转轮设计早于1718年燧石枪(flintlock)时代,1835年美国人柯尔特改进前人的设计,获得英美两国的专利。 感谢在2024-07-31 05:32:50~2024-08-07 23:5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到极点 22瓶;左安远 8瓶;嘿嘿嘿、喵喵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训斥凌云 白禾亦步亦趋紧跟在陆烬轩身边, 随着他找到锦衣卫指挥使凌云。 “凌云?” 碍于皇帝在同侍君亲密说话,不便第一时间上来觐见的凌大人差点单膝跪下,好在他记得自己腰间挂着北镇抚司的腰牌, 跪不得, 一跪就把皇帝身份暴露了。 “爷。” 在边上竖着耳朵偷听的官差们心里咯噔一下。 能让北镇抚司的大爷们喊爷的得是啥人啊? 莫非是……司礼监里的大太监! 嘶! 这年头,太监长这么英挺……不对啊!这位爷他有胡子啊!倒是那个叫福禄的面白无须, 瞅着像太监。 陆烬轩轻轻哼笑了声, 将手伸到白禾跟前。 这是一个取东西的姿势, 白禾现在手里只有一样东西。 他瞄了眼,迟疑着把枪放到陆烬轩手里。 陆烬轩右手握住枪, 拉下击锤, 迅速抬起枪口顶在凌云额头上。 “认识手枪吗?”陆烬轩拿枪用力去顶凌云, 迫使他抬起头注视自己。 浓烈的硝烟味从陆烬轩手上传来, 仿佛混着血的味道, 凌云惊怔到不敢乱动, 冷汗刷地一下淌下来。 “看来是认识。” 谁能不认识?! 这东西刚刚杀死了五个土匪!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还没咽气的土匪。 押银官差深怕出事牵扯到自己头上,不由上前两步。福禄立刻拦到官差前方做驱赶的手势。 白禾亦颇为震惊,目光落到凌云脸上。 是凌大人做错了什么? “侍卫在宫里做事,他们不懂, 你镇抚司也不懂?和朝廷押运的队伍一起走,不知道遭受劫匪、敌袭的概率和危险性会增加?!”陆烬轩提高了音量,语中含怒,“你为什么不提醒小白?” 凌云的心猛然发沉,单膝跪下,深深埋下头。 指挥使这般一跪,余下三个锦衣卫便也跟着跪, 泥水污染了他们的衣服,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如同丧家之犬。 在边上默默确认活口、搬尸体的侍卫们脑子里的弦猛地一绷,熟练的齐刷刷跪下来。 官差们左右一瞄,好家伙!他们也慌忙跪下来。 “属下失职,请爷责罚!”凌云无可辩驳,只有认罚。 “嗤。”陆烬轩嗤笑,却话锋陡转,“那边有几个活口,去审。上刑审。” 凌云讶然仰起头望眼他,又把头垂下,“是!” 陆烬轩转身,对跪着的众人说:“都起来。我姓白,是聂州钦差,他们都能证明我的身份。你们押运的钱是我接收还是给聂州地方官员?” 白禾在旁小声提示:“内阁发文拨的赈灾款,自当是交付到赈灾钦差手里。” 所有人都跪着的场景里,唯有白禾能站在陆烬轩身边。 这种“鹤立鸡群”便是一种“特权”,是腐蚀白禾的糖衣炮弹之一。 白禾俯视着所有人跪在帝王面前,低下他们的头颅,接受君主的责问——他前世从未得到的威风,或者说权利。 官差不敢立刻起身,见福禄给爬起来给他们打手势才跟着起身。 至于跪习惯了的侍卫们已经顺畅的站起来继续搬尸体了。 “是要交给聂州巡抚。”官差毕恭毕敬说,“不过这还没到聂州地界,按规矩我们得把银子押到聂州,拿了巡抚和地方藩台衙门的回文才能回京复命。” 经过锦衣卫认罚这一跪,谁还猜不到陆烬轩的身份?官差们瞄向白禾的目光都带着惊恐。陆烬轩的身份必定贵不可言,那能够站在他身边的小公子哪里能是一般的官家公子? 这位小公子可是遇到劫匪,险些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事了啊! 原来户部这一趟让他们押的镖不光是官银,还有这位小公子呢! 陆烬轩点点头,手指隘口方向说,“前面有两具尸体,衣服和你们一样。” 官差们呼吸一窒,倒没有太意外。他们给朝廷押解东西,并不比民间镖局走镖更安全。听闻同僚噩耗,他们只能叹一句生死有命,然后派几个人去收尸。 公务在身,尸体只能就地掩埋,其他人收敛死者的遗物带回京城交还家属。 四个锦衣卫从侍卫手里接下仍活着的土匪,把人拖远了,扔到路边再摘掉他们嘴里堵嘴的衣服——侍卫们在陆烬轩手下养成了逮人堵嘴的习惯。 论起严刑逼供,锦衣卫的技术在启国可谓首屈一指。没一会儿,隔着不远便传出凄厉的惨叫和严厉的拷问声。 白禾眼睫一颤。 其他人仅仅是侧目瞧了一眼,便各自该干嘛继续干嘛。 陆烬轩回身低头注视白禾,“害怕吗?” 白禾低着头不看他,伸手去抓他衣服,“哥哥,去车上坐。” 这一声“哥哥”喊得陆烬轩浑身一僵,旋即扬起无奈的笑,“嗯。” 陆烬轩的衣裤同样溅了泥水,甚至是血。但他上车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他将脏污的泥水带上了豪华精美的马车,弄脏了皇家座驾。 白禾屏退了跟随上前的福禄,跟着爬上马车。 马车有点高,陆烬轩一抬腿就能跨上去,白禾却不行。他扒拉着车厢边沿,踮起脚往上爬。陆烬轩坐下后一回头就看见他这模样,便探身出来,双手夹住白禾腋下,一把将人提溜起来。 白禾:“……” 白禾在另一面厢壁前坐下,迫不及待向陆烬轩说:“这些日子京里发生许多事。先是大皇子虚十生辰,按宫规祖制办了生辰宴,宴上……” 白禾稍作停顿,望着陆烬轩的脸,他忽地就有些羞于启齿。 “嗯?”陆烬轩并没有干坐着听他说话,一坐下就开始翻动座位下的箱屉,取出手帕,拿茶水浸湿了擦手。转轮式手枪由于击发方式,其后坐力大,响声大,硝烟反应也大,残留在手上的火药味重。 硝烟的味道令陆烬轩有瞬间失神,仿佛回到了帝国,回到了战场。 “出了点意外,不过事已了结。”白禾咬唇说道,“有人构陷我与康王妃的妹妹共处一室,欲诬陷我与她私通。我故意自伤,反诬她为刺客。最终经罗阁老调和,康王妃主动认下陷害妹妹的罪,以化解康王府行刺罪名。事后康王妃在王府被逼自裁,康王纳其妹续弦。” 白禾将这件事排在第一位说出来,其中隐藏着他自己尚未意识到的试探。 陆烬轩对此将作何反应? “嗯?做得不错。”陆烬轩看向他,“罗阁老维护你了吗?” 白禾蹙着眉说:“大抵是的。起初他们要让刑部查,刑部尚书多有推脱,我命令锦衣卫拿人,康王多有阻拦。直到罗阁老赶来。” “哼。”陆烬轩哼笑,“是好消息啊。罗阁老认可了我们的交易。” 白禾踟蹰稍许,仍是开口说:“案子虽没法查下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构陷我的绝非是康王妃。王妃一力担下罪责,却连第二日都没活到,锦衣卫呈报,当晚她就被灌了毒酒。转头康王便迎娶她妹妹,请立她为妃。” 他想说康王薄情,想说贺小姐踩着她姐姐的尸骨上位。 他在不安、疑惑,他与陆烬轩会落到这般地步吗? 陆烬轩会是与康王一般薄情寡性的人吗? 陆烬轩没听出白禾话语里藏着的不安,“啧,渣男。” 陆烬轩与白禾的思维有着天堑鸿沟,白禾吞下了几乎涌到嘴边的话,转而说起重要的事,“公冶启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雪花散与他无关,确是搜宫那日他从德妃宫中搜到的。朝臣廷推原副使梁丘为都指挥使。此人是公冶启心腹旧部,但在代管侍卫司期间主动肃清其他旧部,协助镇抚司查案。” “对雪花散的追查亦有了结果。德妃宫里的雪花散来自容妃。容妃母家在南方经商,几乎独揽一省雪花散生意。京中有容家药铺分号,其中售卖雪花散。” 陆烬轩挑眉:“不意外。看御医和大公公对雪花散的态度就知道这东西不该轻易出现在皇宫。权势地位越高的人才越能轻易把违禁品带进来。” 白禾顿了下,“兰妃的孩子……公冶启尚未招认。但那孩子恐确非龙嗣,我稍作试探,兰妃就失了分寸。当时元总管在场,可作证。” “嗯。”陆烬轩擦完手,又拿出一块干净手帕擦起枪。于是显得他颇有些漫不经心。 白禾讲完这些,最后才说到户部提出的改革之事。“还有一事。户部上疏,提出一税赋改制法。” 他简述了从户部了解到的改革方案,说完便接着讲他特意去询问白父,从对方那所得到的意见,然后就听见了陆烬轩漫不经心的声音。 “哦,改良主义啊……”陆烬轩头也不抬,“你父亲分析得有道理,不愧是户部官员,挺专业的。” 白禾听得心里膈应,他不喜欢听陆烬轩夸白禾的父亲。 “我拿皇……你的名义诓骗他,他以为可借着我攀龙附凤,急不可耐向你投诚效忠,才这般说。”白禾身体向前倾了倾,“户部所陈……究竟是否可为?” 陆烬轩放下枪,注视向白禾。 “你想推行这政策吗?”他问道。 白禾并未察觉到陆烬轩的严肃与拷问,只当同过去的教导一样,他诚实摇头,“我不敢信他们任何一人的话。户部的、内阁的、我父亲的。父亲甚至说那姓宋的小官是清流一派选定的傀儡、替死鬼。邓公公背后对我说了些挑拨之言,欲使我与元总管等人生嫌隙。而元总管……是他劝说户部拨赈灾银,安排我随押银队伍来聂州。他是故意害我么?” 白禾又摇头,“我不明白,我是什么身份,司礼监大太监害我能有什么好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8-07 23:57:48~2024-08-09 20:4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4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80 第71章 车厢议政 陆烬轩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说什么你就信啊?” 白禾:“?” “这只是我的推测。”陆烬轩笑得极其自信,“如果是我来安排行程,我绝对不会把你安排在押运队伍里。也不会这样安排侍卫。我会把侍卫分成两队, 一队明着护卫, 一队掩盖身份暗中保护。皇宫侍卫没这种概念,毕竟一直养在宫里, 早晚养废。” 他嘲讽的是帝国的皇家护卫队, 一群因为过于接近皇室贵族而被养废了的废物。 “镇抚司锦衣卫干情报的活, 免不了对他们期待较高。遗憾的是他们也没达到我心中的标准。”陆烬轩解释说,“不一定是有人要害你。也许真的只是他们没考虑到。” 白禾不懂。分明是陆烬轩先以恶意揣测他人, 为什么现在他能用轻飘飘的语气去为人开脱呢? “小白, 有时候我们不需要真相, 因为我们需要的只是借用它的名义去达成其他目的。但有时候, 我们必须谨慎。获取情报时, 必须要求即时性、真实性。尤其在战场上, 错误情报的误导可能导致战局逆转。而一场溃败将付出几千、几万人的生命代价。”陆元帅说。 白禾不置可否。 他的眼界格局局限在皇宫之中, 坐着皇帝的龙椅,名义上坐拥天下,实则连皇宫大门都没迈出过。 情报是什么? 他不懂。 陆烬轩的精神力笼罩在四周,他一边警戒着, 一边建起精神力屏障防止窥听。 “我不是经济专家,并不比你父亲,或者户部大臣懂更多。你可以去学习,自己去做判断。小白,我说句难听的。”陆烬轩叹了口气,“这是你们的国家,它变得好或不好都由你们去治理、决定。不要过于依赖我, 我只是一个过客,哪怕灭国,我不会为它负任何责任。” 白禾心里霎时涌出一股冲动:我呢?我也是无足轻重的么? “怎么这个表情?”陆烬轩低笑着,用玩笑的语气逗弄他。 “你不是启国人。”白禾直视着他。 “是。我好像从来没有遮掩,我是外……番邦人。” 白禾垂下眼。缩在袖中手指紧紧掐住掌心。他的目光移向被他随手扔在车厢内的刀上。 陆烬轩再次提醒了他。 陆烬轩终有一日会离开。 弃他而去。 既是如此,思考信任与背叛有什么意义? 他在陆烬轩心中一定是不重要的,就如同启国江山之于对方。 他今生在白禾身上还魂,究竟有什么意义?他活着,倒不如让另一个白禾活下去。 对方有壮志未酬,他却心如槁木。 陆烬轩离开,他独自一人如何在皇宫里生存?他会重蹈前世覆辙吗? 他斗得过如今的内阁么? 他……他愿意舍弃一切,离开皇宫么…… “你不确定谁可信,我可以帮你梳理。”陆烬轩在“可以”二字上加重音,“你先回答我,你是想让启国变得更好,还是让人民……百姓更好?” 白禾不理解,“国富民强、海晏河清,为何两者取一?” 陆烬轩:“?” 海晏河清是什么? 陆烬轩嗤笑,“国家和民众,你们的朝廷与百姓不可能同时好。如果你希望维护统治,延长大启王朝的寿命,可以试着推行改革。收税是国家主权,加强税收权力,增加中央对地方税收的支配权意味着增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简单说,是加强集权。你父亲的分析从政治和经济角度都具有参考价值。” 已经给白父上过一次眼药的白禾只能默然。 他万没想到陆烬轩竟会如此赏识白煜。 一个卖子求荣,汲汲营营的小官! “统一征收货币,执行得好,确实能大幅增加中央收入。国库补了亏空,朝廷有了更多钱支配,对启国的统治来说利大于弊。” 白禾不由得问:“那弊端真如我父亲所言?难道不是朝廷富有了,便可更好造福百姓?国家国家,先有国后有家,国若亡了,百姓岂会更好?国破家亡,战乱四起,谁又能过得好?” 他的一切认识来自于书本与朝会议政。圣贤书写“民贵君轻”,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白禾读过许多书,把各种大道理读进脑子里,却永远不知道一件宛如真理的事。 陆烬轩低笑道:“小白,我说的百姓是被统治的人。他们位于社会底层,永远受上层剥削。在启国,就是农民,聂州的灾民。无论统治阶级怎么规训洗脑,只要压迫存在,愤怒就会存在。当矛盾积累到极点,人活不下去了,他们就会反抗。反抗的方式不少,暴力是最直接有效的。” 他的目光瞟向车窗,掀起车帘,放开精神力屏障,让锦衣卫拷打土匪的动静,那一声声饱含愤怒又不屈的惨叫传进来。 “听见没?他们就是反抗者。” 白禾愣住了。 “至少是反对朝廷的人。他们敢袭击朝廷车队。”陆烬轩转回头,发现白禾的神色十分不好。 他几乎看不到血色的脸上,是愕然与不满。 陆烬轩皱起眉,怀疑自己看错了。 白禾眼里露出的是不是愤怒? 陆烬轩转念一想又释然了。 白禾是要掌握启国最高权力——皇权的人,那就是最大的封建大地主,白禾当然该为反对他们统治的人感到愤怒。 位置决定立场。 就像陆烬轩身为元帅,代表着帝国军方势力,他从来不能与帝国皇室其乐融融。或者说,皇室是军方与政府必须打压的共同敌人。 至于人民? 抱歉,军官的升迁取决于军功、背景、派系等等,唯独与民众无关。 于是陆元帅又笑了,笑不达眼底。 短暂的沉默之后,白禾确认的问道:“这般改制,对黎民百姓有多不好?” 车帘重新落下,遮住了窗外的风景,亦隔绝了内外声音。 “在一个国家内部,三种资源是有上限的。人口、粮食、钱。人和粮食不用说,钱……启国政策银本位,金属银的储量有限,而且经过开采、冶炼、流通等,中间每个环节都有损耗。归根结底是土地资源有限。”陆烬轩说,“民众把粮食换成银,再交给政府,如果政府不做干预,粮价、不同货币的兑换比值一定会波动。其中产生的差价对民众就是一层剥削。” 白煜的分析条理清晰,基本已经说透了这套所谓改革的利与弊。陆烬轩并不比当了几年户部官的白大人更懂经济,行政问题上亦然。 且如白煜所说,他一个六品官能懂的道理,整个朝野上下,真就没第二个人懂吗? 当然不可能。 多少大官想得到的东西,最终轮到比六品主事官更低微的宋副史首先提出,为什么? 因为深度参与治国的官僚们最明白,这些改革说得好听极了,实际是加深对百姓的盘剥。他们熟读史书,自然知道一句话:官逼民反。 改革变法,触动利益集团利益遭受的只是变法阻力,可一旦政策失控,激起民怨,致农民起义,那是要动摇朝廷根基的! “内阁那份将关于雪花散票拟呢?”白禾转而道,“你往京中的回复说先压着不管。” “内阁打算把雪花散卖给谁?” “雪花散价格昂贵,普通百姓买不起。自是卖给商人富户。” “有钱人的钱是从哪来的?” 白禾被问住了。他对钱压根没有现实概念,毕竟他连上街买东西都不会。 “上层剥削下层,有钱人的财富当然是从其他人那里剥削来的。” 这话太难听,白禾下意识反驳,张开口却一个字说不出。 说是从先祖亲人手里继承来的? 说是凭自身努力,白手起家挣来的? “我以前听财……听我国的户部大臣说,如果向富人增加征税,富人一定会把这些负担向下转嫁。比如提高商品价格。你觉得有钱人花钱买了昂贵雪花散之后会怎么做?”陆烬轩自问自答,“他们会加倍从百姓身上赚回来。” 军方自然不关心民生物价,但陆烬轩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元帅不需要考虑经济与政治的关系,白禾如果要做大官,乃至于启国最高掌权人,他却应当去了解。 白禾说:“内阁亦有提到将雪花散卖与海外番邦。” “假设外国人真的买雪花散,少量交易好说,如果是大量交易,大量白银从国外流入启国,会引发输入……”陆烬轩看着白禾,半道改口说,“银变多了,它就不稀有不值钱了。‘钱’变得不值钱,白银贬值,所有人手里的财富蒸发。结果钱变少了。” “如此说,两项举措皆不可行?”白禾紧蹙着眉问。 “不对。”陆烬轩拿起枪,握在手里摩挲,“看你站在什么立场,需要达到什么目的。” 就如他一开始所问,是要为大启王朝续命?还是为百姓考虑? “我支持雪花散官营。目的不是赚钱,是管控。不过以启国财政大概付不起管理成本。等锦衣卫调查结束,我建议直接颁布法令,全国范围禁止生产销售,端了现有的雪花散产业。对涉及到的商人、官员施加高额罚款,给国库创收。”陆元搞起政治来,可比政客粗暴得多。 主打一个抢钱。 他基本不遮掩政策的掠夺性,连粉饰之辞都懒得编。 “白禾,好好想想你要走的路,认清你的立场。”陆烬轩深深注视着他,郑重且认真,“我见过的官僚,嘴上说着各自好听的主义,心里全是赚钱。包括我,我们都是道德真空——我们没有道德。因为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我的立场就是怎么让我拥有更多权力,让跟我捆绑的利益集团得到好处。然后基于立场,做出每一次的决策。” 权利、政治动物的眼中,道德、公平、正义?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对帝国的官僚资本而言,最首要的是个人或利益集团的利益。国家利益其次,民众利益没关系。除了权力来源于选票的政客,谁会关心民众呢? 其实政客也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有选票本身。 白禾陷入了长久沉默。 大臣和大太监布置在他眼前的迷雾被陆烬轩拂去,他却没有看见一片清明的天地,反而在眼前弥漫起了新的迷雾。 这一场雾深而暗,笼罩着他仿佛无穷无尽,永不见天日。 陆烬轩的每一句话皆如利剑,深深扎进白禾心里,无情地刺穿、撕破了王朝的遮羞布。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作者有话说:【注】:1.更正,“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法国·孟德斯鸠。 2.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元代·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第72章 拷问土匪 陆烬轩明明是帝国之剑, 帝国军元帅,是从战场的炮火及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军人,为什么能对民众冷漠至此? 他既然不在乎帝国人, 又为什么愿意上战场, 为帝国、帝国人拼命呢? 少不更事的白禾读不懂陆元帅。他被政治的现实与残酷围剿得窒息而无措。 “我不知道。”白禾蜷起手,仿佛被逼到了悬崖边, “我……” “没关系。直到我离开以前, 你一直有时间做决定。”陆烬轩拉起他的手, 把枪放进他手里。 白禾不会知道,陆烬轩嘴上说着没关系, 其实这是一个陷阱提问。 在帝国政坛, 在利益之前, 陆元帅是道德真空, 然而作为这颗星球的过客, 他希望白禾是个有底线的人。 陆元帅不会将至高的权力亲手交到一个毫无底线的人手里。一旦白禾做出了选择, 陆烬轩就会去审视他的选择、立场, 将权衡自己应该交给对方多少权力。 在这里,他不是必须维护任何一方的利益。 白禾被陆烬轩领下车,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正在严刑拷打匪寇的锦衣卫处。 经过一番搏杀,土匪身上本就负伤, 血与泥水混在一起,糊在脸上、衣服上。锦衣卫扒了他们的外衣,用马鞭狠狠鞭笞,一道道新的伤口绽开。离近了,这一幕更显狰狞、血腥。 “招不招?!” “说!你们头目是谁?” “同伙在哪?” 每鞭笞一鞭,锦衣卫便提出一个问题。 一声声鞭子破风声、拷问声传入其他人耳里。 侍卫们目不斜视,继续搬尸挖坑。官差这边除了派去给同僚收尸的, 其他人围守在银车边,遥遥望着这场刑讯逼供,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不忍。 白禾脚步稍停。 陆烬轩说这些匪寇是反抗者。 被层层盘剥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 当脱离对前世反叛军的怨怒,白禾怯步了。 那一鞭鞭仿佛抽打在他身上,单是看着就感觉到烈火灼心的疼痛。 “狗、狗官!呸——!”土匪艰难地抬起头,看见走近自己的高大男子,攒足了劲向他啐唾沫。 陆烬轩面不改色挡住白禾,看向凌云,“审出什么了?” “回爷,这人嘴硬还不肯招,其他人倒招了。”凌云道,“他们是清风寨的,大当家叫黑豹子。寨子在二十里外的曲盘山上。” “呸!一群软骨头!一顿鞭子就什么都吐了!”被凌云评价为嘴硬的人连自己人都骂。 白禾觉得此人声音熟悉,似乎就是他在土匪们有所退却时号召众人杀狗官。 白禾仔细瞧去,泥土与血迹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其眼中满是恨意。 “还有什么?”陆烬轩目光扫过另外两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土匪。 凌云看眼自己的手下,锦衣卫纷纷摇头。 “把那两人抬上马车,治治伤。”陆烬轩向凌云伸出手。 凌云微怔,双手捧鞭奉上。 福禄弓着身凑上来道:“爷,马车是公子的。” 陆烬轩斜睨他一眼,“不然呢?他们都快死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干脆打死了扔路边?还是让他们跑着跟我们走?” “奴婢不敢!”福禄啪地跪下认错。 陆烬轩又睨他一眼,福禄咕噜爬起来,和锦衣卫一起搬人。 凌云留在原地押着唯一不肯招供的土匪。 “假惺惺!我们不怕死!别想用假慈假悲那套骗我!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陆烬轩挽起马鞭,用鞭尾挑起土匪下巴,迫使他昂起脸。“有骨气。我一向钦佩你这样的人。” 他嘴里说着钦佩的话,手上的动作却极具侮辱性。 白禾控制不住抓住他衣服,贴近他轻唤:“哥哥……” 陆烬轩回首瞧来。 白禾咬住下唇。 陆烬轩转了回去,抬手扬鞭,破空声中鞭尾狠狠抽在土匪身侧地上,溅起的泥与水甚至糊到凌云身上。 所有人被这动静惊了一下,悄摸着投来视线。 “打啊!有本事打死我!”土匪发出癫狂的笑,“别以为我会怕!哈哈哈,狗官!” 陆烬轩回以冷笑,抽空叮嘱:“小白,站开一点。” 说罢他将鞭子套上土匪脖子绕了两圈,用力一拽把人提了起来,扯近自己。 土匪双腕被捆缚着,只能如死狗一样被拖拽起来。 “比你骨头更硬的我见过更多。”陆烬轩居高临下俯视对方,眼里噙着冷光,嘴角勾着冷笑,“知道他们的结局吗?” 土匪被鞭子扯拽得几近窒息,大脑极度缺氧下听见一道满含恶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犹如恶鬼的低语。 “在我手下,没人能坚持不开口。” 陆烬轩拽着人大步走向押银车,一个眼神便逼退守卫官银的官差,手上松力,予以土匪喘息。 “咳……咳咳!”土匪大口大口吸气,结果呛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陆烬轩快速观察车上的箱子,单手按住箱盖,猛力掀起,箱上的封条被扯裂,箱盖掀开,露出一层层整齐码放银光熠熠的银子。 “认识吗?”陆烬轩拎住土匪把人往箱子口一扔,让人一头栽向箱子,脸磕在大锭大锭的银子上。 土匪晕晕乎乎,缺氧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 “抢劫?你们抢的是给聂州灾民的救命钱!没了这批钱,聂州每死一个灾民,人命就算在你们头上!给灾民送钱救命的我们是狗官,那你们是什么?”陆烬轩语气铿锵,字字如刀。 “是猪狗不如。”白禾跟上来道。 凌云附和:“朝廷在赈灾救人,你等刁民却要劫赈灾银,那些因你们等不到赈银买粮而活活饿死的怨魂得日日夜夜缠着你们。” 官差们亦觉得讽刺,所以没有阻拦陆烬轩撕封条揭箱的违规之举。 反正他们也拦不住,锦衣卫都乖乖听人训呢,哪有他们说话的份? “我呸!”这土匪着实硬气,到如此地步仍坚持与朝廷作对,凭本能辩解,“说得好听!哪一年灾荒朝廷没发赈灾银?可结果呢?层层盘剥,最后到咱们老百姓手里的只有一碗飘着几颗米的水!连粥都不能算!这钱还不如让兄弟们拿了直接去分给灾民!” “分给灾民?”陆烬轩把人拽回地上,“你们不是灾民吗?不是因为今年水灾,失去家园没饭吃才这样?” 没有受过反侦训练的土匪愣了。 陆烬轩弯腰靠近,高大的身材如此居高临下,带给对方极大的压迫感。“你们不是灾民,是有预谋有组织的反抗朝廷。” “土匪”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说!是谁在组织你们?给你们提供武器,谋划在官道上埋伏朝廷车队?”陆烬轩目光掠过匪徒尸体散落的,形制统一的大砍刀。 从一开始,这群人就暴露了一切。只是无论官差、锦衣卫都没在意,没人关心匪寇们口中骂了什么,不在意他们抢到官银后要去分给“灾民”。 白禾惊怒环视在场每一个人。 若是预谋埋伏,或是朝中,或是车队里,必有人与这群匪寇勾结,传递消息!——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8-10 03:16:30~2024-08-11 18:4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到极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放“虎”归山 白禾误会了陆烬轩口中有预谋的含义, 搁这疑神疑鬼,除了陆烬轩他看谁都像“坏人”。 那疑似假土匪真叛贼的人果真够嘴硬,辩称砍刀是山寨的铁匠打的, 所以都长一个模样。 出乎意料的是, 陆烬轩没有继续审讯,而是决定把人放了。 “回去告诉你们首领, 几天后我会去拜访他。”陆烬轩按着这人的肩, 随手拍了拍其衣服。之后对凌云说, “把人带到附近放了。” “是!” “爷,那马车里的两人怎么处置?”福禄不死心, 重提旧事。 此时凌云已经带着人走了, 陆烬轩掏出怀表查看, “能治就治, 活得下来就交给官府, 死了就埋路边。” 说着他瞥向小公公, “审讯结束了, 不要虐待人家。” 对待敌人雷厉风行,却也不以虐杀取乐。 这种怀柔是政客的手段,用从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善良”去施恩敌人,不是因为他们品德高尚, 而是他们希望从根上瓦解敌人。 陆元帅并非一个仁慈的军人,在高举保守主义的帝国,军方之中掌握大权的陆元帅派系必然是更右、更极端的鹰派。 白禾紧紧粘在陆烬轩身边,即使经历遇袭,踏过满地尸体与血水,第一次离京出远门的不安与惊惧皆在对方身边得到了安抚。 甚至不需要陆烬轩说什么、做什么,仅仅是处在他身边, 眼里望着他,白禾便能安下心。 不论是远在京中的人,还是近在当场的人谁在勾结反贼。 马车被占,福禄把车厢里白禾的行李拾掇起来,免得让几个贼人给碰坏、弄脏了。陆烬轩暴力打开的箱子上锁和固定绳索都损坏了,官差们忙着想办法补救。侍卫仍在勤勤恳恳拿刀子挖土,没得趁手工具,这埋尸的坑不知得挖到什么时候去。 福禄拎着白禾的刀过来,小心翼翼瞅着皇帝脸色,迟疑不敢将刀交到白侍君手里。 白禾看见刀脸色一变,狠狠瞪小公公。 他怎么可能在陆烬轩眼皮子底下拿刀?! 陆烬轩却好似没见着刀一样,自顾低着头拿出手帕擦手,“去,把那边的负责人叫过来。” 他指的是押银官差。 “这……”福禄抬了抬手,示意手里的刀,眼睛往白禾这儿瞟。 白禾:“……” “?”陆烬轩:“给小白啊,问我干什么?” 白禾:“!” 福禄赶忙把刀子奉上来。 白禾手里还拿着把枪呢,再拿上刀他就没手去拉陆烬轩衣服了。 他不情不愿接过刀,抱在怀里,杵在陆烬轩身侧跟门神似的。 陆烬轩转头瞄着他低笑:“小白,肯吃苦吗?之后跟着我得吃苦。” “不苦。”白禾咬唇,忍着羞耻说,“在……哥哥身边不苦。” 陆烬轩却似乎欣赏这样的勇气,大笑着说:“好,那就握紧你的武器。在战场上指望别人的保护不如自己抓住你的命运。” 待领头官差过来,陆烬轩吩咐对方押着官银直接前往最近的县城衙门,然后传信聂州布政使过来接收走流程。陆烬轩这边的程序该怎么走,到时让布政使通知他,或是事后补办都行。 “开箱揭封条的责任我担了,有问题来找我。”陆烬轩仗着皇帝身份什么话都敢放,什么责任都敢往头上揽。 哪怕这十万两官银真丢了、没了,朝野上下谁真敢问责皇帝不成? 到时候大臣们只会说:十万两而已,皇上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 在此处耽误的时间有点久,眼看天光将暗,挖坑埋尸的侍卫忙中抽空把福禄拉到一边,示意他去问问主子怎么安排行程。 便是在野外宿营,他们也得提前准备呀。 去放人的凌云回来了,陆烬轩一见就说:“锦衣卫和四个侍卫骑马跟我走。其他人跟车去县里,等我消息。小白,你也跟我走。” 众人答是。白禾眼看锦衣卫和四名被点出来的侍卫牵马,福禄眼巴巴瞅着自己欲言又止,踟蹰说:“哥哥,我不会骑马。” “没事,我带你。”陆烬轩不甚在意。 福禄弓着腰眼巴巴上来问:“爷,奴婢是否要跟着伺候公子?” 他刻意拿白禾做由头。主要是陆烬轩杀人都不眨眼,看着像上战场的将军,不像是盼着人伺候的。再看白禾细皮嫩肉,横看竖看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哪离得了人伺候? 谁料陆烬轩否决了。 待凌云等人收拾好,顺便帮白禾带上行李,陆烬轩也跨上他的马,弯身朝白禾伸出手。 “来。” 白禾茫然抬起手,脑子里还在想着陆烬轩要如何带他上马呢,就感觉自己被拎了起来,接着屁股就落到了实处。 “坐好。” 白禾侧身坐在陆烬轩身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 “扶着我手臂。”陆烬轩以环抱的姿势,双臂贴着白禾纤细的腰伸到前方握住缰绳,踩着马镫的脚微动,一夹马腹使马儿跑起来。然后改为单手控缰,腾出一只手圈住白禾腰肢。“别怕,不会让你摔下去。” 锦衣卫与侍卫纷纷策马扬鞭,福禄双眼含泪看着皇帝把侍君带走,两人甜甜蜜蜜共乘一骑,要是让后宫娘娘们知道了,指定得嫉妒得摔杯打盏。 所以为什么不带他啊! 这让他怎么完成干爹交代的任务,讨好白侍君,从而攀上对方! 头一次乘上马背,疾奔的马儿与迎面而来的暖风拂乱了白禾的心。他忍不住偏头,将脸转向陆烬轩。 陆烬轩的胸膛温热,是他的靠山。 是他能够依靠的……么? 马儿跨过隘口,陆烬轩拉缰减速,指着路中央对白禾说:“押运的人就死在那里。是弓箭杀的。” 白禾顺着他手势望过去。 官差的尸体已经被他们同僚搬去路边草草掩埋,连块木头的碑都没有。和另几个因抵抗匪寇而亡的官差一样。 “根据中箭的位置,箭应该是从上面射下来。”陆烬轩指向一旁山上,“我推断匪徒的主力是埋伏在这两边高地,小股人前出侦察和埋伏,等你们进到这里,他们从上伏击,守在前面的人同时从你们背后攻击。” 兵书自古有教人隘口设伏的,单从这点战术不能表明什么。土匪里有人读过书,知道点兵法之道不离奇。 然而没读过启国兵书的陆烬轩当场判断这不是一般的匪徒抢劫。 “我经过这里,看到尸体所以鸣枪示警。”陆烬轩说,“我没受到攻击,山上埋伏的人撤离了。幸好你们在前面停下了,而且派了人进来侦察。” 守在隘口外的人在见到车队停下休整,派人进隘口探查,官差为安抚福禄到了路边,眼看就要发现躲藏在草丛里的他们,迫不得已提前袭击。 而守在隘口的人见到陆烬轩放枪,以为是朝廷军队路过,只能放弃伏击,回头发现外面的同伙基本被朝廷的人灭了,于是急匆匆撤离。 当然,这些人不撤也不会改变局面——陆元帅在这里。 “皇上因此断定这些人并非草莽土匪,而是有谋划的伏击朝廷车队?”白禾想了想问。 “因为我一放枪山上的人就撤了。”陆烬轩却说,“但是袭击你们的人没有。所以我判断他们主力在山上,这次行动的领导者也在其中。对方认识枪,不打算招惹我。或者说军队。” 陆烬轩没有说,他做出这些判断的重要依据是他用精神力探查的结果。隘口埋伏的人数确实比隘口外的多。 他不再多说,策马继续疾行—— 作者有话说:听我狡辩【。 这是个科幻故事,所以陆哥用科技手段侦察很正常对吧?QAQ要问没有卫星咋定位啊,那就、就当用雷达的,别管雷达范围多大,问就是外星科技。 不知道战争戏你们爱不爱看,我去跟讲沙盘战争的营销号学了学,_(:з」陆哥这里的战术分析是二战水平,敌方大概就晚清吧。对武器方面不了解,文中可能会出现百年跨度。总之,你们听我瞎编QAQ。 第74章 悬崖 夜幕降临, 没有路灯照明的路不好走。 也不是不能走,只是对于白禾这样初次出远门,身娇肉贵的公子哥来说有点困难。 今天夜里星光黯淡, 月亮被阴云遮蔽, 视野内几乎只能看见积水的反光。陆烬轩下令在路边一片树林里露宿。 夏夜蚊虫扰人,白禾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陆烬轩在不远处听取侍卫禀报。不过一会儿功夫, 白禾露在外头的手背上便给叮出好几个包。瘙痒感和夏日的闷热皆是陌生的体验, 即便是他做傀儡皇帝的那些年, 在宫里也有小宫女给他打扇子。最热的时候更有冰块消暑。 甚至是这几日,路途中也有福禄扇风伺候。 那厢陆烬轩听完汇报叫来凌云, “等天亮你带人去安平县打探消息, 查查这个清风寨。” “是!” “知道查什么吗?” 凌云迟疑。 陆烬轩说:“查清风寨什么时候成立的, 平时的活动范围, 主要做过什么事。其余消息尽量收集。安平县查不到就去隔壁县, 速度要快, 五天内到安吉县向我报告。” 凌云领命后犹豫道:“皇上, 不查是谁在勾结土匪泄露侍君和运银队伍行踪的么?” 陆烬轩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有人勾结匪徒泄露了行踪?你们走的是官道,拦路抢劫在官道上打埋伏不正常?” 凌云心里依然不大服,他们浸淫在官场中,总是要把人往坏里想, 疑神疑鬼的。何况皇上还推断说这群土匪不是正常的土匪,是带预谋性质的。那岂不就是说有人勾结这伙匪寇吗? “如果是你们的行踪被提前泄露,你认为他们是会杀白禾,还是抓他做人质?”陆烬轩反问。 凌云吃惊说,“可知道侍君身份,知晓他来聂州的人极少……” 知情者范围大概就限于内阁、司礼监和在皇帝寝宫伺候的宫人吧。 凌云如此一想,冷汗都淌下来了。 陆烬轩说:“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你们的任何怀疑都应该有情报和证据支持, 无凭无据的怀疑不该是你们的事。” 白禾一行遇袭极有可能是这个团伙的一次日常抢劫活动。所以命令锦衣卫去调查清风寨的日常活动情况。安平县是离他们遇袭的隘口最近的县城,在那里大概率能探到情报。而陆烬轩要求押银队伍去的县也是安平。 “臣遵旨!” 随后陆烬轩命令侍卫和锦衣卫交叉编队,两人一组轮流守夜,每一小时轮班。侍卫和锦衣卫各四人,统共八人四组,轮完一班便是四个小时。可见陆烬轩没打算在此多呆。 布置完后陆烬轩回头来找白禾。 白禾一直乖巧的坐在大石头上,安安静静的。 今天的夜色太暗了,白禾基本看不清陆烬轩的脸,只见树影间人影晃动。 陆烬轩在他身边坐下,一条腿支在地上,一条腿屈着踩在石头墩上。“小白,今晚就在这睡,受得了吗?” 陆烬轩注意到他挠手背的动作,挥手帮他驱赶蚊虫,“之后也不会比现在更好。要是后悔了我现在就送你去安平。” 白禾轻咬下唇,按捺着将双手缩进袖子里,小声说:“受得了。” 陆烬轩调整了坐姿,拍拍大腿说:“来,躺这睡。” 时辰还早,白禾并不想睡,路途的颠簸一直摧折着他,骑马不比坐车好多少,他仍旧时不时感觉作呕,肚里却空空。既饿又无食欲。 可如此干坐实在无趣,林中寂寥,仿佛只有虫鸣声声。气温渐降,林中温度比别处低,不知是不是错觉,白禾没再受到蚊虫叮咬。 他终究是躺在了陆烬轩怀里。 白禾侧身倚在陆烬轩胸前,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慢慢犯困。 路途的颠簸、风餐露宿的苦、离开皇宫的不安尽在陆烬轩一下一下拍抚后背的轻哄中消除。 白禾好像找到了白天思考的答案。 陆烬轩是他可以依靠的人。 他可以依赖他。 尽管陆烬轩始终强调着期限。 可是谁能够在面对陆元帅时忍住不去依靠他呢? 陆烬轩悄然建起精神力屏障,防止野外蛇虫鼠蚁对白禾的骚扰。 凌云等人一扭头看见皇上和侍君抱在一起,两条人影纠缠在一起,脸都臊红了,众人默默转身背对,各自靠坐着树干休息或守夜放哨。 没人知道陆烬轩仰望着星空无声叹息。 他正在将一株百合栽种进阴暗腐败的政治土壤里,却期盼着百合开出最馨香洁白的花。 他是不是对白禾太苛刻、过分了? 凌晨四点,修整一夜的众人重新启程。凌云率锦衣卫前往安平县。白禾只来得及啃一口烙饼就被陆烬轩抱上马背,踏着晨露上路。 在太阳再次下山之前,他们终于到了安吉县郊,东城门外。 安吉县是几个受涝县之一,县城接收了周边被淹村落近两千灾民,城内还有大半个城的居民饿着肚子待哺。 县城不大,流亡到此的灾民被县令拒之城门外,灾民们只能聚集在城外空地上幕天席地待着。赈灾发粮的粥棚设在东城门外,灾民就住到东门这块。 陆烬轩领着的聂州军来安吉县后便驻扎在南城门外。如今陆烬轩回到安吉却没有直奔南郊营地,而是载着白禾先去了东郊。 粥棚前架着几口大锅,锅里煮着清汤寡水一样的稀粥,灾民们手里捧着破碗,在锅前排队领食。 “老爷,多给点吧。”灾民朝添粥的衙役哀求。 衙役下意识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紧接着像是意识到什么,偷摸去瞥在粥棚及附近结队巡逻的士兵,挥手驱赶道:“去去!每人两勺是定好的量,你这碗小,装不下怪谁?别赖着,后边不知道多少人等着吃呢!” “哒哒哒”的马蹄声行入灾民间,走进这悲惨的人间。 白禾坐在高头大马上,看见巡逻的士兵将赖在热锅前巴望着锅中稀粥的人拽开,将人驱赶出粥棚。 他看见缓慢前移的领食队伍长得仿佛看不见尽头,面黄肌瘦身着破衣烂衫的人们眼中没有一点神采。 这里分明聚集了不少人,却死气沉沉,几乎听不到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没有对话,没有哭闹,没有痛吟。 马儿在粥棚外慢慢绕圈,在人群间穿梭。白禾没有看见对朝廷赈灾感恩戴德的灾民,目之所及皆是麻木的人。 挥舞着大勺添粥的衙役瞧见一行骑马的人靠近,表情顿时一变,扬起谄笑大声喊:“白大人来了!” 路过的士兵脚步稍停,抱拳向陆烬轩行礼。 陆烬轩拽拽缰绳,离开粥棚,又往灾民“住”处去。 离粥棚不远处,竹竿与稻草搭起了一个又一个草棚,地上稀稀拉拉铺着干草,棚顶为竹篾搭草,既不能遮雨也不能防风。 白禾觉得这些棚子眼熟。来聂州的路上,他在沿路驿站见过:马厩。 灾民们仿若牲口一样,睡在这些草棚里,排队领着根本不能饱肚子的清水一般的稀粥。 每个人脸上没有喜怒哀乐,全是麻木的死气沉沉的没有表情。 “军爷,军爷,他不动了,叫不醒……”有人拦住巡逻士兵,指着草棚里说。 士兵立刻用布巾捂住口鼻,到草棚里抬出不会动的人。 陆烬轩倾身在白禾耳边低声说:“他死了。” 白禾瞠大了眼。 陆烬轩:“尸体会被运走火化填埋,防止爆发瘟疫。平均每天至少有十个人死亡,十个以上人生病。但全县只有一个药房,他们多数等不到治疗就死了。” 白禾眼睫颤动。 陆烬轩:“看见锅里煮的东西了吧?跟水也没差多少,一人一餐最多领两勺,一天三餐。你看人群里的小孩,看他们四肢,细得好像只有骨头,人都畸形了。先不说能不能吃饱,人只有主食是不行的,营养不良一样会要他们的命。最开始来这的人其实不止这些,县令说一个月内死了九百多人。” 白禾眼圈红了,无法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扭头把脸埋进陆烬轩胸口。 “我们在皇宫里,餐餐有新鲜美味的食物吃,每天有崭新的漂亮衣服穿,住在华丽的宫殿里,睡着柔软的大床。”陆烬轩拦住白禾肩膀,低沉磁性的嗓音却成了此时的白禾最不愿听见的声音。 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 “对每一个百姓来说,皇帝天生罪恶。”陆烬轩嘲讽道,“皇帝和皇室所有人都是趴在民众身上吸血的虫子。皇室的人生下来就不用为钱发愁,享受全国人的供养,却不用为这个国家和国民负责,反而要求其他人的忠诚,甚至试图独裁控制国家,要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除了作为一个象征国家,凝聚民众意识的符号,我想不到皇帝有什么价值。” 陆元帅既是在说封建的帝王,亦是在嘲弄帝国的君主。 一张张灾民麻木的脸和陆烬轩的每一句话交织成世上最冰冷和现实的利刃,一刀刀扎在前世做了十四年皇帝,今生仍在渴求皇权的白禾心上。 白禾的眼泪浸湿了陆烬轩的胸襟。 跟随在后的侍卫听不见陆烬轩的低语,只见两人耳鬓厮磨,还以为是在调情呢! 陆烬轩打马离开东郊,路上依然不肯放过白禾。“小白,这不算什么。你看见的这些还没触及到底层人真正的悲惨。这些人只是遭受了天灾,而国家无力照顾他们。你还没看到更多。” 天灾与人祸。白禾仅仅只见到了天灾之下百姓的无助和凄惶。 如此皇帝与朝廷依旧能够辩说,害了百姓的是天灾。即使扯出“天人感应”的大旗,硬说是帝王无道致使天降灾祸,依然能拿着史书说历朝以来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无论明君昏君在位。 “白禾,我回信让你来聂州就是想要你亲眼看一看。”陆烬轩叹息着说,“离开繁华的京都,看清楚最可怜的人不是京都里向贵族乞讨的乞丐,是这些哪怕伸手要饭,也最多只能得到一碗‘水’的人。” 对百姓而言,皇帝天生罪恶。 白禾在皇宫中如同坐牢,他被困了一辈子,却也是锦衣玉食的一辈子。 他成日郁郁不得志,最终自裁,欲以死解脱。 他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缺衣少食,生不如死,可身上系着一大家子人,于是连寻死腻活都不行。 皇宫不会困住人的灵魂,贫穷才会。 白禾才十八岁,第一次出远门,他承受不起这样的现实。他一人承受不了时代的残酷,承担不了整个制度的恶。 眼泪不受控的流出,源自人类本能的同情心将他逼至了悬崖边缘。 “我想……帮他们……”白禾哭着说——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8-15 06:01:04~2024-08-18 07:5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相里行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试探 一匹快马冲进安吉县南郊营地。 哨兵: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随后又有四骑入营。 “何人擅闯军营?!” “聂州巡抚!”陆烬轩勒停马儿, 抱着白禾从马背跨下,接着大步奔向自己的营帐。 侍卫随之停马,不敢在军营内跑马。 陆烬轩:“守在外面。” 帅帐旁的营帐是陆烬轩的, 他把人抱进帐内, 直奔向床。 突发高烧的白禾躺到床上,晕乎乎唤道:“皇上……头疼……” “嗯, 我去拿药。”陆烬轩从床底抽出一口箱子, 这是他初到聂州时借机从自己的机甲“Horus”上带出来的。 “这是不是瘟病……”白禾侧过身趴在床橼, 病恹恹望着陆烬轩。“书上说呕、呕吐、热症……” “别瞎想。” 白禾看见陆烬轩打开奇怪的白色箱子,取出一物。 “乖, 闭眼。”陆烬轩将仪器对准白禾。 白禾听话的闭起眼, 原先煞白的脸颊上泛着病态的红晕。 陆烬轩是在粥棚外, 白禾趴在他怀里哭时才发现白禾发烧了。 “你吐是因为晕车, 头疼可能是你哭得颅内压升高也可能是因为感冒。”陆烬轩边说边在医疗箱里找药。“所以不要瞎想。你应该只是感冒。” “感冒是何症?”白禾眼睫一颤一颤, 似是想睁眼却又忍住了。 陆烬轩张口想解释, 然而一想, 感冒是感染病菌或病毒,瘟疫好像也是啊!主要是毒性、致死率不一样。于是他避而不答,拆了盒治疗普通感冒的药和退烧药,然后去给白禾倒水。 “来小白, 起来吃药。”陆烬轩用哄小朋友的语气哄道,“都是片剂跟胶囊,喝水直接吞下去,不会就一颗一颗吞,不要含在口里,药片味道很可怕。” “多谢皇上。”白禾爬坐起来,小心翼翼张开双手, 接过陆烬轩给的药。 手心里的药陌生极了,就像陆烬轩的来历一样,充满了不可知。他不认识胶囊,药片是白色的,圆圆的。 “药有副作用。”陆烬轩说着还特意拿起药盒查看标签,确认它的用量和副作用。“可能会恶心呕吐,想睡觉。” 白禾沉默地盯着手里的药。 陆烬轩说它是药。 当真是吗? 白禾从没见过这样的药。 环境局限着认知,尽管他在宫里见过了洋医生给陆烬轩缝针,但他依然不知道世上已经有了工业生产的药物。 他不知道药物化学,没听过抗生素,不懂传染病。 他只见过书上写的疫病一起,一村人、一城人,十不存一。 他只是对于陌生的东西——尤其是要入口的东西具有本能的怀疑。 即使这是药,能治好他吗? 白禾不信任手里小小的药片与胶囊。 陆烬轩见他迟迟不动,把盛水的碗放到床板上。“白禾,相信我吗?” 白禾抬起脸,复又低头,端起碗来,“信的。” 他还没病傻,怎么可能在此时作出第二种回答? 说完他就感觉头顶落下一只手,属于另一个人的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抚了抚。 陆烬轩没说话,只用动作安抚。 白禾的眼泪不受控制滚出眼眶,他将药塞进嘴里,顿时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味道刺激得吐出来。 “哎……”陆烬轩哭笑不得,“先喝水含在口里。” 白禾被药味刺激懵了,甚至怀疑陆烬轩是故意的。不过他这下倒是不哭了,蹙着眉磕磕绊绊把药给吃了。 “睡一觉就好了。”陆烬轩把碗端走,然后就放白禾一个人搁那儿躺着,自个儿忙去了。 白禾实在是难受,顾不上探究对方在做什么,昏昏沉沉睡着了。等白禾再醒来,望着陌生的营帐恍惚了一瞬才想起自己到聂州了。 他忙爬起来,结果环视帐内,不见陆烬轩的身影。 白禾急忙下床,匆匆跑出帐外。 帘子一掀,便见两个侍卫杵在两边。 “公子!”侍卫立刻侧身行礼。 “爷呢?”白禾问。 侍卫对视一眼,“爷出营了。爷留了话,说您要是醒了且先留在帐里,军……” 侍卫左右瞥眼,悄默说:“军营不比皇宫,您得多小心。” 白禾缓了缓神,这才注意到站岗的两个侍卫,一人是随他来聂州的,另一人眼生,约莫是之前随陆烬轩来的。 白禾抿唇,转身回了帐子。 军营中的一切皆是陌生的,他在帐中独自一人,实在坐立不安。他坐不住,便在帐内转圈踱步,接着就发现帐内多了一张床。 姑且称为床吧,也就是两条凳子上搁了块木板,上面顶多只能算扑了块布,比他睡的那张更简陋,若不是他躺过另一张床,单是瞧着根本难以想象这种东西如何能睡人。角落里堆放着他的行李。 他从行李中取出衣物,换掉身上这身溅了泥浸了汗的。 这里没有宫人伺候,他拎着脱下的脏衣服甚至不知道该往哪搁。 离开皇宫,离开人伺候的他……一无是处。 白禾突然来了脾气,将脏衣物狠狠掷到地上,因睡觉而放开的头发凌乱披散,他坐回床上,垂着头无声流泪。 陆烬轩的药十分有效,一觉睡醒他头不疼了,脑子不晕了,人也没发热了。 陆烬轩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可陆烬轩这会儿在哪呢? 他猛地又站起来,去行李中翻出怀表查看。现在是巳时末,怀表上的时间是接近十一点。他记得他们到安吉时早过了午时。 原来他睡了一夜,如今已是第二日? 帐外传来人声,白禾听见有人大声问,“白大人在吗?” 侍卫双双向门帘前跨步,堵着门回:“李大人。咱们大人不在。” 聂州总督李征西皱眉追问:“他去哪了?” “大人的去向何须向我等汇报,李大人寻咱爷可是有事?”李总督眼神瞟向陆烬轩的帐子,“当然有事。白大人昨日骑马冲岗,差点在营地里跑马。这事有违军规,不过白大人终归不是军中的人,这点事还好说。可是……” 李征西目光一转,斜视着侍卫刻意加重语气:“军规不是不近人情,军中将士要是图发泄,自可去营妓处,可私自往营里带人……是断不可行的。若是混进来什么细作……白大人虽然上差,却不一定担得起这责!” 李总督此刻的话说得极其难听,实则他按捺到现在才来过问,已经是对陆烬轩非常讲体面了。 他作为聂州总督,总领聂州军务,其实就住隔壁大帐。昨天陆烬轩一回来他就知道了。 他亦知道陆烬轩昨天回来没多久就又离营了。 帐内的白禾并没有被这番把他当做妓子的话激怒,他冷静地捋了捋头发,掀帘出去。 “我姓白,户部白煜之子。聂州巡抚是我兄长。”白禾慢条斯理道,“大人尽可放心,我非细作。” 白禾如此冷静,因为他明白对方是故意趁陆烬轩不在时来试探他的。 “户部?”李总督疑窦丛生,锐利的眼神凝在白禾身上,上下打量着说,“户部尚书与左右侍郎都不姓白,白煜是哪位大人?” “家父没有做堂官的本事,区区六品主事罢了。”白禾不慌不忙说,“不知大人是何官职?” 地方官同京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地方官员往往会巴结着京官。然而聂州总督可算是封疆大吏,别说六品京官,在兵部侍郎面前他也并不一定矮人家一头——李征西有这个资本。 “聂州总督,李征西。” 白禾猜到此人身份不低,听闻是聂州总督不算太惊讶。行礼道:“李大人。” 李总督并没有被所谓“白煜之子”的说辞说服,但显然这个披头散发长得富贵娇嫩的少年没有官身,所以他并不回礼。并说道:“原来白大人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父子二人同朝为官啊。我两年未回京,蜗居地方,竟然不知道京中出了白家这样的好门第,白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 “我兄长今科一甲进士及第,领庶吉士,蒙皇上器重,点为钦差。”白禾面不改色将原白禾应得的未来安在陆烬轩身上。 他为何如此大胆,敢在没和陆烬轩对情报的情况下直接对着外人编? 他当然敢呀! 陆烬轩不懂启国官制,压根就不会在外头胡说! 白禾可是亲眼见证了陆烬轩将猝死的皇帝变成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刺客! 何况就算陆烬轩真的说过什么与他这份说辞对不上的,他们一口咬定是故意有所隐瞒,带着朝廷公文上任,身边有锦衣卫随从,钦差一身份无可辩驳,李征西能如何? “一甲及第?!今科才……”李征西露出惊诧的表情,他与陆烬轩算是交锋过吧,他看出陆烬轩是个极难对付,似乎颇具官场经验的人,愣是没看出一点刚离开科场没几个月的新科进士的样儿。 读书人、举子,饱读诗书,苦练八股,书读多了哪个身上不沾点“书”气?哪有进军营跟回家一样的! “部堂?”有人在李征西背后喊道。 白禾循声看去,看到一个白衣文士打扮的年轻人走近,先是打量了眼自己,而后对着回过身的李总督见礼。 “部堂在白大人帐前做什么?”年轻人问,“这位……瞧着眼生,不是我们军中的人吧?” “丹枫来了?”李总督非常自然的做介绍道,“这位也姓白,和白大人是兄弟。白……公子,丹枫是我军中军师。” 丹枫笑起来,微微倾身行礼,其生得唇红齿白,面白无须,和军营里的人毫无相似处,通身透着芝兰玉树的俊秀气。“原是白大人的弟弟?想必昨天白大人仓促闯营是为了白公子吧?在下听士兵说昨日白大人是怀里抱着个人从马上下来的。” 丹枫面露关切:“是不是白公子身体有恙?” 白禾微微勾起唇,现出小小的酒窝。“确是如此。从京城远来聂州,舟车劳顿,我便吐了一路,昨日更是突然昏厥,哥哥被吓到了,所以急了些。” 好啊,总督一个人来试探不够,还带军师的?—— 作者有话说:陆哥面前的小白:柔弱不能自理,哭唧唧小可怜 别人面前的小白:冷傲骄矜,谎话出口成章,八百个心眼子 陆哥去哪了呢?把生病的小百合一人丢下真过分!【指指点点.jpg】哦,陆哥搞侦查去了。 下章写军事会议,沉浸式当参谋~【搓手手.jpg】至于内容……别管啦,都是编的 第76章 剿匪作战会 总督加军师打配合的双重试探没能从白禾口里挖出什么有用信息。 总之不管怎么问, 白禾就那一套说辞。 “哥哥!”白禾一抬眼忽然瞥见陆烬轩牵着马向这边走来,忍不住扬声唤他。 陆烬轩随手把缰绳扔给路过的士兵,快步来到帐前。 李总督和军师双双回过身向他打招呼。 陆烬轩却只回以点头, 几乎是目不斜视奔向白禾, 伸手就用手腕去碰他额头,“不烫了。感觉怎么样?” “已好多了。”白禾说。 “嗯。”陆烬轩这才扭头对李总督二人说, “安平周边曲盘山有一股土匪, 威胁官道和安平安全, 我要剿了他们。一会儿开会。” 丹枫立刻看向李总督,对方回了一个眼神。 于是丹枫说:“白大人, 快到午时, 大家要吃饭了。” “开完会再吃。”陆烬轩按住白禾肩膀, 推着他进帐。 留李征西与丹枫在外对视。 “小白饿不饿?”陆烬轩一进来就下意识扫视帐内, 然后就看见了扔在地上的衣服。 白禾脸色一变, 想冲上去拾起, 然而没有另一人快, 陆烬轩上前捞起衣服。 “皇上,衣服……”白禾赧然伸手,试图拿回自己的脏衣服。 但陆烬轩转头就把衣服扔到角落的竹筐里。 “小白来,量体温。” 量过体温, 白禾没再发烧,其余症状也暂时消退。 “等会开会肯定耽误吃饭,怕饿的话叫侍卫帮你打饭。”陆烬轩兀自说着坐到桌后,扯了一张纸,抽出一支笔蘸墨在纸上写画。 白禾惊讶凑近,不由的问:“皇上要写什么?” “画地图。” 白禾犹豫,“皇上, 笔尖要先在砚台上润一润。” 陆烬轩头都不抬,敷衍:“小白乖,自己去玩。” 又是这种哄孩子的语气。 白禾咬咬下唇,“是。” 他安静退到床前坐着,就这么盯着陆烬轩发呆。 半小时后,营地帅帐,李总督、军师等人围坐大桌边,眼看着陆烬轩把白禾领进帅帐。 “白大人,帅帐议事,不是谁都可以来的。”李总督不悦地说。 “议事总得有人做记录。”陆烬轩可不管这些人的意见,甚至帮白禾拉开一张椅子先让他坐下。 “记录?”丹枫笑着劝说,“可这军中议的事如何能做记录?万一让人窃取了,岂不是泄露军机?部堂大人,想必白大人是想带弟弟长长见识,只要注意把守口风别泄露了军机,就让白公子在这儿坐坐吧。” 军师笑起来显得温柔和气,聂州军中便是再脾气爆的将士也会被军师三言两语浇灭火气。 而白禾连内阁的会议桌都坐了,何尝会怕这里?他安稳的坐着,对别人的话置若罔闻。 “开会。”陆烬轩在白禾身旁坐下,把自绘的地图摆到桌上,“我派人去侦查了曲盘山的情况,清风寨在这个位置。” “清风寨听着是土匪吧?”一偏将不以为意嘀咕,“一群土匪用得着这样嘛。” 他瞪着陆烬轩画的图瞅了好一会儿,除了看出这是一片山地,愣是没明白别的。 “山上大约三百人,主要聚居在这座山上,活动范围是这几个位置。”陆烬轩边说边在图上指出相应位置,“一般来说三百人不会全部是战斗人员,我的目标是抓捕领导组织的人,其余歼灭。” 白禾看见大家面面相觑。 偏将挠头道:“这画的都是啥啊……看不懂。为啥还得抓人?打土匪而已,土匪能是什么好东西,都是祸害老百姓的,杀光就完事了。” 白禾悄悄去瞧陆烬轩神情。他故意没有提醒陆烬轩,这幅画旁人根本看不懂。 陆烬轩嘴上说着不识字,需要白禾的学识来掩饰这一致命漏洞,然而事实上,陆烬轩从来不需要。 陆烬轩足以独自面对和解决这个问题。 不识字,不会断句? 但陆烬轩听得懂启国话,他可以要求身边的太监将奏疏票拟念给他听。 他有诸多对于启国人来说奇思妙想的思想;他有能够与内阁相争而不落下风的城府眼界;他有史书里的圣贤之君所具备的品质与能力! 区区不识字,在内阁——司礼监的运行模式下,并不影响皇帝的理政掌权。 但白禾不愿死心,他试图证明对陆烬轩的重要性,他用沉默来抗议,来引起陆烬轩的重视。 可惜……陆元帅不是职场新人,他转头就走到帅帐里挂着的一副巨大的聂州地形图前,盯着它没一会儿就指出了曲盘山,然后在小得几乎只能看到几笔弧线的位置重述他所侦查到的情报。 “清风寨在这里,大部分住在山上,靠近山顶的地方。我前天放的人已经回去了,我们需要迅速出击,不然他们可能会撤离,我预计有两条撤离路线。一条下山沿谷地深入山脉,一条翻越山顶从反斜面……从山另一面下山,出走解城。当然不能排除他们直入安平占领城市为据点打堡垒战的可能。” 陆烬轩接着又说:“暂时不清楚清风寨的军备实力,如果他们只能拿出埋伏官道的武器,他们应该不具备占领一座县城的武力。” 白禾瞠大眼睛,双手紧紧攥住衣服。 陆烬轩能看地图。 他看得懂地图! 他明明只字不识,却看得懂连白禾都不会认的军事地图! 白禾这倒是冤枉陆元帅了。 元帅不是靠认字找到大地图上的曲盘山的。 而是他一到聂州就向军中将士学过如何看地图。 一个军人,不会认地图?那还个打锤子的仗!即便帝国人拥有战斗AI辅助,学会辨识地图依旧是基础要求! “曲盘山”三个字陆烬轩依然不认识,但他昨晚“侦查”了曲盘山,他在被释放的那名土匪身上黏贴了信号发射器,昨晚又根据所接收的信号追踪释放了一架微型侦查机。 他回来所绘制的地图就是依据荷鲁斯接收的图像。 聂州守军的这张地形图制作水准相当的高,以至于陆烬轩能够在大地图上找到地形地貌相符的“曲盘山”。 “我画的就是这一块。”陆烬轩用手指在大地图上圈出一块位置,然后回到桌边,“图是没你们的画得精细,我这个的重点是示意山和路的位置关系,清风寨的位置。你们对剿灭它有什么计划?” 他的指尖敲在图上表示清风寨的三角形。 “这……”军师率先说话,“自古攻山以火攻为多。不过火攻需得天时相合,顺风而动。” “火攻?”陆烬轩反射性偏头去瞄白禾,指望他给解释名词。 白禾几乎没看过什么兵书,但在史书上读过不少经典战役,他迅速接话道:“围住出入口堆柴,点火升烟,以烟熏烤。下雨时不可用,逆风时不可用,干热易起山火时不可用。” 陆烬轩听不大懂,按照自己的理解:“就是放火烧山?挺缺德的。我不同意。” 曲盘山上植被覆盖,虽然聂州正处于汛期,安平区域头两天还在下雨,如果只是点烟不容易引起山林着火,可也要考虑到曲盘山的高度和地理环境。在山脚点烟,指望烟能熏烤到山上的土匪大抵是不容易的。 如果是用烟来制造失火的假象致使土匪恐慌——这个季节曲盘山烧得起来山火吗? “万一火势失控,你们要让这里的人经历水灾之后再来一场森林大火?”理解不到位的陆烬轩觉得启国人打起仗来比他还残酷。 “这个时候哪里弄得到那么多干柴。火攻肯定不成。”李总督直摇头。“我营五百人,能投入剿匪的不到四百人。如果拔营去安平,这人数能再添四五十来人。” “嗐,打几个土匪,用不着兄弟们全上。”偏将说,“那土匪窝里总不能全是能打能杀的是不?少不了家眷呢,白大人不也说三百人不全是能战的。咱们三百人,去剿他们三百人,绰绰有余。不过……白大人,您这消息保真吗?来源可靠不?” 偏将问出了李总督心底的疑惑。 陆烬轩似笑非笑:“你们不是知道?跟我一道来的那几个人身份。” “北镇抚司的消息啊!”偏将接着挠头,“皇上都倚重他们,消息可能是靠谱。可……这行军打仗的事不一样啊。” 白禾见陆烬轩不对此言做回应,忍不住说:“我此行来聂州是同朝廷押韵赈银的队伍一道走的,同行还有镇抚司的指挥使凌大人。两日前土匪袭击车队,抢劫赈灾银,幸而哥哥来得及时,杀灭擒拿了土匪。之后凌大人就押着还没死的土匪去了安平县。” 白禾早就发现李总督诸人对清风寨土匪的情况一无所知,加之陆烬轩的措辞方式,他们应当对那日官道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故意将当天的事描述得有详有略,引导他们以为这些消息是锦衣卫从落网的土匪的口里挖出来的。 果然,他一说完众人就不再纠结了。 “要是土匪确定下山逃跑,我们可在隘口设伏。”军师仔细端详着陆烬轩的手绘地图,细细琢磨,竟真的品出几分味来。葱白如玉的手指在图上比划,粉润的指尖轻轻点在山峰之间的低谷沿着线条划动,“问题是,这真的是路么?” 丹枫抬头见大家都盯着自己,连忙笑着解释:“我的意思是,不是地图上画了线的都是路,有的图上线指边界,空白的才是路。白大人,您画的这图,这条线是路么?” 白禾以为这只是单纯的不信任陆烬轩的绘图水平,不料陆烬轩开口便是讽刺。 “真是抱歉啊,我画地图的水平……”他叩击桌面,一连敲了三声,一下比一下重。“这是我的作战会议,我只想在会上听到关于作战计划的讨论。我不管你们有多少试探揣测的心思,请不要把无关的事带到这里。” 他用极其讽刺和严厉的语气着重强调:“我不希望在面对敌人的同时,还要防备‘自己人’勾心斗角!” 第77章 分兵曲盘山 李征西堂堂一省总督, 如一个下属一样被陆烬轩劈头盖脸训斥,他脸上当即就挂不住。 与会的偏将说话比较直,可人不是傻莽直,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的瞬间他就把手放到桌下, 余光去瞥李总督。军师目露忧色,同样注意着李征西脸色。 白禾将他们的反应收在眼底, 下意识去瞧陆烬轩。 陆烬轩双手抱臂, 身体后倾, 直勾勾盯着对面几人。 “哥哥。”白禾去拽陆烬轩袖子,“李大人和军师定无此意, 哥哥不要生气。” “是啊, 白大人误会了, 在下没别的意思。”丹枫慌忙和稀泥。 “哼。”陆烬轩不置可否, 重新把注意转向地图, “营里有多少枪炮?” 李总督:“有一百条长枪, 五门红夷大炮。” 长枪是指步枪, 红夷大炮是一种射程不太远的炮。 “不够……”陆烬轩从没打过这么不富裕的仗,着实有点无从下手。而冷兵器作战他远不如启国人。 “隘口设伏,用滚木礌石。”军师不愧为军师,果然是熟读兵书。 白禾不通军务, 忍不住打量丹枫。 “滚木礌石需先做准备,是制好了运上山还是上去再制?”李总督竟反驳道,“此计不行。” 丹枫:“不用滚木……那只用弓箭投石不成吗?” 李总督看他一眼,“不成。设伏的兵力摆于隘口两侧山坡,还不清楚那里地形,恐怕无法下山短兵相接。” “那就分兵,留一部分人在山下伏击。”丹枫接口道。 白禾听着耳熟, 仔细一想,这不是陆烬轩所分析的那群土匪的做法? “那还不如堵住下山的路。直接杀将上去。”偏将说。 “如果白大人的消息属实,土匪约在三百之数。”丹枫说,“我们兵力是不是不够?” “咋会不够啊,区区三百土匪,部堂大人,让末将带两百兄弟上山,末将定能平定匪乱!”偏将向李总督抱拳。 李总督沉吟,“可以,不过要再派一百人围山。没有柴,就点碳烧柏枝,起烟让山上的人慌乱。” 丹枫眼睛一亮,“啊,还要围三阙一,届时我们便可将多数兵力布置在一处!部堂好谋略,紫枫佩服。” “请部堂大人下令吧!”偏将直接站了起来,单膝下跪等候听令。 李征西却没立刻下令,“不知上差大人有没有别的见解?” “我没意见,李大人作战经验丰富,我相信在你的指挥下任务会圆满完成。”陆烬轩起身,“散会吧。小白,走了。” 白禾跟着陆烬轩回到营帐。 “皇上。”白禾轻声开口。 “我去打饭。”结果陆烬轩只是把他送回帐子,跟着就扭头离开了。 片刻后陆烬轩就提着一只大竹篮回来。 “小白吃饭。”陆烬轩从篮中拿出两碗用干肉煮的肉汤,以及几只烙饼。 他把饼子分了分,摆上筷子。然后自己坐下,将饼撕碎泡进热汤里。 “我来聂州一个多月,他们一般都这样吃,行军的时候直接干吃,扎营就煮成汤。”陆烬轩说,“其实味道还可以,比我以前的……至少有食物的口感。” 白禾到他对面坐下,也学着他的样子把烙饼泡进汤里,干巴巴的饼子吸饱汤汁,变得绵软鲜香。 它是不如宫廷美□□致奢靡,却也别具风味。 何况东郊挤着的大群灾民正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日日只有稀得如水一样的稀粥吃,白禾如何能在陆烬轩面前挑剔这样一顿有肉有主食的“大餐”! 见陆烬轩已经起筷,白禾随之执起筷子,刚要夹一块泡饼,突然惊慌道:“皇……哥哥!尚未试毒!” 陆烬轩抬眼:“我不是在试吗?” 说完他就喝了口汤。 白禾急了,恨不得去扒拉陆烬轩的手,“哥哥身份尊贵,怎可……” “没事,军营里吃大锅饭,吃的都是一样的锅里做出来的。有专门的士兵管理食物,也会防备投毒。”陆烬轩打断道。 白禾惊诧得忍不住说:“皇上与士兵同吃同住!” 陆烬轩挑眉,建起精神力屏障后笑道:“怎么可能?我住单人帐篷,这大小少说是一室一厅。我的汤里肉比别人多,而且供应不限量。但低等士兵一天只有一碗汤、五张饼。” 白禾蹙着眉,低头盯着桌上色香皆不俱,飘着油花的肉汤,和被汤汁泡得发胀的饼。从小便锦衣玉食,即使是没登基前做不受宠皇子的时期亦不曾缺衣少食的白禾光是看着就毫无胃口。 他以为自己掩饰住了,可陆烬轩一眼就看穿了他。 陆烬轩说:“白禾,把这些拿到东郊,那些难民能为抢一口汤杀人。你说想帮他们,但你连一点穷人吃不起的不够精致的食物都接受不了。” “你知道吧?”陆烬轩笑了下,“一般我们把只存在口头上的同情叫虚伪。在我们那边,也有一群富有同情心的人。我指的是来自贵族、富人家族的夫人、少爷、小姐。打比方说,如果遇到像聂州这样的情况,他们会开粥棚亲自给灾民打饭。你觉得是因为他们善良吗?” 白禾不懂陆烬轩话语里的讽刺,但推己及人,他摇了摇头。 在来聂州以前,灾民是只存在于奏章、史书的文字间,与群臣口中的东西。比木石花草更令他陌生。 他只知需要赈灾,知道灾民可怜,天灾在他看来都是难以避免的。他是皇帝,他不信“天人感应”那套圣贤学说,但凡熟读史书便能发现,即使是圣君临朝,即使记载中年年有祥瑞,也无法抹去那些旱涝之灾的记录。 灾祸不可免,那么只要作为皇帝的人尽心赈灾,岂不也是明君在位? 结果陆烬轩告诉他,皇帝生来便是错,帝王的金尊玉贵全来自压榨欺压百姓。 “因为做善事能积攒好名声,声誉越好,民众对他们的信任度就越高,家里生意就更好。说白了就是赚钱。用从民众身上赚来的钱去欺骗人们花更多钱。”陆烬轩嗤笑,“我听说安吉县里有个积善之家,说是他家夫人小姐经常行善,在城外开粥棚免费施粥。锦衣卫去查了,他家除了做生意,还放贷。因为名声好,他家放贷利息只比别人低一点,但来借债的人最多。最后我们从他家里收缴的钱、粮数额全城最高。” 陆烬轩停了下,说:“白禾,你帮不了聂州灾民。除非你去结束这个时代。但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你们的百姓可能也不想。” 白禾受到如此打击人的教训,心里难受又委屈:“我不懂。我不奢盼开创盛世,只是令天下太平也不成么?” 陆烬轩沉默了下:“和平……人的欲望不消失,阶级不消失,靠做梦是梦不来和平的。时代变了,一百年内启国……算了,吃饭。” 白禾疑惑,陆烬轩的未竟之语是什么? 时代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是不是都不爱看打仗啊,都没有评论了_(:з」可陆哥是元帅诶,后面还得打仗的 【注】:红夷大炮(红衣大炮):其原型是欧洲在16世纪发明的长身管、纺锤形结构的火炮,在明代后期传入中国,并很快被仿制。所有类似设计的火炮都被我国统称为称红夷大炮。后又不断改进,使有效射程达到1500米,最大射程到2.5公里。(百度百科) 第78章 洗衣服 午饭后不久, 在聂州总督李征西的命令下,共三百名将士由一偏将率领,开拔前往曲盘山。 因恐土匪撤离清风寨窝点, 他们轻装简行, 只带弓箭、梭镖等武器急行军,预计翌日抵达安平, 稍作休整后就攻上曲盘山, 清剿清风寨。 大部队离营之后, 陆烬轩换了身衣服,然后就拎着他跟白禾的脏衣服去洗衣服。 白禾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了, 穿上龙袍后真有天皇贵胄之质的人居然自己洗衣服?! 白禾一路跟着陆烬轩, 眼看着对方当真搓起了衣服, 边洗还边跟同样在洗衣服的士兵们有说有笑, 这时白禾才知道, 当初在宫中陆烬轩是真心带他学着做饭洗衣, 自己照料自己。 “白大人, 这是你弟弟呀,长得可真俊。” “是啊,这要搁我们村儿,得把十里八乡的丫头小媳妇迷住。她们就爱看长得俊的读书人, 不喜欢咱们这种臭烘烘的野汉子。” “嘿,别说女人了,我一老爷们也喜欢读书人呢。读书人多厉害呀,考个秀才就是老爷了,不用跟咱们一样服徭役兵役,家里田地还免赋!我家要有这么个兄弟,啧啧。” 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 全然不忌陆烬轩的官身,什么从京城里来的大官,经过这一个多月几乎同吃同睡的相处,大家都快把陆烬轩当自家弟兄了。 白禾有点不适应,甚至产生了受到冒犯的感受,以致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蹲在陆烬轩身边像无助的小动物。 “啧。”陆烬轩摆出不耐的表情,“我弟弟还小呢,别拿这种话说他。你们那的只喜欢读书人,就不喜欢军人吗?我觉得当兵才厉害,能上阵杀敌,保卫国家。” “嗐,白大人也是读书人。”士兵一拍大腿,“什么杀人不杀人,保家卫国的,哪有那么多志向哦。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背井离乡来当兵啊,咱们做聂州守军还强点,去了那些边军的,各个都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说不准哪天这条命就没了。” “我家要是有钱,就拿钱抵了,我爹娘都舍不得我来当兵。” “我就不一样了,我大哥要娶媳妇,实在出不起彩礼,让我当兵了。报上名给的钱当场就给家里拿回去啦。” “还是军户老爷家里好,一入伍就有官做,少说是个百夫长。” “瞎说!我家那边有个军户家,他家就一独苗苗儿子,前些年去了南边边军,没到一月就死了。尸体都没得回来,朝廷发的抚恤钱还给人吞了。” “嚯!抚恤钱也敢吃呀!你们那儿真黑。” “且说呢。咱们聂州军算好的了,多亏总督大人爱兵如子,从来不欠饷。” 大家聊着天,很快就把衣服洗好了,与陆烬轩打过招呼陆续回营。 白禾蹲了会儿,主动伸出手。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十指泡进水里,他抓住一只袖子,模仿陆烬轩的动作揉搓。 “听来李总督治军不错。”白禾小声说。“临行前我向邓公公问了聂州情况,李征西与林阁老多有往来,算是清流一派的人。但罗党把控的兵部能容忍他做聂州总督,又表明此人与罗党并无交恶。若是清流与罗党相斗,难说此人会不会向着清流。” 这是陆烬轩不知道的情报,“骑墙派啊?不像。有污渍的地方用力搓,把脏的搓掉,其他部分在水里揉,洗掉汗味。” 陆烬轩手把手教起白禾洗衣服,同时穿插对聂州总督的评价:“李征西应该不是。在两个政党之间左右摇摆的,如果自身实力不够强,政治资本不够强大,别人认为他的统战价值低于拉拢成本,要么把他当棋子,要么先除掉他,换成自己人。你看士兵对他的评价就知道,他这个总督位置挺稳。” 白禾不解说:“制衡乃是权术之道,帝王心术讲制衡,为何他不能是清流与罗党之间的平衡?” 陆烬轩:“?” 白禾:“?” 两人对脸茫然。 陆烬轩:“制衡是什么东西?那个帝什么术什么意思?” 白禾:“……” 白禾只好先做解释:“奇者,权术是也;以权术用兵,万物所不能敌。治国理政之一切权谋手段皆称术。而帝王之术中,尤以制衡为重。就如当今朝廷,一边是清流,一边为罗党,清流与罗党相争,作为……” 白禾回头探看,见四周没有士兵滞留才小声说:“皇上便可坐山观虎斗,两方不断互相消耗,便无力与皇权相争。鹬蚌相争,皇上坐收渔利。” 陆烬轩:“……” “鹬是鸟,蚌是河蚌。” 陆烬轩:“挺厉害的。” 白禾:“皇……哥哥不认可吗?书上是这样说。” “不是……”陆烬轩皱着眉,“我就是觉得你们挺可怕的。” “什么?” “你们玩的真大啊。”陆烬轩感慨,“无限内斗带来的内耗会阻碍发展。这套制衡玩法会刺激其中一派拼命打压另一派,但是因为上面有更高级别的权力不断维持平衡,他们就必须不停制造事端除掉对方,甚至为了赢被外部势力侵入。” 乍听起来,很像联邦的两党竞争,但联邦是政党轮流执政,每一届大选中总能决出一个赢家,因此总体来说,每一届的政府是团结的,目标、意识形态是一致的。 或者对比帝国体制,帝国也有皇帝,政党通过大选竞争议院席位,最终一样要决出一个赢家上台执政。 如白禾说的这种,上位者刻意维持下一层的人分出派系,然后派别间进行无限内斗,无限消耗双方实力,以巩固维系自身权力地位真的是非常可怕的手段。 如果把它再下放到阶级之间,那就是陆元帅非常熟悉的了——以价值观为导向,人为制造不同的“团体”,以分裂民众。 简单的划分方法如民族、性别、信仰。 但这样的区分本身具有合理性,而且每个团体的人数庞大,毕竟性别不分的话上公共厕所都不知道走哪个门。所以政客发明了更细的区分方法。 比如分出几十种性别来。再用各种手段使相对弱势的群体相信他们之所以这么可怜就是因为其他群体的歧视。这样一来,民众之间因各自不同的标签、群体而自动划分阵营,相互厌恶仇恨,争得头破血流,不就没人骂政府烂,政客、资本都是吸血虫了吗! 陆元帅对这套可太熟了!作为帝国元帅,在对帝国的敌国——联邦的战略政策上,他的观点是制造一个分裂的联邦。他一直在部署军方间谍在联邦推动相关法案,支持联邦反对党上台。 “建制派看到你们的书肯定气死了。”陆烬轩开了个白禾听不懂的玩笑。“小白,你要是真心把百姓放在心里,就别玩这个。党派斗争的高层出于自身利益会向下裹挟,等演变到过分激烈的时候,底层的百姓也会被诱导分裂。对统治者来说,分裂的民众有利于统治。” 那不是好事吗? 权臣内斗,皇权稳固,皇帝万世一系,江山永固。 白禾对制衡之术等帝王权术是深以为然的。至少从书上看,先人,尤其是法家尤为推崇。 “你觉得一个有裂痕的碗能用多久?”陆烬轩问他。 白禾被问住了。 他在皇宫里,从来没见过带裂痕的瓷器。 “一个从自下到上分裂的国家,外部给点压力就真的分裂了。裂成两瓣、多瓣的国家就是大国餐桌上的菜。不在乎百姓尽管去搞,这套确实好用,保证底层人永远推翻不了上层阶级。反正最终代价都由百姓付了。” 白禾被陆烬轩的话吓得后背发凉,已然没心思洗什么衣服了。 白禾并非相信了陆烬轩所描绘的国家将分裂。他是封建帝王,自幼读圣贤书,所知所思所想皆局限于封建时代,所谓外部的压力是什么? 他只知道纵观史书,强大的国家从不因外来民族入侵而亡,而是亡于内。亡于内部朝廷腐败,民不聊生,帝王昏庸,官员通敌卖国。 白禾只是被陆烬轩的训示吓到了。 他做了十四年皇帝,从无一日真正掌权。而陆烬轩高谈阔论,对于政事应对自如。白禾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却相信陆烬轩的能力。 陆烬轩说这样做不好,那必然是不好的。 更重要的是东郊那千余眼神麻木、死气沉沉的灾民沉甸甸压在他心上。 一直以来,白禾都认为他上辈子的“失败”源于太后与权臣的“恶”。是太后奸恶,贰臣不忠,于是立傀儡皇帝而至皇权旁落,落于旁人之手。他们都是大奸大恶,弄得百姓生活艰难,加上连年天灾,这才有了反叛军,使国家走向衰亡。 所以他掌权了一定得做个明君。 若非太后权臣夺走了他这个皇帝的权力,他一定能把国家治理得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既为明君,就应体恤百姓。 圣人亦有明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若是哥哥,当如何做?”白禾问道。 陆烬轩拿回衣服,麻利搓洗起来,“不知道。” 白禾:“?” 陆烬轩:“我不是政客,不会治国。虽然政客也不会。一定要我说的话……” 他想了想说:“什么都不做吧。至少我的次务官做梦都希望我什么都别做。少折腾点,可能对百姓最好。” 白禾手肘撑在膝盖上摊开双手,让太阳晒干手上的水,“哥哥要在聂州做的事……可顺利?” 陆烬轩知道白禾话里问的不是赈灾,挑眉意味不明道:“可能有进展了。” 第79章 带恶人 两日后, 一封曲盘山剿匪的战报传入南郊营地。接到战报消息,聂州总督李征西大步出了帅帐,亲自到隔壁营帐请陆烬轩离开。 “今日我营要拔营去安平, 请上差移步安吉县城, 到县衙下榻。”李总督说。 此时陆烬轩正在陪白禾吃饭——私自加餐。 这两天白禾的病基本痊愈,胃口自然变好, 陆烬轩嘴上说着军营里吃的比灾民好得多, 背地里一个人跑出营地打猎, 打了一只野鸡一只兔子回来,给钱请军中伙夫做成烤肉给白禾补营养。 新鲜的烤肉比不得宫中山珍海味, 可比肉干煮的汤美味多了, 白禾吃了好几天“苦头”, 骤然得到一顿美味加餐, 从身到心都被安抚了。 正吃着呢, 聂州总督就跑来请他们滚蛋。白禾连忙放下筷子, 匆匆抹掉唇上的油, 双手搁在腿上安静看着陆烬轩。 陆烬轩双腿交叠,非常不端庄地坐着,甚至懒得站起来,先是抬抬下巴让白禾继续吃别管外人, 然后对李总督说:“为什么去安平?那边传战报来了?是不是战事失利,李大人赶着去解围呢?” 李总督沉着脸笑,“上差所猜不错,剿匪之事确实出了点状况,所以才请白大人您移步县衙。恕我军无法再招待了。”说话的同时他仔细观察,却见陆烬轩毫无意外之色。 “战报给我看看。”陆烬轩说。 “军情机密,恕难从命。”李总督强硬道。 陆烬轩点头:“行, 那你去安平吧。别死那儿了。小白,你说要是聂州总督死了,我这个钦差能不能兼任总督的职务,统管剩下的聂州军?” 白禾睨眼李总督,答道:“皇上钦点哥哥来聂州赈灾,单是巡抚之职自然是不能管军务的,可朝廷以赈灾为重,哥哥既对聂州赈灾之务有统管之权,聂州守军又是本次赈灾的主力,哥哥本该暂时统领聂州军。” 白禾冷淡的目光瞟向对方,“内阁与兵部早有行文,李大人原就该配合我哥哥,您手下的兵合该听从哥哥调配。是哥哥通情达理,才事事与大人商议,对军中事务以大人意思为重。” 白禾伶牙俐齿,一张嘴颠倒是非,愣把李总督说成不识好歹。 李征西嘴角抽搐。 白禾刚来时,他瞧着是个文文弱弱的小公子,起初差点当成是陆烬轩的娈宠。头两天这人也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话少而静。哪想今天话这么多,还唇枪舌剑?! “本官是为上差的安危考虑。若是不愿走也成,那便请随军出征吧!不过刀枪无眼,白大人定然不怕,可小公子……”李总督语气不大好,明嘲暗讽的,说完像是怕陆烬轩上手抢战报一样,拂袖就走。 “哼。”陆烬轩冷笑一声,掏出怀表看了眼。 “哥哥……?” “没事,吃你的。吃完侍卫送你进城。我带的锦衣卫跟夏公公住的县衙。” “那你呢?”白禾急切问。 陆烬轩转过头注视他。 白禾眼中的关切不是作假。还有隐约可见的惶然不安。 “我跟军队去安平。”陆烬轩双手抱臂,自信道,“然后像救世主一样……挽救他们。” 白禾意识到,“剿匪之事十分不顺?” 陆烬轩勾了下嘴角,“大概不叫不顺利,叫大败。” 白禾惊诧不已:“怎会!” “我不是说过,清风寨是有组织有预谋的。甚至我怀疑它背后有外部势力。”陆烬轩成竹在胸,“苗偏将阵亡,六十多战死,双方伤亡比大约一比一。” 白禾琢磨了下,“岂不是聂州军与土匪打平?为何叫大败?哥哥又如何知道战报内容?” 说到军事问题,陆元帅话可多了,他兴致勃勃向白禾分享:“在军事上,我们评判一场战斗、战役的成功失败不是简单看战报输赢。首先,我们要制定战略目标,然后看一场小范围的战斗与大范围战场的关系,通过局部战场对战略局势的影响来判断这场战斗在战略目标上的收益和损失。战报中的战损比、战线情况等这些都只是考量因素的一部分。” 白禾:“……” 连古人写的兵书都没囫囵看完一本的白禾两眼茫然,已经呆了。 “以这次为例,我会上定的目标是抓捕清风寨的核心成员,其余人歼灭。结果对方伤亡只达到了一百左右,该抓的一个没抓。”陆烬轩笑着问,“你说算不算失败?” 举具体例子白禾倒是懂了,“若以此论,确是……” “再说这份战报也不好看。一个偏将带两百人上山,外有一百人支援,正规军打民地武,结果一换一打出个一比一的战果。” 白禾这时回过味来,迟疑道:“哥哥早知他们会败?” 陆烬轩笑着单手扶住桌子倾身凑近,“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明知道他们要打败仗还放他们去送死?” 白禾羞赧急切解释:“没有!我从无这般看您。” “不。”陆烬轩挺直了腰,“我就是这样的人。” 白禾脸色刷一下白了,连表情都变得空白。 陆烬轩似笑非笑:“我是道德真空啊!在利益面前,我可没有道德。我们来聂州的战略目标是掌握一支军队,聂州军现任统帅不出错,我怎么获得地下士兵的支持?不展现我的军事指挥能力,李征西怎么服我?军队个讲能力的地方。在士兵们伤亡严重的时候以救世主的姿态挽救局势——你不觉得这特别打动人?” 帝国之剑露出了他的锋芒,是每一个毛孔都渗着血的残酷;是外表裹着蜜霜的残忍。 他总是在白禾以为他胸怀宽广、独立于世时给予白禾当头棒喝,将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剖开、剖白,将资产阶级食利者的人性之恶摊开在眼前。 “我就是这样的人,小白。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只会成为战场上一件优秀的武器,被权利阶层当工具使用,再在我积攒到足够多的战功,将可能威胁到他们地位时被抛弃。”陆烬轩压平嘴角,目光沉沉盯着白禾道,“其实我不知道李征西手里战报内容。我也不是为了你特地去抓的兔子。” 伴随着陆烬轩逐步揭露真相的话语,刺骨的寒意包围了白禾。 “我出营就是为了这些消息,兔子只是顺便。” 美味的,完满抚平了白禾情绪的烤肉霎时变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面目可憎! 白禾情绪失控,骤然失声道:“我不去县衙!我不会骑马,我不进城。你说过在聂州唯有你身边最安全,我哪里也不去!” 陆烬轩愕然一怔,而后绕过桌子,弯腰将白禾抱进怀里,用手轻轻拍抚他后背,低声安抚:“小白乖,冷静点。” “我不乖!”白禾下意识挣扎,没挣脱。 陆烬轩的胳膊就像他从思想和精神上织下的大网,密不透风牢牢网住了白禾这条脱水的鱼。 白禾忽然安静下来,陆烬轩皱着眉捏住白禾下巴抬起来,看见一双盈满泪的眼。 陆元帅想不通。 小白为什么哭? 小白为什么又哭了? 小白怎么样才能不哭? “小白?” “你太坏了……”白禾用手去推陆烬轩的胸口,可它硬梆梆的,在他的力气下纹丝不动。 陆烬轩在他心里是灼灼烈日;在他眼中是苍天大树。陆烬轩驱散了他困于皇宫郁郁不得志的阴霾,是他读过的话本里最顶天立地的强者,无处不吸引着在前世输得一败涂地,从头至尾只能不断向强权妥协、投降的他。 然而正是这个男人,一次又一次亲手打碎他眼中、心里的形象,使强者走下神坛,剥去外表的金身,一面又一面展现其败絮其中。 再一遍又一遍强调,这不是谁的大英雄,这只是一个卑劣的,满腹算计,利益至上的大恶人。 大奸似忠,大恶似善。 朝臣满嘴仁义道德,却行结党营私之事。 陆烬轩呢? 口口声声灾民如何,百姓如何,转头坐视聂州军剿匪而有去无回,只为获得一个圣贤救人,将星临世的契机。 而彻底击溃白禾心理的是桌上这顿充满温柔关怀的烤肉竟也是虚情假意,竟不过是掩盖其暗自离营目的的顺手而为! 没有真心,没有关切。 白禾揪住陆烬轩胸襟崩溃哭诉:“你既如此,为何告诉我?我不想听……不想知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白禾挣不开,反而只能倚着它,如抓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着它。 假如一无所知,他就不会痛苦了。 陆烬轩偏要揭露一切,不给他一丝自欺欺人的机会。 白禾趴在陆烬轩怀里哭得可怜兮兮,哭得“大恶人”心软,哭得元帅阁下几乎产生罪恶感。 陆烬轩叹气:“小白,不止一次了。” “我不是第一次告诉你我是什么样的人。”陆烬轩感到无奈,“但你好像总是忘记,总是对我抱有不该有的期待。” 能够被一只烤野鸡、一只烤兔子哄住的白禾太可爱了。 可这份天真会害死一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家。 白禾说他要帮助苦难的百姓,如果他要站在底层民众一方,那么上至皇帝下至地主士绅都将变成他的敌人。 白禾应该摒弃在政治上的天真,或许也该祛除人心上的天真。 或许……吧? “你看,我用一顿顺手弄到的烤肉就腐蚀了你。”陆烬轩摸摸他的头,“未来有更多人用更多的东西试图腐蚀、讨好你。到时候你也要把他们当成好人?” 白禾攥拳捶了他胸口一下。 “好好,我不说了。”陆烬轩逗弄说,“小白得多吃饭呀,这都没力气,打不痛我。” 白禾:“……” 白禾:“你闭嘴!” 陆烬轩:“哦。”—— 作者有话说:来一段甜甜的恋爱戏,然后再走剧情 陆哥过于直男,经常气哭老婆还要继续嘴欠不好好哄人,老婆哭了都不知道帮着擦眼泪,让我们谴责他!【指指点点.jpg】 第80章 帝王多疑 安吉县衙的后院厢房里, 提督太监夏迁将几只漂亮的瓷盘摆放到桌子上,盘中盛的是烤肉与白面馒头。 夏公公按照宫里规矩摆盘、试毒,恭恭敬敬伺候主子。哪怕他能调令锦衣卫, 凌大人见着他也得行礼。可他在皇帝的妃嫔面前, 终究是奴婢。 “公子,侍卫说这野鸡兔子是爷特意到野外给您打的, 爷对您可真好。”夏迁一脸羡慕, 嘴像抹了蜜。他是见白禾一直愣愣怔怔不说话, 好不容易回了点神脸色却变得更差了。讨好主子的本能使他开口哄劝。 熟料这话一说,白禾愈发闷闷不乐。 适当的使小性子是养宠物的乐趣, 可他做了什么? 他打了陆烬轩, 指责他, 命令他闭嘴! 白禾心里一片后怕。 “呃……可是奴婢伺候得不好?”夏迁心中戚戚, “奴婢知道这馒头比不得宫里膳□□细, 可如今聂州这情况……这大白馒头已是难得弄到的了。还有些酱菜, 但着实粗糙了些, 奴婢想着公子您有爷给打的肉吃就没端上来。” “无事。”白禾执起筷子。 热馒头软软的,吃在口里有点糙,带着些微涩味。馒头也不是多么白,泛着微黄。与他一路到军营吃的干粮烙饼差不多。 筷子在餐盘上游移, 挑来捡去,竟仍是烤肉好——惹得他情绪失控,心理崩溃的烤肉。 陆烬轩坏透了,总是欺负他,打击他。 就着肉咽下馒头,白禾心里依旧攒着怨气。 陆烬轩确实是“坏”,故意吓唬他、哄骗他、糊弄他。陆烬轩也不是道德高尚的圣人, 或许许多人会认为他品性恶劣,漠视人命。 陆元帅是帝国军方里切切实实的鹰派,漠视生命他有,道德真空也是他。可这样一个人能够被帝国人民承认,被军方宣扬为“帝国之剑”,他会对白禾抱有理想化的期望,克制自身对于启国秩序的破坏,他倒没有恶毒到这般步步为营。 事实上,由于侦察时间太短,侦察手段不够优化,陆烬轩本身得到的情报信息就不足,其中大部分是基于他个人经验的推断,无法拿到会议桌上去说服启国人。 首先,他无法证明自己获得情报的渠道。即使举出锦衣卫的旗帜,之前便被反驳过,锦衣卫又不是军中斥候,哪里懂打仗的事?怎么能拿到军中来说事? 其次陆烬轩本人基本没有冷兵器时代作战的经验,他根本无法预判这次剿匪行动的失败。 李征西堂堂一省之总督,在启国的作战经验绝不是一个开着机甲星舰打仗的外星人能轻易质疑、置喙的。 所以陆烬轩在驳回了他认为缺德又不可控的火攻计划后就沉默了,在自己不擅长、不了解的问题上保持谦虚。 只不过第一次剿匪的结果恰好走向了利于他跟白禾的方向。而这些细节他不打算告诉白禾。 毕竟陆烬轩如果有心,他确实有能力挽救那些死掉的士兵。 “禀公子,丹军师求见。”守门的侍卫禀报说。 白禾这会儿哪有心情见人,可人在屋檐下,他明面上又无官身,难以拒绝一位聂州军的军师。 军师进门,眼睛在屋内一扫,一下就看到白禾跟前桌上摆放的食物。 “这……莫不就是白大人私自、独自出营去猎的山鸡野兔?”丹枫摆出笑脸,款款上前,打趣说,“白大人待弟弟可真好,竟是舍不得小公子吃一点苦头。” 白禾本来就不开心,闻言更烦了。 陆烬轩好手段啊! 拿给他猎食做的幌子都传遍营地了! “是我不争气,生了病拖累家兄。”白禾压抑情绪应付道。 “这怎叫拖累?是白大人疼你呢。”丹枫杵在桌子对面,眼神往下瞟,一副口馋的模样,“诶,我就没这口福了。” 白禾生生被这位“军师”故作熟稔的姿态膈应到了。 比后宫那些张口闭口与他“姐妹”相称的妃嫔更膈应。 “军师请坐。”白禾只说坐,却不对夏公公吩咐添碗筷。 夏迁是宫里的人,可谓是训练有素,主子不做指示,他绝不会擅自做主。 只要白禾不说“赐”,夏公公连杯茶都不会给“客人”端上来。 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师,怎堪得做皇家的客人?夏迁查案搞情报的水平说不上好,做皇家奴婢的水平老高了。 “军师寻在下何事?”白禾搁筷。 夏迁连忙双手递上棉帕供他抹嘴擦手,转头又倒了杯热茶奉上来。 白禾端着茶盏,用盖子轻撇茶末,垂眸盯着茶水冒出的热气。 丹枫见这一连串近乎习惯成自然的举动,显然愣了一下。试探道:“我观小公子气质如兰,白家家教定是顶好的,才能养出小公子与白大人这般的妙人。” 白禾弯起唇角:“军师和李大人都这般好奇我家家教呀?我与哥哥都是在温氏书院读书,先生乃温氏温叔同。不知军师可否听过这温家书院?” 军师被白禾颊上的酒窝晃了下,然后才意识到对方在反试探自己。 “温家书院之大名在下自然听过。”丹枫笑道,“温家书院为进京赶考的学子提供食宿、温书之处,广结善缘,温家人这般为举子,固有善名。” 白禾轻轻放下茶盏。 “小公子,在下确有一事。如今部堂下令拔营,只在安吉留了二十来人照看东郊粥棚,这会儿除了我也就小公子您可主持这边的事了。在下想邀小公子一道去东郊巡查,督促士兵与县衙差役救济灾民。”丹枫说。 不等白禾回应,夏迁就着急道:“公子不可!如今驻在安吉的军队都走了,东郊那成千的灾民若是生乱,公子的安危怎么办?您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怎么给爷交代啊!” 夏迁急得就差跪下来说:求求您别瞎跑,害人害己! 白禾理解夏迁的焦虑,“有护卫在。请军师稍待,我用完饭便与你同去。” “公子……”夏迁急得要哭了。 白禾冷睨过去,迫得夏公公只能闭嘴。 “那好,我先告辞了。”丹枫说着便走了。 等人一走,不死心的夏公公还要劝:“公子,这不可啊!” “何处不可?” 夏迁去关上房门,压低声音禀告说:“回公子,聂州守军并无军师一职,兵部、吏部均查不到丹枫此人,锦衣卫正在暗中查访其身份,目前尚无结果。” 白禾心里也对丹枫的身份有所怀疑,明面上却道:“军师不是朝廷命官,便不能是聂州总督的私人幕僚?” “就是私人幕僚,那也有身份户籍。可军中人只知道他是军师,竟不清楚他籍贯、来处。这人官话说得好,听不出明显口语,举手投足颇有教养,不像普通的幕僚。”夏迁说,“愿意做幕僚的,多半是科举不中,郁郁不得志之辈,或家中拮据,耗不起一次又一次的考试,不得已出来谋差事。可您看他像吗?” 白禾拿指甲尖碰碰杯壁,“军师是京城人,而且是女子。” 夏迁:“啊?女的!” 说是京城人士不令人意外,这是有迹可循的,锦衣卫主要便是按这个怀疑方向在查——调查军师与京城的联系,弄清李征西和聂州守军究竟是靠向谁的势力。 可说军师是女的……那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吧?! 大启律和兵部条例可是有规定的,军中不许征收女兵,禁止女子出入军营,包括将领的女性家眷。即使军妓也不许在营地招。违者处以四十军棍以上刑罚,或死罪。 那四十军棍跟杖毙也差不多了。 “李征西好端端一个总督,不至于这样糊涂吧。”夏公公不敢置信。 “我启朝男子无涂脂抹粉,穿耳打洞之风气,但军师身具花香,耳有细孔。”白禾点点自己脖子,“不见喉结的男子有,然女子一定没有。” 夏迁忍不住摸起自个儿脖子,“幼年入宫的……太监就不显。公子,您还发现了什么?” “公公可觉得她眼熟?” “啊?说起来……”夏公公悚然一惊,“他、她与先皇后有几分像!” 人有相似,貌有相同,捕风捉影的事当然不能做证据。但可以这样寻找怀疑方向。 夏迁立即回忆起罗阁老家的情况:“这丹枫瞧着年纪与先皇后相仿,这个年纪……罗阁老有一孙女,今年正是双十之年,尚未婚配。三年前先皇后崩逝不久,她就离京了。阁老对外说是她生得与先皇后颇是神似,留在家里恐睹目思女,就送去其母亲娘家家乡了。” 夏迁:“若非先皇后崩时奴婢在宫中眼见为实,指不定要怀疑这个‘孙女’是不是皇后假死……呃。” 夏公公骤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皇上的新宠妃面前一口一个皇后,连忙低头,“先皇后已去,这三年来皇上亦不曾过于挂怀,公子无需……无需介怀。” 白禾睨着他,却只谈正事:“你们爷说李征西其人不简单,他既是清流,又如何在罗阁老掌着的兵部之下做一省总督?若是私下与罗党有瓜葛就说得通了。此人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确实不简单。” 夏公公背生冷汗。朝堂上,明着站队的不少,单是看门生故吏、同乡同期、同门同宗,那就有不少派系党别。这算不得什么,官场上本就有师生同门,人之交往是人之常情,正大光明往来交往反而正常。 而私下里藏着掖着的关系才真正居心叵测,令人警惕。 当今朝廷无论清流与罗党都是堂而皇之结队成群,像李征西这种明面站清流,暗中和罗党勾连的算什么? 总不能是要……暗地里谋事?罗党要谋反?! 不可能! “这不可能!罗阁老深受皇上倚重,又有国丈之名,已是位极人臣皇亲国戚,何必……” “是与不是,查了才知。”白禾端起茶盏,浅抿一口。 帝王之多疑,素来如此。 夏迁深吸一口气,跪下磕头:“奴婢多谢侍君指点。”—— 作者有话说:我要剧透!! 80-90 第81章 剿匪(补) 曲盘山有数座山峰绵延而成, 位于安平县北,翻过山可直达邻县。清风寨匪众的撤离路线据此而推,一是退守到更人迹罕至的深山处。二是翻越曲盘山遁逃至邻县。三是下山攻占安平县城。 然而经上次一战, 清风寨损失了几十人战力, 余下的人带着伤员据守山寨,居高临下建立“火力点”。 在如何对付土匪的问题上陆烬轩和李征西产生了分歧。 李总督说:“匪寇退守山寨, 无水无粮, 我方只要调兵围山, 围而不打,困他十天半月, 匪寇不长翅膀, 迟早投降。何必短兵相接, 徒增士兵伤亡。” 初战聂州军一方伤亡过百, 苗偏将战死, 身为聂州总督, 李征西心里何尝痛快?然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能贪功冒进, 不能被仇恨蒙蔽理智,冲动带兵攻山。 “自古兵法讲攻城,必十而围之。清风寨匪寇据山而守,占据高点, 视野开阔,无论他们配弓箭机弩还是滚木礌石,都是有利的。曲盘山什么模样我们都看到了,那可不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能四野陈兵!军阵都摆不开,更何况攻山?!”李总督说得激动,声如洪钟像吵架。 他们目前就在安平县郊野地, 没有扎营立帐,而是席地而坐,就地休整。伙头兵在地面挖坑埋灶,烧火做饭。陆烬轩和李征西二人对面而坐,李征西身后还有他的亲信及卫兵,陆烬轩这边却是孤身一人。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不少士兵都完全抹去了对陆烬轩“京城里来的官老爷”的偏见,尤其底层士兵,对于这样一个与他们同吃同住,一起洗澡聊天,连洗衣服这样的琐事也自己做的人心生亲近感。 白大人会不会打仗他们不知道,心底也是不信的。但这是个好人,他们见总督大人如此疾言厉色吼对方,大家便有劝架的心,甚至有点埋怨总督何必这么凶? 那文官不懂打仗不是正常的吗? 奈何小兵们在总督面前压根说不上话,众人只能抻着脖子默默观望。 陆烬轩仿佛“涵养很好”,对面急得吼人了,他还能笑得出来,平静说话:“调兵调多少人?几天能到?以我们现有的三百多兵力和武器配置,能在调动期间困住清风寨的人?如果困不住,他们攻下山跑了怎么办?你也说了,山不是四面围墙的城市,进出走门。山路虽然有数,但把人逼急了,悬崖也不是不能走。不到四百人,我们能困住谁?” 这点问题难不倒李征西,“安吉县衙有衙役,城中还有青壮男子,皆可征调。” “好,我们假设人手充足,那武器呢?对方占据高地,你说的什么弓箭滚木,都是从高点向下攻击,你也判断是对方更有优势。如果对方丧心病狂,用没有战斗力的妇女儿童佯攻不同位置,其他人集中优势火力猛攻一点,突围了怎么办?” 李征西皱眉:“这都是你的推断,做不得准。何况山贼土匪向来男人为主,山寨里哪有那么多女人孩子给他们这般用?” 陆烬轩撕掉了“好涵养”的面具,露出的讽刺的神情:“李总督,你说的兵书我没读过;你们的攻城略地战争我没打过;你们这样纯靠弓箭梭镖的战斗我也没试过。我一向认为对于不了解的事,尤其是指挥军队,还是应该多听取专业的人的意见。所以上一次我没有对你们的作战计划指手画脚。” “我想李大人既然是聂州总督,肯定作战经验丰富,军事才能出众。结果呢?”陆烬轩嗤笑,“苗偏将战死,我军伤亡过百。” 堂堂朝廷军队一位有品级的将军死在剿匪中,这简直是打大启国的脸!说起来李征西便脸上挂不住,有些词屈。 他背后的亲信受不了这般照脸打巴掌,插嘴道:“那土匪也死了好几十人呢!苗偏将英勇杀敌,不幸战死,岂是你这种弓都拉不开的书生拿来指摘我们部堂的由头!” 其他士兵们这下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连偏将都是说死就死了,他们这些大头兵上了战场更如草芥。 陆烬轩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平静问:“你们去看过苗偏将遗体吗?去询问过伤员情况吗?” 他抬起眼,直视着李征西。 陆元帅直视人时的目光向来是锐利的,带着身居高位涵养出的压迫感,以及他从军十余年锻炼出的敏锐观察力。 李征西为这样的眼神愣怔一瞬。 这不是长居京城远离战事的普通文官该有的眼神。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也不这样看人。 李征西因惊愣没有立即回答,陆烬轩自个儿接了话。 “战死六十一人中苗偏将和另外三十七人尸体被收敛。”陆烬轩回头看了下某个方向,那边矗立着几个军帐,随军的仅有的一名军医拉着从安平县城里生拉硬拽来的药房郎中及其学徒进进出出,正在救治伤员。帐外几十米处堆列着一具具尸体,正是士兵从山脚战场搬回来的尸体。 陆烬轩和李征西在这边为接下来的作战部署争论期间,伤员的帐子里又抬出了几具尸体,皆是重伤不治。 “苗偏将乃我下属,我自当是要为他送行的。但当务之急是剿匪的问题!待这边事了,我会好好安葬苗偏将他们。”李总督说。 “我看过了。”然而陆烬轩提起他们并不是为了和对方讨论牺牲将士的后世和抚恤问题。更不是为转移话题。“除四人是因箭和刀伤失血死亡外,其他人包括苗偏将,是被炸死的。李总督可以再去看看伤员,他们身上是刀伤多,还是烧伤多。” 李征西愣住,其他人也茫然不解。 什么炸死啊烧伤的,什么意思啊? “管苗偏将咋死的!我只知道他是跟土匪拼杀战死的!”一人喊道。 这亦是大多数人心里话。 同袍战死,其心悲愤。 “我没读过书,但听军师念叨过,有句话叫哀兵必胜!咱们不怕死,更不会怕区区一伙土匪!” 将士们不一定读过书,不懂古圣先贤的大道理,不会瞻前顾后,“顾全大局”。驱使他们英勇战斗的不一定是建功立业之心,也有愤怒。 愤怒不会消失。 对死亡的恐惧可能令人退却,愤怒却是驱使人类拿起武器,使用暴力的上品燃料。 陆烬轩:“……” 李征西很高兴大家士气如此高涨,对于剿匪便越加有信心了。 陆烬轩有点无语,随后才意识到启国人对于热武器的认识极其缺乏,即使李总督亲自带领的这支队伍持有一百条步枪、五门大炮。可他们的思维中其实根本没有这些东西。 ——拥有不等于善于使用。 管中窥豹,陆烬轩应当意识到启国军的战争思维、战争理论皆仍处于旧时代,持有量少、列装情况更加糟糕的火药武器对人数庞大的军队来说是始终陌生的。 这或许是一种惯性思维。 就像清风寨敢在官道设伏,打劫官府车队,却不敢招惹朝廷军队一样。 明明劫了官府也可能招致朝廷剿匪啊,可他们愣是在优势时因怀疑陆烬轩是个什么将军就抛下自家兄弟撤了。结果还不是招惹到陆元帅这尊煞神,非要来剿匪。 陆烬轩之前只觉得清风寨这伙人指挥稀烂,乌合之众。转头一看,好家伙,聂州军跟清风寨是一对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们都是被炮炸死的!”陆烬轩也提高了音量,“对面拥有比我方更先进的火炮!你们不认识到这点,不考虑火力实力的差异,什么样的计划都是白送!如果对方弹药充足,再来五百人也是送死。” 见大家都是一副茫然表情,但好歹之前被点燃的怒火冷却了点,陆烬轩的语气才重回平静,不咄咄逼人。 他叹口气,环顾众人,眼神及语气均缓和了,显现出将军对士兵牺牲的同情悲悯——这情绪是真是假就看各人理解了。 “苗偏将等人阵亡位置在山下。”陆烬轩再次掏出他手绘的地图,正对向李征西摆放,他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放到图上,两座山峰之间的谷道上某处,表示苗偏将阵亡位置。然后揪断一根草,用草尖尖在纸上比划弧线。 “炮弹从山上打下来,因为不清楚口径情况,只能推断出一个大概范围。”陆烬轩说,“发射位置的范围大概从这里到这里。射程大概一百到五百米。不过不排除发射前减装□□的情况。那精确射程可能超过五百,最大射程不好计算。” 射程这词有点耳熟。李征西说:“我们的红夷炮射程也在五百米。你是说这些土匪也有红夷炮?” 一瞬间李总督脑子里冒出数个念头,宦海沉浮多年的总督大人第一反应是:“这不是土匪,是反贼!义军!” “我确实有这种怀疑。这不是现在的重点。总督比我熟悉红夷炮,你们也应该用过吧。红夷炮会造成苗偏将身上那种伤吗?” 李征西愕然跳起来,疾奔向停尸处。 “部堂大人?!” 其他人脑子一片浆糊,比较机灵的人已经跟着总督跑去看尸体了。 片刻后李总督一脸沉重回到陆烬轩面前,“我不仅看了尸体,也去询问了伤员。他们说是被炮炸伤的,炮弹落到地上就像鞭炮那样炸开,苗偏将就这样死了。红夷炮用实心铁球做弹,这不是红夷炮。” 李征西怔怔的坐下来,目光凝在那张粗糙、与启国舆图习惯不尽相同的地图上。 李总督终究不是只在朝堂上动嘴的文官,他对战争的了解不单单来源于书本,而是“眼见为实”。 他向敏锐察觉到对面武器异常,并且细心查证的巡抚大人低下了头。他沉声问道:“不知上差还有何见解……” 事实上,但凡总结战报的人去询问过幸存伤兵战斗过程,而不是只关注战斗结果,只关心一组冷冰冰的伤亡数字,抑或是李征西来到安平后第一时间去慰问伤员,了解战斗情况,他们早就会发现这点。 陆烬轩明知这些,却不直接点破,反而通过旁敲侧击,言语诱导,引导李征西众跟随他的思路一点点往这方面思考,就为了显得自己特别能耐,非常聪明。 假如揭去表象,事实并非陆烬轩比他们厉害,而是陆元帅来自星际时代,与启国人存在“未来”与“过去”的信息差,所以他比李征西等人更“先进”。 陆烬轩藏住眼底的笑意说:“情况也没有太糟。拿战报说话,对方也有伤亡,不是还有被刀砍死的吗?如果对面火力有压倒性优势,他们为什么要跟我军近身战斗?” 他掌握着信息差,将自己包装得敏锐、智慧,表现出天人一一般的天资才华,以之震慑李征西,塑造威权。从心理上去“征服”聂州军——这是帝国国防大臣的不择手段,是一个政客的肮脏心眼。 陆烬轩:“我做出以下几种推断:一,对方弹药不充足,能够操作炮的人员缺乏,操作能力不强,操作精度低,不可能只用炮歼灭我方。二,对方的目的不在于击退我方,真实目标可能在于持续消耗聂州军实力,所以隐藏他们全部实力,引诱我方增援再进行歼灭。” 李征西还没震惊到丧失思考力的地步,当即说:“后者有自相矛盾处。若是做诱敌深入的打算,他们就更必要派自己人和我军短兵相接,徒增伤亡。除非他们的人数不止三百。” 那就表明陆烬轩的情报有误。 李总督抬头与陆烬轩对视。 “情报要信任,也不能死心眼去信啊。”陆烬轩不甚在意,“双方打起来了,从战场反馈得到的情报同样具有参考价值。不过他们人数不会太多,人多了粮食补给怎么办?人越多越藏不住。” “你已有计划?”李征西听话听音,听出陆烬轩成竹在胸,索性直接问。 “红夷炮最远能打多远?” “约五百里。” 陆烬轩:“……五百里是多少米?” 李征西:“?” 李总督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坏了,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个连五百里有多远都不知道的人又厉害又聪明? “是一千米啊!一里地是两米。”旁边的士兵忍不住说。 陆烬轩点头致谢,低头在图上比划,草尖尖点在清风寨对面山头上说:“两峰之间空间距离七百到一千米,误差不超过三百米。山峰最高点落差五百米左右。” 清风寨占据的山头是附近最高的。 “我方五门红夷炮从反斜面上山,从这个位置射击,能够打击这块区域。如果我们把敌方引诱到固定位置,这边开炮,可以对敌方造成一定打击。” “怎么引?冲上山?”李征西眉头皱得死紧,觉得陆烬轩在说废话,语气一下就冲了起来,“上回一战苗偏将还没上山就伤亡惨重。上差要是没办法就别浪费时间了。” “呃,白大人,啥叫反斜面啊?这不就是对过儿山头吗?”旁边的士兵挠头的挠头,探脑的探脑。 陆烬轩没回应士兵,只对李总督继续说:“如果按一门炮需要一个观察定位员、一个操作手、一个填弹手的配置来算,他们可操作的炮门数不超过五门。他们的火力有限。所以必须和苗偏将他们面对面打阻击。” “对方的操作精度极低,否则我方死亡和伤员人数比现在高,以至于全歼我方。基于此,我方一百人配备步枪,分三个梯次向山上发起冲锋,第一梯次三十人,十人一队。第二梯次三十人,跟在第一梯次后方,拉开一百米距离。第三梯次做后备团……” 其他人:“?” 陆烬轩:“从三条不同路线山上,尽量穿越树林,树木遮挡视线,也能挡威力小的炮弹。” 其他人:“??” 陆烬轩:“我亲自带队,在第一梯次山上。山上之后我们会把敌方的人尽量逼到预定位置,届时你们在对面山上开火。” 李征西霍地一下站起来:“什么?!” 其他人:“白大人你在说啥啊?” “纸上谈兵!书生之见!”李征西失望极了。本以为是天纵英才,结果是自以为是。“你还要亲自上?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巡抚聂州,是替皇上来赈灾的!!!” 陆烬轩依旧冷静,“我会把握距离跟时机,通过火力接触保持与对方的距离,并且由我这边发射信号,你们再开炮,我会及时带队脱离战斗,不会被自己人炮弹砸中的。” 李征西已然不耐烦细听,“别胡说了。” 帝国元帅折腾半天就提出这种不切实际的计划? 人家又不是傻子,怎么被引到预定位置啊?何况山上有植被遮挡,那什么红衣大炮靠着铁球弹连树冠层都砸不穿。 陆元帅接着又说:“既然你不同意这个,那就换别的。给我五十个人,五十条步枪,我带人悄悄摸上山,直接端了对方据点。你们还是带炮上对面山,不过不到山顶,大概在这个高度。” 他将一块石头压在地图上说,“炮也好,弓箭也好,务必封锁山南面和这条谷道。北面临近邻县,通知邻县召集人,在我们攻击的同时聚集到山下,伪装出聂州军围攻的架势,动静越大越好。” 李征西脑子一懵,下意识顺着他思路问:“匪寇误以为北面是我军,搬出炮打他们怎么办?我不能教人白白送死!” 陆烬轩:“……” 现在陆烬轩也觉得李总督脑子可能不大好了,“北面声势大说明敌人多,南面没有动静,傻子才去打北面。东西两侧山体陡峭,不到绝境他们不会选。” “声东击西!”李征西终于转过脑子,“可对面非要走北面呢?声东击西可不是什么稀罕计谋。” 陆烬轩沉默了,终于放下了他的地图,他站起身,皱着眉道:“炮有射程,你们不是会放火吗?制造浓烟,人离远点就行了。” 打仗不是下棋,不是按部就班。优秀的指挥官应当因地制宜,临场应变。启国军队的兵员素质和弹药存量根本无法执行复杂的作战计划。而计划越简单,越具有操作性。 陆元帅应该了解这点,不应该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他说着自己叹起气来,一副没办法了的无奈口吻:“我知道了,这种程度的计划也无法执行。” 不同的方案,越是复杂的,越是依赖于整支队伍的能力,依赖团体的力量。陆烬轩在其中需要付出的战力越小,战斗参与度越低。 李征西官拜一省总督,熟读兵法,从军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他一听就知道这两个方案都是纸上谈判,天方夜谭,几乎没有操作性可言。 所以这些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争论的目的并非只能是说服对方。 说服一个与你意见相左,并据理力争——拥有明确且坚定立场的人非常难。而说服旁观者就不一样了。 陆元帅在议会跟议员扯皮时从来不指望说服反对者。政客们很少把时间浪费在说服反对者上面,甚至也不会关注己方的支持者,他们只会将精力投注于拉拢立场不坚定、左右摇摆的那群人。 他们寻求支持者,不是寻找志同道合者,仅仅是要得到支持——选票本身。 陆烬轩讲得天花乱坠,故意搞得花里胡哨,什么梯次冲锋啊、在高地建火力点啊,再时不时夹杂启国人听都没听过的军事术语,都是讲给旁边这些士兵们听的。 否则他为什么不跟李总督找个帐子商议? 谁家将军元帅搁士兵堆里坐下就聊作战部署的?不怕走漏消息?不怕一言不合吵起来了让下面士兵看笑话? 陆烬轩故意当众引着李征西聊这个,首先便是激起对方的火气。在最初的分歧中,对方大着嗓门的一吼正式吸引了周围休整的众士兵注意和好奇。 然后是双方的据理力争,逐步进行到陆烬轩诱导思考,塑造自己英明的形象,唬住大家后才是“炫技”。聂州军个顶个文盲,连将军级别的都不一定熟读诗书,何况底下士兵? 陆烬轩用这些“高深”的话术洗脑众士兵。 大家听不懂,要么根据李征西的态度认为他在胡说八道,要么觉得他厉害。 而大家将如何想取决于他在接下来的争锋中能否占上风,取决于他是否能压制住李征西。 “我还有最后的方案。”陆烬轩将手按在腰间,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支手枪。 大家都随着他的动作注意到了它。 这把枪是陆烬轩仗着巡抚身份从聂州守军武器库里强行要来的。李总督不想得罪人太狠,懒得费口舌,一把枪送也就送了。何况人家口称用来防身,聂州如今的情况确实混乱,给他是道义。 “我带二十精锐,配二十条步枪,每人六十发子弹。夜晚上山,找到对方窝点,黎明偷袭。我认识上山的路,其他人只管跟着我走,开打后见人就杀,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陆烬轩用锐利的目光直视李总督。 “你在说痴话?”李征西如同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二十个人,哪怕是偷袭怎么打得了几百号人?你前面才承认消息有误,清风寨可不止三百人!别胡说八道了,我这就下令调兵,等调集到一千人再做打算。” 聂州总督不欲再和人玩什么打仗游戏,扭头就要召传令兵来,忽闻身侧卫兵惊呼。 “部堂!” 李征西回过头。 “砰——” 转轮枪巨大的响声震耳欲聋,引发李征西一阵耳鸣。 陆烬轩盯着他身后,慢条斯理拨动转筒道:“六十米,一只鸟。” 众人愣神。 前天才和陆烬轩一起洗衣服唠嗑的一个小兵猛地醒神,拔腿跑向李征西背后几十米开外的树丛,众人只透过草木空隙隐约看见他弯着腰在地上寻摸什么,没一会儿小兵手里拎着个东西狂奔回来。 “部堂!是鸟!真的打着了!是只小雀儿!”小兵脸上满是震撼,目光灼热地望着陆烬轩。 年轻气盛的年轻人最是慕强。朝廷给聂州军配了百十条步枪,为了给这些枪配对上合适的人,李征西在军中做过选拔,枪是什么,有多难使大家心里都有数。 而这位从京里来的文官起手瞬发,竟能精准打中五六十米外树上一只小麻雀?! 这是怎么做到的? 太厉害了! 陆烬轩波澜不惊,将枪收回腰间。 人类当然做不到。 不用瞄具零帧起手? 当然是因为陆元帅用了精神力辅助瞄准啊! 他也不是抬手就打,而是先用精神力观测,确定了目标,判断射击角度后才动手的。 生存于虫族盘踞的星系,与虫族和星兽争夺生存资源的星际人演化出精神力,就是为了战斗。 “大家不要误会。”陆烬轩勾起嘴角,褪去了温和的假象,杀戮锻造的骨血里渗出透骨的杀伐之气,“我不是文官。我也是从战场,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的。” 陆元帅的发言震撼人心,他的笑令人脊背发凉。 “李大人,清风寨匪徒企图抢劫赈灾银,这不是剿匪平叛,是追缉罪犯,这事归我管。你部——聂州守军必须听我命令。”陆烬轩不看李总督了,偏头看向其他人,“整队,自愿原则,愿意跟我今晚上山的人自己出列。” 众人不敢起来列队,也不敢不理陆烬轩,一个个犹犹豫豫把视线投向李总督。 低头望见一张张犹疑的脸孔,李征西骤觉心上压了块巨石,呼吸间的空气仿佛是黏稠的,难以吞吐。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终于明白了! 陆烬轩今天真正与他争的不是如何剿匪。 是话语权,是在士兵心目中的权威。 当他亲手带的这群兵因为陆烬轩的命令而露出犹疑时,当大家把他和陆烬轩同时放在称的两端,开始思考应该听谁的话、要不要听陆烬轩的话时,作为聂州军总督的他就已经输了。 他沉默着看向今日争论的胜者。 陆烬轩冲他挑眉而笑,“大家好像不太信我。没关系,我可以立军令状。这一战不能端掉清风寨,我把命留在聂州。”“好!” “白大人真汉子!” 兵众哗然,拍手起哄,除了亲信卫兵,众人根本不再顾及总督。 李征西心如坠石。 * 日暮之时,陆烬轩率二十勇士整装出发。 夙夜潜行,陆烬轩不让大家负重太多,一人一条步枪、一把刀、六十发子弹,不戴护甲,尽量轻装行动。 陆烬轩将二十勇士带离大部队,临入曲盘山前,他严肃地对他们说:“信任我吗?” 出于自愿跟陆烬轩来的人即使不信任他也不会故意抗命。 大家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你们应该信任我,我不是什么钦差,我是你们的战友、兄弟。我们一起上战场,执行任务,只有我们互相信任,互相扶持才能一起活下来。我在前面带队,把后背对着你们,我不防备你们把枪口对准我。请你们也要相信我的眼睛,相信我的判断和指挥。” “我、我们当然相信白大人你。” “其实我就是想建功才跟着来的。要是真成了,我活着下山,我也要当个百夫长。” “没志气!就咱们这功劳,够当千户了!” “嘿嘿。” “我没想那么多。我没读过书,听不懂那啥兵法,之乎者也的东西。但我听白大人讲的,觉得特别在理。总督大人说行不通应该有他的道理吧。我是不懂啦,我就觉得白大人也没错。” 陆烬轩扫视众人一圈,“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们只能听我的命令,我说走就走,我说停就停。不要问为什么,不要擅自说话。我命令谁开口再开口。明白吗?”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然后才不整不齐回答:“明白明白!” 陆烬轩冷脸皱眉:“不整齐。只用回答‘明白’。小声说话,重来一遍,明白吗?” “明白!” “很好。现在列队,按身高从高到矮,排成一列纵队。” 李总督带兵讲究军纪,列队这事大家熟,一下子就列好了队伍,二十个面对陆烬轩竖着站成一列。 “队首过来。”陆烬轩把排队首的人喊到面前,凑到人耳边低声交代,“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字不差,耳贴耳传给后排。上山之后,不要私自开枪。我左手打手势,就是偷袭。我用右手,就是用枪。队尾到我这里复述。” 士兵两眼发直,摸着脑袋回队伍。 没有经过训练的众人哪可能头一次就准确完成这种模式通讯。而且陆烬轩不止让他们传话,连手势也要一道传。大晚上的,大家点着幽暗的煤油灯,在树林子里边喂蚊虫边窃窃私语。 “……左手是头,用右手就是抢?” “左手是偷人,右手是抢人!” “左手是偷袭,右手就是枪!” …… “左手打手势,就是偷袭。我用右手,就是用枪。队尾到我这里复述!” 折腾了好一会儿,队尾士兵终于经过同袍们五花八门的口音障碍,正确复述了陆烬轩的命令。 经此一遭,“服从白大人命令”像钢印一样深深烙在二十个人脑子里,同时这二十个临时凑成组的人也把前后的队友认熟了,掌握了一定的与队友沟通的方法。 至此,陆烬轩的准备工作才算完成。 二十个人。 足以撬动五千人的聂州守军。 * 黎明之晖光穿破云海,天空一点点被晨曦照亮,阳光渐渐洒满大地。 旭日东升,枪声断断续续响彻曲盘山。 其间夹杂几声炮响。清风寨的房屋倒塌,烟尘之中是匪寇的惊呼、惨叫。 陆烬轩带着二十个刽子手,不断挥动恶鬼的屠刀,收割着一条条同类的生命。 无论清风寨的人如何奋力反抗,拼命搏杀,却杀不死任何一个恶鬼。 在持续的单方面杀戮中,清风寨仍活着的人快疯了。 “不是人!他们不是人!” “救命啊……不,饶命啊!我就是安平县百姓!我不是土匪!不要杀我!!” 清风寨的许多人原本是附近百姓,其中多少人是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他们贪生,他们怕死,他们哭喊着扔掉武器投降。然而等待他们的不是止戈,而是残酷的死亡。 又一次炮弹落下,击中了一间屋子,跟着接连数声爆响。原来这次击中的是清风寨存放武器的库房,引发了弹药殉爆。 所有人被这接连几下爆炸炸懵了,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爆起的烟尘一副遮天蔽日的架势,战场中的人视野受遮蔽,连树上的众士兵都暂时停火,懵了一会儿才继续开火。 陆烬轩在战斗打响之初,趁敌方慌乱应战,忘记继续对弹药库守卫时闯进去带了一门炮和三枚炮弹出来。 打完最后一枚炮弹,陆烬轩弃炮迅速爬上一个高点,取下背上的枪开始点射,硬生生把步枪用出了狙击枪的效果。 战场上,枪的用法不是瞄人点杀,而是交叉射击,形成火力网,对敌人前进冲锋造成阻力。 不用指望聂州军的士兵能拿步枪打出什么火力网,他们的任务是在一侧吸引和牵制敌方,给陆烬轩创造机动的空间和时间。 如果李征西同意配合,陆烬轩可以用类似的办法把敌方引到预定位置,让红夷炮一展杀机——用小股火力骚扰,诱导敌方追击,直至落入陷阱。 每人六十发的子弹转眼就打完了。二十勇士停了火,枪声不再响起。他们咽了咽口水,从树上爬下来。 接下来短兵相接,才是硬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在一片惨嚎声下,清风寨所有存活的人已经彻底失去战斗意志,男人、女人和孩子互相搂抱着,在鲜血和硝烟中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对普通百姓而言,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二十勇士提着刀,面面相觑。放下了枪,与这群抛弃武器后与他们并无不同的人面对面,他们手里的刀仿佛瞬间重逾千钧—— 作者有话说:【注】防杠: 1.开了挂,但没完全开。开机甲机械降神爽是爽,但太空了。搞个人英雄不能使军队信服,优秀的指挥,战役的胜利才能服人。就是说,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机甲战舰是陆哥底牌,得留着。 2.迫击炮在一、二战时期列装,105到160毫米以上多种口径款式,射程400~5500米。(百度百科) 3.没有说古代兵法不好的意思。像《孙子兵法》,主要讲战略思想,是一种军事思想,是基于人类心理。战略思想可能不会过时,再过几千年还有用。但战术会随着武器等因素而迭代。比如一战前歪果人的线列阵,搁重火力面前≈排队枪.毙。再比如YXH口里号称震惊世界的海湾.战争,伊方地面是坦克为主的机械化部队,(忽略掉伊方高层被高度渗透只谈打法),阿美用侦察机加电子吊舱就探到了伊方地面防空雷达位置,然后直接上攻击机拔掉雷达和指挥塔,直接废了伊的防空。这是信息化部队。纯论战术,就是信息化对机械化的降维打击,机械降神。 陆哥读书学的是他们帝国的《现代战争理论》,这门课不教孙子那种战略思想,教的是如何使用星际武器打星际时代的仗,简单说就是学战术打发的。 4.李总督水平很高,他就输在信息差和情报上,他没掌握到清风寨有迫击炮的情报。按他的调兵围山是对的,稳扎稳打,伤亡最小化。陆哥是鹰派,不光指政治,他指挥风格也很激进,能偷袭他就不会打堡垒战,能对垒他就不会等对面先动手。 第82章 安平捷报 “公子公子!安平传消息来, 咱们爷打了大胜仗!!”夏公公满面红光,兴高采烈跑进粥棚。 白禾正同军师一道巡察东郊赈灾情况,军师就在白禾旁边, 闻讯十分惊讶。 “可是安平传来捷报?剿匪之事已成!”丹枫急切问。 夏迁尴尬地看她一眼, 随即瞧向白禾。 白禾微微颔首。 夏公公这才答道:“是,剿匪的事成了, 那清风寨被连根拔了, 余下的土匪全被拉到安吉县衙关着, 聂州布政使已传信按察使亲自来审!” “那部堂大人呢?”问完丹枫才觉不妥,同时回过神来。 若是安平传来的捷报, 为什么是由夏迁来报讯, 而不是军中的传信兵? 这捷报究竟是谁发给谁的? 她不由得暗暗打量夏迁, 联想到跟着钦差一道来聂州的锦衣卫, 忽然心惊。她忙按捺心绪主动回避。 白禾也未在粥棚停留, 当即带着夏迁及侍卫回到县衙厢房。 夏迁将一张折起来的纸呈上。 白禾取来一看, 原来是锦衣卫的呈报。 “公子, 爷取得大胜,合该庆祝。据凌云的消息,爷今日就随军回安吉,咱是不是得准备准备, 庆贺爷凯旋?”夏公公喜气洋洋问。 白禾念着呈报上的消息,“清风寨死亡一百六十一,被俘一百五十六人。” 夏公公:“?” 白禾瞥向他:“爷说过,他此次的目标是剿灭清风寨,缉拿首寇,从者尽诛。目的未达,还不到庆祝的时候。” 夏迁:“这……可胜仗就是胜仗, 便是咱们不庆贺,他聂州军也是要犒军的。” 将陆烬轩那番关于战争战略目标的说法听进心里的白禾默然,旁人不懂,对于陆烬轩来说这份战报结果远未达到其制定的目标,所谓的胜利也只是局部的、阶段胜利。 所以这不是“大胜”。 白禾学东西很快,他这便学会了用陆烬轩的思维方式看待这份战报,可其他人不理解。 于是这成了他与陆烬轩之间的小秘密。 白禾折起纸,交给夏迁道:“将爷带兵剿灭土匪的消息传扬开去,安吉县内百姓,东郊灾民,乃至周边乡村,全都该知道。” 夏迁不知道其背后的考量,却也觉得这般喜事合该昭告天下,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皇上天纵之资,初次带兵就成功剿灭一伙匪寇,打了场聂州军中正儿八经的将军都没打赢的仗。“公子,是否也向京里知会一句?” 既然要在聂州宣扬这事,消息迟早传到京城。 白禾说:“自然。向内阁发一封战报,好教内阁知道,爷之用兵如神。还有,去信司礼监,让朝廷嘉奖聂州军剿匪,为民除害之举。要拿出真金白银的奖赏来给这次剿匪的士兵,抚恤阵亡将士家属。” 夏迁面露恍然之色:“是!” 朝廷是该嘉奖嘉奖,以证皇上剿匪为民除害之德。 夏公公毫不迟疑,立马去办。全程没想过他凭什么要听区区一个侍君的指示。 嗐,这还用想吗?有眼睛的都看得到白禾有多得宠,皇上对他有放纵。白禾都给皇上塞进司礼监跟着大太监学批红了,下这点命令算什么? * 翌日傍晚,军队开回安吉南郊营地,总督李征西留下一支卫兵守营后便给其余人放假,放众人出营作乐。军师得到消息急匆匆出城,寻到李征西。 “部堂,我观那钦差白禾非是寻常人。”丹军师忧心忡忡说。 李征西愣了下,反问:“何出此言?” “你可注意到他身边那个面白无须的随从?” 李征西点头。 “你觉得什么样的男子……”丹枫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会生得如此?” 李征西稍作沉默,回答:“太监,或女扮男装。” 女扮男装的军师一顿:“我认为这不是一般的太监。我在这边未收到安平的消息,可昨日一早他就向白公子传安平那边的捷报。我怀疑这消息是通过锦衣卫传递的,这公公权势不小。部堂去了安平没看见,其对白公子恭敬极了。” “便是一般的太监,在外头如此伺候一个人喝茶用膳,那人的身份不是宫里的,也得是王公贵族、皇亲国戚。”她紧张的捏着手指,急切道,“当今可没有姓白的公卿。那么这个奉旨赈灾的白禾……究竟是何人?” “白家兄弟是假。”李征西心下骇然,回想起兵部行文及京中来信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意思。 丹枫道:“白大人莫不是今上的弟弟,康王爷?” 李征西沉吟:“若真是康王,则不可小觑。你不知道,他枪法奇准,声称也是打过仗的。” 李征西分明算得上是封疆大吏,居然不认得皇帝也是一桩巧事!都赖真正的皇帝不理政务,常常不上朝,李征西没做总督前没几回机会面圣,面圣也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几年过去,他对皇帝的样貌一点印象都没了。 任总督之后,他还没回京述过职,便更没机会面圣了。连陆烬轩都惊讶于他不认识皇帝,隐瞒身份没想到连聂州总督给一起瞒了。 “据我所知,康王爷庸庸碌碌,空有一张好皮囊。”丹枫眼神闪躲,撇开视线方接着说,“罗阁老和其他阁老都对其评价不高,甚至不如皇上。况且他与皇上虽是兄弟,可皇上对他向来冷淡,怎会突然封他为钦差来聂州?” 李征西震惊到语无伦次:“只带二十人便敢星夜进山,闯土匪窝的人绝非庸材,而且他赢了。苗偏将都兵败曲盘,他仅凭二十人就赢了!他对战场的观察、对形势的判断,说是天纵英才也不为过。且有勇有谋,绝非池中物。” 丹枫惊诧不已,没想到自家总督对此人的评价如此之高,“如此又不像是康王爷了。康王若有这等才能,皇位又怎……” “丹枫!”李征西低声喝止,“慎言。” 丹枫猛地捂住嘴。 李征西沉默地在帅帐中来回踱步,半晌才道:“不论这白禾是何人,我聂州军也已被扯进泥潭了。” 丹枫惊疑。 “此人来聂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的不是赈灾之功,而是要我聂州守军本身。” 丹枫咬了咬唇问道:“可要去信京城,说与林阁老……或是兵部?” 胆敢女扮男装混入聂州军做军师的丹枫身份必然非同寻常,她的真实身份是罗阁老之孙女,已死的先皇后之侄。而罗阁老是兵部尚书。 军师尚未出阁嫁人,此前一直养在深闺,没进过宫,所以她不认识皇帝和康王的模样,却又对京城的事有一些了解。 她本因逃婚而离京,现如今做了聂州军军师,与李总督私交甚密,罗阁老早就放弃了原本的想法,顺其自然,就是哪天她对家里说要嫁给李征西,罗阁老也只会敲锣打鼓把她嫁了,以拉拢隶属清流的李总督。 “暂且不用。”李征西自有考量。 这个时候去信京城,把陆烬轩的真实目的捅到清流和罗党各自的首领那里,无异于明确站队——在没弄清陆烬轩的身份前就确立自己的立场,他得到的不一定是来自清流或罗党的帮助,相反会将自己彻底置于棋盘上,变成他人对弈的棋子、乃至弃子。 “以不变应万变,走一步看一步吧。”李总督叹息道。 丹枫说:“聂州这边的消息早晚要传回京城,罗阁老跟林阁老那边终归是要……” 李总督摇摇头:“我不想卷入党争中,就不能主动提,给他们递话头。不知者不罪。军师,少言、不言。” 丹枫:“……是。” * 陆烬轩一回到安吉就直奔县衙来找白禾。临进厢房门前,他对前来迎接觐见的锦衣卫说:“你们马上去安平,帮凌云看守一个人。” 说完陆烬轩就推门进屋,迎面却看见白禾杵在门后。 “哥哥!”白禾浅笑着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喜形于色。 陆烬轩脚步一顿,颔首关门,然后目不斜视走向放着白禾衣物的箱子,掀开箱盖从底部拎出一只小箱子。 白禾微怔。眼看着陆烬轩打开那口小箱子,从中拿出他不认识的东西。 白禾知道自己的行李中莫名多了一口箱子,他也知道这是陆烬轩在亲自给他收拾行李时藏进去的。但他没有碰过它,没有试图打开它。 并非出于信任——这可论不上信不信任。为陆烬轩打掩护,帮助其掩饰身份本就是他们的交易。 白禾不敢逾越,仿佛打开了箱子就是打破了两人间的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打开陆烬轩的箱子。 经过指纹解锁,陆烬轩打开医疗箱,取出清创药品和粘合伤口的胶水,利落地脱掉衣服,处理身上因在曲盘山的战斗而崩裂的伤口。 对于战场急救极其熟练的陆元帅迅速处理完外伤,随后给自己打了一支抗生素药,然后灌了一支精神力舒缓剂。浸了血的衣裳堆积在地上,他舔了舔失去血色而且干裂的唇,随手捞起一件白禾的外衫披到身上,袒露着胸膛转过身。结果就与一双盛满担忧的漂亮眼睛对上。 “哥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为何骗我说好了?”白禾忍不住语带埋怨。气对方的隐瞒和不顾自身。 陆烬轩明显噎了下,只好解释道:“不是骗你……对我来说不影响行动就是没事。伤口能粘合不流血就算好了。” 说着他拉起白禾的手搁在自己伤口上,“你摸摸,粘好了。” 可惜这样子不能开机甲进行空战,否则过载会让伤处爆裂。白禾细腻的指尖皮肤被迫接触陆烬轩的体温,他却仿佛被烫到般用力缩回手,退后半步,脸颊染上绯红,低着头道:“贺君凯旋。” “……”陆烬轩晕乎乎拢了拢衣襟,“小白,我现在要睡一觉,你能守在我身边,不放任何人进来吗?” 白禾几乎不假思索点头:“嗯!” “谢谢。”—— 作者有话说:上章作话讲错啦,海湾战争阿美这边首先是派的侦察机RC-135搜集情报,预警机E-3B空中指挥,战机F-15C护航。加上头顶卫星侦察,探明了伊方防空部署(坐标)。开战前一天对伊方实施全面电子干扰(电子战),到凌晨开战,隐身战机进去拔掉防空指挥中心,海上巡洋舰扔导弹炸掉其他指挥机构,轰炸机炸通讯电站等设施。武直去摸边境雷达,然后一群电子战机带着一大堆飞机进去炸炸炸。 再看伊方情况,战机几乎无法起飞,飞也白飞。指挥、防空被摧毁,大量雷达甚至不敢开机,开机就被锁定,接着就得吃导弹。地面部队坦克再多也是活靶子。联合军对伊军死亡比大约1:100。 单看武器真就机械降神。让我写也只会模仿这些去编,但陆哥手里装备不足,没有队友联合作战,大部分武器和战术被锁死。我能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不如现实战役QAQ。_(:з」∠。只能说,我边写边学习,努力写得好一点,大家共勉~=w= *这就是所谓的“唯武器论”,是战争问题中的机械论……武器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决定因素是人不是物。——毛《论持久战》 第83章 隔阂 白禾果真如他所言守在陆烬轩身边。他不知道, 由于伤口崩裂导致伤势复发,陆烬轩自曲盘山回来就没再好好休息过,直到回到安吉, 回到白禾身边。 白禾安静地坐在床边, 捧着一本兵书翻看。 侍卫在外头轻轻敲门,白禾连忙放下书去开门。 “公子, 县衙来人送请帖。”侍卫呈上一封请帖。 “夏迁呢?” “爷将锦衣卫都派去安平了, 夏公公只得亲自出去办事, 还未回来。” 白禾当即翻开请帖阅览,发帖人姓陈, 款上并无官名。 白禾疑惑问:“这是谁的帖子?” “县衙的人说是城里的陈老爷。”侍卫说, “这陈老爷是城中富户, 爷一到安吉就险些带人搬空了他家。” 一个差点被掠空家财的人办宴发帖, 说是要感谢聂州军剿灭土匪, 为民除害? “去南郊营地, 问问那边是否与宴。再去取一套爷的衣服来。” “是。” 白禾捏着请帖回屋, 重新回到床边,离床侧还有三步远时骤见陆烬轩猛然睁眼。 陆烬轩侧头扫了一眼,目光锐利,面无表情。 白禾惊怔停步, 愣在那里。 陆烬轩没有说话,也许他并没有睡醒,只扫了一眼复又闭起眼。 日光透过窗棱照进屋内,光线不强,但足以令人不点烛火而视物。 所以白禾清楚地看见了陆烬轩的眼睛。 他怔怔地慢慢靠近,把请帖放到枕头旁,用指尖去触碰陆烬轩的眼角。 “小白。” 白禾的手指被灼热的掌心笼住, 床上的人再次睁开双眼。 “怎么了?”陆烬轩盯着他问。 “你的眼睛……” 陆烬轩一愣。 “蓝眼睛……”白禾感觉自己仿佛撞进了一泓天空。 陆烬轩反射性用手臂挡住眼睛,“嗯,我眼睛是蓝的。” 白禾一下就急了,“这如何遮掩?之前分明不蓝。” 陆烬轩放下胳膊下床,安抚道:“没问题,处理一下就行。” 他说着从医疗箱底部取出一只小瓶子,仰起头像点眼药水一样将瓶中液体滴入眼眶。 当他再回过头时,白禾惊奇的发现他湛蓝色的双眼已经变得如启国人般棕黑。 “眼球染色剂。”陆烬轩扬了扬手里的小瓶子。 白禾沉默地望着他。 假的。 原来瞳色是假的。 原来世上真有如话本里的易容术一般的奇术。 那么陆烬轩的脸会是真的吗? 是不是连陆烬轩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否则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一个番邦人竟然容貌、名字皆与启国皇帝相似! 陆烬轩是心怀叵测,有备而来。或许假扮皇帝就是一个局,是有人不怀好意,故意取启国皇帝而代之! 他却真的信了陆烬轩的说辞!相信这一切不过是巧合,相信陆烬轩因机缘巧合而驻留皇宫,时时忧愁陆烬轩将在不久后离开。 白禾无意识地浅浅勾了下唇角。 大约是想自嘲吧。 陆烬轩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随口解释:“之前刚好有个任务,需要掩盖身份。幸好我当时顺手把它塞医疗箱了,不然我们现在就麻烦了。” 陆烬轩觉得白禾的表情完全称不上开心,于是逗他说:“差一点我们就要提前告别了。” 白禾一点都不想笑,心口撕裂着一阵一阵发疼。 陆烬轩:“?” 白禾移开视线:“皇上似在发热,是不是要请大夫来?” “不用。”陆烬轩自己捂了捂额头,确实感觉到体温有点异常,扭头就从医疗箱里翻出药当场吃了。 白禾从床上拿起那封请帖,“城里一陈姓富户递帖宴请,称是代安吉县百姓犒军,以谢军队剿匪之德。我已经令侍卫去南郊营询问李总督是否会去。只怕宴无好宴,皇上……哥哥怎么看?” “姓陈?”陆烬轩回忆了下,“安吉县,陈……我记得是个大户,他家办宴会啊。那当然得去!去吃顿好的。” 白禾像汇报工作一样接着说:“我向京中去了信,以哥哥的名义命司礼监拟旨嘉奖聂州军剿匪功劳,对本次剿匪的将士论功行赏,赏以白银,并向阵亡将士家属发银抚恤。我还命锦衣卫将哥哥带兵剿匪的事迹在安吉民间宣扬,那陈老爷不定便是听了这些话才办的宴。” 陆烬轩挑眉,“做得不错。” 白禾抿抿唇,“司礼监出圣旨,内阁必将知晓聂州情况。哥哥初次带兵就取胜,且是在死了一个偏将的反衬下,内阁几位大臣会怎么想?” 真皇帝的德行是朝野皆知的差,贪图享乐,不理朝政,说一句昏庸不为过。大臣们能够忍受他,甚至卖力工作的原因大概是这个狗皇帝拥有一个对臣子们堪称优点的特质:好糊弄。 如此平庸之辈,御极以来除了玩乐什么正事都懒得干的皇帝一朝来了聂州,人就跟突然打通七窍似的,上马可安邦了。 大臣们会怎么想? 换做是白禾,他不会如此崭露锋芒。他会韬光养晦,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私下笼络一批臣子,待羽翼丰满再向执掌大权的权臣宣战。然后一步步收回太后和权臣手里的权力。 这个过程可能有一个期限。自古以来,若是幼帝即位,到及冠之年大婚,这就意味着皇帝成年,可以亲政了。代掌皇权的太后或摄政大臣就该还政于帝了。 白禾上辈子至死都是个傀儡便输在了第一步——他圉于皇宫,与外隔绝,根本无法接触外臣,更遑论笼络大臣? 而前世的失败同时提醒着白禾,这个思路大概是不适应现实的。反倒是陆烬轩的做法正一步步取得效果。白禾不得不思考其他的可能性。 “林阁老怎么想我不知道。”陆烬轩笑道,“罗阁老的话应该会高兴。跟废物做盟友和跟我做盟友比,当然是选我。” 白禾:“……” 陆元帅自信到有点不要脸了。 白禾蹙着眉认真道:“他们会起疑的!即便是守拙藏锋,韬光养晦,可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譬如哥哥是如何会用枪的,宫中没有枪,无人教导,皇上怎可能会用?又譬如哥哥为何会领兵打仗?连聂州守军里正儿八经的偏将都打输了,你凭什么能赢?甚至……哥哥连兵书都不熟。” 陆烬轩对兵书的认识还不如他呢! 面对他的忧虑,陆烬轩颇显不在意。 亦或者说,陆烬轩看穿了白禾。 陆烬轩突然靠近白禾,一手按住他肩膀,一手抬起他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那你为什么要向外宣传我打胜仗的事?” 白禾目光回避:“为民除害的好消息本就瞒不住,迟早从安平县传开……” “小白。”陆烬轩打断他,“你知道。” 陆烬轩低笑道:“你这么聪明,你当然知道!假货不能变成真的,我不可能守住这个身份太久。我也对你说过,最迟半年我就该离开了。掩饰身份从来都不重要,通过我获取权力才是目的。所以我越厉害对你越有利。” “最好是我能在短时间内控制聂州军,不是以皇帝名义。他们将因为我个人的能力臣服、追随我。五千人不多,但做你加入政治牌桌的资本足够了。不光是让安吉人知道,你恨不得全国人都知道我的光辉事迹。” 陆烬轩松开白禾,笑不达眼底。说出的字字句句尽是诛心之论。 白禾脸色煞白,乃至于比陆烬轩更像一个伤员。 “我名声大噪,皇帝英明。民众崇拜我,对我越追捧,我在这个国家的话语权就越大。到时候不管是封你做皇后还是做官都变容易了。人家怀疑我又怎么样?从一开始我就不重要,我就是送你上位的工具。” “不……”白禾矢口否认,但它那样苍白无力。他连打断陆烬轩都做不到。 因为这是事实。 白禾唯有一遍遍摇头,用自己漂亮的眼睛含着柔光去看对方,用柔弱、无害的表象试图继续去蒙蔽一个权利动物。 好在白禾的示弱对于陆元帅总是能起效的。 陆烬轩停了下来。 “小白……”陆烬轩无奈叹气,轻轻摸着他的头说,“对着我,你有任何事完全可以直说,不要试探我。” “只要我们把目的直白表达出来,相互利用就不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我……算了。算了……”陆烬轩收回手,疲惫地绕过白禾,打算躺回床上再睡一觉。 白禾却在他错身而过时拽住了他的袖子,“不是利用。” 陆烬轩回头。 白禾紧紧拽着袖子投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 两颗心在此时无比的接近。 然而跨越了浩瀚星海的两人并不能就此真正消除隔阂,横亘他们之间的绝不仅止于一点思想的差异。 但凡两人相遇的契机不在启国——若在白禾的前世,他不可能将陆烬轩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紧紧攀附着对方;若在帝国,陆烬轩甚至不会为白禾侧目。 陆烬轩的来历之谜令白禾患得患失。白禾的小心试探让陆烬轩无奈、疲惫。 两个人均在使对方失望。 “……对不起。”自认年长而应作出长辈样子的陆元帅主动低头,他轻轻拍抚白禾后背安抚说,“是我语气不好。” 身居高位惯了的陆元帅与“好脾气”三个字没有半分钱关系。 霸道,自信到近乎自负才是陆元帅。 除了对家人,他所有的温柔大概都给了白禾。 那么白禾呢? “我、我一直信你。”白禾小声说。 陆烬轩手上一顿。 白禾死死揪着他的衣襟。 坦诚由始至终不属于白禾。 白禾如菟丝花一样攀附着名为陆烬轩的苍天大树,一直汲取着对方的一切,却从不肯以真心相托。 陆烬轩总是哄他,而他一直骗陆烬轩。 第84章 宴无好宴 陈老爷是安吉县首富, 有人说他家财万贯,连着隔壁几个县就属他最富。 有个词叫为富不仁,然而陈老爷似乎不同于别人。安吉县的人提起陈家便要说这是积善之家, 陈老爷是大善人。陈家在安吉县城办了一个义学, 请秀才做先生免费教人读书。 陈老爷的夫人和女儿办了善堂,收养一些孤儿, 送他们去药铺或各种工匠那儿做学徒, 学成手艺后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了。逢年过节陈夫人还会带着女儿、儿媳施粥发米, 城中百姓都说陈家女眷们人美心善,像女菩萨。 陈老爷和家人在外头总是与人为善, 性格好脾气好, 极少与人结仇, 县衙的人和陈家下人无不对其交口称赞。 如此人家, 想必是大善之家吧。 结果陆烬轩一到安吉就点兵带队去抢了陈家。陆烬轩下令搬空了陈家存粮, 搜刮走了全部现钱及银票。 陆烬轩对陈老爷说:“按规定是征收八成, 但安吉受灾严重, 本县接收了大批灾民,城里城外几万人等着钱粮救命。听县令说陈老爷心善,肯定见不得大家饿死吧?从你家多拿的钱以后会返还。” 说完如此厚颜无耻的话后,陆烬轩甚至明示陈家这么有善心, 不如再向他捐点物资,衣服、餐具、药材等来者不拒。 有意思的是几日后陈老爷果真弄了一批物资捐上来,连城外粥棚后来用来熬粥的柴都是陈家捐的。当时县令就在一旁说陈家如此大善之家,等灾情过后一定上疏朝廷,请朝廷表彰嘉奖。陆烬轩没做表示,只管拿人东西。 今日陈老爷办宴,宴请在安吉赈灾的一干官员、将士。给士兵办的是流水席, 包了城中最大的酒楼和部分街面做场地。而官员与将领等这些有身份的人则被请到陈家府邸,美酒佳肴招待。 如陆烬轩、李征西这般大官自然是坐到主桌,安吉县令和陈老爷都只能当陪酒的上桌。由于陈老爷分不清钦差和总督谁更大,索性就不私自做主,而是待两人到场后自己入座,由着他们自个儿分大小。 陆烬轩一个外国人,哪儿懂启国的礼仪文化?只要不涉及到公务,不是诸如到下议院开会、到内阁开会之类这些工作场合,他不怎么关心座次问题。非工作场合,例如平时在食堂吃饭,他不介意和他同坐一桌的是士兵还是秘书、大臣。 参加宴会就更不用说了,陆元帅参加的宴会也是“工作”。比如帝国皇帝在皇宫进行授衔仪式后的酒会。 像今天陈老爷办的这个犒军宴是陆元帅极少参加的私人宴会,他带着白禾来参加,图的就是“有钱人请吃席,菜肯定特别好”,带体弱的小百合来吃顿好的补补营养。 抱着这样的心态,陆烬轩一点都不客气,拉着白禾就入座。反倒是白禾注意了下座次问题,指引他去上座。 等李总督带着军师、亲信和这次剿匪立功的二十勇士来时,陆烬轩已经占了上位,白禾就坐在他身旁,夏迁站在二人身后抢了陈家下人的活给他们端茶倒水,侍卫在隔壁桌入座。 陈老爷亲自迎接李总督,还不等他作出指引,李总督就瞥了一眼军师,接着主动到陆烬轩这桌入座。军师自然在旁边坐下。 其他人一瞧,那一桌坐了聂州巡抚与总督,他们啥身份啊能往上凑?于是纷纷自寻别桌。 军师主动搭话以活跃氛围,一坐下就笑着问:“白大人回安吉后怎么没再带小公子回营住了?是不是小公子在营中住不惯?若是营中有什么问题不妨告诉我。我在军中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 陆烬轩:“?” 不回营跟白禾有什么关系?是他因为伤势问题赖在县衙睡高床软枕,想放松放松。 白禾没觉得军师是来活跃气氛的,只觉对方又在试探,所以回道:“哥哥为剿匪孤身带兵直闯龙潭虎穴,他回来后虽然表面瞧着无恙,可我心疼哥哥,便央着他在城中多留几日,养养精神,也好养养身子。” 丹枫扬起的嘴角顿时有些绷不住,下意识瞄眼李总督,强颜欢笑道:“啊,部堂对我讲了白大人上山剿匪的英勇之迹,大人神勇无匹,令在下佩服。没想到文官之中也有白大人这般上马可安邦之人。这里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 陈家的丫鬟慌忙端上已经备好的热茶,转头又要去取酒。陆烬轩在桌子下捏捏白禾的手。 白禾立即婉拒:“文武双全者自古有之,史书中不乏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之名臣。我兄长为官资历赏钱,还有许多不足,军师不必如此。” 举起茶杯的丹枫:“……” 李总督圆场说:“上差确实有为将之材,只做文官只怕没了才华。不知道白大人有没有想过去兵部一展才华?” 话问到陆烬轩脸上了,等着开饭的陆元帅笑道:“我要施展才华为什么不进军队?还有什么文官……军师,李总督难道没告诉你我以前就是当兵的?” 军师惊讶道:“部堂确实说过,可官职分文武,巡抚一职确是文官,又听小公子说白大人是今科进士及第,入了翰林。离恩科才过去几月便受封钦差,若是从军再往上爬,可不如大人如今一步登天的顺遂。就说部堂大人当年也是进士出身,却在朝堂熬了许多年才挣到这个总督的位置。” 李总督点头说:“我确实熬了几年。如果只在军中靠立军功上升,如今四境皆平,少有战事,凭军功不会比入翰林做钦差升得更高更快。倒不如设法调去兵部,同样能一展所长。” 李总督两人仿佛多年好友为人打算一般,诚恳地讨论起陆烬轩的仕途未来,试图帮他择优选路。 陆烬轩才没兴趣听人给他讲职业规划,他懒得做声,白禾趁机说,“如今兵部尚书是首辅罗阁老,若无他赏识,哥哥就是进了兵部又如何?李总督与军师这般说,可是在罗阁老那里有关系?” 军师连忙去瞥李总督,见对方神情无异暗自松了口气。 李征西说:“以上差之才,任何人都会赏识。” 说着他举茶杯做敬酒姿势,然后喝了口茶,算是结束这个话题。 接着宴会的主人陈老爷总算领着县令上桌,因为看到巡抚喝总督身边都带着人入座,他们也临时挑了自家家眷带上。县令比较胆小,只敢把县衙二把手县丞从别桌叫来。陈老爷却领着一女子过来。 “这是小女,快二十了还没婚配,都赖贱内晚年得女,宠得不行,非说要在身边多留几年。”陈老爷推了把女儿,“小妹,快和几位官爷见礼。” “小女陈青卿,见过诸位老爷。”陈小姐屈膝侧身,端庄淑雅,眼珠子却左右滴溜溜转,在端庄之下是属于少女的活泼浪漫。 她的眼神在桌上众人间流转,很快掠过两个“小白脸”——白禾和军师。最后在陆烬轩与李总督二人之间流连。 县令接腔说:“你家夫人也是的,不怕女儿留来留去留成仇啊。” 陈老爷呵呵直笑,带着女儿坐下。 陈小姐的眼神非常直白、直接,一点不扭捏做作,她就是在打量在座两位官位最高的官爷。 和她年纪相当的军师一看她的眼神,再听陈老爷跟县令一唱一喝的话,立时就明白了他们的打算,险些没压住自己表情,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李征西。 白禾心思敏感,当陈小姐的目光最终落在陆烬轩脸上,并且娇羞笑意,去拽她父亲袖子时,白禾便也明白了这场宴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多说了,上菜上菜,大家边吃边说。”陈老爷示意下人端上酒菜。 民间宴席的菜品再如何精致都不比皇帝吃得奢靡。前皇帝白禾并不为陈家端上来的菜色震撼。 李总督宦海沉浮,是见过世面的,同样面不改色。军师是罗阁老孙女,从小锦衣玉食,高门贵女见过的好东西不少,这会儿她不关心酒菜,心里尽想着这就是“宴无好宴”。 夏公公当着众人的面掏出一双银筷子,陈家下人每端上来一盘菜,他就要拦下来,先银筷挨个试了盘里的食材才让人摆上桌。 陈家下人手足无措瞧向自家老爷。陈老爷也很无措,可他不敢看别人,只敢看向与他交好的县令。 “这……” 县令则去瞄李总督,见对方没反应便责怪陈老爷说:“少见多怪!军中防备敌人细作投毒,在吃食上小心是自然的!难道还能是针对你一介草民不成?” “是是,是我少见多怪了。”陈老爷赔笑。 陈小姐不悦的撇了撇嘴,心直口快说:“我家积善之家,今天宴请大家是代本县百姓感激官爷们派兵剿灭了土匪,虽然清风寨离安平更近,可他们老在官道上埋伏劫掠,咱们安吉人路过也不胜其扰。这可是代民犒军,官爷要是不赏脸,不来就是了,何必给我父亲难堪?” 说完她还瞥眼握起筷子正要伸手的陆烬轩。 坐在对面的白禾将其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顿时蹙眉。 军师:“……” 姑娘,演过了。心直口快是能引起男人注意,但也要看看吸引的什么人啊! 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成天在朝堂里跟一群老狐狸斗的官僚吃这套吗? 或许吧。 反正不会是陆烬轩和李征西这种人。 丹枫再次担起改善氛围的任务,说道:“陈小姐误会了,白大人奉旨来聂州赈灾,干系甚大,在外自然小心谨慎。即使在营中他也极其注意饮食。” 陆烬轩根本没注意到人家的醉翁之意,执起筷子先夹了筷肉添到白禾碗里,“来,小白,多吃肉,长身体。” 矮他整整一个头的白禾:“……”—— 作者有话说:【注】: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心存谋略何人胜,古今英雄唯是君。——诸葛亮 差点吃设定了。军师讲的话是试探陆哥身份,因为启国有军户制,走这个体系能世袭,但升迁难说。如果陆哥在当官之前就当过兵,他要不是身份特殊,就很可能是军户出身。然后试探被小白给挡了,不过军师他们已经能排除军户以及陆哥小白是亲兄弟。(小白讲过白父是户部主事,正经户部官的儿子为什么要参军没苦硬吃?然后又出来考科举还TM中一甲。正常情况也不会把试探挡回来,是什么身世直说就完了。) 不是小白矮,是星际人长得高,陆帅一米九多→_→ 最后祝宝子们中秋快乐~ 第85章 宴散 “小妹!也不看看这什么场合, 由着你胡说八道耍脾气?!”陈老爷低声呵斥,随即赔笑,“女儿被宠坏了, 惯常心直口快, 说话不中听。可她心是好的,总归是维护家里, 是个孝女。几位官爷请勿见怪请勿见怪。我代她向官爷们赔罪, 自罚三杯!” 他举起酒杯就喝, 一连喝了三杯。县令又搭腔说:“大人们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不会跟一个民女一般见识。哪值当你这样紧张害怕, 当大人们是啥人呢!” 话说到这份上, 即便对方有脾气也不好发。 李总督与军师皆是涵养极好的人, 他们自诩身份, 当然不会刁难一个百姓家的女儿。 陆烬轩在研究桌上的菜, 没兴趣参与其他人的活动。在座唯一上了心的大抵是白禾。 白禾:“冒犯钦差, 等同藐视君上。” 此言一出, 整桌人都安静了。在隔壁桌的热闹欢笑中,众人惊愕地看向白禾。 “什、什么?”陈老爷目露惊恐,向县令求助。 县令扭脸去瞧县丞。 县丞不得已解释说:“按大启律,若持圣旨, 冲犯者罪同欺君犯上。白、白大人乃奉旨赈灾,见之如见皇上,当、当然是同罪。” 陈老爷大惊失色,险些碰倒酒杯:“草民没有!草民绝对没有!小女真的只是无心之言!” 刚夹上一块肉的陆烬轩:“?” 军师偷偷打量白禾的神情,心情复杂难言。她心思细腻,已经猜到白禾突然对陈家上纲上线是因为陈小姐。 陈老爷打着让女儿攀高枝的主意,安吉县令在旁推波助澜, 大约是打算借花献佛,献美人媚上。 他们的意图过于明显,便显得吃相难看。好在陈小姐应该是相中了更为年轻英俊的钦差,对李总督兴致缺缺。 这点丹枫不觉意外。以陆烬轩的容貌气度,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也觉眼前一亮,深觉此人龙章凤姿,如鹤立鸡群。 “唉,乡下草民懂什么规矩,不知者不罪。上差莫怪上差莫怪,不如叫陈家再捐十万两,为灾民解困,向皇上尽忠。”县令尝试挽回,拿十万两做疏通。 陈老爷一听心里直流血。这位钦差来安吉一趟没少从他家刮膏腴,这会儿说错一句话,又要白白没了十万! 陈小姐小脸发白,咬着唇瞪白禾,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她不甘心,觑向陆烬轩。 “陈小姐在看什么?”白禾冷冷道。 丹枫瞪大了眼,心说这位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所有人霎时又将视线全部投向白禾与陈小姐。陈老爷心里慌得不行,私下拽拽女儿袖子。 然而不等陈小姐说话,明明处在风暴中心却一直置身事外的陆烬轩开口了,“是在看我?” 陆烬轩冲着陈小姐眨眼一笑,激得对方心旌荡漾。 白禾陡然拔高音量:“哥哥!” 陆烬轩立刻收回目光,倾身凑近白禾,笑着哄他:“别那么霸道呀,人家爱看就看,我早就习惯了。他家菜不错,你尝尝这个。” 说完他又回头对夏公公说:“你也去吃,东西给我,我来验。” 夏迁十分为难:“这……” 陆烬轩却摆手,强行挥退公公。 “好了好了,大家趁热吃,如今咱们县什么都紧缺,我县衙里都难得吃上顿饱饭。”县令赶忙终结话题,生怕白禾再讲什么以下犯上。 “是是,这些菜是草民费了好一番功夫从外地采买来的,就这一盘白菜,添上路费愣是花了一两银子。唉,这时节,平常几个铜板能买到东西一贯钱都指不定能买着。”陈老爷感慨,“我肯出钱买,人还不一定卖!菜农自家都不够吃,要是运气好田没被淹,谁家不是可劲儿把地里的东西囤着。” “菜价涨得如此高?”李总督停了筷,眉头紧锁瞥向军师。 丹枫一直随军生活,近来都在军营里,也不清楚民间物价如何了。她微微摇头。 “灾时物价都这个样。”县令不以为意,“不论旱涝,田里作物减产,商人手里能卖的货物也就不足了,不使价格上抬抑制购买,几天就卖完了,后面怎么维持生意?而且价格太低,肯定有人抢购囤货,这让其他没抢到的人怎么办?” 丹枫不敢苟同,“每每有灾情,朝廷都再三发文,命各地官府维持民生,尽力平抑物价。县令大人竟在巡抚与总督大人面前知情不报?!” 县令心中暗骂一声,苦笑道:“这……这朝廷公文说得好听,京里头只管写几个字,发发文,就要各地县府这样那样。那田里头的苗苗全给水泡死了,如今都几月份了?即便水退了再种也赶不及秋收啊!那稻子麦子都得花时间长,田里长不出东西,县里就收不上税。我连税米都没有,拿什么去平抑物价?每至灾时便涨价,自古以来就如此。历朝历代也没有压得住的事!” 启国的平抑物价就是个笑话,相关公文不过一纸空文。写出来是给天下百姓看的,好叫百姓知道皇上、朝廷心系着百姓呢。总归不是给他们这些官员看的,因为他们非常清楚,朝廷不可能控制价格。 县令摸了摸胡子,唉声叹气道:“下官位卑而言轻,不若李部堂和白大人位高权重。二位大人要是有心,不如向邻省借粮买粮?” 李总督瞪眼睨县令一眼。但赈灾之事终归不由他负责,甚至要不是今年来了个奇奇怪怪的钦差,这事压根就用不着总督衙门操心。他余光去瞥陆烬轩,见对方依然在认真吃饭,眼角抽了下。 陆烬轩吃得认认真真,白禾却是毫无胃口。白禾抬眸道:“县令有所建议,理应上疏聂州布政使,再由藩台转呈巡抚。如今县令在私下对巡抚与总督说公务,是在走后门?” 县令:“……” 县令真的要骂人了。一个军师,一个钦差的弟弟,两个小白脸说话都是夹枪带棒,得理不饶人!说话这样不中听,难怪两个都没做官!任他们做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公子误会了,我也就有感而发,私下闲聊罢了。大人们姑且听了,就当是个乐子。”县令舔着脸说。 陈老爷帮腔说:“唉,这事不赖官府。那价格一般是卖东西的人定,有时候也跟买东西的能出多少钱有关系。官府要是硬要插手,说起来倒不难。由官府定价,将价目表直接下发民间。届时买卖都按官府规定来,谁敢不按价买卖官府就来拿人。那我这白菜也用不着一两银子了。” 他叹口气,“可这买卖究竟花了多少钱天知地知,买卖双方知。朝廷便是做了这番规定又有什么用?总不能要百姓们相互检举吧?” 丹枫不由道:“古时法家盛行,施严法苛政,大行检举、连坐制,使得人人视如寇雠,致民怨载道,振臂一呼,四海起义。这绝不可行。” 不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李总督不发表意见。 这该是陆烬轩管的事,可他今天是带白禾来吃席的,并不想谈公事。比起物价上涨的问题,他更关心小白为什么不吃菜。 “是不是不喜欢他家的菜?”陆烬轩低声问。 白禾摇头,轻声回他:“菜色极好,是我没胃口。” 能在灾区吃上这样一桌荤素搭配,有鱼有肉的酒菜,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即使是两世在皇宫生活,养尊处优的白禾也不能不满。东郊的上千灾民每日只有清水一般的稀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每每想到东郊的情状,白禾便无法再说自己苦。 与日日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灾民比,丰衣足食的傀儡皇帝究竟有多苦? 白禾只是没胃口。 他的心里装满了事,他总是在因陆烬轩生闷气。 可他的怨怼不能宣之于口。 陈家父女的心思、陆烬轩对其的纵容态度无不在提醒白禾,陆烬轩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是一个有亲人、友人的人。 陆烬轩不独属于任何人。 假如、假如陆烬轩在启国爱上了某个人,他白禾该如何自处? 甚至不必爱慕上谁,如果皇帝要纳新妃,他这个盛宠中的侍君又要怎么办? 白禾面对何侍君争宠时便担忧过陆烬轩因看上别人而放弃自己。 虽然结局是陆烬轩亲自将何侍君淘汰出局,可这不意味着陆烬轩不会喜欢其他人。 想到这些,白禾如何吃得下东西? 在此之前一直对陈家的饭菜兴致盎然的陆烬轩默然。 他放下筷子,摁了摁眉心,年纪轻轻突然体会到带崽的烦恼。 另一边陈老爷和县令还在一唱一和,李总督一般不做声,军师偶尔理一理,多数也只是听。 待菜全部上齐,陈老爷端起酒杯敬酒,李总督和县令都回了酒,军师不方便喝酒,便以茶代酒。敬到白禾、陆烬轩这里,陆烬轩不懂启国的酒桌礼仪,按着帝国的礼节举杯致意,随后就放下杯子,滴酒不沾。 陈老爷尴尬得下意识瞧向桌上某人。 在桌上极少说话的县丞抬眼示意继续敬下一个。 陈老爷接着向白禾敬酒。 “小白不喝酒。”陆烬轩却伸手盖住了白禾杯口,不让陈家丫鬟倒酒。 陈小姐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俏皮地说:“不喝酒可以茶代酒呀。爹爹,我来敬这位公子吧。你去别桌跟哥哥们给那些军爷敬酒。” 陈老爷笑呵呵答应了,招呼一声就转头去了邻桌。 陈小姐端起酒杯,站起了身,竟走向陆烬轩那侧,意图隔着陆烬轩给白禾敬酒。 丹枫:“……” 这是敬酒啊? 陆烬轩:“?” “公子,青卿敬你。”陈小姐双手端杯,抬手饮尽。一口喝完后她倒叩酒杯,表示自己干杯了。 这种时候少不了捧哏,县令夸赞说:“不错,陈小姐颇有女中豪杰之质,又常做善事,人美心善啊。” “受不起。”白禾冷冰冰的,当场给人难堪。 陈小姐脸色一白,咬唇欲哭,茫然无措回头去瞅县令,实则是为了让整桌人都欣赏到她受到羞辱后的无辜可怜模样。 丹枫:“……” 姑娘年纪不大,心思是真多。 军师有点受不了了。再怎么说白禾也是钦差大臣的“弟弟”,是钦差的人,而钦差奉旨办差,代表的是皇上。丹枫自小在家耳濡目染,和罗阁老一样是看重“皇上颜面”的。 罗家权势皆赖皇帝倚重,要说当今大启国谁是忠臣,罗家满门无一不忠于皇帝! 别看丹枫离经叛道,敢于女扮男装混迹军营,她内心却是最向往“明君贤臣”传统的。 她看不过眼了,说道:“陈小姐,敬酒是礼,宾主尽欢是礼,却不是事事都要客随主便。主随客便亦是礼。小公子不喜应酬,小姐便不该勉强。” 李总督诧异地看着她。 军师向来说话好听,涵养又好,这会儿怎么突然用教训的口吻跟一个民女说话? 李征西哪知道自从陈小姐抱着攀高枝的心思打量过他以后,军师就对陈小姐有点膈应。 自己暗恋的人被别人当货物一样打量、觊觎了,那说话能好听吗? 丹枫觉得自己说话已经够好听了,毕竟陈小姐看脸,自动筛掉了总督。瞧瞧被盯上的钦差,瞧人家小公子是咋说话咋做的? 那是把陈家父女的脸往地上踩,并用鞋底狠狠碾了几下! 白禾今天就是摆明了态度,看陈家不顺眼。他用理直气壮的神情做着无理取闹的事。 心里却在想,陆烬轩该如何看待他? 他并不把一个民间女子放在眼里,不在乎陈小姐一番作态将引来旁人如何议论。他在等待的是陆烬轩的审判。 比起陈小姐,军师突如其来的帮腔更令人在意。也愈加加深了白禾对于其为罗阁老孙女的猜疑。 然而白禾没有等到陆烬轩的反应。邻桌忽然起了冲突,二十勇士之一的一位士兵突然砸了酒杯,脸上泛着醉酒的酡红,指着陈老爷怒骂起来。 “姓陈的不得好死!你全家不得好死!全县受灾,人人都要吃不上饭了,你家还能摆酒席,拿出大鱼大肉来!丧良心的老东西,还有脸跟大人们讲赈灾的事,我全听见了!我听见了……你就是想要回你家的钱粮!”他站不大稳,被同僚扯拽着阻止他发酒疯,可他拼命推开同僚,撞动桌子弄乱了桌上的菜。 “嗐,你可别说了!这啥场合啊!” 陈老爷大度道:“这、这位军爷醉了。没事没事,扶他到我家厢房休……” 士兵的控诉声陡然盖过了所有声音,他大声吼道:“我没醉!让我骂他!部堂大人、白大人,你们别给这老货骗了!十万二十万两的对这陈家算不得什么。他家有三百多亩田,是安吉安平几个县里最大的地主!什么生意、财物都不如他家的田!收租放债才是他家最大的营生!我家……我小妹就因为交不起租才卖掉的。” 昂藏七尺的汉子说到这里禁不住捂脸哭起来,“她被卖到窑子里,才十五岁就染病没了呜呜……我如今立了功,拿了赏银也换不回小妹……” 他哭得声音粗哑,仿佛泣血哀鸣。 白禾怔怔望过来,心里的念头陡然一空。 卖女儿? 白家卖子求荣,求的是一步登天的富贵荣华。 士兵家卖女儿,求的竟只是交一期佃租。 原白禾因此自裁而亡。这个士兵的妹妹又经历了多少痛苦才死去? 她甚至不是死于自杀。 白禾忽然明白,百姓们大多渴望活着,即使沦落风尘;即使家里揭不开锅而不得不卖儿女典妻;即使落草为寇,但凡能活着,他们大抵是愿意活下去的。 为了活下去,百姓们能吃下许许多多的苦。 而生于皇宫、官宦之家的他和原白禾,一点不如意就能击垮他们。 陈老爷依旧戴着伪善的面具,呼唤下人送人去厢房休息。陈小姐不以为意,重新坐下,心里继续惦记着嫁进官宦之家,最好是陆烬轩这样年轻英俊,如人中龙凤的对象。 县令和县丞感觉今天的宴大概是毁了,表情均有有点挂不住。 李总督和军师关心了下手下的兵,派人把醉酒闹事的士兵直接带回营地。 宴无好宴,这宴该散了—— 作者有话说:县令:这俩小白脸战力贼强! 李总督:军师今天有点奇怪。 陆帅:小白为什么不吃肉? …… 军师:什么人啊,别来沾我家部堂大人的边! 小白:连姓何的都比不上,别做梦了。 第86章 逛街散心 陈家办的宴开场时热热闹闹, 散场时闹闹哄哄。 经过士兵那般的控诉,与之一同上过曲盘山,经历那样一场酣畅而特别的战斗的另十九人如何再吃得下陈家的饭菜? 桌上的每一盘菜都掺着同袍战士全家人的血。 李总督和军师回南郊营地, 陆烬轩则带白禾到城里街上随意逛逛。 县城不大, 街道狭窄,陆烬轩让夏公公和侍卫落后几米跟着, 避免挤作一团挡了百姓的路。 白禾心里实在难受, 连自己那些小情绪都忘了, 一直记着那士兵声嘶力竭的控诉。 “哥哥,陈家可是你说的城中常做善事的那一富户?”白禾按捺不住问。 “嗯?是啊。”陆烬轩右手搭在腰间, 时刻保持能快速拔枪的姿态。 灾区治安是值得重视的问题。县衙差役除了在城外粥棚, 其余的几乎全部投入城内巡逻。即便如此, 依然可见城中的萧条与压抑。大部分商铺门户紧闭, 少数开着的粮米油店里也杵着三五打手护卫。街上少有行人, 偶有所见竟是端着碗沿街乞讨的。 侍卫绕到前方驱赶, 夏公公大概是看不过眼, 忍不住对乞讨者说:“东郊外头有粥棚施粥。” 乞者抹了抹脸,耷拉着眼回了一句:“出了城可就进不来咯。老爷,给点吧!” 夏迁回头向皇上请示。 白禾抓住陆烬轩袖子,对夏公公点点头。 夏迁立刻打手势让侍卫围成一圈遮挡视线, 然后他遮遮掩掩的掏出一坨碎银塞给乞讨者,严厉叮嘱:“别声张,否则教你吃不了兜着走!赶紧走!” “谢谢、谢谢大老爷!”对方收了钱立马从侍卫之间钻出去,一溜烟跑了。 白禾奇怪地看着这一幕,夏公公解释:“公子,在这地儿可不能随便打赏,教那些穷人或灾民看见了准得一窝蜂冲上来, 围着你要东西!到时候伤着爷和公子就罪该万死了。” 白禾反射性去瞅陆烬轩,却见他神色无异,似乎冷漠至极。 侍卫重新散开,跟在他们身后。从小养在深宫,足不出宫门的白禾有点不安,紧紧牵着陆烬轩的袖子不撒手。 “是因为早便知道那士兵家的事才对陈家多征的么?”白禾问。 “不算完全知道吧。”陆烬轩说,且由着他牵衣服的小动作,“我是跟这个士兵聊过,他说他家是安吉这边的佃户,租了陈家的田。我问他佃户是什么,他就解释了下。” “佃户是租用他人田地耕种的农户。”这点常识白禾倒是有,他博览群书,书中自然有写。 “然后我问他家怎么租的,租金多少、怎么交。”陆烬轩回忆道,“一问才知道原来不止他家是佃户。当时聊天的士兵中不少家里也在租田。” 陆烬轩目光扫过一家米店,命令夏迁进去问价。然后继续对白禾说,“其实陈家的租金不高,大家相互比较了,陈家佃租最低。后面他们又比了放贷利息,陈家还是最低。” 白禾大感诧异,如此太颠覆他对陈家的印象了。从陈小姐的举止到醉酒士兵的血泪控诉,无不描画出一个鱼肉百姓的伪善之家形象。 “那为何……” “我确实不知道他妹妹的事。”陆烬轩坦然道,“但我得承认我就是故意抢陈家钱的。” 启国的小农经济模式下,地主阶级究竟是怎样利用土地这一生产资料攫取财富的? 来自资本国家的陆元帅并不了解这些,如他所言,他并不懂经济学,他当年在军校读的是指挥系专业。 他站在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直言不讳:“我来聂州就是来掠夺的。陈家是安吉首富,当然得多出血。何况人说得没错,我只拿了钱,没动他家田。土地才是他家最重要的资产,这一点钱伤不到陈家根本。所以没必要对陈家态度太差,我还想继续哄他出钱。” 白禾不由道:“这便是哥哥纵容陈小姐冒犯……钦差的理由?” 陆烬轩:“?” 白禾低头撇开视线,他耿耿于怀的模样像极了怀疑老公出轨妻子。 对热恋的小情侣来说,这或许是情趣。对于因利益结盟的盟友来说,这是双方间脆弱关系岌岌可危的信号。 陆烬轩皱起眉低头盯着白禾,不理解白禾是怎么拐到这个问题上的。 “小白,想睡我的人从来没少过。不用在乎这些人。”陆烬轩觉得这是个危险话题,不想再在陈小姐身上纠缠,索性说,“你别看陈家租金利息都比较低,这就跟他家喜欢做善事一样,是为了吸引更多客户。而且租金和利息都是由陈家自己制定,他完全可以向长期约客户涨价。” 不好解释陈小姐的事,那就爆她黑料,以否认这个人来撇清关系。 “如果你租了他家田,到期时他说明年涨租金,你不交就退田,可你一家几口人都指望种田维生,这钱你交不交?你不租了有的是人租,毕竟他家租金低口碑好。哪怕他家涨到和别的地主持平,大家依旧愿意保持和陈家的租约,为此卖孩子也要交出这笔钱。因为他‘善’。”陆烬轩的说辞并无证据佐证,他这属于抹黑。 可究竟是什么逼得士兵家卖女儿交租?是佃户讲究契约精神,欠债必还,欠租必缴? 白禾向来善于以恶意揣度人心,他道:“哥哥,那士兵是真的因醉酒而闹事吗?” 陆烬轩:“嗯?” 白禾侧首望着他。 陆烬轩:“你怀疑他故意的?背后有人指使?谁,我吗?” 故意在宴席上大闹,指控陈家逼良为娼,陈老爷既是“善人”,自然爱惜名声,为了压下此事不得出钱封口? 陆烬轩确实有极大的动机谋划此事。 陆烬轩被逗笑了,“原来我在小白心里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啊?比起这是人为策划的,我宁愿相信它是那士兵的个人行为。” 白禾的天真在于政治方面,实则他心思细密,攻于算计。换做是他,他会趁机指使士兵大闹宴席,使陈老爷下不来台,挟机要挟,迫使陈家出钱出粮。 长于深宫,他学会的尽是阴谋算计,勾心斗角。 然而在更广阔的天地驰骋过的陆元帅偏偏在这种地方“天真”上了。他说:“我相信愤怒是人的重要驱力。酒精只会放大人内心的欲望,从而去做平时不敢做的事。他可能喝醉了,也可能没醉,但他的控诉应该出于愤怒跟仇恨。他敢跟我上曲盘山,一定是因为这个。” 夕阳斜下,白禾望着陆烬轩英挺、轮廓深邃的面孔,想起对方曾经所言。 愤怒不会消失。 百姓们虽苟活于世,他们可能被生活压迫得麻木不仁,如行尸走肉。但愤怒不会消失。愤怒与仇恨会深埋每个人心底,有朝一日被点燃,便可成燎原之火。 白禾想,这应当就是史书当中农民起义历朝而不绝的原因。 “让开!都让开!”一伙县衙差役大嚷着从街角拐进来,人人神色严肃,脚步匆匆。 侍卫们立刻上前护主。 “爷当心!” 夏迁从粮店里跑出来,“定是出事了,是不是出人命官司了?” 陆烬轩抬手挡在白禾身前,护着他退避到路边。 等衙役经过,白禾问,“哥哥,是否要去看看?” 见他被转移了注意,原本就是带他出来散心的陆烬轩立即说好。 他们跟着衙役一路到了某条街巷,巷子里接连挨着的几户宅院门口挂着古怪的红灯笼,白禾不明所以,侍卫们和常在宫外办事的夏公公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何处。 眼看着衙役冲进其中一户,夏迁神情赧然,迟疑地小声劝道,“爷,这地儿不干净,可别污了您和公子的眼,派奴婢或侍卫进去探听情况就是,爷不如带公子去别处再逛逛?” “不干净?”陆烬轩抓住白禾的手捏捏。 可白禾也不懂呀! “这……这里是……”夏公公羞于启齿。侍卫们也不作声,大家不敢对皇上说这些挂着红灯笼的宅院是妓院。 “何故吞吞吐吐,说!”白禾蹙眉道。 夏公公一咬牙说:“哎,瞧这些红灯笼,别家都不这样挂,这儿八成是窑子!” 陆烬轩:“?” 啥玩意? 看过不少话本的白禾这下听懂了,他脸色一变,拽住陆烬轩就说:“此地确实不干净,爷金尊玉贵,确不该踏足此地。哥哥,我们回吧。留夏迁在此就是。” 陆烬轩反握住白禾的手,“这是什么地方?” 白禾咬着唇不吭声。 陆烬轩目光扫过他及众人,松开手转身便往宅子门里走。 “哥哥!” “爷!” 白禾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拉住陆烬轩,对他道:“这是妓院,哥哥何等尊贵,不能进这种地方。” 陆烬轩重新牵住白禾,“夏迁。” “是!”夏公公忙不迭进去打探,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好家伙,要是让皇上进了窑子,使天子损失体面,回京后准没他好果子吃! 陆烬轩牵着白禾,沉默地与他站在“不干净”的窑子门口。 白禾有点拿不准,陆烬轩是否理解妓院的意思? “哥哥……” “小白不喜欢我接触别的女人……跟男人?”陆烬轩忽然问。 侍卫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英明神武的皇上终于发现白侍君的“善妒”了? 他们天天跟着两位主子,早就发现啦,白侍君那叫一个严防死守,连聂州军那位长得唇红齿白的军师都防着呢! 皇上会斥责侍君吗? 这要是他们老婆,他们估计受不了这样的疑神疑鬼。 令侍卫们再次倒抽凉气的是白禾竟然回答,“是。” 陆烬轩露出恍然的表情。 难怪今天的小白特别不开心,肉都不吃。 于是陆烬轩说:“行吧,我以后注意。” 众侍卫:“???”—— 作者有话说:我看完《雍正王朝》,最震撼我的是康熙南巡时的一段戏,是康熙跟一个老农的对话。大意是: 康熙:今年是丰年,多好呀。大家日子好过啦! 老农:丰年?丰年加租子。平时收入是一斛,丰年交完租子还是只落得一斛。 —— 学文科的宝子别信陆帅瞎说,他跟我一样不懂地主QAQ,他那是抹黑!诽谤! 我听网友说,地主剥削的大头是放高利贷,而不是简单当包租公。比如今年收成不好,粮食不够吃,不够交税,更不够留种。没种子明年咋办?吃不上饭咋办?地主就来放贷,他借钱给你渡过今年的难关。但是明年收成依旧不好,还不上钱还得交租。那咋办?继续借。把家里仅有的田地抵给地主,卖家当,卖儿女,典妻。而债务继续滚雪球,直到再也榨不出油水。 所以不是说陈家的租子利息低他们就是好的,地主阶级对底层人的剥削是系统性的,阶级压迫。陆帅不懂地主,但他懂资本。掠夺起陈家毫不手软。既然要人出血,那就对人态度好点吧,别撕破脸了,毕竟他不是来向地主阶级开炮的,他只是来救灾的,干完这一票就走。 第87章 哄人 夏迁没一会儿便从窑子里出来了。 他禀报说:“回爷, 里头出了人命官司。死的是……一个窑姐儿,凶手疑是……” 他语气稍顿,“是聂州军两个士兵。” 闻言白禾立刻瞧向陆烬轩。 陆烬轩面不改色, “说案情。” 夏迁:“鸨母说那士兵在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 时长过久了,一般来这儿的客人来去匆匆, 鸨母觉得不对劲就敲门。实际就是去要钱, 这客人留太久了。里面没人应, 鸨母便叫龟公闯进去,结果发现里头的士兵醉酒酣睡, 窑姐儿却倒在地上没气了。” “人是怎么死的?”白禾问。 “奴婢在旁瞧了, 脖子上有淤痕, 应当是掐死的。县衙仵作还没到, 衙役看了也说应当是被掐死。鸨母说定然是客人……呃, 玩得太过火了, 两个年轻力壮的兵找一个窑姐儿……像这种事在窑子里其实也不算少见。”夏迁说, “这会儿主要是衙役没法做主,究竟是将人带回衙门审还是如何。那俩士兵嚷着他们是李总督手下,乃是聂州守军,不肯去县衙。” 案情清晰, 待仵作勘验死因无疑基本就能定案结案。 案子本身没什么,问题在于疑犯是聂州军士兵,安吉县衙是否有权处置对方。 白禾担心陆烬轩不明情况,忙对他说:“事涉聂州军,安吉县令无权处置,要么上报聂州按察使,由臬司衙门拿人, 要么县衙直接送交李总督,由聂州军中以军法处置。” 总之是一件小到用不着皇帝关心的案子。 陆烬轩环视一圈自己的侍卫,今天出来吃席,他便带上了全部八名侍卫,让大家都能蹭上饭。八个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怎么看都比安吉县的衙役们长得壮实。 “进去。”陆烬轩说着就把白禾往里牵。 夏迁和众侍卫:“!” 这种开在巷子里的妓寨并没有话本里的秦楼楚馆、画舫花船的风流雅致,用作场所的宅子与旁边的民宅无异,里头尽是砌隔出的逼仄狭小的房间,每间屋里就一张床,妓女往床上一躺,便任由客人采撷——像牲畜一样被使用。 这里没有风花雪月,只有难闻的气味和一张张麻木苍白的脸。 而正和衙役控诉纠缠的鸨母与龟公却穿金戴银,锦衣罗裙。 衙役一见陆烬轩进来,立刻向其行礼。 “白大人!您来的正好,这案子……” 衙役围上来试图讲述案情,最好是能请巡抚直接把案子接走,不管是交去总督衙门还是臬司衙门查,总归他们县衙是管不起的。 白禾头一回涉足这种场所,按捺不住疑惑小声问夏公公:“天还未黑,为何这里已经开门做生意?这种地方不该是晚上……” 夏公公是阉人,谈起妓院没有男子那般复杂情感,可他好给皇上的人介绍妓院的事情?这颇为难人了! 谁料本该在听衙役说话的陆烬轩突然扭头,讽笑说:“只晚上做生意怎么够?那得少赚多少钱。没听夏迁说死者是怎么被发现的吗?” 客人在房里逗留超过一个时辰鸨母就去敲门加价了。 让姑娘们晚上接客白天睡觉? 那得是多高档的场所啊! “原来窑子是指这个……”陆烬轩这时才会过意来,宴席上的士兵妹妹是被卖进了这种地方,十五岁就得了这方面的病不治身亡。 陆烬轩挥手对侍卫下令:“抓起来,带走。” 侍卫们得令立即熟练的拿人。士兵见状慌了,双双大声辩驳:“我们是部堂的兵,白大人您不能抓我们!” 没喊上两句就被经验丰富的侍卫摁住堵上了嘴。 衙役看愣了眼,小心问:“大人,您要抓他们去哪儿啊?” 陆烬轩挑眉:“回县衙,公审。” 衙役:“啊?” 鸨母用力拍掌:“好啊抓得好!真是青天大老爷啊!可怜我家姑娘,如花似玉年纪轻轻……” 白禾厌恶的蹙眉,对衙役道:“将这儿其余人一并回县衙,挨个清查户籍,尤其是这些姑娘,是否有良籍被拐骗的情况。” 鸨母和龟公顿时脸色大变:“这、这怎么能乱抓人呢!我这可都是清清白白的贱籍来的姑娘!绝对没有拐骗良家逼良为娼的事!” “冤枉啊!差爷冤枉!” 姑娘们也吓得不轻,互相搂抱着瑟缩在一旁,眼神惊恐地望着众人。 白禾轻轻晃动与陆烬轩牵在一起的手。衙役不会随便听一个白身的话,陆烬轩就瞥了一眼侍卫,早就被教育过了的侍卫们齐刷刷动手。 出门吃席的侍卫手里没工具,抓人不难,如何把人制服带走就有点麻烦了。衙役见场面闹到这个地步,宅院里闹哄哄的动静引得隔壁左右纷纷钻出人来偷偷看热闹,不得已加入侍卫帮忙捉人。 没一会儿侍卫和衙役就把这里的人全部抓回了县衙。县令和县丞闻讯赶到公堂一瞧,险些天都塌了。 更令二人心惊的是巡抚大人下令公开审理此案,准许全县百姓围观的那种。 县令着急忙慌派人去南郊营地通知李总督,本以为聂州总督会护短,把案子和嫌犯一并要过去,谁知道南郊营地没回话,军师亲自来了。 军师的脸色很不好看,往县衙公堂一坐,就对县令说:“请县令大人秉公审理。若断明是我聂州军士兵杀人,应按大启律例处以极刑。部堂治军严明,绝不包庇杀人犯。” 县令眼前一黑。 更让他绝望的是把人带回县衙的那位巡抚居然不坐镇公堂,而是带他弟弟回厢房窝着了,说是不干涉县衙断案,摆明一副甩锅不粘的做派! 这咋办? 审、审呗! 他还真就秉公审理了,看谁能揪他小辫子! 区区小案,用不着陆元帅这样的大忙人坐镇督办,他甚至连夏公公都没派去盯着。 夏迁将今日在粮米店问到的粮食价目写下来呈上,白禾将之屏退,一条一条读给陆烬轩听。 粮价确如县令和陈老爷所言成倍增长。白禾此时却没有讨论物价的心思,他问道:“哥哥打算如何处置士兵杀人案?” “?”陆烬轩:“当然是依法办啊。按你们启国的法律判。” 白禾抿抿唇,“这些士兵为国征战,上阵杀敌,聂州军本次赈灾亦有功。只依大启律判,杀人者偿命,杀贱籍者轻则发配边军十年,重则仍可处以极刑。可若按军法,不至于如此。李总督或许顾及哥哥没有将案子要过去军法处置,可这样做必不能服聂州军众将士。哥哥……” 陆烬轩怔住。 杀人判刑还管死者是什么籍? 人与人可真不平等,跟他们帝国一样。 “那确实不能依启国的法,直接判死刑吧。”陆烬轩随意道,“像这种我一般都送军事法庭,军法庭能判枪毙。” 白禾以为陆烬轩没听清,“哥哥,这般重刑严判必然激起聂州军不满,岂不功亏一篑?” 上辈子的白禾始终受制于人,管他什么大臣将军,他原是全无好感的,是陆烬轩令他对军人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前一刻他还在可怜士兵家贫,被逼得卖孩子,为那个才十五岁就惨死的女孩惋惜。而转眼间,他就得知同一支军队中的士兵逛窑嫖妓时杀人害命。 城内城外民生艰巨,灾情未消,为救灾赈济而来的聂州守军却在寻欢作乐,酗酒行凶!如此行径与流氓匪寇何异? 难道陆烬轩也是这般…… 白禾忽起一阵干呕,他冲到窗边,恹恹趴在窗台上。 “小白?”陆烬轩急忙到他身边搂住他,边用手试探他体温边询问。“胃疼吗?” 白禾转身抓住陆烬轩前襟,小声说:“皇上往日从军,也曾这般么?” 陆元帅:“???” 陆烬轩伸手去捂他肚肚,“小白,你知道上战场的人压力有多大吗?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战争好像永不止歇。所以一旦有机会,军人……我们会放纵自己,用各种方式发泄压力。” 帝国元帅嗤笑:“你今天见到的算什么?性、烟、酒精、药品、暴力……虐俘。当杀戮成为合法,战争让我们尽情释放心中的魔鬼。这样的军队和军人才是大多数。” 白禾慢慢松开抓着对方前襟的手指。陆烬轩嘴角的弧度便一点点拉平。 吓到小白了吧? 很遗憾。 白禾仰着头,直视陆烬轩,“我听不懂。” 陆烬轩叹气,弯腰一把将他抱起,大步走到床前将人放下。白禾紧张得咬住了下唇,陆烬轩却俯身轻轻捏住他柔软的嘴唇,分开其唇齿。 “别咬了。”陆元帅温和而耐心地说,“这种管不住自己行为,不能自律的兵是垃圾,是军官失职没尽到管理职责。一旦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战事陷入泥潭,这种军队战斗意志薄弱,只会很快崩溃。我从来不允许我的军队里存在这些行为,我是指挥官,所以我以身作则,严格自律。” 陆元帅亲自带的军队服从性高,团队战斗力强,单兵素质不低。目前帝国首都驻军就是由他亲自选拔并训练的。 “我相信皇上……”白禾忐忑不安的心落了下来,他急于表达信任。 然而陆烬轩没有就此停止,“我十六岁进军校,不到二十就上了战场。到今年三十二岁,我参与的大小战役以百数计,我天生……” 他停顿了下才道:“我离不开战争。总有一天战争会把我彻底变成疯子。不用对我心存幻想。小白,你是干净的。” 他牵起了小百合的手,捧在掌心。 白禾怔怔然与之对视。 陆烬轩弯唇露出笑意,“我第一次带孩子,忍不住对你有过分的期望。我希望你永远不被权力跟欲望腐蚀,不会变成我这种人。” 白禾定定的望着他,从他眼里望见了真挚的期盼,以及一份特殊的温柔。 陆烬轩将温热的掌心贴在他腹部轻柔按摩,这脉脉温情彻底击穿了白禾的心防,使他胸口发烫,暖融融的阳光照亮了心田。 白禾轻声问:“哥哥是将军么?” “不,比将军大,我是元帅,帝国军总元帅。”陆烬轩眉梢微扬,自信傲然,“二十八岁升任元帅,是我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元帅。” 二十八岁的陆烬轩升任元帅,天之骄子。 十八岁的白禾以身殉国,丧家之犬。 云泥之别。 白禾垂下眼,笑不出来。 陆烬轩用另一只手抬起白禾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小白比我厉害。我们小白十八岁就能治国从政了。” 这样的话术也就哄哄三岁小朋友,白禾已经十八了,怎么能被哄到? 可被人如此哄是多么值得开心的事! 白禾弯起唇角,露出浅浅的酒窝—— 作者有话说:震惊!陆元帅会哄老婆啦! 第88章 去安平 几日后, 士兵虐人至死案审定结案。 安吉县令秉公办案,判定两名聂州军士兵杀人,因同时查出死者乃被拐良家子, 故依律判处两人死罪。犯人交由聂州军处决, 不必走刑部核定流程。事发妓院买卖良民,犯逼良为娼, 鸨母等人获罪判刑。 至于妓院里的姑娘们被发还原籍, 县衙只管判不管路费, 这钱还是军师代总督衙门出的。至于姑娘们回原籍后将如何……谁也帮不了,管不了。 聂州军的将士自然不服这样判决, 无论如何, 对于有战功的他们来说因一妓子之死就判死罪实在太过了, 更何况有功过相抵一说。 安吉县的百姓听了这桩公案, 也评不出判得好不好, 多数人只能摇摇头, 叹一句姑娘可怜。另一部分人则嗤之以鼻, 妓子低贱,死就死了,想这些不如先想想家里越见变少的存粮以及日渐高涨的米价。 当日白禾就随陆烬轩坐上了去安平县的马车。所有侍卫与夏公公随同出行。 士兵杀人不过是小案,要不是陆烬轩“小题大做”, 这事根本到不了上公堂的地步,自然更不值得一国之君关注。与之相比,关押在安平县衙大牢的那些清风寨匪寇才更具价值。 清风寨一案已交由聂州臬台衙门审理,聂州按察使亲赴安平办案。布政使则因接收朝廷赈银于多日前同样来到安平县,这会儿遇到清风寨的事,布政使也不好一走了之,不得已留了下来。 马车上, 白禾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 陆烬轩不理解,前几天他明明哄好了呀,小白对他笑了呢! 想不通的陆元帅决定直接问:“小白为什么不开心?” 白禾收回放在车窗外的视线,抿唇道:“李征西会按县衙判决处置那两个士兵么?” 陆烬轩嗤笑:“或许吧。” 白禾沉默稍许,“哥哥想让他们伏法,又何必纵容县令把人交还李征西。以聂州巡抚出具公文,不必上报刑部、兵部便可判斩立决……可立即处决二人。” 陆烬轩抱臂倚在车厢壁上,侧头打量着他的表情,随后挪开目光,“这个案子是公开审的,但没几个人来旁听,百姓只是把它当热闹看。” 白禾不解。 “没引起公愤。” 白禾:“?” “虽然我认为这两个人渣应该死刑。”陆烬轩讽刺道,“民众不觉得他们该死,而我非要他们死,那就不是伸张正义了。他们死不死不重要。李征西是包庇还是执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表态。” 白禾会过意来,“哥哥在给聂州军立规矩?” “立规矩?这词有意思。” “可如此……”白禾想说如此便是得罪李总督及聂州军将士,转念一想,陆烬轩这趟来聂州就是要夺兵权,必然得罪人。“那些……女子,遣返原籍后会如何?” 陆烬轩没听懂:“嗯?” “她们入过风尘,回家乡后就能嫁人从良么?”白禾对此总有些耿耿于怀,“她们还是会进秦楼楚馆,身不由己吧。” 陆烬轩琢磨了下,懂了。“你不想她们再做妓,想帮她们?” 意外的是白禾摇头了。“我帮不了她们,只是可怜……” 可怜她们身不由己,又钦佩她们活着的勇气。 原白禾不过卖身给一人,而且是九五至尊便不愿活了。以前他觉得原白禾勇敢,敢于以死明志,铁骨铮铮。如今他却觉得这些一双玉臂万人枕的姑娘们更勇敢。 白禾觉得她们麻木的眼神之下一定藏着无可比拟的坚韧。 可是他无法帮她们。 帮她们从良嫁人? 话本里写的男人偏好救风尘,仿佛是男子风流倜傥的一桩美谈。 白禾却没有这样的癖好。他自己便是被陆烬轩“救风尘”的失足美人。 他听见陆烬轩缓缓叹了口气,接着鸟啼蝉鸣的声音仿若一瞬间消失,车厢里静谧得诡谲。 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 白禾按捺下疑惑,抬起眼注视陆烬轩。 “你可以。”陆烬轩说,“强制婚配是一个办法。甚至你可以说服内阁强制为全国女性婚配,取缔这个行业。” 白禾被陆烬轩的口气给惊到了。他堪堪只念到安吉这桩凶案里涉及的姑娘们,陆烬轩一张口却谈起了整个启国的。 “这不可能。启国连税赋都做不到由官府来征。”白禾已被教过皇权不下乡。就说安吉此案,县令判了凶犯死罪,可凶犯并不一定会被处死。单是这么一桩小案之中就存在极大的操作空间,更遑论别的事? “何况婚嫁……不定是另一个火坑。”白禾偏头垂眼道。 “归根结底还是钱。”陆烬轩说得随意,“只管几十个人的话好办。开个工厂,只招女工,她们能赚钱养活自己就能独立生活,以后嫁人了也是家里经济支柱,就算是火坑也能自己爬出来。” “工厂?” “流水线,轻工业……纺纱厂就不错。产棉纱,就做医用棉纱,让兵部定向采购,超出份额的出口。安吉那个陈老爷不是有把柄吗?他家三百亩良田,正好改种棉花,就跟他谈,让他出钱买机器开纱厂,他家有稳定低廉的原料供应,能压低成本,兵部采购可以多压价。”陆烬轩说。 医用棉纱是军备物资,其实陆元帅心里还惦记着硝化棉,只不过考虑到启国情况,那东西指定做不了。 陆元帅不愧是干了两年国防大臣的人,对于军需采购中如何与企业合作非常熟练。当然,国防部的采购合同不会按照压过的那个低价来写,国防部会按市场价乃至高于一般市场价的价格进行采购。其合同价与实际交易价之间的差价就是相关人员的利益——黑金。 白禾一时没听懂,陆烬轩说完自己想了想,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妥。 “陈老爷是地主,可能不想开工厂。那就引进外资吧。让外国资本来。操作机器需要一定的知识,为了保证高效,资本甚至能帮启国搞基础教育。”陆烬轩顿了顿,看向白禾,“不过这对朝廷统治不是好事。资本的无序扩张会毁了启国。” 启国是农业国,如果引进资本开工厂,资本将与地主争夺廉价劳动力。两者的矛盾早晚有一天引爆,然后导向两条路——殖民与革命。 他没有讲太多资本与地主的事,两个阶级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陆元帅不在帝国,他可以暂时抛开自己身为资产阶级食利者的立场去为白禾、为启国腐朽的封建地主统治出谋划策。然而他对皇帝及皇室厌恶的情感难以消弭,哪怕换个国家换个社会,不喜欢仍是不喜欢,陆烬轩做不到彻底的客观。 “抱歉,小白。”陆烬轩闭眼掐了掐眉心,“我不想搅乱你的国家,有时候下意识说了些不利于你们皇帝统治的话,比如刚才那些,你就当我没说。” 白禾没听懂纱厂、资本那些,可也不是什么都没听懂,“我明白哥哥的意思了。内廷在几个省有织造局,有自己的纺机和作坊,专产丝绸。安吉这几个姑娘可去织造局作坊做工。” 陆烬轩勾了下唇,“我们小白真善良。” 白禾不做回应,重新看向窗外,一瞬间鸟啼虫鸣又回来了,马蹄声声,车轮滚滚。 白禾想,陆烬轩一点都不了解他。 陆烬轩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柔弱、无助、善良都不是他。 只是如陆烬轩这样强势霸道的人偏好“救风尘”,柔弱无辜的美人会得到他们的侧目与垂怜。 陆烬轩说他是干净的。 他根本不知道他手上早就沾了血。 他曾是帝王,他天生罪恶。 白禾忍不住趴到窗上,手指紧紧攥着窗框,用力到指甲泛白,胸中作呕。 陆烬轩敏锐察觉到他的不适,倾身凑近,宽厚的手掌按在他背上,贴着脊骨一下一下抚摩。 白禾听见他低声的呢喃:“可惜没晕车药……” 白禾不懂什么是晕车药,却霎时红了眼眶,转头埋进陆烬轩怀里,脸贴在他胸膛,对方的体温渗透衣服,慢慢焐热了白禾脸颊。 陆烬轩一手按在白禾腰上,一手继续在后背抚摸。 沉默的温柔。 “哥哥……”白禾细弱的声音从胸前传出来。“好难受……” 陆烬轩:“!” 这是在撒娇? 有亿点点可爱。 杀虫如砍瓜切菜的陆元帅小心的掐住白禾细腰,手臂一使力就把人提起抱至腿上。他把白禾抱在怀里,双臂紧紧箍着。 身高超过一米九的高大男人将身材纤弱的白禾锁在怀中,就像金丝雀被严丝合缝拢在掌中。 两人似乎谁也没发觉不对,就这样在狭小的车厢中紧密相拥,连夏日的暑气都无法分开他们。 白禾轻轻闭上眼,在陆烬轩的怀中逐渐安睡。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抵达安平。 一进县城便见锦衣卫指挥使凌云候在城门口。凌云与在车厢外赶车的夏公公打上照面,夏迁朝他点头,凌云便立即上前,在车前低声说话。 “爷。” 车帘掀开一角,陆烬轩坐在车厢的阴影中,怀里抱着个人,压着嗓音吐出两个字:“带路。” 凌云见皇上怀里的人一动不动,约莫是睡着了,便很有眼色的不出声回话,抱拳一礼就转身引路。 马车在前慢吞吞行走,后头两列侍卫牵马随行,这阵仗大到安平县人半辈子都没见过。百姓纷纷侧目,探头探脑议论纷纷,眼看着这群人浩浩荡荡进了一个大宅子—— 作者有话说:“你不拿我不拿,史密斯议员怎么拿。” 咳,别误会,元帅真不拿。他顶多就是没管别人拿不拿,只要国防部的采购能保证质量和数量。 第89章 空手套援助 白禾醒来时已是在一个大宅子里, 多日不见的小太监福禄伺候他洗漱更衣后问他是否即刻用膳。 白禾却问:“皇上呢?” “皇上在忙。”福禄说。其实以他的身份地位,他没资格知道皇帝的行踪,他只能劝道, “侍君还是用些吃食吧, 奴婢听闻您身子不适,已许久没进食了。再这么熬着, 怕是伤身。” 小公公的谄媚功夫有着宫中奴婢普遍所有的影子。白禾斜眼睨来, 冷冰冰道, “给我绾发。” “是。” 待拾掇好自己,白禾不与福禄废话, 迈步就向屋外走。门外果然守着侍卫, 白禾直接对侍卫说, “我要见皇上, 带路。” 如果陆烬轩此时方便见他, 必定护卫他的侍卫留过话;如果不能见, 侍卫会阻止他。 侍卫向他行了礼, 二话不说就在前引路。 白禾回头对福禄道:“你不必跟了。” 福禄强颜欢笑:“是。” 不一会儿侍卫就将白禾引至隔壁院子一间厢房外,这里不仅守着侍卫,还有两名锦衣卫持刀而立,几人见到白禾立即行礼, 随后其中一人反身敲门。 “咚咚——咚”三声过后,“爷,公子来了。” 很快房门打开,凌云从中出来,“爷让公子进去。” 白禾向其颔首,越过对方进屋。 凌云的手里拿着一沓纸,纸上写满了字。白禾在心里猜测着它是什么, 一进屋就听见背后的动静——房门被凌云关上了。 白禾心里一紧,差点应激。 “小白,来。” 属于陆烬轩的熟悉嗓音缓解了白禾的情绪,白禾快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哥哥!”白禾绕过屏风,这才看见陆烬轩。 陆烬轩坐在屋内的一张桌边,桌上搁着个没见过的奇怪物件。床上则坐着个番邦人,其双脚上着镣铐,被一根绳子拴在床架上。 陆烬轩起来搬了张椅子搁在自己身边,白禾乖觉的上前坐下。 “这是我夫人,白禾。”陆烬轩牵起白禾的手向番邦人展示,“小白,他是门罗先生。” 白禾诧异,陆烬轩竟向对方告知他的姓名,这岂不表明陆烬轩并未以“钦差白禾”的身份与之相交。 对方知道陆烬轩是皇帝了么? “您好,陆夫人。”番邦人倒是礼貌,用带着一点点口音的启国官话对白禾打招呼。 白禾转头去瞧陆烬轩,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礼仪回应番邦人。 陆烬轩拍拍他的手,笑道:“我夫人害羞。门罗先生,审讯结束了。接下来我们谈谈‘私事’?” 对面的门罗先生目露疑惑,并不敢松懈。 白禾顿时明白凌大人手里拿的是供状。 所以这个番邦人究竟是谁?牵涉进了什么案子值得陆烬轩一到安平,不去见聂州布政使也要先来见他? 如此值得陆烬轩关注的……莫非与清风寨有关。 “我不太明白,我和陆先生有什么私事?” 陆烬轩挑眉,笑容自信而傲慢,“门罗先生来启国和一群匪徒为伍,给他们提供资金、武器,目的是什么?” “这个我之前已经回答了,是仁慈的主指引我来到大启国,为这群迷途的羔羊指引方向,帮助他们皈依我主,打破世界的黑暗,前往光明。”洋人张口就来,神神叨叨唬人。 “哈!”陆烬轩大笑,捏着白禾的手说,“小白,你信神吗?” 从皇帝口中问出“你信不信鬼神”这种话,真是讽刺。 白禾如何回答? 作为天子,不论信不信,这“天”都必须是真的,为了保障天子在人间拥有无上权威,天是人间最至高无上的神,帝王为天子,便是上天在人间的代言人。 而天人感应之说更加巩固了这份权威理论,同时试图对皇帝做一定的约束。 白禾两世为人,问他信不信神? 他不信任神,但他无法否认世间有鬼神,否则他为何死而复生? 然而听陆烬轩轻蔑的笑声,对方必然不信。 白禾只得模棱两可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陆烬轩快速皱了下眉,似乎是惊讶他家小白居然有点迷信。他转而盯向居心不良的外国人,翘起二郎腿,右胳膊搁在桌上摆出作奸犯科大星盗的样子。“别扯宗教那套狗屁,老子不信。” 帝国人不信宗教,信神还不如信虫族不杀人。假如神有用,帝国人的祖辈就不会在遭受联邦人种族灭绝时只能像狗一样祈求魔鬼的宽恕,苟延残喘的叛逃联邦,在联邦星域之外的贫瘠星球上建立国家。然后从此战火绵延几百年,帝国与联邦结成死仇。 帝国人丧失了对任何宗教的信仰,他们只信仰当年带领大家从魔鬼手中逃脱的帝国开国皇帝。从此以后,这位传奇皇帝的子嗣后代继承他的荣光,皇室成为帝国人仰望的灯塔。这也是为什么星际时代了竟然还存在君主立宪这种制度。 可是陆元帅从来不信这套,权力欲膨胀的皇室不再是帝国的荣光,他们只是一群寄生在全帝国人身上的虫豸,终有一天,皇室将被帝国人民抛弃。 门罗愣了,白禾也愣住了。 陆烬轩的这幅模样令白禾感觉陌生,却又不陌生。两人初见时,在深宫高墙之上,清冷的月光之下,陆烬轩便如此混不吝的捏住他的下巴逼问他身份。 那时的陆烬轩浑身上下渗着凌厉杀意,白禾无比清楚,对方随时可能拧断他的脖子,然后随手将他尸体丢下墙头。 可从紫宸宫第二次相见起,陆烬轩就再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了。 陆烬轩像个文化荒漠,但从不吐脏字,谈吐间看得出是有教养的人。 陆烬轩用指尖敲了下桌面,“你在清风寨背后搞事不就是想组建反政府武装,以搞乱启国为目标,破坏启国皇帝的统治?能不能推翻朝廷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你的国家趁虚而入,攫取利益。” 这是之前的审讯中门罗没有招供,陆烬轩也没有挑明审问的。 门罗心中震动,他原以为这些启国人根本猜不到他的真实目的,对他现身于清风寨的说辞信以为真。 在凌云手上那份供状中,门罗自称是清风寨匪首托他的关系向外国购买军火,他来清风寨做考察。 先不说这供词能不能和清风寨的人说的对得上,他是外国人,只要打着传教或做生意的名义咬死不认,他的国家自然会派人来捞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门罗迅速压下心中的震惊,使出应付启国官府的大招,“我是曼达国人,我有外交豁免权。” 外交豁免权是什么东西? 困惑的白禾揪了揪陆烬轩衣角。 陆烬轩扯扯嘴角,嗤道:“都说是谈私事了,扯什么外交呢。清风寨一群乌合之众,能成什么事?我只带二十个人就端了他们老窝。门罗先生不想升职加薪吗?指望一些只懂抢劫杀人的匪徒,怕不是干到死都升不了职。挑选合作对象也是门艺术。门罗先生看我怎么样?” 门罗瞠目结舌。 白禾震惊地望向身边的冒牌启国皇帝。 什么东西? 皇帝勾结外邦人造自己的反? 这可是千年一遇的昏君! 陆烬轩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土匪才几个人,我手里握的聂州军有五千人,训练有素,上过战场,有系统、完整的组织架构。推翻朝廷的本事可能没有。”陆烬轩勾着唇说,“如果门罗先生的国家愿意给点援助,割据地方的本事我非常有。” 陆烬轩自信满满,交换了下交叠的腿,“这事能谈吗?” 白禾:“……” 说得仿佛聂州是陆烬轩私兵一样。 这不是空手套白狼? 熟练掌握谈判技巧的陆元帅画了张大饼啪叽一下砸得外国人晕头转向,但对方敢远渡重洋只身在启国搞事,也不是毫无防备心的。 一般的饼子人家不吃。 “据我所知,陆先生是启国官员,是朝廷的人。您为什么要和我一个外国人合作?我知道在启国掌控军队的都是大官,聂州军的司令好像叫总督,陆先生是总督吗?”门罗紧盯着陆烬轩问。 白禾抢答:“我、我夫君乃聂州巡抚,虽不直接领聂州军务,但聂州军粮草军需皆由巡抚衙门调度。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谁掌粮草后勤,谁才是真正掌控一支军队。” 这是帝王之术。 越是盛世明君,越是要彻底剥离武将与军队的直接联系。 如各地守军的高级将领间数年一换防。 如严令禁止军队自行屯垦经商。 军人完全脱产,其庞大的粮草消耗虽然会成为朝廷的沉重负担,却也同时使军队彻底不能脱离朝廷的粮草供应。别说五千人,就是五百人的口粮都不是一般人能自行负担得起的。 武将造反? 不如睡觉,梦里什么都有。 陆烬轩瞥眼白禾,眼神有点不对劲。 白禾注意到了,当即有些发怔。 这一套别说启国皇帝用,他们星际人也说好用。 议会成天琢磨用军费或别的东西拴住军方的脖子,为此陆元帅硬是抢来国防大臣的位置,把自己变成楔入政府厅的一颗钉子,成为首相的眼中钉、肉中刺。 陆烬轩掩住嘴角暗暗嗤笑一下。 位置决定立场。 他和白禾之间其实…… “不对。”门罗说,“如果按照陆先生的设想,反叛政府的地方武装就不可能再获得你们朝廷的补给。那个时候军队为什么还要听陆先生的?” 门罗逻辑清晰,并不上当。随后他就听见对面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发出低笑。 “这简单,把整支军队拉到野外,斩首行动弄死高级军官,然后告诉士兵这些人死了消息捅出去他们落不到好。以后跟我混酒肉管饱有钱拿,不想干的马上就可以去陪他们长官。”陆烬轩低笑着说。 门罗不想承认自己忽然感觉心里发毛——为这位陆先生的残忍及娴熟的战术威慑思路。 斩首行动是什么? 是擒贼先擒王。 是通过精准打击首先消灭对方的首脑,彻底摧毁对方组织的抵抗意志。 门罗见过玩斩首的,没见过要一口气干掉全部高层的。 而他经历了清风寨被对方领着二十勇士几十条枪就给一锅端之后,他并不质疑陆烬轩对于这项计划的执行力。 来自曼达国的间谍先生比白禾更有信心。 白禾不由得蹙眉。 所谓法不责众。即使李总督及一干将领全部身亡,朝廷也不会追究其余士兵的罪责。 那可是足足五千人的军队啊!是一省之守军的兵力! 哪个皇帝大臣脑子有坑,去自废武功株连自家军队? 将官可以从上撸到下,士兵反而会毫发无损,打仗可指着这些士兵去拼命呢。 在场就只有陆烬轩和门罗这两个外国人觉得行。 区区五千人的队伍而已。如果有利于争取战争胜利,五万人的军队也不是不能往坑里填。 “门罗先生肯定调查过聂州的人口、经济情况,靠海,有港口,作为割据政权的地盘条件优越。我有这个能力,贵国有需求,不是很好的合作吗?怎么样,能不能谈?”陆烬轩进一步问。 “我还是不明白,陆先生明明在启国做大官,为什么会拥有反叛的想法。”门罗依旧谨慎。 他对于陆烬轩毫无了解,陆烬轩却对他的目的、身份似乎非常笃定。信息不对等带来的风险极其巨大,他无法完全排除对方诱供的可能性。 陆烬轩眉梢一挑,左手绕到白禾背后将人往怀里一扯,霸道的搂着他说:“因为他。” 门罗:“?” 白禾一脸茫然,却近乎反射性露出乖巧可怜的表情,柔柔弱弱半趴到陆烬轩怀中,手攀着他腰带,咬咬下唇软声轻唤:“夫君。” 门罗仿佛被喂了狗粮。 “其实小白不是我老婆。” 门罗:“??” 白禾:“???” 陆烬轩皱起眉表情难看,摸摸白禾的头说,“他今年参加科举,本来前途光明,结果狗皇帝看中他美色硬是强抢进宫。我最爱的老婆给别的男人睡了,我怎么忍?!” 陆烬轩低头抱着白禾温声说:“小白,我不嫌弃你,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等我成了事,我就能把你从狗皇帝手里抢回来了。” 白禾:“……” 这种鬼话怎么可能有人信?! 白禾仰着脸,柔柔望着他信任说:“夫君,我相信你,我……我一定等你。” “老婆……”陆烬轩深情与他对视。 见鬼了,那个叫门罗的外国人好像真的信了! “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你们国家现在的皇帝确实喜欢美人。不过……陆先生只表达了合作意愿,并没有表现什么诚意。” 这就是开始议价了。 白禾把脸往陆烬轩胸前一埋挡住脸上的震惊。 这种鬼话真有人信?! 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什么水平的野史?是民间百姓都懒得信,只当热闹看的饭后闲谈! 陆烬轩沉着脸看向门罗,“你们要什么?” 门罗试探性抛出条件:“开放港口,允许我国国民和企业到聂州自由贸易,并且免除关税。作为交换条件之一,曼达国可以为陆先生的割据政权提供一笔长期低息贷款,帮您在聂州修建深水码头、铁路、电厂等设施。具体细节可以等待您成功得到聂州控制权后再商议。” 白禾听懵了,从陆烬轩怀中退出来,隐晦打量这个番邦人。 直觉告诉他,对方提出的东西没一桩好事。 白禾的直觉不算错,但对方提出的这些不全都不好。 如果陆烬轩是真心计划割据聂州,这些基建是必然要做的。聂州的经济发展必须开上高速轨道,这样他的割据政权才能具有在与启国朝廷的军事抗争中保持长期对抗实力。 陆烬轩边思考边轻敲着桌面,像个运筹帷幄的决策者。 实际上他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考虑。他只是想骗曼达国援助武装聂州军。 掌控聂州军,让它明听皇权,暗从白禾。 用当今时代先进、威力强大的武器武装这支白禾的私兵,使他即使在政治牌桌上输了,也不用害怕赢家对他赶尽杀绝。 一支五千人的军队不可怕,毕竟聂州不在京城边,他们无法剑指京城,随时能够控制皇城。 那么一支拥有强大火力和充足补给的地方武装势力呢? 不管怎么说,趁他还在启国,先骗一波援助。 “我可以给出诚意。那么……”陆烬轩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机器,“发报吧,门罗先生。” 门罗表情微变,笑着问:“什么?” “发电报。”陆烬轩也不跟他废话,“我要军粮、武器。别拿红夷炮、普通步枪那些敷衍我。至少五十门迫击炮、一万发□□、轻重机枪三百。” 门罗的笑容绷不住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间谍,怎么答应这样狮子大开口的交易? “请不要为难我,陆先生。您要的东西实在……” 白禾听到军粮心里一动。 如果能从外国人手里得到粮食,是否可解聂州灾情的燃眉之急? 白禾不清楚,陆烬轩这里要的军粮不是普通粮食,而是以罐头为主的一些可长期储存,开罐即食的食品。好不好吃难说,对于野外作战的单兵来说,它跟帝国的营养剂一样重要。 灾民能吃,但不到山穷水尽,陆元帅不可能把它们让给灾民。 “电告你的上级,要么让有这个资格的人来和我谈,要么授权你和我谈。你的电报机我不是让人给搬来了吗?现在就发。”陆烬轩起身亲自搬了把椅子搁到电报机前方,他和白禾坐在机器侧方。 门罗权衡一会儿,站了起来。栓着他的绳子长度恰当,他不受阻碍地走到机器前面。 随着对方走近,白禾逐渐紧张,手紧紧揪住陆烬轩衣角。而陆烬轩只管老神在在坐着,翘着腿,像个星盗头头。 门罗慢慢坐下,余光却瞥见陆烬轩将右手收到腰间。 职业间谍门罗先生笃定那里有一把手枪。 门罗戴上耳机,手摇启动电报机。 白禾贴在陆烬轩身边轻声问:“这是什么?” “无线电报机。”陆烬轩想了想,用他贫瘠的启国语组织能力描述,“他在这边写信,收信人马上就能收到信。可能传递距离有限制吧,我也不知道他这款什么性能。” 反正不重要,联络那个什么曼达国是对方的事,他只需要结果。 “嗒、滴——嗒、滴——……” 门罗啪啪一顿猛发,陆烬轩微眯起眼,凝神细听。 片刻之后,门罗摘下耳机说:“我发完了。” 陆烬轩似笑非笑,阴阳怪气:“门罗先生非常优秀,不用写草稿就能娴熟发出一封电报。” 门罗没听出他的话里有话,微笑以对。 陆烬轩从机器背后拿出一个本子和笔,这是门罗的笔记本与钢笔,同电台一样是从对方在清风寨的住处搜出来的。陆烬轩从笔记本上随手撕下一张纸,和笔一起推给对方,“把你刚才发的内容写下来。” 门罗丝毫不慌,拿起笔就写下一串简码。仗着启国人不懂新科技,他没直接在纸上画点和划算客气了。 这些简码就是曼达国语言中的字母,陆烬轩连启国文字都看不懂,更何况洋文? 当今启国通晓外语的人屈指可数,门罗就没想过陆烬轩会是其中之一。再说了,就算懂外文,那也不懂电码啊! 启国人的落后蒙昧是肉眼可见的,门罗嘴角的笑意满含傲慢。 陆烬轩拿起纸浏览。一旁白禾好奇投来视线,看见一大串不认识的鬼画符,疑惑不解陆烬轩为什么要求对方写出来。 “咚、咚——咚、咚——……”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响起,陆烬轩用指尖在桌子上敲击,以每次敲击间的时间间隔来表示长短,将门罗刚才所发电码准确无误的复现。 门罗绷不住笑容了,但还不算慌。 记忆力过人不算什么,毕竟这份电报不算特别长,记住它不算特别……稀奇。 然而接下来陆烬轩挥挥手里的纸说:“你写的这个,第五个字元和第十一个字元相同,但对应你发的电码……” 说着他又在桌上敲了两段,挑眉问:“这明明是不同的电码。门罗先生,你很勇敢啊。” 门罗神色大变!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他的心脏。 “职业间谍接受培训的时候应该学过,不要试图欺瞒你的上级,否则一旦上级察觉了你的欺瞒,将会判定你为背叛。”陆烬轩单手握着枪,嘴角勾着笑容的弧度,眼底却一片冷然—— 作者有话说:【注】:按摩斯电码,嗒、滴——嗒、滴——表示字符C。 人家专业来搞事的间谍咋可能发明码电报。可是我不懂密码学哇,我只能上百度直接抄,大家不要在意QAQ 第90章 京中来友 冷汗从额角滑落, 棕发蓝眼的外国人四肢如同灌了铅,僵在椅子上,震撼到茫然的望着与自己不过一米之隔的男人与枪口。 俗称, 傻眼了。 “陆先生……” “老实点。少在老子跟前耍花样。”陆烬轩扬扬下巴, “重发。” 门罗深吸口气,老老实实重新拍了封电报出去。 陆烬轩:“什么时候给回电?” 门罗回答:“明天的这个时间。” 陆烬轩掏出怀表瞄了眼, 收枪牵着白禾起身, “明天见, 门罗先生。” 门罗惴惴不安的心刚刚放下,眼神瞟到桌上的机器还没一会儿就见之前审讯他的人带人进来搬走了机器。 机器被锦衣卫搬进了陆烬轩和白禾的卧室。福禄迎上来想对皇帝说什么, 被白禾一个冷冰冰的眼神瞪退。 “你先下去。”白禾道。 福禄不敢犟嘴, 默默退出屋子。 陆烬轩进门就想往床上躺, 不过他摸了摸肚子, 还是认命的取出医疗箱, 脱掉衣服检查伤口。 白禾有一肚子的疑问, “皇上, 那番邦人就是清风寨幕后之人?我以为清风寨是与朝中官员有勾连。” “当然是他,不然一群乌合之众哪来比正规军还好的军火?”陆烬轩随口说。 白禾上前几步,眉头紧锁,小声说:“那你与他说那些……不怕被外头锦衣卫、侍卫听去?” 低着头拆绷带的陆烬轩说:“没事, 外面听不见。” 白禾沉默。他看着陆烬轩熟练的自己处理伤口,他却什么都帮不上。 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为何不用担心? 陆烬轩对他隐瞒了原因。 白禾明知这样的隐瞒不算什么,他自己也瞒了陆烬轩一些事。可委屈不会因为理智消除,他就是委屈、不甘。 他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到如今尚不能发现这点诡异之处? 在无人敢大声喧哗的皇宫中尚且不明显,可在行驶马车中,在旷野郊外, 突然消失又骤然恢复的外界声音太明显了,明显到除非他耳朵坏了,否则不可能不察觉。 其实仔细想来,这样的情况早非首次。他两世头一回出宫,在诏狱帝王御车上也有过一次吧?只是当时的他第一次出宫,心不在焉忽略了异样。 有些秘密心照不宣便好。 不要挑明。 白禾,你承受不起挑明的后果。 白禾暗暗在心中自我劝解,他与陆烬轩之间的关系脆弱得如同一张腐坏的宣纸,经不起任何风雨摧折。 也不要试探。 陆烬轩厌恶这样的试探。 或许是白禾的沉默有点突然,陆烬轩处理完伤后抬起头,一边收箱子一边说:“小白,想不想学新东西?” 白禾立刻敛下纷繁思绪,反问:“学什么?” 陆烬轩拉着他到电报机前坐下。白禾险些以为陆烬轩要教用这机器。 事实上星际来的陆元帅根本不会用这般原始的通讯设备,实在是无线电波能在自由空间(真空、空气)传播的特性使它即使到了星际时代,依旧在通讯、雷达等方面上具有不可淘汰的地位。但凡在军校上过通讯课的军校生就不可避免学习最基础、简单的电码。 更何况陆元帅是接触过军方间谍培训,直接管辖军情处的人,对密码通讯一窍不通,干间谍的咋接头?咋传情报? “教你一套最简单的吧。”陆元帅挺有兴致,从门罗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用对方的钢笔写下一张表达数字的电码。 “点表示短,划线表示长。经过编组就能直接表达简单的字符。比如数字。”陆烬轩直接写了怀表上的数字,白禾已经学会看表,自然读得懂这些数字。 “一,嘀、嗒——嗒——嗒——嗒——。”陆烬轩边写还边给配音。 听了一会儿,白禾满脑子尽是“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写完数字,陆烬轩额外写了个分隔符号,“这个表示分隔,如果怕表达不清晰可以加在不同数字间。” “方才那番邦人便是用这个写信?”白禾问。 “那倒不是,我们各自有不同的密码。密码就是电码转译文字的规律。比如这个。”陆烬轩点点纸张,“我们提前指定一本书,然后用页码、行数、列数表示某一个字,这样我只要给你发一组数字,你收到后就按这些数字去书上查找对应的字。最后组成的文字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这本书就是我们的密码本。” 这并不难理解,以谜语、藏头诗等传消息的方法早已有之。白禾将纸取来,认真道:“我会尽快记下。” 陆烬轩笑道:“不用这样严肃,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小游戏。闲着没事玩玩。” “你吃饭没?我忙到现在一口都没吃上,陪我吃点。”陆烬轩说着就去门外吩咐人了。 第二日的同一时间,电报机再次被搬进关押门罗的房间,陆烬轩盯着他收报、翻译。 两小时后,新一封电报发出,等待明天的回复后,陆烬轩与曼达国的邪恶交易将初步敲定合作意向及首轮援助条件。 陆烬轩索要的军火援助被一定程度削减数量,只提供少量武器无需经过漫长而复杂的审批流程,甚至几天后他就能在聂州收到其中一部分机枪和子弹。 没有太多时间等待的陆烬轩对此很满意,于是向得到谈判授权的门罗表示等收到货就放他走。 下一步陆烬轩就命令夏迁和凌云在聂州设置一个锦衣卫的秘密联络处,专门与门罗联络。为防止启国人发现自家皇帝私下勾结境外势力,陆烬轩特地跟门罗约定一套密码和密码本用来通信。 陆烬轩转头就将密码交给白禾,摸着他的头说:“两三年内只管找他们要钱要东西,但不要答应他们的任何要求。三五年后你这边毫无成就,对方要么除掉你换人合作,要么抛弃你跟聂州军。如果你一直在皇宫里,小心一点就不用怕。” 白禾忍了忍,终究忍不住道:“可待你离开,他们找不到你,必然发现受骗,无论我如何编造由头,纸包不住火,瞒不住的。届时对方硬要报复,我怎么办?” 陆烬轩沉默片刻,从床板下抽出一把白禾从没见过的枪。陆烬轩从帝国带来的枪。 “上政治赌桌,没人能完全不担风险。赌得越大,风险越高。我只能……教你防身。” 白禾与陆烬轩到达安平的第三日,坐镇于此的聂州布政使跟按察使坐不住了。巡抚大人来安平县几日,却迟迟不到县衙会见他们,既不关心赈银情况,又不关心他自个儿亲手抓回来的清风寨土匪一案,这是怎么个意思? 于是二位大人亲自到大宅来请陆烬轩,邀他到县衙处理公务。 “什么公务?公文拿来,有空我会批的。”陆烬轩不走心敷衍。 批公文? 他又不识字,还不都是给白禾批。 什么? 赈灾银怎么花? 问小白吧。 清风寨土匪怎么判? 依大启律判啊! 该死刑死刑,该流放流放。陆烬轩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落草为寇,不关心他们的下场。他从一开始就怀疑这群土匪背后有境外势力掺和,他决定剿匪也是为了去抓这个境外势力的人,然后搭上这条线去偷偷买军火,武装自己的势力。 既然门罗已经落到他手里,剩下那些土匪如何关他什么事? 不管不管,再问去找小白。 就这样,陆烬轩把聂州事务一股脑推给白禾,放权他去和一省之布政使、按察使做事,打着他钦差大臣的旗号,做事实上的“钦差”。 在接收到第一批曼达国的军火援助,并由陆烬轩验货之后,倒霉的间谍门罗终于被释放了。在按察使司的卷宗上,以门罗作为曼达国外交专员具有外交豁免为由无条件释放,并澄清其与清风寨土匪拥有关系。 这个外交豁免权也就糊弄糊弄不懂国际法的启国人,陆烬轩私下跟白禾说这东西压根不是这意思。 先不说豁免权是豁免的什么,大启跟曼达国连外交关系都没建立,外交个锤子! 又过一日,手上的事总算告一段落的陆烬轩牵着白禾出门逛街。趁着在宫外让白禾多逛逛是好事,能长见识。 两人只带了侍卫,在安平县的街面上漫步。 安平全县地势较高,并未如何受灾,因此安平县街头人来人往,比全县受灾的安吉热闹。耳闻叫卖声,入眼是人间。 是与压抑的安吉截然不同的景象。 在如此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中走走,成天跟布政使按察使打官腔的白禾长长吐了口气,“哥哥,安平虽无京城繁华,这样的市井也别具风貌。” 两人路过一个卖吃食的路边摊,从小锦衣玉食的白禾耐不住好奇多瞟了几眼。 陆烬轩一瞧,摊上好几个食客在吃,觉得他们也可以试试。正要带白禾去摊前看看就听见迎面一道声音在喊。 “白禾!” 陆烬轩下意识抬头,迎面走来两个不认识的青年。 “白禾!真巧,我们今日刚到安平竟在街上遇见你。”老远就喊人的公子喜上眉梢,目光先是在白禾脸上停留,随后在白禾身上转一圈,然后就发现了某个牵着白禾手的狗男人。 陆烬轩愣住了。 “是啊,好巧!”青年的同伴紧跟着附和。 白禾微微勾了下唇,对二人道:“他乡遇故知,确实巧,温兄,宋兄。” 明明已经猜出陆烬轩身份的温立庆明知故问,“白弟,我们上回在京城遇见就见这位公子伴在你身边,上回你不肯为我们介绍,今日怎么也该说了吧?” 与他同行的宋灵元什么都不知道,只当陆烬轩是白禾友人,亦期待着结识如此气宇轩昂,不像京城里那些纨绔的公子。 闻言白禾面上神色就冷淡了两分。 温立庆明知他已入宫为侍君,如今本该在深宫高墙之内的他莫名出现千里外的聂州,身边还有一男子亲密同行,陆烬轩的身份昭然若揭。 姓温的在问什么? 温立庆想得到什么答案? 温立庆一介白身也就罢了,宋灵元身为户部官员,不在京城户部衙门里头当值,远来聂州做什么? 白禾眼睛一瞥,便猜对方是来聂州公干,恐怕京城有变。 他顾不得应付温立庆,转头就要说话,却愕然察觉手里一空。 陆烬轩放开了他的手。 陆烬轩往旁侧走了半步,挪开视线,甚至想抛下白禾去路边摊上逛逛。 陆元帅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的观察力何其敏锐? 上回在京城匆匆一面,陆烬轩心里装着自己的事,只看一眼就离开了。今天再次见面,他认真看了。 他看见了温立庆看白禾跟看自己的眼神。 及冠之年的小书生哪里藏得住自己眼神? 审讯课的老师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藏不住眼神的小年轻自然就藏不住心思。 对方喜欢白禾,嫉恨他。 陆烬轩在三秒钟内回忆以前同事们是如何互相分享对孩子的教育经验的。 孩子长大了,要谈恋爱了,作为优秀的家长应该怎么做? 陆烬轩想起了那个答案——放开他的手。 陆烬轩压下心里的不适,反应迅速的放开了白禾的手,并且让开半步,试图拉开自己与白禾的距离,给予对方自由的空间。 单身至今的帝国元帅毫无养孩子经验,他是新手家长,他把握不了家长与孩子的私密距离,他直到此时才陡然发觉原来他对白禾的掌控欲可能强得过分了。否则他现在的情绪为什么糟糕到这种地步? 郁闷、恼怒,心底不受控冒出打断眼前这个暗恋他家小朋友,觊觎他的小百合的年轻人的冲动。 然而理智告诉陆元帅,这是错误的。 陆烬轩皱起眉,陷入了自我反省的沉默。 当惊愕的白禾转过头来,看见的就是陆烬轩染上燥意的眉眼。 “哥哥?”白禾茫然无措,不安地去抓他的手。 没想到陆烬轩竟然向后退了一步,没让白禾碰到自己。他压着燥意尽量温和说:“难得遇到朋友,要不要邀请他们去玩?” 白禾快速说:“宋兄是户部副史,此来聂州想必是公务,我不好叨扰。哥哥,我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不等陆烬轩说话,温立庆就急切道:“并不叨扰!宋兄是来公干,我可不是。白弟尽可找我叙旧。既是巧遇,恰到这个时辰,不如我来做东,请白弟和这位公子赏脸,我们一道吃顿饭?不知安平县最好的酒楼是哪间?” 宋灵元经常受温立庆接济,出门饮酒吃饭多半是温家少爷请客做东,他习以为常了,只管在旁边热情邀请。 陆烬轩沉默注视白禾。 他越是沉默,白禾越是不安。 “我没胃口。”白禾蹙眉睨着温少爷,对原白禾的好友甩脸色,冷声道,“你没听见么?我身体不适,我要回家。” 温立庆再也管不住表情,眼里露出哀伤和失落,倒也不再相邀,“抱歉,我没注意……是今日不巧,我们改日再约?” 看出白禾的不高兴,宋灵元这下没有帮腔。 “改日再说。”白禾冷冰冰说完再次去抓陆烬轩的手。 目睹白禾冷言冷语拒绝的陆烬轩终于没再退避,任由白禾抓住自己手,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本为散心而出门,结果败兴而归,两人间还不知为何闹起了别扭。 直到返回住宅,陆烬轩始终沉默。 这份沉默突如其来。 心思细腻、敏感如白禾怎么可能感受不到这份莫名其妙的疏远? 白禾又慌又气,一路上同陆烬轩赌气,也不理他。 跟在后面的侍卫挠头,觉得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觉得他们这趟差出得倒霉至极,深怕不能全须全尾回京。 回到两人的屋子,陆烬轩依然沉默。 白禾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而陆烬轩在屋内扫了一圈,心想幸好一早就吩咐锦衣卫给房间里安两张床。 强势霸道的陆元帅偷偷松口气,还好他不是那种孩子十几岁大了还要挨着孩子睡一张床的黏糊家长。 他应该是个合格的家长吧? 就是他家小白可能有一点点心理问题,那词叫什么来着? 分离焦虑症? 自信的元帅完全没能体谅到白禾快要爆炸的情绪。当出发点错误,那么越认真分析结果就越是偏离正确答案。 在白禾气炸之前,夏迁拿着一封元公公的来信打破这别扭的氛围。 白禾展信一览,神色骤变,“京中果真有变!” 陆烬轩回神:“嗯?” “元总管来信,皇上暗中离京之事暴露,因几日前兰妃突然滑胎,后宫无人可做主,伺候的兰妃的宫人向外宫求助请御医费了番功夫,险些延误时机致兰妃一尸两命。”白禾概述信中内容说,“事后兰妃家里得到消息,沈太傅带着沈少傅在宫门前长跪,最后闹到闯寝宫。” 沈太傅头回到进宫找陆烬轩茬就被自愿辞职退休,他本不能无诏进宫,可人都快七十岁了,又是把当今皇帝从小教到大,名正言顺的师傅。沈少傅是其孙子,未来的储君老师,板上钉钉的下一代帝师。 这两人硬要跪,硬要进宫面圣为兰妃讨说法,要诘问皇帝为何圈禁整个后宫妃嫔迟迟不放,光凭司礼监太监怎么拦得住? 任元红喊来再多太监阻拦,沈太傅头往地上一磕就要碰死自己,他们还能怎么办! 接着言官闻风而动,哭天抢地跑来给沈家爷孙帮场子,一群人鬼哭狼嚎一样在宫门前请皇上放开对内宫的门禁,放太后及各位妃嫔娘娘出来。 哭着哭着就有人不怕死,直言上谏要皇上远奸佞、识忠奸,不可再宠幸男子。娈宠祸国啊! 那话说的,就差指名道姓骂白禾是祸国妖姬了。 元红一个头两个大,传信到内阁值房,半晌没个回音。他只好先劝人。大家不肯走,他就把人请进宫门。 可别杵在宫外头闹了,教京城百姓搁这看热闹像话吗! 后面闹着闹着,不知是不是有人拱火带头,大臣们硬闯寝宫。一群老头子仗着法不责众,不顾脸面往前冲,内廷太监即使有御前侍卫相帮也挡不住啊! 没有皇命,谁敢在宫里对朝廷命官拔刀不成? 这群老头但凡有一人有个不好,这些阻拦的太监、侍卫自身也落不着好。 于是皇帝偷跑出宫,微服离京的事就这样戏剧性被捅破了。 白禾对此心存疑虑:“这太儿戏了,若无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怎可能跑来一群大臣于宫前闹事乃至硬闯皇上寝宫?首辅、次辅迟迟不到,不来安抚众臣。皇宫那般多侍卫太监也尽是吃干饭的,一群文官都拦不住!” 陆烬轩想了下:“他们应该是谁都不想担责吧。” 太监和侍卫不想伤到大臣自找麻烦,元红不敢越俎代庖假传圣旨替皇帝做主劝退大臣。侍卫司新任都指挥使立场不明,可能牵涉其中,所以不下令侍卫使用更强硬的手段进行阻拦。 侍卫司护卫皇帝,闹出大臣擅闯寝宫的事,侍卫司难辞其咎。新统领不顾前途,可疑又不可疑。他好不容易爬上来,不至于犯蠢吧? 内阁那边就容易理解了。 他们是陆烬轩离京的知情者,既有背后筹划致使东窗事发的嫌疑,又不至于搞这一出,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不想沾边所以不来安抚众臣的可能性更大。 “反正已经暴露了,是谁捅破的不重要。”陆烬轩不甚在意,他向来对漏得跟筛子似的皇宫不在乎,对于御前侍卫的司部侍卫司新都指挥使是谁、属于哪方势力也不在乎。 陆烬轩一个外星来的,他又不认识启国人,让他提拔心腹上位也得他先认识人啊! “这个侍卫统领迟早换掉,换成你信任的人。”陆烬轩说。 白禾:“……” 说得好。 白禾也是外星来的,他同样不认识启国人,让他提拔心腹上位,那也得他先有信任的人啊! 此事暂且揭过,白禾继续讲京城消息:“如今御史台全部官员,六部九卿及其他诸多官员联名上疏,请皇上放开后宫门禁,责问皇上私自出宫离京。内阁司礼监不敢擅做主张,只能由元总管急信来问。” 陆烬轩没做多久思考,揉着发疼太阳穴对白禾说:“小白,你马上回京。” 白禾怔住,而后问:“你呢?” 陆烬轩说:“我还要布置聂州的事,救灾跟聂州军的问题都没收尾。” 白禾不受控地拔高音量:“百官要的是他们皇上回去!不是我这个侍君娈宠!我一人回去能如何?!” 陆烬轩深深叹息。 90-100 第91章 意外掉马 “记得斩首行动吗?小白, 我的行踪泄露,你猜会不会有人来聂州杀皇帝?”陆烬轩叹气道。 白禾霎时噤声。 “回去吧。” “我……”白禾想说自己不怕刺客,更想反问陆烬轩是否还记得当初说的跟在他身边最安全这句话。然而一张口, 他说的却是, “温立庆一介白身,与户部官员结伴而来, 必定有图谋。他知晓我入宫之事, 两次在街上相遇你都在场, 他一定已经猜出皇上的身份。如此他却硬是相邀,居心叵测。” 陆烬轩愣了愣, “温立庆是谁?” “……”白禾, “方才当街拦我们的那个, 穿白衣服的。” “你怀疑他?”陆烬轩眼神古怪。 白禾答得十分果断:“是。” 陆烬轩:“……” 白禾微微蹙着眉, 神色沉凝。 陆元帅从没觉得自家小百合枝上带刺, 现在认识到了。 已经养成教白禾分析局势的习惯的陆烬轩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姓温的喜欢你, 把我当情敌,他一直邀请你是想在我面前把你抢回去?” 白禾:“???” 什么玩意儿? 陆烬轩以为白禾会惊讶,会暗喜,会遗憾。结果白禾只有冷笑。 “那他的喜欢可真肤浅。” 若是真心, 怎么会发现不了他并不是原来的白禾? 若是了解,怎会不知道原白禾根本不愿雌伏人下而断送前途? 真正的白禾入宫便只有死路一条。 喜欢白禾? “只怕是和狗皇帝一样,瞧上了这张脸。”白禾用手背蹭过颊侧,“温家书院一直在为清流笼络寒门士子,宋灵元视温家少爷如挚友,这次两人同来,不知是不是林阁老那边出了问题。我去县衙看看。” 说着他就要出门。 陆烬轩:“小白。” 白禾以为陆烬轩要阻止自己, 谁知陆烬轩说的是,“你不高兴吗?” 陆元帅似乎在认真困惑,“为什么?” 为什么不因旁人的暗恋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为什么不感谢或遗憾温立庆的喜欢,反而指责、嫌弃?为什么如此苛责别人? 为什么? 白禾心里一紧,险些以为陆烬轩发现了端倪,他甚至涌起一股勇气,想要将真相和盘托出。 他不是启国这个白禾,管他是温立庆还是温坐庆的喜欢皆与他无关。 白家人与他无关,师门故友与他无关。在这大启国,唯有陆烬轩与他有关。 所以他不想走,他不想和陆烬轩分开。 陆烬轩之于他亦师亦友,既然陆烬轩终有一日将离开,那么在那日之前,他想与陆烬轩多相处有错吗? 未来缥缈不定,白禾能抓紧的只有当下。 做了十四年傀儡皇帝的白禾最懂得如何“温顺听话”,他应当答应下来,然后立即启程回宫。 如陆烬轩这样位高权重者会更加垂怜。 可人非草木,理智与情绪不能总是保持一致。至少此时此刻的白禾不想做一具行尸走肉般的傀偶,他难得坦诚表达自己的情感,“哥哥赶我走,还要问我为何不高兴?!” 陆烬轩:“……” 这声“哥哥”尤为阴阳怪气。 陆烬轩立刻解释:“不是赶你走。这是基于我对局势的预测……” “那便是支开我!” 陆烬轩皱起眉盯着他。 白禾在这样的目光下如梦初醒,心下有些慌张,连忙主动道:“清风寨一案今日结案,之前户部拨的赈灾银明日转运去邻省购粮。这些均需聂州巡抚公文批复,做完我就回宫。” 陆烬轩忽然笑了,上前将白禾抱进怀里捏捏他的脸,笑道:“我们小白会撒娇了!” 认真生气却被当成是撒娇的白禾:“……” 气炸了。 * 清风寨土匪案结案,主审官为聂州按察使,由于上面——巡抚陆烬轩不做干涉,按察使只需要按律审理、判决。一应犯人该死刑死刑,该发配发配,清风寨的人落草为寇的理由与其他土匪并无什么不同,审这个案子根本不费劲。 此案中唯一特殊的点在于清风寨土匪背后存在境外势力。来自曼达国的间谍门罗暗中与匪首联络,为他们提供武器,教唆他们专门在官道上打劫,试图与朝廷作对。这群土匪持有的统一形制的砍刀也是门罗提供的。 不过这事在清风寨中只有极少数人知情,大部分人只是因为活不下去而迫上曲盘山的普通人,他们中许多人甚至没能活着被抓捕。知情者多半也死在了军队的枪口下。门罗失踪,活下来的人心知肚明,当土匪和通敌叛国哪个罪更重,自然三缄其口。 于是直到清风寨案卷宗封档,朝廷都不知道本案背后有个曼达国。 随着恶贯满盈的匪首人头落地,陆烬轩率兵剿匪的壮举亦从安平、安吉两地传扬开去,布政使亲拟告示下发全省张贴昭告百姓。 由白禾草拟,急递司礼监制作的嘉奖聂州军的圣旨到达聂州的当天,白禾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侍卫全部随同护送,福禄随侍左右。锦衣卫则全部留下在陆烬轩身边,分担侍卫的护卫工作。 临行前,陆烬轩将自己的配枪交给白禾,并说道:“回去之后把那个侍卫统领的职给免了,关起来,换前面那人出来。皇宫的问题你处理。” 白禾问:“权凭我处置么?” 陆烬轩笑着帮白禾校准怀表、理了理衣服,然后说:“我相信你。” 雏鸟展翅,陆烬轩选择在这个时候放手。 白禾的心理状况大约是存在很大问题,将人送出城后,陆烬轩转头就去见了温立庆。 九五至尊御驾亲临,几名锦衣卫像护卫一样扈从左右,被造访的温立庆在惶惶不安之中又按捺不住心底的快意。 他知道皇帝为何来见他。 他不怕皇帝因此恼羞成怒。当今皇帝虽然贪恋美色,但也不乏男人的自负。皇帝不会为任何人争风吃醋,如果恼怒,再换个人宠爱就是了。 令温立庆没想到的是,陆烬轩甫一坐下就问:“宋大人在吗?” 温立庆微愣,“宋兄住在隔壁间,且昨日就押付赈灾银出发去邻省了。不知……公子寻他有何事?” 陆烬轩挑眉:“宋大人不是户部官员?怎么到聂州不向我这个钦差报到就擅自押解赈灾款走了?谁给他派的命令?” 这副兴师问罪的口吻颇像来找茬的。温立庆认为对方是迁怒,他不欲将人拖下水,于是代为解释:“是户部林尚书派的差事,宋兄受命来监察这笔赈灾银的花销去向。” “哦。是受户部的命还是户部尚书的命?” 温立庆不明所以,谨慎反问:“公子何出此言?” 林阁老是户部尚书,他的命令派遣不就是户部的意思? “何况这事分明报与过钦差大人,宋兄是拿了聂州巡抚批复文书才走的。没有巡抚的公文,拿着官银出去可买不到粮。”温立庆琢磨着将话题拐到陆烬轩身上,揭穿说,“我想公子您就是那位钦差巡抚吧。听说钦差大人名讳白禾,可我看过宋兄拿到的公文,那字分明不是白弟的。我只能想到有一个人能假借白禾的名义。” 陆烬轩陡然垂眼,撇开视线,将震惊狠狠压抑在眼底。 他想到他第一次带白禾出宫,侍卫说白禾一回家就烧书和文稿。 原来是为了销毁证据,掩盖字迹差异。 白禾跟他一样是冒名顶替? 白禾回过家,见过亲朋好友,却没人发觉他不是原来那人,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总不能是双胞胎吧!外人不清楚,亲妈肯定知道呀。 “是我。”训练有素的陆元帅迅速控制住表情,冷静地看向对方。“你是来聂州找白禾的?” 温立庆暗暗攥紧拳头,回答得很是得体,“自然不是。我此前并不知道白弟在聂州。我是陪宋兄来的,顺道也想来看看聂州灾情如何了,或许我温家能出些微薄之力。” “想出力啊……”好办。陆烬轩笑意不达眼底,伸出手盯着他说,“捐钱啊。听说温家书院非常有名,一万两万的你们肯定拿不出手,先捐五十万吧,钱和粮食都可以,我照单全收。” 温立庆顿时感到自己身上那一万两银票十分之拿不出手,“这……我此行来聂州并未随身携带太多……” 陆烬轩嗤笑一声收回手,“以后不要再来找白禾了。白禾是赈灾钦差,他带兵剿匪,挽救灾民,他的功绩传播全国。他要在朝廷施展抱负,你们道不同。” 陆烬轩说完就走,徒留温立庆咬牙切齿、心痛难当。 从皇帝口里说出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皇上!”红着眼眶的温立庆气血上涌,一时脑热便大声喊道,“请留步!” 陆烬轩侧身回头,居高临下审视着他。 “皇上对白禾可是真心?” 陆烬轩皱起眉。尚未回答就听对方语速很快的接着说话。 “皇上后宫佳丽三千,宫中什么模样的美人没有,偏偏在殿试上相中白禾。皇上可知他十年寒窗苦,只为了一朝入天子堂,而不是飞上天子床!您知道他在家并不受宠吗?他娘亲不过是白大人的一房妾室,他在家受尽了白眼,就盼着高中登科,出人头地!” 温立庆含怨带气,对白禾的怜惜、爱慕以及错失的遗憾全纠缠成一股情绪,在陆烬轩宛如胜利者的发言下点燃爆发。 “皇上,白禾本就可以在朝堂大展拳脚,是您亲手毁了他的前途,如今却又打着他的名义做这些有什么意思?难道这样做就能弥补他了么!他本可以堂堂正正得到这一切赞誉的!” 第92章 他的真面目 侍卫询问道:“公子, 前面就到间山驿了,今晚是否在驿站歇脚?” 白禾掀开帘布问:“离京城还有多远?” “一日路程。” “去驿站,明日天亮再走。” “是。” 夜黑风高, 月影朦胧。整座驿站静悄悄的。 几道蹑手蹑足的人影悄然接近白禾住的房间, 将一把薄刃刀插入门缝中间,缓缓向上挑起门栓。 “吱——” 细微的开门声在如此静谧的屋内清晰可闻。门外的人动作稍停, 侧耳倾听屋内有无动静, 随即更加小心地打开门。 几人摸黑潜入房间, 提着刀直奔床榻。 今晚的月光太黯淡了,几乎没有一点光能透过窗户照进来, 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几人摸黑前进, 竟一路没有障碍。 “点灯!” 其中一人立刻转头摸去桌边点灯, 其余人则举着刀杵在床前。 昏黄的灯光霎时亮起, 盯着床的几人蓦然变色, 下意识抬刀格挡。 然而已经迟了。 雪亮的刀锋划出漂亮的弧度, 一刀连斩两人咽喉, 鲜血迸溅中白禾回手反劈,与第三人格挡的刀锋相撞,刀口立时蹦出豁口。 “来人啊!”在桌旁点灯那人震惊得大声吼叫,呼唤同伴过来支援。 白禾寒着脸杀掉第三人, 血喷溅到他脸上、手上。 原来刺客的血也是热的。 白禾一跃下床,没去管桌边的刺客,而是争分夺秒扑向窗户。他单手推窗,从窗台翻下。这里是二楼,跳下去死不了人。白禾仓促落地,意外崴了脚,但他不能在这停留, 他只能忍着痛在夜色中逃亡。 刺客慢他一步追至窗边,刚解决掉隔壁侍卫的同伙冲进来,此人回头对同伴说:“人跳窗了,追!” “怎么跑了?” “妈的!这兔子会咬人!一照面就杀了咱三个兄弟。” “上面要抓活的,下手都悠着点。” …… 官道两旁不是荒野山林便是农田,白禾逃进一侧的树林中,爬上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趴在离地数米的树枝上,以枝叶遮蔽掩藏自己。 他运气还算不错,他住的房间窗户朝向驿站外侧,跳窗下来就到了驿站外头。他的运气又不太好,遇到刺客不说,由于他们所投宿的是官驿,今晚没有侍卫在他门外守夜,侍卫全都在各自房间休息。 官驿中本就会安排差吏值夜,谁又能想到官驿里也能闹刺客呢? 直到白禾逃走时,整座驿站除了刺客弄出的动静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是迷药! 白禾悚然。 去聂州时他们跟着朝廷押运官银的官差走,那些官差经验丰富,一路只吃干粮,即使在官府开的驿站歇脚也不会全部人同时吃饭,喝水则自己到井口打水。然而皇宫侍卫并没有这样的经验,他们一到驿站就松懈下来,尤其这是官驿。 迷药一定是下在饭食里的。白禾今晚因胃口不好没有用饭,却喝过驿站的茶,但他并没有感到眩晕困倦,表明他没有接触到迷药。 这是一桩有预谋的刺杀行动! 白禾解下腰带将刀拴住,自己则趴伏在枝干上,一手紧紧抓着树枝,一手握着陆烬轩的枪。 幽淡的月光从茂密的树冠层洒落下,他目不转睛盯着地面,借着微弱的光在陆烬轩口中的“制高点”上观察四周,等待追兵。 白禾向来是个好学生。他肯学,爱学,学得快。来聂州前的他连兵书都没囫囵看过一整本,而今他已经学会上树隐蔽,架枪设伏了。枪中剩余的电量和弹药不多,临行前陆烬轩曾说从聂州到京城这一路大概是够用的。 白禾咬了下唇,现在看来约莫是不够了。陆烬轩一定没想到他会在回程途中遇刺。 谁又能想得到呢? 他白禾只是一个圉于宫闱的侍君,说难听点叫男宠。白家亦非权贵,白父在京官中品级低微,从未听说白家与谁人有如此深仇大恨,值得对方处心积虑设伏行刺。 谁会来对付他? 刺客能在驿站的饭食中下药,驿站原本的官员差吏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今日所见的人均是刺客假扮。刺客半夜悄无声息摸进他的房间,至他出逃至此都没见其他动静,他带的侍卫太监大概也全被解决了。 如今没人能救他。 身体多处传来难以忍受的瘙痒,可能是树上的虫爬进了他衣服间,在他的皮肤上爬动、叮咬。 金尊玉贵的白禾何曾吃过这种苦?可他现在只能硬撑着,即使头皮发麻、浑身难受,他也不能动,不能驱虫。 他必须忍耐。 白禾红着眼眶握紧陆烬轩的枪,他好像能从枪上触到陆烬轩的体温。 “人跑哪去了?” “是进林子了吧。他没骑马,傻子这时候才上官道。” “行,分头搜!” 不过须臾,刺客果然追杀而至。 刺客明火执仗,烈烈燃烧的火把是黑夜中的明灯,使高高趴在树上的白禾能轻松掌握刺客的位置、动态。 对方人数不算少,白禾能够看见的约有十来个人,他们分散为多个方向各自在林中搜寻他的踪迹。随着其中几个人越来越接近,白禾紧张得身体都有些僵了。 但他仍然记得陆烬轩的教导:调整呼吸,放松身体,缓慢挪动枪口瞄准。 陆元帅的配枪是帝国式A-13电磁手枪,非火药击发枪,几乎没有后坐力,射击时声音非常小。杀伤力——弹丸射出枪口的速度可调控。不过这款A-13是军用,其最小档位的威力依然不可小觑,毕竟这不是给治安警察用的。 像这样基本不用考虑后坐力的枪极其适合新手速成,哪怕是白禾这个从没接触过热武器的“古人”也能快速上手。白禾的胆子同样不小,他竟拿着射程、精度都不够理想的手枪设伏。 ——用刀杀人太慢了。 凝心静气的白禾果真放松下来,烦人的蚊虫、夏夜的蝉鸣、遇刺的紧张仿佛被一个大罩子隔离在外,此刻的白禾脑子一片空白,他眼里只有搜寻而至的追兵以及如何杀死他们。 要开枪吗? 如果人在这里倒下了,他们的同伙一定会发觉他在树上,进而找到他。以他的能力他能够在暴露之后快速杀掉刺客而逃走吗? 不行,再等等。 如果没人发现他在树上,这些人会继续深入树林,届时他再趁机离开。 白禾在不同的选择中徘徊。 他很聪明,从陆烬轩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然而他终究不是作为军人被培养长大的。他曾经是统治者手里精致漂亮却无用的傀儡,而今是初次离开皇宫,还没来得及展翅的雏鸟。 白禾难以抉择。 陆烬轩教了他如何用枪防身,却没教过他怎样在战场决断。书本教他阴谋诡计,却没教过他分析敌情、判断战局。 白禾在这个躁动的夏夜,在离京城不远的官道旁树林里陷入了孤立无援、生死一线的境地。 没关系,比这更糟的情况他也遭遇过。 前世叛军攻入皇城时不比这更惨? 至少现在的他不会绝望。他不会再如上回那样寻死了。 白禾的食指轻轻触碰扳机。 他不会死、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 他若死在区区刺客手上,陆烬轩一定会洒然离开吧?陆烬轩会离开启国,回到自己家乡,时日渐长,他会被陆烬轩淡忘,直至遗忘在记忆中。 生死之间,白禾突然发现比起死亡,他更加不能忍受被陆烬轩当做人生中的过客而逐渐淡忘。 他把陆烬轩放进了心里,对方怎么可以说走就走,说忘记就忘记? 这不公平! * 聂州,安平县。 陆烬轩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忽然拧眉凝目。 他手里的哪里是怀表啊! 原来那只在京城买的怀表早就徒有其表,只剩一个外壳了。 这不是一只怀表,而是一个信号接收器。 他对白禾说过时间很重要,“时间”确实很重要。 曲盘山剿灭清风寨一战,陆元帅就是通过它实时追踪土匪。追踪器——信号发射器就被贴在他先前所放过的那名在官道上抢劫的刺客衣服上。 并且军方采购的这款的追踪器不单纯只有定位功能,它甚至附带窃听功能,只不过如果进行窃听,其储备电能最长只能维持七十二小时。 当时他用一架无人机穿梭机追踪信号,侦察到清风寨土匪窝点的精确位置,并通过窃听得到了这群土匪的大致信息,如人数和人员组成情况。所以他能在李总督面前断定的说清风寨有多少可参与作战人员,多少老弱妇孺等非作战人员。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情报来源是什么,没人知道他经常拿出怀表来看所看的并非是时间。 没人知道陆烬轩藏了一只耳机,可以窃听到装置接收到的声音。 而现在,同样的追踪器被放置在了白禾身边。 白禾临走前,陆烬轩亲手给他调校过怀表,追踪器就是那时候被放上去的。 东西就贴在表盖内面,陆烬轩没有遮掩自己的动作,只是白禾即使看见了也不会过问什么。 白禾一直很聪明,聪明乖巧得让人心疼。 他会提出疑问,每一次的试探却总是浅尝辄止,尤其是在陆烬轩直言他们两人之间不需要试探以后,白禾便不再试图挖掘陆烬轩的秘密,触碰他的底牌了。 这也是为什么陆元帅能在白禾面前拿出他从帝国带来的枪,甚至将它交给白禾防身。 接收器上表示所追踪信号的红点移动轨迹有些异常。 由于没有卫星辅助,无法通过卫星定位,陆烬轩只能得到一个十分粗略的距离信息,是由接收到信号发射器的固定频率信号的时间间隔来估算距离。影响信号的干扰因素不可忽视,这种数据远不如利用卫星多点定位得到的信息准确,并且其信号传输距离有限。但它依然拥有一定的指向性。 至少陆元帅能够通过它分析出白禾昨天下午六点左右就停止了赶路,在某个地方——或许是驿站停留,根据时间来看,可能是住宿。 直到晚上十点白禾都没有离开停留点,陆烬轩就和之前几天一样去睡觉了。至今早起床,他发现白禾已经离开了停留点,按常规推断白禾应该是重新启程了。 直到现在,时间是上午十点,白禾并没有离开昨晚的停留点太远,与前几天的移动(马车)速度不匹配。 是什么导致白禾在夜晚的停留点附近徘徊? 在军校上过情报信息课,在军队受过侦察兵训练的陆元帅极其敏锐,当机立断开启窃听。 “呼——呼——” 虫鸣鸟叫声中没有听见人声,这呼呼声大约是风声。 白禾在奔跑? 陆烬轩霍然起身,耳上还别着耳机就往屋外冲。 “爷,出何事了?!” 庭院里的锦衣卫见状慌忙询问。 “我要离开几天,在我回来以前闭门谢客,不许泄露我离开的消息!”陆烬轩边下命令边跑,跑出几步又突然停下,回头对这名锦衣卫说,“脱衣服!” 锦衣卫:“?” 陆烬轩扒掉自身外衣,换上锦衣卫的衣服,然后戴上斗笠遮掩住半张脸,去马厩牵了匹马便疾驰离去。 不明所以的锦衣卫赶紧去找凌大人和夏公公禀报,传达皇上口谕。 另一边,白禾从第一波刺客手下逃脱了。 仗着有枪,白禾趴在树上就独自干掉了进入树林搜寻他的人。 只拿着刀的刺客连靠近白禾所待的大树都做不到,在二十米开外的位置就会被枪击。白禾觉得这批刺客不够专业,居然没带弓弩一类的远程武器来,更没有枪类热武器,否则他决计不敢在被他们发现前踪迹前主动开枪。他可能会选择继续躲藏这一更稳妥的策略。 可只是从一批刺客手下逃脱并不表明他就安全了。对方既然有备而来,又怎可能只派一批人对付他?他无法确定后头是否还有其他追兵,他也不敢赌。 当天光大亮,一夜未眠的白禾借着太阳辨别方向,他把枪插在腰带之间,解下刀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刻下痕迹。 他半夜逃进的树林,此时已经深入林中,慌不择路中他遗失了官道的方位,无法返回官道。他只知道京城在聂州北边,如果一直向北走,约莫能到京城。 陆烬轩说过时间很重要。 白禾打开怀表,将表盘平放,十二指向太阳,他将要逃亡的方向指向十点。 十,转译为电码一零。 白禾用刀刮开树皮,刻下:点、线、线、线、线,线、线、线、线、线。 林中树木茫茫之多,他留下的暗号是他与陆烬轩之间的小秘密,对电报几乎一无所知的启国人看不懂;外国人可能需要时间破译。 这串记号如果不是被陆烬轩发现,它将毫无用处。 假如它被刺客追兵先一步发现,那些人即便看不懂也一定会破坏掉,不留给能救白禾的人看到。 白禾明知它起作用的概率非常小,依然不肯放过这一点可能。 万一呢? 万一陆烬轩能发现他遇袭失踪,万一陆烬轩能追查到这片树林里呢?万一陆烬轩能读懂他留下的“十”表示的是什么方向呢? 陆烬轩那么厉害,连藏身曲盘山的土匪窝都找得到;陆烬轩藏满了秘密,是来自外国的一国之元帅,他或许有这样的能力。 白禾留下记号便继续往林中深处跑。 他没有立即朝向“十点”的方向跑,而是先跑向另一个方向,在另一棵树上刻下另一串记号。他重新拿出怀表,再次确定他将要逃亡的方位,留下一个用来校正方向的信息。同时也指盼望它能增加被陆烬轩发现的概率。 林间无人,出逃时仅仅拿了一把刀、一支枪的白禾又渴又累,还好精神高度紧张降低了他的饥饿感,他不觉得饿。 白禾没有野外求生的知识、能力,他像一只迷茫的离群羔羊,在树林中慌乱奔跑。 在驿站跳窗逃跑时他崴了脚,这会儿脚踝处已经水肿了,每走一步都仿佛在刀尖上跳舞,忍受了半夜的蚊虫叮咬亦十分恼人。 白禾快撑不住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些却比亲手杀人更令白禾难以接受。 喷溅在白禾衣服上的刺客的血早已发暗变色,他腰上挂着刀、插着枪,横看竖看不像好人,活脱脱一个亡命之徒。 从没吃过这种苦头的白禾跑不动了,他看向树林深处拔地而起的山体,毅然决定进山。 不会野外求生的人贸然进山,这绝对是一个危险的决定。因为在被追兵发现前,白禾极有可能先自己死在山里。 饥饿、脱水、有毒的野生生物、夜晚急速失温……许多东西、事件都能杀死一个人。而白禾对这一切的危机一无所知,毫无防备。 幸运的是山上有溪水,从山顶沿着山体蜿蜒流淌而下,水体清亮,水底可见小鱼。 白禾趴到小溪边,曾经的九五至尊此时只能蹲在地上汲取去溪水。他用双手捧起水喂给自己,这极大缓解了干渴,使他能够喘口气。 小鱼在水中慢悠悠游动,不知尘世间的纷纷扰扰。 白禾盯着水里的鱼,忽然就委屈到哭出来。 小珍珠一样的泪珠滚落,热烫的泪水滴进冰凉的溪水里,与之融为一体。 原来他根本离不开皇宫。 他一直为被困在宫中而不甘、怨恨,结果他只是一个离开皇宫就无法独立生存的废物! 他比那些在安吉县郊幕天席地的灾民更不如。 普天之下,平头百姓或许衣不能蔽体、食不能果腹,可皇宫里的每一粒米、每一棵菜皆是百姓们用血汗浇灌出来的。他们靠双手养活自己,而他只会等待宫人端上一盘盘的御膳。 他离不开皇宫。 陆烬轩早就看穿了他。 陆烬轩只问过一次他是否要离开皇宫,那时候白禾堪堪还魂,尚在迷茫,于是没有给出答案。自那以后陆烬轩就没再问了,而是默认他不愿离开皇宫,一直向着将他推上高位而谋划一切。 陆烬轩看穿了他对权力的欲望;看穿了他对于做一介布衣白身的轻蔑;看穿了他掩藏在柔弱、可怜的外表下空洞的内心。 如果陆烬轩是灼灼日晖,他便是藏在晖光下的暗影。 陆烬轩怎能说他是“干净”的呢? 倘若陆烬轩知道他杀人不会手软;知道他做了十四年皇帝;知道他是一个离不开人伺候、离不开权势的废物,一定不会再看他一眼了吧。 白禾抹掉眼泪爬了起来,离开给予他短暂喘息的溪流,在灌木丛间穿梭,向山上攀爬。 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愿放弃。 他不甘心。 陆烬轩带他看见了皇宫之外的世界;引领他见识了如此广阔的田地。亦只有陆烬轩将他当做“白禾”放在心里,而不是一具精致、听话的傀偶。 陆烬轩会在他不开心时哄他,在他不肯吃饭时督促他,在他迷茫时为他指引未来。 所以在陆烬轩松手前,白禾不肯率先放开拽着对方的手,哪怕他只能牵住陆烬轩的一片衣角,他也要紧紧得抓住它。 时间渐渐流逝,白禾磕磕绊绊攀过了山顶,又接着往山下走。 山的另一边依旧是山,一座接一座的山峰,走势如龙,蜿蜒连绵。躲进山里刺客是难以追踪他踪迹了,其他人更加难以找到他了。 白禾停下来再一次刻下记号。 他期盼着这些在山林中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的记号能为陆烬轩指引方向。 其实白禾心里清楚,随着他越来越偏离官道,越来越深入山林,他活下来的希望越渺茫。 死在这里多么让人不甘心啊! 白禾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泥土沾上了衣摆,他解下腰间插着的枪抱在怀里安静流泪。 死在这里,连尸体都不一定能被发现。没想到脱离傀儡皇帝的身份之后,他竟也没能落得好下场。 仲夏的日光是灼烫的,白禾却感觉四肢僵冷。 忽然之间,奇怪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几乎在瞬息间,那声音就变得极大,仿佛就在头顶上方。炽烈阳光莫明受到遮挡,在地上投下一块巨大阴影。 白禾惊愕抬头,入目所见是一个巨大的怪异之物。 白禾不认识它。 甚至不清楚它是神仙精怪制造的奇诡之景还是什么。 数丈高的巨物从天而降,在空中悬停,白禾握紧了枪,仰着头紧盯着它,身子一动不动。 仿佛过去了许久,又似乎只在一刹那间,这巨物上跳下来一个人。 白禾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否是自己死前的幻想。 他似乎……看见了陆烬轩—— 作者有话说:别问,问就是装置是从机甲上抠的。【狗头.jpg】 别问,问就是星际科技,能源革命。更别管是咋定位的,我努力在编了。 就是说,开挂了,但没完全开挂。如果是高能粒子激光枪啥的未来科技,那不得一枪一个小朋友,那就少了生死一线的刺激感嘛~也用不着【英雄救美】了。另外如果是高能武器,元帅就不会轻易把它交给平民,陆帅当政客是道德真空,当军人还是有点讲究的。 说起来,就没人怀疑过吗?为啥第一章的小白爬墙特别熟练,当然是因为他练过呀。启国这边我为了搞战争搞科幻给禁了武功,但白禾原来的世界算低武世界。别问傀儡皇帝咋能学这个,问就是小白很乖,太后没禁体育课。 QAQ这就是小白不敢让陆帅看到的真面目。 第93章 荷鲁斯 陆烬轩从机甲荷鲁斯上下来, 反手收回了这架金属巨兽,将机甲空间钮塞进衣领内。 白禾看清了他的动作,也终于明白曾经见过的陆烬轩脖子上的项链究竟坠着怎样的“怪物”。 “白禾。”陆烬轩几步便来到白禾身前, 将脏兮兮的小可怜拥进怀里, “没事了,小白, 我找到你了。” 拥着自己的躯体坚实、温暖, 霎时令四肢的僵冷的白禾身体回暖, 几近枯竭的百合花如得甘霖,在陆元帅的怀中放声痛哭。 白禾的眼泪浸湿了前襟, 陆烬轩愣了愣, 将人更紧的搂在怀里。 “抱歉, 是我疏忽了。”帝国元帅难得自责, 抱着他被血污弄脏的百合花低声安抚, “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但凡陆烬轩昨晚半夜看过一眼追踪器, 但凡陆烬轩今早起床就察觉到不对, 但凡陆烬轩在这颗星球外放置卫星,他都不至于直到现在才来。 “陆烬轩……”白禾止住哭声,从陆烬轩怀中抬起头,“我以为我会死在这里, 怕你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到。我在树上留了电码暗号,我想你一定能找到它,进而找到我。” 事实上陆烬轩要找到白禾根本不需要这些记号。 机甲荷鲁斯装备多种雷达,先追踪定位器信号确定大致范围,再使用探测地面的雷达精确搜索。机甲从远方来到这座山上空,从搜索到确定白禾的准确位置只需要短短几秒钟。 而荷鲁斯从安平县飞到这里也只花了十分钟。 “嗯,你做得很好。”陆烬轩用袖子擦掉白禾脸上的眼泪, 然后问他,“有没有受伤?” 白禾先是摇头,而后顿了顿,“脚崴了。” 陆烬轩蹲下来撩起白禾衣摆和裤腿,一眼就看见了他红肿的左脚脚踝。 事发突然,陆烬轩匆匆而来,他疏忽了机甲上的急救医疗箱早被他搬了下来。这会儿看着白禾的脚伤,他竟无药可用。 陆烬轩把白禾抱到大石头上坐着,“昨晚到现在发生了什么?” 白禾咬唇回答:“遇见刺客了。” 他将官驿被刺客占据,他遇刺逃亡的情况讲述出来,他说自己半夜噩梦惊醒,随即就被刺客开门摸入房间的动静惊动,以至他及时跳窗而逃。之后他就偏离官道逃进树林,一路逃往深山。 对于他是如何一刀砍死俩、如何藏身林中趴在树上伏击刺客等避而不说。 陆烬轩低头看着自家惨兮兮的小朋友,从他手里取回枪瞄了眼剩余电量和弹丸数。 白禾衣服上及手上的血迹、被使用过的枪、出现豁口的刀……无一不表明白禾的逃亡之路绝不可能如他口中那样平顺。 陆元帅心知肚明白禾在逃亡中可能做过什么,却什么都没问没说。 人家都杀上门了,他家小白反杀几个杀手怎么了?他教白禾用枪就是为了让他能在这种时候自我防卫,反杀敌人。可是白禾不想说,那就当不知道吧。 如同白禾不问他机甲是怎么回事。 “认识路吗?我送你回皇宫。”陆烬轩说。 要不是有太阳,白禾连北都找不着,他只能摇头。 陆烬轩叹气,只好说:“接下来我要放出刚才那个大家伙,你别怕,它是我的……我最信任的武器。” 机甲是机甲战士最可靠的伙伴。陆元帅并非机甲战士,但这架名为“Horus”的机甲是帝国这位陆元帅的专属机甲,出自帝国当今最优秀的机甲设计师之手,由军方合作的军工企业制作。机体高五米,具装帝国当今最顶尖的机甲技术和多种武器。 荷鲁斯意为复仇之神。 陆烬轩是领导帝国军队的最高总指挥,帝国军是帝国人所企盼的复仇者,陆元帅就是帝国如今最锋锐的利剑。机甲荷鲁斯便是这把利剑的象征——比起机甲颇受限制的实战功能,对于非机甲兵而言,它当然象征意义更大。 “Horus。” 随着陆烬轩开启机甲空间钮并使用激活口令,巨大的银色涂装的人型机甲再次现身于白禾眼前。 这回它直接矗立在地面,白禾高高仰起头,终可窥见这巨兽的一角。 高大的机甲沉默地矗立着,其头部亮起指示灯,表示开机,其主控系统名为Horus,与机甲本身同名。 “你好,Horus。” “您好,元帅阁下。” 白禾讶然瞠目。 “他是我的……朋友。”陆烬轩回头看了眼白禾,对Horus说道,“Horus,释放穿梭机,绘制地图。” 元帅与Horus的对话使用的是帝国语。 陆烬轩的启国官话发音听起来有点蹩脚,白禾没想到对方说家乡话时的嗓音如此好听。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却几乎要迷醉在其中。 他对陆烬轩的国家、语言、过去一无所知。 这个可怕的会飞的东西是什么? 这东西为什么能口出人言? 陆烬轩究竟是什么人? 甚至于在某个瞬间,白禾想过陆烬轩会不会是什么神鬼精怪。他既能借尸还魂,为何不能有神鬼? 可他想,陆烬轩必然不是神鬼。那曼达国人门罗手里拿出的东西他照样闻所未闻,他没见过的东西不意味着它就不是人制造出来的。 “小白,我带你上去看看。” 陆烬轩解下白禾系在腰带上的刀扔掉,随后抱起他,命令机甲:“Horus,接我上去。” 脱离机甲操作员操作的机甲主控系统仅能通过预设口令做少数几个简单动作,或是控制部分武器装置的启动、释放。机甲等级越高,其主控系统能执行的操作越多。 荷鲁斯是帝国稀有的S级机甲,与陆烬轩的S级精神力相匹配,如此高级的机甲同时也需求操作员拥有适配机甲性能的体质:健康、强壮、反应速度快的身体。 机甲做出下蹲的姿态,放下手臂,掌心向上贴近地面,陆烬轩抱着白禾轻松跃上机甲手掌,然后被送到驾驶舱外。陆烬轩调整姿势,将人抱进舱内。 面对这般令人震撼的庞然巨物,白禾安静、镇定得不像个“古人”。他被带进机甲驾驶舱,被放置在一张椅子上,目之所及皆是陌生事物,是白禾无法理解的科技产物。 他对这些东西的不了解就像他与陆烬轩之间的鸿沟。 白禾忍不住去看陆烬轩,试图让对方一直驻留在自己的视线内。 陆烬轩在旁边的操作位入座,抬手在操作台上按下按钮,输入指令,调出穿梭无人机回传的信息。 荷鲁斯是单人操作的机甲,只有一个操作位。白禾所坐的椅子是用于搭载其他人员如伤员的。 陆烬轩扭头看着白禾:“它叫荷鲁斯,意思是复仇。你看这块屏幕,它显示的是无人机拍到的画面。你来认认路,先找官道。” 穿梭机拍到的是实景,即使如白禾从未见过未来科技,他也能从画面上辨认出这是从空中俯瞰他们目前所在处的景象。 白禾想了想,拿出怀表说:“十二指向太阳,我是向着十走的。但那时我已进了树林,我不清楚究竟是从哪个方向入林的。” 看到怀表的陆烬轩微愣,旋即他笑着摸摸白禾的头,夸奖道:“小白真聪明,自己想到用钟表盘记方向的方法。你记方向的时候是几点钟?” 这颗星球的太阳东升西落,白禾用时钟指向太阳而不是指向北方,因此时间很重要。在不同的时间段,太阳所指示的方向不同。 “六点。” 以钟表的指针中心为圆心,十点的反方向是四点。 当太阳在东方时,十二点指向太阳。那么将表盘旋转,十二点指向正北方向,白禾的“四点”就是七点。 陆烬轩:“Horus,矫正侦察航向。” Horus:“请确认坐标。” 陆烬轩:“无法指明坐标,目标朝向七点钟方向。” 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偏转,是无人机接收到荷鲁斯发出的转向指令,正在做出相应飞行动作。 白禾听不懂陆烬轩在说什么,看不懂画面的突然变化意味着什么,他像是话本里写的误入仙境奇景的愚昧凡人,只能旁观着这一切。 他不想再看什么屏幕,认什么路了,他只想盯着陆烬轩,紧紧抓住这个人。 因为不了解,白禾根本不知道陆烬轩当着他的面使用机甲意味着什么。 机甲在星际战争中不过是一样多用于地面和低空作战的武器,是在深空之中能够如救援舱一样为战士提供紧急保护的保命工具。然而在这里,它与当今世界科技水平有着跨越时代的鸿沟。 它是陆烬轩敢于在启国假冒皇帝、孤身深入战场、搅弄风云的底牌之一。 A-13与荷鲁斯相比,如同芝麻比象。 白禾完全想不到陆烬轩竟在他面前亮出了一张非常的底牌,这可不是所谓的因利益结盟的“盟友”会做的事。 不久之后,无人机终于拍到了疑似官道的画面。为防被启国人发现,陆烬轩遥控机器拉高飞行高度,命令写入了战斗辅助程序的Horus规划路线。 做好准备后,陆烬轩没有立刻抱着白禾离开机甲,而是给他绑上安全系带,向机甲下达起飞指令。 白禾的逃亡路线选得好,他一头扎进了杳无人烟的山中。陆烬轩不能开着机甲堂而皇之直接飞到皇宫,但至少能带着他飞下山。 引擎轰鸣声被驾驶舱内壁的特殊材料隔绝在舱外,另一块屏幕亮起,显示出机甲视野的图像画面,透过机甲的“眼睛”,白禾看见了空中的景象。 他们好像在飞。 由于白禾从没受过重力训练,他本身身体也不好,陆烬轩只能慢慢拉升机甲,低速推进飞行,再缓慢降低飞行高度。 “走了。”陆烬轩解开白禾身上的安全束带,将人抱起来,弹开舱门,“我们跳下去,害怕就闭上眼,相信我。” 白禾乖乖的躺在他怀里,闻言没有闭眼,反而努力张大眼睛。“不怕,我信你。” 陆烬轩笑着把他抱得更紧了,从舱门口纵身跃步,踩着机甲机体跳下来。 本想看看这难得一见的半空景象的白禾竟不自觉仰望着陆烬轩侧脸。他见到了神采飞扬的陆烬轩,见到了那个纵横星际战场的帝国元帅。 陆烬轩生来就属于战场,他拥有精神力、体质双项S级的天纵之资,他是天生的战士,也是极为优秀的军事指挥官。 皇宫和启国困不住陆元帅;权力与金钱无法捆住元帅的手脚;政治漩涡不能阻拦他成为刺向敌人的锋锐利剑。 战场上的陆烬轩比任何时候更加耀眼。 白禾想拽住这个人,难于登天。 哦,就现在来看登天或许一点都不难。陆烬轩的大家伙会飞呢。 多可笑啊。 白禾从摘星楼上一跃而下只能迎来死亡,而陆烬轩开着机甲却能乘风而上,在天空翱翔。 白禾是飞不出皇宫的凤鸟,陆烬轩就是随时能飞入云端的苍龙。 平稳落地之后,陆烬轩小心的把白禾放到地上,收回机甲后说:“我背你走。困了就在我背上睡一觉。有我在不用担心刺客。” 白禾轻轻应了一声。陆烬轩在他跟前背身蹲下,他便趴了上去。 白禾从树林跑进山里的一路磕磕绊绊,茂密的草木丛林无路可走,白禾吃了许多苦才穿过树林爬上山。同样的路途由陆烬轩来走却仿若坦途。 经过程序计算分析的线路是障碍和可预知危险均最少的。在帝国军校,野外求生训练是野外作战的其中一个训练科目。在野外行动是有技巧的,对于白禾来说约等于死路的地方对陆烬轩而言不过是一种野战地形。 “我们就这样走回京城么?”趴在陆烬轩背上的白禾轻声问。 “先上官道看吧,如果遇到路人,我们可以试试搭便车。” “那……若是先遇到追兵呢?” 陆烬轩眼神锐利,“杀了。” 全都杀了。 这对陆元帅来说是不需要思考权衡的问题。 听到这个回答,白禾将脸埋在他肩上。经历前面机甲带来的震撼与距离感,唯有此刻白禾才能重新感受自己与他是同在一个世界的人。 对待刺客的果决、不留情。在这一点上他们拥有共识。 “哥哥。”白禾又将如此亲昵的称呼喊出口了,他的声音软软的,仿若撒娇,“我饿了。” 陆烬轩脚步稍停,无奈说:“先忍忍,我们先上官道,之后再想办法。” 他与白禾两人独自在野外停留并不安全,尽快回到官道,寻求交通工具沿着官道返回京城最为稳妥。至于刺客追兵并不是问题,来一个陆烬轩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何况在白天的官道上,刺客或许会碍于路人而有所收敛。 当然,刺客放弃追杀是刺客的幸运。陆元帅可不会如白禾这样犹豫不决。 “睡觉吧,睡着就不觉得饿了。”陆烬轩玩笑般提议。 “嗯。”白禾乖乖的应了,闭上眼。 陆烬轩的步伐很稳,在林中穿行竟如履平地。白禾在他背上感受的行走间产生的些许摇晃反而成了催眠剂,促使白禾迅速且安心的陷入睡眠。 陆烬轩找到了他,他便安全了。 白禾从未如此信任过一个人。他没想过信任居然是这样的一种感情。 一如白禾不会想到他在陆烬轩的背上居然睡得如此安稳,待他再醒来,他们已是在一辆驮货的车斗里。 “哥哥?”白禾在陆烬轩的臂弯间醒来。 陆烬轩没将他放开,反是将他抱坐在腿上,“别动,别碰坏人家的货物。” 闻言白禾只好不动了,任由陆烬轩摆弄他,搂着他。 “我们搭上了一个商人的车,我们没钱,上不了人家坐的马车,只能跟货挤一挤。”陆烬轩笑着说,“不过还是得好好感谢他。” 就白禾这幅模样,对方没把他们当成什么江洋大盗、亡命之徒就算好的了。 白禾却低头碰了碰陆烬轩腰带上挂的腰牌。“哥哥,人家是看见北镇抚司的牌子才肯捎我们吧。” 陆烬轩讶然挑眉:“嗯?是这样?” 他离开安平时过于匆忙,直接扒了锦衣卫的衣服就往身上套,没注意到换腰带时连着对方的腰牌也给顺来了。 “那幸好我换衣服的时候没注意。”陆烬轩说,“难怪我说什么他们信什么,看见你衣服上的血也不问东问西。” 白禾瞥眼驾车的人背影,小声说:“锦衣卫职权特殊,早已恶名在外,即便是平民百姓也会畏惧。” 陆烬轩:“这么说,到下个驿站我是不是能用这块牌子免费换食物?” 堂堂锦衣卫吃饭不给钱? 哪怕是臭名昭著的真锦衣卫也不至于干这事吧! “若是官驿,朝廷命官凭公文官印等物确实可以免钱。哥哥只需称是行使公务回京,途径驿站,再要求食宿。” 陆烬轩轻轻拍抚白禾,“那我不用打猎生火给你弄吃的了。” 白禾忍不住说:“上个官驿里的饭食……” 刺客正是在饭食中混入迷药,使几十名侍卫全部中招,所谓的护卫形同虚设。 陆烬轩听出白禾的心有余悸,只好说:“行吧,我还是去打猎,然后我们借厨房自己做?” 白禾哪肯这般磨人,立即道:“我不饿了。离京城应当不远了,我们先回京。” 遇刺前侍卫就说离京还有一日路程,饿肚子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总好因此过节外生枝。 陆烬轩皱了下眉,“有我在还能饿着你啊。放心吧,我有经验。” 下个驿站依然是官驿,开设在离京城如此近的位置的驿站本也只能是官驿。 约莫是离京城太近了,刺客没有占领这里,而是选择了前一个驿站。此时天色将暗,商人在驿站外停下,商人及其车夫、雇工全都下了车,没有多事的来过问他们眼中的锦衣卫老爷。 陆烬轩也不待着妨碍人安置货车,抱起白禾下车,转头就下了官道。 两人没想到的是离京城愈近,官道旁两侧均成了农田。田里即使有小动物可抓,那也是别人田里的东西。 “哥哥,我脚疼。”白禾扯了扯陆烬轩袖子,“我什么也不想吃。” 连白禾一点小小的需求都无法满足,这岂不是显得陆元帅非常无能。 “白禾,你说锦衣卫在官驿食宿不花钱,那我们能不能不用钱就得到一匹马?” 马匹可不是一般性物资,朝廷能承担官僚在驿站的食宿开支,却顶不住大家从官驿顺手牵马(羊)。 除非信差或军中送战报的,例如六百里急递、八百里急递,原则上驿站的马只能租借,并且这马得还。 白禾对启国的了解仍不过是皮毛,他如实说:“我不清楚。” “没关系,我们抢一匹就跑。”陆元帅抱着他就往驿站走—— 作者有话说:【注】:F22猛禽战机最大巡航速度1.82马赫(约1963km/h),这里荷鲁斯取的是这个数。星际科技当然能更快啦,外星人体质好,扛得住比这更大的过载,但要考虑到陆帅的伤口可能扛不住。嗯,所以安平离这里直线距离大约330公里。 (另注:为避免麻烦,我一般参考外国的具体武器参数。国外没有的东西才看国内。不是我认为阿美莉卡的飞机好哦) —— 预收文求支持: 《主神劝我当娇妻》 黎西,十八岁时意外穿越到异界,进入无限流世界。在打穿无限世界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与主神对话的机会。主神回收了他的全部道具、积分,换成一件名为【因缘红线】的道具塞给他,然后把他踢回原世界。 黎西以为他终于可以回归正常人生活,拥抱平静日常,结果他连自己家在哪都忘了,无家可归只能打工睡大街。 某天,黎西平地摔到一个路人面前,【因缘红线】道具突然激活,绑定了对方。该道具绑定双人,如果黎西与对方保持近距离接触,就能解除主神对他能力的封印。 正经人谁需要特殊能力啊?黎西不以为意。 哦,原来他的世界爆发异种灾难了啊,那没事了。 柔弱、无助、可怜的黎西拦住了主神指定对象,冲上去就喊:“老公!” 黎西觉得主神的道具在人海之中一下子绑住了对方,这人指定是主神私生子。 于是—— 黎西:“主神主神,你儿子我老公快死了,来个治愈套餐。” 主神:“……” 黎西:“主神爸爸,老公污染值爆了,别人说他会变怪物得鲨掉。这样吧,我带他去你那儿,你随便给安排个副本让他当BOSS。” 主神:“!!!” 为了阻止黎西重回无限世界,主神只能不断帮忙。 后来,黎西:原来找对象不仅解封印,还送主神爸爸。 * 霍成渊,异管局某行动队长,在异种出现之初就激发了异能,因实力强劲被人称为人间兵器。 某天,一路人平地摔在他面前,当时他没在意,扶起人后就离开了。再见时这个人自称无家可归要嫁给他当老婆。霍成渊回头就往上面打报告,怀疑对方有问题,为了近距离观察、管理而把人带回家。 假老婆·真看管对象柔弱、无辜、可爱,不知不觉中霍成渊动心了。可他的能力使用越多,污染值越高,直到污染超标他就会异变为怪物。霍成渊每天都在担心他死后对方怎么办。直到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霍成渊不但没死,反而异能进阶了。 后来,霍成渊:原来结婚不仅有老婆,还送外挂。 —— 1.无限大佬小甜心受X人间兵器温柔攻。黎西受。1V1,HE,恋爱超甜! 第94章 收买忠诚 当了十四年皇帝的白禾何曾有一日想过自己会如此“灰头土脸”的回京。 陆烬轩向驿站“借”了一匹马, 载着他一路疾驰。刺客大约是被引去树林了,他们没再遇见刺客。仗着北镇抚司的腰牌,他们入城未受盘查, 随后直奔诏狱。 “为何先来这里?”白禾问。 陆烬轩将他从马背上抱下, 就这么抱着他往诏狱里走,同时说道:“有人暗杀你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帝国政坛的规则红线是:你可以违法, 那么法律会保护你。但不能违背游戏规则, 否则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政客玩政治游戏一般会遵循一定的规则, 即潜规则。比如尽量不撕破脸;反对党上台不对上届政府官员清算;不使用极端手段。 暗杀掉竞争对手就是极端手段。 无论清算前任还是搞暗杀,都是潘多拉的魔盒, 并且存在盒底的不是希望, 而是毁灭。毕竟帝国选举制多党轮流执政, 每个人都有下台的一天。大家自然是希望在卸任后能够安稳的退休或继续做议员。而不是从政府厅出来, 转头走进监狱、坟场。 受这样的氛围熏陶, 陆烬轩尽管在军方属于鹰派, 他在与政客和文官的工作交往中却会克制自己的手段言行。甚至于他颇为喜欢那些十分擅长妥协的建制派——他们从来拗不过强势的元帅阁下。 当然, 这并不意味着帝国不存在为了权力而弄死对方的现象,任何时候都会有不遵守规则的人。只不过向他人暗下杀手就得做好自己下台、失势后被别人报复的准备。 “我有心理准备有人会来暗杀皇帝,但我没想到他们不找我却找你。”陆烬轩仍然在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他的眉眼间压抑不住燥意, 嘴角下撇,眼底却蕴藏了杀意。 “哥哥要做什么?”白禾轻声问他。 按白禾的想法,当然是先查出刺客是谁派的,弄清对方的意图。他始终觉得这件事处处蹊跷。以“白禾”的身份,他不认为自己具有被如此大费周折杀死的价值。 陆烬轩站在诏狱大门前的匾额下,略略低头注视着他的百合花,嘴角挑起一抹残忍的笑:“我向来认为对等报复太保守了, 如果报复还要讲克制,敌人又怎么会知道我们的愤怒和痛苦?政客才需要克制、讲规则。我不会。” 白禾并不能理解陆烬轩的“愤怒和痛苦”。他有些焦虑,“哥哥!我不要紧的,不要为我冒险……” 白禾不知道陆烬轩的愤怒与痛苦是帝国人的愤怒和痛苦。 陆烬轩是一个道德真空的大臣,同时也是一名为帝国而战的战士。 这愤怒是帝国人曾经饱受过的灭族之难的愤怒,是为无数祖辈惨死的不可磨灭的伤痛。一名优秀的帝国战士应当为这份愤怒与痛苦而战。 陆烬轩口中的敌人是这次暗杀白禾的人,也是遥远星空的另一片星域中帝国的敌人。 * 诏狱内的锦衣卫认出了陆烬轩,众人在惊愕中慌忙接驾,陆烬轩放下白禾就要求提人。 时隔月余,前任侍卫司都指挥使公冶启再次见到了皇帝。 沉重的铁镣在地面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锦衣卫押着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臭烘烘的人进入刑房。 正在给白禾处理伤脚的陆烬轩仅仅是瞥眼瞄了一下就低头继续手里的活。 白禾身上沾满了血和泥污的衣服已被换掉,是锦衣卫从库房里取来的一套新官服。陆烬轩却仍是那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衣衫未改,假发松散。 这样的皇帝实在有失体面,然而在场的人无人敢置喙。公冶启更是如此。 曾经铮铮傲骨的侍卫统领已然被诏狱磋磨得丧失了傲气,即使陆烬轩下过命令不许对其使用酷刑。在同一间刑房,他再一次见到的皇帝虽不如上回那般锦衣华服,可这个人比过去更加耀眼夺目了。 恍如利剑出鞘,寒光熠熠。 锦衣卫:“禀皇上,罪臣公冶启带到!” “皇上。”行尸走肉般的公冶启动作缓慢地抱拳,行礼行得极不走心,将敷衍摆在脸上,他大约是以为皇帝这次见他是要他去死了。 白禾低声说:“皇上,我自己可以。” 陆烬轩抽空抬了抬下巴,边上锦衣卫很懂事的去搬了张凳子给公冶启坐下。 “皇上今日来是让我去死的吧。”公冶启冷笑了下。 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是笑自己棋差一着,沦落至此么? 抑或是笑声色犬马、骄奢淫逸的昏君也会有如此“疼人”的一面? 那确实挺可笑的。 “公冶启。”陆烬轩在白禾脚踝上用纱布末端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而后终于把注意力转向前侍卫统领。“兰妃的孩子没了。” “哐当——” 铁镣猛地一撞,死气沉沉的公冶启蓦地坐直,整个人僵住了。 “她的孩子是你的?”陆烬轩挑眉问。 公冶启突然怒目而视,眼球上遍布血丝,眼神凶狠得宛如一匹将死的饿狼。 他说不出“稚子无辜”的话来,没人不知道混淆皇家血脉是要诛九族的大逆之罪。狡辩也是徒劳的。既然皇帝能亲自坐在诏狱里告知他这一消息,自然是证据确凿了。 无论有无证据,只要皇帝质疑妃嫔的孩子并非己出,那便无所谓真相如何了。 孩子的父亲认为孩子不是自己的,难道外人还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吗? 就像陆烬轩教给白禾的,许多事情并不需要真相,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 陆烬轩嗤笑:“真可怜。” 白禾偏头望向他,在场的锦衣卫们均也悄悄竖起耳朵,低着头,一边关切皇室秘闻一边琢磨这下皇上该不会再拦着他们对公冶启用刑了吧。 “兰妃真可怜。”陆烬轩冷漠地说,“她今年几岁?才二十多吧。小小年纪就成了你争权夺利的工具,真可怜。” 白禾:“……” 这样一脸冷漠的评论别人可怜真的非常阴阳怪气。 白禾觉得好笑,可转念一想就笑不出来了。兰妃是别人争夺权力的工具,他自己的前世又何尝不是? 若非太后想要摄政大权,又怎会将年仅四岁的他推上皇位? “皇上欲如何处置……”公冶启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事已至此,他无从争辩,无从挣扎。他只想尽快听到自己的下场。 陆烬轩却不够满意:“你在问谁?是你的还是兰妃的?” 公冶启闭了闭眼,一字一顿说:“我、们。” 陆烬轩反问:“你觉得呢?” 公冶启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但被眼疾手快的锦衣卫按住。 “够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又何必如此折磨我,以我的痛苦为乐?!”公冶启崩溃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认了,我认罪,也认死!但求速死!” 公冶统领的傲气如回光返照般短暂的回来了。他不想像狗一样被皇帝玩弄。 陆烬轩轻哼了声。 白禾便插话道:“公冶启,你不为兰妃求情么?” 公冶启死鱼一样的眼睛转向白禾。 他曾经不把这个娈宠放在眼里,却不料这位竟成了皇帝最宠爱的人。他沦落到下诏狱,更是与白禾息息相关。 “皇上说,兰妃很可怜。”白禾在可怜二字上加重音道。 或许是白禾的话点醒了对方,又或许是对兰妃的点滴真心,公冶启挣开锦衣卫跪了下来,“求皇上开恩于沈……开恩于兰妃。” 陆烬轩笑着对锦衣卫打手势,让他们将人扶起来,“兰妃是可怜,那被你们栽赃陷害的慧妃呢?你拿搜宫得到的证物去炮制另一个事件,妨碍了朕查宫中私藏雪花散的问题,你知道吗?” 公冶启不知该作何回应。他始终不明白陆烬轩今日到诏狱的来意,他只懂成王败寇,哪里想得到坐在他面前的皇帝是遥远的深空中来客,对方有着另一套政治游戏的玩法。 他不会作答,陆烬轩也没等他回应,“你不知道没关系,甚至犯错也没什么。做个交易吧。” 公冶启蓦然怔住。 陆烬轩语调轻松的说:“你官复原职,兰妃出宫,之前的事朕不予追究。” 在皇帝口中,将一个罪臣官复原职仿佛只是一句话的事。 如果是在帝国,这事肯定不可能这么简单。在帝王专制的启国要说服百官也不容易。好在公冶启的案子始终被压在北镇抚司,一切调查皆有锦衣卫着办。只要镇抚司把案卷卷宗写得漂漂亮亮,说公冶启无罪,那么皇帝下旨令他官复原职就不难。 公冶启不由得激动起来,铁镣窸窸窣窣响动,他目光灼灼望着皇帝,犹如死灰复燃:“皇上……皇上需要罪臣做什么?” 官复原职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恢复过去的权势地位,谋夺储位乃是谋逆之罪,罪诛九族! 白禾看着重新“活”过来的公冶启,便又想起了那句话:如果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呢? 即使为此出卖自己。 锦衣卫们乍听如此惊天消息,亦是纷纷偷瞥向皇上。 世上竟有如此宽仁的君父,谋逆之罪说不论就不论了,甚至给人官复原职? “朕只需要你做皇宫侍卫本来该做的事。”陆烬轩说,“保护白禾。” 白禾一愣。脚踝处锥心之痛忽然远去。 未曾想过是这么简单且正当的答案,所有人都下意识将目光投向白禾。 “白禾在回京路上遭到暗杀,当时跟着他的三十个侍卫至今失联。”陆烬轩说到这事就忍不住去牵白禾的手,但凡他没有及时监听,他现在大概已经失去他的小百合了。“你的继任者,新侍卫统领比你胆子大多了。” “容罪臣斗胆一问,新指挥使是……?”公冶启问。他身在诏狱,并不清楚官员廷推的新任侍卫司都指挥使领是谁。 陆烬轩捏捏白禾的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陆元帅怎么可能记得那个新侍卫统领的名字。 白禾代他说:“梁丘,据说是你的心腹旧部。” “不……”公冶启十分激动,脱口欲出的不可能三个字中途陡然转变,“不、侍君此言差矣。罪臣进诏狱前,他梁丘是依附于我,但人走茶凉,罪臣既已不是指挥使,梁丘才是新任指挥使,他就不可能再念着我。” 好险,差一点前脚刚摆脱谋逆之罪,后脚就跟刺杀皇帝爱妃的逆臣牵扯上。 公冶启暗自心惊肉跳。 他是不如内阁大臣老谋深算,他又不是真的傻! 什么心腹旧部、什么梁丘,不认识,听都没听过! 又吃到一个大瓜的锦衣卫们默默垂头。侍卫司的人胆子真大,一天天不想着保护皇上,净想着搞事。 不忠诚! 陆烬轩意味深长道:“公冶统领是聪明人,要求你的忠诚的价码朕可能拿不出来,所以我只买你的尽职尽责。你做不到,朕就换个人来做。” 别看陆烬轩嘴上这样说——你不做有的是人做,事实上如果他不需要公冶启的忠诚,他为什么要花心思把人从诏狱里捞出来甚至官复原职?他大可以在侍卫司里另选他人。 这就是邀买人心,就是要买对方的忠心! 白禾遇刺一事警醒了陆烬轩,启国的权力斗争是比帝国更加残酷的。选票政治下的人要选票就得要“脸”,无论背地里多么的恨不得对方死,明面上大家仍是一派和乐融融。以至于帝国政客和文官在排除异己时最常用的手段不是设计陷害对方,而是给对方安排一个工资高福利好事情少的岗位,将人远远送走。明面升迁,实际将之排除在核心部门之外。 在启国呢? 争夺皇位的路上尸骸累累。官场倾轧血流漂杵。 陆烬轩必须面对自己的错误。 重新启用公冶启虽然是在白禾遇刺之前就有的打算,可他之前并没有亲自来处理这件事的想法,他的打算是由白禾来做这个施恩的人。而今局势却紧迫得令陆烬轩顾不得给白禾制造机会了。 公冶启胸中涌起一股热意:“罪臣定当竭尽所能,履行职责!” “把脚镣卸了,安排公冶统领好好休养。”陆烬轩雷厉风行下令,“三天后朕要看到公冶统领复职。” 意即北镇抚司三天内必须处理好公冶启谋逆案的卷宗,使其无罪释放。 “是!”众锦衣卫不敢违逆,齐声应是。 “罪臣叩谢皇恩!”公冶启伏地叩拜,堂堂七尺男儿此时此刻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一切都超出了公冶启的想象,他原以为皇帝提出的要求会是如何的刁难,谁知是这样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本该如此。侍卫司的职责本该如此,人本该如此,世事本该如此。 从诏狱离开,白禾跟陆烬轩坐着镇抚司的马车前往皇宫。 白禾将窗帘撩起一角,看见与灾区之萧条截然不同的京城繁华之景。 他两世为人的第一次出宫所见也是这幅景象,聂州的饿殍遍野不会影响到京城的人安居乐业,人们对远处的灾难和悲痛总是希望“眼不见为净”的。 这是人情冷漠吗? 白禾忽然失了兴致,放下帘布,“聂州灾情如火,灾民日日活在水深火热中,京城却繁华如旧……皇上,这世上的人是否大多如此,对别人的痛楚视而不见?” 天真的白禾试图向他认知中最富见识的人寻求答案。 陆烬轩一时间没理解过来,不明白好好的小白为什么突然又抑郁了。 “……也没有吧?就我知道的来说,圣母左就特别能共情,他们同情穷人,同情难民,同情不同国家的弱者,甚至同情小动物。”陆元帅说的是帝国的敌国——联邦中支持偏左政党的人。 为了安抚白禾,陆烬轩没说“圣母左”并非褒义。 在政治牌桌上谈左右,那说的是主义吗? 那都是选票,那都是生意! 但脱离权利阶级,陆烬轩相信不少民众是真心认可这些观念的。 “眼里只有权利的人心里想的全都是利益,和人相处也只忠于利益。但我们是人。”陆烬轩费劲巴拉安抚他,“人有感情,有时候大家也会忠于情感。比如愤怒、比如同情。” 京城的繁华不是百姓对聂州的同胞漠不关心。 陆烬轩倚靠在车厢壁上说:“灾民得不到妥善照顾不是个人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是制度的问题?” 白禾:“皇上是指国库空虚,朝廷赈灾不利?” 这些问题白禾前世就深有体会,朝廷赈灾不利,致使灾民变流民,而后民变,叛军入皇城,皇朝覆灭…… 意料之外的,陆烬轩却摇头:“这是政策问题,我说的制度是……” 刚开个话头,陆烬轩突然住了嘴。 他差一点又脱口而出对启国帝制的攻击。他按了下眉心,“抱歉,我说错了。其实朝廷已经做得够好了。至少大臣知道必须赈灾救人。” 白禾眼见着他脸上遮掩不住的疲惫,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公冶启之事并非万分紧迫,何必急着去见他。” 说着关心的话,却是以抱怨的语气。白禾向着陆烬轩的位置挪了挪,悄悄抓住了他衣角。 “急,这事很急。”陆烬轩放下手看着白禾,“你的安全最重要。” 白禾几乎按捺不住嘴角翘起:他最在意我的安危诶! 陆烬轩沉默了瞬,低声说:“权力没了可以再争,人没了……” 他的百合花没了,他会…… 陆烬轩不由攥了下拳,指甲掐在掌心,硬锐的触感提醒着他,白禾不是路边的流浪小动物。 他们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相遇,从茫茫人海里相知,是何其低微的概率?这场相遇源于他在与虫后的战场失利,是虫后自爆的冲击带他穿越虫洞,跨越星海来到这片陌生星域的陌生星球上。 他因此失去了帝国元帅、国防大臣的权力。在帝国的一切权势地位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为之奋斗了十来年的权力说没就没了。 但他遇见了白禾。 他在高高的宫墙上捡到了死气沉沉的白禾。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是白禾给予了陆烬轩一个短暂的“归处”。陆烬轩对陌生世界的一切保持警觉,唯独在白禾身边能够安睡。 白禾是愿意在黑夜与泥潭中盛放的洁白百合,因为他需要陆烬轩,于是陆烬轩在启国始终做着自己——做帝国的陆元帅,而不是逐渐成为一个启国君王。 白禾对陆烬轩非常重要。 在差点失去白禾后、在看到脸上沾着敌人血迹的白禾落下的眼泪后,陆烬轩发觉原来自己是如此不能忍受失去对方。 “哥哥?”陆烬轩的沉默过于怪异,向来对此敏感的白禾轻轻拽了拽他袖子,“你……我们就这么回宫,聂州的事有安排么?” 陆烬轩的视线聚焦在白禾脸上,低声说:“我回聂州。” 白禾:“什么?” 陆烬轩突然倾身把白禾抱到腿上,将人搂在怀里紧紧抱着,下巴搁在白禾一边肩头。 白禾有点瘦,抱起来手感并不如何好,可把他抱在怀里时的陆烬轩整个人却放松下来。陆烬轩在他耳边说:“把你送进宫我就走。” 白禾垂下眼帘,安静乖巧地窝在陆烬轩怀里,宛如一只玩偶。 “小白,如果我的决策会损害你的利益……”陆烬轩的自我检讨似乎真的十分深刻,此前信誓旦旦要白禾信任自己的人居然说道,“你可以不再相信我。” 这个问题白禾会作答。 “我相信你。”白禾软声说,“我只信任哥哥。” 陆烬轩一时语塞。 “哥哥要去聂州便去,我在宫里等你回来。”白禾悄悄捏住他的袖子,“皇宫守卫重重,即便侍卫司不可信,还有几万太监宫女,这么多人里总有愿意忠心皇上的。况且公冶启已被哥哥恩威并施的手段折服,我是男子,他过去争储位时便不曾害我,日后更不会了。” 启国男子生不了孩子,对于公冶启而言,哪怕白禾蒙圣心独宠也不会成为皇子争储路上的绊脚石。 相反拉拢这样一个不可能生儿子继位的宠妃才是有意争储的竞争者们最该做的。 陆烬轩却说:“不对,我只是收买。一个人的忠诚太贵了,我付不起那个代价。” 白禾不理解他口中的那个代价。 白禾读过的书告诉他,士为知己者死。自古许多名士的故事长久流传,无不赞扬这种知己之情。 公冶启虽然受的不是知己之情,但不杀之恩同样厚重。这还不够折服对方? “我不懂。”白禾直接说了出来。 陆烬轩抬起头,让白禾靠在自己胸前,自己则轻抚着白禾后背说道,“他官复原职的前提条件是兰妃出宫。我的意思是……让兰妃嫁给他,监视他。” 白禾浑身一僵。 彻骨的冷意从后背攀升,白禾怔然凝望陆烬轩的侧脸。陆烬轩偏过头与他对视。 “不需要兰妃真给人当老婆,但我要她‘嫁’给公冶启。一个皇妃偷偷出宫嫁人,只要我不留下书面圣旨,哄骗诱拐皇妃就是他的新罪名。罪名不在乎大小,只要他有罪,他就随时能再被革职查办。”陆烬轩不吝于向白禾展现他使用此种手段的驾轻就熟。 重点不在于把人抓去坐牢,而在于把人驱逐出权利中心。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随时革除公冶启职务的把柄,或者说借口。 兰妃本身就是这个把柄。 她于公冶启是夺储的生育工具,于陆烬轩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挟制人的工具? 权力斗争就是这样,它把人物化成工具,人们却对这些争斗趋之若鹜。每个人都不认为自己会成为权力游戏里的工具,人人企盼着自己成为掌控别人的食利者。 陆烬轩叹气,“兰妃是真可怜。她也是我的工具。” 难怪陆烬轩一连说了几回兰妃可怜。 白禾竟一时分不清,究竟兰妃是工具,还是他自己是工具。 他对陆烬轩而言……究竟是什么? “兰妃与公冶启有旧,必不会为皇上监视公冶统领。”白禾咬了咬下唇,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种情绪才说出这些话来,“皇上后宫佳丽三千,兰妃不能独拥皇上,深宫冷寂能把人逼疯。公冶启予她温情,她……” 白禾想起上回见兰妃,对方白着脸在他和大公公跟前辩解的模样。兰妃与沈少傅是亲兄妹,二人同出于沈太傅之门,一个被困于深宫身不由己,一个科举入仕甫入官场就是太子少傅清贵无比。 爷爷的权势带给兄妹两人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沈少傅被清流视为青年一代的中流砥柱,是即将登上朝堂舞台一展抱负的执棋人。兰妃则是不过是四妃之一,未来本该成为沈少傅手里的一枚棋。 她与公冶启的勾结便是对这种命运的一种抗争。 白禾:“她本是联结皇上与沈家的桥梁,可她选择了既不属于清流又非罗党的侍卫统领与之私通,谋划夺嫡,她恨沈家、恨皇上,她不可能为皇上去监视公冶启。” 人确实有感情,被视作工具的人也会因为怨愤而反抗。 一如白禾,不愿出卖自己纳妃,他选择从摘星楼上一跃而下。 他可以做太后和权臣手里最精致听话的傀儡,可他不想连作为人的感情也丧失了。 他轻轻握住陆烬轩的手腕问:“哥哥,我对你……也如兰妃么?”—— 作者有话说:预收文求支持: 《主神劝我当娇妻》 黎西,十八岁时意外穿越到异界,进入无限流世界。在打穿无限世界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与主神对话的机会。主神回收了他的全部道具、积分,换成道具【因缘红线】塞给他,把他踢回了原世界。 黎西以为他终于可以回归正常人生活了,然后他发现他的世界爆发了异种之灾…… 黎西:#¥%&@(脏话)…… 某天,黎西平地摔到一个路人面前,【因缘红线】突然激活绑定了对方。该道具绑定双人,如果黎西与对方保持近距离接触,就能解除主神对他能力的封印。 柔弱、无助、可怜的黎西拦住了主神指定对象,冲上去就喊:“老公!” 黎西觉得主神的道具在人海之中一下子就绑住对方,这人指定是主神私生子。 于是—— 黎西:“主神,你儿子我老公快死了,来个治疗套餐。” 主神:“……” 黎西:“主神爸爸,我老公被抓了,人家要鲨掉他。这样吧,我带他进副本,你给安排个副本BOSS做让他再就业。” 主神:“!!!” 为了阻止黎西重回无限世界,主神只能帮忙,一次、两次、每次…… 后来—— 黎西:原来找对象不仅解封印,还送主神爸爸。 * 霍成渊,异管局某行动队长,在异种出现之初就激发了异能,因实力强劲被人称为人间兵器。 某天,一路人平地摔在他面前,当时他没在意,扶起人后就离开了。再见时这个人自称无家可归要嫁给他当老婆。霍成渊回头就往上面打报告,怀疑对方有问题,为了近距离观察、管理而把人带回家。 假老婆·真看管对象柔弱、无助、可爱,不知不觉中霍成渊动心了。可他的能力使用越多,污染值越高,直到污染超标他就会异变为怪物。霍成渊每天都在担心自己死后老婆怎么办。直到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霍成渊不但没死,反而异能进阶了。 后来—— 霍成渊:原来结婚不仅有老婆,还送外挂爸爸。 —— 1.无限大佬小甜心受X人间兵器温柔攻。黎西受。1V1,HE,恋爱超甜! 第95章 回宫(三更合一)…… 陆烬轩顿时眉头皱得死紧。但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因为皇宫到了。 有北镇抚司保驾护航,二人顺利进了宫门。按规矩任何马车都只能止步于第二道宫门前,而今车上坐的就是皇帝, 锦衣卫理直气壮地在皇宫里驱使马车, 依照陆烬轩的命令驶向司礼监值房。 陆烬轩依旧是那副从聂州离开时的装扮,穿着从一个锦衣卫身上扒来的便服, 假发松散了, 将风尘仆仆四个字印在了脑门上。 他口口声声说是把白禾送回宫就走, 结果这会儿两人都在宫里了,他还没有动身的意思。 白禾险些要误以为陆烬轩放弃了回聂州的想法。 司礼监值房内的大太监们匆匆出来接驾, 作为皇帝暗中离京的知情者, 他们既震惊又不意外。震惊于皇上回宫竟然也是悄悄回的, 但不意外皇上此时回京。 算算时间, 皇上若是在收到京城消息的当天便启程, 正好就是这两日到京。 “平身。”陆烬轩抱着白禾直直往屋里走, 并不管跪迎他的众人。 众人慢吞吞爬起来, 面露犹豫。 “这……咱们要进去吗?”一个秉笔太监低声问元红。 元红一扭头发现大家全瞅着自己,顿时:“……你们什么意思?这是司礼监值房,咱皇上是那种淫……骄奢淫逸的君主吗!” 大家纷纷撇开视线:难说。 不然皇上为何要“抱”着侍君进去? 元红:“……” 元红心里也有点打鼓。 这两月来皇上性子有点变化,像是改好了, 可做得出在殿试上抢人这等荒唐事的皇帝要是起了兴致,简直不敢想他还能干出什么来! 恰好今日也在司礼监当值的邓公公回头瞄了瞄车驾,小声说了一句:“皇上乘的是北镇抚司的车驾,腰挂的是北镇抚司的牌子。” 元红几人蓦地一愣,随即赶忙往值房里进,一进门他们就齐刷刷在门边跪成一排。 此时大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出大事了! 他们低着头却悄悄以余光观察,发现皇上正与白侍君一块坐在桌案后头。 “元红、邓义留下。”陆烬轩在桌上扒拉出一张空白的纸搁到白禾面前, “小白,给我写封圣旨。” 白禾微愕,瞬间想到这封圣旨恐怕就是陆烬轩报复的开始。 他蹙起眉来,陆烬轩已经知道是谁派的杀手了么? 元、邓两人跪着没动,其余人跟火烧屁股似的迅速退下。 可不火烧屁股吗?元红与邓义跪等着君父的怒火蔓延。 司礼监值房的桌案上只有研好的朱墨,白禾看向跪着的二人说道:“元总管,研磨。” 元红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赶忙起身去取墨来,并且十分细致周到的连同装裱圣旨的绢帛也拿了一份来。独留邓义跪在原地,邓公公弓着腰低着脸,后背惊出了冷汗。 “邓义。” 邓义听见皇帝低沉的声音下意识抬头,桌案后的君父视线微垂,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宛如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神。 “两天前白禾回京路上遭到暗杀,我们带去聂州的侍卫全部失联。”陆烬轩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镇抚司先去把新侍卫统领抓了。不用保密,要把事闹大。朕要全国人都知道白禾身先士卒到聂州救灾,结果遭到了某些势力的暗杀。” 白禾指尖一颤。 邓公公的目光偏向元红。 心惊肉跳的大公公忙问:“皇上,这是要发邸报昭示全国?” 听不懂的陆烬轩:“……” 陆烬轩偷偷去捏白禾手。 “明文昭告天下。”白禾颔首,并补充道,“皇上在聂州赈灾所做一切功绩皆以‘白禾’之名义昭示,包含皇上剿灭清风寨一事。” 元红看看白禾,又去瞟皇帝,迟疑说:“皇上与侍君心里装着九州万方,奴婢们万分感佩。可调聂州守军向富户征粮的事……这会不会为侍君招来骂名?” 元邓二人十分清楚皇帝对白侍君的喜爱大约已经到了能“烽火戏诸侯”的程度,同时他们也清楚陆烬轩如此为白禾筹谋并不是为了施展自己帝王的恩宠,而是认真在为白禾揽权。 日后白禾是成为一代名臣还是妖妃,权看他的名声。 陆烬轩瞥一眼大公公,“你不会把锅往朕头上扣?救灾方案是朕拿的,内阁知道撇清关系,司礼监照样撇清就行了。”他把手轻按在白禾肩上,勾唇道:“朕的小白只要功劳,骂名朕来背。” 两位大太监暗暗倒抽口气。 不意外!不意外……好家伙,这恩宠堪比父母再造之恩了! 白禾比两位公公要冷静许多,这些是陆烬轩在聂州就已在做部署的,他早就知情。白禾没想到的是陆烬轩要将遇刺一事同时昭告天下。 炮制一个为国为民的功臣被某些心怀不轨者谋害的故事,是要借此激起民愤以便日后将罪魁祸首正法么?白禾的眼界着实受限于皇宫的方寸之地,不明白舆情也是战场,在舆论的阵地上输出“价值观”是重要的战争手段之一。 “是,是,奴婢明白了。”元红连忙道。他研磨的动作一乱,袖子沾到了墨里,大太监的官服染上了墨色污点。 邓义依旧还跪着。 这十分反常。 自从白侍君入宫,皇帝性情大变,当今皇上就不再喜欢看人下跪,看人像狗一样卑躬屈膝。这下元红心里也不庆幸自己被侍君点名给救了,反倒为这种反常而心慌。他在犹豫之后决定暂不做声,先作观望。 元红装傻充愣作壁上观,任邓义给他瞟多少次眼神也不给一丝反应。邓公公的心直往下沉,明白元红与自己终究是有隔阂、分歧。两人在内廷是上下级,在司礼监里却是竞争对手。 元红必定在不满自己趁他养伤期间蒙得圣宠,不仅在皇上面前露了脸,更是被皇上指定为教白禾处理政务的引路人。 “对了。”白禾忽然道,“元总管,福禄也没有音讯。” 元红愣了瞬,心里诸般念头尽化作一句:“是、是福禄护主不利。” 即使尚不清楚遇刺事件的详情,可如今只有皇帝与侍君二人回宫,当初去聂州的侍卫、锦衣卫等人一个不见,再结合皇上的话,这些人只怕全都凶多吉少。 福禄是元红的干儿子之一,是大公公为“子孙们”的未来铺路的一环。他期盼福禄在去聂州这一行中讨得白禾欢心。 他们这些大太监已是过了中年的年纪,指不定再过个一二十年就要进坟墓了。未来是年轻人的。皇帝还年轻,如今君父最宠爱的妃子更加年轻。没想到他寄予厚望的福禄…… 闻言邓义心里暗爽。 好消息啊!这是好消息!元大公公的盘算竟因刺客落空!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不,是老天长眼! “夏迁和锦衣卫都在聂州。”陆元帅适时安抚下属,并且对元红的反应难以认可,他重重敲击桌子,“如果这个小公公和侍卫是被刺客杀了,而且证实他们没有出卖消息勾结幕后凶手,他们都是英勇牺牲的战士!” 不能因为己方的实力不如敌人、己方护卫未能在敌人预谋策划的暗杀下保护己方目标就大肆指责! 失职? “有没有失职必须先做调查!元红,你是内廷总管,宫里太监都是你的下属,你应该对他们负责,不要一出事就首先甩锅给他们。”陆烬轩的语气堪称十分严厉,他严肃的神情是属于一位优秀、受人爱戴的军队指挥官的。 帝国军方愿意拥戴这么年轻的军官成为统领全军的元帅,陆烬轩可以是一名道德真空的政客、国防大臣,但他身上必然不全部是恶劣的品质。政客正是因为没有道德而被称为政客。战士却是因为他们英勇、无畏、具有责任心而被称为战士! 元红额冒冷汗,麻溜跪下来:“奴婢知罪!” 陆烬轩不说话,转头看着白禾。 白禾心领神会,出言道:“两位公公起来罢。皇上没有责罚你们的意思。”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默契。 两人道:“谢侍君,谢皇上……” 元红继续研磨,越加不敢作声了。 邓义却知道自己受的敲打已然结束,接下来皇上应当是要交代他做事了。 “朕已经去过诏狱,三日内,原侍卫统领公冶启官复原职。侍卫司两营总共一千人,邓义,你带人全部给我筛一遍。给每个侍卫建档,要有他们的家庭情况、社会关系……就是他们和谁有仇、和谁有恩、有没有向谁借过钱、家里几口人,认识什么人之类的信息。锦衣卫人手不够就从宫里调人。”陆烬轩说,“不论要花多久、花多少钱,你必须做到。并且以后侍卫司再招人必须按此建档。” 邓义刚要领旨就听皇上补充说,“建档这件事本身公开,不保密。但是档案保密。” 接了个大活的邓义心底喜滋滋:“奴婢领旨。” 元红心里则颇不是滋味。眼看他邓义的权势越来越大,眼看他平地起高楼。 “侍卫司选人的规则也得改……”陆烬轩拧着眉对白禾说,“小白,等公冶启复职你告诉他,他自己先把司部内筛选一遍,淘汰掉那些混饭吃的,剩下的人分批送去跟锦衣卫学学技能。好好学一学什么叫‘保护人’。再定个标准重新招人,优先考虑退役军人。” 白禾明白陆烬轩为何倾向于当过兵的人,“御前侍卫的职责说是护卫皇上,实则更多是充当皇家仪仗。尤以殿前营为重。宿卫营负责宫中戍卫,倒是可以招些退伍将士进来。但殿前营是皇上……是皇家的脸面,他们在和政殿前披甲执锐是为了震慑百官,展现君王威仪。” 仅以白禾在聂州的见闻,就那种狎妓凌辱人致死的士兵怎可堪当帝王仪仗?那样的人只配进诏狱。 陆烬轩沉默了下,“不管怎么选人,一个月后朕会对侍卫司做次考核。招不招新人、怎么招人我不管。这是侍卫统领的职责。最后考核不达标的全部淘汰。” 他本可以事无巨细的去督导侍卫司招人、培训,培养一支他理念中的护卫队。那比起事事由他独断决策,培养势力和人才对白禾更加有利。 趁他还在启国,他还能够管着这一大摊子人事,他还有时间一步一步来做。这一月之期让侍卫司重新招人当然是不可能的,这个期限不是用来让侍卫司改头换面,而是给予公冶启的考核期。 陆烬轩用权力交易公冶启的效忠,不代表他得供着、求着对方。他们以利益交换拉帮结派,有益则合,无益则弃。说到底,在政治的这张牌桌上,公冶启也不过是桌上的一张牌,兰妃是筹码亦是牌。 白禾想得过于浅了。 “邓义,你现在去诏狱负责公冶启复职的事。”陆烬轩果决下令,“召集二十个锦衣卫给我,要嘴严、会杀人。” 邓义不敢问皇上一口气要这么多会杀人的锦衣卫是做什么。在场几人均只能联想到白禾遇刺这一件事。 “你们先出去。”陆烬轩朝二人摆手,两个大太监立马就和小宫人一样默默退下。 白禾将大公公留下的砚台挪到近前,拿起笔蘸墨,“皇上要什么圣旨?” 陆烬轩随手翻动起桌上堆着的票拟,明明一个字都看不懂,他却好像看得很认真。 白禾提着笔偏头看他。 “小白,你认为户部为什么在这时候特地派一个小官到聂州?”陆烬轩把纸翻得扑簌簌响,“就那个跟姓温的一起来聂州的人。你走的当日他就押着十万两白银去邻省买粮食。据说是户部特派,拿了赈灾钦差的手令去的。” 白禾搁下笔,没注意到他对温立庆的称呼非常不礼貌——陆元帅向来不擅长记忆启国人的姓名,或者说这些启国人并不具有让元帅阁下记住的价值及意义。 “宋大人购粮的公文是我批的。”白禾说,“户部给的调令是由他补聂州清吏司主事,正六品,与我父亲同阶。但他是补缺,未经过吏部考核不算正式上任。” 陆烬轩总结了一下:“就是说他是个临时工,有功劳是户部的,出了事是他自己背?” 白禾品了品这话,颇觉恰当“是。宋大人今科举仕初入官场,正是壮志未酬的时候。清流放他一头扎进聂州的泥潭,如果他没沾上事,甚至做出了政绩那就当历练,是清流培养的下一代中坚力量。若他不慎惹上什么,或是行差踏错了,那一切赈灾不利的黑锅就要扣到他头上。即便他是到此时才与聂州有了牵扯。” 甩锅是一门手艺活。聂州灾情爆发一个多月了宋灵元才成了与聂州有关的官又怎样?有心要将责任推卸到头上,随便扯个由头就成。 陆烬轩挑眉,“所以你批了公文,你不怕出事了他们借这个公文追究你……不对,我才是钦差,是我的责任。” 这题白禾会答。 “没人能追究皇上的责任,罗阁老与司礼监太监皆仰仗皇上恩宠才有如今手里的权力。这还是哥哥你教给我的。” 陆烬轩:“但现在钦差是‘白禾’。” 白禾垂下眼:“无妨,钦差是圣上钦点大臣,问责钦差必然牵扯到皇上,他们不会任由事态上升。宋大人是最好的人选,若是他的官阶不足以平息事件,那就再追究几个聂州地方官员,布政使、按察使,从二品和正三品,足够了。” “行。”陆烬轩点点头。 白禾闻言微惊:“是……要动宋大人,不,皇上是想动清流?为什么?” 白禾对宋灵元此人并无恶感。对方可能不够人情练达,在官场上显得不太聪明,可几次接触下来,白禾明白这个人待人以诚,热情而不过分,有礼有节。更可贵的是对方有一颗报国的赤诚之心。 宋大人是一个因为不能真正参与议政只能在户部衙门里拨算盘而闷闷不乐的人。他提出的税制改革方案在户部其他官员和陆烬轩眼里是利国的好事,其不利民的部分并不能掩盖提出它的人本心里的好意。 即便这份好意可能为启国百姓带来更沉重的剥削。 “宋大人尚未沾染官场的那些东西,比起林阁老为首的清流派系官员,他更像一个‘清流’。我想掌着户部的林阁老特意在此时将他派往聂州,更多的是打着历练他的意思。正好为他们拿出的那份税制改革案做铺垫。”白禾说。 “小白。”陆烬轩放下票拟,按着白禾肩膀与他对视,“你把救灾款全部交给他了。这笔钱一旦出了问题……其实你并不打算让清流从聂州捞到任何功劳,对吗?” 白禾以为自己陡然被揭穿如此险恶的一面会很惊慌,他向来害怕被陆烬轩发现自己的真实面目。然而陆烬轩的眼神是那般温和,里面没有谴责,没有失望。 仿佛他只是在提出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寻求解答一桩疑惑。 白禾抬手捏住陆烬轩的袖口,“哥哥,在朝为官,自是要经历风浪的。没人能保证仕途一帆风顺。宋大人若是个好官,他自然能在聂州做出成绩,他若没那个运气和手腕,留在朝中也迟早成为阶下囚。我没害人,我只是批复了户部的调令,准许他押送赈灾银去购粮。是福是祸我无力干涉。” 白禾仅仅是一个依附皇权的小小侍君,无官无职。陆烬轩在他去聂州以后甩手掌柜一样把赈灾钦差该批的公文、该管的政务交给他,他似乎是成了实际上的钦差大臣。甚至于如今陆烬轩要昭告天下,将一切钦差赈灾的功绩全部归于“白禾”。 白禾即将名扬天下。 可这一切皆是空中楼阁。 权力并不属于白禾。名不正言不顺的白侍君只不过是狐假虎威。他想阻挡清流的道路,他能拿什么去办呢? 陆烬轩放下了手,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叩响,“写吧。户部某官员疑与曼达国势力勾结,预谋私吞聂州赈灾款共计十万两白银,向曼达国间谍非法购□□、弹等军火武器。朕令:北镇抚司即刻施行抓捕,如缴获武器一律交给聂州军李征西部保管。不用润色,按我说的逐字写。” 白禾却没有去拿笔,他直愣愣望着陆烬轩,他做不到去干预一个清流官员的前途,皇帝的一封圣旨加上二十个锦衣卫却足以将一位初入官场的户部小官打入万劫不复的无间地狱。 “白禾。”陆烬轩摸摸他的头,“你说的不错,政治博弈是一场赌博,政治游戏的赌桌上永远存在风险。我们这样的人总是更愿意做那个操纵风险的庄家,而不是桌上的牌和筹码。我应该……” 陆烬轩稍作停顿,类似的话他说过好几回,几乎每一次都把白禾吓哭了。然而每到下一次他依然要重申。 “我比你想得更残忍。你只是想挡清流的路,因为清流好名誉,他们极端反对后宫干政,是你掌权的阻碍。像那个李太傅……” 白禾忍不住道:“是沈太傅,兰妃与沈少傅的祖父。” 陆烬轩:“……哦,沈太傅。他为了反对这事跑进宫来骂我,丢了官还不消停,这次在皇宫门口跪出大乱,是他们搞的事导致我离京的消息走漏,逼得你提前回来。要是我一直在你身边……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杀你的人我要报复,清流也跑不了。” 扶持清流与罗党相互制衡? 抱歉啊,帝国政治不玩权术制衡。 选票政治下的党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个政府不存在两个话事人,终归是要决出一个执政党的。 陆烬轩的极端报复由报复清流之始。 “皇上!哥哥……”白禾不敢肯定陆烬轩的这个决定是完全出于对他遇刺的迁怒还是另有政治上的考量,“清流也只能拿世宗遗训说事,可大启开国之高帝与高皇后就能二圣临朝。清流的阻碍不算什么,林阁老不也在聂州问题上妥协松口了么?哥哥,你凭空污蔑清流官员勾结外国……可能激怒满朝文武。哪怕是罗阁老一党亦会动摇。” 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前·皇帝白禾打从心底推崇法家学说,他是相信帝王心术在于制衡的。朝廷里各个派系势均力敌才能最大限度维持稳定。稳定是国家安定的必要因素。 白禾信这一套,当然要劝陆烬轩。 陆烬轩皱皱眉,首次与白禾产生巨大分歧。向来善于顺从他的白禾坚持提出自己的观点,而极端鹰派的帝国元帅也绝不可能在复仇这件事上退让。 “小白,我说过,我一向不认可对等报复。”陆烬轩从桌上抓起笔塞到白禾手里,“你手段太温和了。我要报复就必须予以敌人沉重的打击!报复一旦开始,战争就没有停止的一天,除非其中一方完全灭亡。” 说着陆元帅离开椅子站了起来:“是他们先开始的。是姓沈的先在皇宫闹事;点燃战火的导火索是他们;暗杀你是向我宣战的行为,我凭什么不能报复?不止要报复凶手,一切不属于我们盟友的都是敌人!对待敌人决不能仁慈!” 相比起在政事上尽量不和人撕破脸的原则,脱去政客的温和外衣,对政治游戏规则弃之不顾的陆烬轩宛如变了个人。 “皇上……”白禾怔怔望着陆烬轩。他陌生得令白禾懵然。 谈及政事,只做过傀儡皇帝的白禾虽说没有治国理政的经验,但好歹能够理解陆烬轩传达的一些政治理念和政治手段。 然而当换到军事上,从另一个方向来表达各自的政治理念时,白禾是难以理解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直喜欢和人“谈交易”而非对人赶尽杀绝的陆烬轩突然变得如此强硬和过激。 陆烬轩在白禾椅子边来回踱步,燥意再次爬上他的眼角眉梢。他强调说:“如果不抱着最坚决的态度,最开始就不应该发起报复。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后天我妥协议和,难道敌人就要配合我们和谈而不是趁机狠狠打击过来吗?太幼稚了,抱着这种观念的政府是软弱的。白禾,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搞你?” 陆元帅用词变得不文雅起来:“你是我的软肋。元红和邓义,司礼监、内阁、侍卫司、镇抚司的人哪一个不清楚这点!我为你铺路,做这么多都极度证明这一点。你遇到的刺客说不定不是来杀你的,而是来抓你的。有人要拿你做人质来挟持我,他们需要我妥协!” 烦躁的元帅阁下停下来,俯身摸着白禾脸颊说:“小白,我以前没有这样的软肋,任何人、事、物都不能逼我妥协。我忠于帝国,为帝国的荣光而战,我无所畏惧。可在这里不行。” 白禾瞠大眼睛望着他,像是“守株待兔”里那只撞晕了的兔子,呆愣愣的被陆烬轩如烈焰一样炽热的网子兜住。 白禾没有见过那个为帝国的荣光而战所以无所畏惧的陆元帅。 他只能看见对方眼底无法压抑的激烈情绪。 原来不止是他离不开陆烬轩。 这两日来陆烬轩总是将他抱着一定不是因为他伤了脚。那温热而坚实可靠的怀抱是不是“舍不得”? 他对于陆烬轩而言绝不是如兰妃那般的工具。 白禾想亲口确认这一点。他抓住陆烬轩的袖子,将自己埋向对方的怀中。 陆烬轩陡然将人抱了个满怀,眉眼间的燥意霎时消散些许。他把白禾抱得紧紧的。 “小白,我不是一个好家长。”陆烬轩带着点自嘲,无力地勾了下嘴角却实在是笑不出来。“我的保护欲、掌控欲太过剩了。我是极端保守主义,这是我的问题。” 白禾抱着他的腰缓缓摇头:“哥哥,我听不懂。” 陆烬轩沉默。 “我没有反对你。我只是……只是不能确定哥哥是为我而迁怒清流还是原本就要打压他们。”白禾轻轻软软的声音很好的安抚了几乎的失控对方,“我不想成为害哥哥丧失冷静理智的拖累。” 成为陆烬轩的软肋真是一句美好的话语。 可若是软肋成为拖累,他宁愿陆烬轩不再在乎他。 他宁可成为陆烬轩逐渐淡忘的过去,也不想作为陆烬轩所怨恨的过去被牢记——假如他们二人注定分别。 陆烬轩轻轻抚着白禾后背。 这哪是在安抚白禾?这分明是陆烬轩的自我安抚! “对不起。”骄傲的帝国元帅如此说,“我明白你的担心。我负责。我会承担我决策的风险。我只是……不适应。突然发现你对我非常重要,我还不能适应这件事。” 从机甲上下来、将脏兮兮的白禾揽入怀中那一刻,陆烬轩才初次意识到他从皇宫高墙上捡到的白禾是一个人,不是一只能随时弃养的宠物。 合格的家长应该在孩子长大时慢慢放手,放他遨游星辰大海。陆烬轩本来是要放手的。并且他真的放开了白禾的手。 然后等待他的是白禾遇险、差一点死在杳无人烟的山上。 “我需要时间。”陆烬轩对白禾亦是对自己说道。 他剖析了自己的心,白禾从他怀中退出来,主动握起笔,“哥哥,我给你写。” 白禾端正工整的字一个个落在洁白的宣纸上。 打一遍草稿、誊抄、装裱、加盖玉玺。不出片刻陆烬轩手里便有了一封直插清流心脏的圣旨。 “刻意带上曼达国人和私购武器是在为聂州军铺路么?”白禾问。 “对。所谓如有缴获……就是给李征西部列装我们买的那批军火提供正当理由。所以不是‘凭空污蔑’,我们和门罗有协议在,制造一份证据不难。这边口供对不上不要紧,政治迫害的构陷里,证人证词和物证有其中一样就够了。反正都是借口。”陆烬轩十分自信。 白禾:“勾结外国私购武器等同通敌叛国之罪,户部和清流必不可能背上这样的罪责。届时一定将一切推到宋灵元一人头上。通敌叛国是不赦之罪,要对付清流就不能止步于宋灵元一人,他要是肯向上攀扯,我们能放他一条生路么?宋大人……毕竟无辜。” 诬陷你的敌人最明白你的无辜。 他们对宋灵元便是如此。 陆烬轩重新坐下来,“他肯攀扯吗?” 白禾怔然。 陆烬轩抱臂倚靠着椅背,坐姿有一点散漫:“清流?听你说的,这人有点清高的意思,这种人刚进官场,清高、天真,理想化。他们心里越是有抱负就越是不肯向现实低头。我这样的政客才擅长做利益交换。” 白禾无视掉陆烬轩自带讽刺的最后一句,蹙眉问:“既是如此,哥哥还要拿开刀?他不向上攀扯岂不是不能打击到清流?” “你忘了你才说过的话?”陆烬轩笑道,“‘宋大人的官阶不足以平息事件,那就再追究几个聂州地方官员,布政使、按察使,从二品和正三品,足够了。’我这封圣旨怎么写的?户部某官员。重点是某官员吗?重点人是户部的。” 并非陆烬轩咬文嚼字,而是制造舆情,炮制舆论就是要从字里行间的细微处做文章。 “圣旨昭告全国,让人带带节奏,咬住人是户部的这点,把事态扩大到户部内部有问题。被抓到的宋大人只是一个小官,他上头有没有保护伞?他今年才当上官,怎么接触到的境外势力?激起民众猜疑和对户部的不信任。到时候林阁老的政敌自然会抓住时机向他开火。”陆烬轩嗤笑,“有时候我们甚至不需要亲自下场,他们就会自己斗起来。林阁老是清流首领,不代表清流里所有人都服从他。他这次敢不捞宋大人,他下面的一些人没有安全感,说不定要先埋了他。” 白禾感觉到那个熟悉的陆烬轩回来了,“清流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清流最重名声,重名声之人最大的敌人不是贪官污吏,是坏名声的人。” 白禾坐在龙椅上听了十四年百官吵架、互相推诿和踢皮球。启国朝堂的官员与他前世朝堂上的官员有多少不同? 恐怕没有多少。 “好了,小白。”陆烬轩拍拍他肩膀,“你先休息,坐马车回去。晚上叫兰妃来寝宫,你和她聊聊。” 白禾心里一跳,急忙问:“皇上要见兰妃么?” 陆烬轩注视着他,“如果你不能让她做我们监视、拿捏公冶启的棋子。你回去吧。” 白禾咬咬下唇,听话的回到寝宫。 至少他知道陆烬轩今晚不会走。 白禾离开司礼监值房,司礼监原本当值的大太监们逐一返回他们的办公场所。白禾不知道陆烬轩留在那里将要做什么,他回到阔别多日的皇帝寝宫,在宫中宫人惊喜的迎接中走进偏殿,洗漱、更衣、用膳、休憩。直至日暮西沉,兰妃被圣谕召进寝宫。 不到十日前刚刚流产的兰妃身体虚弱得宛若行将就木,猝然蒙受召幸,她惊惧不已。忐忑不安地强撑着病痛的身躯坐上宫人所抬肩舆,一步一步被抬进皇帝寝宫。 前些日子才说皇上已秘密离京,如今是回宫了还是从开始就不曾离开? 兰妃由惊惧到惊恐,虚弱地唤道:“慢着!这是偏殿。皇上不该是在正殿的么?” 引路的宫人低眉垂眼,“没错,是来偏殿。” 随后宫人到偏殿内禀报:“侍君,兰妃娘娘到了。” 白禾坐在房内的圆桌后头,他背后摆着一张屏风,灯光幽幽,将一个人倚坐在床上的剪影投射在屏风上。 被宫人搀扶进门的兰妃一见屋内情景便知道屏风后面是“皇帝”。 兰妃脱开宫人的手颤悠悠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屏风后头无人回应。反而是台前的白禾示意宫人将人扶住,说道:“扶兰妃坐下。” “是。”宫人温声作答,截住兰妃行礼的动作将人扶到白禾对面入座。 “白侍君。”兰妃面如金纸,神情恹恹,比刚经历一场伏击刺杀的白禾要病弱得多。 “看茶。”白禾瞥眼宫人。 宫人立刻躬身退出偏殿。 茶? 今晚的话不谈完,这茶是上不来的。 白禾以此屏退左右,亦是谈话的开端。“兰妃,你的孩子没了。” 兰妃没想到白侍君上来就直戳人疮疤,惨笑道:“是,孩子都已成型了,只差一点就能做我的孩子……是我没福气。” 白禾心想流产的打击对于兰妃大约是真的大,她都语无伦次了。 “不是皇上的孩子,没了不是正好?”白禾语言直白,不光戳人心窝,更是话中带刀,一定混淆皇室血脉的大帽子刷地扣下来。 兰妃脸色愈加难看了两分,“白侍君何出此言……如此污蔑本宫,本宫与你无冤无仇……” 她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手抚着腹部,声音细弱。 白禾却像个完全不懂怜香惜玉的冷漠之人,表情冷冰冰的,说话冷冰冰的。 “也是,你是侍君,本宫是皇妃,为争圣宠,分明是敌人。你我确实有冤仇。”兰妃苦笑。 “你误会了。我并非污蔑,不过是陈述事实。”白禾的视线受到桌子阻碍,看不见兰妃的肚子。他不知道流产对兰妃的身体是多么大的打击,这一着是能要命的。何况兰妃的孩子快到六个月了。 白禾说:“皇上亦知情。” “什、什么?”兰妃不敢置信到以为自己听岔了。她自欺欺人,朝屏风后说,“皇上,臣妾从未、从未有……” “兰妃。”白禾打断她,阻断她直接与陆烬轩对话的尝试。“公冶启已然招认,你不必再做挣扎。” 兰妃惊出冷汗,血液仿佛从骤热到骤冷,她面色颓败,面露惨色。如果她的身体还好,她此时一定跪下来向皇上哭喊求饶。可她没有力气挣扎了。 她不敢去看屏风上的剪影,哽咽的望着白禾道:“所以屏风后头当真是皇上。皇上知我寡廉鲜耻,不愿见我是么……” 白禾没想到敢于反抗沈家的兰妃竟会用寡廉鲜耻来形容自身,愕然一瞬才说道:“兰妃,皇上已下旨令公冶统领三日内官复原职。皇上不追究公冶启参与争储。你可以即刻出宫,嫁给他。” 兰妃:“!” 兰妃呆怔当场—— 作者有话说:【注】: 吕公公:“一两个县嘛,皇上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大明王朝1566》) “现在世界正在大变,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说西风压不倒东风,东风一定压倒西风!”——毛。指世界局势。 —— 感谢订阅!~ 第96章 兰花绽放 “这是……何意?”兰妃抑制不住放轻声音, 绝处逢生的惊喜油然而生。 “皇上不予追究公冶启。”白禾提炼出重点。 兰妃先是一喜,随后下意识追问:“皇上真的不追究我们?” “只是不追究公冶统领。” 兰妃呆了呆,“那我呢?”她面向屏风, “皇上不愿原谅臣妾……是么?” 白禾默然几息, 对她说:“原不原谅权看你。” 兰妃这才品出点味来,怔怔道:“皇上要我去公冶启身边……” “戴罪立功。”白禾点头, “皇上正值壮年, 便已有人动起争储多嫡的心思。就是让他们争到太子位置又如何?下一步只怕是要弑君篡权, 扶立幼子做傀儡。兰妃,不管你曾经是如何想的, 你毕竟是皇妃, 皇上念情, 愿予你一个改过的机会。” 兰妃听得情不自禁。 “如若不然, 便只能赐鸩酒了。” 兰妃捻起衣袖擦拭眼泪, 从椅子上下来, 颤颤巍巍跪伏在地:“我愿戴罪立功。臣妾叩谢皇上隆恩!” 白禾没有拦她。 “臣妾十六岁入宫, 至今已四年。这四年间,除了先皇后在世时皇上会来臣妾宫中……皇上,臣妾知道您不喜爱我们。四妃之中唯有容妃是真正得宠,若非因为先皇后, 您恐怕连碰都不愿意碰我们。以至四年来臣妾承宠日短,未能为皇上生儿育女。臣妾这个孩子……臣妾并未想借他争储夺嫡,臣妾只是怕……”兰妃哽咽着说。 她接着又道:“后宫的女人如果没有孩子,日子过得有多苦!臣妾日夜对着灯烛枯坐,又不敢与身边宫人多言,深怕他们是何方的眼线。臣妾这才一时糊涂。皇上,臣妾生于三朝太傅之家, 自幼锦衣玉食,平常人几世都享不到的宽裕生活臣妾都享过了。那皇后之位、太后之尊于我都不算什么。便是做太后又能怎样?皇上圣旨一下,太后也只能同妾身们一般禁足于内宫。” 白禾蹙着眉起身,兰妃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他原以为兰妃选择与人私通怀孕谋划争储是为挣脱沈家强加给她的命运。她想要摆脱沈家的掌控。 结果她竟是因为如此儿戏的理由犯禁?! “深宫寂寞,你想要一个孩子陪伴解闷,但皇上一直未能让你怀上,所以你才动了别的心思?”白禾问她。 兰妃慢吞吞爬起来一点,仰头望着白禾回答:“是这样。臣妾一时糊涂,但绝没有背叛皇上,乃至弑君的心思!无论皇上要臣妾做什么,只要能戴罪立功,只要日后皇上愿意原谅臣妾,臣妾愿肝脑涂地……” 她又伏地拜了下去。 屏风后面自然没有回音,白禾踱步到她身前,挡在她与屏风之间,阴影从兰妃头顶投下,她不由得抬起来,疑惑地看着白侍君。 “皇上要你做公冶启身边的钉子。你可改头换面以他妻房妾室之身嫁入他家,皇上说了,并非逼你真的嫁人,你不愿意与对方有夫妻之实也无妨。皇上要的是你必须是公冶启妻妾的身份。日后也好……”白禾稍作停顿,吊人胃口,“一旦公冶启有异心,也好治他拐骗皇妃之罪,将其就地革职,打入诏狱。” 白禾俯视兰妃:“兰妃,你可想好了,是否要做皇上手里的枪?” 兰妃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激动、犹豫、自我怀疑。“臣妾……臣妾只怕见识短浅,不能在公冶启身边打探到东西,耽误了皇上的谋划。” “起罢。”白禾蹲下握住兰妃手臂,要掺她起来。 “白侍君……”兰妃忐忑不安,不敢起身。 白禾却拽起了她:“等你身体养好就送你去公冶启府里,这些日子教御医好好诊治,不吝用药。” 兰妃猛地抓住白禾手腕,急切说:“白侍君……皇、皇上,公冶启家里已有妻子,我、臣妾以妾室之身进门恐怕遭他夫人怨怼,臣妾不怕她恨,就怕她硬与臣妾相斗,致使节外生枝。可若是以妻房之身进门,那原配夫人她该怎么办?” 白禾神色冷淡,扯掉了她的手,声音和语气却是软和的。“这段时日来你代掌凤印,此前亦有参与协理后宫,你能做好这个‘兰妃’也能做好公冶启的夫人。你自己决定,是要赶走原配去做正房夫人,还是屈居人下做妾。” 兰妃心中滋味百般复杂,她眼神闪躲,犹豫之后终究遵从了内心深处最阴暗的野心,“我不想做妾。臣妾不做妾!” 白禾亦终于露出了笑意,甜甜的酒窝出现在颊边,他重新扶住兰妃手臂,搀着她坐下,而后站直了身,居高临下看着她道:“沈菱秋,十日内兰妃会因流产体虚不治身亡,宫中将不再有兰妃。往后三年、五年、十年,你便是公冶启的夫人沈氏。” 听到三年、五年、十年,兰妃有一瞬间动摇。她没想过这枚钉子要做多久,若是往后这一生都要被困在公冶启的深宅里…… 然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白禾从没打算让她做选择。如果他不能说服兰妃,陆烬轩就会亲自见她,与她谈。 可陆烬轩是假皇帝呀! 兰妃与皇帝再如何貌合神离,那也是睡过一张床许多次的关系!兰妃不聋不瞎,她会和害怕受牵连的近侍宫人一样装聋作哑吗?! 而且—— 陆烬轩觉得她很可怜。 白禾从一旁梳妆台上的盒子里拿出一块腰牌,他将它递给兰妃。“北镇抚司的腰牌。沈菱秋从即日起便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了。赐总旗,正七品,盯住公冶启只是沈总旗作为锦衣卫的这一生中的其中一桩差事。拿起它,抓住你自己的未来。” 白禾要用“未来”收买兰妃。他不会给兰妃攀附上陆烬轩的机会。 虚弱得仿佛半只脚踏入了棺材的兰妃脸上忽然焕发出光彩,她死死盯着眼前这块小小的牌子,热泪盈满眼眶,“锦衣卫、锦衣卫……锦衣卫好啊,好……我哥哥是太子少傅,是正二品,我做皇妃也是二品,却不如这小小七品。” 沈菱秋握住了北镇抚司的腰牌。 她抓住了自己的未来。 后宫里的二品宫妃与朝廷里的七品芝麻官能一样吗? 永远不同! 她不是被困在公冶启的府邸里,她是从皇宫中挣脱囚笼的飞鸟! 她哭着将腰牌按在胸口,单手扶着椅子朝屏风跪下去:“臣妾、臣谨谢皇恩,臣沈菱秋定当殚精竭虑,为皇上效力,以报皇恩!” 从沈菱秋选择做公冶的正妻而有负一位无辜女子开始,白禾就知道她是一个有野心和权力欲的人。对权势地位的欲望从来不分男女。白禾清楚她无法拒绝自己接下来开出的价码。 “沈总旗,祝你——前程似锦。”白禾说道。 沈菱秋又哭又笑,对着屏风三叩首后自己爬起了身。病恹恹的人焕发了新生,她怀揣着未来的幻梦向白禾道:“多谢侍君。从未想到有一天我竟也能配上这句——前程。白侍君,我……” 愁苦和死水一样的绝望离开了沈菱秋,她像蝴蝶兰绽放的花朵一样,她对白禾露出感激的笑容。 沈菱秋十六岁入宫,伴驾四年,皇帝是怎样刻薄寡恩又荒唐的一个人她岂会不知? 如今她能脱离皇宫桎梏,甚至是在犯下大逆之罪后脱身,这其中是否旁人的因素她隐约有所察觉。 侍君白禾是什么人、因何而入宫,协理后宫的皇妃不会不清楚。白禾进宫入住寻芳宫偏殿的诸多事宜便是兰妃安排的。她猜想,自己此遭绝处逢生深受皇恩一定是白禾在皇上面前劝谏之果。 “之前后宫人人称道何侍君芝兰玉树、君子如竹,要我说侍君你才是真的君子如玉,如琢如磨。菱秋拜谢白公子大恩。”沈菱秋双手相执,却是以士子之仪行拜礼。 白禾微愣,受了这个礼,然后回礼。 他默认了沈菱秋的猜测。 沈菱秋露出温柔的真心笑容。她没急着告辞,而是瞥眼屏风后直接问白禾:“侍君,我未受过锦衣卫训练,有许多不明白,还请侍君提点。” 白禾指指椅子,示意她坐下说。 “请教侍君,兰妃在宫中不治逝世,我家人若不知情必定心有不忿,爷爷此前就闹出了事,我假死离宫需要他们知情么?” 白禾回头瞥了眼屏风,投射在屏风上的剪影一动不动。 他蹙着眉转回头:“你锦衣卫的身份自然必须保密。这是锦衣卫的惯例。其他的待我问过皇上意思后再告知你。” 沈菱秋迟疑了下说:“爷爷极其自负执拗,对于我们这些子孙一直管得极严。我才十四岁时他就定下要我入宫为妃,而我哥哥从娶妻到做官的升迁路途他也是一力筹策。之前我仅仅是流产他就十分生气,竟闹到要找皇上讨说法。他其实是觉得我进宫几年都没怀上孩子很失望,这不是他心目中对我人生的规划。” 沈太傅为人古板固执,对于子女后代的掌控欲极强。 沈菱秋:“我要是假死离宫,转而嫁给一个小小的侍卫司指挥使……他恐怕会气炸,进而将这件事捅穿也说不定。但让他面对我猝然病逝的事也会让他闹起来。爷爷上回只是在宫门前长跪,这下只怕要在宫门外磕得头破血流,让皇上下不来台。依我之见,得让人劝着他。” 白禾指尖一敲桌面,领会了意思:“你是说,让沈少傅知情。上回他跟着沈太傅一起胡闹,但如果他知情了,不管为了沈家的脸面还是为他自己的仕途,他一定会拦住你们爷爷。” “是。” “沈少傅可以知情,但最多只能知道你与公冶启互生情愫、珠胎暗结,可惜孩子没保住,你流产后实情败露,皇上开恩放你出宫,成全你二人。”白禾注视着她道。 沈菱秋面色一白,尽管她十分不想再提及自己与人私通的不耻之事,可屏风后面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她便明白此事无可转圜。“是,我明白了。多谢侍君。” 她站起来向屏风后行礼:“皇上,臣请告退。” 屏风后面依旧没有回音。 低着头的沈菱秋攥了下手心。 白禾:“来人!送兰妃回宫。” 沈菱秋乘上肩舆被宫人抬走了。夏夜的闷热使整座皇宫里的人难免心情烦闷。白禾在这深宫高墙之内却觉得心口发冷。他关闭殿门回到屋内,绕过屏风,“皇上?” 依坐在床头的男人闭着双眼,呼吸平稳。 白禾轻声呢喃:“哥哥睡了么……” “没睡。”陆烬轩睁开眼,对白禾招手笑了起来,“小白做得很好,很会劝人。”—— 作者有话说:推文,朋友的文,求一点支持~ 《小夫郎他幡然悔悟了》(已完结) 1V1,HE,无朝堂,无皇亲国戚,慢热日常文。 —— 《邪神在上,不在下》(预收文) 纪云瑞意外发现家中貌似不一样了起来,地上突然出现的水渍,翻开的书页,都在告诉他家里可能有了问题,只是自己看不到。 腰间冰凉的手臂,脖颈处冰冷的气息,若有若无的耳鬓厮磨,更是让纪云瑞毛骨悚然。 为了驱鬼,纪云瑞经人介绍寻得那大师。 “放心吧,这世上就没有我驱逐不了的鬼怪。”大师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 “如何了?”纪云瑞满脸期待。 “小友,你已与此鬼怪结了阴婚契,我也无能为力。”大师无奈的摇了摇头,“小友还是将此鬼怪好生的迎回去,若不然只怕是有生命危险啊。” 来的时候好好的,回去的时候迎了个牌位,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 夏颂:“……” 可怜可爱小倒霉蛋受X阴晴不定不是人攻 1v1 HE 第97章 等我回来 白禾走到床边, 还没等坐下陆烬轩就伸长手将他捞到了床上,搁在自己身边。 白禾茫然地坐在床上:? 陆烬轩屈起一条腿坐着,手肘搭在膝盖上, “回头让邓义出个公文, 把兰妃调进镇抚司,锦衣卫该有的待遇都给她吧。” 他指尖蜷起, 无意中做了个夹着东西的小动作, 侧头看向白禾, “你对她很好。” 白禾低着头,手在床褥上抓了抓, 说道:“哥哥不怪我自作主张, 将腰牌给她, 哄骗她以后便是锦衣卫么。” 那块北镇抚司的牌子就是陆烬轩意外从聂州带回来。本该交还镇抚司, 陆烬轩压根没注意这事, 径直将东西一路戴进了宫里。 直到召见兰妃前陆烬轩回宫换衣服, 他才注意到腰牌, 并顺手扔给了白禾。 “这样挺好的。你很好……”陆烬轩一连用了几个好字。他叹口气,莫名其妙哂笑。 白禾有点懵:“哥哥笑什么?” 陆烬轩却摸摸他的头。 陆烬轩:“换成我,我不会给兰妃锦衣卫的身份。不会替她考虑未来。干间谍的,哪有不冒风险不做牺牲的?她做我的间谍, 就没有退路了。”陆烬轩说。“一旦公冶启失去价值,她也没了价值。那下场恐怕不会好。” 但如果沈菱秋是锦衣卫,那么不论十年、二十年,她都是效忠君父的臣子,她不必背上受人拐带的皇妃的污名。忠、孝、节、义,沈菱秋占其“忠”,世人便只能赞颂她, 接纳她。哪怕陆烬轩假冒的皇帝没了,她仍能凭镇抚司的关系从公冶启府中全身而退。 “是兰妃选择了她的野心。”白禾躲开目光。“倒是我先前的猜测失误了。没想到她并非出于摆脱沈家的心思才谋划这一出。” “有野心是好事。”陆烬轩拍拍白禾的头,对于他今晚的表现十分欣慰。白禾如他期望的那样成长为了一个有底线的统治者。“不正是她的野心促使她跟我们达成合作?” “哥哥,我对兰妃的一些话有点在意。”白禾不想再谈兰妃的事,转移话题道,“她说皇……狗皇帝是因为先皇后才宠幸妃嫔,唯有容妃是真正得宠。我记得先皇后是罗阁老之女。李征西的军师疑为罗阁老孙女。哥哥觉得……狗皇帝以前会否是出于忌惮而不得不雨露均沾,那么先皇后之死会不会有内情?” 陆烬轩:“?” 陆烬轩下了床,整理起衣摆:“想这个不如怀疑皇帝怎么死的。” 白禾:“什么?” 陆烬轩回身看着他:“我初步验尸推断他死于心脏骤停,如果他是服用雪花散过量呢?” 白禾的思路没太能跟上,“哥哥是指搜宫时找到的雪花散?宫中有人私藏雪花散,是为了敬献给皇上?可东西不是在德妃宫里找到的,与容妃何干?还有那雪花散服多了原是会死么。” “会不会死问医生就知道了。”陆烬轩问,“你见过那些皇妃,你觉得容妃漂亮吗?能比过其他人吗?” “……”白禾缓缓摇头,“我不清楚。” 陆烬轩一噎,看来他的小白还没有长大到向往爱情、体验情爱的地步。“邓义今天汇报调查雪花散的进度,锦衣卫去南方查到,南方几个省的雪花散生意都有容妃家族参与。德妃跟容妃关系亲密,从她宫里搜到的雪花散不会是别人的。如果德妃有服用雪花散的习惯,真相是什么,盯住她就知道了。” 白禾忽地想起:“御医曾说民间有人以雪花散做起兴的药……狗皇帝骄奢淫逸,沾染这药并非不可能。听兰妃的口气,皇帝应当是不喜欢后宫任何妃嫔的。容妃将雪花散带进宫,献给皇帝邀宠。直到先皇后去世,皇帝可能没了桎梏,变本加厉起来。” 最后因药物过量猝死。 狗皇帝死的节点也非常巧合。正好是在他强纳白禾进宫的当夜。当日皇帝是要来寻芳宫临幸新人的,寻芳宫这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不过后来出了意外。 陆烬轩说道:“小白,我要走了。” 白禾急得从床上爬下来,“这个时辰宫门都下钥了,怎么走?” 陆烬轩倾身抱了抱白禾,然后从自己脖子上取下挂着机甲空间钮的项链给白禾戴上,“遇到危险就呼唤它的名字:Horus。” 帝国元帅将自己的机甲交给白禾——将第二条命留给了他。 “小白,这是我非常重要的底牌了。”陆烬轩轻抚着白禾的头发,温柔地说,“等我回来。” 白禾怔在原地。 项链带着对方的体温贴在他的心口,热意传进心里,使他胸口发胀。他怔怔望着陆烬轩转身离去,而后独自一人躲在屏风后无声落泪。 * 翌日,内阁首辅罗乐通过宫门的侍卫核查,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踏上通往君父寝宫的宫道。转过一个弯,罗阁老赫然发现前头有另一道熟悉是身影。 罗阁老脚步一顿,扬声喊:“林阁老!” 前方的人回头,果真是次辅林良翰。 “罗阁老。”林阁老笑着往回走,头发花白的老臣搀住另一个老头子,“罗阁老今日怎么不坐轿子?身体可还好?” 罗阁老浑浊的眼抬了抬,慢吞吞回道:“皇上恩准我在宫中乘轿是恩恤老臣,可人老了骨头都松散了,有时候偏就想着多走走。走一走便又有劲了。” 分明听出了对方的话里有话,林阁老却仍能面不改色。“阁老说的是啊,民间老人总说饭后走一走,长活九十九。罗阁老可不止活九十九,能长命百岁呢!” 罗阁老笑呵呵拍拍林阁老手背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八十,我都要敬谢上苍喽!” 今年五十七的林良翰看着六十岁的首辅大人,笑道:“能的,那必定能的。” 两个老狐狸在宫道乐呵呵招呼,话语间却已过了一轮相互试探。 罗首辅在提醒林次辅,他今年才六十岁,还没有老。他并不是真正的人老耳背、闭目塞听。林良翰为首的清流一派近日做的事情他心里门清。罗乐在警告林良翰。 而林阁老装傻充愣,实则讽刺罗乐,一把年纪占着内阁首辅的位置,可别让下面的官员恨死了。 两人互相掺着来到寝宫门前,结果发现这里已有一人在候着觐见。 “康王殿下?”二人诧异。 康王回过头,见是两位阁老便颔了下首,“二位阁老这一早不去六部衙门反而来这里,是有紧急公务要面见皇上?” 康王试探的语句过于浅显直白了,两个老狐狸连理都不想理他。罗阁老眼皮一耷拉,装年老耳聋。林阁老笑了笑,向宫门前的值守太监说:“臣,内阁林良翰与罗阁老有事请见皇上。” 康王的表情扭曲一瞬。他也是心气高,自讨了没趣便不再理会二人。 过了片刻,太监出来传话:“两位阁老有请。” 康王皱眉拦住太监:“皇上不先见本王?是不是你这奴才没向皇上禀报?!” 两位阁老:“……” 二人迈过高高的门槛,被宫人引领着进入寝宫内,走到中庭时还能听见康王在为难小太监,之后便听见一阵奇怪的响动,然后就没声了。 林阁老疑惑地回头。 罗阁老说:“是侍卫动了吧。吏部何侍郎的儿子不是因在寝宫门前喧哗被皇上处置了?” 林阁老皱皱眉,“是有这事。” 二人进入大殿,齐齐脚往前迈,低腰伏身要行礼,忽听一道柔和但冷淡的声音说话。 “皇上不在,二位阁老请坐。” 两人抬头一看,愣了。 林阁老比较直白,直接问:“皇上没回宫?” 不对啊! 他昨晚明明收到消息说皇上回宫了。 白禾待宫人给二位阁臣搬好凳子,随即屏退了宫人后才说道:“皇上昨天夜里又走了。聂州灾民依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皇上心系百姓,不想半途而废。” 罗阁老熟练地坐到凳子上,慢悠悠赞叹:“皇上仁善,是百姓之福,大启之福,亦是臣等之幸啊!” 林阁老:“……” “阁老们若为公务,内阁拟票送与司礼监就是。”白禾端起茶杯喝茶。 若是寻常情况,这即是端茶送客。 然而在场三人无论谁心里都明白,他们不可能就此离开。 罗阁老一反常态,率先开口:“有些公务亟需定夺,司礼监不敢直接批了票拟,又遇皇上离京,便将之留中不发。可事关赈灾……林阁老,你是户部尚书,由你来说吧。” 林阁老愕然瞥向罗乐。 说? 对一个侍君、男宠说国家大是? 这糟老头子心可真大,忘记自己死掉的女儿是先皇后了? 见他反应,罗阁老再添了把火:“赈灾本该户部出力,若非皇上仁善……” 要不是陆烬轩主动挑起赈灾救灾的任务,这会儿天下人该把户部骂出屎了! 聂州几十万人受灾,户部抠抠搜搜竟就抠出十万两银子拨给聂州!还不能从朝廷调粮,让聂州自个儿去邻省买粮。那邻省的粮食人家自己够不够吃?卖不卖?以什么价卖?户部可一条没管! 这就是在转移矛盾,让地方跟地方自己踹被窝! 比起户部受指摘,林阁老宁愿跟一介男宠议论国是:“白侍君,日前萨宁传教士称他们玛地尔国愿意援助一批粮食、药、衣服等物给朝廷在聂州赈灾。他说……” 林阁老抬起头看着白禾,神情中是按捺不住的激扬:“他们总共能提供五十万吨!折合白银至少是六百七十万两!侍君知道五十万吨是多少吗?是十万万斤!若这全是大米,够聂州灾民吃上一年半还有余了!” 白禾眉心紧蹙,当即反问:“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这六百七十万两要我启国拿什么换?” 第98章 贷款援助 林阁老激扬的神采微敛, 回道:“这便是亟需皇上定夺之所在。萨宁传教士透露的意思,是要以贷款的形式向大启提供援助。就是说……” 林阁老不确定白禾这个年轻人能不能听懂,斟酌道:“我们借钱向他们购买这批粮食、衣物, 而且只能找他们借钱。侍君知道借钱是要还利息的吧?” 白禾:“……” 这还真不知道。 白禾道:“请阁老详说。” “民间借贷往往是九出十三归。如果借十两银子, 借钱的人其实只能拿到九两,但借条上得写十两。还钱时总共还十三两。”顿了顿, 林阁老补充, “这只是月利, 实则是利滚利,第一个月借十两, 那是本金, 第二个月还十三两。可要是没还上, 那就得连本带利计算第三个月该还的钱。按洋人的说法, 这叫复利。九出十三归就是百分之十三的复利月息。年利得有三百多。” 白禾好像听出了对方的潜台词, 顺势问:“这玛国要我们多少利息?” 林阁老瞄眼罗首辅, 说:“他们只要百分之三。” 罗乐余光瞥了下林阁老。 林良翰不愧是能在他手下做次辅、在户部干了上十年的人。读四书五经科考举仕的白禾大约不懂百分是什么个概念。但经过前面九出十三归的铺垫, 百分之三百多与百分之三做强烈对比,足可显见玛地尔国索要的这份贷款利息不高。使人不由自主倾向于接受。 “十年为期,头十年是百分之三,若第十年的最后还款期未能全部还清本金与利息, 则延期十年,这回利息却是百分之十了,以未还清部分的金额计算。”林阁老深叹了口气,“户部算过了,咱们每年还几十万两,以国库的情况是完全拿得出来的。但这么多粮食、物资,朝廷实在是没办法在一时凑齐。” 一切听起来都很好, 白禾却仍旧不信有这么好的事,否则两位阁老至于在收到皇上回宫的风后天没亮就进宫来说这个? 他睨向罗阁老:“罗阁老怎么说?” 罗乐缓慢地抬手行拱手礼,而后才说:“算账自然是户部算得好。林阁老啊,那六百七十万是玛地尔国说的,还是户部算出来的?” 林阁老:“这是户部估算的。萨宁传教士只是说了总共有那么多东西,户部便取了如今京城的米价,十万万斤大米就是六百七十万两白银。” 罗阁老点点头:“是估算啊。那衣服、药材可比米贵,就是说咱们要借的钱不止六百七十万两。” 林阁老面色不改:“既是助启国赈灾,东西当然是以粮食为主。别的都是小头,总数不会超过七百五十万两。便是超出了,咱们也可以向玛地尔国谈,多要粮食便是。白侍君,户部的奏疏上呈内阁,罗阁老也是看过的。” 意思是:别听罗老头搁这问问问的,户部上疏写得清清楚楚,他一早儿门清呢。 白禾睨着二人:“只要利息?” 林阁老一顿,皱起眉说:“自当不止如此。有附加条件。玛地尔国要求朝廷在聂州、懐州、橡林三省五地开放海市,要在海边修码头,说是他们拖粮食的船太大了,没法靠岸。还要求我们给予至少五十年的零关税优待。侍君,这只是萨宁传教士传达的他们玛国的意思,细节还未商议。” 白禾却是愣住了。 林阁老说的东西颇为耳熟。 ——“开放港口,允许我国国民和企业到聂州自由贸易,并且免除关税。作为交换条件之一,曼达国可以为陆先生的割据政权提供一笔长期低息贷款,帮您在聂州修建深水码头、铁路、电厂等设施。”当日在聂州,门罗如此向陆烬轩开价。 白禾心中掀起惊涛,连忙回想当时陆烬轩的反应。 ——“两三年内只管找他们要钱要东西,但不要答应他们的任何要求。” 言下之意,这些条件并不利于启国。 白禾乍听门罗提的内容就没觉得是好事,后面又有陆烬轩的话佐证,此时他心里生出了疑惑。 门罗与萨宁,来自两个不同的番邦国家,为何不约而同提出相似的要求?这些对于外国是十分大的利益么? 为什么? 那它们又为何对启国不利? 白禾不动声色问,“听林阁老的意思,户部是倾向接受玛国的要求。罗阁老,内阁的意思是?” 他不再问罗乐的看法,而是点明询问内阁的意见。 这已然是切切实实在代皇帝干政了。 林阁老心里着实有点不悦,不过他前头拿了皇上的甜头,这会儿实在没脸背着皇帝欺负人。次辅大人是一个善于“委屈自己”的大臣。 “开海是大事。”罗阁老浑浊的眼中现出神采,“自我朝一统,便禁止民间私自与海外互通贸易,内廷设织造局、市舶司直接与洋人做生意。老臣及内阁诸位大人商议的看法是,玛国给出这么大的甜头,必然不会只拿走一点好处。他们能运来十万万斤粮食,就能带来更多东西。届时……” 罗阁老拖长了音,然后稍作停顿,接着说:“咱们自家的东西如何卖?商人重利,只怕到时要搅得一团乱。譬如外国人需要丝绸,启国的商人就大量出售,逼得民间改稻为桑。粮食越少,粮食越贵,丝绸也就卖不上价了。原本设织造局、市舶司就有顾虑这点在内。” 白禾似乎有点理解了:“即是说,官营可控制产量与价格?” 假如陆烬轩在这里,他一定会说:垄断为的是话语权——权力。 林阁老干咳一声:“咳。开海市也有许多好处。单说征税一项,那朝廷便不缺还款的银子。对于民间百姓亦是好事。一些工匠手艺人、贩夫走卒也可与外国人做生意。内阁所担心的……也不难解决。只要着定哪些东西不可私人买卖就是,如茶叶、丝绸。” 白禾内心即使再如何不相信,听到林阁老的话也不由得有所动摇。想了想他突然问:“不对,我出宫时分明在京城见到有店铺贩卖舶来品。” 他勾起腰带上挂的怀表示意二位阁老看。 林阁老笑了下解释:“这是外国人自己在京城开的店铺,我朝只禁了海市,洋人若是交齐了税赋办齐手续,在城里购置店面卖些小玩意儿,咱们也不能不让他们来。我记得……是萨宁传教士的朋友吧?前年开始在京城开了医馆,如今也是门庭若市。” 罗阁老点头:“是,有这事。老臣记得是叫医院。前两月医生还进过宫吧?” 罗阁老突然提起许久前的事,打白禾一个措手不及。 白禾眼梢一抬:“确有其事。先前紫宸宫走水,皇上受了不轻的伤,太医署群医束手无策,恰逢萨宁传教士入宫,向皇上推荐了他的医生朋友。皇上接受诊治后果然好了许多。没几日皇上便去了聂州,皇上龙体并无大碍。待回宫后,许是能恢复朝会。” 两人一听好几年都没咋上朝的皇帝下次回来说不定要恢复上朝,仿佛胡子都在发颤。 “皇上何时能回?”林阁老比较急。或者说户部比较急。 “皇上的行踪谁能打探?”白禾一句话怼回去。 林阁老一噎。 罗阁老则说:“这事也不好再拖。内阁等得,聂州灾民等不得。不如请侍君修书一封急递聂州,请皇上酌定。” 林阁老瞪大眼扭过头来,仿佛在问:这么大的事内阁不写信,司礼监不写信,你让一个侍君写信去说?那能说明白吗?! 换句话说,同样一件事由处于不同立场、持不同意见的人来表述,将会呈现不同的倾向,进而影响决策者的决策。 林阁老心里暗骂:都是千年的狐狸,你玩什么聊斋? 罗党媚上,说话贼好听,清流派的沈太傅一家却刚刚捅了娄子,白禾能向着他林良翰才怪! 林阁老赶忙说:“还是请司礼监写信吧。” 元红坐镇司礼监,他是大太监,太监也媚上,但元红做了这些年的司礼监掌印,其在政治上的倾向是“调和”。 调和罗党与清流的矛盾,平衡两党;调和大臣与皇上的关系,平衡朝堂。 林阁老认为白禾会偏心罗党,却认为本朝的“内相”能拎得清。 出乎他意料的是,罗乐并没有坚持,对方缓慢点着头说:“也好。那便请侍君在司礼监说一说,老臣今日不在内阁当值,这就回兵部衙门了。” 林阁老:“?” 罗阁老颤颤巍巍站起来,向白禾行礼,在白禾颔首之后缓缓退出殿外。 就这? 这就走啦? 林良翰人都傻了,回头瞄瞄冷淡着一张脸的白禾,“白侍君……” “次辅大人留步。”白禾站起身,来到大殿门前,望着首辅大人苍老、蹒跚的背影逐渐远去。待到人出了寝宫大门,他才回过身,“林阁老,我知道清流之人最重清誉,沈太傅虽已致仕,却仍不满我后宫干政。” 林阁老能怎么回?他只能干笑说:“沈太傅一辈子钻研经史典籍,为人是有些古板……” 白禾手上理起了袖口,状似不经意道:“后宫不得干政乃是世宗遗训,当年高帝后却共享江山。是高皇帝大,还是世宗大?” 林阁老:“……” 他妈这题不能答! 林阁老嘴角抽搐,眼看着白禾继续说话。 “我深知皇上所想。那玛国的粮,皇上必定是要的,钱或许还。但对方附加的那些条件皇上恐怕不会同意。内阁似乎也不大愿意接受。户部自须早做准备。” 没想到白禾留他下来还拿高帝后做铺垫竟是为了交这个底?林阁老颇感意外,竟陡生出自己是不是过于小心眼了的惭愧感。旋即这位宦海沉浮三十多年的内阁次辅、户部尚书醒过神。 “侍君的意思……?” 白禾盯着林阁老道:“户部宋灵元,是林阁老放到聂州去历练的?”—— 作者有话说:【注】:按照阿美莉卡1961年《对外援助法》,开展援助贷款头10年的最低贷款利率是2%,其后则是3%?。(百度) —— 简单说,罗阁老不支持开口岸、自由贸易。原因他讲了,就是这些对外贸易本来是内廷垄断。太监是皇帝的私人白手套,内廷赚钱皇帝花。织造局设在地方上,与地方官员、商人等有利益往来=罗党官员也在这里面吃好处。而且官方是禁止民间通商,凡是官方禁止的,下面肯定有走私。参与走私的地方官、地主商人等那老多了。清流和罗党的人都有在里面。罗阁老的中心思想是为了保护皇帝的产业利益,所以他很放心司礼监写信。 林阁老身为户部尚书,支持接受援助。开口子、自由贸易这些都不是问题,他认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主要聂州的灾情不处理好,户部早晚得背锅。作为清流,他也觉得“以民为本”,“为国为民”的事总归得做做。 第99章 与清流的渊源 林阁老:“???” 林阁老今天一早上脑子里冒出的问号恨不得比往前一整年都多。 谈国家大是呢, 咋突然讲起一个芝麻小官? 慢着,宋灵元? 林阁老:“回侍君,宋灵元今科举仕, 虽名次不高, 没能做沈太傅的门生,但这人颇有想法, 他作的税制改革策论有所建言, 户部确实看重他。” 他在户部二字上加重音, 一边撇开自己个人的关系,一边又把人绑在户部的船上。 “处置聂州灾情事务是桩颇能历练人的差事。户部斟酌着日后要推行税制改革, 若用此人, 必得先放他出去历练一番。” 白禾从林阁老的话中听出对方及户部是偏向于历练宋灵元, 而非卖掉他。 然而陆烬轩已经决定以宋灵元为突破口, 从清流把持的户部撕开一条口子, 报复的第一刀便砍向林阁老。 白禾抿唇道:“阁老知道温家书院么?我入宫前便在温家书院读书, 先生是温叔同, 温家少爷是我同窗好友。” “这……”林阁老微微怔忪,目光变得慈祥。“侍君之才,本是该在殿试上点为探花的。可……”他陡然住了嘴,不敢说出造化弄人一词。 是了。白禾本是科举取仕, 差一点成为如同宋灵元一样的官场新人,成为他们的同僚。 白禾本该是他们清流一派的新鲜血液,而不是以色侍人的侍君。 白禾朝林阁老拱手,“不留阁老了。” 林阁老稍稍迟疑,回礼后告退。 待人一走,白禾招来一个小宫人问:“今科科举的主考官是沈太傅?” 小宫女回想了下,迟疑答:“似乎是的, 奴婢听福禄公公说过。” 白禾摆摆手放宫人自去干活,自己则回去偏殿翻出那本高第笔记。 书页被他翻得哗哗作响,他找到其中某一段。 大启开国初年,高皇后主导科举改革,大启延续前朝科举制度,考经史、诗赋。一臣子当朝上奏,建言改制。此后启国科举实行糊名、誊录,不再考诗赋科目,改而侧重策论。 白禾捧着书眉心蹙得死紧。 启国推行科举改制之后,投名帖的风气止歇,进而演变为每一届中榜的考生将会拜当届的主考官为师,成为其门生,以快速建立人脉,获取官场资源——简言之,结党。 白禾大为惊诧! 原来今年科举主考官是已经被辞官的沈太傅,即是说原白禾差一点就做了沈太傅门生!难怪那老头和少傅爷孙俩横竖看他不顺眼,对他尤其阴阳怪气。 前一刻他还在借由与温家的关系同林阁老拉进感情,却原来他与清流另有这样一番渊源。 白禾抱着笔记在房中来回踱步,他与清流的关系是一团乱麻,如今裹缠上闯宫事件,更是拧出了结,理不清。 两位阁老前脚走,后脚元红公公就来了。 对方找到偏殿,面带愁容向白禾说:“侍君,皇上匆匆离宫……这宫里的事您能拿主意么?” 白禾蹙着眉睨向他:“何事?” “是解除内宫门禁的事儿。沈太傅虽已致仕,可他三朝为官,又是从帝师的位置上退下去的,他依然能向朝廷上疏。而太傅一上疏,那朝中……尤其是言官,大都闻风而奏。内阁说请皇上解禁,并向太后认错的奏疏已几乎淹了内阁。” “门禁过几日再说,先待侍卫司换好统领。”白禾睨视大公公,“皇上责斥太后的前因后果公公十分清楚,言官闻风而奏,多半听风便是雨,就由着他们说。皇上不上朝听不见,也不会看那些奏章。只是千万别闹到皇上眼前惹他心烦。皇上的脾气……公公知道。” 元红一想起如今的皇帝那个连太后都敢禁足,后妃说下诏狱就下诏狱的脾气、手腕,顿时额冒冷汗,连声说:“是、是。那……侍君,您要见康王爷吗?人还在寝宫外头不肯走。” 白禾反问:“在宫中喧哗,侍卫还没拿人?” 元红:“……” 元红不由自主抹了抹脑门的冷汗,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现在的白侍君有点像他们皇上。“奴婢进来时瞧见,侍卫把王爷押着了,但王爷一直挣扎,侍卫们又不敢对堂堂王爷下重手,两方便僵持上了。” 白禾不置可否:“直到了。” 元红这会儿便想起康王曾在大皇子生辰宴上与白禾起龃龉,白禾自然极不待见对方。区区一个王爷,又不是未来储君,司礼监掌印太监又何尝把人当回事?元红索性不再提了,转而说起,“沈少傅也在外请见……求见皇上。” “皇上回来的消息都知道了?”白禾撩起眼帘。 元红笑道:“昨日皇上在司礼监议事,复核了一些批红的票拟。票拟发回内阁,内阁自然就知道了。那内阁知道,自然百官也知道了。” “皇上再次离宫的消息呢?” “这……应当是没走漏的,不然这一大早的,一个个都往宫里跑?还请侍君拿个主意,皇上这回离宫,是保密还是……?” 白禾瞥着他:“两位阁老刚走,人没见着皇上,你说这事还能保密么?” 元红:“……这,上回内阁也是知情的。” 皇帝上次离京,司礼监与内阁皆知情,事情却直到大臣闯宫才揭露。单就白禾在聂州的经历,聂州官员无论是清流还是罗党的人,没有一人知道陆烬轩真实身份。足可见司礼监与内阁之人嘴严。 或者说这些官场老油子十分清楚什么话能说,不该惹的事不能惹。 “我见见沈少傅罢。”白禾说着就往门外走,“大公公今日在宫里当值还是去司礼监?” 元红:“回侍君,奴婢今日不在司礼监当值。” 白禾颔首,带着元公公来到寝宫门口。门前几名侍卫果然正与康王爷僵持着。侍卫们表情难看,抓人不敢用劲,不抓又怕落一个失职之罪。沈少傅则在旁边冷眼看康王爷的热闹。 一见白禾出来,侍卫们立即面露喜色,也不管啥王爷了,齐刷刷抱拳行礼,齐声喊:“参见侍君!” 白禾微微抬手:“免礼。这是闹什么?何人敢在皇上寝宫门前喧哗?” 为了挡康王而焦头烂额的值守太监擦擦脸上的热汗,对白禾见礼后答道:“禀侍君,康王爷一个劲儿要见皇上,奴婢回了说不见,王爷却说是奴婢没有代王爷禀报。” 小太监偷偷瞥一下元公公,接着挤出眼泪用哭腔说:“奴婢怎敢做如此欺君瞒上的事啊!奴婢向王爷解释,王爷却不肯听了。约莫是王爷觉得奴婢顶撞了王爷,一时情急才大声了些……” “你!狗奴才!”没了侍卫桎梏的康王爷手指着太监怒目而视,他误以为小太监在告状上他眼药呢。 谁料小太监吓得浑身一颤,啪地一下跪在宫门前的台阶上,磕得膝盖闷响:“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知罪!请侍君责罚!” 元红悄悄用余光打量白禾的神情。只见白禾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淡。元红心下陡然一松,对小太监摆摆手,训斥道:“你这奴婢真不懂事,康王爷是什么人?王爷是皇上的弟弟,尊贵无比!你怎能对王爷不敬?快下去!回头再教训你!” 跟着他对白禾说:“侍君,奴婢没教好下面的人,奴婢下去了会好好管教他们。” 白禾瞥一眼元红。 不愧是大总管、掌印太监! 可真会说话啊。三言两语给自己背了锅,转头把锅埋进土里。说什么下去管教太监,小太监奉命回绝康王求见的要求,哪里有错?康王喧哗闯禁,阻挡他的太监哪里有错? 可王爷毕竟是王爷,是人上人,是主子。小太监能直接说康王错了,当面告状吗?不能,那就只能把锅往自己身上背了。 “嗯。”白禾对宫中宫人的这些门道知之甚深,并不介意大公公在他面前耍这种花招,对于在皇宫中如履薄冰的小宫人亦无意为难。“康王爷,何故于寝宫外喧哗?甚至冲撞侍卫?” 康王爷眉头一皱,不满道:“什么叫冲撞侍卫?是这些侍卫冲撞本王才对吧!还有元大总管,你说下去再管教这奴婢,可别说一套做一套,只在本王面前说说啊。” 小太监不敢置信瞪大眼,被得理不饶人的康王爷惊呆了。 元红心中划过不悦,面上倒是不显,反而赔着笑说:“王爷严重了,奴婢这就亲自押着他去内廷受罚。” 大公公在“亲自”二字上加重音,余光睨向跪着的小太监。 小太监人不傻,当场磕头说:“不!不用总管押着,奴婢自己去!” “去罢。”白禾冷冷清清的声音落下,如一锤定音。 小太监连忙爬起来蹬着小碎步快速离开。 守门管着通报一事的太监没了,元红回头看向庭中杵着的宫人,示意其中一人出来接替守门和通报的差事。 白禾冷淡的目光落在康王脸上:“门前喧哗的太监已然落罪受罚,王爷可满意?” 康王爷不解:“罚一个奴才罢了,他犯错受罚理所应当,怎么问本王满不满意?白侍君,本王要见皇兄,皇上在寝宫里吗?” 一个小小的太监对于尊贵的王爷来说只如一粒尘埃般微不足道、转头就忘。他整了整被侍卫扯乱的衣冠,昂头挺胸看向白禾。 别说一个守门的太监,就是皇上宠妃——如今最受宠的白侍君又如何? 归根结底,都是奴婢罢了。 白禾却不再是当日生辰宴上孤立无援的小可怜了,站在宫门前披甲执锐的侍卫就是他的底气,指挥暴力的权力就是他的实力! “侍卫司,拿人。” 在场所有人均是一愣。 眼看侍卫迟疑,白禾冷声道:“侍卫司不敢拿,元红,叫锦衣卫进宫,将这胆敢喧哗闯禁的人拿下诏狱!” “你、大胆!我是王爷!你敢抓我?!”康王大怒! 元红不敢作声,但也杵着没动。 一直看戏的沈少傅忍不住了:“白侍君,莫要拿着鸡毛当令箭。” 然而下一秒少傅大人就被打脸了。原本迟疑的侍卫一听会被锦衣卫抢活,刷地一下围住康王,熟练地抓住胳膊往背后一拧,然后掏出一块布塞住王爷的嘴。 那逮人、堵嘴的动作,一看便是已经熟能生巧了。 沈少傅:“……” 元红:都是皇上教得好啊…… “送王爷回府。”白禾摆手,不想在一个无官无职的王爷身上浪费时间,也没空在这里报复康王当日的算计。“沈少傅,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注】:启国官场,没有纯粹的师徒情深,结师徒就是结党,就是派阀政治。所以温先生和原主不是师徒,原主科举入仕,而且是一榜进士,按官场潜规则是要拜入主考官门下,成为其门生,以迅速获得政治资源。师门的人脉、势力情况,可以决定原主进官场后,是在翰林院一直熬,熬六十年入阁;还是在翰林院培训几年,外放地方做知府,然后一路升迁,回京最低是个六部的四品 第100章 代君行事 沈逸春误以为白禾这一趟到宫门口是来处理康王的问题, 而对方领自己入殿是受到了皇上召见。于是边走路边悄悄整起衣冠。 行至中庭,白禾蓦然一顿,旋即回身, 冷厉的目光穿过宫门落在正被侍卫押着离开的康王身上。 内阁首辅和次辅清早入宫面圣是为国事, 那身无一官半职的康王爷来得比两位阁老还要早,又是为的什么? 白禾蓦地惊出一身冷汗, 眼神阴冷得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压着嗓音, 声音也仿佛冷得能掉冰渣:“元红,你去康王府传皇上口谕:宫中喧哗犯禁, 成何体统!朕为兄长, 当行管教。康王即日禁足于王府, 抄孝经百遍为母后祈福祝寿, 何日抄完即可解禁。只禁足康王一人, 为母后尽孝道之谊不得着人代抄!” 元红惊疑。皇上昨天半夜就又走了, 哪来的口谕?皇上昨儿个说的? 白禾接着道:“再叫邓义来见我。” “……是。”元红迟疑了下, 领命而去。 眼看到白禾对司礼监的大太监如此颐指气使的一幕,沈逸春又皱起了眉头,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白禾在庭中停下脚步。沈少傅困惑地左右看看,问道:“白侍君是有话与本官说?” 白禾的个子不如沈逸春高, 两人对面而站时白禾只能抬起视线去看他。 沈少傅年少成材,不到而立之年已授太子少傅衔,其人如君子、文采斐然,即使是白禾这个外来者也看得出对方是清流一派未来的中流砥柱。 沈逸春和他的太傅爷爷有点像——清高。 白禾“仰望”着对方。 方才议事,内阁首辅与次辅亦不曾在他面前自称本官。 “沈太傅是去年兼领礼部尚书职,今年科举擢定为主考官,对么?”白禾说。 “是。”沈逸春因身高差异而居高临下, 再配上他的气质,便显得他格外清贵。他回视着白禾,“白侍君若非入宫,如今应是我爷爷的门生,与我是同门了。” 提及此,沈逸春的语气竟不由温和少许,并不掩饰话中的惋惜。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沈少傅终究与白禾有一月之师的情谊。何况如果没有狗皇帝的横插一杠,原白禾或许真的与沈太傅祖孙脾性相投。 官场仕途结师徒,是为了结党不假,可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没有一丁点感情。 白禾对身边宫人摆手,宫人们便退开,处在离得不远不近的位置。 “我读史时读到一个白头师弟的典故。旧京意外游踪到。遽相逢、白头师弟,掀髯一笑。”白禾勾了下嘴角,自嘲一笑,“都说白头师弟见面难,我这般,却是连做人徒弟的资格也无。” 沈逸春不由得道:“切莫妄自菲薄。我观你在国子监这一月,能沉心静气读书,你与……只要时时谨记以色侍人终究不得长久、色衰而爱驰,静心读书,等待来日。你看何侍君,进宫三年,如今不是出宫了?” 对方缓和了态度,好声好气的沟通。白禾心中冷笑,还以为沈逸春是有多清高呢!前头和爷爷闹事闯出祸,这不扭头就大清早的跑来缓和? “何寄文欺君瞒上、与宫外私通消息,且向司礼监秉笔行贿。他罪犯大启律例在先,是皇上法外开恩,准许何侍君以金赎罪。”白禾一盆冷水泼下去,“何侍君不是被放出宫的,是被驱走的。沈少傅忘记当日您自己说他在家自怨自艾、求生不能了?少傅觉得这算好下场么?还能入仕做官、做人门生么?” 沈逸春一噎。随即道:“何侍君犯错是他的问题。即使不出宫,你若诚心向学,依旧能拜师读书。我想皇上也不会在这点上苛待侍君吧。” 当今朝廷谁不知道白禾得宠?尤其是前几天皇帝不在宫里,微服离京的事曝出来,顺带也传出了白禾同样不在京中,而是随君伴驾去了。 “若侍君不弃,也可继续来国子监同皇子们一道随本官读书。皇上本就是作此安排,必不会阻拦。”沈逸春十分自信,自信于自己太子少傅的身份。他能教导太子——本朝未来储君,给区区一个后宫侍君当老师有何不可? 白禾脸上漾起笑,“当初皇上送我去读书,沈少傅却对我不闻不问。今日说要教我,这是来向我求和……还是求情?” 沈逸春闻言皱着眉吞了口气,显然是在忍气吞声。他说道:“白侍君,在国子监本官得盯着几位皇子读书,皇子们年幼好动,侍君却已是考过科举,中过榜的大人了。本官紧着皇子,便顾不得你。何况当时你也非诚心来我这儿读书吧。” 一手戳破了对方好不容易营造出的缓和气氛的白禾说:“原来沈少傅今日不是为了日前闯的祸而来。那我有话便说了,沈太傅当面辱骂皇上,为臣失责,因而被致仕。太傅年纪也大了,是该告老还乡、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可沈太傅前些天做了什么?在宫外天街长跪,教往来百姓看笑话,失我大启君臣的威仪、丢我君臣脸面!” 经过前面的铺垫,白禾露出了他的獠牙,图穷匕见。“若止于此也就罢了,皇上至多下旨斥责几句。可之后呢?你们煽动言官,竟敢擅闯宫禁!这是做什么?逼宫吗!” 白禾的严厉指责为太傅和沈家扣上了一顶谋逆的大帽子。 扣帽子是朝堂官员扯皮时最爱用、常用、好用的手段。动动嘴皮子就能怼得对面哑火,一着不慎甚至可能真的因此出事。 沈逸春眉头紧皱得能夹死苍蝇了,“够了!白侍君!请你慎言。祖父三朝为官,是皇上的老师,他所做一切皆是出于这份为师的责任。皇上做得不对,祖父他本当上谏,虽说他如今不再是太傅了,可皇上当年在东宫时曾行过拜师礼节,拜我祖父为师。一日为师……” 沈少傅说顺了嘴,险些嘴快说错话,为及时吞下后面“终身为父”的话差点咬到舌头。“白侍君,莫要污蔑我祖父、我沈家及我的忠心。”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逸春此时已经不想再跟白禾多言了。 既然缓和关系做不成,那至少不能再继续恶化。 “非是污蔑。”白禾撩起眼睨着沈少傅,明明个子比较矮的是自己,他却做出了俯视人的姿态,“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沈逸春微愣。 白禾脸上再次挂上笑意,却是似笑非笑:“有人一朝登天子堂,飞黄腾达;有人一夜获罪今上,满门抄斩。沈少傅入仕比我入宫更早,应当不会不知道皇上喜怒无常,宫人常有因言获罪。” 沈逸春面色骤变,抬手仓促执了个礼:“侍君有话请直说。” ——沈逸春入套了。 白禾说:“皇上天纵之资、圣心独断,虽不常上朝,可这天下的事,尤其是朝堂上……谁是忠臣,谁是奸臣,皇上心如明镜。” 假如此时的沈逸春脑子还没离家出走,就会发现白禾前一刻才说皇帝喜怒无常,对于近侍都能任凭心意赏罚;后一刻又说皇帝能够分辨是非。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种话说出来,当然是骗人的啊! 偏偏沈逸春这时候已经被白禾几番话语挑拨,递进式的激起了情绪。他或许听见了这自相矛盾的点,但病急乱投医的人根本不会因为一点疑点就认命,就放弃哪怕是骗子给予的虚假希望。 “皇上……是否是皇上向侍君透露了什么?”沈逸春问。沈少傅非常清楚,自古以来,失去圣心眷顾,被皇帝本人意动铲除的臣子往往是什么下场。 便是一国之丞相、一朝之首辅,皇上要罢人了,便处处是“罪名”。 “皇上知道兰妃流产以致身体虚弱,女子生育一直如此,次次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如今少傅应当知道了,兰妃流产时皇上并不在宫中,沈太傅以此责问皇上实是无理取闹。传扬开了,白教天下人耻笑,有辱圣誉。太傅钻研经学一辈子,不会是知错不改的人罢?”白禾道。 沈逸春深吸口气,再次忍气吞声:“祖父与我均已知、知错。” 白禾颔首,对不远处宫人招手:“来人,领少傅去后宫见见兰妃。沈少傅,我昨夜看过她,兰妃的情况恐怕不好。” 听到妹妹可能有事,沈逸春当场变色,急切地拦着白禾问:“兰妃如何了?!是不是御医说的?!” “少傅去看了便知。”白禾侧首向宫人示意。 宫人连忙上来搀住少傅胳膊,将人领走。 将一大早就跑来寝宫找皇帝的人全部应付完以后,天没亮就起床的白禾终于得以一刻的喘息,“传膳。” 他趁这个时间用膳,等着邓公公过来见他。 邓义到时白禾才喝了几口粥,见人到了,他用手里调羹搅着清润爽口的燕窝火腿粥睨向对方。一开口说的却是:“聂州灾情未过,水患不除,饿殍遍野,灾民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宫中一顿早膳却端上来这些。司礼监下封圣旨,着令宫中奉行节俭。皇上寝宫里不要再上这些御膳,不要用贵价食材。皇上先前便定了每顿饭的菜品要适量,不许铺张浪费,今后全宫上下皆如此。” 这本该是身兼内廷总管之职的元红职责,是他该接的命令,结果白禾说给了邓义。 邓义心底暗喜——交予更多差事意味着更多的权力! 白禾手里的调羹与碗壁碰撞,发出脆响,他说:“不要在卡扣低品级宫人上做文章。六品以下妃嫔、七品以下太监与宫女只需奉行节俭,不准克扣他们衣食。” “是,奴婢领……领命。”邓义恭敬伏身。 陆烬轩离开皇宫的第二天,前·白禾·皇帝就已代君行事,熟练地连下两道假诏了!—— 作者有话说:【注】: 1.旧京意外游踪到。遽相逢、白头师弟,掀髯一笑。——清·夏孙桐 2.白头师弟见面难——《大明王朝1566》 3.启国官场没有一大群青年才俊的权贵男。科举制下官职、爵位基本不世袭。血缘政治的时代前朝就结束了。但出身自带的人脉等仍然影响官员的政治资源。 不到30岁的太子少傅沈逸春:《我的太傅爷爷》【狗头.jpg】 100-110 第101章 斗太后 白禾对邓义的反应颇为满意。 他故意不找元红, 而找邓公公来听旨,便是为此。 陆烬轩昨天半夜已经离宫,这会儿白禾下达的命令能是皇帝的旨意? 这事白禾知道, 邓义也知道。 前一道口谕只不过是对康王禁足, 短时间或许能糊弄住元红。又或许元红一开始就知道它是假诏。但白禾接下来要说的他可能不会听从。 “皇上口谕将康王禁足于王府。邓义,你去抽调锦衣卫, 盯住康王府。查他与我回京时遇刺一事有无干系!” 邓义悚然一惊! 康王刺杀白禾? 杀一个后宫侍君, 对康王能有什么好处?!他是失了智吗! “是。侍君可否说说遇刺时的详细情况?”邓义回道。 白禾早有准备, 示意他道:“桌上。” 邓义去到一旁书桌边,讶然出声:“卷宗?侍君已立了卷宗?” 白禾放下调羹, “皇上常言依律办事。我遇刺也是一桩案子。既然是案子, 就立案来查。我已写好诉状, 若需要我的口供, 你可带提刑太监来问。” 邓义毫不犹豫:“是。” “昨日皇上交代的事办得如何了?” 邓义紧张道:“奴婢已经安置好公冶启, 就在北镇抚司里给他腾了间屋子, 请了大夫给他看诊。大夫说他并无大碍, 只需开调理的方子。其案卷卷宗也连夜写好了,只等盖印。侍君可是要查看卷宗?” “不必了。我相信镇抚司处理卷宗的能力。其余的事呢?锦衣卫何时到侍卫司拿人?” “回侍君,锦衣卫不得带刀进宫,捉拿侍卫司都指挥使一事不能在宫里做, 只得等他放班回家时。”邓义顿了顿说,“今晚就可动手。奴婢已调集锦衣卫暂且在梁统领府邸外布控盯梢。” “今夜拿人。要大张旗鼓得做,不要偷偷摸摸。一会儿去司礼监拟一封圣旨。”白禾也学着陆烬轩的模样,手指在桌上轻叩,想了想说道,“侍卫司此去聂州护驾不利,朕甚疑。侍卫司内恐已生烂疮, 着即扣押都指挥使梁丘,下诏狱,暂由北镇抚司审理。” 这下即便是一心媚上、巴结白禾的邓公公也不由迟疑了。 口头上的命令听听也就罢了,没有白纸黑字签字盖印的文书作证,总归有狡辩的余地。 可是下圣旨……那是板上钉钉的假传圣旨! 眼见他犹豫不敢应声,白禾一点都不急,反而继续用起早膳。 白禾并不担心:从邓义装傻第一次接受他的假诏开始,邓义就丧失了下这条贼船的资格。 果不其然,邓义很快就再次领命:“是。” 白禾接着说:“邓公公,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不知皇上昨夜临行前是否和你提过兰妃之事?” 邓义身体微弓,垂着头抬起眼,竟然生出面对陆烬轩时的畏惧感,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裳。他战战兢兢窥探着白禾的神色,“并未有……” “皇上密旨。”白禾停顿稍许,暗示对方这回是真的皇帝口谕,“令兰妃假死出宫,为北镇抚司锦衣卫总旗,改换身份入公冶启府为其正室夫人。” 邓义倒吸一口气,跪地行礼:“奴婢领旨。” 白禾睨视着他头顶,慢条斯理说:“兰妃终究是皇上过去的枕边人,是太傅之孙,身份尊贵。你们帮公冶启把他原配夫人处理了,别让兰妃去了人府里还得仰人鼻息。” 邓义惊骇抬头! 处理? 是哪一种处理?! “兰妃刚流产过,身体过于虚弱,暂且让她在宫里养一养,不拘什么好药。若是……太医署无用,也可去请医生入宫给她诊治。费用我来出。暂定半月,半月之后安排她出宫。在她离宫之前,内宫门禁不能解。” “奴婢……遵旨。” 白禾挥退领了一堆活的邓义,吃完早饭自己也继续忙碌起来。 他带着人去了后宫。 披坚执锐的侍卫整整齐齐列队护卫,结成如同皇帝御驾的仪仗模样。随侍宫人低眉顺眼跟随在肩舆旁。到了内外宫之间的宫门前,内廷王副总管——搜宫那日曾在御前答奏的那位胖公公脸上挂着慈祥得宛如弥勒佛的笑容,亲手拿着钥匙为白禾开锁。 经过陆烬轩几番出人意料的操作,白禾在皇宫之中,尤以在太监、宫女心目中的地位俨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白禾乘坐肩舆跨过这道隔离封锁着内外宫的门,穿过御花园,直去华清宫。 来到启国的最初之时,他也曾来过太后居住的华清宫。那时的华清宫中群芳斗艳、百花争妍、莺歌鸟语。华清宫里的晚膳精致漂亮、花样繁多。 那时的他……灰头土脸,几近窒息。 而如今,太后受圈禁,能不能出华清宫得凭他代君下的旨意! 他风光无限,一时无两;太后灰头土脸。 白禾带着对前世一直掌控着他的太后的怨怒、不甘踏入华清宫。 “去传,白侍君来了。”给白禾开门的王公公没走,反是一路随着白禾来到华清宫。他横一眼华清宫里的太监,用语傲慢,回头看白禾时又笑容谄媚。 华清宫里的宫人追随太后已久,见状颇为不悦。不过这太监毕竟是太监,他的升迁人事是掌在内廷的。他不敢对王副总管露出什么,却敢轻慢地给白禾一个眼神,然后才转身去殿内禀报。 这一通传就去了许久,等人出来又说:“稍待了白侍君,太后娘娘用过早膳后仍有些困乏,片刻前又睡下了。侍君您看是在这儿候着,还是回了?” 白禾冷淡的视线从远处天空收回,回身瞥向太后宫中的太监,冷然道:“去请太后起来。” “白侍君!这里是华清宫,由不得您胡作非为!”太监以为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十分愤怒。 而下一瞬他就听见侍卫们齐刷刷的喊声。 “是!” 太监震惊到目瞪口呆,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慌忙张开双手挡住宫门:“做什么做什么!白侍君您又要引侍卫闯华清宫不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来人!!快来人拦住他们!!!” 死气沉沉的华清宫一瞬间活了过来,宫人们发出的喧闹声好似为这座沉闷的宫殿注入了生机。 在喧哗之下,白禾依旧冷静、冷淡的声音响起:“上回‘闯宫’的侍卫是皇上带来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偌大的皇城,每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属皇上。皇上要带谁进华清宫,说不得一个‘闯’字。” 白禾略为侧身,指示侍卫:“将在太后宫中喧哗的宫人全部拿下。王总管,这些奴婢当着本侍君的面便敢呼和喧哗,议论君父是非,背后不知还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来。这般如何伺候得了太后?这些人皆退回内廷重新调教,换一批乖觉听话,最重要的是话少的人来。” 王公公脸上的笑容顿时溢出了苦味儿,他听懂了。 白侍君这是要撤换掉太后身边的人,是要孤立她,斩断她的左膀右臂,堵住她的眼耳口鼻,清理太后在皇宫中多年经营、积攒下来的势力。再换一批钉子插在太后身边,时刻监视着她。 “这……这……”王总管连头上的汗都不敢擦,嗫嚅着不敢应答。 可他不敢应,侍卫们可是应得飞快,得令就往华清宫里冲,熟练地逮人、堵嘴。不过这回他们是随行护卫,不能押着人离开,于是逮住人后侍卫们就眼巴巴瞅着胖公公。 王总管:“……” 他真傻,真的。他今儿就不该跑白侍君面前献这趟媚! 王公公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这、这内廷人事安排,尤其是主子们宫里的人员调动……奴婢只是一个副总管,奴婢管不了啊。这些惯来都是元总管处置的。” 白禾理起了衣袖,冷不丁道:“皇上的旨意,难道也要由元红过问?” 王公公大惊失色:“这不敢不敢!奴婢不敢!元总管也不敢!唉……奴婢遵旨。” 王公公滑跪的速度比邓义还快。 他迈开两条粗圆的腿,派小太监去喊人来,赶紧把这群被侍卫逮着的宫人们送回内廷司房。 这番动静没能把太后“请”出来。或许是太后没想到白禾竟敢假传圣旨、做到这一步。她安稳坐在殿内房中,品着今年才送来的贡茶,享受宫女给她打扇纳凉。 嬷嬷听外边的动静心理有点不安,问道:“主子,外头是不是……要不奴婢出去看看?奴婢去压着,也省得教那娈宠在华清宫里撒野。” “不必。”太后放下茶盏盖子,“你看这茶,是南边懐州今年的贡品,哀家喝着真不错。还是容妃孝顺,知道哀家喜欢,今年懐州的贡品不多,她自己托家里去搜罗了一些送到华清宫来。” 嬷嬷笑道:“奴婢记得容妃就是懐州人,容妃娘娘真是个孝女,心里惦记着主子呢。” 主奴二人自欺欺人一样正说笑着呢,一阵脚步声传来,太后下意识打眼去瞧,险些惊得打翻茶盏烫到自己! 嬷嬷惊呼:“白侍君怎可不经通传就擅闯太后宫殿!” 白禾脚下如生风,身后侍卫扈从,他眉目间含着凉意,以犹如胜者的姿态越过门槛,踏进太后的地盘。 “母后安好。”白禾驻足稍稍行礼,随后一摆手,侍卫们便在殿外齐齐转身,把守着大门。白禾则冷冷睨一眼嬷嬷,接着径直往里走。“母后,请屏退下人,儿臣有重要的话与母后说。” 太后冷笑:“别喊这么亲热,白侍君。” 白禾没有被嘲讽到,“母后,您与皇上终归是亲母子,皇上有事,您帮是不帮?” 太后觉得她被反嘲讽了。她心里不爽,嘴上不饶人,手上却不做迟疑摆手屏退众人。“哀家自然是当皇帝做儿子,心心念念着他。可似乎是皇帝不想认哀家这个母后了罢。”—— 作者有话说:大家是不是想陆帅了,我争取这两章就写到他回来 第102章 警惕后宫新型诈骗 白禾自己寻了椅子在太后对面坐下, “母后这是不明白皇上的处境。在母后看来,满宫上下这几万太监、宫女都是皇家的奴才,以母后之尊, 处罚犯了错的家奴理所应当。” “哼。”太后冷哼, “可别,哀家就是一个被禁了足的老太婆, 哪有资格处罚人啊。” 太后的怨气比白禾还大, 简直是一句一怼, 难以沟通。 白禾:“……” 这位太后真的不一样。与前世那个扶立傀儡、与前朝摄政大臣分庭抗礼的太后截然不同。若是那一位,他只怕连华清宫的大门都进不了。 “母后, 您错了。这与母后的身份无关。而是您打错了人。”白禾只得挑明道, “儿臣也在宫里待了些时日, 论起后宅、后宫手段, ‘打狗看主人’。打罚下人便是打其主子的脸。母后将元红打得下不了床, 是在打谁的脸呢?” 太后缩了下指尖, 不自然道:“那奴婢犯了错, 哀家责罚他分明是遵循宫规,要敲打也是敲打那些不安分、生了异心的狗奴才,没别的意思。” 元红是内廷总管,他的主子是谁?是皇帝! 太后打元红明明是为了泄愤, 因为前一天陆烬轩带侍卫冲进华清宫捞走了白禾! 太后倒是想直接报复到正主身上,可皇帝把白禾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太后连皇帝的寝殿都进不去,更别谈带走白禾了。 她责打元红当然是做给皇帝看的,可她不能承认这一点。 “当日母后将内阁奏疏撕了,许是没看清,元红不仅是内廷总管, 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母后可有听说?外朝官员私下称内阁首辅罗阁老为外相,元红为内相。母后为一点内宫小事就将当朝‘内相’打得几乎去了半条命。这伤的可就不止是皇上的脸面了。”白禾将话说得极其直白。几乎是直接怼到了太后脸上。 太后习惯性要杠回来,一张口却被白禾打断。 “太后跋扈专横,视宫人若草芥,设臣民为家奴,置臣下于私刑,辱宿卫于御前。太后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之心!” “你!你、你……”太后气得气血上涌,面色涨红,手指着白禾控制不住发颤。 “这是御史上疏里说的,皇上看了后气得要将它写进圣旨里。”白禾再给出一击。 太后两眼一番,险些气到昏厥。 “皇上终归是母后的孩子,心里自是孝顺您的,这才没在圣旨中过多言说。其实……若非内阁率百官咄咄相逼,皇上怎可能责备太后?母后,您气归气、埋怨归埋怨,可有些时候能否也为皇上着想一二?” 太后“嘭”一下炸了,怒声道:“我待他不好吗?!后宫是什么地方,我将他生下来,教他平平安安长大,最后登上大位,我吃了多少苦?经过多少明枪暗箭?!” 白禾默然看着太后被自己激得红了眼圈。 “后宫生存千难万难,表面看着风光无限,暗地里全是阴谋算计……”太后有感而发,竟在“儿媳妇”面前情不自禁,“你进宫也有这些时日了,你应当见过……那何侍君就是你斗倒的吧。” 白禾不答反问:“母后眼里只有后宫这一亩三分地吗?” 太后抹抹眼角抬起脸来,稍稍沉默后沉声说:“你们各个都拿世宗遗训来压我,除了后宫的一亩三分地,哀家难道能关心别的?不必闲扯这些,哀家如今禁足于内,什么也做不了、做不得。” 太后似乎隐隐猜到白禾要与她谈朝堂的事。 然而这位太后确实不一样。她经历先帝一朝的后宫争斗,学会了宫斗,亦只学会了宫斗。她从来不将手伸向前朝,待她的亲生儿子荣登大宝后,她就更没理由把手那么长了。皇帝是她亲儿子,她去干涉朝政做什么?跟自己儿子过不去? 她们母子可没有仇。 “母后记得先皇后么?”面对太后的推诿,白禾转而从另一个方向入手。 “罗氏?”太后蹙眉想了想,点头说,“她人不错。孝顺、知书达理,常劝着皇帝对后宫雨露均沾。她掌着凤印时,宫里哪有这许多事?” 太后横一眼白禾,意有所指:“若是那孩子还在,皇帝绝不会碰什么男人。” 白禾只当没听见她后面的话,“先皇后如此厉害,竟管得了皇上宠幸谁,不宠幸谁。母后难道不觉得先皇后做得不对?皇上乃是天子,九五至尊,他的喜恶岂可为他人所掌控?母后就没想过过去的皇上为何听得进皇后的话?是先皇后的劝谏有理么?” 白禾说着摇摇头:“不,皇上是碍于前朝势力辖制,碍于身边除了几个近侍宫人,竟无一忠心、贴心之人!先皇后可是内阁首辅的女儿。” 太后眼珠左右乱转,泄露出其心绪已乱。 情绪会左右情感,情感会影响思维。白禾故意做了前头那一串铺垫,一是为消解太后对陆烬轩的怨气,二便是如同对付沈少傅那般,是为干扰太后思绪。 “母后可知道近来皇上不在京城,微服去了聂州?” 太后稍稍犹豫,点了头。这意味着她默认在宫中掌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甚至能够在禁足期间得到外宫的消息。 她实在太好奇了,迫切想要知道白禾今天来这一出究竟是要说什么、有何目的。 “如今国库空虚,以至聂州水灾的当下朝廷竟无钱可拨、无粮可赈!户部拿不出钱,揪着工部说事,那工部就是背了责任,他们能拿出钱来不成?内阁议事上几位阁老互相推诿,居然连个赈灾方案都拿不出来。皇上迫不得已才离京亲赴聂州赈灾。”白禾将事实张冠李戴,哄骗道,“当今天下,罗党与清流两派把持朝政,搞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皇上心系百姓,只能亲往灾区!” “前朝竟如此虫豸满朝!”太后愤怒了一下,而后疑惑道,“你说这些皆是前朝的事……说给哀家也无用啊。” “有用。儿臣想让母后明白时局艰难,皇上之举步维艰。” “这些哀家知道了。”缓了缓,太后忍不住追问,“罗氏……她管着皇帝真不是履皇后职责,而是为她父亲做事?他们想……掌控皇帝?” “母后是过来人,母后觉得进了宫的女人心中是向着皇帝,还是向着娘家?”白禾凉凉道。 太后:“……” 要不是对白禾还有点膈应,她恨不得跟他讲:傻子才一心向皇帝。 她们心向着皇帝,那皇帝心里有她们吗?后宫那么多妃嫔,把皇帝的心劈成几十瓣都不够分! 在皇帝跟前争宠是一回事。帮衬娘家,让娘家叔伯兄弟发迹后反哺她们才是正道! 可惜太后的娘家人不争气,斗不过满朝的老狐狸,加上世宗遗训的大旗在前,老早就被防着外戚的大臣给赶到老家做闲职官了。 先皇后的家世情况却与太后相反。 太后凤目一挑,忽然问:“那你呢?” 白禾不闪不避,坦然直视她。 她的眼型与陆烬轩一样,当她挑起眼角看人时,颇显威仪。 不过白禾见过陆烬轩没有伪装瞳色的模样。那双蓝色的眼睛曾温和的注视他,眼里盛满的是温柔。 白禾扬起笑容,露出可爱的酒窝,他一身寒冰一样的冷意霎时消解。 “皇上待我好,我——心向往之。” 太后:“???” 太后表情微妙,欲言又止。 “皇上说当日殿试,他在一众灰扑扑的考生中一眼瞧见了我。”白禾含羞带怯地微微低头,“皇上说我就像百合花一样纯洁、馨香。我、我也觉得皇上英俊不凡,是世上最伟岸的大丈夫。” 前头咄咄逼人、冷冰冰的人身上的冰块仿佛哗啦啦碎了一地。他的手指揉搓着袖摆,花儿似的,不生娇羞。 太后:“…………” 虽、虽然白禾口中英俊不凡、伟岸的大丈夫是指她儿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反胃。 早说啊! 早说她儿子喜欢男人,她就不得罪白禾了啊! 好家伙,难怪皇帝气得闯他老娘的宫殿,对他老娘横眉竖眼的。敢情是因为老娘欺负他真爱了?! 太后深吸口气,再狠狠吐出,“行了,直说要哀家如何帮皇儿。你、你先别笑了……” 此刻的太后认为白禾冷脸的模样更顺眼。 白禾仍没有直说,整肃了表情说道:“皇上昨日回宫了,没待到半夜又走了。聂州灾情未解,皇上尚顾不得宫里。皇上让我暂且管一管宫里的事,儿臣毕竟只是一个侍君,在宫中没有品级,入宫时日又短。有些事仅凭儿臣做不了,还需母后支持。” 太后:“……我看你挺厉害的,哪有你做不了的事。” 她突然目光下移,瞄向白禾肚子。 哦,生孩子做不了。 “事与兰妃有关。” 提到兰妃,太后便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兰妃这孩子刚刚流产……唉,听说身子不大好了,也不知道这一关她迈不迈得过去。” “母后宽心。人的心病除了,身子上的病情也会好转。” 太后一愣。 什么心病? “皇上已恩准兰妃假死出宫,成全她与侍卫统领公冶启。” “成全谁?!”太后微微瞠目,“兰妃跟人私通?!” 白禾:“孩子已经没了,皇上不予追究,此事业已揭过。皇上予以兰妃将功补过的机会,暗中赐她锦衣卫总旗之职,令她入公冶启府中为皇上监视对方,做皇上的钉子。三日之内,公冶启便要官复原职,皇上需要一个哪怕不够忠心,也翻不出天去的侍卫统领。” 白禾扯了半晌野棉花,最后在几句话内释放大量信息,冲击得太后头脑发晕。 “这次回京途中我们遇见了刺客,带去聂州的侍卫竟无一人起用。皇上深疑宫中。安排兰妃假死之事,还请母后相助。待兰妃‘死’后,内宫门禁即可解除了。” 太后听得昏头昏脑,缓了片刻,她长舒一口气,沉声道:“哀家知道了。哀家自当是帮吾儿的。” “儿臣谢过母后。”白禾站起来俯身行礼。 太后有些紧张问:“刺客没伤到皇帝吧?他还能往外跑,应是没事罢……” “母后放心,皇上无事。儿臣不打扰母后了,儿臣告退。” 太后张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摆了摆手,让白禾赶紧走,她瞧着他就膈应。 白禾刚出殿门,太后的贴身嬷嬷便迫不及待冲进去,不等白禾走就大声嚷了起来。 “不好啦太后娘娘!”嬷嬷哭喊道,“那白侍君,将您宫里的奴婢都带走了,说是要给换一批听话的来!” 太后一听,天都塌了—— 作者有话说:陆烬轩:小白是我老婆,但他被狗皇帝抢了,为了他我要造反,把老婆抢回来。 门罗:感动,确信。 小白:学到了。 * 小白:母后,我爱皇上。 太后:家人们谁懂啊!碰到恋爱脑了! 第103章 那是哀家儿媳妇!…… 气炸了的太后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刚迈出几步,白禾含羞带怯低头笑的脸就印在她脑子里,霎时间…… 太后突然就冷静了:“仔细说说, 怎么回事。” “白侍君方才闯宫, 叫他带来的侍卫将阻拦他们的奴婢全给抓了。而后便让、让王副总管把人带走,说他们喧哗闹事, 肯定伺候主子不尽心, 让他换一批乖觉安分的来。” 太后蹙着眉说:“内廷副总管?去, 叫那狗奴才过来。” 白禾出了华清宫,乘上肩舆返回外宫, 途中一个小宫女找了过来, 她见礼后小声禀报道:“禀侍君, 奴婢是兰妃娘娘宫里的。兰妃娘娘已见过沈少傅, 二人屏退左右后说了会儿话, 之后娘娘便留少傅在宫里用了早膳。这会儿少傅大人已经走了。兰妃娘娘命奴婢来禀报侍君。” 白禾坐在肩舆上居高临下瞧着小宫女:“沈少傅走时神色如何?” 小宫女如实回答:“少傅大人神色匆匆, 面色凝重。奴婢们与他见礼, 他都没空理。” “兰妃如何?” 宫女琢磨了下,答:“娘娘的身子看着比昨日好转了,方才内廷来了个公公说皇上旨意,要太医署尽心给娘娘诊治, 若是太医署不行,就去宫外请……那什么洋医生。” 白禾并不是问这个,他问的是兰妃有没有把事办妥,对沈少傅说了自己将要假死出宫的事。 小宫女显然是不知情的,甚至极可能是兰妃随手一点,派她过来报信的。 白禾:“兰妃还说了什么?” 小宫女:“娘娘是有说话,娘娘说她如今身子这样, 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哪天就不行了,她十分想念家里,要是皇上和白侍君能恩准她出宫回家省省亲就好了。若不能,教家里人进宫来再悄悄她也好。” “嗯。你回吧。同兰妃说她若能好好养身体,过几日放她回去省亲。”白禾这一上午举着皇帝的大旗传假诏传多了,此时居然直接就用了皇帝的口吻。 “啊?哦哦,是。奴婢知道了。”小宫女愣怔一瞬连忙行礼应声,没敢细想这话的涵义。 宫女离开后,白禾的仪驾继续前行,进入御花园,甫一进去就听见孩童的欢声笑语。 “咦?侍君娘娘!”三皇子老远就看见被宫人高高抬着的肩舆,见到白禾立马迈着小短腿跑过来,到了肩舆侧面蹦蹦跳跳想去扒拉轿撵。“侍君娘娘安!侍君娘娘还记得我吗?我是羿儿!” 白禾连忙叫停,让宫人放下肩舆。微低着头说:“记得。今日不去国子监读书,怎进了内宫?” 三皇子凑上来扒拉住肩舆侧边的扶手,喜滋滋说:“今天少傅请假诶,便给我和皇兄们都放了假。我们回来看到内宫门开了,就来御花园玩啦!侍君娘娘,我们是不是不可以在御花园玩呀……” 白禾连幼崽都骗:“既是放假,便玩罢。只是内宫门禁尚未解,殿下莫要频繁往来内外宫,不安全。” “喔……那我、我跟皇兄就玩一会会儿。”小皇子举着肉乎乎的小手,掐起两指比了个小的手势。“诶对,大皇兄也在。” 他一扭头就跑,欢快地奔向另一边,从花丛背后拽出一个比他高了不少的孩子出来,“大皇兄,来向侍君娘娘道谢呀!” 上月才过了生日的大皇子今年虚岁十岁,不算懂事的年纪,但经历了母妃下诏狱一系列事件的他算是被迫成长了。再不懂事的稚子,此时也不能说一无所知。他有点怯怯的,被三皇子拽着跑到肩舆前。 三皇子一见白禾就亲亲热热想跟他贴贴。大皇子却略显瑟缩,而后礼貌地向白禾作揖行礼。 “孩儿见过侍君娘娘。” 白禾:“……” 大皇子大约也不懂该如何称呼自己父皇的男妃,竟跟着年幼皇弟一起瞎喊人。 “嗯。”白禾问跟随皇子来向自己见礼的众侍,“大殿下近日如何,可还有受伤?” 大皇子身边的宫人回:“回侍君,自慧妃娘娘再下诏狱……至今还未回宫。” 说着两名宫人噗通跪下,哀求道:“奴婢们斗胆求侍君,求侍君未慧妃娘娘说说情,让娘娘回宫吧!殿下十分想念娘娘,常常半夜嘴里喊着娘娘哭醒过来!” 白禾冷睨着她们。 “哎呀,可是慧娘娘会打大皇兄诶,皇兄说痛痛,我都看见他的伤啦!”童言无忌的三皇子说。 白禾瞄一眼天真直白的小皇子,再看看垂着脸不吭声的大皇子,瞥向宫人道:“三殿下说得是,慧妃娘娘会打人。大殿下乃是皇上长子,地位何等尊崇,他伤了,若出了个好歹,是怪慧妃娘娘虐打孩子,还是怪你们这些伺候皇子的人失职?” 求情的宫人大惊失色:“奴婢不敢!求侍君恕罪!” 给慧妃是求情归根究底是为讨好大皇子及慧妃,为她们自己谋前程。不是为了现在就背上一个没伺候好皇子的罪名下场凄凉啊! 这锅她们死都不背! 二人哭道:“慧妃娘娘是主子,且是殿下生母,她对殿下做什么,奴婢们如何能管!奴婢们、奴婢们也有过问的心思的,可慧妃娘娘只管说她是在教殿下,说母亲管教儿子天经地义,还不许奴婢们声张。” 反正慧妃下诏狱了,在皇上那儿上了号的失宠,她们反手将全部黑锅推到慧妃头上。 大皇子见陪伴、照顾自己的宫人们哭得伤心,如此惊惧,忍不住帮腔求情:“侍君娘娘请莫怪她们,是稚儿不许她们说出来。母妃……母妃只是一时心情不好,她平常待稚儿很好的。稚儿也想要母妃回宫。求侍君娘娘帮她。” 大皇子亦冲着白禾跪下。 “啊……大皇兄。”三皇子懵懵懂懂,没多想也跑到大哥身侧跪下,“侍君娘娘帮帮皇兄呀。” 白禾冷然凝视大皇子。 年幼的皇子顶着他的目光,跪姿由端正到瑟缩。可即使缩着脖子,腿软得险些没跪稳,大皇子依旧苦苦为自己的母亲求情。 母子情深。 “宫里的人常说天家无父子。”白禾十分大胆,胆子大到在御花园里当众议论皇家的事。可他用不着怕,当今皇帝是陆烬轩,不是别人。“那天家有母子么?” 白禾的目光在现场的一众宫人间逡巡。 这里有不掺和宫内斗争的人;有侍卫司和其他势力的人;有各宫的眼线。 白禾但凡说了任何出格的话,不出两日就能传遍皇宫。他便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有。当然有。母凭子贵。皇子便是一些妃嫔在后宫争权夺利的倚仗。大殿下,慧妃是你的母亲,你想她、念她,愿意原谅她是你孝顺。可你不仅仅是慧妃的孩子,你更该记住你是皇上的孩子,是本朝的皇长子!”白禾严厉教育他,“你母亲虐待皇上的孩子,你原谅了她,可有想过皇上能否原谅她?可有想过皇上为你之事有多么心疼、愤怒!” 白禾巡视宫人:“我大启的皇长子在皇上身边受到虐待,皇上若不对此严惩,往后是不是谁都能往各位皇子头上踩一脚?这置皇家威严于何地?置皇上威严于何地!在皇上原谅慧妃以前,往后谁再敢为她求情……” “便是忤逆犯上!” “奴婢们不敢!”宫人刷刷全跪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掺和,不敢掺和。 “大殿下,待慧妃娘娘反省,知错了,皇上自当会放她回宫。三殿下,你们去玩罢。”白禾摆手,“回宫。” 他不叫起,宫人们直到他的倚仗彻底离开御花园才敢起身。三皇子不高兴的说:“大皇兄没有给侍君娘娘道谢诶,要不是侍君娘娘帮你给父皇告状,你还在挨慧娘娘打呢!” 完了他还要拉着伺候自己的宫人叨叨:“是不是因为大皇兄不道谢,侍君娘娘才生气了呀?刚刚好吓人哦,我腿都软啦!” 宫人心有余悸,又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哄小主子问道:“那殿下讨厌侍君了吗?” “没有!侍君娘娘可温柔可好了!他上次都没收我的糖就答应帮我啦!羿儿超喜欢侍君娘娘!” 宫人:“……” 宫人:唉,真可怜,三殿下小小年纪就瞎了。 宫人回头偷看,大皇子已被吓得站都站不稳。 另一头,华清宫里,王副总管向太后回话。 “白侍君说这是皇上的旨意。奴婢岂敢不遵圣意,只得照办呀。” “皇帝的旨意?”太后一笑,“皇帝如今在宫里吗?” 王公公尴尬回禀:“这……奴婢不知。皇上的行踪哪里是奴婢能打探的。” 嬷嬷愤怒插嘴:“依奴婢看,这就是那白侍君拿着鸡毛当令箭!他这是要架空太后娘娘呢!这男子就是心大,不孝顺太后娘娘就罢了,还要如此对待主子,简直欺人太甚!” “闭嘴!”出人意表的,太后遽然开口却是训斥自己的近侍,“那是哀家儿媳……呸!那是皇帝的妃、妃、他是皇帝的人,也当是你主子,岂容你背后嚼舌根!” 上届宫斗冠军——太后瞥眼嬷嬷,睨着王公公道:“白侍君说得在理。哀家宫里的奴婢确实欠调教。堂堂华清宫的人,遇到一点事就闹哄哄的胡来,而非先来请示哀家,是一点没把哀家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心都大了啊,送回内廷也好。正好给这华清宫里除除草。既是皇帝的旨意,内廷自该照办。选一批乖觉、话少的来。” 嬷嬷大惊:“主子!那大家……” 太后打断她:“行了行了,多大的事!回内廷调教罢了,待改好了再回来伺候便是。本就是内廷出来的奴才,怎地回去跟要他们去死似的?你往后也该把嘴管管,嘴上没个把门的,啥话都敢往外秃噜。皇帝宫里的人是你一个奴才能这啊那的议论的么!” 嬷嬷委屈应话:“是。奴婢知错了。” “罢了罢了。”太后捧起她喜爱的贡茶,“茶冷了,去给哀家重新泡一杯。” 嬷嬷端着茶盏出了殿门。 王公公偷偷拿余光一瞥,乖觉问:“太后娘娘有何示下?” 按王公公的年纪,与太后也算同辈人了,都是在宫里混了几十年的“旧人”,谁不懂谁呀? 太后说:“白侍君的意思,你明白?” 王公公:“奴婢以为……嬷嬷说得有理。” “别糊弄,直说。” 王公公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圆脖子:还好,脑袋还在。 他道:“白侍君深得圣心,太后娘娘是皇上亲母,白侍君犯不着来惹您。讨好您还差不多。侍君如此大刀阔斧清理华清宫,是快刀斩乱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气儿剪除了您宫里的旁人的眼线。新换来的人都是从最底下挑的新人,在宫里还算干净。这是……宫里要出事了。” “哼,他手段是真厉害。”太后冷嗤,“当年先帝宫里若是有他这般手段的,哀家还不知……” 当晚,司礼监秉笔大太监率锦衣卫突然围了侍卫司都指挥使,梁丘宅邸。随后梁丘被缉拿下诏狱。两日后,前都指挥使公冶启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朝野震惊—— 作者有话说:下章陆帅就回来了。 因为倒V章节过多,我没设防盗。大家放心购买新章 —— “所谓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毛 可能这两章讲太后,看起来像洗白。其实思路是和与白父冰释一样的↑。小白陆帅都是穿越者,本质上对白父、太后是没有恩怨的,但在这两人看来,那是自己亲儿子诶!还是最出息,最有地位的儿子,未来下半辈子都指望两人带他们继续飞呢。血缘加上他们自以为存在共同利益,陆帅就说他们是天然的政治盟友,关系比较容易稳固的那种。 小白把这话听进去了。结果对太后效果拔群√太后一边崆峒,一边捏着鼻子认这儿媳。她可是靠这个皇帝儿子才做成太后的诶!为了儿子皇位稳固,她连经营多年的手下宫人都能卖。奴才和亲儿子,根本不用选。 QAQ没有洗白没有原谅,全员恶人,都是带恶人,都是为利益而结合罢辽。(除了主角,他俩是真爱!!【震声!】) 第104章 小别胜新婚,但现在开…… 在大启, 封疆大吏回京述职,按规定应自城门口起戒严。 聂州总督李征西官居从一品,他回京之日, 皇城自南边城门口一直到皇宫前的天街上, 百姓回避。李征西骑坐高头大马,护卫百人扈从其后, 浩浩荡荡行进。 军师丹枫亦在入城前换乘了马, 威威风风随聂州总督回京。 在队伍的后方, 另缀着四骑,他们穿着灰扑扑的布衣, 头戴斗笠, 半遮半掩着脸, 腰间却各个悬着北镇抚司的牌子——他们正是陆烬轩与三名锦衣卫。 聂州总督的仪仗一路顺畅直接到了宫门口, 等待皇帝召见。 “爷?”护卫陆烬轩一路回京的锦衣卫指挥使凌云低声询问。 陆烬轩压了压帽檐, “直接回宫。” “是。”凌云立即策马到陆烬轩前头, 打头越过李正西的仪仗护卫, 径直到了宫门前。 陆烬轩及另两人走在后面,凌云对守门侍卫亮出北镇抚司的腰牌。 “北镇抚司,有要事入宫觐见。” 侍卫先看看腰牌,后抬头瞅向微微掀起斗笠的凌云。 “原来是凌大人!您后头的也都是锦衣卫?” 凌云稍稍回头。“是。” “哦, 凌大人知道规矩,不能带兵刃进宫的。您几位是……?” 自己解兵呢?还是由他们侍卫上手搜? “就一把刀。”凌云主动解下佩刀,递给侍卫。“马不进宫,马背上的东西不要东西。” “那您几位的刀就暂搁在这儿了。出宫还来找我领?” “嗯。”凌云熟练的走完进出宫门的排查流程。他当先通过,走入宫门。 陆烬轩就跟在他身后。侍卫见他戴着斗笠,帽檐低低压着看不清脸,迟疑地转向凌云。 “凌云大人, 这位……这进宫得露脸呀,咱们没给您几位搜身已是……了,脸都不露出来教人看清,咱兄弟几个可没法放行。”侍卫说着话时,边上的同僚已经将手按在刀上了。 “那给你看吧。不过不要说话。”陆烬轩笑着缓缓抬起帽檐。 侍卫看清了他整张脸,顿时震惊得瞠目结舌。 “看清楚了?”陆烬轩故意问。 “是、是!”几名侍卫猛然大喊,把不远处等候觐见的李征西等人吓了一跳。 军师心思细腻,不由与李总督道:“部堂,那边是否有些不对劲?” 李征西沉吟:“你说……什么样钦差大臣回京述职不着官服、不按例摆出行排场,与锦衣卫同行入宫?” 丹枫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真相是什么呀!她摇摇头,只道:“我只觉得也许之前我们的猜测错了。更甚是,猜错了方向。” 二人关切着陆烬轩这边的情况,很快就看见皇宫侍卫向两侧退开两步,对他们放行。 一入宫门,凌云就自觉退到皇帝身后行走。远离了宫门及宫外的人视线之后,陆烬轩便吩咐说:“凌云,带人去把马上的东西搬回朕寝宫。” 凌云抱拳应是,随即道:“皇上,不必卑职等护卫您到寝宫再去么?” “回宫了,叫侍卫来就行。”陆烬轩揭掉斗笠,露出他那张英俊不凡的脸,“朕带回来的东西不能丢失。” “是!” 凌云等人行礼离去,陆烬轩一人矗立在长长的宫道之上。 回来了。 陆烬轩抬手揉了揉额头,大步向着寝宫而去。 然而当陆烬轩回到寝宫才发现白禾并不在。 “回皇上,侍君去内阁值房了。”宫人说。 陆烬轩深深拧眉。 白禾即使不在寝宫,多半也该是在司礼监。怎么跑到内阁去了? “最近出了什么事?”陆烬轩立刻问。 “朝廷里出了几个大事。”小宫人拿不准该答什么,就把近来朝廷里不算小的事一一说了。“先是锦衣卫围了侍卫统领梁大人的宅子,将梁大人下了诏狱。接着北镇抚司查明了前统领的案子,公冶统领无罪开释,后头司礼监传了皇上您的谕旨,说是给官复原职。朝野震动,许多大人便上疏。” “尤其是吏部极其反对,御史们则谏议皇上朝廷命官的任用不应如此反复。不过这事没闹起来,吏部的何侍郎一直在压吏部官员的奏疏。结果另一边户部又可劲儿催起内阁的票拟,几位阁老们来寻了侍君好几回,不是问侍卫统领的事,就是说玛地尔国援助咱们的事。” 陆烬轩听到“援助”一词,神情立时一变。 内阁值房里,内阁诸臣与白禾同桌而坐。曾经连踏都不乐意让白禾踏入这里的几位内阁大臣如今却不得不把他请过来,与他们坐在一起商议国事。 “玛地尔国给我朝援助的事不能再拖了,那萨宁传教士两日就到户部找了我三回!”林阁老问白禾,“白侍君,聂州那边……皇上还没有回信吗?” “宫里并未收到聂州的信。”白禾说。 “唉,这可咋办?”孟大人愁容满面,“若是要拒绝玛国还好说,拖得再久,事后总能补救。可若是要接受,那现如今咱们如此敷衍拖延,对方总要心生嫌隙,之后反对启国不妙。” “事……总要有人拿主意。”领刑部尚书职的尹大人眼珠盯着桌面,装若无意慢悠悠说道。 他方说完,罗阁老就瞥了他一眼。 孟大人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当真拖不得了。” 林阁老忙接腔:“几位大人的意见是……?” 罗阁老浑浊的双眼里褪去迷蒙,眼中精光熠熠:“开国之初,四境不宁,天下尚未能一统,异族邻国虎视眈眈。高帝御驾亲征,走时将玉玺交予高皇后,谕旨:皇后监国理政,代行君权。” 一提起皇后几位阁老就有点尴尬。 毕竟先皇后是罗阁老的女儿嘛。 “自先皇后薨后,后位至今空悬。当今是没皇后……”罗阁老这时提及早逝的女儿,却并未露出半点哀伤,他盯着白禾道,“可皇上最初离京前,便也是在内阁值房里说了一句话。” 白禾扫视几位阁臣,微微笑道:“那日皇上说,‘朕离开期间,白禾将代朕监国。像高帝皇后一样,代朕理政监国。’不过几位阁老当日便驳回了皇上的话。” 大家听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都是几十岁的老狐狸了,谁没个厚脸皮呐? “此一时,彼一时。”罗阁老说,“白侍君本就在今科中榜,侍君之才能这些时日老臣们亦有目共睹。皇上信任白侍君,老臣……臣等自是相信皇上。” 罗阁老的声音落下,内阁值房内一时无声。 白禾注视着众人神色,却见他们脸上无一露出不悦、不赞同的神情。 白禾蹙起眉来。 一群老狐狸! 监国? 放任他手握理政大权? 天上哪有这等掉馅饼的好事呢! 老狐狸们不过是想顶着他出来背责罢了! 骂名他背、责任他背,功劳却是内阁和百官的! “在下不过区区一介白衣,自进宫之后,连功名都没了。幸得皇上垂怜才能在御前行走,也不过是为皇上做些记录、文书的小事。承蒙几位阁老夸赞,在下不敢当。更不敢越过皇上。皇上当日之言,不过是激几位阁老罢了,便只是说一说。”白禾刻意道,“世宗遗训在前,皇上是明君,又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罗阁老几人当时就是一噎。 好好好,拿他们以前说的话来堵他们是吧? 林阁老最先道:“君无戏言。皇上金口一开,岂有‘说一说’之事?白侍君过于自谦了。要不是当初殿试上……”他猛地停顿,终究觉得堂堂七尺男儿给人做内宅人总是不光彩的,是十分羞于启齿的事。 即使对象是皇帝。 “要是当初殿试没、没这一着,如今白侍君应当已是沈太傅的门生了。”林阁老忍着牙酸说,“咱们几个谁不是走科举入仕的,能一路考进殿试……就说尹大人吧,你当年就没上殿试。” 尹大人露出笑容,咬着牙说:“是啊。我同进士出身。” 林阁老干咳一声,不去看同僚,只看着白禾说:“咳,侍君之才,在我们之上啊。” 清流首领上谏时说话有多难听白禾不知道,但他现在知道了林阁老给人戴高帽子时说话有多好听。 白禾看向罗阁老。 对方微微颔首,“白侍君,还请以国事为重。” “既然几位阁老如此说……玛地尔国之事,我确无法做这个主。这事干系重大,我无官无职,担不起。不过我可代皇上见一见玛国人。无论接受与否,总归是得详谈的。我可拖延到皇上回信。” “也好、也好。” “那由我户部陪侍君接见萨宁传教士?”李阁老说。 “见什么见?”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突然传进值房内,众人一齐扭头,就见他们英武圣明的皇帝迈过门槛。 “皇上!”白禾陡然露出惊喜之色,瞬间站了起来。 “和外国人谈援助?”陆烬轩大步走到白禾身侧,按住想要给他让位的白禾,嗤笑,“你们谈得明白吗!” “恭迎……” 内阁众臣赶忙起身行礼。 陆烬轩一摆手,自己去拖了张椅子添在白禾座位旁。两人离得极近,几乎碰在一起。 白禾压不住嘴角的弧度,侧身望着多日不见的陆烬轩,露出甜甜的酒窝,眼里透着喜色,以及一抹掩藏在喜悦之下的——深埋的依赖。 陆烬轩一偏头就看见白禾如此的表情,禁不住当着内阁大臣们的面摸摸他的小白。 “来,打算搞什么援助,和我说。”陆烬轩顺手就摸过去抓住了白禾的手,搁在手心里捏捏。 刚刚回到座位落座的几位内阁大臣:“……” 虽然他们几个老头老了,可大家眼神都还好着呢,皇上您议事就议事,您抓着人白侍君的手捏什么捏啊?!! 老狐狸们忽然体验到了前几天太后的复杂心情—— 作者有话说:林阁老:家人们,谁懂啊,遇到X#@%了! 罗阁老:老了,眼花。 其他人:以前单知道皇上荒唐,没想到……不荒唐了的皇上还不如荒唐呢! —— 家人们,谁懂啊,本来应该小别胜新婚,结果小白被内阁拉去开会了!【人为什么要开会呢.jpg】 第105章 接受援助投票 “皇上, 林阁老说玛地尔国的萨宁传教士称玛国愿援助我朝一批粮食、药、衣物等物,共计十万万斤。但要还的。”白禾说。 由于知道陆烬轩记不住人,他甚至特意点了点萨宁的身份。 陆烬轩:“……” 如果他现在问十万万斤是多少, 会不会显得很蠢? 林阁老立马说:“禀皇上, 不是还东西,萨宁传教士说是向我朝提供贷款, 就是向他们借钱, 他们则送粮食等物来, 助聂州渡过灾情。” “利息多少?”陆烬轩一听便问。 林阁老比了比手指:“百分之三。十年为期,头十年百分之三, 若第十年的最后还款期未能全部还清, 则延期十年。这回的利息是百分之十, 以未还清部分的钱数计。皇上, 民间借贷多论九出十三归, 按玛国人的说法, 那月利是百分之十三, 年利可有百分之三百多!” 白禾看都不用看就猜到陆烬轩听不懂,接话说:“九出十三归是民间百姓借钱,借十两便只给九两,但要还十三。户部说估算玛国给的东西总价不超过七百五十万两。我们每年只需还上七十多万两便可在短时内得到大量粮是以赈济灾民。皇上, 此事内阁与司礼监无法做主决定,急需您定夺。” 陆烬轩扭头盯着白禾。 白禾:“?” 在寝宫匆匆换了身帝王衣服就赶来内阁的陆烬轩往椅背上一靠,左手搭在桌子上,“内阁开会,小白今天不做记录?” 白禾愣了下,随即去一旁取来笔墨。 刚才净顾着跟老狐狸们斗心眼,忘记白纸黑字留证这种重要的事了! 内阁众臣顿时表情微变! 他们方才说了什么? 他们说, 皇帝离京,应由皇后监国!当今没有皇后,就让宠妃——白禾上! 众人:“……” 罗阁老慢吞吞点了点脑袋,林阁老几人则面色沉凝。 完啦。 又给皇上捏到把柄了。 “对方给多少粮食?”陆烬轩问。 “这事还未详谈。皇上尚未有定夺,户部不敢与萨宁传教士多做谈论。内阁……”林阁老余光瞟向首辅,“内阁也未能议出结果。” 陆烬轩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罗阁老。 罗阁老缓慢说道:“皇上,玛国还有有附加条件。他们要求朝廷在聂州、懐州、橡林三省五地开放海市,且要在海边修码头。户部奏疏上称,是因为玛国运货的船太大了,没法靠岸。另外,玛国要求朝廷给予至少五十年的零关税优待。” 白禾在陆烬轩身边写起了会议记录,将罗阁老的话逐字记录。这些话十日前两位阁老来找他时就说过了,他记得非常快。 对于接受援助一事,罗阁老似乎持反对态度,接下来对方大约就要讲开海的弊端了吧。 白禾蘸墨润了润笔,有点担心陆烬轩听不懂织造局、市舶司。 “开海是大事。”罗阁老语气严肃沉重,双眼紧紧盯向皇上。“皇上,洋人的船能运来十万万斤粮食,难道不能运来其他东西?多年来,民间常有水寇滋扰百姓,水寇便是乘着船,在海上飘来飘去,居于海外岛上踪迹南寻,他们的船一靠岸,便上岸对海边村庄、城镇一通劫掠。水寇之祸患难除,难道还要放洋人的船也进来?” 白禾笔尖蓦然停顿,抬头看向对方。 为何说辞不同了? 上一回罗阁老对他讲的分明是开海市将影响织造局的营生,妨碍内廷为皇上赚钱! 林阁老与白禾抱有同样的困惑。 孟大人说:“罗阁老说得在理啊。那洋人抱着什么心思来的,谁能说得准?我大启沃野万里,国富民强,指不定玛国人就动了别的心思。” 罗阁老垂下眼皮,又露出了犹如风烛之年的老态。 如果谈生意,林阁老身为户部尚书,多得是话说。说不定皇上一听就偏向户部了。钱财之事,皇上本来就得问户部意见。 而他在六部的任职是兵部尚书。 过去的皇上虽荒唐,在内阁及六部的意见却是善于听从的。军务的事听兵部,财务赋税便听户部。 上回让林良翰在侍君面前抢了话,占了话语主导权,这回他在御前面前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林阁老也确实词穷。涉及军事,他确实不好驳,亦不知该如何驳。林阁老一下子皱起眉,不由把目光投向白禾——他认为白禾是偏向清流的。 从侍君刚才对玛国援助一事的叙述中就能听出来。如果不是偏向他们清流,偏向户部的意思,白侍君为何要拎出九出十三归来说?这与玛国贷款的利息一做比较,任谁听了也要觉得玛国索要的利息“不高”。 然而白禾只是伏案认真书写记录。 林阁老:“……” 好在尹大人说话了,他道:“皇上,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聂州,是如何赈灾!虽说皇上亲赴聂州赈灾做了许多事,可朝廷拿不出钱、粮来,聂州的粮食不够吃,灾民终究要饿死。聂州的情况……皇上比臣等更清楚。” 粮食是从地里种出来的,全国能耕种的田地总共就那么多,能产出的粮食有限。若无天灾尚且能自给自足,甚至有所富余。然而一旦发了灾荒,田地里颗粒无收,自古以来哪一回不是要饿死人? 执掌刑部的尹大人往常在内阁议事总是少说、不说,不愿无事给自己找事,今天却一反常态。 为什么? 因为他是懐州人。 孟大人一贯和稀泥,见同僚们意见鲜明分为了两派,他就不说话了。 “十万万斤粮是够聂州吃多久?”陆烬轩却仿佛仍在上一个问题,一开口还是在问十万万斤是多少。 白禾停了笔,拉拉陆烬轩袖子,“皇上,若是灾民一人一天两斤米,足够聂州全部灾民吃一年半有余了。” “极是极是。侍君算得极对。”林阁老终于在白禾开口之后得到了说话的时机,连忙道,“何况灾民一日吃不了那么多,老弱妇孺的饭量小,用不着两斤米。皇上,朝廷实在是拿不出东西来,可臣等读书做官,做的是百姓的父母官!聂州有八十万臣等的子女正在受灾挨饿,眼看着有救了,臣等……臣及户部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另一位阁员周大人附和:“林大人说得极是。臣等为官为父母,便要为百姓当好家,做好衣食父母。如今有衣有食了,何来拒绝,却看着百姓活活饿死的道理?皇上,圣人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啊!” 清流说话总是说得有道理;说得动听。 家国大义、民生福祉、江山社稷,皆是他们的“理”。 清流官员重声名,贪的就是这个大义凛然、为国为民的清名! 罗阁老动了下眉毛,在官场争斗几十年历练出的涵养使他面上表情不见异样。可他打心底就是瞧不起满口仁义道德的清流,嘴上说着为国为民,实则是借着大义争权夺利,竟是连皇上也要裹挟。 陆烬轩环视内阁诸人,已经清楚了内阁大臣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站队。 他用指尖叩了两下桌面,“所以内阁意见是两派,接受援助和拒绝?” 众臣面面相觑,都不吭声。 陆烬轩挑眉说:“投票吧。赞成接受援助的举手。” 投、投票? 一群老狐狸默然。 “皇上,我赞成。”白禾蓦地道。 一见白禾旗帜鲜明的表态,林阁老赶忙也说话:“臣也赞成。皇上,户部十几日前便有上疏,望朝廷准予接受。玛国的一些要求许是有些不妥,可这也只是萨宁传教士传达的初步意思,我们可与玛国再细谈,避免那些不妥、对我朝不利的内容。” 接着尹大人与周大人说:“臣也赞成。” 内阁五人,三人已表示赞成。 孟大人左瞧右看,见林阁老这边人多,忙不迭附和:“皇上,臣以为几位大人说得有理。” 陆烬轩:“罗首辅呢?” “回皇上,老臣反对。”不得法,罗阁老也讲起了大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大启的子民受灾受难,那玛地尔国与我朝远隔重洋,又岂有扶危救困、襄助我启国子民之义?此必然居心叵测,别有图谋。皇上切莫因一时情急于救济灾民而失了大局啊!” 清流善于用大义裹挟皇帝,那么罗乐为首的罗党这群贪官污吏们便善于拍马屁哄皇帝开心以获取宠信。 白禾瞥向内阁衮衮诸公,觉得讽刺。 启国的朝堂上下,竟净是……这等官僚。 无论林阁老与罗阁老,他们说的话再是好听,也不过是出于自身立场。而他们的立场尽出于他们的利益。 “六对一,少数服从多数。”陆烬轩挑着眉扫视内阁众臣,“但朕要说,罗首辅的分析很有道理。几位,你们只看见了人家给的粮食,物资……看不见对方要拿走的东西吗?” 各个年纪不小了的内阁大臣被年轻自己几十岁的君父如此“教导”,如蒙羞辱。林阁老几人面上无光,露出迥然表情。 罗阁老倏然掀起眼帘,目光炯炯看向皇上。 “嗯,我猜你们看见了,只是不在乎。” “皇上……”身为清流首领的林阁老难以接受这般评价。 陆烬轩抬手拦住对方开口,侧目说:“小白,说说你的看法。” 白禾搁笔,道:“若无好处,远隔重洋的外族人岂会施舍于我们?十万万斤东西,可不是轻得的。接受玛国援助无异于与虎谋皮。可聂州确实日日都有灾民死去,此乃我们如今的燃眉之急。玛国的狼子野心尚可在来日慢慢筹谋应付,灾民却一日、一顿都等不及了。” 想到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端着破碗排队领粥的灾民;想到那一具具教草席一卷便被扔上板车拉走的尸体;想到所有如牲口一般麻木、无奈、痛苦地活着的百姓,白禾无法拒绝十万万斤救命的粮食。 哪怕是一粒米他也无法拒绝。 “诸位大人,我在聂州亲眼所见,即使皇上抢了不少地主豪绅的钱粮,可在安吉县郊外,灾民像牲口一样活着、乞食。纵然皇上设了粥棚,依然日日有灾民死去!罗阁老,眼前有这许多粮食擎等着到岸,难道当真要眼看着灾民继续去死吗?!” 林阁老闻言愣怔,有些感慨:“白侍君……当真、当真心怀百姓!” 陆烬轩仿佛自家孩子受到老师夸奖的家长一样,笑着说:“小白说得好。行,这援助朕来谈。约他们代表明天来。内阁跟户部今天拟一份清单,粮食要多少,具体品类……不要衣服,要棉纱。药品朕来写。除了这些还想要什么你们都写上。” 内阁众臣:“?” 不、不是由对方开价提条件吗?怎地在皇上这儿成了由他们大启漫天要价? 第106章 朕是为了小白 皇宫外天街上, 京城百姓远远地瞅着宫门前那威风凛凛的封疆大吏的队伍,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那是谁啊?恁大阵仗?” “封疆大吏回京述职啦。” “哪个封疆大吏?” “你看人家扈从这块头,虎臂蜂腰螳螂腿, 一瞧就是军爷。不会是哪里的总督吧?” “嚯!那真是封疆大吏。诶, 谁知道是哪个地的啊?” 宫门前,一名穿着红色官服的太监疾步而来, 向在宫门外杵了已有将近一个时辰的众人朗声说:“宣——聂州总督李征西觐见!” 宣完这句, 公公笑着说:“皇上说了, 李总督从聂州来,一路劳顿, 今晚就在宫里用膳。” 公公抬高头瞧眼李征西身后的随从人员, 扬声问:“李大人啊, 哪些是您从聂州带来的剿匪勇士?皇上有旨意, 要召见他们。” 李征西这一趟回京, 在陆烬轩所伪造的司礼监信函的要求下将那二十名跟随陆烬轩上曲盘山的士兵一道带来了。 “皇上现在就要召见?”李征西给军师使个眼色, 让军师去把二十勇士带到队伍前头来。 “这自然是看皇上的意思。李大人先带人同咱家进宫吧。”公公说。 李征西和丹枫互看一眼。 穿红官服, 自称咱家,面对从一品的封疆大吏却不卑不亢,这位公公怕不是司礼监秉笔那等级别的大太监。 李征西对丹枫说:“你先带其他人去贤良寺住下。” 丹枫先是答应,然后迟疑说:“部堂大人, 我有不情之请。” “怎么?” “我、我家在京城,我想回家一趟。” 李征西稍稍沉默。 一旁的秉笔太监听了不由打量丹枫,不看不要紧,一看公公便表情一变。 “这位瞧着面善。是李大人的朋友?”秉笔太监插话道。 丹枫神情骤变,下意识侧身挡脸,弄得李征西微愕。 “面善?”李征西回头瞧瞧公公,又转头去看丹枫。 李征西离开京城、离开启国朝廷中枢太久了, 以至于他对京城里的人、事早早淡忘。而今约莫是因为回到了京城,过去淡忘的记忆渐渐复苏,经公公如此一提,他才恍然惊觉,丹枫的五官轮廓确实有些面善。 “小公子可是与罗阁老家有些渊源?”公公一语道破。 丹枫:“!” 丹枫惊慌失措地猛然看向已然眼神呆怔的李征西,“部堂大人!我、我……” 可惜她“我”了半晌,否认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 她骗了他。 如今事已被外人道破,她还能继续骗不成? 军师的心口骤然发麻、发酸,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般,在夏日的京城天街上,她却觉得冷透了,四面都是凛冽的寒风。 还不待她继续体味这股难过,便看见李征西的目光与神情均冷淡下来。 李征西不再看她,转而喊出自己护卫的首领,对他交代道:“你们自去贤良寺,没我的准许所有人不得擅离寺中。” “是!” 交代完毕,李征西便对二十勇士招手,领着他们卸甲解兵,通过宫门侍卫的检查,跟着秉笔太监进入宫门。 李总督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门有限的视野画面里,丹枫的视线逐渐模糊。 原来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部堂……” “军师?” “军师你怎么哭了啊!” “哎呀,这咋哭了呢!部堂大人是去面圣,又不是上战场……” “嘘!闭嘴!这啥地方啊让你瞎说!” 李征西的护卫兵凑上来七嘴八舌哄军师,结果眼看着军师越哭越伤心。 守宫门的侍卫看不下去了,上前呵斥:“噤声!皇宫门前,岂容你等喧哗!” 所有人立时噤声,可他们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服气的,瞅着皇宫侍卫的眼神十分不屑。看得侍卫们大为光火。 军师发觉气氛隐隐有滑向不妙方向的倾向,快速擦掉眼泪,抬手制止众护卫,哑着嗓子说:“我先陪你们去贤良寺吧,之后我再回家。” “可是刚才部堂说……”护卫首领挠着头说,“没有他的命令我们谁都不许离开贤良寺啊。军师也包含在内吧。” 谁都看得出总督与军师之间出了状况,眼看着军师为此哭了,谁敢放人走啊! “啧,都怪刚才那太监乱说话。” “就是!就是他搁那不知叨叨了什么,就把军师给说哭了。” 丹枫强颜欢笑,向宫门前的侍卫作揖行礼后便带着众人离开。 她心里十分清楚,她再也回不到聂州军了。 李征西不要军师了,不要她了。 她原还想着回家之后如何劝服父母;如何与爷爷斗智,只要能够容许她继续做军师丹枫,她愿意为之奋力反抗父母之命。甚至于彻底脱离罗家她也愿意。 她喜欢餐风露宿的军营。 她喜欢英勇的启国将士们。 她喜欢——李征西。 而今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抵达贤良寺,安排众人住宿后,她对护卫首领说:“待部堂大人回来,请转达我的话:我爷爷是内阁首辅罗乐,我回家为部堂打探京城的情况,愿为部堂……只望能帮到部堂。” “啊?”护卫人傻了。 谁? 军师的爷爷是谁来着? * 御书房外,李征西深吸口气,垂拱俯首,跨过高高的门槛。 “臣,聂州总督李征西,参见皇上。” 李征西跪地叩首行大礼。 他刚做完一次叩首就听见头顶传来颇为耳熟的声音。 “起来。” 这道声音好像几个时辰前在京郊还听到过。 他猛然拔起脑袋!竟是不顾礼节,不管御前失仪是不是罪了。 “白!”李征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脱口而出对方在聂州时的化名,然后猛地收声,改口称,“皇上。”说着又俯下脑袋。 “咚——” 陆烬轩敲了下御案。 在御书房里伺候的宫人显然没有寝宫中的熟悉陆烬轩,坐在御案侧面的白禾点道:“皇上说赐座。” 宫人这才明白,慌忙去搬凳子。 听见第二道熟悉的声音,李征西已经不奇怪了。 只是心中疑窦丛生。 如果钦差是皇上,那所谓的“弟弟”,白小公子又是何人?能够在御书房行走,陪同皇上接见封疆大吏述职的人能是谁? 李征西一时猜不到白禾的真实身份,但第一时间排除了康王的可能。 “谢皇上赐座。”李征西规规矩矩叩谢,然后才起身入座,低着脸视线不敢乱瞟。 他脑子已经懵了。 接连经历军师、钦差的身份真相,李征西这会儿不止是震惊,还有麻木——震撼着震撼着就麻木了。 “李总督,不是述职?”陆烬轩似笑非笑,“哦,是不是需要朕先介绍一下。这是白禾。” 李征西只得抬起视线,谨慎地看向皇上身边的人。 陆烬轩挥退御书房中的宫人,看眼白禾。 白禾说:“李总督,皇上心系百姓,信不过朝中虫豸,这才微服亲赴聂州,以赈济灾民。皇上始终对李大人隐瞒身份非是不信任总督,只是皇上此行一切以灾民与灾情为重,所带的护卫不多,着实不好亮明身份。” 李征西忙道:“臣明白。皇上胸怀天下,如此重视百姓,皇上圣明。” 在聂州总是沉着脸能跟陆烬轩据理力争的李总督此刻与满朝堂的官僚也并无差别。 他姿态恭敬,目光回避,他坐在凳子上,却始终矮人一头、低人一等。 他作为一省之总督的傲气不见分毫。 陆烬轩皱起眉,略感失望和没意思。 “李征西。”陆烬轩揭开御案上一物上盖着的布,“看看这个。” 李征西下意识抬头。 “这是……!” “迫击炮。” 李征西见过这东西,是陆烬轩从清风寨缴下来的,仅有一门。当时陆烬轩说清风寨的库房被他给炸了,只剩下了这一门。那东西便给聂州军接收了。 李征西拿不准皇上给他看这个的意思,只得沉默。 陆烬轩敲着御案道:“李征西,做个交易吧。” 李征西:“?” 白禾:“……” 白禾悄悄数了数,陆烬轩是第几次对人说这句话了——陆烬轩究竟骗过几个人? “臣、臣……”李征西张口结舌。 “朕要你的聂州军。” 李征西心念电转,立即离开凳子跪下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什么臣的聂州军,臣以兵部调文总督聂州守军,臣无调兵权,从来只是为皇上代掌军队。” 白禾瞥着跪得不比内阁大臣们慢的聂州总督,开口道:“李总督连皇上的话都未听完便急着表忠心,不怕皇上提出令大人为难的事?” 在聂州时十分威风的李征西语塞:“我……臣自当谨遵皇上旨意。” 陆烬轩笑着看白禾讽刺对方,也不管白禾这举动是不是插嘴,就纵容着白禾欺负人。 “李大人也不必如此诚惶诚恐,皇上宽仁,自不会令你为难。毕竟在聂州时承蒙总督大人照拂,皇上不会坑害你。”白禾说。 李征西:“……” 说话都这样阴阳怪气了,真不是在报当初在聂州时的仇? 白禾凉飕飕的声音一变,温温柔柔对陆烬轩说:“皇上,李大人忠君爱国,您的话可直说了,他必不会拒绝皇上的。” 李征西:“……” 好嘛,退路被堵死了。 陆烬轩点头,“小白说得对。李征西,朕就直说了。朕要你代朕掌控聂州军,从今以后,你部不再是朝廷、启国的军队,而是只听命于朕……和白禾的私军。” 李征西这下更懵了。 什么样的局势下才需要皇帝私下组建自己的私军? 是边疆守军叛乱?朝中有人谋逆策划逼宫?还是异族打进来了皇上要弃守京城逃亡! 任李征西再有官场经验和头脑,也想不到真实答案。 “臣斗胆一问,皇上为何需要如此?” 陆烬轩看向白禾。 白禾忽生不好的预感。只听陆烬轩唉声叹气,接着一把搂过自己搁到腿上抱着。 陆烬轩:“朕是为了小白。朕要让他当皇后。” 白禾:“……” 李征西:“???” “朕对小白一见钟情,好不容易才把他抢进宫,朕想给他最好的,就想让他当皇后。太后非常生气,骗朕说请小白去吃饭,结果饭是一点没吃到,反而被罚了跪。要不是朕去得快,把小白给抢回来了,小白的腿就要废了!唉,这还没完。朕想给小白权力,结果一个二个都反对。那个……”陆烬轩捏捏白禾的手,偏头看他。 白禾无声用口型提醒:“沈太傅。” “沈太傅居然当面骂朕昏君!朕是皇帝,朕爱一个人,难道还不能给他最好的吗?”陆烬轩抱着白禾的腰,深深凝望他。 白禾沉浸于“果然如此”的无奈中,没能注意到此时陆烬轩眼中的情绪——是真的。 陆烬轩是真的想要将最好的一切捧到他面前—— 作者有话说:李征西:好好一个皇帝,怎么脑子就坏了呢? 第107章 致敬传奇防线马奇诺…… 李征西的表情一言难尽, 要不是理智尚存,知道眼前的人是皇帝,而不是只能在聂州作威作福的区区钦差, 他可能就要大不敬了。 “皇上对我真好。”白禾扶着陆烬轩的肩膀, 扭着身子深情回望他。 陆烬轩笑着拍拍白禾,就这么抱着人说话:“统治的本质是一个阶级对其他阶级的支配。暴力就是获取和稳固统治的手段。以京城和皇宫的军备力量, 一支受到更先进武器武装、组织更严密的五千人军队足够控制这里的局势。” 陆烬轩又看了眼白禾, 然后说:“至少在朕宣布立白禾做皇后的时候, 京城里的官员‘不能’反对。” 物理上的不能反对。 白禾:“……” 白禾想到了启国高皇帝开国时,便是率着一支边军拿刀夹在前朝百官脖子上逼他们承认自己是皇帝。 陆烬轩的想法竟与高帝不谋而合。 李征西大抵也是想起来启国初年高帝的“丰功伟绩”。他并不质疑陆烬轩建私军的做法有没有效用, 高帝开国的事迹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只是对于皇上居然为了私情……为情情爱爱之事而干出这种……李征西本能是不信的。 他与陆烬轩在聂州打了近两个月交道, 他们这位曾经在百官口中骄奢淫逸、喜怒无常、不理政事的君父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陆烬轩的城府之深, 在李征西为官的十数年里所见之人中, 实属罕见。 “禀皇上, 臣为军人, 自甘愿为皇上肝脑涂地。但这件事……臣实在难为。各军将领的人事掌在兵部, 考核在吏部。调兵权又为中枢实出。臣虽为总督,可也只能在聂州地界调兵遣将。聂州与京城相隔数百里,即使臣能够将聂州守军改造为私军,对京城也是鞭长莫及。”李征西说。 李总督不愧是能在罗党与清流之间取生存之道, 做到从一品大官的人,他推锅踢皮球的功夫不比内阁林良翰、尹双差。 陆烬轩嘴角的弧度不减,却收敛笑意,成了假笑。 见状白禾道:“皇上,李大人不肯答应,可他知道了皇上的计划……皇上,为免泄密, 绝不能让他活着走出宫门!” 李征西:“!” 李总督惊得迅速抬头去瞧皇上的脸色。果不其然,皇上沉了脸,俯视向他的眼神中满含杀意。 他完全不怀疑陆烬轩会不会当场杀了自己以灭口。 这不是一般的皇帝,这可是一个敢于带着二十个士兵就摸黑上贼山端了贼窝的狠人!在其身份揭露以前,他早就对方说自己曾当过兵的话深信不疑!! 李征西的视线被御案所阻挡,否则他此时就能看一看皇上的腰间有没有挂一把枪。 等等,那把转轮枪还是他主动送给皇上的。 李征西:“……” 李征西:“皇上!皇上不可!臣定当守口如瓶……” “李征西。”陆烬轩抱起白禾的腰把人放到一边,自己从龙座上起来,绕过御案来到仍没搞清状况的聂州总督面前。他垂眸俯视着自己脚尖前跪着的人。“你好像没明白。朕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朕是在命令你。” 李征西埋下头,脑中疯狂思索该如何应对。他应该怎样拒绝皇上并且打消皇上杀人灭口的念头? “李征西,籍贯渝南。父母……”白禾从桌案上拿起一沓纸,慢条斯理读出纸上文字。“李大人的父母如今就在老家吧?” 李征西脸色遽变,他抬起脸去看白禾,然后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君父:“皇上,臣愿意……但求皇上放过臣的父母亲族!” “杀人不过头点地。”白禾凉凉道,“皇上若是杀人,一眨眼的功夫便够了。李大人在聂州见识过罢?连锦衣卫、侍卫都用不着。但皇上一向宽仁待下,李大人无需多虑。” 李征西的视线落到陆烬轩腰带上,果真看见了熟悉的枪套。 他的心中顿时一片冰凉,寒意从脚底板一路侵袭到后脖颈。他复又将头低下去,不敢再冒犯天颜。 “起来。”陆烬轩开口了,“站起来,朕的兵不许跪!” 李征西愣住。 “谢皇上。”李征西仍是按照礼节行礼谢恩后才起身。 陆烬轩皱了下眉,收回目光转身回去坐下。 无论何时,陆元帅始终无法习惯启国人动不动下跪的举动。尤其是对方是一名军人。 “朕从曼达国人手里买了一批军火,首批已经交付,东西在安平县。李征西,你回去后东西会以别的名义送到你部。”陆烬轩说。 李征西心里十分之拿不准,不由道:“皇上请恕臣斗胆,各省守军的军需物资实需经布政使的手调配,敢问皇上是以什么名义下拨给聂州军,还是说没有公文,只是私下送过来?” 白禾心道这人的从一品大员没白当,表面他是被吓着了,其实一直存着理智,而且十分敏锐。 陆烬轩说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户部官员勾结曼达国人,抢劫聂州赈灾款,锦衣卫实行抓捕的同时缴获了一批曼达国武器。这批武器就交给聂州军接收。” 李征西霎时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赈灾银何时被劫了? 锦衣卫又是何时出动? “皇上指的是……户部官员押运到邻省去购粮的那十万两赈灾……银?” “嗯。”陆烬轩点头。 李征西闭了闭眼,不再挣扎,也无力再挣扎。 他们这位年轻的君父城府之深、手段之毒、眼界之广……世所罕见。他在聂州就压不住还只是钦差的陆烬轩,何况是作为一国之君的对方? “皇上,臣食君禄,当为君分忧。臣只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皇上首肯。” 陆烬轩挑眉:“说。” “聂州军军师丹枫实为臣私人幕僚,其无官无职,一介白衣,此事干系重大,绝不能让他知道。可这人着实有才,在军中助臣良多,也算立过功。臣想为他请功,之后就放他离去,绝不会将消息泄露给他。”李征西越说心里越沉。“据他所言,他家就在京城,此行正好归家。” 京城此行,正好归家。 陆烬轩:“?” 这点小事值得拿到谈判桌上交易? 陆烬轩:“行。要多大的功?小白给你现写圣旨。” 白禾:“……” 虽然事实如此,那也不好直说啊! 说得仿佛他们这是什么蝇营狗苟的交易——哦,在陆烬轩眼里这就是交易。 “李大人请说。”白禾从桌上拿起御笔,蘸了朱墨就能写。没想到李征西这趟回京述职是早有准备,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呈奉:“臣有奏疏。” 白禾搁下笔来接奏疏。 李征西安静如鸡地坐着,以为等到圣旨写好,他拿了圣旨就能走了。结果他看见白禾取走奏疏后没交给皇上阅览,也没有读给皇上听,而是自己快速看了一遍,然后就伏案写了起来。 写什么? 当然是写圣旨啊! 李征西:“……” 这、这不对吧? 这好像不叫宠爱,叫摄政…… 李征西顿觉眼前发晕。 陆烬轩就跟甩手掌柜一样坐着看白禾刷刷写圣旨,李征西在对面如坐针毡地看着他们。 不过片刻,白禾便洋洋洒洒写好一封封赏的圣旨草稿,说道:“皇上,我去司礼监盖印装裱。” 正式圣旨一式两份,司礼监要留一份入库存档,另一份则颁布给领旨对象。但凡是找不到存档、或与存档不符的圣旨,即使上头真的盖了玉玺那也是假的。 白禾一走,御书房内就只剩下陆烬轩和李征西。 “李征西。”陆烬轩突然点名。 李征西立马应:“臣在!”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你第一次调兵去打曲盘山为什么大败了吗?” 这似乎是在谈军事问题,聂州总督提到嗓子眼的心往回落下不少,他答道:“臣带人去山上清扫战场时看到清风寨土匪用的刀形制统一,再加上皇上带下来的新式炮,清风寨背后有外国人辅佐。是不是皇上方才提过的曼达国?” 陆烬轩重又笑了:“这才是一个将军该有的对战场情报分析能力。没错,朕在他们老窝抓到一个曼达国人,他姓门罗,是曼达国派遣的间谍。朕和他做了交易。” “皇上!”李征西惊愕得差点跳起来。 什么东西? 大启皇帝跟一个不怀好意的外国细作做交易?! “皇上岂可与外族……” “勾结境外势力是吧。”陆烬轩嗤笑,“朕不借这机会骗对方,怎么能不花钱弄到武器给你?” “……”李征西顿时噤声。 “曼达国人野心不小,清风寨不会是唯一一个得到他们资助扶持的。聂州沿海,曼达国人的军队如果要入侵启国,有可能从聂州登陆。所以他们一张口就要聂州港口。”陆烬轩轻敲着桌案,神情严肃。 “港口?”李征西皱眉。 聂州总督极熟悉聂州地形,聂州沿海海岸的地图在他心中展开,他甚至很快找到了至少两个适合船只冲摊登陆的区域。 “可能不止曼达国,所有对启国领土有欲望的国家都会想要港口。他们的运输船需要深水港,军舰抢滩登陆也得找合适登陆作战的地方。你回去后不用再管赈灾的事,把你部全部调到海岸修筑防御工事。”陆烬轩朝他招招手,“来。” 李征西顿了顿,站起身走到皇帝御案前,看着陆烬轩摊开一张巨幅的空白宣纸,用别扭的姿势握笔在纸上绘画。 “在海滩上扎这种篱、篱……朕也不清楚应该叫什么,朕看你部营地大门就有这个。不过海滩上的要打桩扎实,不要活动的。这道后面十米左右开始布设陷阱。地雷……这个大概暂时没有。沿岸每隔一段距离修建哨塔,将你部所备红夷炮全部架设上去。哨兵配栓动步枪。后面……”陆烬轩边画边讲解。 李征西怔怔看着年轻的君父“纸上谈兵”,笔墨落在纸上,渐渐描绘出一幅令一省之总督也得眼前一亮的、新颖的战场画卷。 他仿佛回到了当日的安平县外,他与陆烬轩各持己见,对于剿匪之法相互据理力争。 李征西再一次深深震惊了。 这震撼无异于告诉他,一个满脑子美色享乐的昏君其实是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前头还抱着美人卿卿我我,转头就亲自率领千军万马,拒强敌于国门之外! “皇上所描绘仿佛海滩上的长城。为何不直接效仿前朝,在海滩上修筑城墙?” 陆烬轩:“?” 长城是什么东西? 陆烬轩嗤笑一声,“多厚的墙?就京城这样砖砌的墙……”他拍拍搁在桌上的迫击炮,“一发打不烂,那就两发。” 李征西这就更不能理解了:“若是城墙都挡不住的炮,那木头扎的篱笆岂不更……” “谁说它是拿来挡炮的?它是挡登陆艇、登陆车的。不过有一点你没说错,木头是不行。应该用铁丝。那启国有铁吗?” 李征西:“……”—— 作者有话说:【注】:1.国家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机器,是使一切被支配的阶级受一个阶级控制的机器。——列宁·《论国家》。原话是马、恩的观点 2.“暴力就是获取和稳固统治的手段。”(枪杆子里出政权。——毛) —— 陆帅:要不是启国没那条件,我会拿木头铁丝搞防御工事?扎钢筋!灌混凝土!连坦克炮都扛不住的工事都是什么垃圾! 致敬传奇防御工事,《固若金汤》的马奇诺防线 第108章 陆烬轩的罪恶 “哥哥同李总督说了什么?他走时神色凝重。”白禾问。“我见他手里还拿着一卷纸……哥哥给了他什么?” 李征西已拿着圣旨和防御工事示意图离开。 “小白, 帮我找硬一点的纸,能写钢笔的那种。”陆烬轩在桌上翻找。 白禾也是第一次进启国皇帝的御书房,但他毕竟有十四年皇帝经验, 找起来更有方向, 很快就从书架下放的柜子里找到纸张更厚实、□□的纸。 “跟李征西谈了点防务的事。”陆烬轩拿出从聂州带回来的钢笔,扯过一张纸开始在上面写字。“曼达国给我开的条件里要聂州, 玛地尔国跟内阁谈, 开口更大, 要聂州、懐州、橡林三省。你认为这三个省有什么共同点?曼达国和玛地尔国的条件又有什么共通点?” 白禾在军事上属于门外汉的级别,远远达不到陆烬轩、李征西这种军事人才的敏锐度。不过白禾被陆元帅带在身边亲自教了这几个月, 哪怕是只看对方的态度他也能做出一定的判断。 “聂州、懐州、橡林都有海, 能开海市, 修港口。” 陆烬轩在纸上写下一串曼达国语, “外国人要深水港, 是因为他们的船太大了, 深度太浅的港口不能停船。他们要让本国的大船在启国靠岸, 是为了运粮食来卖给你……启国吗?” 白禾看向纸上深蓝色的七拐八弯的线条,“难道罗阁老想得不错?玛国这些外族来了会滋事?” 陆烬轩盯着纸上自己写下的字,玛地尔国文字与帝国的文字一样是拼写文字,这种相通性令他忽然想起了帝国。 他的目光一时恍惚。 自从来到启国, 他已有快三个月没写过字了。 他已经离开帝国三个月了。 他真的能再回到帝国吗? 他——真能舍得下白禾吗? “哥哥作的这是什么?”白禾甚至分不清纸上的是字还是画,他只得含糊问。 “嗯?”陆烬轩被惊醒了般,扭头看着他,随后放下笔,大手握住白禾纤细的腰将人抱到自己腿上,胸口贴着白禾的后背,把他整个人拢在怀里。 白禾顺从地由着陆烬轩动作。 他也想念陆烬轩怀抱;想念陆烬轩体温;想念陆烬轩的温柔和庇护。 一个人在皇宫中……真的非常冷。这段时日以来, 白禾常夙夜惊梦。冷意从心底透出来,浸入四肢百骸。 “小白。”陆烬轩的下巴搁在白禾肩头,双臂紧紧环着他,灼热的呼吸喷吐到他细嫩敏感的脖子上。“我……我现在好像离不开崽崽的家长。” 陆烬轩开玩笑的说。 白禾怔然沉默。心口软软的,却有点酸涩滞然。 “我到启国已经三个月了吧。” 是啊。白禾心想。再有三月便到半年之期——是陆烬轩亲口说的离开期限。 陆烬轩在白禾耳边轻轻叹气。他的掌控欲、保护欲似乎又在作祟了。 越是清晰意识到他与白禾并非一个世界的人,这种情绪就越发激烈,疯狂。 可理智又在同时告诉他,这不对、这对白禾不好。他不能放任、放纵自己,以至于伤害到白禾。 白禾忽然一颤,感觉到颈侧有些异样的触感。 他想扭头看看是怎么回事,然而不等他有动作,就感觉陆烬轩放开了他。同时感觉脖子上一轻。 他低下头摸了摸,原来陆烬轩将挂着机甲空间钮的项链取走了。 “刚来的时候,玛地尔国的医生来给我治疗,这些是当时药瓶标签上的药品名。”陆烬轩离开了御座,边说边走向一侧书架,从书架上拿起一只圆球型的摆件。“我推测是药品名,应该是止疼药。等会你找人通知邓义,派锦衣卫去打听医院常用药品的名称。” “这是玛地尔国的文字?”白禾愣愣拿起纸认真地重新看了一遍。 常言道:字如其人。 陆烬轩自称不识字,又时常表现出对一些词句常识的理解匮乏,白禾便总当他是文盲,完全遗忘了陆烬轩是外国人,他对本国的文字总不会也是不认识。 原来、原来他能识字。 只不过不能识启国字。并且他的字写得极其漂亮,笔走游龙,笔划尾处带着锋刃。 “哥哥能识玛地尔国的字?”白禾迟钝地意识到,“当日那两个外族人……那传教士与医生说的话你听得懂?” “能猜到一点吧。”陆烬轩将摆件搁到桌案上。“我的国家的语言和他们的有一点共通性,根据他们对话中的重复词出现的位置和频率,结合他们的表情、反应,首先能推断几个高频词的意思。我后来故意跟那个传教士说话,有时候他会给医生翻译我的话,这样就能得到几个完整句式,做进一步推断。” 白禾听得心惊,瞠大了眼望着他。 对于陌生的语言,竟然可以通过这样的交谈来推断意思? 陆烬轩看见白禾的表情不由笑起来,“不是说了,我受过某些训练,当年在军校,收集和分析情报是我选修课。你看这个。” 陆烬轩拨弄了下摆件上的圆球,圆滚滚的球就咕噜噜自转起来。 白禾问:“这是何物?” 刚才找纸时白禾自然也在书架上看见了这东西,他只当是一个新奇的摆件,是启国皇帝收集的小玩意儿。没想到这只串在木棍上的球竟会这般转动。 “星球仪。反正在我们那叫这种东西星球仪。它上面画的是地图。”陆烬轩把转动的圆球停住,根据他在聂州看过的地图找到了启国位置。“这里是启国。它应该是玛地尔国制作的,字母跟拼写方法和药瓶标签上的一样。启国位置上写的国名是……大启。” 陆烬轩用玛地尔国语的拼读方式读出星球仪上启国的名字。然后拨动星球仪,找到了疑似是玛地尔与曼达国的国家。 在白禾钦佩的目光下,他点着玛地尔国的版图说:“启国在北半球,向西跨过海洋,这个位置是玛地尔国。曼达国在玛地尔南边,在这里。” 陆烬轩试图教会白禾看星球仪和世界地图。 “只看地图,观测它们的版图和周边,分析它们的地缘情况。”陆烬轩让白禾坐下来,从星球仪上的经纬线开始教。 教完经纬线,他自己笑了,“好啊,真是好东西。有这个荷鲁斯就能用坐标了。” 对世界的认识尚停留在“天圆地方”说就被突然灌入“星球”概念的白禾:“……” “小白。”陆烬轩忽而一敛笑意,凝重而严肃的说道,“启国的未来……可能不好。我不确定你们这个王朝还有多少寿命,可能是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你……不管皇后还是内阁首辅,也许你刚当上就要面临旧王朝终结的危机。” 白禾懵然的目光从星球仪离开,移到陆烬轩脸上。 “哥哥。”他摇了摇头。“我听不懂。” 他的知识与眼界仍不足以使他做出旧时代将要结束的判断,他只是一个被关在深宫之中,接受着旧时代教育长大的“古人”;他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无论他是否有亲政,是否有实权。 白禾的阶级身份从未改变——从傀儡皇帝白禾到进士白禾、侍君白禾。 陆烬轩沉默了下。 拥有几年从政经验的陆元帅有的是话术来劝说、诱导、哄骗白禾。 长长的沉默之后,陆烬轩终究放弃了诱哄,他不再用宏大叙事唬人,大谈特谈什么时代啊世界啊。来自星际时代帝国的陆元帅回归了他最了解的东西。“玛地尔、曼达国这些国家想要启国开放市场,自由贸易。贸易是为了获取财富。如果启国不能顺应要求让他们得到财富,他们就会从战场上得到。一旦开战,启国不能抵挡他们的坚船利炮,启国是什么下场?” 这题白禾会。 他说:“启国只能割地求和。” 陆烬轩点头:“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得不到。” 这话说得极妙! 白禾的眼神也沉了下来。有些焦急的问:“那启国……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启国与外国开战,陆烬轩依旧会在半年之期到后离开么? 陆烬轩能不能……留下来? 白禾故意露出害怕的表情,双手抓住陆烬轩的袖子。 陆烬轩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白禾愣住:“政治的延续?哥哥不是说他们是为了钱来启国?” 陆烬轩又沉默了。 “哥哥?” 陆烬轩摸摸白禾脑袋:“钱是利益的形式,获取利益是资本的目的。扩张殖民是手段。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战争。” 陆烬轩对白禾剖开了他的阶级和他信奉的政策主张之恶。 “看这两国的版图,在它们的大陆上不算小,但跟启国比,启国就像一个还没被开采过的金矿,启国版图宏大的领土意味着大量无主资源,大量人口意味着庞大的商品倾销市场。资本无序扩张到一定地步,在本国内的垄断吞噬达到极限,能够在内部掠夺的资源财富触到上限,贫富差距拉大,统治阶级和底层民众的矛盾就显现了。” 陆烬轩把白禾的手拢进掌心里,然后说:“这种时候,我们这些政府官员如果想要内部秩序不紊乱,有两个方向的办法。一是对内分化下层民众,另一个就是向外部扩张。发动战争是转移内部矛盾最快速高效的办法。这个战争就是我们内部政治的延续。如果玛地尔国也面临这些内部问题,如果我是他们国家的政客,不,军方高层,我一定会说服国会,对启国发起战争。” 陆烬轩的用词已非常通俗易懂了,即使是白禾也听得懂。 可白禾无法接受一个国家仅仅为了化解所谓内部矛盾就将战火带给另一个陌生的、远在大洋彼岸,从来无冤无仇的国家!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他们国家的百姓的问题为什么要伤害启国人来解决!”白禾下意识收回了自己的手。 陆烬轩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仿佛看见了横亘在他与白禾之间的浩瀚星海。 他的小白在政治上天真、单纯。 他的小百合干净、善良。 而他,是帝国军方里极右势力的首领。他作为国防大臣的政治理念就是不断延续对敌国联邦的历史仇恨,延续复仇战争。 战争和仇恨是帝国人头上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份恨意将使帝国人一直团结,一直战斗。 陆烬轩——满手血腥、满身罪恶。 “不对外扩张,难道让我们国家的底层民众永远活在他国的阴云下吗?!难道眼看着矛盾激化,看到祖辈用无数鲜血、牺牲换来的好不容易建立的国家崩溃!”陆烬轩捂住眼,“我不想用分化民众的办法,那是自取灭亡。但只要我们的敌人一直存在,帝国的战车就不用停止。但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 白禾狠狠怔住:“哥哥……是在……哭么?”—— 作者有话说:【注】:1.“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克劳塞维茨·德《战争论》 2.“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别想得到。”——百度说是??尼克松讲的。 第109章 道德真空不会哭 “怎么可能。”陆烬轩放下了手。 白禾的视线凝在他脸上, 果真没有看到任何“哭”的迹象,相反他在笑。 “我又没有道德,怎么会哭。”陆烬轩自嘲地笑。 “哥哥……”白禾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于是主动走到陆烬轩身边蹲下, 以低姿态靠近他,展现自己的柔顺。“我不懂这些才胡说八道。” 陆烬轩低下头看着他。 白禾软声说:“哥哥莫生气了……唔!” 陆烬轩猛然使力将白禾拽进怀里, 低声说:“对不起。” “……是我说错话了。”白禾轻轻回抱住他。 启国很重要吗? 不重要。对于白禾来说, 启国本也只是一个陌生的国家。若非在这里遇见了陆烬轩…… “抱歉, 我不够冷静,代入了我原本的立场。”陆烬轩拍抚着白禾的后背, “错的是我。位置决定立场。” 他稍稍松开怀抱, 揽着白禾倚在椅背上, 紧绷的神经随着动作有所放松:“我应该站你的立场, 站在启国这边……小白, 如果我再有立场错误, 你要提醒我。” 这不是为难白禾吗! 他的立场就是陆烬轩, 他还能指出陆烬轩的错误?! 他捏着陆烬轩的袖摆:“可我不懂这些。” 陆烬轩笑着拍拍他,并没有说话。 陆烬轩知道白禾什么都懂。 白禾非常聪明,一点即透、举一反三。 他当然懂。 任何人都能懂。 立场关系到一个人的切身利益。什么事对自己不利、会损害自身利益,怎么会不知道? 当然, 愚蠢的人确实不清楚。 “哥哥,宫里的事我处置好了。”白禾说,“我去见了太后。哥哥说过血脉血亲是天然的政治同盟,太后是皇上亲母,太后如今的地位权势皆源于皇上。我便同她说皇上身边无人可用,满朝文武忠奸难辨,先皇后更是罗阁老伸进后宫里的手, 多年来皇上一直受百官挟制。现今局势已越发险峻,太后非但不帮助皇上,还要打伤内相,授朝臣以柄。” 陆烬轩挑眉,玩笑说:“我们小白的话术不少啊。” 被打趣了的白禾揪了揪他衣服,“我还骗太后说我与皇上两心相悦……” 陆烬轩:“等下,什么是两心相悦?” “……就如哥哥骗人的那样,哥哥在殿试上一眼相中我,将我接进宫中。哥哥待我好,我也渐渐心生爱慕。我。”白禾弯起眼露出甜甜的笑容,“我们是真心相爱。所以我要帮哥哥,代你同太后缓和关系。太后似乎是信了,愿意帮着安排兰妃假死出宫一事。” 白禾很少笑。 他总是不开心,冷淡的目光下是一片沉沉暮气。 可他每次笑起来,就会露出可爱的小酒窝,眼里也有了光,每一次都会击中陆烬轩的心脏。 陆元帅沉浸在这样的笑容里,不由自主用指尖去触碰其酒窝。 白禾一怔,却没有躲闪。 随后他感觉到头顶落下一只温热的大掌,听见陆烬轩温柔的声音在说—— “小白真棒。” 又在哄孩子。 白禾咬咬下唇,继续说:“哥哥,我将太后宫里的人,除了她的贴身嬷嬷全部撤换了,假借的皇上谕旨的名义。太后未有抗拒。她果真选了你、不,她选了站队自己的皇帝儿子。往后不止兰妃之事,后宫其余诸事有太后压着,便不用我们再费心。哥哥不必再顾虑这些妃嫔。” “嗯。”陆烬轩倚在御座上听着轻慢的声音缓缓闭上眼。 察觉到他的倦意,白禾又柔声说了几句才停下,“哥哥要回寝宫么?” 陆烬轩没吭声,似是已经睡着了。 白禾不想吵醒他,便轻手轻脚离开御书房,并叮嘱守在外头的宫人注意着屋里的动静,不要吵扰皇上。 白禾不知道自己一出御书房的门陆烬轩就睁开了眼。 这十多天来,他从聂州到京城,从京城到聂州,再从聂州回京,来来回回几趟,不是在赶路就是忙着搞事。今天回宫到现在,他连口饭都没吃上。 累吗? 与他过往的军旅生涯相比,这不算什么,甚至不如军校时期的野战训练累。 可他仍然感受一股浓浓的疲惫感。 他摊开掌心,对着手中的机甲钮说:“Horus,我跟小白……我们之间不止隔着星海,我们的立场不同,甚至是敌对。” 没有启动的荷鲁斯当然不会和他对话。这不过是陆元帅的自言自语。 “我应该不适合养孩子。我总是忍不住去改变他的想法,我想把他的意识形态扭转成帝国人的……我想带他走。” 因为舍不得、放不下。 “放开小白的手就像戒毒一样。”陆烬轩沉默片刻,“我做不到,现在做不到。” 午膳之后,白禾陪伴陆烬轩召见了从聂州而来的二十勇士。白禾像一个旁观者坐在他的身边,见到了陆元帅如何“征服”士兵,第一次窥见这位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元帅作为军队领袖的魅力。 面对骤然得知其真正身份而震惊到失语的众人,陆烬轩没有如在李征西面前那样说话,也未对自己做聂州钦差一事做解释。他更没有坐在皇帝御座上,以君父的目光俯视他们。 陆烬轩站在这二十个人对面,用含笑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士兵:“我欣赏你们的勇气。追随我、效忠我,我许以你们升官发财。” 众人战战兢兢,手忙脚乱就要跪拜。 这群士兵就是平头百姓,是普普通通的底层人。 “我的士兵不需要对我下跪!”陆烬轩拔高音量喝止了他们。“立正站好!不要当我是皇帝,把我当做将军。从现在起,我是你们的指挥官,陆烬轩!” “是!”众人下意识应答。 大家原本混乱得不行的脑子在陆元帅的气势和极富感染力的宣讲下就跟着了魔一样,心情激荡、热血沸腾。 老爷天!白大人是皇帝! 皇上亲口许以他们升官发财! 皇上不止没有看不起他们这些目不识丁的大老粗,还称赞他们英勇,完全不摆皇帝架子! 之后不管陆烬轩说什么他们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效忠他! 当晚皇宫里办了场小型宴会,宴赏二十勇士与李征西及其部下。 由于聂州灾情,这场宴会不能铺张浪费,白禾就让御膳房多做鱼、肉的菜,不求精细,但肉要多放,味重。再准备大量的酒。 这宴没带其他官员,以令李征西等人安心吃顿好饭。不过陆烬轩这个皇帝不像别的皇帝那样提前离场,他不光全程参与,还完全没有皇帝架子,端着杯子坐到了士兵一桌,跟在聂州军营时那样和大家聊天。 留下白禾一人坐在主位上对着满桌饭菜。 白禾:“……” 李征西:“……” 李总督心里又冒出了那个疑问:皇上脑子真没问题吗? 起初大家根本放不开,几杯烈酒下肚,脑子都晕晕乎乎了,谁还记得住陆烬轩是皇帝不是曾经跟他们同吃同住的钦差大人? “白、白大人……”一个士兵说话舌头打结,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不、不对!皇上,皇上啊,当时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打什么清风寨。是、是有人说跟您去有钱领,当场就给!整十两银子呢!” “十两银子搁水灾前能买两三千斤大米呢!” “皇上我也、我也是为了钱。” “皇上说咱们英勇,嗐,其实咱们也没想那么多。” “说实话,上山之前我都没想过能回来,我都给同营房的人说好了,托他们帮我把钱送家里。” “是啊是啊。没想到皇上这么厉害!咱几个不光回来了,还都没有缺胳膊断腿!” 陆烬轩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茶——陆元帅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喝酒,笑道:“朕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哪怕制定的作战计划再好,总得人去执行。你们都很优秀,英勇无畏,服从命令,所以才能完美执行朕的作战计划。何况……谁不是为了钱才当兵?保家卫国是理想,养家糊口是现实。为了钱奋斗不丢人。难道军人为此而战斗就能抹杀他切实建立的战功,拒绝承让他们是英雄?” 陆烬轩这番话瞬间打动了在场所有人,包括独自喝着闷酒的聂州总督李征西。 众人顿时热泪盈眶。 得到他人认可与赞颂的成就感令人欣喜若狂,尤其是这份认可来自启国至高无上的皇帝。 唯有白禾无法融入这个场景。 陆烬轩不在他身边,他就像失去了日月晖光照耀的百合,独自在阴云下感受寒风。 白禾不高兴,便转头看向下手坐席上的李总督。 “李大人,军师为何不在?” 李征西握杯的手一抖,险些弄洒了酒。 “军师回家了。”李征西含糊说。 “哦。”白禾示意身后宫女给他杯中斟满茶。“原是回家了。李大人怎不早说?皇上若事前知道了也好命人去罗阁老家走一趟。军师一介女流,回了家里只怕不好出门。但若有皇上口谕便名正言顺了。” “什么?!”李征西惊愕得霍然起身,腿磕到桌案,险些将碗盘撞翻。“丹枫是!他不是……” 白禾故作惊讶,“难道是我认错了?军师不是罗阁老家的人?可传旨领你们进宫的公公说他瞧见李大人身边有个年轻人,生得像极了先皇后。据说罗阁老有个孙女,容貌颇像先皇后。先皇后去后,罗阁老曾有意将她送进宫为继后,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李总督呆住了。 “部堂大人?” 其他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好奇地望过来。 陆烬轩从桌上离席回到白禾身边,只一眼就确认他家小白又在欺负人。 陆烬轩失笑,赶紧牵着白禾离开现场,带他去士兵之间说话。“给你们介绍,他才是真正的白禾,是朕的……夫人。” 陆烬轩笑着单手按在白禾肩头上:“他以后要做皇后!”—— 作者有话说:别听陆哥瞎说,这就是帝、国、主、义,我们要反对他! —— 罗阁老:大启王朝只能有一个太阳!那就是皇上! 众士兵:皇上的恩情还不完!忠诚! 陆哥:一不高兴就欺负李征西的小白有亿点点可爱 第110章 刺客案真凶 皓月当空, 宫中宴散,众人出宫,所有人兴致高涨, 兴奋得路都走不好。元公公做事周到细致, 特意遣人相送,打着护送李总督回贤良寺的名号。然而李征西当夜根本没回贤良寺, 他半道转去了罗阁老府邸, 却也没有深夜拜访, 就在街头杵着遥望了罗府大门一整夜。 他为丹枫讨来的那封圣旨还未送到对方手里。可现在他已经搞不清丹枫究竟是不是需要这样的封赏了。为对方请旨的自己——此刻成了笑话。 同在今晚,紧赶慢赶才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京的温立庆行李都顾不得处置, 就这样风尘仆仆前往白府。 听说温家书院的小少爷来了, 才下班的白父换下官服就匆匆去正厅见人。 表面上看, 白煜有六品官身, 对方只是一介白身, 更是一个晚辈, 堂堂户部主事何须如此待人? 当然是因为白煜十分清楚温立庆身后的温家书院是什么。 “伯父!”温立庆见到白父非常激动。 “贤侄这是……” “伯父先听小侄说!”温立庆不顾礼节的抓住白煜手臂, 焦急说,“白禾失踪了!” 白煜:“?” 温立庆:“白禾先前随皇上去了聂州,十六、不,十七日前他独自从聂州回来, 却半路出了事。他在间山驿站遇到刺客,随行侍卫十不存一,而他如今下落不明。” 白煜神色大变,盯着温家少爷道:“我在京城并未收到任何消息。贤侄是如何得知?” “我前些日子陪户部的宋灵元去聂州,在安平偶然遇见白禾,他与……他没过两日就离开聂州返京,可之后就没了消息。直到小侄回京经过间山驿, 看见官差围了驿馆。间山驿可是官驿,什么情况下官差会围了它?我便去打听一番,见到侍卫的尸体,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温立庆解释。 白煜立刻反手抓住他说:“走,贤侄!来我书房,将你知道的都写下来,明日天一亮我就去拿着它与诉状去大理寺!” “大理寺?”温立庆反倒是一愣。“伯父为何不上疏直谏,向皇上讨公道!我离开聂州前皇上已启程回京,如今应是在宫里了。” 白煜面露难色:“这……我只不过区区六品户部主事,并无直谏之权。” “那找御史相帮呢?伯父可有相熟的御史大人?” “并无。” “这……这怎么行,白弟如今生死不明,皇上经过间山却停留都不曾,也不知道他是不知情还是不在乎!”温立庆看起来急得不行。 白煜将人带去书房,哄着他白纸黑字写下来,然后安抚道:“贤侄风尘仆仆来报信,也是有心了。你且安心回家,我自会想办法。明日、明日一早我就回户部托同僚帮我上疏。实在无法……我就去求林大人!” 温立庆无法,被劝回去了。 白煜盯着桌上的“供状”,表情瞬间阴沉下来。 白禾早就回京了。 他是白禾的父亲,也是户部主事,玛国援助的事情没有瞒着他们这些主事。户部尚书、内阁次辅林良翰更是一反常态与他接触,态度不是对下级对同僚的疏离客气。 身为清流领袖的林阁老对他态度转变,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他这个区区六品小官。原因只可能在白禾身上。于是他知道白禾在宫里、在皇上面前得到的恩宠更甚之前。甚至关系到这回玛国援助的事,以至于林阁老为了此事的顺利进展而来向他这样低品级又无势的小官示好。 所以白禾绝不可能有事。 生死不明更是无稽之谈! 那么问题来了。温家书院的少爷为何笃定白禾有事,火急火燎来寻他,撺掇他上疏直谏呢? “向皇上讨公道……” 白煜悚然一惊! 这竟是冲着皇上去的! 白煜连忙取出信封将哄温立庆写下的东西封入其中,封口烫火漆,封面写上:白侍君白禾亲启。 以户部主事白煜为款。 他无权直接上疏皇上,但他能给亲儿子写信啊! 做好这些他便拿着信函离开书房,去白禾的生母赵姨娘房里。 赵姨娘见到他十分惊喜,张嘴便问:“老爷今夜是、是来我房里睡么?” 白煜这会儿哪有心思想床笫之事,骂道:“无知妇人,脑子里就净是这些!” 他将信函拍到屋内的桌上,“明日一早你就去宫门前求见侍君,务必把这个亲手交给他!” 无故被骂的赵姨娘表面委委屈屈,心里翻白眼。 狗男人! 呸!不是为那档子事你纳什么妾啊! “老爷,是、是要我去见禾儿?”赵姨娘委屈巴巴,“我能进皇宫吗?” 她哀怨但含羞地瞥眼白煜,可以说:“我不过是一个妾室,没得诰命在身,到底是一介草民,我这样的如何能进皇宫呢。” 白煜冷冷瞪她:“你这是怨我?我才是个六品官,我的正房妻室都拿不到诰命,遑论妾?不过你生了个好儿子。禾儿如今正得宠,与其怨我,不如去哄哄你儿子,教他给你在皇上面前讨封圣旨。” 赵姨娘眼里闪过一丝喜色,被白煜捕捉到了。 白煜敲敲桌子,“记住了?务必把这信函亲手交到禾儿手里!中途任何人要拆信或代你转交你都别给,只说是家书,讲的是我老家亲族一些事,族里要修缮祠堂,让我这边出钱。” 赵姨娘被他凶得身子一颤,“我记住了,老爷。” 看她逆来顺受的模样,白煜这才顺了气,转头要走,却在踏出房门前猛地掉头回来拿起了信函:“我不放心,还是先搁我这儿,明早你出门前再来找我拿。” “哦。”赵姨娘脸上笑嘻嘻,“老爷慢走。” 翌日清早,天光未亮,白煜便又拿着信函来赵姨娘房里,将东西给她,并催着她起床同自己一道出门,直将人送去了皇宫门外,向守门侍卫证明赵姨娘身份后才去户部上班。 白煜和赵姨娘的身份都不足以直接进宫,必须先走流程。赵姨娘在宫门外大街上站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见到了前来领她进宫的太监。 这公公看着年龄不小,但也不算老。表情沉沉的,眼神有点阴鸷。赵姨娘非常害怕公公身上的气质,老老实实跟着人走。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座宫殿外头。 “这是皇上的寝宫,夫人谨慎些,莫惊扰了圣上。侍君就住在偏殿里,夫人请随奴婢来。”邓义的态度不过分谄媚,又礼节周道,将人领到偏殿外面躬了躬身。 “禀侍君,您母亲到了。” 赵姨娘怔怔看着一切,心中如掀起惊涛骇浪,懵懵的被带进偏殿屋内,见到了数月未见的儿子。 白禾没有屏退宫人,瞥一眼将人从皇宫门外接进来的邓公公。 “值守侍卫说夫人是白大人亲自送到宫门口的,侍卫说不清白大人是什么神情,只觉得挺严肃。且白大人是主动向侍卫证明夫人身份的。”邓义说。 “父亲要您入宫见我所谓何事?”白禾冲自己对面的凳子抬抬手,示意对方入座。 赵姨娘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只怕就是她家老爷白煜了,何曾见识过天家威仪? 一路行来,皇宫建筑的巍峨辉煌已经震撼了她,宫人对她儿子的恭敬谦卑态度更是令她发蒙。 她儿子尚在家里时,几时有过这样的待遇?! 白家祖孙四代,有几人瞧得起她母子俩! 皇宫的氛围过于肃静,使赵姨娘明显变得局促起来,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禾儿……” 宫人们顿时偷偷瞥来。 白侍君的母亲怎一点不知礼数? 白禾倒完全没有介意,只是今日事多,他没时间更不愿意同原白禾的亲娘沟通感情。 “母亲,直说何事。”白禾强调道。 赵姨娘却眼眶一红,当即落下泪,“禾儿,你宫里真好,这里真好。以前在家里你都……” 白禾蹙起眉:“母亲,我事务繁多,不便与你多谈。若有事请立刻说,若无事请回。” 刚开了个“忆往昔”的头的赵姨娘噎住。她不甘不愿从袖里掏出信函放到桌上。“你爹让我亲手交给你,他说是家书。咱老家修缮祠堂,叫你爹出钱呢。” 她拿手帕擦了擦眼角,环视一圈屋内的宫人们:“不过我觉得不是这回事,你自己瞧吧。我不好说。” 见到火漆封口的信函,白禾微讶,他当场撕了信封,从中掉出一张写满字的纸。 “你爹写的啥呀?”赵姨娘伸长脖子好奇问。 白禾一目十行看完,猛地攥紧纸起身:“送夫人出宫!” 赵姨娘惊愕:“啊?这就……禾儿,我还有话与你说呢!” 白禾却并不理她,攥着东西就向外走。“邓义,派人去户部告诉白……我父亲,事我已明了,且向皇上陈明了。不,先等一等,待我与皇上说了再去。” “是。” 白禾直接进了正殿,“皇上!” 宫人正在帮陆烬轩戴假发,整理衣装。陆烬轩透过面前的镜子看向他。“怎么了?” 白禾上前将手里的纸交给他。 不识字的陆烬轩:“?” 白禾对宫人道:“你们动作快些,弄好便下去。” 陆烬轩却立即挥退宫人,自己接手完成后面的步骤。同时问道:“纸上是什么?” “是温立庆写的。说我返京途中在间山驿遇袭,随行侍卫大多遭遇不测,而我下落不明,生死难料。”白禾说。 陆烬轩:“?” “这里写他也是在回京途中路过间山,见到官差围了官驿,察觉不对前去打听,之后见到了众侍卫的尸体才明白是我出事。他还写到尸体中有一具是太监的。”白禾说到这里声音变低,“那太监恐怕是福禄……他一回京就去寻白、我父亲,写下这个也是为了为给父亲的诉状和上疏直谏当供证。” 陆烬轩蓦地笑了,眼里尽是杀意:“原来这小子也参与了。是他出卖了你行踪。” 白禾蹙着眉默然。 与此同时,宫外,康王府。 一夜未眠的温立庆被下人领进王府。 他嘴唇和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参差不齐,眼圈乌青,瞧着邋遢又狼狈。即使他穿着白色锦服,头戴玉冠。 见到康王爷后,温立庆开门见山道:“王爷不守承诺。” 康王端着茶盏坐在椅子上,轻蔑地瞥眼他:“这可不能怪本王。” 温立庆怒目圆瞪!眼球上布满红血丝,近乎是低吼道:“您分明承诺过不伤白禾性命!只将他掳走交给我!王爷要的是借他在您手上的名义去要挟皇上!若非您说把他交给我,我怎会答应帮王爷!” 康王不大高兴:“可你也没帮上不是?还说你们是至交好友,结果连骗人去吃顿饭都做不到!要不是你无用,本王也不至于让人……了间山驿。那几十条人命可得赖你。” “你!”温立庆气懵了—— 作者有话说:陆哥:姓温的也干了。 白父:姓温的好像脑子不好。白禾以前老喜欢跟他玩,难怪他以前也脑子不好。 小白:难怪姓温的之前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对劲。原来是想害我! 110-120 第111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 “康王爷。”温立庆咬牙切齿说, “间山驿一事是您指示人做的吧,与在下有什么关系?这只能说是王爷的手下的无能,只能用如此下三滥的招式, 然而杀了那么多驿馆官吏也不见完成任务, 不是无能是什么?” “放肆!”康王猛地砸了茶盏,瓷片和热烫的茶水四溅。“你什么身份?凭你也能在本王面前大呼小叫?哼。” 康王冷笑, “你是能耐, 敢跟皇上抢人。那白禾还真是红颜……哦不, 蓝颜祸水呢。” 温立庆急赤白脸:“王爷请自重!” “该是叫他白禾自重吧?是不是他的床上功夫特别厉害,伺候得皇上舒爽了才恩宠有加, 一面又勾得你念念不忘, 不惜与本王……”康王表情轻蔑, 嘴里尽是羞辱之言。 “够了!”温立庆忍不了了, 这是奇耻大辱!哪怕对方是王爷他也忍不住攥着拳头冲上去。 “来人!”康王大惊, 跳起来恶狠狠给了温立庆一个窝心脚, 将人踹翻在地。“拖下去打一顿, 让他醒醒脑!” 疼得躬着身子蜷在地上的温立庆完全懵了,被迅速冲进来的王府下人五花大绑带走。 “陆世宁!你言而无信、暴戾恣雎!你这种谁敢与你为伍!”温立庆疯狂咒骂。 康王气死了,“还愣着干什么!堵嘴啊!给我狠狠抽他的嘴,只会说这些的嘴不撕烂了留着过年?!” 王府下人连忙照办。 半个时辰后, 下人来报:“禀王爷,人晕死过去了。一共抽了六十鞭,掌嘴三十下。这读书人浑身上下就剩张嘴是硬的,扛不住几下刑。” 康王挑眉:“打不服?” “嘴上是没服,一直嚷嚷那些话呢。” “嗤,那是还没给他上大刑,抽鞭子也就皮外伤, 不伤筋动骨的,咬咬牙就过去了。读书人也不是嘴硬,而是如果他们连嘴上都不硬气一点,那就只剩软骨头教人看笑话了。” “王爷说得是。”下人奉承。 “就说这个姓温的,他喜欢那个白禾,人没进宫前考科举,一考就中了,他呢,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姓温的不敢向人示爱,结果人家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他又看别人恩恩爱爱嫉妒得不行,不惜与本王合谋绑架白禾。”康王轻蔑至极,“他也不长长脑子。本王这个皇帝哥哥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不说脾性,光说那长相,皇上那张脸可是……啧,本王可是从小就嫉妒得很。就姓温的那模样,嗤!” 下人也笑了。 倒不是说温立庆生得丑。 温家书院的少爷自幼读书,养出了一身书生温文尔雅的气度,脸也尚算干净,五官端正,合起来看还是挺俊一书生。 可与当今皇上比……腐萤之光何以与日月争辉? “本王看那白禾也挺喜欢皇上的。” “如今朝堂内外、京城权贵,谁人不知白侍君受宠?近日奴听到宫里传的风言风语,说是自从白侍君进了宫,皇上整个都变了。脾气不说变好了,但也没再那般喜怒无常,动不动杖责身边伺候的宫人。大家都说啊……这是皇上动了真心,为白侍君在改好呢。” 康王狠狠皱眉,不爱听这话,不过他得承认:“本王若非瞧出皇上跟那白禾当真两情相悦,又怎会想到从白禾这里下手对付皇上?啧,可惜没抓到人,让他给跑了。还招来这么个疯子在本王面前撒泼,晦气!” “不好了王爷!” 一个下人突然高喊着跑进来,“不好啦王爷!北镇抚司的凌大人带着锦衣卫要进王府里抓人!” 做贼心虚的康王霍然跳起来:“抓谁?!” “抓、抓一个叫温立庆的。” 听见不是自己康王舒了口气,但随即眉毛就皱得更紧:“锦衣卫抓他做什么?” “凌指挥使说是此人有策划间山驿惨案之嫌,案子已经上交到刑部。锦衣卫是帮着刑部来拿人的。” 这当然是凌云糊弄王府的说辞。 案子确实是由地方官府上交到刑部了。因为间山驿死的人之多,身份之不一般。 间山驿堂堂一官驿,其中所有官吏全部身亡,同时死了几十个侍卫和一个宫里的太监,地方衙门查不了这样的案子,一早就报给刑部了。只是刑部一直压着消息,刑部尚书尹双就擎等着皇帝回京后再看皇帝的意思办案。 刑部不可能请镇抚司的人帮忙抓人,刑部自己就有官差和牢房啊。 “既是抓别人……别让锦衣卫进府,把人带出去给他们。”康王此时管不了那么多。 由于温立庆的无能以及康王的刚愎自用,致使康王错失了一条极其重要的信息:温立庆先去向白父报了白禾失踪的消息。 而事实上白禾已经回到宫里十来天了。 王府的人把浑身是伤、嘴巴流血的温立庆抬出了王府门。 “此人冲撞冒犯了王爷,尤其是这张嘴竟敢污蔑王爷,其心可诛。不过王爷仁厚,只是小惩大诫。”王府的人说。 凌云带来的锦衣卫:“……” 人都打得横着出来了,还叫仁厚? 不过专业技术过硬的锦衣卫们仔细瞧了瞧,认可了“小惩大诫”。 “嗐,净是皮外伤。” “看王府的人把他抬出来,我还以为人没了呢!” 凌云说:“先带回去,皇上不喜酷刑,就用冷水蘸盐,给他洗洗伤口。” “大人,那用烈酒也行吧?” 同僚立马骂道:“你傻吧?烈酒多是好酒,那多贵啊!这钱是让镇抚司掏还是你掏?想让南镇抚司的兄弟请你喝茶了是吧!” “不想不想!”听到南司的名号,在外人眼里臭名昭著的锦衣卫吓得花容失色。 “诶……大人你说,这么个不经打的书生,真能搞出刺王杀驾的事?” 凌云脚步一顿,忽然明白过来。 间山驿行刺的幕后黑手竟然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康王! 他赶忙喊停:“不回诏狱,把人直接抬去刑部衙门!” 众锦衣卫:“啊?” 凌云瞥眼自己的下属们:“人过了诏狱的门,谁信这不是咱们打的?把他的脸露出来,慢点走,我们大张旗鼓去刑部喊冤。人是康王打的,叫刑部自己去查。” 众锦衣卫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不过指挥使说啥就是啥吧。 凌云却已经明白宫里为何突然传来这么一道让他们打着刑部的旗号在京中搜寻抓人的命令。 刑部的官差出动抓人需要上司手令,需刑部审批。等刑部走完流程,人指不定已经被灭口了。即使有皇上旨意,刑部找到了康王府,也进不了王府的门。 而锦衣卫行事,皇权特许,想去哪去哪、想抓谁抓谁。 以凌云这段时日与陆烬轩的接触的经验来看,皇上命令里特意点到了刑部,那绝不会是无意为之。皇上的意思应当是交给刑部去查,借朝臣的手去对付康王。毕竟康王也是太后的儿子,皇上得顾虑到太后的心情。 他打量着身板单薄的温家少爷,哼笑:“知人知面不知心。单看这外表,谁想得到其内是熊心豹胆。白侍君曾在温家书院读书,温家少爷是侍君同窗,也是友人。岂知是这样的友人。” “他脑子可真有毛病。如今白侍君可谓如日中天,旁人巴结还来不及,他竟然……是不是读书把脑袋读坏了?” “瞎说!侍君比他还小两岁呢,已经是考进殿试的水平了。他呢?还在外头游手好闲。” “就没考中呗。” 凌云:“不是谁人都能与虎谋皮的。没多大脑子的人,连老虎都找不准。” 众锦衣卫顿时大笑。 凌指挥使的意思是,康王也没多大脑子,说与虎谋皮是在侮辱老虎。 皇宫御书房。 “精明的人动手前会权衡利弊,有时候他们反而顾虑更多,不够果决,也不至于过度。”陆烬轩对白禾说,“而蠢人可能因为又蠢又坏冲动下造成更大的破坏。比如那个姓温的。” 白禾蹙眉:“温家开设书院,分明是站队清流的。林阁老能在朝中与罗阁老分庭抗礼,何用刺客。温立庆是从何处与刺客勾连上的?” 这时邓义进了御书房。 陆烬轩笑道:“答案来了。” 邓义上秉:“禀皇上、侍君,锦衣卫的消息,温立庆没在自己家里,人是从康王府里找到的。” 陆烬轩表情不变。 “原是康王……”白禾抿唇,“莫不是因我与他新王妃的嫌隙,以及……” 上回宫宴上他破坏了对方的阴谋设计,反逼得对面抛出一个王妃以弃车保帅。 白禾只觉得康王心胸狭隘。 宫中争斗,向来成王败寇。康王设的一局没赢,就气急败坏记恨他? 可先设局陷害的是对方;喜新厌旧睡小姨子的也是对方,凭什么把仇记到他头上?! 邓义把头深深埋下,心里何尝不是波涛汹涌? 兄弟阋墙,祸起萧墙。 “小白认为我们该怎么做?”当着大太监的面,陆烬轩就这样直白问。 邓义心下一惊,“奴婢告……” “告什么?跟玛国人约的时间到了,走,去内阁。”陆烬轩从桌上抱起星球仪。 邓义连忙凑上去:“皇上交给奴婢拿。” “不用了。”陆烬轩单手提着星球仪,另一只手牵上白禾。 白禾乖乖让他牵着,边走边说,“并非谁都能够与虎谋皮。温立庆既选了这条路,合该承担后果。皇上要如何对他定罪判刑皆是正当。对康王……太后那里恐怕过不去。毕竟是她的骨血亲子。” 白禾停了停,“只是这些尚算不上问题。皇上曾教过我,看问题要看利益联系。不论温立庆还是康王,他们都不是一个人,站在他们背后的、有利益牵扯的人结成的势力才是问题。若要处置他们,需得处理他们背后的势力。” 陆烬轩捏捏白禾的手,欣然笑道:“我们小白学东西真快!”—— 作者有话说:新坑预收求支持~[加油] 《开门,送报应》 沐岭,天庭天命司小仙,奉命下凡为那些偏离命数而惨死的苦主报仇,送报应,修复命运线,拨乱反正。 结果下凡第一个任务是替一位大佬报恩,于是他被迫变成猫来到任务对象身边。但对方是个不走寻常路沙雕霸总。 别的霸总:“天凉王破”“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位霸总:资本家应该挂路灯上 别的霸总:被下药,滚床单。这位霸总:被下药,报警,上医院。 —— 祁列,表面身价百亿的霸总,实为线人。他长了张渣男脸,但男德班自学成才,人生现阶段目标是找个漂亮老婆谈甜甜的恋爱。然而从22岁相亲到28岁一个没相中。命运原本安排他被陷害,跟一十八线万人迷小明星滚床单,然后两人展开一段对方甜(修罗场)、他酸(吃醋)的恋情,最后HE。 现实却是他非但没跟命定恋人谈恋爱,反而通过对方挖掘线索协助破案,再后来他因为妖精报恩的机缘,跟着沐岭一起穿越了。 —— 某个世界,沐岭演苦主,祁列演渣攻。 沐岭:“我爱你,我知道我只是替身,可我就是忍不住爱你。” 祁列:“……少看替身文学,多看普法节目。” 沐岭,拳头硬了:“闭嘴!哥哥能不能按人设演?!” ———— 戏精小甜豆花仙子受VS沙雕城府颇深霸总攻。作者发疯文学√ 第112章 援助谈判(一) “不过小白, 任何阴谋诡计最终都要落实。”内阁值房外,陆烬轩如此教导他亲手栽培的小百合。“无论怎么推动实行,最终极、最根本的一直是暴力。手段玩得再花, 不如一颗子弹。” 白禾闻言微愕, 目光下移到陆烬轩腰间——那里有一把枪。 陆元帅又在腰带上挂上了枪套。 “如果一发不行,那就再来一发。如果一个人不够, 那就组建一支军队、缔约一个同盟。朝廷为什么能统治百姓?因为不听话的百姓会被抓起来;起义会被镇压。在谈判桌上, 我们要比的也不是谁更会吵架。”陆烬轩说, “今天这一课很重要,好好学。以后一定用得上。” 白禾认真点头, “嗯!” 陆烬轩笑了笑, 眼里没有一点笑意, 牵着白禾就这样走进内阁值房。 值房内, 内阁众臣、户部左右侍郎、数名主事及玛地尔国代表已经到场入座。包括白父白煜也在场。 内阁五位大臣对于皇上和白侍君恩爱亲昵的场面不算陌生了, 看着两人手牵手进来一点都不慌, 按部就班起身作揖行礼。白煜却是头一回亲眼见识, 心下大为惊异,旋即是狂喜。 “臣等见过皇上。” 就连玛地尔国人也站起来,右手抚胸弯腰,“向您问候, 尊贵的大启皇帝。” 白禾平静地在陆烬轩身边随着他接受众人的礼节。这一幕令他回想起前世朝会上接受百官朝拜的场景。 “坐吧。”陆烬轩拉着白禾径直入座。 数张长桌拼接成一张大桌,内阁与玛国代表围着大桌而坐,户部官员和玛国其余人员只能在双方背后设座。 而启国皇帝的座位在正座主位,其左手边是启国人,右手边是玛国人。 陆烬轩还没上过这样的谈判桌,有点新奇。 这个座次安排弄得他像个裁判,他两侧的人是比赛选手。 而白禾一如既往地坐在陆烬轩身边, 他面前还提前放好了笔墨纸砚,供他写会议记录。 “玛地尔国代表,先做个自我介绍?”陆烬轩仗着皇帝身份率先开口,不给内阁主持会议的机会。 在皇帝的身后站着司礼监掌印与首席秉笔太监。元红与邓义如同君父的左膀右臂,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在座每一个人的小动作。 林阁老偷瞟罗阁老,见这老头低眉垂眼盯着桌面仿佛发呆,他也不吭声,眼看着他们英明的君父自由发挥。 “尊贵的皇帝您好,我姓温士顿,是我国的外事专员。”坐在萨宁传教士身旁的男人开口,说的是启国话,口音与萨宁如出一辙的古怪,不过不算夸张,启国人听起来基本没有障碍。 “专员?”陆烬轩挑眉。 听出他的语气不对,白禾笔尖一顿,不由看向那人。 林阁老张张嘴,欲言又止。 萨宁以为启国皇帝是不懂专员的意思,主动解释说:“专员是我们国家的一个官员名称,就像林尚书一样。” 林阁老:“……”举例就举例,你特意点我是做什么? 陆烬轩完全不急着奔向主题,“唉,说起来朕以前可能过度忙于国内的事,对玛国了解得不多。” 听到皇帝这话,在座所有启国人:“……” 皇上过度忙于国内的事?几时的事?哪怕是改过了的皇上至今也还没上过朝吧! 陆烬轩:“你们玛国的全称是什么?” 温士顿立马扭头看萨宁。 萨宁被专员的目光看得有点尴尬,再次为启国皇帝解答:“我国全称是玛地尔共和国。” 陆烬轩指尖往桌上一敲,“哦,共和国啊。” 围坐后排的户部官员此时已然听得有些着急了,皇上到底行不行呀?怎么净拉着人扯野棉花? 户部左右侍郎对视一眼,两人均有意开口。 而白煜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与皇上并肩而坐,并伏案写着什么的白禾。 “萨宁传教士,既然你们已经走向共和了,为什么还有传教士?”陆烬轩笑道。 启国这边的官员与大太监尚是一头雾水。大家只听出了皇上在嘲讽玛国,却不懂玛国为什么不能有传教士——由于体制差异,启国人对于宗教并不敏感和警惕。 萨宁的表情更加尴尬了,“我只是代我们的主向启国人传扬他的意旨,帮助皇帝陛下的子民幸福。我们的教会一直致力于帮助全世界的人类幸福、安康。” 启国众人:“……” 这话骗骗老百姓就行了,别把自己骗了。 温士顿露出了不耐的表情,拽了把萨宁手臂,抢过话头说:“启国皇帝陛下,请问我们可以进入今天的议题了吗?” “皇上!”户部侍郎按捺不住了,右侍郎抢先插嘴,“微臣来同玛国的大人说吧。” 罗阁老微微侧目,瞥着林阁老。 林阁老:“……” 林阁老回头横了一眼满脑子图表现的下级,呵斥:“无礼!皇上话还没问完,容得你插嘴?!” 这是呵斥户部侍郎,也是在指桑骂槐。 萨宁这下反过来拽了把专员,用玛国语小声对对方说:“不要在这种小事上失礼,这摆明是狡猾的启国人的阴谋!” 两个洋人叽里咕噜说外语,今天到场的众启国人没有一个听得懂的。 这也怪玛国派来的人厉害,不论传教士还是最近才到的外事专员都学会了启国官话,让傲慢的大启官员忽视了语言问题。 白禾却立刻换了一张纸,腾出空白打算事后问陆烬轩玛国人在说什么。 谈判桌上的陆元帅颇有耐心,等着对面私下交流完毕才开口说话。“朕接受温士顿专员的提议。不过在开始之前朕有一个疑问,请温士顿专员解答。” 温士顿:“请您说。” “你作为外事专员来启国谈援助,你有外交全权委托书吗?”陆烬轩面上笑着,可任谁都看不出他的笑容里有一分真。“你……有那个权力吗?” 温士顿顿时站了起来。 “温士顿!”萨宁连忙拽住他。“冷静点!” 启国众人:“?” 温士顿深深吐了口气才缓缓坐下。 陆烬轩似笑非笑看着他。 内阁众臣这下不能再沉默了。他们得帮场子呀!帮自家皇上! 林阁老率先说话:“皇上顾虑得极是。是臣思虑不周了,未想到温、专员大人是否能为这件事情负责。请皇上恕罪。” 明着自责,实则指责。 林阁老心想失策了,今天不该带户部侍郎,应该带几个御史来。御史们可会吵架了! “皇帝陛下,您看起来并没有诚意。这是在歧视我。我受政府的指派前来启国,是因为萨宁传回了贵国的消息,你们的子民正在遭受灾难,我国处于人道主义才主动抛出橄榄枝。如果启国不愿意接受援助,请直接说明,而不是一直不接受不拒绝,敷衍我国。”温士顿说。 他这样一说,林阁老和户部官员都急了,就连罗阁老也抬起眼看向皇帝。 在这里最了解陆烬轩的白禾知道他并不打算拒绝。 陆烬轩应该会……和在聂州时一样,再次空手套白狼吧? 然而白禾没想到陆烬轩这一回的谈判话术改变了风格。 陆烬轩:“人道主义?所以说这是人道主义援助,那玛地尔国凭什么要启国还钱?人道主义援助难道不是免费的?还是说……玛方政府确实是提供的人道主义援助,是你们这些下面的官僚试图利用它大赚一笔,欺骗我国向你们借钱。东西卖给启国赚一笔,收利息再赚一笔。” 陆烬轩看向望着自己的众臣,讽刺道:“你们说这叫什么?” 户部官员:“……” 阁臣尹大人说风凉话:“叫中饱私囊。” 户部官员:“……”这是在骂他们吧!是吧! 林阁老忍不住去瞄埋头写记录的白禾。 他们皇上说话如此能呛人,白侍君是如何受住的?! 温士顿脸色阴沉,萨宁也没好到哪里去。 温士顿瞪着净给他错误情报的萨宁,用玛国语抱怨:“这就是你说的愚昧无知的皇帝?愚昧是有,他无知吗?!” 萨宁皱眉:“……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启国皇帝就是一个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连启国的官员也会糊弄他。” “糊弄?”温士顿眼睛瞪得更大了,压低声音,在桌下指着陆烬轩问,“你没听见吗?你比这里的启国官员懂得更多!他说共和国不应该有传教士,他知道我国世俗化了!他知道教会早就在法律下丧失了一切统治权!他在指责你表面是传教士,实际上是玛地尔的间谍!” “是,他是知道了。可我今天依然能坐在这里,证明他并没有打算对我做什么。你不要抱怨我。你既然知道这个人无法糊弄,我们可以不和他谈,只要能说服下面的官员,他们自己会想办法说服皇帝。”萨宁示意他去看对面后排的两个户部侍郎。 官场上渴望着出人头地的人永远是最容易攻破的突破口。 两位户部侍郎急于表现,盼望着立功以至升迁,并且整个户部是乐于促成援助一事的。萨宁来启国数年,自认为已经非常了解启国官场了。 温士顿立时决定敷衍掉这次会谈,接受萨宁的建议,私下去户部活动。 遗憾的是温士顿与萨宁此时面对的是一位帝国史上足以彪炳史册的元帅。从谈判开始直到此刻始终牢牢把握着议程、完全掌控了节奏的陆烬轩怎么可能给他们机会? 陆烬轩敲敲桌子,“不知道玛地尔国的外交原则里有没有对等原则?朕是启国皇帝,是国家元首。而你温士顿专员……” 陆烬轩又笑了,所有人都瞧出了他的嘲弄。 “你凭什么坐在这里与朕对话?没有全权证书,连外事大使级别都够不上的专员先生凭什么和启国谈判。”陆烬轩锐利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 温士顿后背淌出冷汗!—— 作者有话说:没错,陆哥搞外交也是鹰派 第113章 援助谈判(二) “尊敬的皇帝陛下……”温士顿急于解释, “由于我国与启国并没有正式建交,所以才无法委派大使。我是对启国的外事专员,是能够外派到启国的最高级别外交官员。” 陆烬轩:“哦。” 众人:“……” 好嘲讽啊。 眼看皇上凭一己之力把人给得罪透了, 连罗阁老心里都有点打鼓。林阁老更是早不知道瞟了白禾多少眼。 内阁里最爱和稀泥的孟大人试着开口:“皇上, 既然这玛国的大人做解释了……” 人都低头了,是不是可以借坡下驴了? “解释?”陆烬轩瞟向他, “朕没有见到任何证明文件, 就凭他口头说辞?” 温士顿一脸吃瘪的表情, “有的。我有总统阁下签发的委任书。不过它在我的住处,会后皇帝陛下可以派您的官员跟我回去确认。” 众人皆是一愣。 白禾忽然明白了陆烬轩一直没有进入主题, 反而闲扯其他的原因。 陆烬轩要的就是玛国人先低头。对方一步退步步退, 最后形势比人强, 陆烬轩就能以势逼人。 “禀皇上!微臣是户部主事白煜, 这事可否交给微臣去办?也就不必耽误众位大人办别的要事了。”白煜瞅准机会抢着出声。 一见是白煜——如今皇上跟前的红人白侍君的父亲, 左右侍郎便暗恨错失时机。 陆烬轩立即侧头去看白禾。 白禾停了笔, 冷冷瞥向白父说:“白大人, 这不是你应该随便插嘴的场合。” 白煜遽然愣住。 其余人,尤其是左右侍郎连忙去窥视皇上的神色,却见皇上在白侍君肩头轻轻按了按。 两位侍郎顿时庆幸自己方才没抢赢白煜。 同时众人心里又有点迷糊了。如果白禾是真的得宠,白煜为什么完全没有得到一丁点“国丈”的待遇?不说加官进爵, 也不至于如此被自己儿子在御前训斥吧! 温士顿低声问萨宁:“启国皇帝身边那人是谁?不是做会议记录的秘书吗?” 萨宁惊讶又无语:“你看不出来?他是皇帝现在最宠爱的夫人。” “夫人?”温士顿觉得自己找到了另一条说服大启皇帝的路径,“他是皇帝的情人?” “是的。不过你最好别用情人这个词,皇帝会生气。”萨宁说。上次医生被嘲讽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我知道。”温士顿转换到启国话说,“皇帝陛下,请问我们现在可以正式谈援助的问题了吗?” “我们不是一直在进行正式谈判吗?”陆烬轩点名户部,“林阁老,把户部的清单给温士顿专员。” 温士顿:“?”清单?什么清单? 林阁老微微一笑, 从袖中掏出一个折起来的本子,站起来伸长手将东西递到对面。“请过目。” 等了许久,终于能谈上了! 林阁老及户部官员尽是精神一振。 该他们表现了! “抱歉,我对你们国家的文字认识得不多。”令林阁老一众官员没想到的是温士顿并没有翻开清单。 罗阁老毫不意外这样的发展。对方既然能代表自己的国家前来谈事,就不可能是会轻易受摆布的人。 “无妨。”林阁老面不改色,指示户部左侍郎:“你来给玛国专员念一遍清单内容。” “是,大人。”左侍郎按捺着兴奋的目光起身,不给对面一点拒绝的时间,张口就背诵起长长的清单。清单里包括了粮食、棉纱。 玛国几人:“……” 温士顿隐晦地用余光扫向轻而易举掌控着整场谈判节奏的启国皇帝。他意识到今天的会议没办法轻易敷衍结束了——对方明显有备而来。 等左侍郎一字不差的背诵完整份清单,萨宁的表情已经麻木了,温士顿却反常的露出笑容。 “皇帝陛下,我希望与您进行一场闭门会议。”温士顿说。 罗阁老道:“何谓闭门会议?” “交谈内容完全保密,也要限制参与的人数。”温士顿视线扫过对面的十几个启国官员。他们这边算上萨宁也只有五个人。“我非常希望与尊贵的大启皇帝单独会谈。” 罗阁老又不吭声了。 孟大人担心粗鄙的外国人欺负自家皇上,有损启国颜面,立刻说:“不好,这于礼不合。” 林阁老也帮腔:“温专员有所不知,贵国援助我朝的事本该由户部处理,皇上政务繁忙、日理万机,着实没空事事都亲力亲为。若非皇上心系灾民,十分关切此事,你们本是无法面见皇上的。” 温士顿心里暗骂:傲慢的启国人! 面上却在说:“皇帝陛下,请问您的意思?” 陆烬轩没直接回答,他把星球仪拖到面前,将球拨得咕噜咕噜转动。“邓义。药品清单。” 温士顿:“?” 不是,还没完? 好消息是这回启国方只递来一张纸,上面仅仅列了几项。 坏消息是…… 萨宁余光瞥见温士顿表情不对,凑过来一瞧。 咦?这是他们玛地尔的文字。 再仔细一瞧。 “这、皇帝陛下,这上面的药即使在玛国也十分紧缺……”萨宁忍不住说。 温士顿再次低声质问他:“为什么启国人能精准的指定到这些药品?” “这……教会不是在这里开设了医院吗?他们去医院问一问就知道了。”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他们要指定这几种!你知道它们也在军需医疗品的名单上吗?” “啊?”萨宁迟疑,“可他们是抄写的我国文字,这表明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些药。如果认识,为什么不会翻译成他们启国的文字?我来启国这几年,从来没见过他们政府里的官员学习我国语言,他们有一个考试制度,本来需要学的内容就非常多了,没人会浪费时间去学没有用的东西。这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对了,两个月前启国皇帝受过重伤,我给他推荐了医生。也许是那次他记住了医生开的药。” 然而温士顿已经不再信任萨宁的情报。外交官的敏锐让他察觉到了特殊的异常。 他打量起陆烬轩。随即就看见了对方面前摆放的,转动的星球仪。 温士顿猛然想到什么,自打脸的翻开户部递来的清单,找到棉纱那一项。 温士顿:“!” 这一刻,他难以形容心中的震撼! 而事实上,自会议开始至现在,帝国元帅还未曾正式出招。 陆烬轩:“小白,北纬51°东经1°5′,是哪里?” 白禾脱口而出:“玛国首都费、费……” 外国地名有点古怪,白禾没能准确的模仿出陆烬轩教给他的单词。 “斐迪南德。”陆烬轩按住星球仪,指尖准确地点在地图上玛国首都的位置。 温士顿假笑说:“皇帝陛下的博学令我钦佩,它确实是我国首都的坐标。” 启国众人一头雾水。 邓义偷瞄着陆烬轩手里的星球仪。这东西是萨宁传教士五年前送给皇上的礼物。那时的皇上对它毫无兴趣,顺手搁在御书房书架上就没再碰过。 “温士顿专员。”陆烬轩看向玛国代表,“我方立场非常明确,启国欢迎任何国家出于人道主义赠送我国援助物资。基于此前提,玛方不应该借着人道援助的名义向我国索要任何资源,附加任何条件。” 温士顿连假笑都难以维持。 这就是他要求进行闭门会议的原因。 他不能公开推翻自己之前出口的话,不能当场否认人道援助。这绝对不利于玛地尔国在国际上的名声。他如果这样做了,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但是非公开的闭门会议——实则就是秘密谈判里,他可以试着说服启国皇帝接受有附加条件的“人道援助”。 这样一来,玛国既得到了名声,也得到了实惠利益。 “皇帝陛下,我国也是关切你国境内的灾难,希望帮助你国民众。但你国现在的做法……并不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求助者,你们的态度和行为使我方十分为难。”温士顿拎起面前的清单挥了挥,“您索要的棉纱、药品全部是国际上列为军需品,在交易中必须做监管的列管品。这不在我国的援助意愿提供的物资范围之内。我国也无法违背公约,私自向启国提供这些。” 启国众人:“???” 什么东西? 林阁老脸色一沉:“你们先前说的难道都是在骗我们?!萨宁传教士,起初是你找上户部,言说你国要给启国一批东西,包括粮食衣物。怎么转头就改口了,这做衣裳的棉布成禁物了?” “不是棉布,是棉纱。”萨宁解释。 林阁老一拍桌,大声说:“棉布棉纱不都是棉花纺的?!你当老夫不懂呢!” 户部众人:“……”好、好凶的尚书大人。 就连白禾都被急眼了的林阁老吓了一跳,险些在纸上糊上一大坨墨。 他还挺好奇,棉布与棉纱有什么区别,以至于玛国人特意将它拎出来与药混为一谈。 “不是为了救助聂州灾民的援助吗?灾民受了伤需要止血,那他们需要纱布不是很正常?”陆烬轩笑着说,“药品也是为了给他们治病。水灾之后的瘟疫防治有很多困难,既然玛方愿意伸出援手,希望你方能多考虑受灾人员的最迫切需求。” 温士顿:“……” 温士顿来启国之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居然辩不过他们的皇帝! 愚昧无知的启国人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君主呢? 启国拥有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长久处于这样愚昧落后的社会中?! 温士顿一咬牙,决定先撕破脸,以掌握要挟的筹码。“皇帝陛下,您的意图根本不在救助灾民!您索要的全部是军需物资!五十万吨粮食足够支持一支庞大的军队一段时间,请问您是否是在筹划对某个国家发动战争?”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包括白禾。 第114章 协约就是厕所里的纸 “温士顿专员, 你是外交官员,你得为你说的话负责。”陆烬轩敲敲桌子,“玛地尔国恶意污蔑, 是打算破坏启国周边安定和平?还是说刻意捏造借口, 借以发动对我们启国的战争?” “应该为发言负责的是皇帝陛下您才对。”温士顿一改之前的憋屈,同样展现出了强硬。 陆烬轩明白, 对方的强硬背后是玛地尔国的军事实力、经济实力。 罗阁老当即斥声:“放肆。” 元红这个掌印太监也上前了一步, “不可对皇上不敬!” 罗阁老:“玛国既是这般态度, 那也没必要再谈下去了。皇上,玛国人如此傲慢无礼, 根本不是诚心来助大启赈济聂州百姓。既无诚意, 便是居心叵测, 老臣以为此事无需再议。” 林阁老登时急得冒汗:“这……罗阁老稍安勿躁啊!想必是温专员初来乍到, 疏于礼节。” 林阁老苍白的辩白不过是一段台阶——递给皇上下的。 “皇帝陛下。”温士顿趁势提出, “这是我国援助计划的详细方案。” 他转头从后排的同事手里拿过一个文件夹, “它已经由萨宁翻译成启国的文字, 你们完全可以放心。” 怎么可能放心!萨宁不是你们玛国人啊! 元红绕到温士顿这方接下东西,再双手捧着呈给皇帝。 陆烬轩却转手就把它给了白禾。 白禾连忙搁笔,翻开文件夹快速浏览。 陆烬轩取出怀表看了一眼,说:“休会一小时。” 温士顿松了口气, 与同事们主动走出内阁值房。元红给了邓义一个眼神,邓公公立刻追出去,安排玛国人去空置的宫室休息。 温士顿一把抓住萨宁手臂:“你现在回去,急电外交部!启国皇帝可能在筹划一场战争。最好能把刚才会上启国皇帝说的话全文发回去!” “全部?这我可能记不清。”萨宁为难说。 温士顿看向他们的一个随行官员。“会议记录!” 对方把手里的笔记本交给萨宁。 “好吧。我马上出宫。”萨宁点点头,然后喊住邓公公,用启国话说,“公公, 我有急事,我需要现在出宫。” 邓义说:“这……杂家得先禀报皇上。” “那就麻烦了。” 邓义示意宫人继续引路,他则回去禀报。片刻后他回来告知萨宁:“萨宁大人,皇上准了。” “谢谢。” * 内阁值房内,启国一众官员并没能散会。 陆烬轩稳稳当当坐在上位,没人敢离席。 林阁老大抵是真急了,眼巴巴望着君父:“皇上,这玛国人给的……可要户部先瞧瞧?” “小白看完给他们。”陆烬轩往椅背上一靠,“元红,你也来坐。” “是。”元红低眉顺眼坐到了因玛国人退场而腾出的椅子上,与罗阁老位置相对。 “皇上,其上写的与林阁老先前所言基本无异。”白禾将文件推到了罗阁老面前。 罗阁老把东西往身边的林阁老那方挪了挪:“一道看?” 林阁老一点都不想跟个老头头碰头看东西,“不如我念给大家听吧。” “本协约为玛地尔共和国援助大启国的双边协约。缔约国为……第一条,定义……本协约的目的:玛方为帮助启国民众渡过……”饱读诗书的林阁老读得磕磕巴巴,越念眉头皱得越深。 其余人也没好到哪去。 大家在启国当了这么多年官,就没见过这种行文格式的玩意儿! 不过开头磨磨唧唧的劲儿倒是和他们写奏疏凑字数时差不多。 “第四条,援助项目的内容。玛方提供物资援助如下:一,四十八万吨小麦。二,十万件服装。二、二……”林阁老不知道第二款下的标号该怎么读,囫囵过去接着念,“卡其布、棉布。三,一吨常用药品……” “第五条,贷款计划。一,玛国向启国提供共计一千万两白银贷款。二,贷款利息为百分之五。三,贷款期限十年。四,启国所借款项以第四条约定物资进行支付。五,超过十年没能还清的部分以……” “第六条,双方的义务与责任……三,玛国在启国境内的聂州、懐州、橡林三省修建深水港。四,启国需确保港口的建设不受阻碍,以保障拖运玛方所提供援助物资的船舶能够到港,交付物资……五,玛国对玛方在启国境内所修建港口具有永久所有权。六,启国对玛方开放商贸,并实行期限为九十九年的零关税政策……” 后面还有很长的内容。但读完这些,林阁老的表情已经十分难看了。 户部的一众侍郎、主事脸色也是出奇一致的难看。 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双边条约,不懂什么所有权的法律定义,可大家谁不是在宦海沉浮多年才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上的?谁不是在户部里干了几年的? “岂有此理!”一个户部主事猛拍大腿,低声说,“这是狮子大开口!” “不收税这一条绝对不能答应!” “这个不收也没什么吧?我朝自开国就不曾对商业课以重税。区区商贸往来,本也收不上多少钱。” “可我们卖给洋人的丝绸、茶叶价格高昂!就是按现有的抽税法也能得不少。去年一年织造局就卖了……”说话的主事猛地闭嘴,战战兢兢去瞟对面笑容可掬的元公公。“没、没……对,没多少。” 织造局做的买卖可是为了给皇上赚钱!其所入皆进入皇帝私库与内廷内库!他是嫌脑袋多了么在御前说织造局每年能赚很多钱?! 好嘛,如今国库空虚,皇上的私库却年年充盈。 这是在暗指皇帝贪图享乐,坐视不管聂州灾民死活? 主事自知失言,吓坏了,赶紧去拽左侍郎衣服。 左侍郎干咳一声,帮忙把话岔开:“先不论这个。横竖就九十九年,总归是有期的。下官较为关切的是那个永久所有权……是何意?” 全力支持开海市的尹大人说:“何意?户部诸位可听说过土匪劫道时如何喊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户部众人:“……” 不愧是刑部尚书,懂得挺多。 在之前的会上被白禾训斥而落了面子的白煜终于又找到机会说话:“皇上,玛国人就是一群土匪!他们修港便如乡绅修桥铺路一样,待他修好了,任何人,哪怕是朝廷官员打此经过都要交钱。” 白禾虽然不乐意见到白煜露脸,却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一个从地方、基层爬上来的官僚。白煜浅显易懂的指出了玛国在修建港口上面的小心思。 元红说:“皇上,诸位大人们说得有理。” 这时邓义回来了,一直没说话的陆烬轩对他招手,让他也入座。 此时的内阁值房里,围桌而坐的是当今大启最有权势的、亦是这个国家统治阶级的核心人物。 林阁老放下了文件,户部一众官员默默闭嘴。 沉默降临。 白禾暂时不理解陆烬轩为什么在此时依旧沉默。以他对陆烬轩的了解,对方早该长篇大论说道起来,直把众臣议论压住才对。 还有,为什么从最初就将玛国人压制着的陆烬轩在最后时刻眼看着对面占了上风而不反击? 白禾有点忧心,轻轻牵了牵陆烬轩袖口,“皇上?” “嗯?”陆烬轩顺口问,“小白要发言?” “皇上,我确有一言。”白禾顿了顿说道,“单从我朝能得到的来论,花一千多万两银子买粮是稍稍贵了些,可如此巨量的粮食朝廷拿不出来。即使皇上在聂州做了那许多,目前的粮食也是不够的。皇上也和我说过每日依然有灾民在饿死。” “与聂州八十万灾民的性命相比,无论是一千万两借款、港口海市还是什么关税商税……我认为没有比这些百姓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白禾说的是真心话。 他看不到港口所有权、零关税等对国家、局势的影响,他在政治上依然保有天真的一面。 然而他真真切切看见了灾民;他见过许多张麻木、形销骨立的脸。 他们才是摆在他眼前的存在。 陆烬轩深深盯着白禾,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 陆元帅在心里叹气。 看,这就是他与白禾的鸿沟。 白禾是善良的。 而他——只是一个道德真空的权力动物。 “给我。”陆烬轩冲林阁老说。 林阁老赶忙探身把文件往皇上跟前递。 “大家只懂了一部分。”陆烬轩摊开文件,“协约,约定。双边条约,缔约者为双方,协约内约定内容适用于双方。港口所有权这点你们理解得不错,他们就是强盗。不过玛国人在这里玩了个文字游戏。他们没有指明此所有权为财产所有权,没有区分所有权和使用权。意思是……他们全都要。所以这个‘权’是主权,这一条严重侵犯了启国领土主权。” “关税的问题必须明确。不管这个税率是零还是几,都必须在有关税的前提下。不能定义为没有关税。”陆烬轩扫视在座众人,随后把视线投向户部众人,“作为户部官员应该高度警惕。你们提的税制改革建议里明明非常重视这一点,想要从地方乡绅手里夺回收税权。朕现在告诉你们,征税权和领土权一样也是国家主权,不容侵犯!” “第六条第四款,启国需确保港口建设以保障援助物资的船舶能够到港交付……什么意思?修一个港需要几天?灾民能够等几天?”陆烬轩重重拍桌,“这玩意签了就是丧权辱国!被别人殖民!” 白禾及众臣俱是神色大变! “不过没关系。”陆烬轩突兀的话锋一转,甚至露出笑容,“签条约……就是拿来撕毁的。”—— 作者有话说:国际法不是法律。国际条约或协定的缔约方愿意遵守,它就有约束力。缔约方不愿遵守,那它就是张伯伦手里的厕纸……【世界名画】[菜狗] 第115章 小白吐血 “皇上!此事岂可儿戏!”出乎意料的, 罗阁老的反应比讲究“道德”的清流一派官员还大。“我大启堂堂上国,岂能这般言而无信?” 陆烬轩挑眉,嗤笑:“首辅到现在还认为启国有拒绝的权利?” 罗阁老沉眉凝目, 暗含疑惑地注视着君父。 “阁老啊, 您怎可这般跟皇上说话呢?”孟大人赶紧灭火,“皇上, 阁老也是心急了, 但所言也不为错……君子一诺千金, 况乎皇上乃金口玉言。” 陆烬轩:“……” 听不懂,略过。 他合上文件夹抛到林阁老面前, “行, 你们自己跟玛国谈。邓义, 跟朕来!” 众人大惊。 “皇上!” 然而陆烬轩连白禾的呼唤都没有理会, 带着邓公公离开值房。 林阁老手里的文件登时成了烫手山芋, 他余光瞥着罗阁老, 对白禾说:“侍君快去劝劝皇上消气!” “皇上何等英明, 却连皇上也无法逼迫玛国人妥协。罗阁老,灾民性命与君子名声孰轻孰重?”说完白禾便也出去了。 留下沉着脸的罗阁老。元红见状同样站了起来:“杂家去叫人来倒茶。诸位大人,少陪了。” 户部官员们面面相觑。内阁几个阁员也想溜号。 “罗阁老啊……”林阁老摆出副无奈的脸假意劝说,“皇上心里装着百姓, 接受那玛国的救命粮早已是定局。阁老心里惦记着我大启安危,可事分轻重缓急。何况对咱们不利的部分又不是不能谈。” “皇上志在四方,胸怀远大,心有城府。你真以为……”罗阁老骗过头睨着他,后文却没说出口。 林阁老不以为然。 他就想不通了!分明罗党才是最擅长、同时是最需要拍皇帝马屁的,为何到了这件事上,罗乐偏偏非要拗着皇上意思来呢? 一小时的休会期结束, 玛国代表准时返回会场,元红安排宫人给每一个人奉上茶水。 白禾也回来了,但奇怪的是他是独自回来的。 温士顿一看座位空着,当即问:“你们的皇帝陛下不在,是不参与后面的会谈了吗?” 启国这方所有人皆不约而同看向白禾。 白禾正端着茶盏喝茶,见大家都望着自己,便慢条斯理放下茶盏,堪堪张口,却是猛地呕出一口血。 “侍君!”元红吓坏了,惊恐地冲过来扶住不断呕血的白禾。 “禾儿!”白煜连脸都吓白了,不管不顾冲上来,挤开元公公自己拦着白禾,“快、快去找皇上啊!” 林阁老等人懵了,罗阁老沉声道:“叫御医!” 玛地尔国一众人:“?” “吐血?”温士顿可没见过这种阵仗,谈判谈得好好的呢,咋就吐血了?“他是不是有什么病?” “怎么说话呢!”尹大人凑上来一瞅脸色一探脉,“这是中毒了。” 元红激动得发出了尖细的惊叫:“什么?!我去找皇上!!” 元公公满头大汗地拔足狂奔。 “什么毒?”在场最急的只怕就是白煜了,他急得淌出一身冷汗,掐着白禾手臂大声喊,“禾儿醒醒!别睡!” 白禾要是死了,他的指望可就没了! “中毒?”温士顿瞧着启国人乱哄哄的围着一人,心里莫名冒出不祥的预感。 这头元红刚跨出门槛跑了几步就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迎面飞奔而来,接着与他错身而过,冲入值房。 “皇上!”元红连忙掉头又向回跑,“皇、皇上!侍君出事了!” 白煜忽觉身体一痛,手腕传来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松开掐着白禾的手,随即整个人摔了出去。幸好被户部右侍郎给搀了一把,没摔个底掉。 “小白!”陆烬轩抄起白禾腿弯将人平放到桌上,桌上东西不管茶盏还是条约文件全被扫到了地上。他站在白禾身体侧方,一手扯开其领口,一手放在颈侧试探脉搏。“白禾!听得见我说话吗!” 启国众人见此情形赶忙移开视线,不敢冒犯皇帝的妃子。 玛国一众代表倒是目不转睛盯着瞧,温士顿还自认为友好的提醒:“他可能需要急救。” “皇上,白侍君的症状是中毒了。”尹大人手里捧着一盏茶杯说,“这是侍君喝过的茶,毒极可能就下在这茶里。” 众人急死了。其中,孟大人拽了他一把:“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你就搁这说这个!还连证物都抱手里了!这会儿皇上要的御医,不是刑部尚书!” 尹大人:“啧,皇上迟早要查案,本官先把证物保管起来,也是省得日后麻烦。” “心率不齐、呼吸抑制……”陆烬轩的心跳也随着白禾的情况而失速。曾经无数次在战场上为自己或战士实施战场急救的陆元帅前所未有地心慌,他掰开白禾嘴唇,深深吸气,然后俯身捏住白禾鼻子,对着其嘴里吹气。 “啊!” “嘶——”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这、这成何体统!” 白煜惊得大叫:“皇上这是做什么!禾儿都这样您还……” 温士顿等玛国人呆了呆,满肚子困惑。 “他刚才吐血了,这样人工呼吸有用吗?”温士顿真心疑惑说。 连续做了几次人工呼吸,白禾的呼吸频率并没有明显起色,不过意识倒是恢复了一点。 白禾睁开眼,直愣愣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他看见自己的血染到了陆烬轩唇上。 心绪骤然起伏,白禾猛地咳嗽起来,然而他越是用力呼吸,就越是吸不进气来。 “皇、哥……哥哥……”白禾眼角沁出泪水,手指抓向陆烬轩的衣服。 可他没有力气再抓住他了。 “别怕。”陆烬轩温柔的说着,从衣领中扯出了挂着机甲钮的项链。 “不……要!”白禾却露出了惊惧的眼神,他大力喘着气,挣扎着去抓握陆烬轩的手。 不、不能放出那个巨兽。 启国人没有这样的东西。 陆烬轩一旦当着在场众人的面使用机甲,其冒牌货身份必然暴露! 那么他们的分别之日便要提前了。 白禾哀求地望着陆烬轩。 半年已经很短了。至少……不行,绝对不能让陆烬轩暴露! “皇上莫急,元总管去叫御医了!” “是啊,侍君吉人自有天相。”林阁老叹气,视线隐晦地扫过罗阁老。 白侍君出了这事,与玛国的事便彻底谈不下去了。 如今朝中最反对玛国援助的就是罗乐及其党羽。若说下毒,最有嫌疑的只怕就是他! 玛国人凑上前,温士顿说:“还有意识就是有救,赶快送医院!我国教会不是在你们这建了医院吗?” “白禾。”对于众人说的话充耳不闻的陆烬轩将白禾抱了起来,“我会救你。” “我没事!我……嗬……”白禾无力地倚在陆烬轩怀里,心里后悔了。 他后悔了! “哎呦!谁撞我?”一名官员突然惊呼。 “皇!”邓义捧着一只银白色箱子撞开人群,挤到陆烬轩跟前。他大口喘气,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陆烬轩见到箱子立刻又把白禾放回桌上。动作快速但不忙乱的夺过医疗箱,解锁,取东西。 邓公公腿一软,当场坐倒在地。孟大人过去扶他,同时问:“邓公公啊,你这送来的是什么呢?” 所有人都探头探脑,好奇观望。 是啊,这箱子是咋回事啊? “是、是皇上让回寝宫拿的……”邓义大喘着回了一句。 方才约定的休会时间到头了,他正随着皇上往内阁值房回呢,皇上忽然就变了脸,急切吩咐他去寝宫龙榻下面取这只箱子来。 好在瞧着是没拿错箱子,到得也及时。好悬没把两条腿跑断。 陆烬轩快速拆封针管、组装,细长的针扎入一只小药瓶里,然后拉塞注入药物。 玛国人:“?” 温士顿困惑:“皇帝陛下,您要给他注射什么药?” 不对,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启国皇帝这么熟练?他甚至拥有一个医疗箱! 陆烬轩推塞排出空气,掀起白禾的袖子,从医疗箱里抓出一只喷雾在他手臂上喷了喷,难得的理会了旁人一句,“肾上腺素。” 说完陆元帅将药物推入了白禾体内。 温士顿:“?” 正经皇帝会给人打肾上腺素吗? “小白,我们去医院。”陆烬轩把箱子一合,抽出背带将医疗箱背在身侧,随后抱起白禾,大步向外奔跑,“让开!” 众人愣眼瞧着皇帝抱上人跑了。待大家回过神来,全部傻了。 “诶……皇上!皇上等等奴婢!”腿还软这着的邓义急得直在地上爬,看不过眼的孟大人试图把他拽起来,可惜老胳膊老腿不顶用。 “阁老,这可怎么办?” 罗阁老沉吟:“先请玛国使臣回去吧。宫里的事自该请宫里……主持。看邓公公和元总管怎么说。” 温士顿心惊地拉住同事,低声说:“你们有没有看见?启国皇帝腰带上有一把枪?” 同事:“是,是一只手枪的枪套。” 温士顿眼前一黑:“正经皇帝会随身配枪?曼达国那位就没有过!” 几个小时后,玛地尔国教会医院。 被温士顿喊来的萨宁和对方一起坐在医生办公室里。 医生:“抢救及时,给病人做了洗胃,目前生命体征平稳。人送来前是不是做了急救?有点奇怪……” 温士顿瞪着死鱼眼说:“启国皇帝给他做过人工呼吸,打了肾上腺素……他声称是肾上腺素。” 医生:“?” 温士顿:“皇帝还有一只医疗箱。医生,萨宁说你两个月前曾经给他做过治疗,能不能描述一下,他的伤口是什么样?是怎么造成的?” 医生迟疑了会儿,看看萨宁又看看温士顿,“我认为,他当时的伤是爆炸造成的。” 萨宁:“对,我也这样想。” 温士顿怒瞪萨宁:“你他妈不早说?!” 第116章 气哭老婆 白禾醒来时发觉自己在皇帝的寝殿里, 身下是软和的龙榻,头顶是描龙绣凤的幔帐。 白禾一偏头就看见塌前摆了张椅子,一人背对龙榻坐着。 白禾:“……哥哥?” 椅子上的人稍稍回头, 看了他一眼。 白禾微怔, 伸出手去抓对方衣服,“哥哥。” 陆烬轩不说话, 将头又转了回去。 沉默令人不安。 白禾努力侧身伸长手臂, 手指触碰到陆烬轩的一片衣角, 随后紧紧揪住。可惜他的力气尚未恢复,陆烬轩稍微一动, 这片衣角就从他手中滑脱。 明明是中毒后苏醒的喜悦时刻, 他们二人却笼罩在不明的阴云中。 白禾怔怔望着什么也没抓住的指尖, 痛意席卷心口, 酸涩填满了他空荡荡的心。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从眼角溢出。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 陆烬轩终于起身, 将椅子转了过来, 然后就看见了无声哭泣的小百合。 “白禾。”陆烬轩深深叹气, 用指尖拂去白禾眼角的眼泪,“听得清我说话吗?有没有胸闷、恶心、头疼?” 白禾安静地摇头,再次探手去抓陆烬轩的袖子。 “肚子呢?”陆烬轩避开了他的动作,顺势去摸他肚子。“本来不应该这么快让你出院。但我不放心把你留在……” 陆元帅顿了顿, “还好只有轻度中毒,抢救及时,医生开了解毒药,预后管理不难。” 白禾心口的疼痛悄悄缓和。 陆烬轩似乎变回来了,依然会温柔的照顾他;依然会对他说那些听不懂的话。 方才的沉默制造的阴云仿佛随着这样温柔的关心散去。白禾自己擦拭眼泪,试图露出一点笑意。 然而下一瞬—— 在抹去泪水之后,重新恢复清明的视线里, 陆烬轩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抑或是有的。 但那是漠然。 白禾的心陡然沉到谷底。他急切唤道:“哥哥!” “嗯。”陆烬轩的声音好像也变冷了一样。 白禾撑着身体从塌上坐起,将自己陡然发冷的指尖送进陆烬轩怀里——把自己也送进他怀里。 然后他就被一双手按住了。 陆烬轩拒绝了拥抱。 分明还未入秋,白禾却感受到了数九寒冬才有的彻骨寒冷。 “白禾。”陆烬轩按着他的肩,注视着他说,“你长大了。” “哥哥,我冷……”白禾回望着陆烬轩,止歇的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向陆烬轩示弱。 向陆烬轩祈求。 向陆烬轩讨要一个拥抱。 每一次,眼前的男人都会心软。从两人初见时起,陆烬轩便在不断心软。直到他紧紧攀附住这个人,将自己的未来、将一生均依附其上,拼命汲取陆烬轩这棵苍天大树的生命力。 而此刻,陆烬轩在拒绝他的靠近。 陆烬轩说:“不,不对。从一开始你就不是弱小的幼崽。你一直在欺骗。” 陆烬轩:“你不是白禾。” 闻听此言,白禾如被五雷轰顶! 他震惊到忘记流泪,惊惧到心跳失速。 “我、我是!我是白禾!”白禾反应激烈,大声反驳,胸口剧烈起伏。 陆烬轩只好倾身搂住他,掰开他的嘴唇引导他正常呼吸。 白禾得到了他所渴望、祈求的拥抱,却并未感到安心。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陆烬轩发现了真相。 陆烬轩什么都知道了! 白禾后悔了。 他后悔为何要在今日喝下那口茶。 他亲手弄砸了一切。 “哥、哥哥……我是……”白禾倚在陆烬轩怀里,喘息的空当仍然坚持说。 “放松,轻轻吸气。来,跟我的节奏来。吸……呼……吸……” “我就是白禾……”白禾固执地摇着头解释。 陆烬轩:“……嗯,你是。” 不含任何温情、不带任何感情的简短几个字恍若灵丹妙药,一下就安抚住了激动、紧张的白禾。 听着他的呼吸恢复平稳,陆烬轩再次叹气。 轻轻的叹息声落在白禾耳里,如同雷霆贯耳。于是他知道,苍白的话语根本无法说服陆烬轩。 “哥哥,我……”白禾张开口,却无法进一步解释。 比起他并非真“白禾”;比起他欺瞒这一行为,他曾经也是一个皇帝的事实才会将陆烬轩推得更远。 陆烬轩从不掩饰的对皇帝的厌恶和敌意才是扎在白禾心底最深、最尖锐的那根刺。 他的无力解释令陆烬轩的心也在渐渐下沉,直至落入冰窖。 “你是不是白禾并不重要。”陆烬轩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 拥抱着两人有着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也咫尺天涯。 看不见的浩瀚星海隔开了这两人。 “有没有欺骗我……不重要。”陆烬轩说。 白禾的心突然回暖,他喊着期盼抬起眼,扬起嘴角试图笑一笑。 “知道你中的毒是什么吗?”陆烬轩莫名在此时提了另一件事。 “不知……”白禾乖乖回答。 陆烬轩低下头,手掌贴到白禾脸颊上,用拇指在他的下唇上碾动。 若是换个时间,在同样的场景下,这份摩挲必定是暧昧的。 可现在做出这种举动的陆元帅没有半丝想入非非,心里没有半点靡靡之念。 “氰|化物。”陆烬轩说。“你是服食的,症状是呼吸困难、浅昏迷。” 说完他突然手指用力,指尖抵进白禾唇齿之间,碰了碰里头的软舌。 “嘶——”白禾吃痛抽气,下意识扭头推开陆烬轩的手。 “氰|化物中毒的,不会吐血。”陆烬轩用没有感情倾向的陈述语气说,“血是你咬破舌头故意制造的。所以上面有伤口。” 白禾浑身发冷,僵在他的怀里。 陆烬轩:“你知道茶里有毒,故意喝下去,然后发作,大闹会议,致使谈判中断。事后只要将下毒这件事栽赃给玛国人,你就能为启国争取到主动权。” “哥哥!”白禾惊惶地抱住陆烬轩的腰,将自己紧紧贴在他身上,“我想帮你……” “咔嚓——” 木头碎裂的声音吓到了白禾,他循声扭头,便见陆烬轩生生掰碎了龙榻边缘一块木头。 “帮我?”陆烬轩提高音量,严厉的说,“你看到我在谈判里逐渐落到下风,看到玛国人的强硬,所以要制造这样的事件栽赃他们,帮我重占上风?!” 白禾缩缩身体,尝试将浑身发冷的自己整个塞在陆烬轩怀里。 “白禾,说话!”陆烬轩扔掉木屑,强势地抬起他的下巴。 “我想帮你……我只是想帮你!”白禾仿佛被逼进了死角,委屈与惊惧中生出了怨。 他做了十四年傀儡皇帝,忍了一辈子,顺从了一辈子,今生借尸得以还魂,却依然要日日伪装,做一个同上辈子一般乖顺听话的人。 “我想要玛国的粮救他们……可你说那合约不能签。我想帮你,还想救聂州的人……”白禾无助的捂住心口,他甘愿以身入局,以身做局,他错了吗? 他从来就是如此工于心计、心狠手毒之人! 是陆烬轩被他假装的温顺可怜欺骗了。 如今发现了他的欺瞒和阴狠,是不是幻象破灭,彻底失望而恼羞成怒?! 然而听到这些解释,陆烬轩的怒火被点爆了。“你连人家下的什么毒、剂量是多少都不知道,你就敢喝?!” 陆烬轩把白禾放回床上坐着,自己站起来离开了床边。 “哥哥!”白禾以为他要走,心慌得险些扑下床。好在陆烬轩及时转身护了他一把。 陆烬轩说:“白禾,我错了。” 白禾一愣。 这句话出乎白禾的意料。 陆烬轩低头看着他说:“我应该考虑你的个人意志。你不是幼崽,甚至你比一般人更具有主见。而且擅于玩弄人心、制造阴谋。” 白禾狠狠咬住下唇。 他的一切都暴露在了陆烬轩眼前。 “阴谋……”陆烬轩不由按揉眉心,“只会玩阴谋就是你致命的弱点。白禾。是我没有认清这一点。我对你……啧,总之是我的错。” 燥意爬上了陆元帅的眉宇之间。 “我没有说明。你看到的玛国人最后占到上风是我故意放任的。我有充分的信心从玛国人手里拿到这笔援助,并且不会让启国付出多少代价。你对形势的分析其实没错。”陆烬轩说,“启国签了这份条约,等同于卖掉了所有民众……百姓的未来。用他们的未来换取灾民的今天,换成我们国家的政府,我敢保证政客和文官会毫不犹豫签字或者拒绝。” 稍作停顿,陆烬轩接着说:“例如我。我会拒绝。我绝对不会在这样丧权辱国的东西上签字。饿死几十万人而已,对拥有千万级、亿级、百亿级人口的国家来说,保护大多数的利益更符合国家的利益,才符合我的政治主张。” 沉默垂泪的白禾忽然抬头。 “所以我一直说,我是道德真空。而你……” 陆元帅将温热的掌心轻轻落在白禾头上。 长及腰间的乌发像丝一样柔软顺滑,披散在白禾后背、肩头,发尾垂坠在榻上,盘曲如绸。 “你很善良。”陆烬轩说道。 “哥哥是在讽刺我么。”白禾却说。“妇人之仁,空有满腔算计,而百无一用。” “小白……” “我就是工于心计、心狠手毒!可这些只会用在算计人心上,轮到治国理政我就是蒙昧无知!”白禾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加崩溃,“我看不懂哥哥的谋划,也看不清形势,自作主张自以为是,拿我的命去赌一杯毒茶!最后一事无成,反遭致厌弃。我活该是么……” 他捂住脸痛苦哭泣。 心口疼得快死了。 可这样疼痛难受的他再也得不到温柔的安抚了—— 作者有话说:老婆刚解毒,人还没好呢陆哥就把老婆气哭了。大家一起指责他[狗头] 第117章 哄老婆 白禾是如此痛苦, 珍珠一样的泪水一滴滴砸落在陆烬轩心头。 陆元帅单膝触地在榻前蹲下,摊开手心去接白禾的眼泪。 可白禾现在胆子可大了,一把就推开了他的手。 陆烬轩只好站起来, 去倒了杯茶回来递给白禾说, “喝点水再哭?” 白禾:“???” 白禾这下是要气死了! 陆烬轩就不知道哄哄他吗?! 陆烬轩真的不会再心疼他了么? 他的眼泪再也不能打动这个男人了是不是? 前世今生,他只在陆烬轩面前哭过;也只寻求过陆烬轩的庇护和怜爱。 却不过是昙花一现、镜花水月。 白禾抬起手, 想打掉茶杯。 话本里的才子佳人故事是假的。 所有的花好月圆皆是假的! 他后悔了。 “小白。”陆烬轩把杯子顺手放到椅子上, 自己则直接坐到了榻上。“别哭……我没有指责你。” 陆烬轩烦躁地扯了下领口, “其实我不懂,为什么你总是不高兴。而且你对我的误解太深了。我感觉你面对我很自卑。” 白禾的内心被精准的剖开了。 每一寸都暴露在陆烬轩眼中, 每一分血肉都被陆烬轩细细观摩。 “是, 是又如何。”白禾用袖子抹掉模糊了视线的眼泪, 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瞪着陆烬轩。 陆烬轩顿住, 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 竟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善良是多可贵的品质啊, 你明明比我好,为什么自卑?”陆烬轩眼底流露出的温柔里埋藏了极深极浓的复杂感情。 当他在内阁值房外面透过精神力发现白禾吐血时,那一瞬间他心底涌出的紧张焦急之外,是疯狂的毁灭欲。 当知道白禾中毒时, 他思维中喷薄的是将凶手亲手撕碎的杀意。 “我不好……”白禾不肯道出实话。 他沉浸在失去的绝望里,其他情绪渐渐离他远去,最终将只剩下孤独的阴霾。 失去养分的百合花会凋零、会枯萎。 陆烬轩:“小白,知道给你急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白禾沉默着,没给反应。 陆烬轩兀自说:“我怕你会死掉。” 白禾听了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对我比我想象的还重要。”陆烬轩倾过身体,把哭得像小花猫一样的白禾抱在怀里。“为了不让你死掉, 我当时是准备启动机甲的。这什么狗屁皇帝启国人不当了!我要救你。” 白禾手指一蜷,紧紧攥住陆烬轩前襟。 所以他当时拼尽力气也要阻止啊。 他喝下毒药不是为了亲手打碎现在的镜中花水中月,可到头来他却什么都抓不住。 白禾绝望的想,他永远也抓不住陆烬轩。 “如果你死了,我就让整个启国陪葬。”陆烬轩平静地说着疯话。 白禾蓦然一惊,声音沙哑的道:“哥哥!” “如果我拥有的一切财富、权力能够换你的生命——我只选你。今天选你,以后也选你。每一次都选你,好不好?” 白禾猛地将脸埋在陆烬轩胸膛上,泣不成声。 话本故事是假的。可陆烬轩的温柔是真的。 白禾拼了命地想要抓住他。 “唉,怎么越哭越厉害……”陆烬轩无奈的抱着自己娇弱、敏感的百合花,“怪我,我不该把怒气对着你。但我真的很生气。你怎么敢喝那杯毒茶的?!” 白禾揪着他衣服小声嗫嚅:“我错了……哥哥……” 白禾是真的后悔了。 陆烬轩摸摸他的头,“以后不要再做了。我受不了。白禾,我承受不起……不能保护你对我来说……” 对于一个占有欲、控制欲、保护欲极其强烈,极右翼的帝国人来说,这足以令他疯掉。 “我会……崩溃、发疯,疯狂的毁灭一切。精神……最后自我毁灭。”精神海崩溃,最终走向死亡。 陆烬轩抱着白禾低声说。 白禾不知道帝国人拥有精神力,不知道他在来启国前的与虫后的战斗中损伤了精神力,不知道他穿越虫洞时受到冲击,连精神海也遭受了冲击。机甲内配备的急救药物只有精神力舒缓剂,只能缓和精神力损耗等的症状,他精神海所受的伤却需要其他手段治疗。 每当情绪波动时,他就要忍受如同被电钻钻脑子般的锐痛。 正如初见时他对白禾说的,腹部和后背的伤口只不过是皮外伤,真正令他急需休养的伤势来自于精神海。 “白禾,可不可以多信任我一点。”陆烬轩说。 这是询问,也是恳求。 “我一直信……”白禾急着表态。 陆烬轩打断他:“如果信任我,你会拿自己的命去赌?” 白禾:“……” “你不信任我。”陆烬轩哑着声说。 看起来乖乖巧巧的小百合骨子里全是刺,心里全是防备与算计。 陆烬轩觉得白禾对他没有一点信任感。 他对白禾却是付出了真正的信任的。 即使发现这个白禾是假的;意识到白禾根本不是一个被迫嫁给皇帝的小可怜;白禾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渴求权力的人,他也不曾动摇过履行最初的承诺。 因为他相信白禾。 不论白禾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白禾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了解到了。 然而今天的事情给了倨傲自负的陆元帅当头一棒。 陆烬轩垂眼,压抑住心里的失望和难过,让理智重新武装自己的大脑。 “算了,不信就不信吧。不怪你。是我做得不对。” 这难道能怪白禾吗? 谁会相信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愿意倾囊相教、慷慨相助呢? 陆烬轩一直温柔的拍抚着白禾的背,白禾哭累了,没一会儿便被哄睡着了。 陆烬轩将他放平躺下,扯开一张薄毯给他盖住肚子。 “对不起。” 寝殿内回响着陆元帅低哑的声音。 “对不起……我好像……” 陆烬轩抚摸着白禾柔软的长发,像在给小动物顺毛,又像是情人间温柔的抚摩。 “应该早点放手,离开你。” 他想呵护住他的百合花。可他同时也遮蔽了真正的阳光、雨水、空气。 他将白禾困在了自己两手之间的狭小空间里,把白禾的翅膀折断了,并在脚踝打上了他的烙印,拴上了沉重的锁链。 陆烬轩走出寝殿,视线一低便看见台阶下方跪着的元红、邓义以及几日前才官复原职的公冶启。 两名大太监、一位侍卫统领,竟是陆烬轩在寝殿里陪了白禾多久,他们便在殿外跪了多久。 “一直跪着,膝盖不要了?”陆烬轩面无表情地俯视三人。“这叫什么?卖惨?用你们的惨状向其他人展示朕的冷酷?” “奴婢不敢!” “臣不敢!” 周围的宫人连忙上来扶起三人。 跪了许久的三人哪里还站得住?连常习武锻炼的公冶启也抻不直膝弯了。 宫人们颇为苦恼,偷偷觑了眼皇上脸色,索性把三人放到地上坐着。 “谢皇上开恩。”三人一齐道。 “并没有开恩。”陆烬轩却泼了他们凉水,“只不过朕手边确实没人用。” 三人不敢吭声。 “公冶启,你才官复原职几天,这事你责任不大。” 公冶启面色好转,“谢皇上明鉴。” 元公公和邓公公闻言心里咯噔一下。 那就是怪他们了! “邓义,到现在为止,查出了什么?” 邓义心里一紧:“回禀皇上,内廷已将今日烧水、煮茶、斟茶的全部宫人收押起来,慎刑司先审了一遍。有一个小太监……” 他不自觉瞥了眼元红,接着说:“一个叫福寿的小太监供认毒是他所下。” “福寿?”元红顿时脸色惨败,冷汗一茬一茬往外冒。 “是,是之前跟在侍君身边那个福禄的亲弟弟。”邓义说。 “福禄……太监……”压根就没记住福禄是谁的陆烬轩迅速推断出,“死在回京路上那个?” “回皇上,是他!”元红抢在邓义之前说,“福禄是奴婢干儿子,但那福寿奴婢并未收作义子。之前奴婢是嫌那福寿太怯懦胆小了,嘴笨,吉祥话都不囫囵。奴婢觉着这样的小太监即使给了机会去贵人跟前伺候也只能得罪主子,便只收了嘴甜机灵的福禄。谁知……” “谁知道怯懦胆小的人杀起人来不眨眼。”陆烬轩嗤笑,“性格内向的杀人犯人狠话少,从来不废话只动手。” 公冶启没忍住讽刺:“会咬人的狗不叫。” 元红面如菜色。 “皇上,聂州总督李征西到了。”一个宫人上来禀报。 陆烬轩颔首,让人领进来。 莫名其妙突然被传召入宫的李征西一跨过寝宫门槛就看见中庭里极没形象地瘫坐着三人,皇帝脸色沉郁站在殿前的台阶上。 陆烬轩:“李征西。” 李征西忙快步走近,“臣在。” 陆烬轩一摆手,将庭中的宫人全部屏退。清场之后他才说:“朕要密调你部进京。元红、邓义,你们去写调兵圣旨。” 李征西陡然心惊。 元红大惊失色:“皇上?!” 邓义老实说:“皇上,奴婢不敢。” “不写?不写就别干了,你们现在就出宫,想上哪上哪。朕找敢写的人来当掌印,当秉笔。” “皇上!”元红登时泣泪,磕着头道,“奴婢自知有罪,奴婢没管好内廷,叫人钻了空子给侍君下毒,奴婢愿受责罚。” “皇上,奴婢愿写!”邓义则立刻变脸。 元红一听脑袋都有点磕不下去了,顿了顿只得劝说道:“这调兵之事还望皇上三思啊!地方守军岂可轻易召回京?大启初年,高皇帝便是这样带着一支边军围了京城,造了前朝的……除了前朝的暴君啊!” “朕这次不造反,朕要让白禾当皇后。”陆烬轩说。 在场几人:“……?” 等会儿!什么叫这次不造反?意思是下一次就说不定了是吧!皇上造反,造谁的反啊! 第118章 哥哥只养我一个好不好…… 翌日, 刑房里。 “皇上……”心惊胆战的元红将一块浸了冷水的棉布手帕递给陆烬轩。 “嗯。”陆烬轩用湿手帕一点一点擦拭掉溅在自己手上的血迹。 “这、这天快要亮了,侍君从昨日到现在睡了一整宿,该醒了。”若是细听就会发现元红的声音在发颤。 自认为见过大风大浪的大公公被吓坏了——陆烬轩在刑房待了一整晚, 用尽手段拷问那供认下毒的小太监。 他擦掉了手上沾到的血, 却抹不掉衣服上的血。 “去厨房。”陆烬轩将脏掉的手帕扔给元红,“给小白煮粥。” 刚洗过胃的人适合吃容易消化的食物。陆烬轩在御厨的协助下给白禾煮了锅南瓜瘦肉粥。 “皇上, 是要做成甜的还是咸口的?”御厨问。 陆元帅想了想:“小白年纪不大, 应该会喜欢甜的吧。放糖。” 御厨欲言又止。 元红眼看着陆烬轩拿起了糖罐, 连忙劝说:“皇上啊,奴婢瞧着侍君口淡, 往日吃的就清淡, 也没什么口味偏好, 少、少放一点可能比较合侍君胃口。” 陆烬轩:“……” 陆烬轩放下了糖罐子, 看向给他们做了几个月饭的御厨, “你来。” 御厨麻利的调好了味, 元红亲手将粥盛起, 装进食盒里。 陆烬轩朝元公公伸手。 “皇上,让奴婢提着吧?” “给我。” 元红心里登时发凉,“……是,皇上。” 这意味着不信任。 而皇帝的信任才是他们这些宫人奴婢的向上爬、获得权势的真正途径。 从御膳房到寝宫之间需行一段路。巧的是, 在宫道上碰见了沈少傅。 沈逸春:“臣参见皇上。” “嗯。”陆烬轩上下打量这位沈少傅,第一次见到这人,没想到人比想象得年轻。 “儿臣见过父皇。”一道脆生生的童声在下方响起。 陆烬轩:“?” 什么父皇? 陆元帅视线下移,在沈逸春腿边找到一个小豆丁。 “父皇。”三皇子从少傅身边走出来,似乎是要上前来牵父皇的衣角。“儿臣想看、探望侍君娘娘。” 小皇子牵住了陆烬轩的衣摆。这个动作令陆烬轩微怔,他想起了白禾好像也很喜欢抓他的衣服。 所以这是幼崽表达亲近的动作? 三皇子刚牵上衣服,还没来得及嘴甜拍父皇马屁呢, 突然小手一僵,整个幼崽呆住了。 沈逸春没注意到三皇子的变化,“皇上,臣闻之白侍君中毒,因此进宫,请皇上准许臣探望。” 他低眼瞄了下三皇子,代为解释道,“三殿下亦是听闻此事颇为忧心侍君,今早向臣请假说要探望,臣便也告了假,同三殿下一道入宫。” 陆烬轩此时却没关心沈少傅在说什么。陆元帅眉梢一挑,将提着的食盒转手交给身后的元公公,随后弯下腰,拎着三皇子衣领把小崽子提溜起来。 小皇子在他手里瑟瑟发抖:“父、父……” 父了半天,一句父皇都喊不清楚。 沈逸春皱起眉,心道三皇子在皇上面前怎么如此胆怯?回头得好好教导一下! “嗯?小崽子发现了?”陆烬轩唇边挑起意味不明的笑,在宫人的抽气声中晃了晃手里的小崽子,“很敏锐。有天赋。” 说着他看向沈逸春,“要探望侍君是吧?行,走吧。” 陆元帅坏心眼的把害怕得发抖的幼崽拎在手里走路。 “皇上,三殿下不小了,应让他自己走路。”沈逸春有些不满,却不如元公公会劝人,说话语气挺硬的。 “是、是啊,羿儿很大了,儿、儿臣可以自己走路……”三皇子小脸发白,两只眼圈都红了,既害怕又不敢声张,可幼崽脸上哪里藏得住心思?教陆烬轩一瞧,一眼便看穿了。 “呵。”陆烬轩笑了一声,又故意晃了晃胳膊。 “呜!呜——”三皇子慌忙用两只小手捂住嘴,不敢叫出声。 “皇上。”沈逸春一张嘴又是要“劝”。 “皇上!”元红连忙抢断少傅的话,快步凑上前笑着劝说,“皇上,小孩子身子沉,皇上万金之躯,可别累着,还是让奴婢们抱着吧。这都是伺候惯了三殿下的奴婢,心细,必不会摔着殿下。” 陆烬轩:“不重。这么点大的小崽子能多重?还没迫击炮重。” 回到寝宫里时,白禾已经起床了。 “皇上。”白禾见有外人在,便按着规矩给陆烬轩行礼。 “药吃了没?”陆烬轩一进寝殿就放下了幼崽,大步走向白禾。 三皇子落地就往少傅身后躲,可又探出小脑袋巴巴望着白禾。然而此时的白禾眼里只有陆烬轩,哪会在意外人? “还未。”白禾牵住陆烬轩袖子,轻声说,“我不知那药该如何服。” 见袖子被揪住,陆烬轩顿了顿,心顿时软成一片。他叹口气,让白禾先去桌边坐下,然后亲自去取来药。 元红则趁这时将食盒放到桌上,端出粥,盛碗。 “侍君,皇上心疼您,这可是皇上到御膳房亲手熬的。侍君真有福气,能尝到皇上手艺。”元红笑道。 “皇上……?”白禾眼底透出惊喜,连忙回头去瞧陆烬轩。 陆烬轩却嗤了声,笑着说:“火是厨工烧的,味道是御厨调的,也就南瓜和肉是朕切的,这算亲手熬?这叫朕亲自监工。” 元公公经验丰富,笑着捧道:“可这粥里全是皇上对侍君的一片心意啊。奴婢伺候皇上多年了,可没见过皇上如此待过别人。侍君的福气就是比大家多呢。” 陆烬轩没再理这个特别会哄人的大太监,在白禾对面坐下后打开药盒,看着盒子上的字确认道:“口服,一天三次,一次一片,餐前服用。元红,倒杯温水来,要清水。” “是。”元红忙去倒水。 寝殿门口,被扔在这里的沈少傅和三皇子像两个被遗忘的电灯泡,明明在发光,但是没人在乎。 好在白禾服完药后,陆烬轩主动对他们招手,“来,坐。” 接着他转头示意宫人搬凳子。 随着陆烬轩招手的动作间衣袂翻动,白禾目光一凝,顾不得旁人在场,当即便问:“皇上!血……” “?”陆烬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瞥,“没事,是别人的血。” 白禾怔住。 陆烬轩目光微沉,笑意也减淡了,全然一副不想多谈的模样。 宫人在膳桌另外两侧摆放凳子,元红引着小皇子到桌前入座,沈少傅则有迟疑。 “皇上,臣乃外臣,实不敢同座。” 听少傅这样说,三皇子两眼瞪圆,也张口学着说:“儿臣、儿臣也不好同座……” 小皇子说话甚至有点结巴。 白禾这才发觉异样,他看向三皇子,发现这孩子垮着脸像是死了爹。 白禾:“……” 可不是死了爹吗。 陆烬轩挑眉,手指一敲桌子,三皇子刷地闭嘴,乖巧而迅速的爬上凳子坐好,仿佛老鼠见了猫。 白禾:“?” 白禾困惑的望着陆烬轩。 “呵。”陆烬轩发出了成年人的嘲笑,拿起勺子喝粥。 白禾便去瞧沈少傅,并道:“沈少傅是有正事与皇上说?” 沈逸春:“不,臣是听闻侍君中毒,特来探望。” 白禾捏起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劳少傅关怀,毒已解,并无大碍。少傅难得进宫一趟,可要再去看看兰妃?” 沈逸春沉默了下,“不了。皇上,臣告退。” 亲眼目睹过皇上如何与侍君相处的沈少傅哪里还待得下去,躬身行礼后就在皇上的首肯下离开了。 “呜,少……”三皇子伸出小手,一脸殷切的盼望着少傅将他也一道带走。 他不请假了,他要回去读书! 结果沈少傅走得干脆利落,头都不回。 三皇子:“……” 感受到陆烬轩瞥来的视线,小皇子飞快低头,盯着桌面猛瞧,仿佛桌子上有什么稀罕物一样。 白禾:“?”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白禾对陆烬轩投来疑惑的目光。 陆烬轩摆手屏退宫人,待元红等人退出寝殿,他建起精神力屏障后一开口就是平地一道雷。 “小崽子认出我不是他父亲……父皇了。”陆烬轩挑着眉,语气轻松道。 白禾:“!” 三皇子:“!!” 白禾的眼神骤然发冷,死死盯着小皇子。 三皇子:“呜!” 白禾:“小孩子不记事,可也藏不住事。哥哥,不如……” 没等白禾说出不如后面该如何,三皇子哇的一声跳下凳子,扑上去抱住白禾的腿:“是父皇呜呜!羿儿不会乱说……不、不是,羿儿还小,羿儿不懂事,羿儿什么都不知道呜呜!侍君娘娘帮羿儿给父皇求情哇呜呜……” 陆烬轩:“哈哈哈!” 白禾:“……” 白禾推了推抱着自己腿的小皇子,“哥哥……” 陆烬轩探身把幼崽从白禾腿上撕下来,拎着他衣领摇晃,“小崽子有前途,知道找小白求情。嗯?” 三皇子:“……嗝!” 哭都不敢哭了。 “父、父皇。”三皇子小脸皱成一团,是在逼着自己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儿臣好久没见到父皇了,是、是羿儿不好,跟、跟父皇生疏了……” 陆烬轩把三皇子提溜回凳子上坐好,笑着对白禾说:“小崽子挺可爱的,敏锐、聪明,要不要养?” 白禾脸色骤变,变得比小皇子更加苍白,他再也握不住勺子了,眼前香喷喷的粥顿时失去了色与味。他猛然转过脸,扶桌捂嘴干呕。 “小白!”陆烬轩霍然起身,将白禾搂住,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不喜欢南瓜?还是吃到了肉腥味?” 白禾红着眼眶抓住陆烬轩袖子,眼神近乎是祈求的望着他说:“哥哥只养我一个好不好?” 白禾的心很小,只装下了陆烬轩。所以他也企盼着对方心中只装下他——即使他明白这不可能。 陆烬轩愣住—— 作者有话说:元帅啊,小百合老是揪你衣服是缺乏安全感呀。[狗头] —— 本文太凉了,偷偷改了书名,把权谋标签加回来,试试能不能逆天改命[笑哭] 第119章 劫银案 “对对!羿儿不用父皇养!羿儿从今天起就跟嬷嬷学绣手帕, 养活自己!”三皇子一着急又不结巴了。 陆烬轩:“……” 白禾越加攥紧了手指,“哥哥。” 陆烬轩叹息着抱紧白禾,让他的头靠在自己怀里, 却没有作回应。 白禾顿觉浑身发冷。 为什么? 为什么他留不住陆烬轩? 为什么他无法成为陆烬轩心中的唯一? 为什么他不论做皇帝或是做别的, 均是如此失败?! 白禾想要发疯,想抛却所有理智, 然而倚靠在陆烬轩怀中的他只会慢慢平静下来。 一次次的崩溃失控, 再一次次的受到安抚、平静。 他在陆烬轩的掌中, 无路可逃。 三皇子困惑地睁大眼看着两人,不敢吱声也不敢偷跑。 陆烬轩轻轻握住白禾的冰凉的手, 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心中无可奈何, 更多的是心疼。 他的小百合病了。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白禾的心理状况有问题。可他在为白禾遮风挡雨的同时也遮挡了真正的阳光, 非但没能令白禾好转, 反倒致使情况变得更糟。 他该怎么办? “哥哥……”白禾轻声说, “只有我一个好不好?” 陆烬轩仍旧沉默。 白禾的心便也慢慢变冷。 他仿佛回到了前世, 叛军入城, 他从皇宫最高的建筑——摘星楼上一跃而下,以死殉国那日。 他其实并不想去殉什么国。 他只是一个傀儡皇帝,所以他不爱他的国家;不爱他的子民。民变四起,国之将亡时, 他这个傀儡还有什么用呢? 即将失去权势的太后想用他的后位换取将官出兵支持。在叛军的铁骑下瑟瑟发抖的朝臣要用他的人头投诚换取生路。 除了死亡,他并不觉得自己应该走向其他结局。 从四岁到十八岁,白禾没有朋友、爱人、亲人,更加没有自由。 他是一具行尸走肉。 自在启国遇见陆烬轩后,行尸走肉终于见到了阳光,鲜活的血肉重新填满了这具冢中枯骨。 而今天,白禾再次“死”了。 沉默便是拒绝。 陆烬轩的沉默近乎于宣判了白禾的“死刑”。 白禾默默抓紧了手中的布料, 在他所眷念的温暖和温柔中渐渐…… “小白。”陆烬轩低声说,“吃饭吧。” 白禾乖巧的从他怀中退出来,重新捏起勺子:“嗯。” 陆烬轩则看向小皇子。 “父皇!”三皇子眼巴巴瞅着他。 “要是让别人知道我不是你父皇……”陆烬轩居然面不改色恐吓一个才四五岁大的幼崽,“我就把你的脑袋揪下来,煮汤。” 三皇子霎时吓得小脸惨白,拼命摇头:“不会不会!父皇就是父皇,羿儿绝对不乱说话!” 陆烬轩这才道:“嗯。你走吧。” 小皇子喜出望外:“谢父皇!父皇,侍君娘娘,儿臣回啦。” “慢着。”白禾却蓦地出声制止,“虽说童言无忌,可听者有心。哥哥亦常说真相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需要怎样的‘真相’。三殿下既已知真相,便不能放任不管,以免有心人利用。哥哥,让小殿下也住到寝宫来罢。” 陆烬轩皱眉。 三皇子如丧考妣。 白禾努力迫使自己扬起嘴角,作出不介意的样子,“哥哥,若你的身份暴露,我岂是一句不知情就可撇清?哥哥如今越是宠我,日后旁人对我便越狠绝。正好哥哥也喜爱小殿下,不若就留在寝宫,由我来教导。我也曾随名家读书,为皇子开蒙,我做得未必比沈少傅差。” 陆烬轩沉默的看着他。 三皇子听完倒是活过来似的,点头如捣蒜:“对对,要侍君娘娘教!儿臣喜欢侍君娘娘,就要侍君娘娘教!” 白禾搁下勺子,将元红唤进来亲自吩咐给三皇子搬家事宜,并吩咐:“元公公记得送三殿下去见一见他母亲,我记得三殿下的母亲是芮嫔,公公务必向芮嫔说明,三殿下搬来了皇上寝宫,便不可再私自与她见面。” 三皇子只管点头:“对对,羿儿都听侍君娘娘的!” 元红迟疑看向皇上。 “看朕做什么,连小崽子都知道在这儿该听谁的。”陆烬轩扔下这句话便兀自出了寝殿。 元红忙对小皇子招手,赶紧带着他离开,省得去触侍君霉头。 帝王的寝殿顿时静得令人窒息。 这下白禾是彻底吃不下了,他茫然的低头望着自己素白的指尖。 他的手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能抓住。 他慢吞吞站起身,走出寝殿,回到他侧殿的房间,从枕边捧起那本高帝笔记。 大启高皇帝曾以江山为筹码,试图留下如天人一般的高皇后,最终却只得到纸页上早已干涸的血痕。 高后远走,高帝积郁成疾。 高后是不能被皇宫困住的人,所以高帝放手,任风筝断线,直至断掉的线困死了高帝自身。 舌上的伤口仍在刺痛,白禾将书抱在怀里,竟觉自己亦如杜鹃啼血,仿佛有血再次从唇间溢出。 人生如黄粱一梦,他的梦要醒了。 白禾不知道,此时的陆烬轩快疯了。 离开寝宫的陆烬轩去了皇帝的私库,在一堆华而不实的珠宝首饰、摆件中翻出了一盒传教士敬献的雪茄烟。 心绪烦躁得几乎难以压抑暴力破坏欲的陆元帅熟练的切口、点烟,试图以烟草抚平焦躁。 “皇上,内阁转呈聂州急递。”一名太监捧着一封信到御书房来见陆烬轩。 陆烬轩吐出一口烟,“拿给白侍君。” 浓呛的烟熏得太监险些没忍住咳嗽,赶忙低下头应是。 陆烬轩指尖捏着烟,面前摆着星球仪。 白禾有句话说得对,他的离开不能是仓促的落幕。他可以不在乎身份是否曝光,因为他拥有相对于这个世界而言绝对强大的实力,他时刻都能一走了之。而白禾不行。 “Horus,我真的很想带小白走。可是穿越虫洞……对他太冒险了。” * 寝宫侧殿,白禾拆掉内阁转呈皇上的聂州急递,一目十行的看完,他的手不由颤了下,随即问来送信的太监:“皇上呢?” “呃……皇上在御书房忙呢。皇上要奴婢拿给侍君您瞧。” “皇上可有说别的?” “并、并无。” “你去禀报皇上,就说聂州赈灾银被劫,我到内阁去了。请皇上……”白禾顿了顿,“请皇上得空也来内阁走一趟。” “是,侍君。” 白禾拾掇了自己一番,掩去眼神中的失落茫然,带着这份聂州急递——陆烬轩在聂州一手谋划的复仇来到内阁值房。 白禾畅通无阻的直接跨进值房的门槛,将信搁在次辅林良翰桌上。“聂州急递,赈灾银遭劫。诸位大人,召集内阁议事吧。” 林阁老拿起信看了,当场脸色一变,同为今日当值的孟大人好奇凑过来,也拾起信来瞧。 “臣聂州布政使欧阳金谨奏,户部拨聂州赈灾银款十万两白银解运津朐购粮……押银官员户部补聂州清吏司主事宋灵元报官银遭劫。现已着按察使司收押宋灵元解送京城……”孟大人读着读着便瞠目结舌,颤着手放下信,不敢置信地望着林阁老。“林大人,这……” “侍君,这、这事皇上如何说?”林阁老急得冒汗。 “皇上尚在处理别的事,一会儿许是要来内阁。次辅大人不若先去召内阁诸位大人回来议事。”白禾故意说,“皇上心系灾民,向来重视聂州灾情,如今国库空虚,十万两白银于朝廷亦不是一笔小钱。此事恐怕……惹皇上大怒。” 林阁老和孟大人霎时倒吸一口凉气,赶忙唤人去通知罗阁老三人即刻进宫。 白禾便就在内阁值房留了下来——即使白禾这会儿要走,病急乱投医的林阁老也不会答应。 林阁老拉着白禾去一旁说话,问道:“侍君啊,臣对这宋灵元有印象,前些日子侍君还与臣提起过他呢。此人自入了户部,也算实心用事,踏实肯干。其策论实有建设,户部也算看重,否则怎会将他放到如今的聂州,如此……之地历练。臣没记错的话,这宋灵元与侍君亦有层渊源。所以这事……不知侍君怎么看?” “林阁老呢?林阁老觉得赈灾银遭劫一事与宋大人干系如何?”白禾捧着茶盏施施然问。 林阁老一愣,很快会意过来,震惊道:“侍君的意思是赈灾银是宋灵元伙同匪寇劫走的?不可能!如今户部看重他,前途无量的仕途他不走,去图谋区区十万两?!” 白禾:“区区十万?” 林阁老猛然意识到说错话,连忙找补:“臣、臣是觉得为生民立命、为君父分忧才是我等读书治学,寒窗苦读的理想抱负,钱财皆乃身外物,何苦为区区身外之物背离读书之人读书识理的初心!” 事实上十万两白银在内阁次辅这般的朝廷要员,肱骨重臣眼中,它就是区区罢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林大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您说读书人的初心抱负比银子更可贵,可在天下人眼里,熟贵熟贱不是你我说了算。”白禾浅抿一口茶,“皇上心如明镜。” 林阁老霎时面色发暗,手都在发颤:“皇上……皇上……” “大启一年税收总共才几千万两,那十万两占了这千万两白银中的几成?十万两许是对一省、一国而言并非至关重要,可对一人、一家而言呢?我听闻宋大人家境贫寒,自从来了京城,常受温家帮扶,温家少爷时时带他外出参与诗会、聚会,结交旁人。那账……”白禾说,“可都是温少爷结的。” 林阁老面色更难看一分。 “林大人,您说这天下,是盼着升官发财的人多,还是忧国忧民的多?” 林阁老:“……” 林阁老已经不想说话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了,做官为的什么这种话还需要问吗! “文官袍服上织禽,武官袍服上绣兽,穿上这身官服……唉。”林阁老叹了口气。 莫不是衣冠禽兽。 片刻后,内阁阁员齐聚值房,白禾坐列席其中,与众位当朝重臣围桌而坐。 尹大人左右一扫,问:“白侍君,皇上呢?” 白禾还没作答,陆烬轩便进了值房。 “聂州送来的人已经由诏狱接收了。”陆烬轩边说边到白禾身边落座,一句废话没有,直接进入正题,“案子是这个姓宋的勾结外人做的。” 内阁众臣惊愕:“外人?” 林阁老立刻问:“皇上!何谓外人?” “曼达国的人。”陆烬轩瞥眼过来,“够外吗?”—— 作者有话说:【注】:“文官袍服上织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绣的是兽,穿上这身袍服,你我哪个不是衣冠禽兽。”——《大明王朝1566》 —— 不知道大家到底喜欢看什么。是后宫戏还是前朝戏,朝廷内斗和跟洋人斗……不过我知道大家不爱看战争戏[笑哭]可是我本来计划开一条战争线,就是元帅在外打仗,小白在内主持内政的夫夫搭配模式…… 呜呜,你们说一说到底爱看什么叭,这篇文太冷了,我不知道怎么救,不如大家直接提吧,我多写点你们爱看的QAQ感谢你们这一路不离不弃的追更。 第120章 罚俸 陆烬轩一来就扔出一枚炸弹, 炸得内阁众臣脑子发蒙。 白禾则大感意外。如此仓促的说出宋灵元里通外国,内阁这群老狐狸信不了半个字。 他不由得去抓陆烬轩袖子,却在凑近间嗅到一股难闻而陌生的气味。 “皇上, 这是聂州按察使司审出的?”刑部尚书尹大人问。“可要刑部会同大理寺、都察院复核共审?” 一向不爱给自个儿揽活的尹大人竟然主动讨差事。 “尹大人, 案犯既已由北镇抚司收押,自然由镇抚司来办案。”白禾说。 “白侍君。”尹大人不满道, “事情尚未查明, 怎可往朝廷命官头上安‘犯人’的名头?依照大启律例, 未定罪结案前,涉事官员如革除职务, 则称革员。” 陆烬轩敲敲桌子, “案子是朕查的, 人是朕抓的, 人赃并获。” 众人大惊。 陆烬轩瞥向尹大人:“小白说他是犯人, 有问题?” 林阁老的心已经拔凉拔凉了, 此时他所面对的问题不是真相究竟是什么, 而是选择——为保自己清流首领的威望去捞宋灵元,或是迅速切割宋灵元以保户部、清流不受牵连。 选择前者,他们清流必定要脱层皮。清流的势力遭到削弱。选择后者,他这个保不住下属的清流首领可能丧失人心, 清流变成一盘散沙,势力削弱。 不论为了自己的地位还是为清流一派着想,这都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林良翰进退维谷。 罗阁老瞥了眼沉默的次辅,慢吞吞问:“敢问皇上,是如何个人赃并获法?” 陆烬轩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扔到桌上,罗阁老面前。 罗乐身为首辅,本该当仁不让拆信查看, 可他瞄向了尹大人,“尹大人,你来吧。” 尹大人皱了皱眉,将信拿过来看,待他快速浏览完,“啪”地一下用力拍到桌上:“曼达国竟唆使宋灵元监守自盗,盗劫赈灾银充作向曼达国购买火器的费用!” 林阁老发出尖锐的惊呼:“什么?!买、买火器……” “记得上个月朕去安平剿匪的事吗?什么水平的土匪能让朝廷正规军遭受大败,伤亡惨重?”陆烬轩起身离席,大步走向门口,朝外头摆手,“进来。” “是!” 内阁值房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应和声,旋即二十名做聂州军士打扮的人排着队跨过门槛,在值房内门前列队排开,二十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齐刷刷盯着内阁众臣。 罗阁老等人惊呆了,不解其意。林阁老甚至差点以为这些人是皇上叫来抓自己的! “凌云。”陆烬轩唤了一声,锦衣卫指挥使立刻也进了值房。 凌云手里捧着一只木匣,便只躬身待命:“皇上!” 林阁老眼前发白,浑身冷汗,惊恐地望向白禾:“侍、侍君!” 白禾明知这番阵仗绝不可能是来对付林阁老的,却故意站起来,迎向陆烬轩,“皇上,林大人入朝二十余年,如今做到次辅,已是身居高位,何必冒险?我想林大人不会与勾结外国的案子有关。” “小白讲得有道理。”陆烬轩牵住白禾回座位,侧了侧头说,“凌云,圣旨。” “是。”凌云打开匣子,取出圣旨读道,“户部某官员疑与曼达国势力勾结,预谋私吞聂州赈灾款共计十万两白银,向曼达国间谍非法购□□、弹等军火武器。朕令:北镇抚司即刻施行抓捕,如缴获武器一律交给聂州军李征西部保管。” 户部某官员? 林阁老两眼一翻,彻底撅了过去。 “林大人!” “次辅?!” 值房内一阵骚乱,陆烬轩一摆手,凌云就冲上去扶住林阁老猛掐其人中。 刚晕过去的林阁老又刷地睁眼,醒了过来。 “皇上,臣有罪!”林良翰着急忙慌跪下来,老泪纵横说,“臣为户部尚书,却不知户部中混入了此等卖国、谋逆之贼,臣御下不严、识人不明……臣请罪!” 林良翰在宦海沉浮几十年,来自同僚的黑锅必须再扔出去;来自上级的黑锅他从来不背;而皇上亲手扔来的锅不背也得背! 主动请罪是他今日唯一的选择。 陆烬轩压根不理他,“他们是当天跟着朕上山剿匪的人,来说说当时的情况。” “是!”其中一人抱拳出列,将早就准备好的话说给内阁众臣听,“匪寇盘踞曲盘山建立据点,青壮年在三百人左右,拥有大启军队都没有的先进火器,训练有素,并不像一般土匪好勇斗狠,进退皆有指挥……” “我们在匪寇据点搜出了几封与朝廷某官员往来的书信,其中一方署名‘门罗’。”士兵说完便归队。 凌云此时接话:“根据书信内容,北镇抚司查知,此门罗乃是曼达国人,一年前起出现在聂州地界活动,背地里扶持清风寨土匪,为他们提供兵器。上月,主导策划抢劫朝廷赈灾银。不巧撞上皇上为接白侍君而亲自到安平,这次计划失败,且被皇上察觉了端倪,进而命臣等暗中调查。” 在凌云的口中,曼达国早就看上了这十万两赈灾银,第一次策划的行动是由曼达国所组织控制的清风寨土匪实行,但因为陆烬轩的碰巧出现而挫败。第二次行动就是不久前由宋灵元运银去邻省购粮的机会。 “皇上命臣等暗中跟随宋灵元的押银车队,果然在车队行到聂州与津朐交界地时出事了。”凌云说,“臣等立即遵照皇上密旨实行抓捕,不过宋灵元拒不承认与曼达国人勾结。因有皇上旨意在前,聂州布政使并不知内情,是以他以赈灾银遭劫,押运官员渎职的名义着按察司收押并押解京城。” 这样的说辞就能解释为什么人刚押到京城就被北镇抚司给接收了。 从头到尾这个案子就是由皇上亲自督办的。 林阁老面色灰败,他已经意识到,现在的他无论是自请罪还是拼命与宋灵元撇开关系都无济于事了。 他抬起头,仰望着他们年轻的君父,“皇上,臣有罪……臣自请、请……革去……” “皇上。”白禾忽然打断道,“户部内有此等逆贼,林大人为一部堂官,确有失察之责。应予以罚俸三年,以儆效尤。” 林良翰及内阁其他人全部猛地看向白禾。 陆烬轩沉沉的目光盯了林阁老一会儿,没有说话便就这么走了。 凌云赶紧带着聂州士兵离开。留下几位内阁大臣面面相觑。 孟大人急忙问白禾:“侍君,皇上这是……何意啊?” 白禾来到仍旧跪地的林阁老跟前,道:“皇上未有斥责,便是同意只罚俸,林大人,起来吧。” “哎,快起来快起来。”孟大人热心的上来扶人。 明明看上去逃过一劫,林良翰却神情低落,眼中仿佛没了神光。 120-130 第121章 失宠了? 白禾从内阁值房出来, 一打眼就看见陆烬轩站在外头宫道上。 “皇上。”白禾快步上前,低低唤了一声。 陆烬轩回头看他,手向他伸来。 白禾习惯性的递出手, 准备与陆烬轩牵手。谁料陆烬轩突然收回了手。 白禾一愣, 怔怔望着他。 陆烬轩却只有一句:“抱歉。” “皇上?” “去司礼监还是回去?我送你。”陆烬轩瞥眼抬着肩舆跟在后边的太监们,“算了, 你坐这个。” 陆烬轩烦躁的揉了下额头, 转身就要独自离开。 “皇上!”白禾慌忙抓住他宽大的龙袍袖子, “我想走一走,皇上能不能陪陪我?” 陆烬轩:“……嗯。” 沉默在两人间弥漫。 即便如此白禾也不愿松开拽着陆烬轩袖子的手。他只能珍之重之的去细细体味这短暂的相处, 将这个给他希望又亲手砸碎了它的男人深深刻印在心底。 “回寝宫吧。你需要多休息。” 白禾漾起浅浅的笑容, “我想去御花园看看花。” “……”陆烬轩, “好。” 从外宫到御花园的路不算短, 陆烬轩放慢了步伐, 陪着白禾在这个局势日渐紧张的时候漫步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随行宫人及侍卫默默向后退, 与主子们隔了段距离缀行。 内宫门的锁被解开, 陆烬轩第三次踏进后宫。 一直极其抗拒陆烬轩来到后宫的白禾今日一反常态,主动邀陆烬轩来御花园赏花。 白禾看着花园里他说不出的名字的鲜妍花朵问:“哥哥喜欢哪种花?” 陆烬轩说:“百合。” 白禾便笑了起来,“我不喜欢花。不论如何娇艳的花,终有败落凋零之时。” 陆烬轩看向白禾。 其实他也不喜欢花。 陆元帅根本就不是个会欣赏花草之美的人。然而现在, 有一株小百合在他心里扎了根。他亲手为它浇水、施肥;他将它视为所有物;他正在克制着将它据为己有的卑劣欲望。 “花开花谢,四季伦常。是以在常人心中,花谢了便谢了,明年它还会再开。无人在乎下一次开放的花已不是曾经的那一朵。”白禾紧紧抓着陆烬轩的袖子,将袖口绣的龙纹抓得生了皱,“我也喜欢百合,可我想要一朵不会凋零的花, 哥哥有办法么?” 一时间,虫鸣、鸟叫、风声全部消失,精神力屏障结成的无形的笼中,是两个被奇妙的命运连结在一起,却也被命运无情嘲弄了的人。 “小白。”陆烬轩垂眼看着自己被拽到变形的袖子,低声说,“幼崽长大了就要离开父母。过渡的保护和掌控只会让双方逐渐积累矛盾,直到矛盾再也无法弥合的那一天,积聚的情绪彻底转化为怨恨。我第一次养孩子,犯了很多错。我已经意识到错误了,我……全部是我的错,你可以恨我,但我必须纠正错误。” “啪嗒”。 滚烫的泪珠落在陆烬轩的袖子上。 白禾走近一步,抱着陆烬轩的腰埋在他怀中说:“你再问我一次好不好……再问一次我愿不愿意跟你走……” 初见之时,陆烬轩问白禾要不要和他走,逃离这座皇宫囚笼。 那时的白禾冷漠拒绝了。 陆烬轩叹气。 “你现在是受了我的误导。”这一次,拒绝的人变成了陆烬轩。他温声说,“等你再长大一点,等你清醒了……你会恨我。” “不会!”白禾急切反驳。“绝不会!你分明说我长大了,我已经长大了,我很清醒……哥哥,我不可能恨你……” “白禾。”陆烬轩用袖子擦去白禾的眼泪。“你不明白。” 白禾嗅到了陆烬轩衣服上沾染的难闻的烟草味,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味道,就像他其实很多时候都不懂陆烬轩这个人。 “我不明白,哥哥可以明说么?”他不懂的、不会的,他可以学呀! “你只是被我的表象骗了。我想掌控你,所以一直在哄你。”陆烬轩以指腹在白禾的眼下蹭动,“在你孤立无援的时候帮助你、诱哄你,成为你最信任的人,隔离你与其他人的联系,让你只能依赖我。” “哥哥没有掌控我!”白禾急道,“哥哥何时摆布过我?一切皆出于我本心。我……” 陆烬轩摸摸他的头,主动抽身,退开一步。 白禾呆住了。 “白禾,我们需要冷静。我对你释放了太多错误信号,你不明白,但我不能在察觉问题后继续装傻。刚开始是会很痛苦,等问题纠正了……”陆烬轩说到这里哑了嗓子,他心中的痛苦就像戒断反应,他可以不顾一切继续哄骗白禾,牢牢占据白禾的整颗心,将这朵百合花据为己有。 可之后呢? 白禾如今才十八岁,年幼、天真、阅历浅薄,白禾只不过是被他陆烬轩光鲜的表象所骗。人在绝境之中当然会死死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光明的救赎。 但当离开原本的环境,当白禾经历了更多的事,走过更漫长的人生,白禾终有一天会明白,他们之间从来就是不平等的。 他对白禾一直是处于掌控位的。 他是“强权”,白禾是“弱势”。白禾对他的感情是弱者对强者的依附,而不是真心。 等白禾再长大一些,当他清醒过来,就会憎恨这个霸道的控制者。 陆烬轩不愿意这场跨越浩瀚星海的相遇最终走向充憎恨的终幕。 “哥哥先回罢,我想再看看花。”白禾亦后退了一步。 陆烬轩默然几秒,颔首。随后他便真的自己离开了。 宫人与侍卫杵在不远处不敢上前,他们虽没听见主子们说了什么,却看见了侍君落泪的模样,猜想皇上与侍君间约莫是发生了什么,这时候可不敢上去触霉头。 他们不敢动,刚巧来御花园散步而撞见这一幕的太后可敢动了。陆烬轩从御花园的另一头离开回外宫,太后就从内宫这一侧的路进了御花园,扶着嬷嬷的手以迫不及待的步伐来到白禾跟前。 “白侍君啊,这是失宠了?”太后满脸写着幸灾乐祸。 “母后。”白禾向太后行礼,脸一直低着,不愿让太后看笑话。 “抬头给哀家瞧瞧。”太后可不想放过嘲笑的机会。 “母后,儿臣身体不适,先告退了。”白禾侧身就要走。 “站着!”太后绕到白禾面前,挡着他的路说,“失宠罢了,这阖宫上下,从得宠到失宠的人哀家见多了。可也没人说失宠的不能复宠啊。皇帝以前是宠女子多的,许是对男子的劲儿过了,仍是觉得女子好。你不若去张罗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来,荐给我皇儿,他一高兴,这不就复宠了?” 白禾遽然抬脸,冷声道:“谁敢勾引皇上,我便杀了谁!”——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122章 夺子 “你大胆!”太后的贴身嬷嬷怒斥。 太后冲嬷嬷摆手, “气性挺大,口气也大。你是要把这后宫里四妃一嫔和十来个美人全杀了?” “儿臣处置不了皇上已纳进宫的人,但儿臣能让她们见不到皇上。”白禾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般轻飘飘的, 可他眼里的冷意是认真的。 太后听乐了:“你这样善妒的, 放在王公贵族的后宅里多半落不得好下场。我皇儿可是皇帝,不说佳丽三千, 这三宫六院合该是他的人。以你一人之力, 如何拦得住?就是哀家不说什么, 那前朝大臣也要关心皇嗣的问题,催着皇帝不停纳妃, 继续开枝散叶。” 白禾遥遥望向御花园外后宫鳞次栉比的殿宇, “母后, 后宅深宫里的女子是被困住了的, 她们走不出华美的亭台楼阁、宫墙殿宇。生死富贵皆赖君恩。可这高墙永远困不住它本就不能困住的人。” 太后:“?” 太后满头雾水与嬷嬷对视:他在说什么鬼话? 白禾侧身看着太后, “皇上如日月星辰, 谁也困不住他。我做不到的事, 皇上可以。母后莫要忘了,这宫门是皇上下旨锁的。” 一听到这话太后就脸色发青,心里怄气。 白禾却趁此威吓警告:“当今天下,内有灾祸连连, 百姓流离失所;外有群狼环伺,强敌虎视眈眈。时局世艰,还望母后为皇上守好这个后宫内宅,莫让皇上再为些小事烦心。” 太后冷哼:“你这口气像是哀家是什么胡搅蛮缠的老太婆、搅家精一样。不如多操心操心你自己!” 十分乐于看白禾笑话的太后不死心,接着说道:“哎,说说你怎么惹皇帝了?倒不是哀家关心你,哀家是不想皇帝伤神劳心。” 白禾自然不可能告诉太后, “有一事母后许是尚不知晓。三殿下聪慧可爱,皇上心喜,今晨已下旨令三殿下搬入寝宫侧殿,留在身边教导。儿臣不便见后妃,请母后代为转告芮嫔。” 他冷冷的勾起唇角道:“儿臣定对羿儿视如己出,耐心教养,芮嫔大可宽心。不过……小皇子本就课业繁重,皇上又对其寄予厚望,往后便不太能得空到后宫看望她了。教她也不要往寝宫来见三殿下,以免影响殿下学习。” 太后神色复杂,不由地去瞄白禾肚子。 这什么意思啊? 这是自己生不了,夺人子啦? 嬷嬷担忧地看着太后:“太后娘娘,这不好吧……这岂不是……教芮嫔娘娘母子生离,与夺人子嗣何异?” 白禾感受到太后的目光,下意识用手遮挡腹部,随即一愣。 孩子? 用孩子能留住陆烬轩么? 一个与陆烬轩血脉相连的孩子——他若能生子,是不是就能…… “母后,儿臣告退。”白禾不欲多言,行过礼便离开。 待人离开御花园,太后冷冰冰地瞥向嬷嬷,斥道:“多嘴的奴才!自己掌嘴!” 嬷嬷愣眼:“太后!” “闭嘴!什么叫夺人子嗣?谁夺谁,嗯?”太后涂着艳丽蔻丹的长长指甲抵在嬷嬷脸上,“羿儿是皇子,是皇帝的儿子!皇帝将他带到身边教养,你管这叫夺人子嗣?意思是羿儿不是皇帝的孩子,是她芮嫔一个人的是么?!” 嬷嬷这才知道自己如何说错话了,吓得连忙跪下自掌嘴,边打边求饶:“奴婢知罪!奴婢错了!” “白禾说得也没错。”太后蹙眉抹了下鬓发,“哀家身边的果然都不安分了,是不是跟着哀家时日愈久,分不清主奴了?叫内廷副总管来,带你回去重学规矩。” 嬷嬷惊恐得哭嚎叩头:“太后娘娘开恩!求太后娘娘开恩饶恕奴婢哇!” 可太后这般从先帝后宫里厮杀争斗出来的赢家的心是冷硬的,她对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嬷嬷是有感情,然而这些私情在紧扣自身与皇帝命运的大事面前……太后摆了摆手。 她可以腹诽白禾夺芮嫔孩子,但旁人不能说出来,这些话决不能在宫中流传开! 她还要让芮嫔闭嘴! 太后吩咐道:“传芮嫔来华清宫陪哀家用晚膳。” 说完太后攥了攥手帕,失望的想:可惜了。皇帝都帮白禾抢孩子了,说明白禾压根没失宠嘛!方才那幕指定只是小两口闹别扭,说不准还是情趣呢! 白禾离开御花园便径直回了寝宫,询问之下,宫人回禀说皇上并未回来。 已有心理准备的白禾什么也没说,安静的回房吃药。 这时宫人来问:“请侍君定夺,三殿下的屋子安排在哪间?屋内该如何布置?伺候的宫人如何安排?原先伺候殿下的人可要留着?” 听见宫人询问,白禾握住盛有热水的杯盏,用它来焐热自己发凉的指尖,“隔壁。让三殿下住我隔壁。陈设布置、吃穿用度皆按皇子制。原先伺候他的人分去别处做事。皇上寝宫的门槛不是任何人都能踏进来的。” “是。侍君可还有别的吩咐?” 白禾点点指尖,指甲扣在杯壁上发出脆响,“日后我每日上午去司礼监,下午在寝宫教三殿下读书。去知会沈少傅,从今往后三殿下每日只上午去国子监。还有,今后若无特殊,三殿下的一日三餐都要在寝宫里,同我一道用膳。” “是。”宫人心中讶然,侍君对三殿下的上心程度,怕是比殿下亲娘都重。 该不会……三殿下真要被立储了?! 宫人麻利的布置好白禾隔壁的屋子,从三皇子原住处搬来衣物、书本和别的杂物,不到两个时辰便收拾好了。在晚膳之前,去后宫看望娘亲的三皇子终于依依不舍辞别芮嫔,哭丧着脸来到寝宫。 他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就听寝宫里的公公迎上来说:“殿下,侍君说让殿下往后都同他一道用膳。” 三皇子眼睛一亮,“真的!侍君娘娘以后都要陪我用膳吗?快,我要吃……不不,我要找侍君娘娘。” “殿下莫急,侍君在正殿,等皇上回来用膳呢。” 小皇子“嘎”地一下,仿佛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小鸭子,“啊?父、父皇也一起?!我我好像不太饿,能不能……” 亲自陪着三皇子去后宫见芮嫔的元红劝道:“三殿下,皇上常要侍君陪伴用膳,侍君将殿下也带去,定是想让殿下也多陪陪皇上。近日来皇上忙于政事,也就能在这些时候散散心了。唉。” 三皇子刚云开雾散的小脸再次变成愁眉苦脸,却只能乖乖的走向寝殿。 殿内白禾已在膳桌边入座,见到小皇子进来,白禾的目光冷冷凝在对方身上。 这是一个可能分走陆烬轩宠爱的孩子,那么他……能不能成为一个拖住陆烬轩脚步的筹码?—— 作者有话说:小白真的不想离开陆哥,如果这是生子文,他现在已经…… 第123章 哄哄 为了所谓的“冷静”和缓解“分离焦虑”而避不回寝宫的陆烬轩在晚饭时间准时回来。 他怕自己不在, 白禾就不肯好好吃药吃饭。 甫一进门,陆烬轩便看见一大一小两人围坐在桌边,同时望着自己。 陆烬轩下意识皱了下眉——对于陌生的幼崽出现自己的地盘上感到不虞。紧接着才想起对方正是自己提议白禾养的。 养一个活泼可爱的幼崽, 应该有助于缓解白禾的心理问题。 陆烬轩压下情绪, 若无其事走近白禾,在他身边坐下。 白禾垂着眼说:“皇上, 往后三殿下便与我们一道用膳了。” 三皇子乖巧喊:“父皇。” 宫人立即端着水盆上来给皇帝净手, 陆烬轩怔了下, 并不回应这个话题,边洗手边问, “小白, 药吃了没?” 白禾:“吃过了。” 陆烬轩执起筷子, “吃饭。” 虽是在同一张膳桌上, 白禾吃的却和陆烬轩与小皇子不同, 白禾捏起勺子在自己的粥碗里缓缓搅动, 同早上的粥相比, 这一碗里没有放肉。 陆烬轩扫了一眼,皱眉问一旁的元红:“为什么小白碗里没肉?” 在后宫待了一下午的元红哪里知道为什么,可他不能直接回答不知道,而是只能说:“奴婢这就去御膳房叫他们再熬一锅。” “不必。”白禾制止道, “皇上,是我吩咐做的素粥。肉味猩重,我受不了。” 陆烬轩看眼桌上的菜,不满说:“不行,光吃素哪来的营养?挑食不能惯。你对哪种肉不嫌腥,叫厨房做。” 正在挑食的三皇子筷子一抖,自觉伸向他讨厌的菜里。 白禾搁下勺子, 恹恹道:“我吃不下。” 陆烬轩闻言也放下筷子。 沉默霎时笼罩了整座寝殿,元红等宫人低着头默默退出门外,三皇子大气都不敢出,僵在凳子上。 白禾当场便没忍住,眼圈发红,鼻尖微酸。 他好像……搞砸了。 他并不想惹陆烬轩生气的。 陆烬轩将要开口时注意到了快要把脸埋进碗里的幼崽,顿了下说,“崽,端上碗出去吃。” “好的父皇!”三皇子连菜都不敢夹,抱起碗就跑。 见状白禾不由说道:“哥哥怎将羿儿赶出去,他还没……” “白禾。”陆烬轩打断他,“我不喜欢帮人养孩子!” 白禾惊愕地住口。 陆烬轩眉眼间满是躁意,被压抑的情绪几乎在这瞬间突破心防,他不愿让白禾面对焦躁、失控的自己,于是离开了桌子。 以为他要就此离去的白禾连忙唤道:“哥哥!” 陆烬轩并没有离开,他取出医疗箱,翻出一支针剂给自己打了一管。 “哥哥生病了么?”白禾焦急地来到他身边问。 陆烬轩捏着空掉的药管,沉默会才说:“是。” 白禾顿时急了,望着他的双眼里盛满了心疼、焦急、担忧。 陆烬轩却猛然将白禾抱进怀中,在他耳畔低声说:“白禾,乖一点好不好?不要逼我。” 白禾委屈的窝在这个令他无比眷念和依赖的怀抱里。 是谁逼谁呢? 分明是你陆烬轩在逼我! 陆烬轩捧住他的脸颊与他对视:“我错了,我现在回答你,我只养你一个,不给别人养孩子。不要再用小崽子试探我,不要再把他带进我的地盘……带进这间宫殿,和我一起陪你吃饭,好不好?” “可他是你要养的!”白禾从陆烬轩怀里退出来,“你今早对他兴致盎然,天尚未黑便已弃如敝履。你对我是不是也是如此?!” 白禾的心在撕裂般疼痛,他紧紧盯着陆烬轩,试图从陆烬轩眼中找到一丝愧疚或是否认。 他仍在试图从陆烬轩这里获得温柔的给养。尽管陆烬轩已经伤透了他的心。 “小白,你听我说。”陆烬轩揽住他的腰将他重新锢在怀中温声说,“你也生病了,从第一天认识我就发现了,你的心理状态不对……你可能听不懂,但我认为养一个可爱的幼崽能够转移你的注意力,对缓解你的负面情绪有好处。就像……像养宠物一样。没想到你会误会。” 陆烬轩安抚的拍抚着白禾后背,叹息着说:“你总是忘记我是道德真空,我怎么可能在乎一个和我是陌生人的异国皇帝的老婆孩子?在这里,除了你以外,任何人对我来说都和能利用的工具没区别。我不喜欢他们,更厌恶他们介入我们之间,占据我的地盘。” “哥哥……”白禾仿佛被天大的惊喜砸中,今早那个沉默到冷漠的陆烬轩好像幻觉一样,他的四肢百骸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温暖,发凉的指尖渐渐回暖。 “小白不喜欢这种治、这个办法,我们就不做了。让元红把人送回去。” 白禾将侧脸贴在陆烬轩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道:“哥哥,稚子无辜。他入住寝宫的消息传遍宫闱内外,此时怕是满朝皆知皇上属意他,在臣子看来,这是立储的征兆。如若一日之内将人召来又驱走,众人只会猜他惹怒了皇上,与储位失之交臂。三殿下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白禾仰头望着陆烬轩:“有三皇子在,也好堵住意欲拿纳妃、临幸后宫说事的众人之口。我会管好三皇子,不让他烦你。” 眼见白禾情绪好转,陆烬轩暗暗松口气,“宫里的事都由你决定。” 他想,小白真的很难哄。 再一次被陆元帅哄住了的白禾恢复了胃口,乖乖吃完了晚饭。 当夜,次辅林良翰大人的府邸迎来了两位客人。 花厅中,林阁老端起茶盏看着客人们。 俗话说端茶送客,两名客人刚进门,一句话尚没出口就遭到主人家的婉拒。 温家书院的温叔同不甘心极了,硬要开口:“林阁老,在下侄儿温立庆一回京就被抓入了刑部天牢。且是锦衣卫送去的!在下已去牢中见过庆儿,他挨了打,浑身上下满是伤。刑部说庆儿在康王府行状无礼,冒犯了王爷,才教王府给教训了顿。” 林阁老说:“既是王府与令侄的事,温先生来见老夫有何用?不若去尹阁老府上走走?” 另一个令林阁老一言不合就想送客的客人沈太傅“啪”地拍桌,怒道:“林良翰,这话你也信?” 林阁老:“……” 沈太傅:“没听他说吗?人是锦衣卫送去刑部的,经了他锦衣卫的手,人是谁打的还用得着说吗!这群狗……” “沈老慎言!”林阁老急忙打断。 “哼!老夫偏要说!叫什么锦衣卫,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鹰犬爪牙!”已经“被退休”的前太傅无所顾忌,“一群孤臣孽子!” “北镇抚司也是朝廷司部,沈老此话不妥。”林阁老简直不想跟这个古板固执的老头多说话—— 作者有话说:介绍下同星际世界的完结旧文:《天道劝我当甜O[星际]》 故事背景在陆哥原世界,陆哥就是这边帝国的元帅。旧文主角攻是陆哥下属,军情处派到国外的间谍。外冷心黑粘老公魔尊受VS玩弄政治高手卧底攻。全员恶人,键政,星际修仙。 * 文案: 魔尊木绯屿,一千年前从星际世界穿越到修真界,一心追寻飞升之路,但因是魔修受制于天道不得飞升。他大骂天道不公,意外得回应,元神归位,神魂回到星际世界的原身体中。 刚醒来就被告知家里人把他打包嫁给了一位男性Alpha上校蓝佑。 木绯屿:? 原来他是omega啊,那没事了。 听说omega结婚后什么都不用干就有人养。 木绯屿:还有这种好事? 于是在修真界卷生卷死一千年,深觉累了的魔尊快快乐乐出嫁,做一个被老公娇养的乖巧、柔弱、粘人的小甜O。曾经叱咤风云的魔尊婚后坚持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成天看电视剧的咸鱼生活。 婚后生活: 度蜜月——飞船遭遇星盗劫持。 学院期末考核——帝国间谍杀考生。 约会——各种杀人案。 …… 木绯屿:……根本没法躺平! 还好他老公厉害,这些小事儿基本妨碍不着他享受生活。直到魔域入侵,曾经的大魔头再次拿起魔剑,却是为抵御魔域、保护这个世界的万物生灵而战。 * 克莱恩·阿克尔辛,化名蓝佑,帝国派遣的高级间谍。卧底期间为了参选议员转入政坛而选择与有钱人家联姻,娶了一个小甜O,私下里他和对方订立协议假扮伴侣,实则把人当孩子养。结果大概是求仁得仁,结婚不到两月的某一天,他下班回家,被一个一岁多大的崽(天道假扮的)抱住腿叫爸爸。 克莱恩:…… 他发现他家小甜O不仅甜,而且深藏不露,身份可疑。怎么办?是举报老婆还是直接离婚? 然后他的老婆和崽就当场表演什么叫“为了保住这个家而不择手段” 第124章 御史上疏 “阁老, 太傅,我要说的不是锦衣卫……”温叔同急道,“二位不知道, 刑部收押庆儿的缘由并不是什么冲撞康王爷, 而是为间山驿案!” “间山驿?”沈太傅茫然,“怎么个事?” 林阁老同样不知情, 搁下茶盏静听其言。 温叔同脸色微变, 压低声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但我问了庆儿,他说……与白禾有关。” 林阁老:“?” 沈太傅:“又是那雌雄不辨媚主惑上的?人不在后宫好好待着, 跑去聂州做什么!” 林良翰再也听不下去了, 将杯盖重重叩在杯子上, 发出突兀的声响:“白侍君本应是今科进士, 沈老莫是不记得了?他也参加了殿试。若非因缘际会最终入了宫, 白侍君如今应当是今科主考官沈老你的门生, 入翰林成为我等的同僚。” 沈太傅脸色铁青, “哼!幸好他没做老夫的门生,否则老夫这张脸就丢光了,同读圣贤书,他怎能做以色侍人, 雌伏的娈宠!岂止是丢读书人的脸,他连男人都不要当了,老夫还骂不得?” “你!” “林良翰!你是不是被迷了心窍?竟替此人说话!” 温叔同都快急死了,他今晚是来看这两人吵架的吗! “二位!二位大人!请听我说啊!”温叔同道,“我侄儿说前段时日不仅皇上悄然离京去了聂州,白禾也在聂州。前些日白禾与皇上分开,先行回京, 途径间山驿时出了事。” 林阁老皱起眉追问:“是何事?” 温叔同却先叹了口气,眉眼耷拉下来,“唉,禾儿也是命途多舛,本有探花之才,却阴差阳错困于内宫,走一趟聂州却遭贼人刺杀,至今下落不明。” 林阁老眼皮猛地一颤,如遭五雷轰顶,脊背发凉。 “禾儿?下落不明?”沈太傅有点懵,“你怎么这样称呼……” “哦,太傅有所不知,白禾曾在温家书院读书多年。”温叔同解释,“正巧由在下教导过几年。太傅说他媚主惑上,以我对白禾的了解,他定不会这样做的。还请太傅莫要过多苛责,他也是身不由己。毕竟白家不是什么显赫门第,圣旨要他入宫……禾儿除了遵旨,又能如何呢。” 沈太傅张了张嘴,确不好在温家书院的温叔同面前继续咒骂其学生。 温家无人入仕,可温家书院在京城开办近百年,经过温家几代人的经营,在举子之中颇有声誉,书院接纳进京赶考的举子,为他们提供温习住宿的场所,且时常接济寒门士子的善举实在是有口皆碑。饶是沈太傅这样的帝师也不能不给温家书院面子。 何况他们皆自诩清流,奉先贤典籍为圣,都是清贵之流——本是一路人。 “阁老,刑部说锦衣卫将庆儿送去时交给了刑部一份供状,能表明庆儿与间山驿案中的刺客有关……这怎可能呢!我这侄儿分明、分明……禾儿在书院时他们两人关系便好,是同窗好友,庆儿断不可能去害白禾!” 沈太傅不懂查案的事,更是由于致仕已经脱离了启国政治核心而丧失了获取信息的渠道和必要。他孙子沈少傅明知他厌恶白禾,竟然也没有在家里提起过白禾。以至于太傅和未入官场的温叔同一样不知内情。 在场三人中,唯有林阁老知道白禾从来没有“下落不明”。 “温先生可有看过那供状?”林阁老神色不明道。 “并未,我一介布衣,刑部怎可能将它给我看?这些已是我打点半晌才得来的消息,再加之庆儿说的,我才能拼凑出个囫囵样。阁老,您可否帮帮我侄儿……” “我非刑狱三司的官员。”林阁老再次端起了茶盏,“此事恐怕爱莫能助。这天也晚了,二位……” 沈太傅皱眉瞠目,拍桌道:“林良翰,这事你都不管?枉你自诩清流,枉我等清流之人皆对你另眼相看!想不到你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欸,别,太傅别与林阁老起争端啊……唉,在下今夜来是求救的,不是来看我辈清流之臣内讧呀!”温叔同劝解说。 然而此时的林阁老心已凉透了,哪怕是豁出脸,不当这个清流首领了,他此时也要先将自己撇清再说。因为再与这二人掺和下去,等待他的将是谋逆之罪,是抄家灭族! “来人!送客!”林阁老高声呼喊。 林府下人被唤了进来,客气但强硬地请客人出门。 “叨扰了。”温叔同见势不好,走得干脆。走时其脸色铁青。 沈太傅则是骂骂咧咧走的。 待两人被请走,林阁老一下子委顿在椅子上,茶盏“砰”地摔落到地上了也不顾。 林府管家凑上来,担忧道:“大人,没事吧?” 林良翰拍着扶手叹道:“完了,清流完了。” 管家大惊:“大人?!” “一个温立庆,一个宋灵元,接连牵涉进谋逆、通敌案中。温家书院、户部,接连两刀砍的都是我清流啊。” 管家想了想道:“大人若弃车保帅呢?” “弃车保帅?”林阁老大笑,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哭,“若弃车压根不能保帅呢。知道温家惹上的是何事吗?温家那少爷,是白侍君亲口承认的同窗好友。皇上与侍君秘密前往聂州,满朝文武、阖宫上下才几个人知道?方才温家人却说什么?说白侍君回京路上遭了难,至今下落不明!” “大人,小的不懂,这如何牵扯得上温家?” “因为白侍君早已回京了啊!连大闹皇宫的沈博然都不知道侍君去了聂州,他温少爷为什么会知道?” “许是侍君告知温少爷的?” 林阁老睨着管家:“那侍君回京后为何不告知了呢?侍君到聂州伴驾可是秘密。” “这……” “因为侍君的行踪就是他温家出卖的!所以他们知道侍君在间山驿遇刺了。但侍君顺利从刺客手下逃脱,接着秘密回京,刺客不知其所踪,便反告诉温家,人下落不明!” 管家脸色瞬变:“那温家岂不是……” “刺杀一介侍君算什么,这案子一定会被定成谋逆,当日侍君可是同皇上一道回京的。” 管家惶惶:“大人今晚见了温家人,恐受牵连啊!” 林阁老忽然一拍脑门,“对了,对了!方才是怎么说的……温少爷是锦衣卫送去的刑部,人在康王府挨了打……康王府、抓人、供状……快,我修书一封,你立刻送到左都御史府上,请他参康王一本!” 翌日一早,左都御史入宫面圣。 内阁值房里,是首辅与次辅当值。 罗乐翻开一本奏疏,状似无意说起,“方才进宫,我似乎在宫门外见到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他怎么突然进宫?昨日我未当值,不知道内阁这边有没有收到都察院的奏疏?” 撺掇左都御史面圣上疏弹劾的林阁老装傻:“似乎有吧,但不是什么大事。应当不值当左都御史亲自入宫陈奏。” 罗阁老抬眼看着他:“青元啊,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都不能幸免。这官场之上,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我谁也说不准会否在某一日,被某个人、某件事所牵连。” 林阁老脸颊抽动,表情难看,“我听闻,左都御史要参康王爷。” 罗阁老点点头,“康王脾性乖张,左都御史脾气暴烈,是不是康王哪里惹到他啦?气得方御史要到皇上面前告御状。” “方大人要参康王谋逆。” 罗阁老猛地瞠目! 林阁老:“阁老说得在理,我们同朝为官,便如同乘一船。如今起了风浪,这船要是翻了,你我都将落水。” 罗阁老脑子像被人猛捶了一下,脑瓜子嗡嗡的,“康王谋逆?” 就康王那脑子,他谋逆?! 林阁老:“我要去求见白侍君,阁老怎么说?” 罗阁老摇摇头不说话,于是林阁老兀自出了值房,前去寝宫求见白禾。 闻听林阁老求见,白禾将人召进大殿询问:“次辅大人有何急事?” “回侍君,臣确有急事。”林阁老开门见山,“今早都察院左都御史入宫面圣,参奏康王谋逆!” 白禾诧然,他知道刀子砍在清流头上,清流必然有所反应,但他没想到林良翰的反应这样快速而精确。 都察院是个清贵衙门,御史多出清流,与国子监渊源更深。 这个左都御史八成和林良翰有关系。 “为何参康王谋逆?谋逆乃是十恶不赦大罪,康王又是皇上亲弟,若只是捕风捉影,皇上恐怕会大怒。”白禾试探问。 精准的抛出康王这个目前最受他和陆烬轩怀疑的对象,令白禾几乎要怀疑清流也参与策划了刺杀他之事。 “侍君有所不知,昨晚温家书院的先生温叔同携前太傅沈博然造访臣府邸。原是温家想请臣帮忙将他们家少爷摘出间山驿案。”林阁老一番说辞,用春秋笔法矫饰事实,将昨晚发生的事情说成温叔同居心不良,骗他帮忙,而他一无所知,事后才发觉端倪,于是修书告知都察院左都御史。 “温家子一介布衣白丁,何故会进到王府撞上王爷呢?这只能是一种可能,就是温家子原就与康王相熟,在他拜访康王时二人起了分歧争端,王爷便命人将他打了一顿。”林阁老分析说,偏偏猜得离事实不远,“王爷谋逆,干系甚大。臣请侍君劝谏皇上,重回朝堂,再开朝会,以稳朝局!” 同一时刻,御书房内,左都御史也在慷慨陈词:“……皇上十年不上朝,以致纲纪废弛,奸臣当道,朝臣里通外国,王爷谋逆行刺。灾民流离,匪患横行,民不聊生,天下将乱!微臣恳请皇上严惩逆臣贼子,且重开朝会,以稳朝局!”—— 作者有话说:今天介绍我的同古代世界完结旧文:《天道劝我处对象》 【启国开国帝后的故事。就是小白爱不释手的那本日记的主人夫夫 命不久矣杀人不眨眼病美人魔君受X天命之子不要命撩妻帝王攻 —— 文案:魔君渡劫失败,被天道送去异世界某将军床上。魔君的新身份是一个男扮女装的小倌。天道亲自镇压魔头,非要他红尘历练,顺便辅佐将军造反当皇帝。 将军又高又帅,武力高强,迷倒了数不清的少男少女,烂桃花无数。魔君每天都想跟天道同归于尽,最后和将军成了一对帝后。 大家忙着宅斗时,魔君吐血养花养兔子。大家政斗成一团时,魔君掏出大宝剑尸山血海。当大家转向朝堂与战场,魔君一剑平山海。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魔君弱不禁风以色侍君命不久矣,后来他嫁给了京城里最帅的崽。当人们以为将军夫人是乖巧文静的人时,他一人一剑定天下、平四方。 #天道催婚记#、#将军的女装娇妻#、#情敌在宫斗频道而我在仙侠修真频道#、#沙雕天道# 第125章 宣诏立后 时隔十年, 大启国的朝堂终于迎来了暌违已久的大朝会。 六品以上有资格上朝的京官踏上了和政殿的地砖。 大殿内,百官垂首执笏。殿门外,殿前司侍卫执刀矗立。 “政通人和”的牌匾下, 金光熠熠的龙椅静候着它的主人。 “皇上驾到——” 一些老臣听到这久违的呼和声几乎热泪盈眶, 心怀甚慰。然而—— “侍君驾到——” 百官:“?” 内阁几位阁员刷地抬头瞪向携手入殿的二人。 一身明黄龙袍的陆烬轩头戴十二冕旒,手中牵着身着浅黄华服的白禾一步步踏上台阶, 最后来到龙椅前, 旋身俯视众臣。 朝臣们面面相觑。但很快在太监“百官朝拜”的提示下俯首行礼。 大家不知道, 事实上是白禾在领着陆烬轩走向龙椅——外星来的陆元帅根本不懂启国皇帝上朝的流程。 白禾悄然握了握陆烬轩的手,陆烬轩才知道该进入下个流程了。 “众卿平身。”陆烬轩说完便牵着白禾共同坐在龙椅上。 百官一抬头, 天都塌了。 “皇上!” “这成何体统!” 威严的大殿顿时如同菜市场, 充斥着百官的惊呼责问。还有人在底下小声拱着前排的罗阁老、林阁老等重臣当庭上谏, 阻止皇帝。 一名御史高声嘶喊:“微臣请谏!皇上容禀!” 白禾垂眼瞧着下放闹哄哄的文武百官, 恍惚间宛如回到了前世, 他亦是如此端坐龙椅之上, 旁观着一群人为国事烦扰、争吵。而他从头至尾只能做一个局外人。 陆烬轩面不改色俯视这闹哄哄的场面, 甚至有心情扭头对白禾低声笑道:“有人评价这种叫动物园。大家吵闹的样子就像一群猴子、鸭子在叫。” 白禾的情绪顿时从过去的记忆中抽离,虽然没见过动物园,却也被猴子和鸭子的比喻给逗笑了。 元红在台阶前站定,高声喝道:“肃静!” 听到大太监的喝声, 众臣这才逐渐安静,随即御史请言上谏的声音就更凸显了。 “臣有谏言!皇上容禀!” 林阁老低着眼,垂目盯着自己脚前的砖石,对于朝臣的震惊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罗阁老浑浊的眼里放出带着杀意的精光,死死瞪着与君父同坐龙椅的白禾。 “皇上有旨——”元红高举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乾坤德合, 内外治成,慨叹先皇后早薨,无以承祖庙,建极万方。今有白氏子温恭和顺,心怀天下,唯才唯德。外于聂州赈灾,内持中馈教养皇子。宜建长秋,以奉宗庙。兹仰承太皇太后懿命,册立白氏子白禾为皇后。钦此!” 白禾眼睫颤动,震惊地望着陆烬轩。 百官哗然。 “不可啊!皇上不可!” “册立男后,有悖伦常!” 一片乱糟糟反对声中,林阁老深深跪了下去:“恭贺皇上!恭贺皇后!” 林阁老的声音颇大,所有人先是一愣,随即是更加激烈的反对声和骂声! 以林良翰为首的清流一派官员全部傻眼了,包括大喊着要上谏的御史们。 而罗阁老也紧跟着跪了下来,却是高声大喊:“请皇上,收回成命!” 以罗乐马首是瞻的罗党官员赶忙下跪,山呼:“请皇上收回成命!” 其他派系的官员在逐渐声浪变高的反对声中亦纷纷跪下,有的人加入了抗议,有的人则只是跪着没说话。 一时间,反对的声音死死压住了林阁老一个人。 直到左都御史发声:“恭贺皇上!恭贺皇后!” * 一天前。 在御书房里慷慨陈奏的左都御史紧紧盯着皇上。 坐在桌案后的陆烬轩勾起了嘴角。 虽然他不懂对方说的朝会是什么,其他内容也听得半懂不懂,可陆元帅太懂这是什么场面了。 对方向他提出了某些要求,作为一名成熟的政客,他怎么可能不顺势开价? 陆烬轩道:“可以。但朕有一个条件。” 从没想过皇上会讨价还价的左都御史一愣。 “朕要立后。” 左都御史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件早就该做了的事。“不知皇上属意宫里哪位娘娘?抑或是新选一位入宫为后?” “白禾。” 左都御史:“啊?” 姓白的是哪位娘娘?要不就是看中了朝中哪位白姓的官员家女子? “方大人,皇上说的是白禾白侍君。今年科举殿试入宫的那位。”元红小心提醒。 左都御史当即跨下脸:“这不可!皇上为一国之君,怎可以男子为后?!上行下效,往后民间也会大肆流行以男子为妻!如此悖逆伦常,实为、实为……” 元红脸色一变,觑向陆烬轩的表情。 “男人不能当皇后?谁规定的?”陆烬轩挑眉,指尖敲着桌面。 左都御史忿忿道:“三纲五常,自古如是!古圣先贤早就在书中……” 陆烬轩打断他,“那高帝的皇后怎么回事?” “……呃。”左都御史登时成了被掐住脖子的斗鹅。 “原来那位不是男人?” 元红无奈叹气。 他们大启开国之君可真是开了个好头啊!要论悖逆伦常、大逆不道,造反上位、娶男子为后的高皇帝可是占了个全! “这、这不一样!”憋了半晌,左都御史憋出一句,“高帝登基之时已娶了高皇后为妻,糟糠之妻不下堂,高帝立其为后是对妻子不离不弃!亦是美德,是为天下男子做表率!” “你前面说的那些不用想了,朕不会答应。”陆烬轩摆手,让人走。 左都御史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里,一口气噎在肚子里,不上不下的。“皇上!” “还有,即使不谈这些,朕依然会立白禾当皇后。” 元红适时说:“方大人啊,皇上的立后圣旨早已备好了。” 左都御史:“……” 纵横官场几十年,上了不知道多少奏本,弹劾了不知道多少官员的左都御史不信邪:“皇上要立男后,那太子如何办?如此岂不是没了名正言顺的嫡子?便是臣不说,满朝文武、太后娘娘都要反对!” 元红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还问太后呢? 咱们皇上都能把太后软禁后宫了,太后反对有用? “你担心太子人选?”陆烬轩笑了,“这好办。元红,写一封立老三做太子的圣旨。” 左都御史:“!” 怎么是三皇子?这就跳过大皇子了? 不对,现在重点不是这个! “储君牵连社稷,关系到国本!皇上怎可儿戏!” 陆烬轩刹那间沉下脸,锐利的目光直视对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沉怒:“这不许,那也不许,到底朕是皇帝你是皇帝!来人!” 御书房外立即冲进来几名侍卫。 “皇上!” 陆烬轩冷酷地说:“抓起来,扔去诏狱好好醒醒脑。” 左都御史心里咯噔一下,惶惶看着侍卫应声便上来左右扭住他胳膊。 “但如果你现在就清醒了,那太傅的位置好像还空着?朕一向认为有能力的人可以拥有更大权力,去做更多的事。或者你更喜欢钱?”陆烬轩冷酷的表情微收,勾起漠然的笑容,“朕喜欢明码开价,互惠交易。” 左都御史已是都察院一把手,正二品官,虽然不具备执政的实权,可“弹劾官员”这一项特殊权利给与了御史们极大的话语权。官至这个位置,左都御史是能被轻易打动的吗! “臣、臣……” 陆烬轩:“拉走。” “慢着!慢着!”左都御史慌忙喊,“禀皇上,若要立白侍君也非绝无可能。臣听闻白侍君伴驾到聂州,随着皇上赈灾。若百姓认可侍君之德被,倒也可效法高帝后,缔结帝后佳话。” * 大启开国之君,高皇帝曾调动自己麾下的边军士兵横刀和政殿,在凛冽刀光中,逼迫百官众臣捏着鼻子认下一位男皇后。 而今,同样的情景再现了。 不知何时集结在殿外的披甲执锐的侍卫涌入大殿,在这间象征着启国最高权利中心、取义政清人和的和政殿中,皇权的刀刃出鞘,反射着寒光对向大启这一群身处政治核心的重臣高官们。 一时间,吵吵嚷嚷的众臣全部安静下来,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幕。 林阁老和已经与陆烬轩私下做了交易的左都御史站起了身,回身看向同属清流的同僚们。他们与其他清流官员间宛如建起了无形之障,泾渭分明。 清流首领和清流最锋利的笔杆子刀站在了清流对面。 众人都懵了。可林良翰两人背叛了清流的事实已然清晰。 林阁老垂下头,颓然闭了下眼。 白禾从龙椅上起了身,向前三步,立在台阶之上,位于陆烬轩侧前方,俯视陛下众臣:“二百三十年前,我朝高皇帝举事,边军入京,在这座皇宫里,高帝亲手杀了前朝末帝,将反对我朝政权的前朝旧臣下狱。同年在这和政殿里,高帝立后的圣旨之下,又拿下了一批反对高皇后执掌凤印的臣子。” “血染污过皇宫,和政殿里亦曾人头滚滚。”白禾回身望着腰背挺得笔直的陆烬轩,撩起衣摆款款下跪,“臣无当年高皇后为帝征战之功,皇上对我之爱重、厚谊……结草衔环、肝脑涂地亦难为报。可皇上本是圣君明主,不该为我一人视百官为仇寇,更甚是让这和政殿再次沾上百官的血。” 白禾俯首下拜。 林阁老和左都御史赶紧也跪下附和:“皇后仁德,请皇上宽恕百官!” 刚才还恨不得一口咬死白禾的臣子中一些人神情缓和,心思动摇。 他们这样大声反对,白侍君还肯给他们求情? 陆烬轩沉默地起身,顺着来时的路兀自离开。 所有人呆住。 第126章 立后立储,皆木已成舟…… 白禾及众臣仍跪着, 皇上一声不吭离去,元红只来得及瞄他一眼就慌慌张张跟上去。 “这……皇上是何意?” “不知道啊。” “怎么没宣布散朝?侍卫也没撤。” 众人的议论声渐起,由窸窸窣窣到叽叽喳喳, 然后被一阵沉闷的关门声压过。大家疑惑扭头, 竟看见和政殿大门正在慢慢闭合。 披坚执锐的侍卫们如同陶俑,沉默而坚定的守在群臣周围, 眼里寒光灼烁, 手皆按于刀柄, 那血腥的屠刀仿佛随时要出鞘。 “皇、皇上不会真的要……” “他们要真敢动手,我就跟他们拼了!” 有人悲观, 有人热血上头。还有人大声喊, “罗阁老!您老说句话啊!” 大启不设丞相, 内阁首辅随着内阁的权力扩大渐渐替代了百官之首的地位, 人称“外相”。如今的罗乐不单执掌内阁, 且是兵部尚书, 武官也要看一看他眼色。 罗乐缓缓撑着膝盖爬起来, 一双眼却盯着仍旧俯首在龙椅前的白禾。 首辅如此一起来,其他早就跪不住了的官员也纷纷起身。次辅与左都御史这两个提前做了二五仔的大臣爬起来,望着陛上的白禾高声称:“皇后殿下!” 既然已经选边站位,在这一役没出结果前, 他们唯有坚定的站下去。否则中途改换站队,便是首鼠两端。那样的人一定是在权力斗争中最先被双方搞死的。 有所准备的左都御史口称:“我朝初年,高皇帝立后时曾下旨昭告,高皇后非女子,不可称娘娘,令下称为殿下。今日皇上欲立白侍君为后,臣等应称殿下。殿下, 还请殿下示下,皇上如此是何意思。” 他给白禾递去话头,白禾终于起身,转而面对众臣,垂目俯视他们道:“皇上如此便是发怒了。” 一贯和稀泥的孟大人出人意表的站出来,“请侍君去劝劝皇上息怒。毕竟这朝会……还是得开下去啊!” 部分在立后问题上毫无利益可言的官员立马点头。 是啊,谁当皇后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反正不管是男是女是人狗都轮不到他们家的。重要的是,好好来上个朝,怎么就沦落到被困和政殿,有生命危险的地步呢?! “皇上乾纲独断,我适才为诸位求情,已经惹怒皇上。”白禾微微偏头,眼眶发红,神情低落,“皇上径直离去,未与我说半个字,也是在生我的气……” 众人见到他这幅黯然神伤的神情,一肚子话顿时噎在嗓子里。 好、好像是这回事。 “唉。”林阁老唉声叹气,转头间与左都御史对上视线,互相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不一样的光。 他们现在的首要目标应是说服百官认可白禾这位新皇后。 林阁老今日之举,在清流那里基本等于判了死刑。他这个清流首领的声誉扫地,清流官员必不会再听之言。但左都御史还有转圜的余地。 向来以正直、敢谏著称的左都御史能够高举“祖宗之法”来为自己今天的反常之举开脱。 左都御史环视众臣:“诸位,老夫实在不明白,大家为何反对皇上立后?” 这一问就像点燃了炮仗桶。 “为何不反对?!” “以男子为后,岂不是要民间争相效仿,待男风盛行,阴阳失调,是要令我朝自我阉割,家家断子绝孙?!” “且不谈传宗接代之事,毕竟民间百姓可纳妾生子,不一定断绝香火。可皇后是什么?一国之母!男人怎么当一国之母?皇上是不会下蛋的公鸡,那太子是什么?太子储君可是社稷之本,是国本!” 后面说话的这位是御史,说话可真难听,但也尤其直白,直戳痛处。 左都御史当场喷回去:“地之主为社,五谷之长为稷。我只知无知无欲、踏实本分方为社稷之本。也读过君为轻,民为本,社稷次之。怎么?太子是能让地里生五谷,还是能让天下臣民安分踏实?!何况当年高皇后薨后,高皇帝一生不再娶纳妃,终生无子,我大启的江山社稷何曾动摇过?!如今皇上膝下已有数子,诸位还担心子嗣的问题?” 左都御史火力全开,无差别扫射:“我看有的人不是担心国本,是担心不能在储君之事上牟利,有人是要掺和争储啊!” “方大人!” “此言简直、简直是!” 群臣吵了起来,脾气不好——或者说是被戳中心思的人甚至冲上来要动手打人。 然而骚乱刚起,就听奇怪的响动,原本如陶俑一样不动如山的侍卫们齐齐踏步向前。 众臣:“!” “做什么?”林阁老趁乱大喝,“你们敢动朝廷命官!” “啊、啊啊!” 离侍卫较近的大臣吓得拼命往同僚背后挤,所有人都受了惊吓,有武官立刻挺身上前,做出要与侍卫一搏的姿态。 “住手啊!”左都御史一把拉住林阁老,扯着他往外围退。“这可是和政殿,不能动武啊!” 林阁老:“……” 不愧是老御史了,拱火功力一流。 这下好,群臣真的和侍卫打起来了。 “阁老快走!”几个武官护住罗乐,将年迈的不经打的罗阁老和其他一些老大臣送出混战圈。 罗阁老眼睁睁看着场面失控,不由转头看向立于高处的白禾。 白禾居高临下,看着这场大启“真人格斗”。 罗阁老心里忽然意识到,他们这位年轻的君父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可怕。 今日这一局,饶是文武百官反对的声音再大也无济于事了。从立后圣旨被宣读时起,百官就已丧失了主动权和先机。 白禾从袖中取出一枚短哨吹响,尖锐的鸣镝声仿佛给正在搏斗的双方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望向他。 “够了。”白禾抬手,“侍卫司,退下!” 侍卫们齐刷刷应“是!”然后脱离与群臣的接触,全部退到大殿四周。 “众位大人本是朝廷命官,是我朝之栋梁,却在和政殿里赤膊肉搏,成何体统!”白禾蹙着眉道,“我现在便去请皇上回来上朝,还请大人们趁此时间好好收拾一番,勿要再御前失议。” 鼻青脸肿、衣衫凌乱的众人像缩着脖子的鹌鹑一样不说话,脑子转得快的人已经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白侍君一声令下就能令侍卫退下? 白禾走下台阶,刚要通过皇帝出入大殿的通道离开,就见龙袍冕旒的帝王回到了和政殿。 陆烬轩的视线快速而精准落到白禾脸上,似乎在评估他的情况。 与此同时,闭合的和政殿大门重新打开,众臣以为是没事了呢,高兴的表情还没摆出来就发现从殿外走进来几个人。 聂州总督李征西同样着甲,佩刀上殿。其身旁另两人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凌云,一个是侍卫司都指挥使公冶启。 众人:“?” 咋啦?地方军终于造反啦? 陆烬轩牵住白禾的手,低声问:“没事吧?” 短哨鸣镝是向侍卫示警,听见了哨声的陆烬轩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没忍住碰了下白禾的脸,透过这温热、柔软的触感确认白禾的安然无恙。 “我无事。”白禾不由浅笑,“皇上,众位大人请您回来继续上朝。” 李征西头盔下的脑门上全是汗,同凌云、公冶启穿过或疑惑或戒备瞪着自己的众臣,在最前方单膝跪下,垂首道:“皇上!” 陆烬轩牵着白禾重新回到龙椅前。 李征西抬头看了眼,迅速说道:“禀皇上,臣之部下已集结完毕!就在城外。” 他说的是本次随他进京述职的护卫队,人数不足百,但不妨碍他故意含糊其辞,讹诈百官使大家以为他指的是聂州守军。 凌云:“禀皇上,北镇抚司锦衣卫时刻待命!” 公冶启:“禀皇上,侍卫司二营全员召集!” “谁反对白禾做皇后,现在站出来。”目光扫过下方一个个狼狈不堪的大臣,陆烬轩嗤笑说。 众人:“……” 什么意思?啊? 这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做给谁看呢! 没想到真有不怕死的这时候站出来,一名清流官员走出了百官队伍。众人震惊看过去,更震撼了! 沈少傅执起双手躬腰,“臣,太子少傅沈逸春,恭贺皇上,恭贺皇后,祝皇上与殿下百年和顺,我大启天下年年风调雨顺。如今皇上立后,储君人选之事是否也应尽早确立?”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好啊,没想到沈少傅你眉清目秀的,却这般有心机! 在立后的事上大家约莫是不可能讨到好了,不如趁机在立储问题上捞一笔是吧! 罗党已经丢失了“皇后之位”,罗党下的一名大臣立马出来附和,争取握住储君位置。 “请皇上早日立储!” 更多的官员想通了,也认清了形势,慌忙附和要求早立储。 按照一般情况,这时候皇上该问百官对于立储的看法了吧?哪怕不问百官,也要暗中问一问几个肱骨之臣不是? 林阁老背叛清流,已经难堪大用。现在最值得皇上询问意见的就是罗阁老了。罗党官员纷纷觉得这把稳了! 丢了皇后之位算什么!他们能拿下储君!未来皇帝不比一个皇后牌位管用? “太子?选好了。”偏偏陆烬轩不是个正经皇帝,他随意扔下一个炸弹就转换话题,“所以,没人反对白禾当皇后了是吗?” 罗阁老总算不再装聋作哑,开口问道:“不知皇上欲立哪位皇子为储君?不知皇后殿下与皇子殿下能否相处和睦,视如己出,亲如父子?” 陆烬轩皱起眉,凌厉的目光俯视进来处处和他唱反调的罗阁老。 “三殿下伶俐可爱。我心喜爱。”白禾压住陆烬轩的手,插言道,“三殿下亦亲近于我,皇上已下旨令他搬入寝宫,由我带在身边教养。” 和政殿里霎时静下来。 原来,立后立储,皆木已成舟——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正文有没有讲明白,陆哥对小白,先把人吓哭,再哄的手法,俗称PUA…… 所以他不想再继续维持这段关系。他认为小白现在是心里生病了,被洗脑了,等以后病好了,清醒了,就会恨他。元帅当然可以带小白回帝国,就算未来小白要离开他,恨他,他都会履行承诺一直照顾小白。但这对小白来说不公平。 啊,别误会,陆哥不是复仇文的PUA渣男,他是帝国人,极右,鹰派保守主义,他的思想就是很极端,掌控欲强得吓人。执掌军队又玩政治(帝国那种政体本来讲军政分离,国防大臣不能是现役军人,还得入党,元帅史无前例的强,倒逼议会□□为他参政开绿灯),官不是白当那么大的,当然会有不少控制下面人的手段。跟小白相处时这些几乎成了本能的东西就会不自觉用出来。他自我评价对待小白的感情是卑劣的,属于是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狗头] 超大声:我是甜文! 第127章 复朝 开国初年, 大启的开国之君刚刚宰了前朝皇室以及不肯降于新朝的大臣,接着就为将他的男妻立为皇后而陈兵和政殿。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不同的是,当时的朝臣刚经历将军造反、前朝覆灭, 血味儿仍在众人心头萦绕, 死亡的恐惧依旧笼罩着所有人。造反窃国,以杀人谋逆得位的新皇绝不会对他们这群前朝旧臣讲客气, 说杀那便是手起刀落, 快刀斩乱麻。 而今的皇帝是从先帝手中继承大统, 名正言顺的正统。即使自御极以来就荒废政事,放权内阁与司礼监, 使这两个机构的权力空前膨胀。即使人人皆知今上喜怒无常、骄奢淫逸, 不是明君, 身边伺候的宫人常因言获罪, 战战兢兢。可也没人将凶、暴等词与今上联系在一起。 从其侍卫统领敢与其后妃私通, 并谋划夺嫡之事便可见一斑。 真正的当今皇帝是一个真正无能的废物。要不是有罗乐及其党羽为皇帝遮风挡雨, 内相、外相合理把持朝政, 稳定朝局,当今的启国只怕已经十八路反王并起,天下纷乱了。 然而今天,文武百官时隔十年, 再一次走进和政殿,怀着皇上复朝的喜悦被雪亮的刀子比着,团团围在殿中。过去只会睡美人、吃喝玩的皇上仿佛那位开国君主一样真正的“君临”了朝堂。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彻底绑上了君父战车的内阁次辅与左都御史立刻做表率。 一位是户部尚书,一位是左都御史,铁了心站在君父那边,清流官员可以鄙夷愤怒他们的背叛,可户部的官员呢?都察院的官员呢? 户部左右侍郎相互对视一眼, 随之跪下,山呼万岁。 下一个屈服的是一名御史:这种事当然是越早站队收获越高啊! 接下来是太子少傅。 早就被捏了把柄的沈少傅虽没有提前获知立后立储之事,可为保沈家上下几十口人命,他已经别无选择。 清流一派官员一瞧,沈少傅是他们清流的人,不管皇上选谁做太子,好像都跑不脱给少傅当学生。也就是说他们清流一定会拥有一位太子!未来的皇上! 对啊!反正未来皇上是他们靠山,他们为什么要反对? 清流官员哗啦啦跪了一片。 唉,误会林阁老了。 “皇上!”一名罗党的官员不死心,不知是想搏出位还是如何,愣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口。 然后他就被一群侍卫冲上来按住了。 “带他去清醒一下。”陆烬轩摆手。 众臣震惊得怔怔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 他们那个无能的皇上是真的会动手…… 罗阁老闭了闭眼,缓缓跪下:“吾皇——万岁!” 外相一跪,群臣再如何抗议似乎都没意义了。 “皇上,和政殿乃是朝会议事之所在,不可教侍卫入内,妄动刀兵。”罗阁老缓声说,“请皇上宽恕方才赵大人失仪。” 毕竟是罗党的人,反对的话也没来得及出口,罗乐秉持着能捞即捞的原则提了一嘴。 左都御史可不会放过一个打压罗党的机会,当即就道:“臣有本启奏!” 陆烬轩:“说。” 左都御史方大人道:“臣要参赵大人收受贿赂!” 罗党之人顿时大怒:“方大人不要凭空污蔑!” 左都御史:“哼,是不是污蔑要查了才知道。皇上,我都察院愿立案一查。” 一官员阴阳怪气:“你好好的都察院何时与北镇抚司抢上饭碗了?” 左都御史都不稀得理对方。 真蠢。人进了都察院说不定有条活路,真让皇上带走那指定是要下诏狱的,进了诏狱管你有罪没罪?先轮一遍大刑再说!挨不过酷刑的是什么下场还用人说吗! 罗阁老可不蠢,当即说:“皇上,方大人既有心,老臣觉得也可。” 凌云瞄眼罗阁老,忙开口:“禀皇上,赵大人确有收受贿赂!北镇抚司曾有呈报。去年十月,赵大人收取橡林地方官员孝敬,折合白银六十七万两。” 指挥使的这话一出,所有人皆猛地闭嘴。 御史弹劾可能是闻风而奏。 锦衣卫陈奏却未必不是事实!即使不属实,它最终只会变成事实! 左都御史暗暗摇头:唉,就说吧,这还不如让老夫出手呢。 “六十七万两?”陆烬轩笑了,“挺好的,全部充公,拨去聂州救灾。” 一听有钱,户部尚书林阁老高呼:“皇上圣明!” 罗阁老:“……” 罗阁老觉得他跟清流好像反过来了。他现在更像一个古板的清流,而堂堂清流首领活脱脱一个马屁精。 “皇上,臣还有本奏!”左都御史今日的活儿还没干完呢,趁罗党尚没反扑赶紧说,“臣要参康王爷密谋行刺,致使间山驿官员差吏全数遇害!皇上与殿下遇险,随行太监、侍卫尽亡!皇上,臣知道王爷与您一母同胞,与您感情甚笃,然此乃谋逆之罪,怎能轻纵!请皇上下旨彻查,莫要因兄弟情谊和太后与王爷的母子情而顾虑太多!” 百官哗然。 林阁老紧接着陈奏:“臣也有本陈奏!臣之户部一主事宋灵元勾连外敌,窃夺聂州赈灾款!而其与间山驿案行刺的案犯之一温立庆往来密切!臣恳请皇上下旨彻查,绝不可让外人的阴谋的颠覆我朝!” 王爷谋逆,还是勾结外敌谋的?! 一条接一条的惊天消息砸下来,砸得群臣晕晕乎乎,眼前仿佛看到暗无天日的未来。 尤其是清流一脉的官员听到宋大人和温这个姓氏,再瞅着林阁老慷慨陈词的模样,是当真觉得天要塌了。 宋大人出身寒门,与温家书院的少爷往来密切。所以那个参与行刺的案犯之一就是温少爷,是和他们清流牵连甚深的温家的人! 不久前还在心里嘚瑟即将拥有一个储君靠山,并且看了场罗党笑话正在幸灾乐祸的清流官员们霎时成了被掐住脖子的鹅。 谋逆之罪,株连九族! 他们怔怔望着君父冷酷地吐出一个字:“查。” 这一查,非血流成河不可止。 和政殿里,静得针落可闻。 沉寂之中,白禾轻软的声音响起:“皇上息怒。案子可慢慢查,真相如何当下不好乱猜。当务之急是聂州之事。” 众臣心里蓦地一松。 陆烬轩顺着他的话说:“是,是该先处理最急迫的事。李征西。” “臣在!” 陆烬轩:“令,你部立刻征召新兵,首次扩编一万人,随即整编,建立海岸防线。户部,兵部,现在能给聂州拨多少军费?朕要的是李征西今天就能带走的钱。” “臣领旨!” 罗阁老皱眉。 林阁老:“?” 众臣同样:“?” 这不对啊。 这跟他们印象里的朝会不一样啊! 上朝难道不是百官启奏,皇上表示明白,然后询问群臣意见,大家扯扯皮踢踢球,拉扯出一个大家全都比较认可的结果后再由皇上下令——所谓请皇上定夺。 怎么皇上啥都没问就直接下令了啊! 这还带跳流程的吗? 陆烬轩看向林阁老:“户部能给多少钱?” 林阁老嘴唇翕动,一步妥协步步退,“这要先看兵部算的账,新增一万人需多少军饷。” 罗阁老望着陆烬轩说:“不知皇上要增兵做什么。聂州守军已有五千人,即使需要征调他们辅助赈灾,何须增兵万人之多?” “没听清吗?建海防。”陆烬轩在军事问题上可没平时那么好说话,态度强硬得比暴君更强势,“不用兵部算账了,一百万,户部能不能拿出来?” “这……”林阁老为难到转头去瞄罗阁老,竟然指望罗党首领能够与皇上据理力争。 陆烬轩:“一百万没有,那八十万?” 林阁老:“禀皇上,月前才拨去八十万两给聂州赈灾,若为赈灾,钱是能挪出来。可是做军饷,各地边军也都需要钱……” 林阁老不方便将后面的话说完,罗乐这个兵部尚书却能说:“户部若往聂州守军拨钱,那其他地方守军、边军的军饷是不是也要加?皇上,不患寡而患不均。军费一事绝不可任性妄为。” 陆烬轩居高临下俯视罗阁老几秒,颔首:“散会。” 说完他就牵着白禾走了。 元公公只得高唱:“退朝——” 一场久违的朝会就这样收场了。 下朝之后,左都御史拉住林阁老,小声交头接耳:“元青,你觉得我们清流这回……能不能保住?” 林阁老沉默稍许,慢慢摇头。 左都御史:“啊?” 林阁老沉眸盯着他:“你不觉得……皇上不一样了吗?” “当然不一样啊!皇上以前从来不干正事,成天泡在后宫里玩乐,美人是一个接一个往里抬,吃喝玩乐就没有……咳。不过皇上这是厚积薄发,大器晚成啊!”左都御史左顾右盼,瞅瞅有没有人听到他在这里说皇上坏话。 林阁老:“……” 林阁老觉得他可能有点眼瞎,但不好明说:“皇上是有天纵之才……我觉得,清流要完。不过罗党应该会走在我们前面。” 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摸摸胡子,乐道:“好事啊!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罗党一群虫豸,跟他们同朝为官,简直脏了我的官袍!” 林阁老拽着方大人出宫,同他去了都察院,在方大人的地盘上与他密谈。 林阁老:“老方,你认为皇上有这般才能,为何自御极以来从不管政事,十年不上朝,一味放权内阁司礼监,放任罗乐权倾朝野。直至如今?” 左都御史:“这……不是因为白、咳,皇后殿下进宫了吗?皇上想立后,就要有镇压朝中反对声音的实力。” 林阁老:“……你觉得皇上是怎样的君主?明君?昏君?” 左都御史:“……” 林阁老咽了咽口水:“皇后殿下入宫前后的皇上,判若两人。”—— 作者有话说::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政治!(《第五共和国》) 第128章 封城前奏(已替换正确…… 皇宫, 皇帝寝殿。陆烬轩脱下沉重繁琐的龙袍和冕旒帝冠,换上轻便的常服,然后将枪套穿在腰带上系好。 白禾一见他这幅装扮便说:“哥哥要出宫?去做什么?” 陆烬轩冷然嗤笑:“当然是去抓人。从我下令抓捕姓温的到今天, 我给了他们那么多时间, 等来就是让幕后凶手再一次对你下手。一群废物。今天我亲自动手!” 陆元帅显然对刑部和北镇抚司的工作效率都十分不满,“要是在帝国, 从刑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到下面最基层的人, 全部要被我问责撤换!不, 这表明整个组织架构存在问题,我可能会裁撤改革。让这群废物滚回家。可惜启国没军校, 没有相应培养机制。裁掉这群废物并不能变好。” 白禾上前帮陆烬轩整理衣装, 柔声说:“哥哥在外请当心安全。祝凯旋。” 陆烬轩倾身搂住白禾, 嗅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低声说:“小白, 我做到了, 让你当皇后……” 白禾轻轻回抱陆烬轩的腰。 “我时间不多, 只能用这种办法。”陆烬轩稍稍松开一些, 将白禾抱到龙榻上坐着,自己半蹲在他面前,主动低下视线,仰视着白禾说, “暴力是最本源的权力,暴力能够创造权力。同时暴力也最容易激起反抗。短时间内我能用铁血手腕镇压官员,但大家口服心不服。而且现在因为我的存在,李征西这些人效忠、服从我们,可这个忠诚是有期限的。” 白禾嘴唇翕动,让陆烬轩留下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可他知道即使说了也无用。 陆烬轩已经走出了让他当皇后的一步,这是两人初识之时的“交易”。虽然当时他并没有做出明确回复, 但陆烬轩似乎认定了“当皇后,做大官,掌控权力”就是他想要的。 “其实我不太清楚你们启国这样的政体下正常应该怎样操作。怎么说服拉拢大臣支持你当皇后;怎么获得大臣的忠心;怎么治理启国……这些我都不懂。我只懂怎么操作一场军政府政变。但这样做造成的遗害无穷。一旦军队失控,军方独走,会毁了你们现有的政权。所以你以后必须改革。”陆烬轩说。 “用对国家有利的正向改革来掩盖政变的血腥、非正义,稳固你的政权统治。就像先前户部提出的税制改革。不要放权给李征西这些人,三五年内提拔新的军官接替他们位置,把他们调到文官的位置上,甚至逼他们辞职。还有,罗乐和林良翰不能用了。” 白禾讶然:“哥哥不是同罗阁老结盟……” “显然我们的利益分歧已经大到对立的地步。”陆烬轩站起来,“他是兵部尚书,他握着军队人事权,等于握住了一部分军权。而我对聂州军的动作是动了他的基本盘之一,他认为我抢了他的政治筹码,之后可能要展开反击。” 白禾却说:“我以为是立后之事触动了罗阁老的利益。只要后位继续空悬,他便始终是‘国丈’。” 陆烬轩:“……国丈是什么?” 白禾:“……” 差点忘了这茬。 “先皇后是罗阁老的女儿,他与皇上就有一层岳父、女婿的关系。皇后是一国之母,皇后的父亲自然是一国之岳丈。因而除了君臣关系,罗阁老实际上也能对皇上以长辈自居。并且在先皇后之死上并非不能做文章。哥哥说过的,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以此为借口。” 陆烬轩皱着眉,“难怪今天他反对态度特别强硬。那就更不能留了。先除掉罗党。首辅下台,次辅顶上,林良翰还能再用一用。” 白禾不解:“哥哥,我不懂。经过今日朝会,林阁老已是绑死在我们的船上。他放弃宋灵元,任由哥哥强安在其头上通敌罪名不说,更甚亲自下场参奏,推动事态扩大,牵扯上康王谋逆案。并不管如此会否牵连清流其他官员,这可是狠狠砍了清流自身一刀。他既拿出弃车保帅的姿态,我们如何不能用他?” 林阁老是白禾此次回宫后好不容易拉拢的,此人堪堪彻底倒向他们一方就没用了吗? “正是因为这个。对我们来说,林良翰的最大价值不在于他的个人能力,正在于他是清流党首。但他今天的行为可以说是背叛了清流,向皇权妥协投降。你觉得清流其他人还会继续以他为首?”陆烬轩说,“失去党派人心的党首就失去了他最大的政治价值。你要做一个实权统治者,最好尽早放弃这些丧失了政治价值的人。” 想了想,陆烬轩仍旧不放心,再次摘下机甲空间钮交给白禾,“等我回来。保护好自己。” 白禾摩挲着空间钮挂坠,轻轻点头:“嗯。” 陆烬轩走出寝殿,披着甲的李征西就侯在殿外。 李征西抱拳行礼:“皇上。” 陆烬轩:“你部什么时候能到?” 李征西:“明日。” 陆烬轩从邓义手里拿过一封圣旨扔给他:“带上你在京城的人,现在去京郊大营调兵。以朕的圣旨,不听调的就地格杀。” 李征西按捺住心底的震撼接下圣旨:“臣领旨!” “不要让你那个军师知道。泄密者也要死。”陆烬轩手按在枪套上,“在聂州征兵交给地方官员去做,就从灾民里征,正好灾民没饭吃,去当兵就有得吃了。朝廷多半是不可能给军费,没关系,封城之后,直接抢。” 与此同时,皇宫中侍卫正在列队出宫,除了当值的侍卫,侍卫司两营其他人已全部在半个时辰前,也就是大臣还在上朝时集结完毕。 白禾在寝殿内独坐了会儿,透过窗子望着陆烬轩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宫殿中,“来人!” 外面的宫人听见呼唤连忙入内,“皇后殿下。” 寝宫里伺候的宫人竟已在元红的示意下改了口。 “去华清宫。”白禾理着袖子道。 华清宫。 彻底被封锁了前朝外宫消息的太后百无聊赖吃着早膳,忽闻白禾来了。 “让他进来。”太后蹙眉扔下筷子,端起茶杯漱口。 等白禾进来,太后一边指指椅子让他坐,一边阴阳怪气:“今儿刮的什么风?白侍君怎么到哀家宫里来了。这内宫门禁还没解吧。” “母后,皇上今日复朝了。”白禾坐下便说。 太后诧异得打翻了杯盖,惊喜道:“当真?!” 白禾颔首:“自是真的。母后不信尽可问元总管。” 太后没什么不好信的,这般大事宫里早晚传得人尽皆知,被圈在内宫的是她和一众妃嫔,又没关住下头的宫人。她不由得上下打量白禾,啧啧称奇,“想不到啊,你竟能劝得皇帝上进。当初罗家那孩子都办不到。哀家也没管得着。” 白禾道:“皇上今日在朝会上下了立后圣旨。” 太后表情一怔,震撼,却不意外。她拢起的眉头渐散,低垂目光看着手里的杯盏。 “原来这才是帝王真正的宠爱……”太后蓦地嗤笑一声,睨向白禾,“哀家在先帝宫里斗得头破血流,最后靠着皇儿母凭子贵才得到太后之位。没想到你一个不会生孩子的男子竟能省去这些,一步登天,坐上后宫女人抢破头都得不到的东西。呵,所以你现在是来嘲笑哀家的么?” 帝王真正的宠爱…… 白禾亦是微怔。 太后瞧他表情不像是来炫耀的,觉得奇怪,不过这下对方是板上钉钉的儿媳了,她心里有些感触。 深宫寂寞,寂寞的何止后妃,太后又何尝不是? 面对着自己真正的儿媳,她总归忍不住吐露一点真心:“前天看还以为你失宠了呢。敢情是小两口情趣。你比哀家厉害,也比这满宫的女人幸运。啧。哀家以前怎么没看出我这皇儿是个情种呢。” 太后连自己儿子都吐槽:“过去我瞧着,我这皇儿和他父皇一样,是个多情……不,在天家哪有什么情爱,是无情才对。入宫前,哀家的娘哭了几天,临出阁前,她对我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天家无情,我娘家无势,教哀家能不争就不争,若是争输了,别害了一大家子人。” “说天家无情,他们还不是只想着自家,不管我这个出嫁的女儿死活。在后宫里,哪里是你不争就能与世无争的呢!不过这话哀家记着了,到哀家做了太后也没给娘家争什么好处。让他们在老家混个闲差得了。不是怕牵累全家吗,这下再也不用担心了。”太后掩唇笑了笑。 白禾从她的笑容看见了怨恨。 难怪当今朝堂无太后家的外戚势力,更难怪太后从不干涉朝政,包括立储问题。哪怕皇帝是个多年不上朝的昏君。 “当初皇帝把你从殿试里剔除,召你进宫,你家里……有没有说些这类的话?”太后问。 “母后无需担心。儿臣原就说过,儿臣起初并不愿用前程换入宫为妃。可儿臣的父亲、母亲……全家人只说圣旨不可违,押着儿臣上了进宫的轿子。白家卖子求荣,父亲身为朝廷命官,不想着如何忠君报国,只盼着儿臣给他搭青云梯。如此为官是为无能。儿臣不会让这般无能之辈败坏皇上的朝纲。”听懂太后话外之音的白禾说道。 太后叹了口气,“哀家不是要干涉……啧,哀家就是看你的路走这样顺,心里着实没底。皇儿对你情深至此,竟愿为你做到此种地步。哀家是皇帝的母后,往后也算你的母亲了。白禾,哀家是将你当儿媳……咳咳,儿、不不,一家人,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才说真心话呢。” 面对如此流露真情的太后,白禾竟有一瞬的不忍——不忍心道出她的大儿子将要对付她的幼子—— 作者有话说:[笑哭]对不起,双开连载,不小心贴错了书 第129章 反抗者,就地击杀…… “母后, 今日早朝,左都御史参康王爷谋逆行刺皇上。”白禾道。 太后蹙紧眉,但并没觉得情况有多么紧迫, “谋逆?这群言官……总是危言耸听捕风捉影!如今连康王都敢编排!这是做什么, 想挑拨离间么?” “并非捕风捉影。人证物证俱在。” 太后一怔,旋即摔了茶盏怒叱道:“不可能!定是栽赃陷害!” 瓷器的碎屑和茶水飞溅到白禾的衣摆上, 险些碰到他的脸划伤皮肤, 可他只是面不改色坐在这里, 在太后的盛怒中平静的说:“皇上已率人亲自去捉拿康王归案。母后,康王会否阴谋策划刺杀皇上这事, 您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毕竟知子莫若母。儿臣来只想问一问母后, 在皇上和康王之间, 母后会选择谁。” 太后霎时眼睛血红, 瞪着白禾:“不可能, 他不可能去害他兄长……” 白禾起身施施然一礼:“儿臣告退。” “白禾!”太后慌了, 待白禾回身望来, 她含着泪道,“无论如何,他们是亲兄弟,都是哀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白禾, 你是做不了母亲的人,但你能不能体谅一下哀家这个母亲,在皇帝跟前……劝一劝他?哀家不求太多,只要、只要能留他弟弟一条命……日后哪怕只做个庶人也好!” “谋逆之罪,十恶不赦。何况康王为此不惜里通外敌,实有卖国之嫌。朝会上,百官请旨, 要求彻查严惩,事已至此,皇上难道能不顾群臣上书,不理天下人悠悠之口去包庇一个阴谋杀死自己的弟弟么?”白禾说着诛心之言,“母后,皇上从回京之日便知晓在幕后策划刺驾者就是康王。皇上没有立刻拿人,不是在给康王机会?可康王爷是如何做的呢?他再一次策划了行刺。” 太后脸色煞白,摇着头说:“不、我不信,一定是别人栽赃嫁祸,他们是亲兄弟啊……” 白禾勾唇冷笑:“母后自己也说,天家无情。古往今来,为了皇位而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之事可有少过?儿臣只是没想到,兄弟背叛也就罢了,却连母后的心也不向着皇上。” “哀家……”太后心里一痛,“不,白禾,你帮哀家劝劝皇上。不管他弟弟是否谋逆,他是皇帝,就不能悄悄放他弟弟一马吗!就像、就像兰妃那样?对,让康王假死,送他离开京城。” 白禾头也不回地走出殿门,不顾太后的制止声,对门外华清宫里伺候的宫人道:“好生照看太后,莫要让太后有个三长两短。更不要让人扰了太后清净。” 宫人们稍愣:“是。” 太后厉声质问:“白禾!你敢软禁哀家!” 然而华清宫的大门并不会因太后的阻拦而继续敞开。 沉重的门扉闭合,太后扶着门框站立,望着满宫殿低眉顺眼却沉默不言的太监宫女们,忽而凄然而笑:“天家无父子,何况兄弟呢。” “哀家怎就忘了,这是皇宫。这里又怎会有天伦之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子进了后宫,就再没有……从来就没有……”太后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好啊,哀家真是有个好儿媳!你看着我皇儿手足相残,我看皇帝待你又到底能有几分真心!你们能好到何时!” 原来只有她当了真。她忘了,白禾不是一个只能出嫁从夫的可怜女子,而是曾经以科举入仕为志的男人! 白禾从来没有被困在后宫,他与她们是不同的。他和他们一样无情。 * 今日的京城有些不同寻常。 早市上的百姓发现了不对劲。先是天没亮就看见许多轿子几乎同时出现在街上,并往同一个方向赶。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想起来,这似乎是百官在赶往皇宫上早朝。 嚯,稀奇了! 这般景象好像有十来年没见过了吧? 京城百姓们只道是稀奇,并没想太多,转头就去忙碌自己的生活。即使不久后见到数百披甲侍卫在街上穿行而过,他们也不过是稍微驻足,探头张望,议论着这是哪家护卫,这般威风。 “不对吧,谁家护卫能穿这样?” “是不是前些日回京述职的聂州总督的兵?” “聂州总督回京那天我瞧见了,那些兵都是穿的铁甲。你们看这群人的是皮甲吧?” “哎,里头的衣服有点眼熟……” “诶?怎么往那条街去了?” “那条街上,我记得有康王府和……” 陆烬轩勒停马,看着康王府宽阔的府门和高高的台阶,“公冶启。” “是!”公冶统领手按着刀柄举起手向下一挥,背后的侍卫便立即分为两队,沿着王府外墙分别包抄围住。 侍卫行动的脚步声惊动了王府中的下人。一人钻出大门来,一眼瞧见府外这阵仗,当即惊了:“你们是何人!可知这里是康王府,不容放肆!” 公冶启:“谁放肆?奉旨……” 陆烬轩打断他:“少废话,直接动手。” 公冶启一噎,“是。” 他又打个手势,一群侍卫立马上前,动作熟练的逮人、堵嘴。 躲在街头巷尾远远围观的百姓惊呆了。 “什么情况?” “冲进去了!” “不是要抓康王吧?” “哈?有这种好事?” “好!” 看热闹的百姓中居然有人喝起了彩。 陆烬轩始终没有下马,就在康王府大门外等着。 公冶启进了王府,在王府后院某个王爷的妾室床上亲手将康王揪了起来。 “王爷,得罪了。”公冶启冷嘲着将人双臂一扭,用绳捆住。 “放肆!本王是康王!”康王似乎还没醒神,下意识叱骂两句后才看清抓自己的人的脸,“你……是公冶启?你一区区侍卫统领竟敢动本王?你找死!” 公冶启鄙夷的睨眼他,手上使力,按在康王肩上,把人往地上狠狠一压,差点把康王摔到地上。 “王爷……啊!”又急又怕的妾室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裹上一块布就被几个侍卫按住。 不过侍卫们想了想,真就这么给人押走,万一让皇上瞅见,污了皇上的眼,事后教侍君、不,皇后知道了,他们就惨了。于是几人赶紧又松手,呵斥对方,“穿好衣服!快点!” “你们凭什么抓本王?!”康王大喊大叫,“来人!来人!保护本王!” 康王的呼救声大约是有用的,小院外果然有动静响应,兵器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接着是几声惨叫。 公冶启听这动静觉得不对,给身旁一侍卫使个眼色,让对方去外头看看情况。 侍卫转头就出门,脚刚踏出门槛,“嗤——”侍卫茫然捂住脖子,身体被人踹倒。 屋内的公冶启等人大惊,纷纷拔刀与杀进来的王府护卫战做一团。屋子里空间有限,短兵相接不利于发挥,众人边打边向门外移动,屋中的桌椅陈设哐哐倒了一地。 康王的手被捆了,腿脚还是自由的,他闭嘴不做声,悄然贴着墙挪动,根本不管他疼爱了一晚的女子,自顾自往外逃。 “王爷救我!”惊恐的妾室早就什么都不会思考了,直愣愣朝着康王扑去,结果被不知是哪一方的刀子砍中,惨叫一声当场倒地。 康王吓疯了,一名王府护卫突然脱离与侍卫的搏斗,将王爷一捞,带出了屋子。 “王爷快走!”护卫顾不得先给人解开绳索,拽着他就往王府后门跑。“属下带王爷从后门杀出去!” 康王哪有不听的,拼命跟着对方狂奔。至于他王府里的那些家眷?他一瞬也没有想过。 康王府里头的动静并没有传出太远,远远围观的百姓并不知道此时的王府里有多少鲜血溅在了石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抓捕与反抗中倒下。 陆烬轩终于从马背上下来,一队侍卫紧紧跟在他身后。 “皇上当心——” 陆烬轩打开枪套,抽出了手枪,嗤笑:“这就是你们侍卫司的作战计划?” 侍卫们纷纷低头不敢吱声。 “只是围住目标住宅,然后从大门往里冲?聂州的土匪都比你们讲战术。啧。皇宫侍卫果然是一群摆设,哪里的一样。”陆烬轩说着一步步踏进了王府大门。 虽然他嘴上嘲讽侍卫司抓人只会从正门突,但他本人也没有整出花里胡哨的招式,照样是走大门——实力相差悬殊,无需顾虑太多。 陆元帅的精神力早就笼罩住了整座王府,跟随公冶启锁定住了素未谋面的康王。进入王府之后,元帅阁下便准确无误的直入后院,找到了正跟着护卫突围逃跑的目标。 “砰——” 一声枪响,惊得在场所有人动作一滞。 “啊啊!!”康王的惨叫使众人不由自主望过来。 “王爷!”王府众护卫心下震动,被他们团团围着护在中间的王爷竟然受伤了! 康王手臂中了一枪,顿时血流如注,他抱臂惨叫哀嚎,身体东倒西歪碰撞上周围的护卫。 “砰——” “砰、砰——” 陆烬轩下手极快,接连几枪,每一枪均击中一名王府护卫,且枪枪爆头。 鲜血和脑浆在众人眼前炸开。 无论是王府的人,还是侍卫司的人,全部呆立当场。尤其是公冶启等常接触皇帝的侍卫,脑子已是一片空白。 “跟他们拼了!”一个王府护卫红着眼举刀冲向陆烬轩。 “皇上小心!”众侍卫惊呼。 而陆烬轩不过是不紧不慢抬起枪口,伴随一声枪响,对方轰然倒地。 “反抗抓捕的……”陆烬轩冷漠的盯着那疼得在地上蠕动的康王,“不杀留着过节?” 公冶启愣然。 “反抗者,就地击杀。”陆烬轩抬手杀掉围着康王的最后一名王府护卫,“等人抓完了,王府里的财物,每人任取三件带走。其他的归朕。” 所有人:“!”—— 作者有话说:封城戒严、无条件抓捕人以铲除政敌,这就是政、变吧。我觉得是。 所以现在是【陛下何故谋反】[狗头] 第130章 太后的选择 华清宫的大门在身后合上, 白禾对身边宫人下令:“去传太后懿旨,命后宫众妃嫔来华清宫。” 太后哪里下过这样的懿旨?这是一个信号。 宫人领命速速离去,白禾继续在华清宫外等了会儿, 转身又打开华清宫的门回头找太后。 这会儿太后正在屋里生气, 见他回来十分震惊,“你怎回来……是不是康王?我皇儿可是出事了?皇帝是不是杀了他!” 白禾平静道:“儿臣刚以母后的名义召各宫妃嫔来华清宫。后宫之事还需母后帮皇上主持, 万望母后体谅皇上。” 太后双目通红, 恨恨瞪着他一字一句道:“哀家的皇儿要死了, 你坐视不理,还要哀家帮你?!” “非是帮我, 是帮皇上。” 太后闭嘴不言。 手心手背皆是肉, 她怎么选得了! 白禾也不劝她。不肯配合又如何?太后既然能被他们斗垮一次, 便再也不足为惧。何况康王谋逆, 全天下人都会站在皇上这方。 “你出去!哀家不想见到你。”太后气道。 白禾执手行了礼, 就在中庭里站着。 太后仍不满意, 想呵斥他滚, 恰好容妃、德妃一起到了。 容妃乍然看见庭院里杵着个男子,险些没认出这也是她们的“姐妹”。 “你是……那个什么侍君?”德妃问。“你在这做什么?男宠不是都在外宫么,内宫岂是你能进的地方!” 毕竟男女有别,即使侍君和她们对于皇帝的作用差不多。 “妹妹, 怎么说话的?”容妃拉了把德妃胳膊,“咱们都是皇上的人,你我是姐妹,与这位侍君不也是姐弟。” 德妃蹙眉撇嘴,十分嫌弃鄙夷。昂着下巴斥责华清宫的宫人,“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回事?本宫和容妃姐姐来了也不知去向太后禀报,净杵在这, 当看戏呢!” 德妃的颐指气使倒与太后如出一辙。 华清宫里的宫人并不看她们,一个个只低着头。 “去通传。”白禾侧首吩咐。 “是。”宫人这才肯动。 容妃和德妃俱是一愣。 宫人很快回来:“太后说她谁也不见。” 德妃大惑不解,“姐姐,你说母后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母后叫咱们来的吗?” 容妃却从宫人的表现中品出了些什么,目光凝在白禾身上不断打量。“这位……弟弟,不知你是否了解一二?母后传懿旨叫我们来,这会儿却又不见……是否是出了何事?” 白禾道:“是孤叫你们来的。” 容妃和德妃:“?” 这人凭什么自称“孤”? 白禾瞥眼身旁侧的太监。小太监机灵,立马说:“皇上今日下了立后旨意,封白侍君为皇后殿下!” 二妃当即惊呆了,容妃一瞬间表情失控,满脸的恨意、震怒。 德妃则直接大喊:“不可能!皇上怎可能让一个男人当皇后!狗奴才,你敢假传圣旨!” 小太监撇撇嘴:“娘娘不满归不满,何必往奴婢头上扣帽子。” “殿下!不好了!”一宫人慌慌张张找来,“兰妃娘娘不好啦!” 德妃一把薅住宫人,“什么不好了?说清楚。” 宫人大口喘着气说:“是、是兰妃娘娘她……没了!” 容妃与德妃大惊,随即道:“你们还不进去禀告太后娘娘!” 宫人连忙去瞧白禾。 见白禾颔首,宫人们才敢动作。 见状容妃心里快气死了。德妃没她细心,竟要硬闯。 这时芮嫔和其余几名品级更低的妃嫔来了,还未进华清宫大门就听见里头德妃在吵嚷。 “母后!我要见母后!” 太后仍在为康王一事伤怀着急呢,这边就听德妃吵吵嚷嚷,闹得她心烦意乱,直冒火气。 难怪白禾刚封了华清宫的门又回头来找她。 “闭嘴!”太后冲出殿外,抬手就给了德妃一耳光。 白禾她打不了,区区妃嫔她还打不了吗!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太后斥道。 德妃委屈得当场落泪,捧着脸不敢置信,“母后……” 容妃赶忙上来拉住德妃,降火说:“母后息怒。妹妹的性子向来如此,母后也是知道的,她并非有意……” 太后却看也不看容妃,只顾瞪白禾,“都杵在哀家这里做什么?新皇后不在这儿呢吗?往后有事去找你们的六宫之主去!” 众妃嫔哗然。 “母后……”容妃急了。 “你们方才在吵什么?兰妃没了?”太后问。 “是啊,方才一个小宫女来报说兰妃妹妹不好了,母后……”容妃瞅着机会就要把话往某个方向带。 经历过一朝宫斗的太后哪能不知道她什么想法,愣是不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盯着白禾就道,“白禾,你不是皇后么?这后宫的事你好好处置,别来扰哀家。” 白禾道:“是,可凤印并不在儿臣手上,儿臣只怕有心无力。” 太后愣然,好啊,原来是回头来找哀家拿凤印的! 太后气懵了。 白禾:“母后,儿臣方入宫不过数月,此前也未曾处理过后宫事宜,诸事皆需仰赖母后指点。” 太后沉默了。 兰妃假死出宫的事是他们一早谈好了的。她帮皇帝看顾着后宫,兰妃假死的前期准备亦是由太后一手操办,只等时机到了兰妃便装死。 可这会儿兰妃的死讯已经传来了,太后才知道此事已经开始。 白禾是什么意思? 要么她继续掌着凤印,但要为皇帝办完这件事。 要么她什么事都不必操心了,但要交出凤印。 白禾是在逼她的宫。 “皇帝既选了新后,凤印本就该交给皇后。”太后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不过立后大典还没办,此时给你也不妥。来人,去兰妃宫里瞧瞧,人究竟如何了。” 太后选择了将凤印作为筹码握在自己手里。 她幻想着用它和皇后之位来逼迫皇帝放自己弟弟一马。 白禾微微垂眸,向太后行礼,“儿臣告退。诸位,孤要去兰妃宫中,你们若想去看看兰妃便同孤一起去。若不想便留在这陪母后说说话。” 众人顿时明白,这是问后宫如何站队呢! 太后在旁冷笑,心里想到兰妃假死的问题也是一桩筹码,皇帝跟白禾如果非要动康王,她就揭穿这事!再说这些妃嫔,怎么可能不站她这个母后而去搭理一个强占了大家所求之位的男人! 芮嫔想到自己成了他人子的儿子,立即站出来道:“我、我也去。” 太后:“……” 算漏了!忘了芮嫔的儿子在白禾手上。 事实就如太后所想,众妃嫔除了有“把柄”捏在白禾手里的芮嫔,其余人看白禾除了嫉妒、怨恨不可能有其他想法,纷纷表示留下陪太后。 白禾便领着芮嫔离开。 甫一出华清宫,芮嫔就看见白禾对身侧抬了抬手。正在困惑时,一直留在外面的侍卫突然分出几人,将华清宫大门合上,挂上铁锁,然后守在门两侧。 芮嫔震惊得捂住嘴。 白禾道:“守住华清宫,无皇上和孤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 侍卫齐声答:“是!” “白、白侍君……”芮嫔惊恐而迟疑,“怎可、怎可……” 那里面的是太后啊!怎么能随随便便将太后软禁?即便是上回皇上下旨也只是给内宫下门禁,可没有将太后及各宫妃嫔软禁在哪一座宫殿里! 白禾乘上肩舆,居高临下睨视芮嫔:“你若不想去送兰妃,这便回你宫里,莫要多管闲事。” 芮嫔顿时噤声。 白禾慢条斯理整理起袖子。 他给过太后机会了。 太后无法在两个儿子之中二选一,他不怪太后。 第一次走出华清宫时,他就可以下达软禁命令了。是他动了恻隐之心,才有他回头再进华清宫这一遭。 如果是为了拿凤印,他明明可以先不说康王之事,将凤印骗到手再说。 所谓取凤印和兰妃假死之事,皆是试探,是白禾额外给与太后的一次选择的机会。 可太后的态度摆明是想拿它们当筹码去与皇帝讨价还价。 人怎能这么贪心呢? 一面要继续做太后,一面要保全康王,全然不顾皇帝的立场、利益。 太后要选自己的利益,为成全自己与康王的母子情不惜妨害另一个儿子的利益。 她的手心手背皆是肉,舍不得小儿子受罪,那皇帝呢? 这对皇帝公平么? 皇帝凭什么要为顾念她的母子感情而放过一个时刻谋划要撼动自己地位的人! 幸好……幸好陆烬轩不是真正的皇帝,不是太后的孩子。陆烬轩无需为此伤心、为难。 * 京郊大营,李征西手握圣旨,以宣旨的名义堂而皇之带着一群护卫士兵进入营地。 京郊大营的一干将领闻听有旨,连忙赶到大帐外接旨,正方便了李征西的兵将他们一锅端。 “皇上有旨!众将士莫敢不从?”李征西高举圣旨,“令!调京郊大营进京,封城戒严!” 营中将领不可置信问:“兵符呢!没有兵部行文与兵符我军不能动!谁知道这是不是反贼假传圣旨!” 李征西举着圣旨:“皇上有令,愿受皇上调遣者,每人赏白银百两,不从者,当场格杀勿论!” 众将士大惊。 “事后论功行赏,另有嘉奖!” 这下就连京郊大营的将领都忍不住心动,可对方除了一封圣旨着实没有信物,他不敢信这是皇上派来的,而不是什么乱臣贼子来骗兵的。“你是何人?” “聂州总督,李征西。” 一名将领仔细望了望聂州军士兵的着甲,忽道:“将军!我认识他,他是李征西。” “就算你是聂州总督,也不能证明这封圣旨是真的。” “若加上咱家呢?”穿着大太监官服的邓公公骑马赶到大营,“北镇抚司锦衣卫已封锁四方城门,乱臣贼子可调不动锦衣卫,将军信与不信,派人去城门口一探便知。”—— 作者有话说:刚巧最近在看五共,没想到国际新闻区这么热闹。 别人看完韩剧:欧巴! 我看完韩剧:卡卡![加油]天无二日,我心中只有卡卡一个太阳!忠诚思密达! * 陆哥这把搞得非常仓促,他只拉拢了镇抚司、侍卫司最高层,李征西的人明天才能到京,正经说他不一定动员得了底下的人,给钱都难说。没关系,我们给他开挂。加上封建主义洗脑,军队对皇上有【忠君】buff,多的不行,京郊大营的兵还是能调动的。再说陆哥就冲在第一线,陛下带兵谋反,底下人:干了![狗头] 130-140 第131章 逮捕玛国人 林阁老辞别左都御史, 从都察院出来准备回户部点卯,结果一出门就看见一群御前侍卫从都察院门前街上经过。 林阁老:“?” 御前侍卫在宫外,是皇上出宫了? 林阁老满腹狐疑, 琢磨着皇上出宫是要去哪里。 不会是到户部找他要钱吧! 他顿时打个激灵, 赶紧喊轿子抬自己回户部。 轿子穿过两条街,再拐个弯就能看见户部衙门大门了。林阁老随手掀起帘子向外瞧了眼, 目光无意扫过街面, 猛然顿住。 慢着! 那个骑着马的人是不是皇上? 陆烬轩率着一堆人马越过轿子, 疾行而去。 林阁老:“?” 好奇怪啊,皇上怎么带了恁么大一群御前侍卫出宫, 而且在京城街道上纵马疾行呢? 林阁老觉得古怪极了, 皇上刚立新后, 这会儿不应该在宫里和白侍君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情到浓时吗?怎么一副比他还忙的样子在宫外瞎跑呢? 轿子在户部前停下, 林阁老下轿入内。 “大人来了?白主事一下朝就来这等着要见你。”左侍郎小声对他说。 林阁老一瞥眼, 心里基本能猜到白煜见他是做什么。 早朝上皇上带着白禾同坐龙椅, 力排众议立后, 险些为对方与百官为敌,甚至拿血溅大殿恐吓群臣,白煜身为白禾的父亲,那可是新一任“国丈”, 可谓一步登天啊! 在朝会上他和左都御史为皇上与新后冲锋陷阵,摆明是站在皇上那一方的,白煜这是急着来拉关系呢。 可白煜方才在朝上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事未尘埃落定前,白煜只做旁观,不出头,不作声。坐享其成。 林阁老不大想理对方。 百姓不明白,只懂得圣意不可违, 他们皆在朝为官,也不明白吗? 这位白主事就是卖儿求荣! 但凡白煜有过一丝抗争的意思,难道不懂向同僚求助?哪怕是去问问温家呢? 圣意不可违,但圣旨可以驳回。 争都不争一下,又怎么知事不可为! “还有,玛国人也来了。”左侍郎指指会客厅,右侍郎正在里头会客。“大人是……” 林阁老摆摆手,谁也不想见。转头去盘算起国库的账,为皇上要增加军费一事发愁。 不到半个时辰,屋外突然起了响动。 “大人!快出来接驾!” 林阁老茫然地麻溜跑出去,提着官袍衣摆就要下跪。 “抓人。” 林阁老:“?” 抓谁? 林阁老及户部众官员跪到一半,傻了。 他们不反对皇上立后啊!他们分明是带头支持白禾当皇后的! 众人惊惶抬头,就看见皇上手里拿枪,眼睛盯着某个方向,一队侍卫握着刀走向那边。众人不由自主往那方瞄去,看见了满脸惊恐的右侍郎和温士顿等几个玛国人。 “启国皇帝,您要做什么?”温士顿比在场任何人更理解现在的情况,他背后的一名武官已经将手放在了上衣衣摆上。 “尊贵的皇帝陛下,请问您的人要抓谁?”传教士萨宁试图确认这只是个误会。虽然侍卫们目露凶光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像是来抓他们的。 “别动。”陆烬轩单手抬起,枪口精准的指向了正在偷偷摸摸掏枪的玛国人。 玛国人全部神经紧张起来,这些玛国人可比在场的启国人了解得多它的威胁。 “冷静!请您冷静!”萨宁说,“绅士不应该将枪口指向友国友人。皇帝陛下您手里的这把枪似乎还是我去年敬献给您的礼物。” 侍卫们从两侧堵住玛国人,心里也有点怵皇上手里的枪。 陆烬轩:“双手抱头,不要反抗。否则朕不介意比比枪法。” 温士顿暗骂一声,抬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威胁。“启国皇帝,你知道你们现在的行为将带来什么后果吗?这是外交事件!” 户部一众官员眼睁睁看着他们年轻英俊的君父嗤笑一声道,“外交个屁!我们建交了吗?现在以进行间谍活动罪逮捕你们,有抗议都憋着,等到你国派人正式来交涉再说。” 侍卫们刷地冲上去按住众玛国人。 “记得搜身。把枪缴了。”陆烬轩凉凉道。 “是!”侍卫们雷厉风行把人抓了。 户部众人:“……?” 皇上好帅……啊不是,进行间谍活动罪是怎么个东西? 皇帝十年不上朝,除内阁官员几乎不见外臣,上朝也只有六品以上官员能去,隔着冕旒惊鸿一瞥,户部不少官员这是头一回见到皇上。从前只听说过皇帝喜怒无常骄奢淫逸等等负面传言,谁知道是这样的皇帝。 “是不是有误会!”萨宁没法维持冷静,大声说,“我们不是间谍!我是教会派来传播我主福泽的传教士,温士顿先生他们是我国的外交官员!我们可以证明身份!” 温士顿受到提醒,也在说:“是的!我可以联络我国外交部,如果皇帝陛下愿意沟通,也可以与我们总统阁下联络!” “堵上嘴,带走。”陆烬轩收起枪,冲侍卫摆摆手。 侍卫们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布巾塞进几个玛国人嘴里——托陆烬轩的福,好好的御前侍卫越来越熟练于做这种土匪似的行径了,甚至随身携带某些能捆人堵嘴的东西。 玛国人呜呜抗议着被拉走了,陆烬轩对于他们的愤怒不为所动,转而瞧向林阁老等户部官员。 “皇上万岁!”众人麻溜跪下,继续他们堪堪进行到一半的接驾仪式。 陆烬轩想起白禾的“父亲”也是户部官员,前几天在援助谈判会议上照过面的,现在白禾做了皇后,那对方就是皇亲国戚了? 陆烬轩:“白禾的父亲……” 白煜眼睛一亮,心口狂跳:“臣、微臣在!” 白禾并不是真正的白禾,所以对方并非真的是他“岳父”,因此陆烬轩不在乎得罪对方,破坏白禾父子感情。强势的陆元帅只会考虑如何为白禾扫清执政的障碍。 “朕不喜欢有人搞裙带关系。比如你……”陆烬轩右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嘴角勾着笑,眼中没有丝毫笑意,“虽然白禾未来将是皇后,但白禾的亲人、朋友不会因为他的身份改变而改变地位。朕不会给你和你的家人任何优待、特权。朕希望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户部众人心下一惊,随后是迷茫。 皇上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白禾为后,却不给白家人任何外戚之权,这到底是宠爱呢还是不爱? 虽说本朝一向防着外戚乱政,那也不至于说连个国公的虚衔都不给吧!太后娘家都有呢! 白煜面色惨败。他不惜卖掉一个原本前途无量的儿子去换的青云路瞬间崩折。 “朕听白禾说曾向他父亲讨教过税制改革的问题,白大人对基层税务非常熟悉,对政策局势有自己的判断,在朕看来,白大人不依靠白禾也能做个大官。”陆烬轩给了一棒立刻给一枣,“既然这样,就不要来烦白禾了。对了,这次你举报有功,奖十万两吧。” 白煜的升官梦破碎,可皇帝后面的话又像是安抚,仿佛是为了维护白禾的名声,避免有人拿外戚攻讦他一样。白煜琢磨不透君父的想法,只能叩首谢恩。 天威难测,君父的心思深不可测。 敢用儿子的仕途换自己官运的白煜在陆烬轩面前几乎打消了原先的念头。他很清楚,自己玩不过皇帝。 “朕已下令封城戒严,禁止百姓外出的一切活动,朝廷……你们照常。林阁老,派几个人去康王府记账。”陆烬轩说。 林阁老:“记……账?” 记什么账啊? 陆烬轩挑眉:“朕把康王抓了,他家的财产……充作聂州海防的军费。” 众人:“!” “皇、皇上……”林阁老傻眼望向他,“这就把王爷抓、抓啦?不……不要证据……不是,那太后那边……?” 陆烬轩眼里透出点笑意:“那边皇后会处理。” 众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今早没来得及吃饭,却觉得饱了。 “剩下的人去找凌云,朕只是戒严,不想饿死百姓。现在负责封城的是锦衣卫,你们去配合安排百姓生活。”陆烬轩说完就带队走了。 户部众官员立刻围住林阁老问这问那。 “大人,这什么情况啊!” “封城?怎么就封城了呢?” “就是封城也不能是锦衣卫呀。京郊大营的兵呢?单锦衣卫封得住嘛!” “哎,你们说皇上搞这一出究竟是是为了什么?我说是为了皇后这事。” “啊!难道皇上真的要效仿高皇帝,将反对的大臣……”说话的官员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可咱们不是没反对了吗?” “罗党的人看着可不情愿,说不定背后做出什么。” “阁老,你说说呢?” 林阁老脑瓜子嗡嗡的,余光瞟到脸色阴沉的白煜,心思一动,问:“白主事,你怎么看?” 白煜一惊,要是没有陆烬轩当众断他的外戚之青云梦,突然受到上峰点名的他此时肯定特别高兴,但现在他实在开心不起来。他道了一句:“皇上将萨宁传教士几人抓了。” 右侍郎表情十分不好:“皇上简直胡……胡……” 右侍郎没有言官那种特权,想说皇帝胡闹,犹犹豫豫又不敢说出口,最后说,“本来与玛国的事就陷入泥潭,因为那白……皇后那日中毒,玛国人今天来本有主动低头的意思。下官方才与他们谈了谈,他们有所退步了!可这教皇上一抓……” 众人登时脸色一变。 完了啊,玛国的钱可能真拿不到了! 白煜瞥眼抱怨的右侍郎,“皇上想要的,恐怕是白拿这笔钱。” 林阁老:“!”—— 作者有话说:聪明的宝子一定已经想到了,没错,就是【勒索】,也是某些国(划掉)组织的惯用手段了[狗头] 第132章 灵堂大闹 皇宫中, 兰妃入主的宫殿仓促挂上了白绸,正殿里布置起了灵堂,兰妃的“尸身”仍在里屋床上, 宫人仓皇出宫去拉棺材。没想到他们被宫门侍卫拦下了。 “皇上有旨, 今日任何人不得出宫!” 宫人急得满头大汗,解释:“侍卫大哥, 宫里兰妃娘娘没了, 咱们是出宫拉棺材的!” 侍卫手按在刀鞘上, 锐利的眼神盯在他们身上,好似在思量这几人是不是意图混出宫的眼线。 几名宫人被这样的眼神吓退, 赶忙跑回后宫去寻白禾。 “皇后殿下!宫门似乎封了, 侍卫说皇上有旨, 今日不许任何人出宫。”他们禀告说。 白禾正坐在兰妃的灵堂上盯着宫人治办丧事。此前太后已经做了前期准备, 至少灵堂需要用东西是不缺的。主持布置的太监是王副总管, 他听到宫人如此说, 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 “是皇上的旨意?”白禾微愕。 “侍卫是这样说。” 白禾蹙起眉思索。 陆烬轩去抓一个康王为何要下这种旨意? 想起陆烬轩出宫前对他说的话, 白禾有些坐不住了。 事实上当时陆烬轩说的那些话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对于那些陌生的词他不能准确理解其含义,但此刻他有点明白了。 大启开国之时,高皇帝策动边军入京, 攻入皇宫,之后封城数日,绑架前朝重臣,拿刀比着众人脖子逼前朝臣子迎其为帝。立后时亦是动用刀兵胁迫百官,甚至拿官员家眷做要挟。 可今日早朝上百官分明已经低头认了他这个皇后,陆烬轩有何必要再…… 白禾道:“那便先不摆棺材停灵,将门锁上, 别让下面的人冲撞了兰妃。” 不用在灵堂摆棺材更方便,把门一关,兰妃还能在屋里活动活动,不必一直躺着装尸体。 白禾:“慢着,皇上旨意是不许出宫,还是不许出入皇宫?” 宫人愣了愣:“奴婢没问……” 很快白禾就知道陆烬轩的命令到底是什么了。 接到讣告的沈少傅、沈太傅携家眷进宫,来到了灵堂。 同时来的是从国子监赶回宫,并换上了孝服的众皇子及公主。 兰妃虽然膝下无子,但她是皇妃,名义上是众皇子女的长辈,按照大启礼制,他们应当为兰妃戴孝。 此时的芮嫔也换上了素妆,安安静静待在灵堂角落里,一见到自己儿子三皇子,眼睛亮了亮,然而余光扫到回去换了身浅色素衣的白禾从殿外走进来,立马按捺下亲近儿子的冲动。 沈少傅给沈家人使眼色,回身向白禾行礼:“皇后殿下。” 沈太傅冷哼一声,身子都没转,只是盯着灵堂的供桌,红了眼圈。沈家其他人哪敢如他们家老太爷一样摆谱,连忙跟随沈逸春朝白禾行礼。 “免礼。”白禾走进灵堂。 小皇子们和小公主懵懵懂懂,三皇子拉着两个哥哥赶紧行礼:“侍君娘娘好!” 一旁的王副总管慌忙小声提醒:“错了错了,这是皇后,殿下们应称母后……呃?” 不应该叫母后吧? 毕竟这位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可王公公一时想不到究竟该如何称呼,皇上没有下旨明确称呼,按照旧制——高皇帝的诏令也只明确了臣民对皇后称呼殿下,可当年高帝没有子嗣,没说皇子女该怎么喊人啊! 三皇子才不管那么多,张口就喊:“母……” 白禾打断道:“称孤父后。” 三皇子:“父后娘娘!” 白禾:“……” 到底是什么让三皇子执着于“娘娘”两个字。 芮嫔忍不住纠正自己儿子:“羿儿,只用称父后,不要添娘娘二字。” 听见母亲的声音的三皇子眼睛发亮,撒开哥哥们的手,转头就往母亲跟前跑。芮嫔吓得连忙摆手,不想让他过来,可是小孩子哪管得了那么多呢,一头扎向了她。 其他皇子看着这幕面露羡慕,左顾右盼,也想在灵堂里找到自己的母亲。 白禾睨眼芮嫔,将对方吓得马上缩回去搂孩子的手,甚至将孩子往外推了推。 芮嫔小声道:“羿儿,不可……” 然而白禾只是睨了她一眼,警告一下便不管了。“灵堂已经设好,孤欲让羿儿为兰妃上头香。” 沈家人愣住,看看被他们带进宫的自家小辈,按理来说,兰妃没有子嗣,由她在沈家的侄子来上头香也可。再说即便是由皇上的其他孩子来上香,为什么是三皇子?不应该按长幼秩序,由大皇子来吗? 沈太傅霍然转身,瞪着白禾问:“皇上呢?老夫的孙女香消玉殒,皇上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却让你一个男……一外男在她的灵堂上指手画脚!” 沈少傅立刻搀住爷爷,压低声提醒:“祖父,今早圣旨已下,百官称贺,白侍君如今是皇后。” 沈太傅猛力推开他,“逆子!皇上做出这般荒唐事,你在朝上不反对,不拦着,竟陪着他们胡闹!我沈家的脸都给你丢了!” 沈太傅一把年纪却依然中气十足,吼起人来声如洪钟,小皇子公主们吓到了,年纪最幼的一个皇子和公主当场哇哇大哭。 白禾蹙眉对宫人道:“四皇子与公子年纪太幼,先带他们回去。省得生病了。” “是。”宫人连忙把哭泣的两人抱走。当下灵堂里便只剩三位皇子。 “祖父,这是兰妃的灵堂,您是要在这儿大闹,吵得她不能安心上路是吗?”沈逸春攥紧拳,垂着眼说。 沈太傅倏然一怔。 白禾此时道:“羿儿,去给你兰妃娘娘上香。” 芮嫔立即退后,拉开与儿子的距离。三皇子不懂灵堂是什么,但足够听话,顺从的被王公公带到供桌前。 趁着王公公在帮三皇子点香,白禾又道:“皇上十分喜爱三殿下,今日早朝有言,意属羿儿为储君。沈太傅,兰妃只不过是皇妃,她膝下无子,众皇子女为她披麻戴孝,未来储君为她上香送行,以此来论,这可是皇后才有的丧仪,沈家还有何可不满?” 沈太傅一听白禾说话就忍不住气血上涌,其盯着白禾的目光甚至是仇视的。 “爷爷,皇上在早朝上确有此言。”沈逸春劝道。 “你闭嘴!”沈太傅怒瞪他,“我不想听你说话!” 那头王公公指导着三皇子持香跪下,对着供桌上的兰妃的灵位牌叩头。 灵牌上仅刻了几个字表示兰妃身份的字,字很浅,看得出刻得极其仓促,无法精雕细琢。 待三皇子上完头香,王公公接着指引大皇子跟二皇子上香,然后让三位皇子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 白禾上前捻起三柱香点燃,垂眸看了下灵牌便将香插到炉中。随后道:“皇子尚且年幼,不必跪了,拿几张矮凳来,让他们坐着。” 宫人们一怔,没想到新上任的男皇后这样细心、宠孩子。 沈家人可就不满意了。要皇子来戴孝的是白禾,不让皇子跪灵堂的也是白禾,这是什么意思!前脚说这是皇后的丧仪待遇,后脚让孝子们连跪都不用跪了?! “不行!必须跪!”沈太傅气道,“谁家办丧不用孝子跪,让坐着的?舍不得膝盖头的还叫孝子吗!香让你们上了,回头就来这一出,这是在作践我孙女,作践我沈家!” 这回连沈逸春也表露不满,“皇后殿下,按礼制,为长辈戴孝,没有坐着守灵的道理。” 白禾不与他们争辩,“沈少傅,你进去见兰妃最后一面罢。” 沈逸春猛地愣住。 沈太傅看向他:“愣着干什么,去看看你妹妹,看看她到底怎么走的!别让人欺负了她去,咱们家却什么都不知道!”沈太傅是长辈,本是不该来送晚辈的,是他放不下心,硬要进宫来看一眼。 “我先给妹妹上香。”沈逸春领着沈家人上前上香。 长辈不上香,因此只有沈逸春的几个兄长及他们的家眷为兰妃上香。之后沈少傅就被宫人领进了里屋。 “你们也去。”沈太傅冲自己另外几个儿子说。 “不行。”白禾冷淡的声音响起。 “凭何不行!”沈太傅瞪着白禾。 白禾的视线冷冷扫过沈家众人,“兰妃是皇妃,她的遗体,岂容诸多男子观瞻。” “他们都是菱秋的兄长!” “孤是皇后,太傅不也不许孤在兰妃的灵堂上么?”白禾道。 “那就让她嫂嫂们进去看!”沈太傅转了个弯。 “也不行。” “你偏要为难老夫不成?!”沈太傅气昏了头,红着眼就要开骂,全然不顾白禾的身份。 他连皇帝都骂了,又怎么会顾虑区区白禾。 白禾却只是退到殿门口,淡淡道一句:“来人。” 随即,一队带刀侍卫便冲入灵堂。 “大内禁宫,不是你等放肆的地方。”白禾漠然的睨视满脸震惊的沈家人,“既然不满孤为兰妃办的丧仪,那便不办了。王总管,送三位殿下回去。” “皇后殿下!”沈少傅从里屋推门冲出来,急切说,“望殿下宽仁!兰妃骤然离世,祖父是痛失亲孙,优思过度,以至急躁。祖父并无冒犯之意……” 白禾不理会连道歉都不肯放下身段和清流之清高的少傅大人,兀自对侍卫和宫人下令:“送沈家等人去偏殿。将这边灵堂撤了。” “白禾!”沈太傅气得眼前发黑,“妖后!简直是妖后!我要见皇上!见太后!” 沈家人惊得慌忙搀扶站立不稳的老太爷,沈逸春闭了闭眼,脑海中是躲在里间中默默垂泪的妹妹,眼前是指着皇后大声辱骂的爷爷,终于忍受不了,大喝一声:“够了!” 沈少傅的喝声惊呆众人。 “爷爷,您已经闹没了妹妹的灵堂,还要闹得妹妹进不去皇陵是吗?是不是要闹到我们家破人亡您才能闭嘴!” 第133章 控制京郊大营 兰妃的灵堂终究还是从正殿里撤掉了。 沈家人沉默地坐在侧殿里, 看着宫人在这里重新布置起灵堂。可这里没有皇子为兰妃披麻戴孝,他们沈家的后辈终于“如愿”跪在了灵堂前的蒲团上。 堪堪六岁的孩子根本跪不住,没一会儿便腿脚发麻, 哭闹起来。孩子的亲娘和祖母心疼得过去抱住孩子, 冲在沈家说一不二的老太爷抱怨:“孩子这么小,哪里受得住这样跪?皇后殿下一个后娘尚知道心疼皇子, 咱们家亲生的孩子却没人疼。这是我的孩儿, 不是兰妃的!她自个儿肚子不争气生不了, 死了还要折磨别人的孩子么!” “父亲,当初我就不愿意菱秋进宫, 她性子那么勥, 又蠢笨, 怎么讨得了皇上欢心。现在好了, 人没了, 我可怜的女儿……堂堂一宫之主, 灵堂只能摆在偏殿里, 冷冷清清,除了咱自家人,一个吊唁的都不见。” “闭嘴!闭嘴!”沈太傅怒斥,“你们这是怪老夫?若不是妖后刁难, 菱秋的丧事能搞成这样?!你们不去骂妖后,净会抱怨老夫,欺软怕硬!我沈家怎让你们这样的媳妇进了门,真是、真是……” 沈少傅对家人的争吵似乎充耳不闻,默默给兰妃上了香。 沈家因沈博然官居太傅而起势,如今将因沈博然不断惹祸而颓败。然而身居高位多年,视自己为帝师的沈太傅始终不觉得自己所做是惹祸。 “别哭了!老夫是皇上的老师, 待皇上来了,老夫好好与皇上说道,定能恢复原本的丧仪。堂堂男儿哪有那么娇贵,膝下还有软垫,才跪了不到一炷香就哭,像什么话!好好的孩子都教你们给骄纵坏了!”沈太傅说。 沈少傅眼神颓然,望向死不悔改的爷爷道:“祖父觉得皇上会来么?妹妹进宫后一直不得宠,若非祖父当时是太傅,以妹妹这出身不好屈居低位,连皇妃之位都不一定能获封。您再如何不愿面对也改变不了现实。如今是白……皇后独得圣宠。他一句话就可撤了皇妃的灵堂,命令侍卫将我们‘请’走。” “祖父,您张口闭口骂皇上与皇后,您是前太傅,您是有恃无恐,那您考虑过孙儿的前途吗?”沈逸春撇开视线,看着可笑的兰妃的灵牌说,“日前宫里向司礼监传了话,往后三皇子只需半日随我读书,另半日由皇后亲自教导。今早皇上表露了立三皇子为储的意思。” 沈太傅终于变了脸,急道:“那你这少傅岂不成了摆设!” “祖父致仕,兰妃已没,我们沈家与皇上再无干系了……沈家要败落了。” 沈家众人大惊失色。 “不可能!”沈太傅倔强道。 可望着眼前凄凉仓促,不合皇妃规制的灵堂,想到始终没有出现的皇上、太后及后宫其他嫔妃,沈太傅心里渐渐生出不安。 此时的白禾心里也很不安。 沈家人能够接到讣告入宫,意味着皇宫并非不能出入。但细想又有些不对。 白禾问身边宫人:“送讣告的人为何能出宫?” 宫人一愣,“奴婢这就去查。” 片刻后宫人回来禀报:“回殿下,送讣告的是兰妃宫中的奴婢,他说他并没有出宫,宫门侍卫告诉他不能出宫,他就将讣告交给侍卫,说这是殿下下令送去沈家的讣告,请侍卫代送。侍卫司那边不知怎的,竟真的派人去送了。” “出不了宫门为何不禀报?” 宫人低下头小心翼翼说:“那是个小太监,方入宫没多久,不懂规矩,想着事终归是办了,就没说。请殿下恕罪。” “你去宫门前走一趟,传孤的意思,让侍卫司将兰妃的棺材送入宫。”白禾转头点了一名侍卫,“你同他去。” “是。” 白禾已经明白为什么兰妃的讣告能够送出宫。因为小太监的说辞提到送讣告是他的命令。 陆烬轩下令封锁了宫门,困住了皇宫里所有人,却没有困住他。 而封锁宫门,必是外面要出大事。白禾在寝殿中来回踱步,食不下咽、坐立难安。他忍不住抚摸胸前的坠子,想出宫去寻陆烬轩,又担心自己的轻举妄动会拖累陆烬轩。 陆烬轩此时究竟在做什么? 此时的陆烬轩在京城东门。由此门出,十里外就是京郊大营。 城门口,京兆尹亲自带着衙役杵在这里,心里打着颤低头望着自个脚尖。 坐在马背上的陆烬轩俯视对方:“京兆尹?” “是、是微臣。” “来这做什么?” 京兆尹苦着脸:“微臣听底下人来报说是城门出事了,微臣就赶紧带人过来瞧瞧。” 陆烬轩:“京城防务归你管?” “……不、不归。微臣也是担心出了什么大事,才来……的。”京兆尹都快哭了。 他哪知道手下说的城门出事指的是锦衣卫接管城门守卫事宜啊! “来得也好,朕要封城,带着你的人去街上驱散百姓,挨家挨户通知人回家不要外出。”陆烬轩说。 京兆尹满脸惊惶:“皇上!是不是出事了?流民进京?还是哪里出了叛军打过来了?” “没有。” 京兆尹一顿,既然没出事,为何要封城戒严呢? “凌云。”陆烬轩问,“李征西还没回来?” 凌云上前道:“回皇上,李大人恐怕遇到阻碍,邓公公已经赶去京郊大营协助李大人。” “阻碍?”陆烬轩不算太意外,“圣旨和钱都不足够打动他们?” 还没走的京兆尹听得心惊肉跳。 “皇上要调京郊大营的兵?”京兆尹诧然说,“城门虽是由京郊大营的兵把守,可除了守门的人,京郊大营是不许调动,也不能进京的啊!” 陆烬轩瞥向京兆尹:“有朕的命令也不行?” 京兆尹解释:“这京郊大营原是没有的,前朝守卫京城的是禁军,我朝开国之时,高帝取缔了禁军,将他手下的边军留下了一万人驻扎郊外。后来他们的营地就成了京郊大营,且人数逐年裁减,如今是五千人规制。若非敌军攻城,这支军队是绝不准许入京的。便是这城门……他们守外边,我府尹衙门的差役守里边。” 归根结底,就是防止军队围城造反。可是京城又不能没有军队拱卫,所以搞出了这么个“京郊大营”。 “这除了皇上旨意,还需要兵符与兵部行文才可调动。”京兆尹说。 陆烬轩冲京兆尹摆手,“凌云,你立刻出城找李征西,传朕密令:如果京郊大营拒不接受朕的调令,半个时辰后,朕就带人去端了他们。” 京兆尹瞠目结舌:“皇、皇上!” 皇上疯啦! “是!”凌云领命而去。 跟在陆烬轩身后的来自聂州的二十勇士满脸跃跃欲试。 * 城外京郊大营。 即使有邓义作证,这支军队的将领依旧不肯听调。 “按本朝规矩,本军需圣旨、兵符与兵部行文方可调动。而且不能是调离京城,只有京城遭受敌军威胁时我们才能进京。” 李征西看向邓义。 邓义道:“李大人,这咱家就没办法了。” 李征西深吸口气,抬起右手。 霎时间响起一阵拉枪栓的声音,李征西带来的人全部端着长枪对准营地中的将士。 “你们果然是反贼!”京郊大营的将领大喝道。 营中的士兵们也各个抓起刀,警惕地看着李征西等人。 邓义默默后退,躲到李征西身后。 “我领的是皇上圣旨,你等抗旨不遵才叫反!”李征西握紧手里的圣旨,感受到了危急和不对劲。 皇上明知只凭圣旨根本调不动京郊大营的兵,为什么还要派他来? 是对他的考验? 还是另有图谋? 李征西迟迟不下达开枪指令,京郊大营的人拿着冷兵器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就此僵持起来。直到凌云策马赶来。 “聂州总督李征西接旨!” 李征西愕然回头。 凌云骑马直接来到他身边,压低声说:“是密旨。” 李征西连忙倾身侧耳。凌云凑上去低声传了旨。 “臣……臣明白了。”李征西在震惊后陷入短暂的沉默。 官居一省之总督的李征西从来也不蠢。 调动京郊大营所需的东西中,兵部行文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到的。兵部尚书是首辅罗乐,而罗阁老今早朝会上反对立后的态度足以表明他不可能支持皇上。 罗阁老只会以此为筹码,与皇上讨价还价,让皇上明白大启朝堂离不开他罗乐,离不开罗党。 皇上想要拿到兵部行文?那就向罗阁老低头吧,先废止那封立后的圣旨再说。 陆烬轩怎么可能在这件事上退步? 派他李征西来调兵,图的就是让他来做这个“反贼”。 “动手!”李征西挥动右手,他的下属立刻开枪。 “砰——砰——” 一阵枪声之后,大帐前的三名京郊大营将领当场中弹,其中一人身亡。京郊大营数千人顿时哗然。 “逆贼已除!束手就擒者,概不追究!”李征西大声呼喝。 紧接着又是一阵拉枪栓声。 举着刀的众士兵惊恐、迟疑的止住动作,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这群一直被困在京郊营地中而从无上阵杀敌经历的士兵们已然心生恐惧。 对面的聂州军却一各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邓义和凌云暗暗露出惊诧之色,俱没想到李征西对京郊大营的人说杀就杀了。 “你们杀了冯将军,我跟你们拼了!” 然而并非没人不反抗,有人举着刀冲出来。李征西立刻道:“抓起来,别杀!” 几个将领可以死,底下的士兵却不能动,否则必激起哗变。 “住、住手——!”仅是手臂中枪负伤的程将军突然红着眼大喊,“我军愿听皇上调令!”—— 作者有话说:京兆尹:家人们谁懂啊!皇上要把不能调动的军队调进城,皇上谋反啦! 全员恶人,李征西是实打实打上总督位置的将领,他杀人才不手软 第134章 呕血 午时, 宫中。 “殿下,棺材已抬去兰妃娘娘宫中。”宫人向白禾禀报。 “退下吧。”白禾屏退宫人,独坐在桌前, 用勺子搅和着碗里的粥, 半晌才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淡而鲜美的粥甫一入口,他便猛地吐出来, 随即呕出了血。 掌心的血刺目之极。 白禾怔怔望了会儿, 平静的起身去洗手。 没什么可意外的。 白禾想, 借尸还魂大约是有期限的。 陆烬轩以为他接触的毒极少,洗过胃后就没事了。他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自此之后, 他渐渐丧失了胃口, 进食变得困难——他并没有同陆烬轩置气, 他是真的吃不下去。 白禾擦掉手上的水, 盆中的清水已变得浑浊, 好在看不出是血弄浑的。 白禾回到桌前坐下, 重新捏起勺子, 硬逼着自己咽下食物。 艰难的用完半碗粥后,白禾召宫人进来撤掉碗盘。 “殿下,罗阁老求见。”一名宫人禀报说,“求见皇上。” 慢条斯理用手帕擦着手指的白禾道:“阁老知道宫门封了的消息么?” “应是知道了。殿下并未下令禁止宫中传消息。” “传。” “是。” 白禾去了皇帝寝殿, 坐在龙榻上接受觐见。 罗阁老进门先是瞥了下四周,没找到皇帝的身影,“老臣见过殿下。” 白禾淡淡道:“赐座。” 立即有宫人搬椅子上前。 罗阁老慢慢坐下来,目光锐利的扫向白禾。 立后大典没办,还没正式当上皇后,就已经摆起谱了? 元国丈罗乐心里极不痛快。他开门见山:“殿下,臣有一言, 不知当讲不当讲。” 白禾:“那就别讲。” 罗阁老一噎,硬要讲:“臣希望殿下劝谏皇上,不要立您为后。” 白禾冷冷盯着他。 “殿下……不,白侍君,臣深知皇上对侍君的隆宠,皇上为侍君已做了许多荒唐事,可立后……”罗阁老撩起眼,“不同于其他。” 白禾不语。 “臣今日在内阁当值,皇上下朝后便下旨封宫,关的是老臣?”罗阁老笑了下,“皇上还未到而立之年,毕竟年轻,以为能效法高皇帝。” 真正的皇帝比陆烬轩小几岁,在六十岁的罗乐眼里确实年轻。 罗阁老:“可高皇帝是什么出身?高帝出身军旅,在边关带兵多年,战功赫赫,受封大将军,一整支二十万人的边军受他管辖。当年高帝能秘密调动几万边军围住京师,朝堂里皆是前朝旧臣,彼时新朝建立,那些前朝余孽杀便杀了。而今呢?” 罗阁老在嘲笑当今皇帝的幼稚。 效法高帝困杀重臣,以胁迫百官低头任由皇帝为所欲为? “即使今日早朝上百官捏着鼻子认了,不出五日,全国各地的谏言上疏就能淹了内阁。”罗阁老老神在在道。 原皇帝十年不上朝,罗乐便把持朝政了十年,朝中罗党势力树大根深,只要罗乐向下露了意思,白禾相信这样的场景一定会发生。 “若是全天下人反对,皇上难道能挨个抓起来、要挟?”罗阁老说,“侍君莫要看今日林良翰带头支持皇上立后,届时反对得最坚决的必是这些奉先贤经典为圣的人。更甚会激起广大天下读书人愤怒。那时……皇上当如何收场?侍君既爱重皇上,便应该为皇上,为江山社稷着想。” “首辅大人之口才不输于人。”白禾讽刺道,“但皇上乾纲独断,岂是孤能劝的。” 罗阁老:“……” 这就自称上“孤”了? 罗阁老的脸色越见阴沉,目光也发冷,“老臣本以为侍君饱读圣贤书,也是知书达理的。” 这话无异于在骂白禾是妖后,祸水。 “阁老高看了。孤若奉先贤经典为圣,入宫之日便该以死相谏了。”白禾攥紧指尖,面上不露出一丝示弱之意。他的眼眸微垂,神情漠然,仿佛端坐龙椅之上的帝王,而非一位悖逆伦常的男皇后。“且阁老说错了。” 罗阁老:“哪里错了?” “孤认为皇上不比高帝差。高帝有边军,却也要花费多日才能调到京城。高帝杀人,需用刀子一刀刀劈砍。但皇上不需要。”白禾勾起嘴角,“阁老可见过皇上杀人?” 罗阁老:“?” “高帝需倚仗边军为他起事,为他杀人、胁迫百官。皇上却无需倚仗他人。皇上杀人,只用拿枪……首辅大人是兵部尚书,应当十分了解枪炮这些外国武器。阁老可否读过清风寨匪案卷宗?”白禾站起身,走向一旁的书桌,弯腰掀起桌脚边盖在迫击炮上的布。 罗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不解的看着他。 宫人们纷纷缩着脖子装鹌鹑,吓得不敢大口喘气。原来的喜怒无常的皇上就够吓人,怎么皇后殿下口里的皇上比以前还要可怕啊?至少之前的皇上不会亲手杀人啊! “皇上说这叫迫击炮,是外国的一款新武器。聂州守军首次去剿匪时,便是被这东西打得打败,一位将军惨死。而聂州军当时连匪寇的影子都没见到,只走到了山脚。”白禾冷笑着向罗阁老介绍,“皇上是不能挨个杀掉反对的人,可杀掉一些带头上疏的及其亲眷够了。” 罗阁老眼神冷得仿佛在射刀子:“侍君是在要挟老臣?” 白禾拂袖道:“是。无需皇上动手,孤担得起这滥杀的恶名。” 罗乐死死盯着他。 白禾无所畏惧的回视:“孤不如皇上厉害,不大会使枪。但孤会用刀,十步之内,血溅三尺。” “你!”罗乐被激怒了,阴沉道,“白侍君,臣不是被吓大的!嘴上说得痛快,当真动了臣,皇上就更别想立后了。天下臣民悠悠之口,我不信皇上能够立一个杀害朝廷重臣的贼子做皇后。” 白禾轻轻的笑了,“罗阁老以为孤最大的心愿是做皇后么?” 罗阁老一愣。 “孤只愿……为皇上披荆斩棘。” 罗阁老脸色瞬变。 有如此一言,等同于双方撕破脸。罗阁老明白了,皇上对他起了倒台之意。 “来人!”白禾拢起双手,右手伸入袖中,按住了匕首的刀柄。 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言语上的威吓无法令罗乐退却,等人出宫回去,肯定会组织罗党官员发起反击。唯有将人彻底留在宫里。 或是在这段时间内找到罗乐的把柄将其革职下狱,如同当初陆烬轩对付公冶启那样。 如果是在呕血之前,白禾根本不会在此时见罗阁老,他只需将对方敷衍过去,然后等待陆烬轩结束宫外的事情,由着陆烬轩去解决一切。而他只要等候立后大典,静待着真正执掌大权的那日。然后在陆烬轩离开,如高帝一样用治国理政的忙碌去应对离别的痛苦,慢慢熬干心血,直至油尽灯枯。 可惜……他大约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所以他不用在意自己的羽毛是否干净,他可以不择手段,只要能够帮助陆烬轩尽快达成目的——陆烬轩想早点离开,却为当初的承诺所缚。 今日在此杀掉罗乐并不算事,可以事后捏造为意外,比如罗阁老年老体迈,猝死了、摔死了……白禾的余光扫过在场几名宫人。 将这些人灭口便是。 白禾忽然蹙眉,为何殿外仍无人听他召唤进来? 殿门口的光线突遭遮挡,高大英俊的男人跨过门槛,从殿外走进来。 白禾松了手,惊喜道:“皇上!” 毫不知情自己逃过一劫的罗阁老从凳子前站起来,转身同宫人一样向皇帝行礼。 “老臣见过皇上。”罗阁老又用上了“老臣”的自称,他在倚老卖老。 “嗯。”陆烬轩没有分给罗阁老一个眼神,径直走向白禾,倾身给了他一个抱抱,“朕回来了。” 白禾紧紧抓住陆烬轩的袖子,冰凉的身躯一瞬间被温暖充盈。“皇上……” 陆烬轩仅抱了一下就松开他,然后才转身看向罗阁老。 “阁老在这做什么?内阁有急事?”陆烬轩道。 “老臣……”罗阁老沉吟,看到皇上与白禾亲昵的模样,终是按捺不住说,“要向皇上谏言。” 陆烬轩的视线略过掀去盖布的迫击炮,牵着白禾走到榻前坐下,随后就将白禾微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轻轻揉动。 “皇上,老臣反对立白禾为后。”罗阁老说。 陆烬轩只顾低着头给白禾暖手,口里漠然道:“理由。” “理由有三。一,白侍君品性不佳。二,白侍君是男子。三,白侍君干政。”罗阁老首先言简意赅提出三大点,打算接着做详细分析,心里打好了洋洋洒洒的腹稿,然而他后面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一个字。 “一,小白品性善良。二,谁规定的男人不能当皇后,你让他来见朕,当面和朕说。三,小白这不叫干政。他就是明明白白在执政。”陆烬轩一一怼了回去。“你们这些大臣不是嫌小白没品级没官职吗?皇后够尊贵了吧。” 罗阁老:“皇上!您让一男子以皇后之名干政,是要将大启江山拱手让人吗?!” 拱手让人什么意思?听不懂。 陆烬轩都懒得怼。 白禾动了动手指,反握住陆烬轩的手,对罗阁老道,“原来首辅大人担心孤窃国,取陆氏江山而代之?实为多虑了。皇上膝下有四位皇子,随时可择一立储。” 陆烬轩皱了下眉。“立储……立太子是吗?朝会上朕就说了,朕现在就能立。” 罗阁老不能接受白禾当皇后,难道就能接受三皇子当太子吗?!现在立储,等于是将太子送到把着太子少傅一职的清流手里! “没事你回内阁吧。”陆烬轩摆手赶人。 罗阁老闪烁着精光的眼盯向皇上:“老臣还一事陈奏。内阁以为,聂州守军不得扩征。” 第135章 午膳的轻松时光? 陆烬轩抬眼, 盯了罗阁老几秒,“行,聂州军不招了。你赶紧走, 朕要用膳。” 白禾连忙吩咐宫人:“传膳。” 罗阁老一拳打在棉花上, 本以为能用此事与皇上博弈,掣皇上的肘, 结果对面立马就让步? 罗阁老怀疑有诈。 见人还不走, 陆烬轩沉了眉, “要朕‘请’你走?” 陆元帅说的“请”绝不是正经“请”。罗阁老缓缓起身行礼,无可奈何离开。 “老臣告退。” 宫人在上膳, 陆烬轩问白禾:“吃过了吗?” 白禾点头。 “药呢?” “用过了。” 陆烬轩卸下枪, 宫人端来水盆供他洗手, 白禾取过宫人捧的托盘中的布巾递给他。 “谢谢小白。”陆烬轩笑着点了点白禾脸颊, 将指尖的水蹭到白禾脸上。 白禾不闪不避, 眼睫扑扇, 竟就由着他动作, 乖得不行。 陆烬轩心情大好,又拿布巾去擦白禾脸上的水渍。 帝后如此亲昵,宫人们瞧得面红耳赤,低着头赶紧把午膳摆好, 然后试毒。 “你们退下。”白禾屏退了众人,拿起筷子为陆烬轩布菜。 “不用。”陆烬轩拦住他,自己夹了几筷菜,端起碗便大口吃饭。 白禾默默的坐在陆烬轩身边,垂眸望着桌面发怔。 习惯了军旅生活的陆元帅向来用餐速度快,对他来说,吃饭是补充能量, 食物在美味之前更重要的属性是提供营养和能量。 甭管好不好吃,能吃就行。 山珍海味之于他,与粗茶淡饭的区别只在于营养是不是丰富、热量够不够高。就像帝王生活的精致奢靡之于他意义不大。 白禾怔然想,启国的任何东西都留不住陆烬轩。 平时用膳,陆烬轩为了陪伴白禾会减慢速度。今天不用陪,不到十分钟他就吃完了。 正要喊人进来收拾时,白禾唤他:“哥哥要走了么?” “嗯?”陆烬轩误会了,说道,“当然,我就回来吃顿饭。宫外还有很多事没办完。” “我是说……”白禾又递上布巾给他擦嘴,“哥哥是不是等不到半年之期结束,想要尽早离开了?” 陆烬轩动作稍顿,矢口否认:“没有。” 白禾不信。 陆烬轩今日的举动分明处处透着急切。无论是下旨立后,还是突然封闭宫门,将罗阁老困在宫中。 没有事先说服罗阁老,立后必然阻碍重重,这绝非立后的好时机。并且他出宫前亲口说过“时间不多。” 白禾:“那哥哥正在宫外做什么?” 陆烬轩:“封城戒严。” 白禾:“?” 陆烬轩扔下布巾,“朝廷不肯给钱,我打算抢一点当军费。” 白禾惊诧地睁大眼:“哥哥要在京城抢钱?抢谁的?!这是京城,不是聂州,怎可胡来……” 陆烬轩的急切和大胆出乎白禾预料。 “岂有皇上在京中劫掠的。”白禾急道,“哥哥若要钱,抓几个贪官抄家就是,怎能封城……不对,哥哥何来兵力封城?莫非是聂州军?” “京郊大营不是有五千人。这种脏活当然不能用我们的‘嫡系’干。”陆烬轩笑道,“我当然知道在京城抢钱跟在聂州不一样。在聂州我是打着赈灾的名义,也算占据道德高地。首都用不了这样的借口。” “那哥哥还……” “没办法啊小白。”陆烬轩摸摸白禾的头,“没钱哪来的军队?手里没兵,你以后只会被架空,就算当上皇后也会很快被拉下来。” 白禾按住他手腕,险些冲动地说出“我不想当皇后”。 可白禾明白,陆烬轩推他坐上皇后位置是为了帮他名正言顺掌权。 高帝的皇后曾经以皇后之位代掌玉玺,代君理政。只要举着这条“祖宗之法”,等皇帝驾崩,他便可理所当然的掌权。 甚至不是以少帝年幼,太后摄政。而是堂而皇之的皇后理政。 “以我的经验来说,党争的核心的权,矛盾的核心是钱。上层人的钱越来越多,底层人的钱越来越少;国家财政的钱越来越少,食利者的钱越来越多。现在朝廷里的格局是罗党把控着大部分实权位置,也就是使用钱的权力。清流把控户部,也就是分配钱的权力。”陆烬轩分析说,“名义上皇帝是最高统治者,但钱的分配、使用权力全在别人手里,你说这个皇帝到底有没有权力?” “自是处处掣肘。”白禾说。“可也不该如此明抢,落人口实。罗阁老已与我们翻脸,哥哥也说林阁老丧失了清流人心,已经不能代表清流。哥哥做下这些,比起罗党,清流才是最恼怒的。都察院、国子监、翰林院,兼之天下读书人口诛笔伐,要如何面对?哥哥,我们还有三个月,或许不必这般急的。” 白禾终于拐着弯提到他们还有三个月。 是不是可以不要提前离开呢? 最好能多留一段时间。 可他转念又想到或许时间不多了的那个人是自己。陆烬轩提前离开也许是好事。 让陆烬轩毫不知情的离开,让他心中不留遗憾。 只是有点不甘心。 白禾垂眸攥住袖口。 陆烬轩将不留遗憾地离开启国,未来随着时光流逝,他会变成对方心中一段褪色的记忆,逐渐被淡忘。可留在启国的他并没有未来。他只会慢慢枯萎、死去。 “不,很急。”陆烬轩叹息。 白禾心里闷痛。以为陆烬轩就是急着离开。 更为痛苦的是,现在的白禾已经失去了挽留的资格。 白禾想到,陆烬轩早日离开是好事。 “这些大臣其实算不上问题。我相信你自己也能对付他们。”陆烬轩握住白禾左手,慢慢推起他的袖口,露出手臂上绑着的匕首,“我回来之前,你想直接杀了罗乐,是不是?” 白禾眼睫一颤,低着头不说话。 “杀一个罗乐没什么,哪怕把罗党的人全部宰掉都没事。这些大臣成天只需要写写奏本,签签字,发布任何政策只用一张嘴,做事的都是底下的人。但事实上做这些决策并不需要多么专业,多高的水平。你知道吗?在我的国家,大臣都是不专业的人。”陆烬轩嗤笑。 “比如户部,真正懂财政的人不会成为户部尚书。这是为了保障深层政府的利益,保证文官集团……类比启国的情况,应该是像你父亲那样的官员和锦衣卫、官差这些人吧。为了保证做决策的大臣不能为了个人或党派利益做出不利于他们的决策。朝廷没了大臣,只要他们还在,就不会让国家机器无法运转,对他们来说唯一的麻烦是失去了背锅的人。” 白禾听懂了:“哥哥说的在启国叫吏员。我没有冲动……是罗阁老咄咄逼人,他要我劝哥哥废止立后圣旨,并且以发动满朝文武上书为要挟,他说哥哥效法高帝必然失败,高帝从戎多年,实控一支边军,能将几万人秘密调回京城。可是哥哥手下无一兵一卒。我有点生气……但我没想杀人。” 白禾低着头,始终不与陆烬轩对视。 陆烬轩一眼就看破他在撒谎。 小白真的动了杀心。 陆烬轩再次叹气。他不理解,白禾为什么固执于不承认自己拥有尖牙利爪。他觉得杀伐果断的小白也很好,甚至更令他放心,他不用过分担心在他离开启国的漫长未来中,白禾会受人欺负。 白禾咬咬下唇,将绑在手臂上的匕首拆下扔到桌上。束带松开,末端从白皙细瘦的腕上垂下,有种别样的美感。 陆烬轩突然倾身掐住他的腰,将人抱起,白禾乖顺的自觉抱住陆烬轩脖子。 “哥哥?” 陆烬轩将他抱上龙榻,皱眉说:“怎么比昨天轻了?” 白禾心下一跳,忙说:“许是哥哥感觉错了。” “小白,启国未来的局势很险峻。”陆烬轩在他身旁坐下,“我搞这个戒严令,从来就不是针对大臣,也不是因为立后的问题。” 白禾一愣,“那是为什么?” “你说的什么抓贪官抄家,是需要走程序的吧?要立案、审讯、定罪,那么从贪官手里上缴的钱肯定要充公,进国库。那不就是进了户部的钱袋子?钱去了别人口袋我还怎么掏。我把康王抓了,他家的钱一部分发给参与抓人的侍卫,剩下拿给聂州征兵。”陆烬轩将掠夺他人财富说得理直气壮,“一个康王不够,我打算再抢几家,就抢皇室的。” 白禾:“哥哥不动官员?” 陆烬轩笑道:“那些要留给你去做。肃清贪腐,惩治贪官,是很好的政绩,留给你攒名声。坏事我来做就行了。” 白禾哑然。 陆烬轩当真为他筹谋良多。可惜…… “这样还不够。”陆烬轩说,“京郊大营有五千人呢,要调动他们我承诺每人给一百两。事后还有另外奖励。而且明天李征西部到京,对他们也得发钱。小白这边帮我做点事?把雪花散给掀了。” 白禾暗暗惊诧,陆烬轩是何时调动聂州军的?以至明日他们就能到达。而且将聂州守军调离,那聂州怎么办?赈灾怎么办? 但这会儿他顾不上问聂州军的事,“雪花散牵连甚大。恐怕一时办不完……” 他担心时间来不及。一桩大案,从立案到定案,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且容妃及其娘家牵涉其中,要办的话……宫里便要再少一位皇妃娘娘了。 “哥哥。”白禾牵住陆烬轩袖子歉然道,“我不知你今日另有谋划,只想着哥哥要去抓康王,不能让太后知晓这事后插手,于是把太后并一众妃嫔软禁在华清宫。并让兰妃今日去世……哥哥,我是不是打乱了你的布局……” 没想到小白默不作声就在宫里搞了事的陆烬轩:“?”—— 作者有话说:陆哥:我把康王和外国外交官抓了。 小白:我把太后、妃嫔、沈家人全抓了。 陆哥:? 第136章 午睡 陆烬轩摸摸白禾的头, 叹气道:“宫里的事你做主就好。兰妃的葬礼上需要不需要我露面?” 白禾摇头:“本是一些小事,我能办好。只是太后……经此一事,必与我们结怨生隙, 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关着太后, 可放人出来,她又不会善罢甘休。” “你想怎么做?” 白禾轻轻捻动袖口, 道:“我们要动康王, 这便是解不开的仇、结。太后得知此事后曾请求我, 只要能保康王一命,哪怕是如兰妃假死那样, 让康王日后只做个庶人也好。” 陆烬轩听明白了。“你不想康王死。你心软了。” 白禾轻声说:“我没有。我知道哥哥是为了给我报仇才要对付康王。朝中大臣并无人中意康王, 我想他们宁可扶三皇子登位也不会与康王为伍。否则在皇帝不上朝的十年间, 朝中早就有人按捺不住。哥哥, 不杀康王是否对我们更有利?” “白禾, 这个什么鬼康王差一点杀死你。”陆烬轩站了起来, 背对着白禾说, “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从来是反对对等报复的一派。” “那也不要脏了哥哥的手。”白禾伸手握住陆烬轩的手,“哥哥,既然是我的仇, 便让我来报罢。” 陆烬轩皱着眉回身看向他。 “我想见一见温立庆。”白禾回望着陆烬轩。 “明天吧。等我完全掌控事态再带你出宫。”陆烬轩说,“我该走了。你……” 陆烬轩说着碰了碰白禾的下眼睑,笑道,“先好好睡个午觉。” “嗯。”白禾先是应了,却没放开陆烬轩的手。 陆烬轩顿了顿,在床边坐下,无奈说:“我看着你睡, 等你睡着再走?” 白禾露出浅浅的笑容,点点头便脱去外衣和鞋袜,躺到龙榻上闭起眼。 陆烬轩扯起旁边一块薄毯盖到他肚子上。 “要听睡前故事吗?”陆烬轩将视线投向殿内的一扇窗户外,“但我好像不会讲。给你讲我以前的事吧。我十六岁分化……总之就是拥有了很好的潜力,所以被帝国国防学校破格录取。不过我没有第一时间去读书。” 白禾侧身面向陆烬轩侧躺着,偷偷牵着他的衣角,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没钱啊。”陆烬轩笑了,抓住白禾的手放在掌心焐着,“其实我是私生子。我母亲做过有钱人的情人,对方家族看不起我母亲,不但甩了她,还拒绝承认我这个子嗣。如果不是被军校破格录取,我大概是不可能再读书了,因为穷,我必须出来……工作。” 说是工作,事实上是作奸犯科,做违法的事。 陆烬轩的母亲被抛弃后,就只能带着刚出生的他流落到贫民窟——由于帝国过于保守的意识形态,陆烬轩的母亲很难找到一份正经的工作糊口。在贫民窟里虽然没有正经工作,可只要将法律抛之脑后,总归有办法填肚子。 偷盗、抢劫、走私、地下格斗……越是抛弃道德的人,在这种灰色地带越能如鱼得水。 “为了凑学费,我没成年就参军了。”陆烬轩一语带过他那些充斥着阴霾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不愿让他心中洁白纯净的百合花接触到这些阴云。 “我在军队里积累军功,从下士升到上士。要是不读军校,我们这些炮灰在军中升到头也就准尉了。于是我拿着攒下的工资去了学校。之后我提前毕业回到军队。经过几次战役,又从尉官升到校官。我记得是在与联邦的一场战役……联邦称它为暗曜之役。我在那场战役中作为后援指挥,终于立了大功。二十四岁,升为准将。” 从此之后,陆烬轩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在我得到准将授衔的第二天,当年抛弃我母亲的人居然联络了我,他说我是他的孩子,他要认回我。甚至连未婚妻都给我选好了。”陆烬轩啧了一声,“他们家族需要用我这个年轻的准将增添资本,并且以为我也需要他们的钱和人脉。” 然而陆烬轩从最基层的士兵开始,一步步爬到准将位置,靠的从来是他优秀的天赋、赫赫战功,以及他超越常人的军事能力。而不是靠着“门阀政治”、钱权交易爬上去的。 “想和我做一家人……这些人不配。” 白禾怔然。 “血缘是天然的利益同盟的纽带,但不是每一个血脉亲人都配成为我们盟友。小白,当对方不值得时,你要学会放弃。白家、太后,都不应该成为你的累赘。”陆烬轩将白禾的手塞进毯子里,“睡吧。” 未时,白禾醒来,陆烬轩早已不在宫中了。 白禾穿好衣裳,唤来宫人道:“召侍卫司公冶统领前来。” “是。” 没过多久,公冶启便到了。 “微臣参见皇后殿下。” “兰妃没了。”白禾开门见山的说。 公冶启迅速抬了下眼,觑视白禾的神色,“……臣知道。” 白禾道:“皇上不在宫中,孤身体不适,对兰妃的葬礼有些力不从心,劳公冶统领上心,去兰妃宫里看看。” 公冶启没有立即回话,他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兰妃即将成为他的妻子而喜悦。 白禾冷冷注视着他:“沈家人咄咄逼人,在孤给兰妃设置的灵堂上大吵大闹,闹得灵堂设不下去。晌午皇上回宫,孤便向皇上请旨,兰妃的丧仪从简,今日就将她送出宫安葬。公冶启,如今宫里的太监都出不了宫门,兰妃的棺材只能由你侍卫司的人抬出去了。” 公冶启单膝跪地,低首应道:“谨遵殿下懿旨。” “若沈家人阻拦,直接将人绑了,之后一并送出宫。”白禾补充。 “是!” 之后白禾去了偏殿三皇子的房中,教小皇子读了一个时辰书。 到酉时初,今日在司礼监批了一天票拟的元红面色迟疑来到寝宫寻白禾。 “殿下,已是酉时了,平日里这时间宫门就要下钥了,在宫里当值的大人们也该出宫回家……”元红委婉问,“罗阁老他们今日……可是得留在宫里?” 白禾没回他,而是转首问身旁宫人:“皇上还未回宫?” 这儿的太监宫女都是跟着白禾贴身伺候的,怎么可能知道皇上回没回来。 但他们悄悄瞄了眼元公公,心知这个问题不能直接回答。于是说:“还未有皇上的消息。” 白禾便看向元红:“先将几位大人留在宫里,待皇上回宫再做定夺。” 元红在司礼监待了一整日,不意味着他对皇宫乃至宫外的情形一无所知。消息灵通的大公公十分清楚今天短短一日之内发生了许多大事。可这般多的大事里,除了早朝,他一件都没能参与其中——他在皇上面前失宠了。 元红心里暗急,按捺了一天才在此时寻到机会来见白禾,他当然不可能轻易就这么离开。“殿下,奴婢听闻宫里出了事,下头的奴婢们笨手笨脚,没处置好,奴婢回头好好管教他们。殿下若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去办。” 白禾取出手帕捂着唇闷咳两声,对元红的试探置若罔闻,转而问道:“今日内阁呈递的票拟中可有紧要、司礼监难以批复的?” 元红思索道:“倒没有这样的票拟。” “罗阁老几人被困在宫里整整一日,居然没有出票拟刁难你们?” 元红霎时心里一紧,慌忙澄清:“回殿下,今日同罗阁老一起当值的是孟韶孟大人,孟大人向来不爱惹是生非,许是有他劝着……况且内阁处置百官奏疏,事关重大,奴婢相信内阁的大人们是掂得清轻重的。” 白禾并不在此时探究罗阁老为什么没有立刻出手反击,他从桌案上拿起一份卷宗,“三个月前皇上在宫中遇刺,随后侍卫司领太后懿旨搜宫。公公是否还记得当日在德妃宫里搜出了东西?” 元红倏然一愣,“奴婢记得有这回事。殿下骤然提起莫非是……?” “侍卫司不会办案,当时并没有立卷宗,这是孤写的卷宗,你拿去司礼监加盖印玺。还有这一份,是皇上命孤拟的圣旨,去誊抄装裱,然后与卷宗一并发给刑部。”白禾说,“皇上近日应当没空上朝,明日召林阁老、刑部尹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入宫议事。” 元红心中暗惊,却想岔了,“殿下……皇上要召三司,是为了康王爷的案子?” “是孤要召三司堂官来。孤要办德妃在宫中私藏禁药雪花散的案子。”白禾睨着元红,“公公问这般清楚想做什么?” 元红惊道:“奴婢不敢!奴婢多嘴了。” 白禾将一封信交给他:“这是孤的手令,给邓义。” “是,奴婢马上去办。”元红怀着失宠的失落和对邓义的嫉妒领命离开——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这么久没更QAQ 第137章 皇后殿下善妒 日落月升, 过了酉时,连戌时也快过了,陆烬轩依旧没有回宫。 白禾便一直留在陆烬轩的寝殿里整理查看雪花散的卷宗、供状。 这些是邓义收到白禾的信后从镇抚司调取, 送进宫的。在此之前, 锦衣卫对于雪花散的调查是秘密进行的,所取得的任何进展向来是由邓义直接向陆烬轩汇报。因此白禾并不了解相关情况。 而今看了卷宗, 白禾才发觉, 由雪花散所铺开的是怎样庞大的一张利益网。 有宫人来报:“殿下, 兰妃娘娘的棺椁已送出宫了。沈家……沈老非常不满,说这丧仪不合礼制, 先是拦着兰妃娘娘的棺木不让出殡, 被少傅大人和公冶统领劝阻后, 又要带着沈家其他人去华清宫请太后娘娘主持公道。” 白禾问道:“人没拦住?” 宫人回道:“拦住了。元公公听闻了, 去劝下了沈老。公冶统领遵奉殿下懿旨, 本是要将沈老等人送出宫, 但在半道上遇见了罗阁老和孟大人。兰妃娘娘的事便让两位大人知道了。” 白禾放下手里的卷宗看向宫人。 对方迟疑说:“殿下……兰妃娘娘的丧仪是否太过简陋了?大人们恐有微词。” “是元红让你来问的。”白禾肯定道。 小太监立马跪下, 战战兢兢解释:“奴婢、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宫里太监、宫女私下确实有在传一些对殿下不好的流言。” 白禾勾起一抹冷笑,“兰妃今早没的,才过一个白日就传上流言了?都是如何说的?” 太监不敢答。 白禾冷冷道:“说。” “说……殿下善妒。”方说了四个字, 殿内所有宫人全都低头缩脑,噤若寒蝉。 “继续说。” “殿下,奴婢实在不敢!”这名太监乓乓磕头。 “谁敢说,孤有赏。”白禾环视众人。 最后还是听了元红的话来探口风的这个太监领到这份赏钱,“宫人私下都在传,殿下在皇上面前……面前进言,先是让何侍君和慧妃娘娘下了诏狱, 之后将何侍君赶出宫,慧妃娘娘后来虽是回宫了,但殿下教三殿下告状,又将慧妃娘娘给关了起来。现在又……” “现在孤又害得兰妃流产病故,是么?”白禾已经明白这些流言的思路,“这么说,孤的手段狠毒,心机深沉。你们私下传这些话,就不怕被孤知道后降罪,将这些手段用在你们身上?” 殿内众人齐刷刷跪下,高呼:“奴婢不敢!” “兵法曰,慈不掌兵。既然宫中皆以为孤狠毒,最好是传这些话的人心里也这般信了。否则一面说孤心狠手辣,一面妄议孤而不怕获罪,自相矛盾岂不可笑。”白禾道,“沈家人送出宫了么?” “……尚未。教罗阁老给截住了,这会儿正在尚文馆说话呢。原是元公公安排两位大人今晚在尚文馆住下的。公冶统领说不能在阁老面前绑人出宫,要元公公去劝。元公公便要奴婢来禀报。” 白禾起身:“去尚文馆。” 行至寝殿外,余光看见三皇子的房间还亮着灯火,白禾道:“带三皇子过来。” 宫人连忙去将三皇子带出来。 “父后娘娘!”三皇子一见到白禾就往他腿边凑,伸长胳膊要牵他的手。 “羿儿,为何快到亥时还不睡?”白禾微微抬了抬手,只把袖子给小皇子牵。 三皇子顿时蔫了,吞吞吐吐说:“我、羿儿功课没做完……” 白禾将视线投向三皇子的贴身太监。 那小太监惶惶说:“禀皇后殿下!三殿下十分刻苦用功,要自己做功课,不让奴婢们帮……呃陪。” 三皇子拽拽白禾的袖子说:“父后娘娘教羿儿读书辛苦,所以羿儿要好好做功课,不能让公公帮我写。” 白禾今天教三皇子认字,布置的功课是把今天认的字临帖一百遍。 他不考虑这样的功课对于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来说是否过于沉重和不可完成。 前世的白禾从四岁登基起就是这样学过来的。三皇子作为未来储君,连这点学习的苦都吃不了,日后又如何能登临大位,当一个皇帝! “羿儿做得对。天道酬勤,身为皇子,享天下之供养,就该勤奋读书,未来勤政爱民。”白禾指示宫人将三皇子抱起,“不过时辰太晚了,今日没写完的便罢了。随孤去尚文馆。” 三皇子很听话,但难免好奇,“父后娘娘,我们去那里做什么呀?” “兰妃出殡,你身为人子,去兰妃的爷爷跟前磕三个头,当做给兰妃送行。” 三皇子懵懂点头:“哦!” 到了尚文馆,还没进门就听见沈太傅那大嗓门中气十足在骂人。 “娶个男人已经是悖逆伦常了,如今这男人不仅在宫里一手遮天,还把手伸到前朝!皇上被色迷心窍,听信奸佞之言,你等做臣子怎也由着皇上胡闹!文死谏,武死战,今日老夫要是在朝上,定要一头撞死在大殿的盘龙柱上!老夫就不信,以死相谏也拦不住皇上立白禾为后!” “祖父!”随后是沈少傅无能狂怒的声音,“您反对有何用?不要忘了,您不是自己告老的,是皇上不需要太傅了,给您留面子才说成是您致仕了!” 孟大人在旁边劝祖孙二人:“哎,有话慢慢说,一家人别吵架,伤感情呀。再说,就是要吵,也别在宫里吵啊。” 罗阁老则在煽风点火:“沈老,皇上已快到而立之年,不再是当年的幼童,即便是老师,又如何能……唉,皇上有自己的主意,咱们做臣子的,难道能与皇上对着干不成?” 专业灭火的孟大人:“……” 沈太傅一听这话就跟被点燃的炮仗似的——炸了。 沈太傅:“什么叫对着干?君王无道,臣子劝谏于君怎就叫对着干?!这分明是为人臣者的职责!” 白禾牵着三皇子卡在此时进门,“若是正确谏言,自然是臣子职责。可若是无理取闹,便不叫劝谏,而是以下犯上,胁迫君主。沈太傅,孤敬您是皇上的老师,才称您一声太傅。您仗着与皇上的情分三番两次出言辱骂皇上,又是在做什么呢?前有沽名钓誉之辈骗廷杖以搏直名,堂堂沈太傅也需要靠这个名留青史?” 罗阁老和孟大人还算给面子,见了白禾便起身行礼,只不过罗阁老没给白禾一个正眼。 孟大人笑呵呵说:“殿下怎么来了?还带着三皇子殿下……” 白禾睨向躬着腰面向自己的元公公道:“元红,公冶启呢?” “回殿下,公冶统领去各宫门巡视了。” 沈太傅冷哼,“哼,以为谁都和某人一样……” 沈少傅慌忙打断他:“祖父,您少说两句!” “羿儿,跪下。”白禾松开三皇子,轻轻推了他一下。 三皇子啪叽一下跪地,把众人惊了一跳。 “这是做什么呢!”孟大人惊呼。 白禾:“磕头。” 三皇子冲着太傅哐哐磕了三次,然后扭头望着白禾,不敢擅自起来。 沈太傅眉头皱得死紧,却毫无心理障碍的接受了小皇子三个响头。他盯着白禾问:“什么意思!拿皇子作筏子?” 罗阁老拱火:“皇后殿下教三殿下向沈老你磕头,自是有殿下的道理,沈老啊,还是稍安勿躁些好,三殿下得皇上宠爱,地位超然,殿下的响头不是一般人能受的。” 沈太傅眼神一变,瞥向自己的孙子,顿时又变得理直气壮。 天地君亲师,他本人是皇帝的老师,他孙子是未来储君的老师,他受三皇子几个响头算什么。理所当然、理所应当罢了。 “皇上旨意,今日封了宫门。不得已,兰妃的丧仪从简。”白禾说,“羿儿是皇子,兰妃便为他庶母。羿儿既为人子,自该为之送行。这三个响头太傅受了,兰妃的丧事便算了结。” 沈太傅下意识后退一步,大约是后悔刚才接受了三皇子磕头,“你拿这来敷衍兰妃的丧仪葬礼?!我说什么来着?拿着鸡毛当令箭,完全就是胡来!” 罗阁老:“老太傅,如今皇后殿下入主中宫,后宫的事务就是由皇后做主……” 孟大人:“……”首辅大人,您少说两句吧! 沈太傅被提醒了:“对了,今天才下立后圣旨而已,你还不是皇后呢!后宫的事应该由太后主持,我要见太后!” “母后凤体违和,需静养,不欲见外人。”白禾强硬搪塞。 “见不到太后,那皇上呢?今早才开了朝会,皇上总不会也龙体违和不想见人吧!”沈太傅不依不饶。 沈少傅神色大变,望着门外猛然握住祖父胳膊,扬声道:“皇上!” 白禾及众人顿时望向门外。 “跪在这干什么。”陆烬轩大步走进来,一把提溜起仍然跪着不敢起来的幼崽,拎在手里晃了晃。 “父皇!”三皇子眼含热泪,嘴里喊着父皇,手却往白禾那边伸,找父后要抱抱。 陆烬轩一转手自己把幼崽抱住,单手抱着,一点都不走心,还要让三皇子自个儿扒着他脖子防止掉落。 “皇上!”沈太傅在宫里耗了一整天,终于见着皇帝了,激动得不得了,张口就说,“老夫要进谏!” 白禾有点不悦。陆烬轩将宫里的事交给他办,他本该将一切处理妥当,使陆烬轩不用再为这些操半点心的。不过是给兰妃办丧,并将兰妃秘密送出宫的小事,却闹到半夜还不休,让沈太傅一而再再而三的詈骂君父,悖逆放肆,这是他的无能。 他不想让陆烬轩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失望。 陆烬轩的视线扫过几人,最后落到沈太傅脸上,倏而一笑,“进谏?”—— 作者有话说:宫里传谣言:皇后善妒!心狠手辣! 小白辟谣:不是谣言。 题外话:新飞机真好看,像银杏叶。 第138章 手撕太傅 沈太傅误会了陆烬轩这句反问的意思, 在罗阁老看傻子、孟大人发愁的目光中激动道:“老夫要谏言!皇上,这白禾品德低下,又是男子, 根本不配做皇后!一国之母怎么能是个男人!皇上过去宠幸男宠就罢了, 立后兹事体大,绝对不能如此荒唐。” 白禾冷漠的看着沈太傅。看道貌岸然的人是怎样一副嘴脸。 当初白禾在殿试上被皇帝相中, 将其剔出殿试强召入宫, 毁其前途之时, 怎么不见太傅以死相谏? 满朝文武对皇帝强抢男子、荒淫无道视而不见,就为了让皇帝继续安心当一个不上朝理政, 把权力下放给朝中官员的“傀儡”皇帝。 而今陆烬轩立后, 这些人便开始这也反对, 那也不行, 拿三纲五常规训皇帝。 沈太傅甩手振袖, 恨不得鼻孔看人。 陆烬轩完全没有被对方这幅姿态激怒, 而是反问:“你以什么身份说这些?” 众人皆是一怔。 “沈老已经致仕, 怎可直面皇上谏言?”白禾有意点名少傅,“沈少傅,这种情形,按我朝之法应当如何做?” 沈少傅明知白禾问的是该如何判罚违规进谏的人, 但故意言他:“致仕官员不能面圣,如有谏议应上奏疏呈递地方,由通政司转交都察院御史审议,代为上疏,再转呈内阁处置。” “沈逸春!老夫怎就教出你个不肖子孙!”沈太傅勃然大怒,“我向皇上进谏,所言无错!你作为太子少傅, 不劝上谏言已是愧对皇上,枉读诗书,你现在还帮着外人挑老夫的错!” 太傅遥遥一指白禾,把所有詈骂和指责全部对着白禾一人。像极了研读史书,但把前朝亡国之责归咎到妖妃祸国上,口口声声称自己清贵门第的人。 首辅偏偏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说话:“皇上,一般官员是如此,但太傅终归不同。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沈太傅对皇上诚心劝诫,也是为师者对学生的殷殷期盼、谆谆教诲。请皇上念在太傅一片真心,宽恕一二。” 孟大人听出了罗乐在拱火,连忙灭火:“皇上,沈老主要是因着兰妃骤然薨逝,心中悲痛才有些过于激动了……这事也确实是太突然了,臣跟罗首辅今日一直在宫里呢,也是方才听沈少傅之言才知道这一噩耗。唉,沈老啊,兰妃逝世,不止你悲伤难忍,皇上心里也不好受啊。何必与皇上闹呢……” 沈太傅怒道:“你们竟敢提兰妃!皇上可知否?这白禾将兰妃的灵堂撤了,不按礼制治丧,不到一日就把兰妃的棺椁移出宫,我孙女堂堂皇妃,丧仪却办得比草民还不如!” 说到气头上,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死死的瞪着白禾,沉声说:“皇上,老夫怀疑兰妃不是因为流产伤了身体而病故。” 众人心惊,太傅这话等同于指认白禾戕害了兰妃。 “皇上,祖父他今年快七十了,近来似乎是有点糊涂,在家时就时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请皇上念在祖父年事已高,莫要追究,请皇上息怒!”清高的沈少傅为了保住沈家,竟然折腰求情,当面给自家爷爷扣了一顶老糊涂的帽子。 而随他们进宫吊唁兰妃的沈家人,包括沈逸春与兰妃的父母长辈,也随着沈逸春的举动期期艾艾请求皇上恕罪。 沈太傅见状气得头昏眼花,咬牙切齿:“我沈博然一生刚直不阿,怎么教出你们这些不肖子孙……菱秋尸骨未寒,我不过是为她讨公道,我没做错,你们却在这里求什么恕罪。老夫何罪之有!”说着说着他居然哭了。 陆烬轩:“……” 白禾想要解释——并非向陆烬轩解释,而是解释给沈家之外的第三者听。 “皇上自从聂州回来便下令宫中一切仪制从简,皇上以身作则,每日饭食不要精细,不许铺张浪费。兰妃虽只是皇妃并非皇后,亦当为天下妇人、女子做表率……” 没等白禾说完,陆烬轩就打断了他,“小白。” 白禾:“皇上?” 陆烬轩将手里的幼崽交给身后的侍卫抱着,转而去牵他家小白的手,“当别人质疑你做了某件事时,不要陷入自证陷阱。” 质疑者是预设立场而来,他们只会听取自己想要听到的内容。而诬陷者最清楚谁是被冤枉的。 “讨公道?”陆烬轩讽笑,睨视着理直气壮得令他厌恶的沈太傅,“你每一次骂白禾,朕都记得。” “皇上……”白禾轻唤,手指微动,握了握陆烬轩的手心。 某些时候,言语是杀人的刀。 陆元帅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甘受窝囊气的人。他冷笑道:“小白心软善良,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不说出真相,朕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沈逸春神色大变,扑通一下跪地伏身哀求:“皇上!恳请皇上念及祖父年事已高,人老糊涂,经不起兰妃逝世的打击,求皇上体谅,不要与祖父一般见识……臣当结草衔环以报皇恩!” 其他人不明所以,吃惊地望着突然五体投地求情的少傅。 三皇子揉揉眼睛,在后头小声喊了一句“父后……” 白禾回头瞧了小皇子一眼,用另一只手扯了下陆烬轩袖子,软声劝道:“皇上,罢了,不要说。” 陆烬轩却嗤笑:“我放过他,他放过你吗?” 眼见事态走向不对劲,孟大人依旧想要说些和稀泥的话浇灭大家的怒火,尤其是得令皇上息怒:“皇上……” 可他刚张开口见到陆烬轩锐利的目光扫来,他顿时噤声。 “仗着当过朕的老师就肆意妄为。朕秘密出宫去聂州这事就因为有人煽动官员擅闯皇宫而被揭穿,打乱了朕的部署不说,还直接导致朕跟白禾遇袭。似乎是当时没人追究给了你们错觉?”陆烬轩环视众人。 提起这件事,沈太傅确实有点理亏,其面上露出了些许尴尬之色,左顾右盼。 “皇后殿下!”沈逸春抬起头来,提醒白禾他们当日就兰妃之事所做的约定,“我回家会劝说祖父,请殿下……” “闭嘴!”沈太傅羞恼的去拽他,“你求谁都好,唯独不许求这人!” 孟大人简直目瞪口呆,同朝为官多年,他单知道太傅沈博然为人古板固执,哪知道这人顽固不化到这种地步! 皇上都发火了沈太傅还要在火上浇油? “祖父!”沈逸春无可奈何,又有被逼到绝境的怨恨,使得他对自己自小就十分崇敬的祖父生出了怨怒。“当孙儿求您,不要再闹了……” 白禾望着这一幕,却不再试图劝说了。 这是陆烬轩的报复。 而陆烬轩报复沈家是为了他。 “不用等到回家说,就在这里说。”陆烬轩嘲弄的看着沈逸春。“正好让内阁也听听,兰妃到底做过什么。” 沈逸春闻言霎时面色灰败,直愣愣望着皇帝。 “何事?春儿,皇上为何这么说?”沈太傅疑惑道。 在众人的目光询问下,沈逸春不愿说,又不能不说。他不敢看皇上,就盯着白禾,“兰妃、妹妹她……” “兰妃和别人偷情,怀孕后还要假装是朕的孩子。”陆烬轩将白禾往自己身后牵,阻断对方的视线。 沈家人当即惊呼:“不可能!” 沈太傅猛地揪住沈逸春,指甲几乎陷进他的肉里,掐着他问:“当真?当真?” 沈逸春闭了闭眼,沉默便是默认。 突闻宫闱秘闻的孟大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悄悄拽一把罗乐:真有此事? 那么兰妃之死恐怕真应了沈太傅的所说……只不过让兰妃死的不是白禾,是皇上。 “混淆皇室血脉乃是欺君罔上,十恶不赦。皇上起行皆有记录,待孩子诞生,日期对不上必然东窗事发。兰妃自知瞒不住,偷偷打胎,反落了病,最终香消玉殒。”白禾微仰起头望着陆烬轩,“既然兰妃人已逝,皇上可怜兰妃,本不想再追究的……” 沈太傅两眼翻白,当场晕了。 “祖父!” “太傅!” 众人惊呼声中,罗阁老还有心问一句:“皇上,可要请御医来看看?” 不管沈博然是真晕假晕,表面功夫总该做做。 可惜展开报复的陆元帅不想做表面功夫,他向身后的宫人和侍卫招手,“送进诏狱。” 众人皆惊。 孟大人直言:“皇上不可啊!” 白禾说:“孟大人莫急,皇上只打算将人关几天,小惩大诫。” 陆烬轩默认了白禾的解释,扫视罗、孟二人,“你们明天再出宫。” 说完他就带白禾走了。 回到寝宫,宫人带三皇子回房睡觉,陆烬轩则送白禾进了侧殿。 屋内陈设与白禾最初住进来时有些不同了,柜子里添了新衣服,是侍君这一身份不该拥有的华服。床尾添了一个架子,其间放置摆件装饰和书。 陆烬轩上一次来白禾的卧房还是从聂州回来的那次,他坐在屏风后的床上,旁观白禾在此面见兰妃。 宫女提前在屋内点明灯烛,使室内灯火明亮,陆烬轩把白禾一直送到床前,“早点睡。” 白禾拉住他:“哥哥。” 陆烬轩微微叹气:“想说什么?说我不该把兰妃干的事捅出去?我说了,那个沈太傅每一次骂你我都记住了,他煽动人闯宫暴露了我们行踪,差点害死你……” 陆元帅捧住白禾的脸颊,温柔的注视他,温声说:“小白,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我不可能不报复。并且它不会是对等报复。” “哥哥,我知道。”白禾想将自己投进陆烬轩的怀里,想要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和养分,想无时无刻不与他在一起。但最终克制的化作一句,“哥哥能不能留下陪陪我。” 第139章 半夜觐见 尚文馆内, 孟大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与罗阁老交谈。 “阁老您说,皇上将你我留在宫里究竟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今日的皇上着实……”孟大人嘴角一撇,怕不是想说陆烬轩颇有高祖皇帝风范——胁迫群臣、血洗朝堂。 “午后我去寝宫觐见, 没见着皇上。”罗乐用余光瞥向屋外的侍卫, “皇上可能下朝后便出宫了。” “啊?”孟大人一惊,也瞧向了外头提着灯巡逻走动的众侍卫, “老实说, 我总觉得这些侍卫今天好像杀气腾腾的。该不会……皇上真要效法当年!” “皇上对白侍君深情厚谊, 一如当年高帝待高皇后啊。”罗乐点点头,故作感叹。“可如今不是开国初年, 皇上亦非高祖。怕只怕最后不能如皇上所愿, 反倒惹出大祸。” 孟大人怔了怔问:“阁老何意?” 罗阁老撩起眼皮, 盯着他正要说话, 元红拎着一只食盒回来了。 “阁老, 孟大人。来用些夜宵再歇息。”元公公把食盒放到桌上, 从中取出两碗面, 笑着说,“因皇上有旨,禁止宫中铺张浪费,御膳房也只能给二位大人下碗素面。” 孟大人当即问:“这是皇上赏的么?” 元公公乐呵呵笑道:“二位是朝廷重臣, 皇上自当是体恤二位大人的。” “皇上向来体恤臣下。”罗阁老邀着孟大人一起到桌边入座,“对了,今日留宿宫中尚未向家里报信,不知公公能否遣人去我家里传个信?” 孟大人忙说:“哎,我也是。” 元红为难道:“这……这只怕得请示皇上。” 孟大人嘴快,脱口说:“公公也出不得宫?” 元红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一瞬,心里想到了自己逐渐失宠的现实, “皇上行事总有他的道理,咱家知道早朝上的事是有点突然,可皇上对侍君……殿下的情谊咱们都有目共睹,咱家伺候皇上这么些年了,头一回见皇上如此待谁。立后这事啊……” …… 宫外。 亲自领着一队京郊大营士兵及自己的部分亲卫兵在朝廷重臣——尤其是内阁阁员——府邸外巡视的李征西终于巡至了罗府正门前。士兵们目不斜视经过罗府大门,李征西却不由自主放缓脚步。 队伍转过街角,行至罗府后门前的街巷,忽闻奇怪的动静,众士兵循声看去,发现是一个人正攀在罗府的墙头。 “谁?!” “军师?” “军师怎么这副样子?” 李征西的亲卫兵认出了墙头上的人,惊呼声惊动了李征西。 李征西大步走过来,皱着眉看着骑在墙上的罗丹枫。 “部堂!”罗丹枫惊喜地唤了声,随后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部堂大人可否在下面接着我……我不敢跳……” 李征西:“京城戒严,请罗小姐回去。” 罗丹枫微怔后急切说,“部堂!我有要事相告!” 李征西对众人摆手,示意继续巡逻。披甲士兵行进间的响动盖住了其他声音,罗丹枫担心被府里的人察觉自己的行迹,心一横翻过墙头就往下跳。 “你!”李征西下意识伸手上前,抱住了用别扭的姿势从两米多高的墙上跳下来的军师。 罗丹枫稳稳的落在他怀里,眼中忍不住含泪,却仰起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多谢部堂。” 李征西冷着脸把她放下,瞥了眼罗府,领她走向别处。 罗丹枫紧紧跟在他身后低声说话:“今日祖父在内阁上值,从早朝入宫之后一整天都没回来,京兆尹的人突然敲锣宣布戒严,京中……看样子是京郊大营的兵进京了。部堂,是否是宫里、皇上出事了?” 李征西驻足侧目,“不是罗小姐有事相告,怎么反问起我了。” 他的态度冷硬又疏离,罗丹枫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 一段产生了裂痕的关系不经修补,怎么可能和好如初?可已经生出的嫌隙又该如何弥补。 “因我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便不能辨别我在家里偷听到的东西真假。部堂,我听说皇上在今天朝上颁了圣旨要立白禾为皇后。先皇后是我姑姑,再立新后就是将罗家……”罗丹枫顿了下,将后头的话咽下,“父亲为此极为光火,可祖父一直不归,他找不到人商量,就在家里大发脾气,还、还将我骂了一顿,就因为我不愿遵从家里的意思入宫为继后,反而私自逃出京城。” 李征西一语不发,更没有正眼看罗丹枫。 罗丹枫说着不自觉拢了拢袖子,李征西却骤然握住她的手腕,一把掀起袖口。 白皙的皮肤上淤痕交错,李征西面色阴沉,沉声道:“只是骂了一顿?” 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在军营里吃了多少苦都没有退怯的军师哭着说:“家里锦衣玉食供我长大,我不思回报养育之恩,反倒在家中需要我进宫时逃走,是我不孝在先,不是父亲打我,这是家法……” 她嘴上说自己错了,可身体的疼痛不会作假。 如果她真的认为自己逃婚的行为不对,她当初又哪来的勇气逃走?一个千金小姐孤身离家,去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岂有话本里写的那么容易?倘若路上遇到土匪、人贩子,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哭得令李征西心软了。 “罗小姐。”李征西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他第一次见到军师施粉黛、罗裙金钗的模样,在幽淡的微光下,这样的军师其实颇有些惊艳。“阁老家的家事本官管不了,小姐不如上京兆尹的衙门问问。” 罗丹枫咬住下唇,一时间心上的疼痛超越了身体的痛苦,她偏头抹泪,然后道:“通政使袁大人正在府里!” “什么?” “袁大人是下值后直接到我家的,他原是来等祖父的,但祖父一直不归,父亲就和他谈了立后的事。方才、大约一刻之前有人来传消息,说祖父和孟大人一道被留在宫里了。父亲和袁大人商谈,宫中可能有变……” 李征西神色一变,凝眉说:“慢着!你说一刻之前有人将宫中的消息传到罗府?!” * 皇帝寝宫侧殿的灯烛熄了,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漾起心照不宣的笑,迅速各归其职。 皇上留宿侍君、不,皇后殿下屋里啦!得赶紧把热水准备起来! 兢兢业业的宫人不知道屋里的两人关系纯洁得比白纸还白,他们甚至没有同塌而眠,同床共枕。 这会儿白禾是在床上,陆烬轩却只是拉了张凳子坐在床前。 灯烛熄灭后,屋内暗下来,床尾的架子上散发出幽幽荧光,像是九天之上的星星被人摘下,摆进了白禾的房里。 陆烬轩疑惑地起身,到书架前凑近观察这件散发着荧光的摆件,倒也没多想多说,就是对白禾交代一句:“这东西别摆卧室。” 白禾不问原由,只管应“好。” “我先处理下它。”陆烬轩转身就要出门,走出几步就听见门外有动静。 “皇上。”门外传来邓公公的声音。 陆烬轩顺势开门,“有事?” 邓公公压低声音说:“李总督领着个人在宫外求见。是……聂州军军师,也是罗阁老家的孙小姐。” 陆烬轩:“让他们来寝宫。” “是。” 邓义领命而去,陆烬轩回头回里屋发现白禾已经披起外衣在点灯了。 陆烬轩拧了下眉,“小白……” “哥哥尚不能休息,我也睡不着。”白禾说。 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尤为苍白,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柔弱无依的劲,教陆烬轩从心底里涌出极其强烈的保护欲。 陆元帅根本无法抵抗这样柔弱可怜的白禾。 “你先去我那吧。”陆烬轩叹了口气。 于是白禾改披衣为穿,拢起披散的长发绾在背后,跟随陆烬轩去了寝殿。 “去床上坐。”陆烬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自己去床底捞出医疗箱,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拎着空箱子去白禾房间把那件用“夜明珠”打磨的摆件放进箱子里。 陆烬轩去处理摆件,白禾虽不明所以,却没有过问。他安静的坐在龙榻之上,感受着初秋夜晚的闷热,可他的手脚冰凉,不觉得热,只觉得凉。 忽觉鼻间一热,他愣了下,手忙脚乱从寝殿里翻出一张手帕擦拭,毫不意外的,赞新的洁净手帕被血液染红了。 白禾将脏污的手帕塞进袖子里,呆怔的坐下,垂眸凝视自己苍色、冰凉的指尖。 不知呆了多久,邓公公领着李征西和罗丹枫到寝宫了,陆烬轩依然没回,邓公公入内通禀。 “皇上,李总督及罗小姐觐见。” 白禾下意识道:“宣。” 邓公公似乎愣了下,一时间没有出声。白禾方才如梦初醒。 他现在可不是皇帝。 他早就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傀儡皇帝了。 “皇上一会儿便回。”白禾说,“先请李总督二人进来。” “是。”邓义退出殿外,将李征西两人引入殿内。 白禾:“邓公公,看座。” “是,殿下。” 邓义搬来两张凳子给两人坐。 李征西抱拳谢礼:“多谢殿下。” 罗丹枫回京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白禾,即使已经预先有了心理准备,看到坐在龙榻上,一副刚从龙床被窝里爬出来的模样的白禾仍旧心中震撼。 她早在聂州时就看出白禾跟陆烬轩两人不对劲,绝对不是正经兄弟关系,她也猜测过陆烬轩会是某个皇亲,然猜想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皇后殿下?”罗丹枫迟疑地屈膝行礼。“臣女罗丹枫,多谢殿下赐座。” 白禾看向她道:“孤与皇上早在聂州便知晓你的身份。” 罗丹枫僵在原地,不敢坐下,“请殿下恕罪!臣女隐瞒身份进入军营实为迫不得已……臣女自知有罪,但部堂他始终不曾察觉臣女是女扮男装,并非有意包庇。臣女违背军规,甘愿领受军法,只是今夜有要事禀报皇上,但请容后再处置。” “孤知道,你不愿入宫。” 罗丹枫跪了下来,李征西也不能坐着,就在她身侧站着。 白禾淡声道:“坐罢。” 罗丹枫抬头觑了眼白禾表情后才肯起身,还不等她和李征西两人入座,陆烬轩回来了。 “臣李征西见过皇上。” “臣女罗丹枫见过皇上。” 两人急忙向陆烬轩行礼。 陆烬轩从二人身旁经过,随意的摆手说:“坐。” “谢皇上。” 见两人坐下,邓义去瞧陆烬轩,未见皇上有屏退之意就留在了殿内。 “这么晚进宫有什么事?”陆烬轩边说话边到白禾身旁坐下。 按理来说,罗丹枫应该先将告罪的话对皇上再说一遍,但她没有,而是直接道出她趁夜逃出罗府的原因:“禀皇上,臣女在家中偷听到父亲和通政使袁大人谈话,臣女认为干系重大,于是不顾京城戒严命令私自出府。今日皇上突然颁旨立后,由于先皇后是臣女的姑姑、父亲的妹妹,父亲对此事很是忧虑。祖父至夜不归,父亲急了,便和袁大人说……” 她忍不住抬眼偷瞥陆烬轩,这个在聂州带着二十名士兵就敢上山剿匪的“假钦差”。 在此之前,她从没有见过皇上——她名义上的姑父。 在姑姑薨逝后,她差点就要嫁给这个男人。 她的想象中,皇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虽为九五之尊,却无情无义,她甚至想过姑姑会不会不是病死,而是与皇上有关。何曾想到皇上是一个如聂州总督一般能上马打仗,执枪杀人的天生将才! “罗小姐。”察觉到她复杂的目光的白禾冷声提醒,“有事说事,不可冒犯皇上圣颜。” 罗丹枫一惊,忙低头说:“是,臣女失礼了!请皇上恕罪。” 压根没感觉到“冒犯”的陆烬轩转头瞄白禾。 白禾状似无意将手按在陆烬轩垂落在榻上的袖子上,罗丹枫之于他忽然便如鲠在喉。他道:“罗小姐不愿入宫才逃家混入军营,孤与皇上皆已知晓。先皇后是罗小姐的姑姑,皇上……论辈分是你姑父,自然将你视作晚辈。日前李大人述职时为你向皇上请了嘉奖封赏的旨意。女子擅入军营虽不合军规,但有皇上圣旨开赦,这一次便罢了。” 罗丹枫听到李征西为她请过封赏时面露惊喜,忍不住偏头去看李征西。待听到皇上开赦,她更是眼中含泪,打算跪下谢恩。随之她就听到一句将她钉在凳子上的话。 白禾对陆烬轩说:“皇上,若罗小姐今夜所禀能立功,她既爱慕李大人,皇上不如下旨赐婚,成全她二人。” 姓罗的做梦也别想把罗丹枫嫁进皇宫,塞给陆烬轩!—— 作者有话说:军师:好险,差点嫁给皇帝。 小白:孤不死,谁都别想嫁给哥哥! 陆帅:……赐婚是什么意思? 第140章 斗争的残酷 “皇上!”李征西急切道, “罗小姐千金之躯,臣不能与之相配,请皇上……” 罗丹枫主动跪下的举动打断了他:“臣女叩谢皇上、殿下垂爱。臣女不求赐婚, 但求皇上开恩, 看在错误尚未铸成的份上宽恕我父亲。” 陆烬轩:“……” 从刚才开始他就没太听懂。 赐婚是什么东西? 他看向白禾。 白禾道:“先禀明你父亲欲做什么。” 罗丹枫垂首回答:“父亲同袁大人商议以祖父的名义……以兵部尚书发文至京郊大营,至于行文里要写什么臣女未能听见, 因为臣女担心被发现, 便及早离开了。” 白禾知道这个京郊大营:“无非是要调兵。可孤记得要调动京郊大营, 需要皇命、兵符及兵部文书三者不可缺其一。仅凭罗阁老的兵部行文就调得动京郊大营?” 白禾的语气里带了些许诘问。言下之意就是在诘问罗家是不是要造反! “能调。”李征西说。 罗丹枫惊愕地回头望着他。 “皇上,臣今日只凭您的圣旨就从京郊大营调动人马入京, 大营主将不肯奉诏遣兵, 臣遵奉皇上的旨意将其就地格杀后余下将领便奉诏了。”李征西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话对于罗家意味着什么, 不在意自己的言辞可能诛死罗丹枫的亲生父亲。 白禾偏头问邓公公:“邓公公, 那主将与罗阁老关系如何?” “回殿下, 隆盛五年, 内阁拟将冯将军调任京郊大营, 皇上……”邓义小心的窥了眼皇上才接着说,“不曾过问。彼时力主此事的就是罗阁老。” 兵部掌管武官选用及兵籍、兵械、军令等事务,京郊大营由于其来历与用途特殊,兵部不掌握其主将的直接任命权和调配权力, 但罗乐当时已任内阁首辅,他在内阁以兵部为冯将军背书,力推对方调任京郊大营。 邓公公的话无异于在说:圣旨调不动冯将军,罗首辅的命令却不一定叫不动此人。 罗丹枫低垂的脸上默默淌下泪水,但她坚持道:“皇上,祖父绝无篡逆之心,彼时他为内阁首辅, 又为兵部尚书,比起内阁其他阁员自然了解朝中武官。祖父唯才是举,所以才向皇上举荐冯将军,断无贰心!” 白禾:“罗阁老没有异心,那便是你父亲有贰心了?” 这个时候应该咬死不认,罗丹枫却在话里话外卖了自己父亲,但同时力保祖父。 父亲获罪,做女儿的难道能落到好处?这可是以“孝”治国,对女子讲究三从四德的大启朝,父女之间何至于此?这显然不正常。白禾垂目审视罗丹枫。 李征西看不下去了,在她身边蹲下,抓住她的手捋起袖口说:“她父亲心有不顺就打她。这种只会欺凌妇孺的男人不配为人父!” 裸露的手臂上淤痕交错,触目惊心。 罗丹枫惊慌地夺回袖子,将身上的伤痕展示给别人看,犹如将她扒光了置于大庭广众下,无异于对她的二次伤害,即使他人并非出于恶意。 “行了。”陆烬轩开口终结了这幕“剧”,“你们回去吧……对了,首辅在尚文馆,现在应该还没睡,你们可以去见他。” “皇上。”李征西瞥了眼邓公公,“罗小姐说今晚有一人到罗府报信罗阁老今天留在宫里,臣认为宫中有罗阁老的眼线。” 罗丹枫下意识辩解:“不是……” 陆烬轩瞥向邓公公:“邓义。” “是,奴婢即刻去查。” 陆烬轩摆手,李征西和罗丹枫告退。 “小白……”陆烬轩蹭了下白禾的脸,蓦地凑近他,“你嘴唇上是什么?” 白禾心中闪过惊惶,猛地咬了下唇解释:“是唇破了,可能沾了血。” 陆烬轩信了,退开说:“多喝热水,别喝茶。” “哥哥,罗阁老、罗家的事怎么办?”白禾紧张问,“京郊大营的兵是不能进京城的,按律只能在城外驻防。他们调兵会不会是要逼宫?逼宫就是闯进皇宫逼皇上退位,或是干脆杀了哥哥。” “不用担心。”陆烬轩笑道,“我知道这个京郊大营。怎么会有人搞政变不事先了解首都的防卫部署情况。所以出宫前我就给了李征西一封圣旨,要他去京郊大营调兵。” 白禾今天在皇宫中忙于处理后宫的事,完全不知道陆烬轩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经陆烬轩一说,他才想起来今天午后陆烬轩回宫用膳时提了一句京郊大营。 陆烬轩调动京郊大营许诺给每人一百两银子。 “其实重点不在调动那些兵。重要的是控制京郊大营,不能让别人调动它来对付我们。我给李征西的命令是——不听调令的当场击杀。”陆烬轩边说着边去桌案前收拾从医疗箱里腾出来的物品。 他怀疑白禾房间里那个会发光的玩意含有放射性物质。军方给战士配给的医疗箱箱体材料具有防辐射性能,因此他用医疗箱封装了那个摆件。本打算去处理掉,恰逢李征西二人入宫觐见,他只好暂时把箱子留在白禾房里,回到正殿见李、罗两人。 陆烬轩特意询问了宫人,得知这东西是几天前才添置的,用夜明珠的料子打磨雕琢,精美珍贵,后宫里只有得宠的娘娘才能得到这样的珍宝。 陆烬轩回想这几天来——白禾从医院回来后就没在侧殿房间睡过,这才没有过渡紧张。却也吩咐皇宫不许再使用夜明珠装饰。 不是所有会发光的东西都有放射性,但这样想不能让陆烬轩完全安心,他叮嘱白禾:“身体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看医生……正好明天出宫,我们去医院复诊。”顺便做别的检查。 白禾尚未从陆烬轩前一段话的震撼中回神便听闻此言,险些没能稳住脸色,幸好陆烬轩正忙着拾掇桌上的东西没有看他。 吐血之后他连御医都不敢请,便是担心被看出端倪,报给陆烬轩知道了。 他不想让陆烬轩为他担心、为他难过。 原本他是这般劝自己的。宁可让陆烬轩逐渐淡忘,也不想令其为难。 然而此刻,他一想到陆烬轩将要发现真相,又忍不住期待起来。 他这样可怜,会不会使陆烬轩刻骨铭心? 白禾攥着袖子略微点头,紧接着道:“哥哥为什么不取得兵符和枢垣……兵部令文后再谋划此事?如今这样太冒风险了,倘若李征西不支持我们,抑或是没能调动京郊大营该怎么办。李征西回京述职才带了多少亲卫,京郊大营里却足有五千人,难道能杀光他们?一旦营中哗变,反杀进城……” 陆烬轩笑了一声,“小白,世上没有必胜而不具任何风险的战役。不做分析就冒险决策是有问题,但战场上局势变化的速度可能非常快,时机错过了可不一定有第二次机会。我今天的做法就是图‘快’。” 白禾前世在太后与权臣的阴影下生活,作为被他人用提线操纵的傀儡皇帝,自小就被那些人洗脑,他便总想着谋定而后动,解决问题总要想个万全之策。免不了瞻前顾后。 而陆元帅是从炮火硝烟中走出来的权利阶级的实权军官,其思维观念截然不同。 “你们开国皇帝还挺有意思,我一表现出威胁的意思所有人就全联想到他。不过我们有一点不同,他是皇帝,我不是。”陆烬轩将药、纱布等物收进屉子里,然后坐下敲了敲那门迫击炮。“按照我的预期,侍卫司和镇抚司的人员如果能全部调动,人手就够用了。要是李征西不能调动京郊大营,我其实做好了歼灭他们的准备。” 白禾离开床榻,急步来到桌案前,目光有些急切:“京郊大营将士整整五千人,诛杀他们,京城城防便空了,届时朝野震动,地方守军中如果生变,挟军进京勤王,天下只怕多出十八路反王!哥哥,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从来没有皇帝诛灭自己兵马的道理。” 陆烬轩取出怀表打开查看,幽幽的灯火印照他的眼底,陆元帅又展露出了他身为帝国元帅的残忍和冷漠:“小白,我不是启国皇帝。” 白禾抿紧唇,他也不是启国人呀!可五千人毕竟不是少数。想到此他眼前便仿佛又重现了安吉县郊的饿殍景象。 明明是陆烬轩教他从百姓的角度去审视当世,问他愿不愿意去救他们。 “这是军事政变。”陆烬轩抬眼,与白禾隔着一张桌子相视。白禾站着,他坐着,却像是他在俯视白禾一样。“不服从我们的、反对者是敌人。而对敌人的仁慈是对自己人的残忍。小白,政治和战争就是这样残酷的。我可以按你的想法那样做,但兵符和兵部命令怎么弄到?骗?伪造?这都需要时间。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皇宫里漏得跟筛子一样,准备时间越长,消息泄露的风险越高。” 局势瞬息万变,时不可待。 “我必须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掌控住局面。罗乐今天的表现足够表明他对我在聂州的举动非常不满。他也有能力发起反击。而且我了解军队。”陆烬轩说,“没有严密组织架构、没有去中心化指挥体系的军队丧失领导者很快就会溃散。依据启国军队建制,极度依赖统帅指挥决策。只要能控制住京郊大营的高级军官就够了,你担心的问题不会发生。” 京郊大营士兵每月饷银才堪堪一两白银,陆烬轩给每人一百两,足够他们干八年! 白禾把陆烬轩想得太好了,又把事情想得太坏了。 陆烬轩只是在行动前考虑过最坏最极端的情况,却并非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态向最恶劣的方向发展。更何况李征西堂堂一员封疆大吏,掌管聂州兵马,比陆烬轩更了解启国的军队、将士。 “……是我多虑了。”白禾咬了咬唇。 陆烬轩笑道:“我们小白就是心软,经验浅了点。不过没关系,我够心狠。你去睡吧,这几天就在我这边睡。” 听到他邀请自己同住,白禾心中喜悦,“哥哥,我还有一点不解,如果侍卫司和镇抚司已经足用,哥哥调聂州军来京做什么?聂州又该怎么办?” 陆烬轩顿时拧起了眉,沉默稍许,他说:“本来只调了一千人,用来接管京郊大营,也是我们的保障。一旦有意外我就带你去聂州……但现在意外提前了。” 白禾讶然,绕过桌子来到陆烬轩身边:“出了何事?”—— 作者有话说:【注】:1.“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拿破仑的战争》 这话可能有点极端,帝国鹰派是这样的[狗头] 但是注意情境,比如阶级斗争就是残酷的、暴烈的,毛爷爷说过类似的话。在战术上,打歼灭战消灭敌军有生力量,一是为了取得战争胜利,二能在总体上减低我方伤亡。 2.百度说清朝守兵:岁薪饷12两。八旗骑兵每月3两。启国财政情况可不如清朝,京郊大营相当于“首都警备司”了,待遇高不过分吧,我觉得我编的不算离谱[笑哭] 140-150 第141章 罗党的自救 李征西几人一出寝宫邓义便问:“李大人, 罗小姐,咱家领二位去尚文馆?” 罗丹枫出卖了罗家,自觉没脸去见祖父, 只能拒绝。 李征西尚没说话, 邓义从值守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盏灯笼,灯光由下至上, 照得邓公公脸上的笑容阴恻恻的。“罗小姐, 皇上金口玉言, 可是叮嘱了您去瞧瞧阁老。” 罗丹枫登时惊惧,以为罗阁老出了什么事。 李征西此时说道:“公公, 皇上没有这个意思。” 他看一眼罗丹枫, 眼底透露出些微不忍, “皇上胸有沟壑, 不会为难人。罗小姐今晚肯定不能回家, 我送她去贤良寺投宿。” 邓义拂了下袖子, 对他道:“罗小姐今晚不回家, 难道往后再也不回家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小姐今日之举堪称大义,可对阁老、对罗家来说终究是……李大人,皇上这是体谅小姐, 及早将话说开,悬崖……勒马。” 邓义说这一通,重点在最后四个字。 罗丹枫听明白,这是要她做说客去劝说祖父。 她怎么劝?她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 李征西对她说:“我和你去。” “多谢部堂……”罗丹枫强颜笑道。 尚文馆今夜灯火难灭。元红前脚刚走,后脚邓义就带来两人。 “这、这……”孟大人乍然在宫里见到一女子,恍惚中险些以为看到了先皇后——见鬼了。 “孟大人,这是罗阁老家的孙女, 罗小姐。”邓义道,“皇上命小姐来见一见阁老。时候不早,小姐不便在宫中多留,咱家在外面等您。” 孟大人也忙说:“我先去睡了。” 李征西向罗乐抱拳行了个礼,人没走,就在罗丹枫身边站着。罗乐见状心里已有了不好的猜想。 果然待旁人离开,罗丹枫一开口便说:“祖父,父亲同袁大人商议欲向京郊大营调兵。孙女已将此事禀告皇上。” 罗乐腾地站起身,眼里的暴怒在余光扫到沉默的聂州总督时陡然一滞,沉声怒骂:“逆子!年纪不小,心性还跟顽童一样,可惜今夜皇上留宿,我不能回去。待明日回家,老夫要打断他的腿!” 话锋一转,他对李征西道:“老夫瞧你有点面善,好像是……聂州总督?” “下官李征西。” 罗乐神情缓和,现出一点笑意:“是了,前些日聂州总督回京述职,确实还未离京。枫儿,你怎么和李总督一道……?” 罗丹枫解释:“祖父,其实我离家出走这两年在聂州……” 李征西:“罗小姐乔装进我聂州军营做军师。本该按军法处置,但小姐作为军师确实有功,皇上免了她的罪不说,还下旨封赏。圣旨与赏赐不日将送到府上。” “皇上宽仁。”罗乐说着重新坐下。“当年兵部任命聂州总督,廷推的几人选来选去,最后还是本官力排众议,力推李总督你。这几年来,兵部的考核中李总督一直名列前茅,治军严格,在各地守军中成绩斐然。想不到我孙女阴差阳错到了聂州……岂不是这里面还有枫儿的一份功劳?” “阁老的提拔与关照下官一直铭记于心。”李征西抱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恩浩荡,我亦不敢忘。阁老请放心,罗小姐如有任何难事,下官一定帮助小姐,她也是聂州军曾经的军师,我营军士无不感念她的功劳。” “部堂……”罗丹枫看着他的眼神无比复杂。 罗乐呵呵笑道:“我朝有李总督这样的忠臣良将,幸甚、幸甚。” 老狐狸脸上在笑,心里恨不得把几年前推选李征西当聂州总督的那个自己掐死! 没想到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以为李征西在清流与罗党之间左右逢源,是个首鼠两端的人,他自以为能够拿捏这种人,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个“忠臣”?! “枫儿,你不知道,这几年李总督每到新年都遣人从聂州送些特产来咱们府里拜年,着实有心。有他这话在,祖父也放心。枫儿,来。”罗乐点出李征西自从上任聂州总督就年年向自己送礼行贿,并对罗丹枫招招手。 罗丹枫不知道送礼一事,忍不住为李征西担忧。她知道,今晚在尚文馆里的话出自他们口,最终皆要进皇上的耳。 地方总督与内阁首辅私相授受,任一心智正常的皇帝都不能忍受。陆烬轩那样的皇帝能接受吗? 她踟蹰走近罗乐。 “好姑娘。”罗乐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赶紧回家吧,你父亲不敢对你怎样的。” 罗丹枫怔怔低着头,屈膝执礼:“孙女告辞。” 有邓义领路,罗丹枫和李征西二人很快就通过了被封了一天的宫门,出了皇宫。 两人步行一会儿,李征西问:“回家还是去贤良寺?” 沉默了半晌的罗丹枫摊开掌心,露出一枚翡翠扳指。 李征西将手里提的灯笼凑近,霎时皱起眉,语气里带上了斥责意味:“方才在宫里时怎么不拿出来!这是罗阁老的吧,他要你回家就是要你回去送信?” 说完他好像也意识了自己的语气不好,顿了下说:“把它给我,我先送你去贤良寺,后面我会处理。” 罗丹枫的心已经撕成了两瓣,一瓣装着家人,一瓣装着李征西。 “部堂,我应该怎么做……”罗丹枫哭着道,“我爬墙逃出,举报父亲是为了阻止我罗家铸成大错。我是想保住父亲和罗家,不是为了出卖他泄愤!” 她相信以祖父在朝中的资历和势力,只要没有实质性做出篡逆之举,父亲就不会有事。 可罗乐只交给了她一枚扳指,没有其他明确的口信。她不敢确定这到底是“停止”的信物,还是“起事”的信物。 “我不敢赌,也不想再出卖家人了。父亲犯事与祖父犯事截然不同。父亲出事,祖父尚能保全家。而祖父获罪,罗家必然一朝倾覆……呜……我该怎么办……”罗丹枫抬起布满泪水的脸,哀切地望着她敬仰、恋慕的部堂大人,“部堂帮帮我,帮帮罗家可好?” 李征西一时无言。 “祖父说你年年向他送礼……我们在尚文馆内说的话此刻可能已经呈到了龙案之上,皇上那样的人可能放心部堂?但只要祖父不倒,便还能庇护我们。” 李征西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强硬取走了扳指。“我早就上了皇上的船,除了忠于皇上别无选择。区区行贿于首辅的小事,和私闯京郊大营、杀害主将调兵相比算不得什么。” 罗丹枫惊愕问:“你不是有圣旨……” 说到一半,她反应过来。 圣旨的真假与否就在皇上一念之间。 行贿最高杀头抄家;谋逆最低满门抄斩。 李征西上了陆烬轩的贼船,早就没有退路了。所以他刚才在面圣时极力检举,一副铁心要弄倒罗家的模样。甚至不惜伤罗丹枫的心。 “军师,你还不够了解他……皇上有雄心壮志,你家连后位都不肯相让,罗党迟早成为皇上绊脚石。没有你我,也会有其他人去帮皇上搬开。乃至于皇上亲自去搬开它。你别忘了。”李征西放开她,“皇上只带二十人就剿灭了几百人的清风寨,你罗家人是比土匪耐杀,还是长了翅膀能飞?” 罗丹枫面色煞白。 正经皇帝要搬倒人指定要先罗织罪名,还要考虑朝中势力制衡等问题,更重要的是在世人眼中、后世史书里的名声。可是陆烬轩呢?这位是能亲手杀人的主!会在乎那些才怪! “我、我……去贤良寺……”罗丹枫终于泣不成声。 局势变化,岂是一人之力能够挽回。 今夜对京城百姓来说可能有点不安,但终归没人闯进百姓家里烧杀抢掠,大家辗转一会儿到底还是睡着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一晚却是彻夜不能眠。 例如发现罗丹枫失踪的罗家府邸里的灯烛亮了半夜,直到李征西带着士兵前来围了罗府,带来罗阁老的扳指。 “有人告发,罗大人图谋叛逆,袁大人为其帮凶。即刻起,罗府上下任何人不得离府。袁大人,我派人送你回府。” 罗甘时暴怒咆哮:“逆女!等她回来我要打死她!” “冤枉啊!”袁大人心如擂鼓,开口就喊冤,“本官来罗府是来见阁老的,只是一直没等到阁老回家罢了,本官怎会与罗、误会,是误会!小罗大人是要本官帮忙递什么信,但我没答应!” “你!”罗甘时目眦欲裂地瞪着当场就出卖他的袁大人。 “唉,阁老为官数十年,对皇上是何等的忠心耿耿,本官也不曾想到阁老竟教子无方,怎就出了这等事呢!”袁大人唉声叹气。 原来那枚扳指不是给罗丹枫的父亲看的,而是给通政使袁大人的信号。 “信呢?”李征西问。 袁大人在袖里掏掏,摸出一封信。 罗甘时瞬间呆住。 等等,什么信? 何时有这一封信的?他给袁大人的明明是他模仿父亲字迹和语气写给京郊大营冯将军的兵部令文,为增加可信度所以要教通政使去送。 李征西接过信展开一瞥,神色一顿。 袁大人一副不知情的表情,还在唉声叹气往罗甘时那边瞟呢。 李征西:“本官会回禀皇上,袁大人,请。” “等……”罗甘时懵了,到底是什么信啊! 李征西带着信和袁大人走了,他带来的兵没有撤离。等到寅时末,这些兵也撤了,而一夜未归的罗阁老终于回到了府里。 罗乐一回来罗甘时就着急忙慌跑来问:“爹,到底怎么回事?袁大人手里的信是什么?我是不是完了?!” 看儿子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罗乐狠狠剜他一眼,屏退下人后才对他说:“是一封以你的名义写的,向聂州总督李征西求亲的信。” “啊?” 聂州总督有点耳熟……不是,半夜带兵来围了罗府的人好像就是李征西? “求什么亲?李征西有女儿?多大了?谨儿才八岁啊。”谨儿是罗甘时的长子。 罗乐:“……” 罗阁老差点给自家不肖子气死。 “你知道你女儿现在在哪里吗?” “那个逆女,我管她……” “我猜她正在贤良寺。” “贤良寺?那不是地方大员回京述职时常投宿的地方。她怎么……她告发我应该是在宫里,就算宫里不能留,那也多的是地方安排。” “枫儿离家出走这两年去了聂州军大营,被李征西聘为军师。” 罗甘时更加恼怒了:“她一个女子怎能进军营!真是不要脸!我罗家的脸都让她丢光了!” “你眼里就只能看到这些?!”罗乐气得重重拍了下桌子,“你知不知道?如今我罗家的指望就在你看不起的这个女儿身上!她跟李征西往从甚密,皇上在聂州时,她又与皇上有了来往。如今又有告发父亲的义举,进,可送她入宫为皇妃,与那白禾争一争;退,可嫁与李征西,拉拢皇上如今的左膀右臂。我本欲试试将她送进宫的,现在只能顺水推舟,与李征西结亲了。” 罗乐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自己人到中年还拎不清的儿子,摇头叹道:“生子当真不如生女。往前你不如你妹妹,现在不如你女儿。” “爹!”罗甘时满腹委屈,“妹妹再能干,都已经死三年了!丹枫也能干,她回家不到几天就出卖她爹我,给我罗家招致大难!” “蠢货!”罗阁老顺手抄起桌上的镇纸砸到地上,“给我罗家招难的是你!你不提什么京郊大营,哪怕是说话时谨慎些别让人听到,又或是平常对你女儿好些,她会不念骨肉亲情去告发吗?你不想想,告发亲父对她一介女流有何好处?!没了罗家,难道李征西堂堂从一品的总督能娶她吗!” 罗乐深吸气,“我看得出来,枫儿爱慕李征西。这也正常。自古佳人爱英雄。李征西此人……领兵打仗是有本事的,何况他们在军中相处许久。时儿,美人恐迟暮,英雄也是。你爹老了,不能为你、为罗家遮风挡雨了。” “爹,您长命百岁,日子还长着呢!”罗甘时眼眶一热。 “可惜你妹妹走得早,不能帮衬你。枫儿这孩子不错,比她姑姑……”罗乐抹了下眼角,“还要聪慧,性子更柔顺,内里却更坚韧。她一个女孩,十七八岁就只身进军营,那得吃多少苦啊。可她不但熬过来了,一直没教人发现身份,还被一省总督亲自聘为军师。她在军中立的功足够皇上下旨封赏,若为男子,我罗家一定……” 这样的女孩单单是送去嫁人,进内宅后宫与人争宠相斗,未免过于暴殄天物。 所以在威胁后位的白禾出现以前,罗阁老已经放弃送罗丹枫进宫的念头了。 “那封求亲的信一定已经到了皇上手里,所以我能安然出宫,围住我们府邸的兵也撤了。我本想让枫儿去斗倒白禾的。”罗乐深深叹气。 “这么说我没事了,罗家没事了?!”罗甘时喜上眉梢。 罗乐沉下脸:“没事?不过刚刚开始!只是这一回合皇上不能拿下你!无论如何枫儿一定要嫁给李征西。封城戒严、到京郊大营调兵这样的大事皇上能命他去做,说明他如今是皇上最信赖、倚仗的臣子!” 镇抚司锦衣卫和内廷太监是皇帝的家奴,自不必说。侍卫司侍卫这次虽然参与其中,但公冶启曾经被皇上投入诏狱过,罗乐不信皇上对此人心里没有防备和隔阂。 唯有李征西,数年没有回过京,从来没面过圣,本与皇上见面不相识,却因聂州水患而……慢着! 罗乐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然道:“难怪!难怪皇上要去聂州。赈灾何必调地方守军,我原先就怀疑皇上是为了兵权……前几日皇上回京,几年没回过京的聂州总督恰巧这时回京述职。是预谋……皇上早有预谋。” “爹,何意?” 罗乐闭了闭眼,“原不是刚刚开始,而是从聂州赈灾开始的。立后只是其中一环,乃至于一个借口。皇上怠政十年,放权内阁、司礼监,如今是要收权。” 罗甘时急忙问:“那要怎么办?皇上御极以来就没上过朝,看过奏疏,一直是爹帮他治国理政,这大启朝的九州万方都是爹扛着的!如今说要收权就收权,那奏疏皇上看得懂嘛。” 罗甘时没见识过陆烬轩的手段,亦不能准确分析判断局势,更对罗阁老的话语不以为然。 鬓发斑白的罗阁老仿佛在此刻真的老了,不是在人前佯装的老迈。 “一步错,步步错……” “爹,您说啥呢?” 罗乐缓慢摇头,“一定要绑住李征西,即使不能夺去皇上的左右手,也要缚住他手脚。李征西连行贿这个把柄都不在乎,倒是对枫儿尚有回护之意。这事能成、能成。时儿,速去库房挑些物件做礼物,晌午去寻他一趟,好好说话,必须促成这桩婚事。” 罗甘时把不情愿摆在脸上:“爹,外头戒严呢。” 罗乐睨着他。 戒严令只禁止百姓出门,各司衙门可都开着门,众官员照常上班。罗阁老昨天被困在皇宫,可对外面的消息他有自己的渠道知晓。 罗甘时只好咽下不满,“知道了,爹。” 辰时,白禾乘着马车出了皇宫。在侍卫的护送下,马车径直驶到刑部。 刑部官员听说御驾马车来了,以为是皇上亲临,慌忙赶到门外接驾,结果一位公公制止了众人。 “车里是皇后殿下。诸位不必行此大礼。” 内阁阁员兼刑部尚书尹双嘴角微撇,带头朝着车厢躬身作揖:“臣恭迎皇后殿下凤驾。” 其他官员忙随之行礼:“臣等恭迎皇后殿下凤驾。” 小公公掀开车帘,白禾端坐厢中,端庄贵气,微抬手道:“免礼。” 众人直起腰,从没见过白禾面的部分官员按捺不住余光斜瞟,直往白禾那方偷看。尹双心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上前几步问:“不知殿下凤驾今日为何忽然到刑部?” 白禾答非所问:“诸位大人可先回去办公,待晚些皇上驾临再出来接驾便好。” 众人一听,这哪能回得去?纷纷言道:“臣等在此迎候皇上御驾。” “礼当如此,礼当如此。” 小公公放下车帘。白禾坐着等,其他人站着等,等到刑部一干体弱文臣快要站到腿麻时,终有一行人出现在街口,为首的人骑着高头大马,马蹄儿声“哒哒哒”,马上的人英姿勃发。 刑部官员:“?” 马上的人似乎有点眼熟…… “臣等……”尹双特意停顿几息,给下属官员反应的时间,然后躬行大礼,“恭迎圣驾,吾皇万岁!” “恭迎圣驾,吾皇万岁!” 白禾亦从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弯腰就被马背上的陆烬轩捞了一下,阻止了。 陆烬轩英姿飒然地下马,一边对刑部官员们摆手,一边问白禾:“等很久了?” 白禾摇头:“臣刚到。皇上可还顺利?” 陆烬轩毫不在意在外臣面前谈道:“嗯。聂州军已经进驻京郊大营重新整编,接管防务。京兆尹的名单也准备好了,等会就开始。” 等会儿京郊大营的士兵就能拿着大启宗室、皇亲国戚名单去挨家收缴财物。 刑部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可地方守军进京的问题不归他们刑部管,他们想说两句又怕说不上话。 “皇上。”尹双身为刑部尚书,此时其实已经对帝后二人的来意有所猜测。“皇上与殿下今日而来,可是为了康王爷案?” 一提及此案,刑部所有人骤然噤声。 从昨天衣衫染血、手臂受伤的康王被人绑来刑部起,刑部各级官员就没一个敢碰这个案子。尹双知道御医肯定是请不着了,就让人去找大夫来给“尊贵”的王爷治伤。 好消息是街上往来巡逻的锦衣卫、侍卫没拦着他们请大夫,坏消息是大夫表示这种伤他没见过、治不了、仅止血。 “提审过没?进度怎样?”陆烬轩牵住白禾往刑部大门里走。 众人登时汗如雨下。尹双尚且稳得住,回答:“禀皇上,康王刺驾此等大案,只刑部一司来查不妥,且本案涉及朝廷命官,理应由大理寺主审,刑部、都察院陪审,镇抚司、宗人府督查。” 尹尚书不止要求三司会审,而是抬出了五司。 白禾道:“三司会审已免不了推诿扯皮,再教宗人府来……尚书大人心里究竟向着谁?” 宗人府负责管理宗室事务,喊他们来是打算保住康王? “这案子最初落网的涉案人员就在刑部,当然由刑部办。”陆烬轩才不听刑部糊弄,“想搞三司会审也行,叫都察院、大理寺来。” 众人皆怔。 皇上不派锦衣卫来盯着啊?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他们还没想好说什么呢,便见到皇上回头吩咐跟随其而来的人:“去通知都察院、大理寺来人。” “是!” “皇上……”尹大人压根来不及劝说阻拦,伸出的手空举在胸前,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其他官员挠头的挠头,摸鼻子的摸鼻子。 嚯,原来皇上没打算跟他们商量。 “先提审那个姓温的。”陆烬轩扭头瞥向尹大人,“带路。” “请问皇上,是要正式过堂还是……”尹双却瞥了一眼白禾,“私下见这人?” 陆烬轩捏了下白禾的手,全凭他决定。 白禾稍稍沉默,而后说道:“皇上,臣想私下见他。” 第142章 提审温立庆 刑部大堂, 明镜高悬。 身着绛紫色华服的白禾端坐于“明镜高悬”的横匾下,宛如刑部堂官,垂下视线审视着堂下的人。 堂下的人正是手缚镣铐的温立庆。 温立庆环顾大堂, 只见到了白禾一人。他惊喜又疑惑, “白……白禾,你没事!真好, 太好了……” 本来生得还算端正的温公子脸上仍带着淤青、水肿, 看起来滑稽可笑, 全然不见温家书院小少爷的风度、体面。 从他的反应可知,他直至此刻都不知道白禾从来没有“失踪”。 “温少。”白禾俯视着他, “你我多年同窗之谊, 你为何害我?” 温立庆沉默了下, “……你都知道了啊。我没有害你。我是想救你。” 白禾:“?” 白禾几乎气笑了:“我险些被康王的刺客杀于间山, 你却说是救我?温少此言, 不觉可笑么。” 温立庆急于解释道:“不是的!我是让康王派人把你劫走!我知道你不能忍受雌伏……入宫, 我不能阻止你入宫, 可我能带你走!我们可以去南疆,甚至去海外,去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我从没想过加害你!是康王言而无信,是他害你!” “你将我和皇上的行踪出卖给康王, 换他的人劫走我,那皇上呢?”白禾一针见血问,“你知道康王得到了皇上的行踪将会派人行刺,刺客杀了皇上,便没人能及时追查我的下落,你就有机会带我逃走。” 温立庆大声为自己辩解:“那狗皇帝不是没跟你一起走!康王就是因为我给了他错误消息他一怒之下才失约不肯将你交给我的。” 白禾冷冷的勾起嘴角,“我若真死在康王手里, 你当如何?” “我……”温立庆一时语塞,然后咬牙切齿说,“我定会杀了康王!” “同窗共度几春秋,曾经为知己,今朝成仇雠。”白禾用指尖狠狠捏住大案边缘,“你与康王合谋篡逆,直至此刻还要拿我作筏子!温立庆,你不忠不义、不知悔改、自以为是,你温家书院的声名皆要毁在你手里。” “我分明是为了救你!”温立庆只觉自己冤死了,得知白禾失踪、康王失约时都不如此刻愤怒、委屈,“你有鸿鹄之志,难道真就甘心一辈子屈……从人下,给一个男人做娈宠吗?!你从来就不好南风的,不,你明明是厌恶的,你说世间之物阴阳相合才是正道,男子与男子悖逆人伦,读过圣贤书的都该不耻!” 温立庆激动得本就不忍卒睹的五官更加扭曲了。 落入白禾眼帘的却是这个人思想里的丑态。 白禾:“是,我曾经如此。” 愤懑的温立庆大口喘着粗气,直愣愣杵在堂下盯着他。听他承认,神情稍微缓和。可紧接着就听到白禾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勤奋读书,是为入仕为官,为了在父亲面前能挺直腰杆,令全家人对我刮目相看,再实现我一身抱负。入宫为……侍断绝我的仕途,因此我满怀恨意,不堪受此辱,在入宫当夜,我便要悬梁自尽。我死了,你再说帮我?” 温立庆怔住。以他对白禾的了解,这似乎确实是白禾会做的。 “更何况如今我该受的已经受了,却要跟随你浪迹天涯,从此做个无国无君、无父无家之徒,那这些我岂不是白受了?” “白弟……”温立庆懵了,一时分不清白禾究竟是说气话还是在说什么。 “我过去埋头读书,以为圣人之言乃世间真言,读圣贤书、行圣人理的是君子。而今见着温少方知何为伪君子。”白禾冷笑,“我入宫前,你不说帮我,待我入了宫,得了宠,过上了我从前不曾有过的尊贵日子后你要亲手毁了我的一切。我只问你一句,为何。” “你变了。”温立庆不敢置信地摇头,嘴里来回念叨,“你分明厌恶男风,正直识礼……狗皇帝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不信你是这样屈身事权贵、奴颜婢膝的人!” 白禾仍旧冷冷的审视着温立庆,他对这个人只有敌视,也并不想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害他。 但他想替原白禾问一句:为何? 温立庆依然是那句话:“我是为了帮你。你信我,我的本意是帮你!我怎么、怎可能会害你……你要信我。” 白禾松开了指尖,垂下目光。 如此一瞧,原白禾的一生也挺可笑的。 家人对他——卖子求荣;友人对他——见利忘义;皇帝对他——见色起意。 唯独他本人的意愿都无人在乎。甚至死后躯壳还要被他这只孤魂野鬼占据,真正的至死不得安宁。 真可悲。 白禾理了下衣袂,起身到大堂一侧的暗室门前轻敲,随即在温立庆惊愕的眼神下这扇其不曾注意过的门打开,刑部尚书侧身垂首立在门边。 从温立庆的角度看不清室内情况,不过他马上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白禾在门外唤了一声:“皇上。” 陆烬轩从暗室里出来,“问完了?” 白禾表情冷淡的点头。 陆烬轩牵住他,瞥眼刑部尚书。 尹大人立即回头从暗室中取出他亲自记录下的供状来到大堂中,“温立庆,签字画押吧。” 温立庆便是再蠢这会儿也该明白了,他突然就红了眼,惊怒交加地瞪向白禾:“白禾,你诈我供!” 表面上除了白禾之外空无一人的公堂降低他的警惕,他一介布衣书生,又怎么可能知道刑部大堂里竟然有一间暗室。 尹双不喜欢白禾这个男皇后,可也不能任人质疑污蔑他们刑部办案的流程:“温公子没入过仕不懂,如提审朝廷大员,负责记笔录的人是要进暗室里写的。若非殿下懿旨……温公子怎会有此高官才有的待遇?” 温立庆面色赧然,被尹大人的话堵得难受,唯有说:“白禾,我宁冒谋逆之罪帮你,你就这样待我?!你说我们曾经是知己,今朝是仇雠,这就是你说的仇雠是吗?枉我为你连累了我温家……” 温立庆似乎后悔了,愤怒于白禾的忘恩负义,悔恨于自己为如此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连累全族。 手上的镣铐乓乓作响,激动中的温立庆似乎忘乎所以了,不自觉向前迈步,惊得尹大人连忙喊人。 “来人!” 随着皇宫侍卫和刑部差役冲进大堂,恼红了眼的温公子被摁着脖子押倒在地,狼狈的挣扎得到差役严厉的镇压,侍卫眼疾手快掏出随身携带的布条堵住温立庆的嘴,动作熟练得可怕,令在场的刑部众人纷纷侧目。 如今御前侍卫是这样的? 白禾不想再给这人一个正眼。再说对方骂得其实不算错,他就是在刚才的问话中刻意措辞,挑明了康王谋反刺王杀驾的罪行,最好是能用这份口供钉死罪名! 他不看,陆烬轩却盯着温立庆。 陆元帅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丑态毕露、狼狈不堪,只能如同蛆虫一样在律法的枷锁下挣扎、扭动。 “小白要当皇后了。”陆烬轩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牵着白禾离开。 温立庆呆住了。 皇后、什么皇后?不可能!他不信!一定是狗皇帝在骗他!故意激他! 尹大人冷眼俯视他,吩咐差役:“把他的拇指露出来,画押。” “是,大人!” 大堂之外,陆烬轩紧紧握着白禾纤瘦的手,牢牢的掌控着他,难以抑制的情绪在心中徘徊。 陆烬轩把白禾送到了马车上,自己则站在车外。 白禾贴着厢壁而坐,腾出大片位置,“皇上不上来么?” 陆烬轩站在车厢前一时没有说话。 白禾于是倾身凑向门外去抓他的袖子,并轻声唤他:“哥哥。” 陆烬轩沉默了下,吩咐身边侍卫道:“告诉刑部,五天内结案。对涉案人员该判死刑就判死刑。这个案子审不清楚,以后三司都不用再办案了。” 吩咐完陆烬轩才登上马车。白禾按捺着心底不自觉滋生出的一丝丝甜味,放下了一切糟心的事。 马车慢悠悠行驶,令人晕眩的摇晃似乎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变得能够忍受了。白禾没有感到恶心反胃,只感受到了陆烬轩带给他的温暖、平静。 “小白。”陆烬轩说。他手里拨弄着怀表盖,一开一合,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知道为什么。” 突然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白禾困惑,“哥哥说什么?” 陆烬轩垂眼盯着手中的怀表,压抑着情绪说:“我知道姓温的为什么要带走你。” 马车行驶的声音、车外的声音逐渐消失,白禾知道陆烬轩又“做”了什么,他不安的看向他,以为这背后还有什么巨大的阴谋,以至于需要避人耳目下才能谈及。 “他喜欢你。他以前不敢说,但是你进宫后过得很好,看起来跟皇、跟我感情很好,他嫉妒我,所以要拆散我们。最好是我死于刺杀,他把你变成逃犯,逼得你只能跟他逃亡、依靠他。等时间长了,你离不开他了再告诉你他喜欢你,愿意接受你。”陆烬轩先说结论,尽管其中一部分是推测。 紧跟着他说:“你反复问过三次原因,每一次姓温的都会强调你不喜欢男人,他认为你嫁给皇帝不会开心。审讯中,人对于在意的东西要么一个字不提,要么反复强调。还有他看你的眼神……其实很明显。在聂州我就发现了。” 白禾怔愣半晌回不了神。 喜欢? 恋慕? 是像启国高帝高后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谊么? 温立庆恋慕原白禾? 话本里的情缘故事陡然印照进现实。 “可是哥哥,我非白禾。” 陆烬轩猛然一怔。 第143章 诊断 京城目前只有一家医院, 是玛地尔国教会出资开办的,医生护士来自玛地尔国,大多不懂启国话, 只有少数几人能和启国人做简单沟通。白禾的复诊还算顺利, 做其他检查时却产生了点沟通问题。 “给他查血。”陆烬轩用带着帝国口音的玛国语直接和医生说。 医生瞅着病例本说:“不是查过了?他是O型血,你们是不是要问血压?血压偏低了, 不严重, 可能和上次洗胃有关。每天喝一杯淡盐水, 几天就恢复了。” 白禾一个字都听不懂,但看得到陆烬轩拧起的眉头, 担心病情暴露的他紧张得攥住了袖口。 “不。”陆烬轩说, “他有恶心、呕吐、食欲减低、睡眠问题, 而且体温低。” “体温确实低了。”医生也皱起眉, “有可能是因为血糖低, 营养不良, 你说他食欲不好, 也有可能是甲状腺功能减退。我要检查他的血液。” 医生让护士来采血,白禾对于采血打针这样的新事物已经见识过几次了,但陆烬轩仍然担心他害怕,于是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尖锐的针管刺破皮肤, 深入血管,护士利落的采走一大管血。陆烬轩摸摸白禾苍白的脸,心疼得不行。 医生:“这个需要两天时间,机器开机需要电,分析也要时间。今天先给他输液治疗,注意给他保暖。” 陆烬轩问:“如果是骨头或者身体里面的问题,用什么机器检查?” 医生一开始没听懂, 陆烬轩的语序和定语有点问题,琢磨了下关键词后医生说:“查身体内部?用透视光机,可以看到人的骨骼、内脏器官影像。” 这下轮到陆烬轩不理解了,医生用了一连串区别于日常用语的医学专有名词,别说外国人了,哪怕是玛国人不经过学习都有可能不懂。 医生见陆烬轩没理解就把医院里能说启国话的员工找来,让对方翻译。 “医生说,用透视光机拍照片,看身体里面。”这人的启国语水平明显不如萨宁传教士优秀,口语浓重,说话还带比划。 陆烬轩和对方交流半晌,并提出去亲眼去看一看机器,费了一番功夫总算确认这个透视机的工作原理是基于放射线的穿透接收原理,也确定了如何用玛国语表达放射源。他告诉医生白禾可能接触过放射物,要求医生评估白禾的健康情况,他甚至想把那件夜光摆件送到医院检测。遗憾的是医院并没有这项检测能力。 “根据目前的诊断,我觉得他没有受到这种伤害。”医生让员工不要翻译自己接下来的话,然后才说道,“他的症状除了中毒和洗胃留下的后遗症外,看起来更多是心理的问题。皇帝陛下知道抑郁症吗?抑郁,不开心的意思。我在国内接诊过一些贵族夫人,她们长期面临家族的压力,也会出现类似的症状。” 陆烬轩稍作沉默后温声说:“小白,去门外等我一会儿,可以吗?” 白禾咬着下唇轻轻点头,听话的离开了诊室。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陆烬轩出来了。 “哥哥,我生病了么?”白禾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几乎是抱着直面死亡的心看向陆烬轩。 然而陆烬轩的神情反而比来医院之前更轻松了。 “没有,医生说你只是营养不良,有一点洗胃的后遗症,以后要好好吃饭、睡觉,保持心情愉悦。”陆烬轩牵着白禾去输液室,“输液之后就能回去了。” 医生说服了陆烬轩。 陆烬轩毕竟不是这颗星球上的人,不了解这里的自然环境。医生说自然矿物中放射物质的含量非常稀少,启国是一个落后、封建的农业国家,显然不具有相应的提炼、制造能力。 即使是在玛国本土,透视机也是一种十分昂贵和稀少的仪器。要不是这里是启国首都,医院绝对不可能花重金安装这台仪器。 不是所有会发光的东西都是放射物,并且辐射是有安全剂量的,否则医院的透视机不就成了杀人机器? 陆烬轩想起白禾去聂州时因为晕车也有恶心呕吐的症状,并且食欲一直以来都不好,渐渐安下了心,只等两天后出血检结果来确定医生的诊断。 陆元帅读的是军校指挥系,不是医学系,比起自己的经验判断,他当然是选择相信基于检测数据的医生诊断。 谁都没有想到白禾竟会隐瞒自己吐血、流鼻血的症状。 谁又能想得到呢? 大启的未来皇后——当今启国最尊贵的人之一是一个心“死”了的人。 白禾扬起嘴角浅笑,知道自己并没有露馅后心底松了口气。随后又觉得失望。 护士准备了一间空病房供白禾输液用,侍卫们都在医院外等候,待护士一离开,病房中便只有白禾与陆烬轩两人。 微凉的药液透过输液管注入静脉,白禾靠坐在病床上,看着药液在透明软管中一点一点滴落,“这个要滴到几时?哥哥若忙不用在此陪我,正事要紧。” “正事就是陪你。”陆烬轩握住白禾没有输液的另一只手,“它们没有你重要。” 白禾再次漾起笑容,可爱的酒窝一下子甜进了陆元帅心里。 单单是一句几乎没人能信的口头空话,却能把白禾哄得十分开心。 简直让陆烬轩难以想象,他究竟是在怎样一种缺失关爱的环境中长大的。 “我方才没听懂,哥哥为何要和医生说那件夜明摆件?它会让我生病么?”白禾状似无意问道。 他的语气与表情都太自然了,抑或是这般“你问我答”是他们两人间的日常,以致于本该敏锐察觉的陆元帅疏忽了这一点异样。 “RDMA,帝国语Dirradiative Madi,按联邦语翻译过来应该是辐射病。我以为你们的……夜光珠?好像是这个名字,我以为它有问题。” “那……这种病能治么?”白禾这会儿压根顾不上摆件的名字,他不知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控制住表情,装作好奇地追问。 陆烬轩果真以为白禾是出于对未知事物,对他的国家的好奇,认真回答道:“我们的军队如果按兵种分类,在太空作战的叫空天军,深空非常危险,一旦防护服出问题,我们是最容易得辐射病的。根据受到辐射的情况,病情轻的能治;有些只能维持生命状态……就是拖着;有的连进治疗舱的机会都没有。” 简而言之:能治,但只能治一部分。 白禾心念微动。 陆烬轩的话给予了他不切实际的希望。 倘若他染上的就是这种病,他据实相告,陆烬轩会带他一起回帝国治病么? 陆烬轩发现白禾的神情微变,误以为他是被吓到了,立刻说:“你没事,别怕。夜光珠如果致病,皇宫里一定也会有其他人得病,一查就知道。” 白禾摇头,掩饰说:“我是担心哥哥。” 陆烬轩笑道:“我也没事。我的体质是S等级。” 他垂下视线,凝视着白禾纤细、苍白的手指低声说,“我们不一样……” 帝国人和启国人不一样。 这种区别是从基因上的“不一样”。 可是“不一样”三个字深深的刺痛了白禾。什么都不懂的白禾懵懵懂懂中似乎触及到他们之间真正的距离。 他闭起眼,佯装困倦睡觉。 无论再如何不愿面对,现实终究是现实。 陆烬轩身上的种种异象皆表明他并非常人,对于白禾和启国人来说,陆烬轩与话本里的神仙几乎没有区别!神仙能够回到九天之上,而一介凡人的他永远只能留在凡间。 “哥哥。”白禾不由睁开眼,“我冷。” 空病房的病床没有被子,陆烬轩皱眉思考几秒,脱掉鞋躺到白禾身边,侧身搂住他。 白禾将脸埋向陆烬轩这一侧,轻声说:“我生病了,哥哥。” 陆烬轩连忙扶住白禾扎着针的那只手,不让他乱动,同时安慰说:“没有,不算病,一点小问题而已。不是说了?只要你好吃饭按时睡觉,保持心情愉悦,用不了几天就好了。” “我生病了,可以同哥哥走么?”白禾却好似没听见一样接着说,“哥哥带我去、去帝国治病……” 他矛盾的一边掩饰病情,一边说真话。 任是陆元帅再厉害也想不到,这撒娇似的呓语里藏着什么真相。 陆烬轩无奈哄他:“小白,等身体好了我们再谈这些?以前我听说生病的人可能变得粘人,原来是真的。” 不对,他家小白平时就粘人。 陆烬轩担心白禾的心理状态,可又没法在这个问题上做虚假的承诺,只好转移话题,“我给你讲故事?讲我读书时期的事吧。” 白禾抓住他的衣服一角,慢吞吞应了一声:“嗯。” 罢了。 他忽然便打消了一切想法——不必折腾了。 他本就不该活着。 这半年之期已是天可见怜,亦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 他偷走了原白禾的尸体;取代其身份;替代对方认识了陆烬轩。 如今陆烬轩只知道他是假冒的,尚不知连这具身体都是他偷来的。倘若陆烬轩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吓到?感到恶心? 抱着一具行尸走肉同塌而眠多可怕多晦气啊。 这不能说,那不敢说,他们之间净是欺骗与谎言。不如就此作罢,待三月之后…… 陆烬轩说完两件趣事却不见白禾笑,转而说道:“做皇后是不是应该有仪式?反正帝国是有的,如果皇帝在加冕前已经结婚,那就要在皇帝的加冕仪式上同时给皇后加冕。我们什么时候给你办?” 白禾怔了怔,心中莫名涌出期待:“要的,要办立后大典。哥哥着礼部去准备便行了。”—— 作者有话说:【注】:什么这病那病的都是编的,那句外语也故意拼写错误,以表示帝国和现实的区别。(百度词条:放射性疾病(radioactive disease)) 不要信我里写的,很多内容涉及到故事世界观都是私设,信这不如信我是秦始皇。[狗头] * 谎话说多了,说真话人家也不信了。最重要的是,小白隐藏了最关键的信息【吐血】。 宫人:只有最受宠的娘娘才能得到这份赏赐,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陆元帅:这辐气给你。 第144章 闭门会议 从医院离开, 陆烬轩带白禾去了镇抚司。 “小白,和玛地尔、曼达这样的国家打交道,不要情绪化, 更不要放松警惕。我没有外交经验, 可能没什么能教你。我只能教你一件事。”陆烬轩说,“我们在帝国的餐桌上。” 此时的白禾不能理解。眼见凌云将玛国的萨宁和温士顿带进来, 随后一帮锦衣卫端着菜进来设案布菜, 看起来像是要请人吃饭。 “午安, 皇帝陛下。”萨宁按照启国的礼节向陆烬轩行礼。 温士顿则是按玛国的礼节,以手抚胸弯腰鞠躬。 陆烬轩:“请坐。” 大部分锦衣卫摆完碗筷后就退出去了, 只留下凌云和几个人充当护卫, 侍卫和太监等全都不在场。这幅架势一瞧就是要“密谈”。 双方气氛温和得仿佛昨天抓走玛国人的不是陆烬轩一样。 “皇帝陛下, 我不明白, 您为什么要将我们绑到这里?我在这里的官职是您亲自封的, 怎么会是间谍。”萨宁问。他在启国朝廷做了几年洋大人, 经常给真皇帝画像, 敬献一些奇技淫巧的新鲜玩意儿讨好皇帝,以他与皇帝的关系,他想不通理由。 陆烬轩低着头在夹菜,凌云犹豫了下欲上前试毒被他摆手拒绝了。 温士顿将陆烬轩的反应视作轻慢, 上来就上升为外交事件:“皇帝陛下无缘无故抓捕我们的行为是在破坏我们两国的友好关系,我希望启国对这件事作出解释。” 事实上他说得倒也没错。作为拥有玛国政府正式任命的外事专员,在这里他代表的就是玛地尔国政府。 白禾一看到这两人就想起自己服毒陷害他们结果被陆烬轩看穿,反而被骂的事。见到他们,本就食欲不振的他更加没有食欲了。陆烬轩将粥碗推到他跟前,他只能逼着自己捏起勺子舀了一点,如吞药般往嘴里塞。 可陆烬轩见他乖乖吃饭便觉得欣慰, 欣然回复玛国人:“上回温士顿先生提出闭门会议的要求,今天这不是吗?” 温士顿:“……” 哪有把人抓了之后再说开闭门会议的?这叫审讯才对吧! “皇帝陛下知道闭门会议的意思?”关注点错误的萨宁惊讶。 温士顿:“请先为错误抓捕我们的行为作出解释。” 陆烬轩督促着白禾按时吃饭,自己却没有动筷的意思,更是不管对面的俩玛国人是否吃得下:“不如你们先解释从你们住所搜到的电台。” 温士顿当场解释:“因为皇帝陛下在会议中提出了一些不合理要求,我当然需要向我们总统阁下汇报,得到斐迪南德回复后我才能回答您那些不合理的要求。” 萨宁满脸疑惑:启国皇帝为什么知道电台?又是哪个多嘴的外国人给他讲的? 陆烬轩偏头对白禾说:“斐迪南德是他们的京城,他这里用斐迪南德代指玛国政府。” 白禾点头表示学会了。 温士顿忍不住看向萨宁:这种外交术语他也懂?你教的? 萨宁:“……” “在我国首都设立电台,经过我启国同意了么?你说你发的电文是什么就是什么?朕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私下传递某些情报回国,例如……”陆烬轩挑眉笑着拿出一张写着电文的纸,“昨晚你们的电台收到了一段回电,遗憾的是当时你们无法亲自接收,朕帮你们记下来了。凌云,交给他们。” 温士顿和萨宁:“?” 白禾诧异,这才想到陆烬轩昨日可能一整夜都没睡。 温士顿拿着纸猛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萨宁瞅着纸上的一笔一划清晰整齐的点、划,人已经麻了。 这是正经皇帝? 正经皇帝会收电报? 陆烬轩用指尖敲敲桌子,“萨宁,电台是你建立的吧?从你来启国传教开始,你就是间谍。你能当朕的面翻译这份电文吗?” 萨宁汗流浃背,支支吾吾解释:“不、不是这样……” 陆烬轩敛了表情,锐利的目光盯着两人。白禾搁下勺子,蹙着眉看向他。 陆烬轩今天的态度十分奇怪。 几天前的援助谈判可以说是不欢而散,尤其在白禾最后使出自损一千的昏招后,他们与玛国人的关系不应该如此平和。 温士顿把纸塞到萨宁手里:“翻译。” 萨宁表情变了又变,试图用眼神示意对方,这份电报内容不应该让启国皇帝知道。 温士顿:“翻译,萨宁教士。” 萨宁犹豫说:“……它说的是我国运输船在启国东部海域发现了曼达帝国的舰队,舰队正以二十节航速行驶,航向朝着启国。” 陆烬轩沉默地握住白禾的手。 白禾和凌云几人一样仍处在茫然中。 “舰队?!”温士顿惊讶得惊呼出声,用玛国语说,“什么规模的舰队?他们派舰队来做什么?” 萨宁:“电文说大约有二十艘舰船,十三艘是战列舰,可能有两艘航母。” 温士顿震惊地看向大启皇帝,想到这是一个与对方谈判——宰割启国——的绝佳时机。 陆烬轩却说:“吃完饭再谈。” 温士顿登时一噎。 现在谁吃得下啊!谁啊! “吃这个,你要补充盐。”陆烬轩夹了一筷子菜给白禾。 温士顿和萨宁:“……” 白禾强迫自己咽下几口,反过来劝:“皇上也吃。” “嗯。” 看着两人“恩恩爱爱”,温士顿跟萨宁更没胃口了。好不容易熬到白禾放下勺子,陆烬轩也停了筷,他们终于松了口气。 “皇帝陛下,我代表我国需要和您好好谈谈。”温士顿迫不及待举着记录电文的纸说,“这与贵国的国家安全有关。” 陆烬轩:“小白来做记录。” 锦衣卫连忙去准备笔墨。 温士顿想了想说:“请给我们也拿一份纸笔,我方也要做记录。” 真正的闭门会议开始,温士顿自认为玛国占据上风,首先开口:“根据我国的情报,曼达帝国的一支舰队正在接近贵国,舰队规模超过二十艘舰船,十三艘战列舰、两艘航母,这是作战编队。曼达帝国一定是为了战争而来!” 他说着说着嘴角都恨不得扬了起来,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意。“这些帝国人可能认为启国正在遭受灾难,皇帝陛下的统治不够稳定,故意趁这个时机向你们发动战争,颠覆您的政权!” 这一番连说带诈,弄得凌云几人面面相觑。他们不觉得危急,反倒感觉可笑。 他们大启乃是泱泱上国,何惧几十艘船的匪祸? 要不是不敢在陆烬轩面前插嘴,他们怕不是要当场笑话起来。 白禾却想到了昨夜陆烬轩所说的“意外”。彼时陆烬轩没有回答他的追问,难道指的便是此事? 他一点都不怀疑陆烬轩能自行翻译玛国的电文,简直是把陆烬轩当做了无所不能的神仙。 “对方远洋作战,你们认为启国会输?”陆烬轩说。 萨宁叹气,温士顿露出傲慢的笑容:“皇帝陛下不明白,十三艘战列舰有多可怕,还有两艘航母上的飞机,面对启国,它们足以摧毁您漂亮的皇宫。” 陆烬轩轻敲桌面,“朕不信。京城又不靠海,距离最近的蒲泠、津朐渡至少四百里,曼达人从海上来,怎么可能威胁到朕的皇宫?” 凌云在心中暗暗赞同,觉得这些玛国人就是在危言耸听。 而白禾想起了此刻正系在自己脖子上的荷鲁斯,微微瞠目,悄悄攥住了陆烬轩的袖子。 温士顿瞥向萨宁。 萨宁说:“京城离海边最短应该是两百多公里。” 温士顿立刻笑了:“我不太了解军事也知道,曼达帝国的航母飞机的作战范围能够轻松超过三百公里。他们能没有阻碍的飞到皇帝陛下的皇宫上空扔下炸弹,甚至再原路返回!你们无法阻挡帝国人的舰队,在海上不行,在岸上也不行,他们的战列舰射程可是达到了三十二公里!皇帝陛下,现在只有我国能够帮助你们。” 萨宁也附和着劝说:“皇帝陛下,温士顿专员说的是真的,曼达帝国的武力非常强大,他们还有间谍在这里活动,战争方面我不好说,可是他们要伤害您……和夫人不难。” 要说还是萨宁会劝人,一下就点到陆烬轩的软肋。 得益于温士顿是个大喇叭,陆烬轩轻松获取了曼达舰队的情报,他碰了碰白禾手背安抚,跟着问萨宁:“你知道谁是曼达间谍?” 萨宁语塞摆手:“不、不……” 陆烬轩:“凌云,传朕命令,把京城所有外国人抓起来。”萨宁:“!” 凌云抱拳:“是,皇上!” 温士顿嘴角一抽,“请皇帝陛下考虑一下,假如你们接受我国的帮助,我们可以帮助启国抵御帝国人的侵略。只需要启国答应我国一些条件。当然,原来我们谈的援助也可以继续给你们,只不过利息可能要提高一点,还有港口需要增几个。同时我国愿意援助启国建造更多东西,例如铁路、电厂、钢铁厂……” 白禾将对方狮子大开口提出的条件一桩桩记下来,暗道陆烬轩说得不错,果真不能放松警惕,这些外国人一旦抓住机会就会狠狠宰割他们。 白禾也对“餐桌”有了模糊的理解。 启国就是这些人的碗中肉、盘中餐。 陆烬轩道:“按你们说的,曼达人就要打进京城来了,你们的船呢?你们的军队还在大洋对面,怎么可能赶来帮启国抵御敌人。” “战争并不会瞬间结束,既然已经知道曼达帝国要进攻的消息,皇帝陛下可以提前撤离,或是躲起来,等待我国的援军到……”温士顿说到这里忽然感到不对劲。面露疑惑打量着启国皇帝。 第145章 另一份情报 “感谢玛地尔国对和平的支持和贡献。”陆烬轩从记忆里搜刮出他们军方发言人的话术, 可惜用在这里显得过于阴阳怪气。 温士顿:“?” “这段时间京城戒严,外面可能不太安全,你们先在这里住几天。”陆烬轩转头问白禾, “小白, 写完没?” 白禾停笔摇头:“尚未。” “不写了,回皇宫。” 温士顿:“??” 萨宁:“皇帝陛下……” 陆烬轩一把将白禾面前的纸张收起, 牵住他头都不回的离开。 凌云给手下打手势, 让他们留下安置玛国人, 他自己快步追上皇上。 一出门陆烬轩就吩咐:“叫李征西进宫开会……小白,我要开军事会议, 应该喊什么人来?” 白禾知道陆烬轩问的不是兵部、内阁的文臣, 便说:“在京中的四品以上武官。本朝不设一品大将军, 皇上可与从一品、二品将军议事。李总督便是从一品。” 陆烬轩:“凌云, 去通知他们进宫。” “是!” 陆烬轩把会议记录交给白禾, “回去把它整理好, 朕开会要用。再写封圣旨, 疏散津朐、蒲泠沿岸百姓,暂时迁到邻县。” 白禾点头。 陆烬轩将他送上回宫的马车,没再留下别的话骑着马扭头就走了。 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上慢悠悠驶回皇宫,白禾独自坐在车厢内, 捂着嘴压抑下呕吐的欲望。 待马车再次停下,他再也忍不住,冲出车外便将中午吃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殿下!” “呀!殿下这是怎么了?” 众人吓坏了,慌着要找御医来。 白禾用手帕掩住唇,阻止道:“不必传御医,不许告诉皇上,莫让皇上担心。” 众人犹疑。 白禾面色一冷:“孤的话没人听么!” “不敢!” “谨遵殿下懿旨!” 尝到口中有血味的白禾掩紧了唇, 闷声说:“传礼部侍郎来。” “是。” 白禾不敢有片刻休息,处理了手帕后他浅做洗漱立即就去整理会议记录,草拟圣旨,然后派人送到司礼监誊抄颁旨。元红拿到这份迁移百姓的圣旨哪里敢直接加盖玉玺,赶忙跑来寝宫见他。 “敢问殿下,这圣旨可是皇上的意思?” 白禾扶着桌案恹恹道:“公公不信何不自去问皇上。” 元红被呛得不轻,又不敢对帝宠正盛的皇后表达不满,唯有说:“皇上似未回宫,奴婢实是不得法才来问殿下的。还请殿下示下。” “是皇上的旨意。” 元红迟疑:“可这一动便是七八万人,蒲泠百姓皆为渔民,以出海打渔为业,将他们迁往邻县内地,这教他们如何生活?” 白禾道:“一两日不打渔饿不死。百姓无以为生是地方官员失职,是朝廷无能。该如何安置这些百姓交由内阁商议,出了票拟你司礼监只管批红。” “这、可这无缘无故的,为何要迁民啊?” 白禾不确定曼达国的消息是否应该保密,便只敷衍道:“皇上自有他的道理。” 元红劝道:“殿下这般说,奴婢倒没什么,可内阁的众位大人不可能不刨根问底,殿下草拟的圣旨瞧着事挺紧急,可别为此耽误了皇上的事。” 白禾一时恍惚。 他眼前仿佛再现了前世朝会上百官相互推诿扯皮的情景,说是朝议,实则一个时辰下来都议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生病前,白禾会认真与他掰扯,可现今他只敷衍道:“海上出了水妖,意欲搅起大潮,教海边百姓撤离方是正事。” 元红瞠目结舌:“……” 白禾凌厉的眼神瞟向对方:“公公不信?” 元红:“非、非是……” 这叫他怎么信?! “元红。”白禾睨着他,刻意压低的声线透出一股子冷漠与威严,竟有不怒自威之相,“孤令你去颁旨。” 元红后背淌出冷汗,“是、是……” 白禾收回目光,垂眼接着整理会议记录。 * 宫外,一处宅邸中。 陆烬轩双臂环胸,一条腿翘起,踩在茶几上,背倚着椅背,锐利的目光盯着对面的曼达国间谍门罗。 这人是今天一早抵达京城的,被京郊大营的兵堵在城门口,士兵们见他是番邦人欲要抓人,恰好陆烬轩带人去城外接聂州军撞见了,把人领进了城放在这幢镇抚司的秘密宅邸里。 “陆先生。”门罗刚到京城,手上掌握的情报不多,不了解京城发生了什么,但城门口堵着他甚至想抓他的士兵和城内安静萧条的街道摆明告诉他启国京城出事了。“京城出了什么事?还有您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对方用了“关”这个字眼。 陆烬轩笑了一声:“门罗先生作为间谍的专业素养不错。” “陆先生,我们是盟友。”门罗提醒到。 “呵。”陆元帅恣肆嚣张地掏出枪,“啪”地拍在几上。 门罗看到枪就条件反射的一惊。 陆烬轩:“我们是盟友?那么门罗先生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京城?” 门罗控制着自己眼神不乱瞟,“我来这里为什么要先和您打招呼?” “不是你说的?我们是盟友。” 门罗觉得这人就是无理取闹,“陆先生可能对‘盟友’有什么误……” 后面的话在正对着自己的枪口下消了音。他沉下脸,试图缓慢地将手收到胸前——他的枪也别在腰上。 陆烬轩笑道:“想和我比枪法?” 门罗:“……” “你可以试试。” “请冷静,我们不应该起冲突。” 陆烬轩手指一动,转动枪口,将枪托朝上展示给对方瞧,“没上弹匣。” 然后他将枪再次“啪”地拍在案几上,略抬下巴:“该你了。” 门罗:“……” 门罗撩开上衣露出腰上的枪套,动作缓慢地解开枪套取出枪,尽量不造成误会的拆下弹匣,然后轻轻放到茶几上。 “说吧,来做什么的。”陆烬轩重新翘起腿,抱臂环胸,一副吊儿郎当的星盗作态。 “其实我是来找陆先生你的。”门罗说。 陆烬轩不吭声,等着他后文。 门罗一边观察着陆烬轩的神色,一边接着说:“我收到密电,五天前玛地尔国的一支舰队出海,据我国得到的情报,这支舰队的目的地是启国。” 陆烬轩的眼神骤然一厉:“什么意思?” 门罗扬眉:“我国情报局分析,玛地尔国可能要入侵启国。所以要求我联络你,事情非常紧急和保密,我不能使用你留在聂州的联络线,只能亲自来。” 陆烬轩放下腿站起来,“等一下。”说完他就出了屋子,没过一会儿端着一盏燃着的油灯回来,拿出两根雪茄抛了一支给门罗。 门罗愕然看着陆烬轩随意地用剪刀剪烟,在油灯上点火,熟练的抽了一口,再慢慢吐出烟。 “就凭一支舰队?”陆元帅发出嘲讽的冷笑,“玛国人脑子没问题?” 门罗:“……” “怎么?” “玛地尔国的海军力量非常强大,他们派来的这支舰队一共有三十一艘船,十七艘战列舰、三艘航母、十二架飞机……陆先生知道战列舰和航母吗?还有飞机……”门罗用手比划,“你肯定不知道,启国实在太落后了,认识枪的人都不多。飞机可以在天上飞,从航母甲板起飞,它们能飞到京城上空直接进行轰炸,把你们的城市炸成废墟。” “你不抽吗?” 门罗:“?” “玛国给皇帝的礼物。”陆烬轩看着指间的烟笑道。 门罗:“……我们在谈正事,陆先生。” “哦。”陆烬轩肆意展现他的轻视、无礼、傲慢。 这让瞧不起启国的外国间谍产生了身份倒置的荒谬感,忍不住强调玛国舰队的威胁性:“你见过我们的迫击炮,你是了解它的威力的。那你知不知道,战列舰上每一门炮的威力都是它的……十倍、几十倍!” “嗯?”陆烬轩表现出了一点好奇。 “战列舰主炮三百毫米!射程二……三十公里!”门罗说,“他们的舰载机最大作战半径五百公里!从启国的蒲泠登陆轻易能飞到京城甚至能完全返航!” 陆烬轩抽了口烟,优哉游哉说:“还有呢?” 门罗:“?”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陆元帅咬着烟露出讥笑,“狗皇帝抢我老婆,玛国人最好能弄死他,正好我趁机把老婆抢回来。” 门罗:“……” “直说吧。你特地从聂州跑到京城找我,肯定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与我无关的消息。” 门罗调整了下坐姿,郑重的对他说:“我有一个问题,请陆先生先做回答,然后我才能回答你的问题。” “嗯。” “陆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陆烬轩笑而不语。 门罗深吸口气:“陆先生就是大启皇帝。” “啧。”陆元帅掸了下烟灰,“特意把你关起来就是想隔离你的情报网络。” “我在来的路上发现了一支军队秘密行动的踪迹。”门罗解释说,“巧合的是他们的路线和我相同。他们是聂州军,但陆先生说过,聂州军是你的势力。我在京城城门外差点被士兵抓,可是你一句话就让京城的军队放弃我,而且能把我带进城。可以同时指挥调动地方和你们首都军队的人绝对不可能被皇帝抢走夫人。” 陆元帅:“……” 对面的逻辑挺感人的。 还不如说是一般人不可能拿到玛国人献给皇帝的贡品呢! “我是又怎么样?”被揭穿身份的陆烬轩不改星盗作态,手指夹着烟,脸上写满了傲慢。 门罗却在他的目光下莫名感到呼吸一窒,在无形的压力下艰难说,“我、我本来是来找您谈……趁玛地尔国入侵,杀死皇帝发动政变……”—— 作者有话说:过年啦!!大家新年快乐~比心~[撒花] 第146章 元红失势 如今的礼部尚书是不久前被迫致仕的沈太傅, 至今尚书之职空缺未补,因此这会儿受诏入宫的是实领礼部的左侍郎。 礼部左侍郎恭恭敬敬说:“根据古礼,受聘成婚, 天子一年;诸侯半年;大夫一季;庶民一月。若要过完全礼前前后后最少需一年时间。若按本朝祖制定例, 倒是可以参考当年高皇后的大礼。筹备时间可以短些,礼节上……高皇后也是男子, 于殿下可能更合适些。” 白禾微怔:“高皇后当年……的大礼是如何的?” 左侍郎回想了下:“礼部的记档上录, ‘帝后大婚, 日丽风和桃李笑,地阔天高比翼飞。九重宫阙琉璃金, 千阶白玉锦缎红。帝后执手共天下, 四海同庆长夜明。’” 白禾心中为如此盛况而意动, 艳羡高帝后的情比金坚, 尤其是“帝后执手共天下”。然而转念想到启国百姓如今生活在何等的水深火热中;想到国库空虚;想到他恐怕时日无多, 他便只能摇头:“皇上不喜奢靡铺张, 礼部能否简化仪制?” 礼部侍郎思忖后道:“这……其实高皇后的大礼也不算铺张, 就是在广明殿举办册封典仪。广明殿自前朝起是举办祭祀典礼之所,因此显得庄重盛大。” 白禾:“一月之内能否筹备完毕?” 礼部侍郎略感惊讶,“按照高皇后当年的典仪是可以,可……可当年是因为改朝之初, 殿下不怕太过仓促吗?” “能简则简,越快越好。” 礼部侍郎不敢当场应,意欲先问一问皇上的意思。 看穿其心思的白禾道:“这就是皇上的意思。” 礼部侍郎迟疑说:“殿下,当年高皇后的礼服是女装样式,这一条是否也依样办?” 白禾沉默了会儿。 他不介意男装还是女装。他所迟疑的是他想要一个庄重的典礼为自己与陆烬轩的这场相识画上一笔美好的结局。它或许会成为陆烬轩余生中的一抹回忆,他希望它是喜乐的。 “改了罢。”白禾慢声道,“样式弄简单一些。” “那臣回去就问钦天监算出下月的吉日?” “嗯。” “谨遵殿下懿旨。”礼部侍郎领旨告退。 白禾用手帕捂着唇咳了几声, 随后起身出了寝殿,回到他侧殿的房间从床头取出那把嵌满宝石的匕首。 “来人。” 立刻有太监进来。 “此物有毒,即刻拿去毁了。” 太监满腹震惊也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取了东西离开。 白禾已然猜到,真正令他染病的是这支原本放在临时寝宫里的贡品匕首——它镶嵌的宝石中有一颗夜明珠。 在房中静立片刻后,他唤人备肩舆。 “去司礼监。” 路经御书房,白禾叫停肩舆,将装有会议记录的匣子交给宫人:“这是皇上议事要用的,送去御书房。” “是。” 司礼监值房里,今天当值的依然有大公公元红。他正在誊写那份迁民圣旨,外头有人唱道皇后殿下来了,他赶忙领着另两位秉笔太监出门迎接凤驾。 “恭迎殿下。” “平身。”白禾走进值房,随意在一张桌前坐下,吩咐说,“将税制改制的票拟找来。” 元红没动,其中一个秉笔太监立刻去翻出被压了许久的票拟呈到白禾面前。 白禾直接取过桌上的朱笔,在票拟上直书“不准”二字。 元红大惊:“殿下?” 白禾干脆利落道:“大启银矿稀少,白银存量不足,按户部这改法,百姓要从哪里去弄银子?不过是额外再盘剥一道罢了。户部若是问起,让他们来见孤。” “林大人今日在内阁当值,殿下要召见吗?” 白禾蹙了蹙眉:“待孤回寝宫再召见。将今日的批红拿给孤看。” 元红几人惊怔,一时间均无反应。 早有预料的白禾道:“孤往日也在司礼监看邓公公批红,怎么今日不行了?” 元红心说那能一样吗! 之前是白禾在旁观摩,看司礼监如何处置内阁递来的票拟。元红可没有天真到以为这会儿白禾口中的“看”仍只是看。 白禾用平淡的语气吩咐:“叫邓义来。” 元红大惊:“殿下!” 一个秉笔太监稍作迟疑,竟然领命而去。 元红心底发凉,试探说:“殿下,邓义今日不当值。” 白禾瞥他一眼,并不说话,等到邓公公来了才说:“昨夜宫中有人私自出宫到罗府报信,此事可有查明?” 元红顿时心惊肉跳。 邓义眼神微动,立刻进言道:“回殿下,人已经抓到了,其招供说是元公公指使的。” 说完他瞥向变了脸色的元红:“昨日皇上下旨封闭宫门,任何人无旨不得私自出入,不知元公公是否是受了皇上密旨才指使小太监出宫?” “没有。殿下,奴婢从来没有指使任何人出宫报什么信!” “不是元公公你指使的,那区区八品太监如何出得去宫门?难道不是因为仗着‘元总管为皇上办事’的名头才骗得值守侍卫开门放行?” 元红还算镇定的辩解:“奴婢哪里有这样大的能耐,单单是打着奴婢的旗号就能令侍卫冒杀头的风险私自打开下了钥的宫门?殿下,这定然是有人构陷陷害奴婢!” 邓义立刻嘲讽:“元公公说的是,可阖宫上下能令侍卫开门放行的人有几个?元公公莫不是暗指公冶统领害你?还是说……你想扯到皇上身上!” 元红立时汗流浃背:“奴婢不敢!殿下明鉴,奴婢绝没有做过此事。奴婢明知皇上封了宫门,又怎会明知故犯!” 邓义:“禀殿下,昨夜元公公拎着一只盒子去了尚文馆,据守卫的侍卫说,元公公与两位大人密谈许久才离开。其后不久就发生了太监偷偷出宫向罗大人府上传消息的事。有值守侍卫口供为证,此太监是假借传达皇上圣意骗得侍卫开门。奴婢将人抓住审问,此人指证他是受元公公指使。” 邓义用余光瞥眼元红,不紧不慢说:“一般人不敢明知故犯,那是做了没好处。不知罗阁老是许以了多少好处使元公公心动了。” 白禾睨向元红。 “殿下!奴婢昨晚是去了尚文馆,但奴婢只是去送夜宵的!此事并不背人,御膳房的人都知道,奴婢送去的面条还是他们煮的呢!两位大人夜宿宫里,如何安置招待他们是奴婢分内之事,不能因此就指……” 然而白禾并不听其解释,抬手打断他:“来人。” 元红慌了:“殿下!” 白禾一挥袖,“押走。” “殿下!奴婢冤枉啊!”元红满面是泪,跪地磕头。 邓义按捺不住心中的激越,喜上眉梢,忍不住询问:“殿下,是下诏狱吗?” 白禾道:“先关在内廷,待孤禀明皇上再做发落。” “是。”邓义的喜悦稍稍冷却,敦促下头的太监将元红押走,亲眼目睹一代掌印在朝夕之间落马,另外两位秉笔太监噤若寒蝉,司礼监值房内霎时静得令人不安。 白禾在此时重提:“将今日的批红拿给孤。” 两个秉笔不敢动,也不敢反驳。邓义倒是热切,瞪了那二人一眼,自个儿去桌上搬票拟,而后呈给白禾。 俩秉笔太监暗暗瞅了眼,邓义不光只拿了批红过的票拟,连未批的也呈上去了。 二人越加不敢吱声了。 没了一个掌印,还有首席秉笔等着上位呢。 白禾执起朱笔,将一些涉及民生的票拟直接批红照准,不紧要的发给秉笔太监批阅。 当他真正像皇帝一样上手处理政务时他才明白陆烬轩为何评价这套内阁——司礼监的制度设计得好,大幅提高了皇帝决策效率。 内阁收到官员奏疏后先行议事,将处理意见写成票拟,作为皇帝只需要票拟,做出同意或不同意的决定。已死的当今皇帝连批红一事也全交给司礼监,于是能十年不上朝,成日享乐玩耍。 不多时,白禾让两个秉笔太监去内阁送票拟,待值房内只剩他与邓义两人,他对邓义道:“皇上欲查雪花散,孤遵照皇上的旨意草拟了一份……咳咳……” 说到一半白禾忽然掩唇咳嗽起来。 “殿下没事吧?”邓义连忙奉茶。“可要叫御医来?” 白禾摆手:“孤忘了,东西在寝宫,你遣人去皇上寝殿取来。” “是。”邓义领了命就要出去喊人,白禾却叫住他。 “邓义。” “殿下还有何吩咐?” 白禾的目光落在邓义脸上,那目光冷冷淡淡的,可莫名教邓义后背发凉。 “你构陷元红……” 白禾的话刚起一个头便令邓义惊惧。 “孤可当做不知。” “殿下,奴婢惶恐……” “真相并不重要。”白禾用手帕抹了抹嘴角,“但孤不想元红再做掌印太监,孤欲提拔你。” 邓义大喜过望,忙叩谢:“殿下提拔之恩,奴婢感激不尽,定竭诚以报!” “起罢。皇上本就器重你,这也是皇上所期。孤要你办一件事。” 邓义不假思索:“但凭殿下吩咐!” “你找一个受雪花散所害的人,最好是为服用雪花散散尽家财、家破人亡、病入膏肓者,让他来京城敲登闻鼓鸣冤。不论京兆尹敢不敢受理,镇抚司均可借由介入,将以雪花散为营生的势力连根拔起。” 邓义惊了片刻,“殿下、不,皇上要禁雪花散?” 忙碌许久的白禾已感到精力不济,他的反应变得有点缓慢,“……皇上要用钱,打仗得花钱。尽快办了,先将售卖雪花散的药铺查封,所涉富商、官员一律抄家,收缴钱财不许入国库,直接押送京城。” 邓义沉默少许,终究是按捺不住道:“抄家所得不入国库,那户部必不能答应。林大人若反对,朝中恐得有一半官员反对。如此一来……殿下,只怕没人去抄家了。” “锦衣卫人手不够用么?将锦衣卫散出去。”白禾又咳了几声,“还有各地守军,难道皇上连守军的兵都调不动?” 皇帝调不动军队唯有一种可能:国之将亡。 邓义不如元红会说话讨好主子,况且陆烬轩曾敲打过他,这会儿他说不出什么劝说的话,只能硬着头皮说:“奴婢谨遵殿下懿旨。” 另一边,陆烬轩回宫了。他听从白禾的建议,召见的一干武官将军业已进宫,在御书房等候觐见。 陆烬轩一进宫门就直奔御书房。 “朕收到消息……” 陆元帅没有半个字废话,把白禾准备的会议记录发给众将军看。“玛地尔和曼达联军打过来了。” 第147章 军事会议 “准确的说是……联军的舰队正在向我国东部方向航行。按朕目前得到的情报, 联军舰队规模超过五十艘舰船,其中三十艘战列舰、五艘航母、数十架舰载机。舰载机作战半径四百公里……八百里,最大可能到五百公里。战列舰主炮300毫米口径!射程二十到三十公里。有一份情报说舰队航速二十节。”陆烬轩说着拨了下御案上的星球仪, 将启国地图朝向众人。 李征西亦在场, 他对陆烬轩的行事作风有所了解,在其他人忙着震惊和不信时他已经开始思考对策了。“我们的红夷炮射程只有不到五里。大炮布设在岸边, 如果在舰船靠岸, 敌人上岸时进攻尚且有用。皇上, 那拍……迫击炮能否一用?” 其他人:“?” 迫击炮又是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过。 “不行。”陆烬轩摇头,“哪怕是最大的160口径射程也才五公里, 怎么跟对面的巨舰大炮比?” 聂州靠海, 李总督本身是有一些水战经验的, 他凭经验说道, “水战最怕打水寇, 他们的老巢在海外岛屿, 通常是小股出动, 乘小船来去自如,而且他们熟悉水情,即使我们派兵出海,追不上、找不到水寇也无用。所以只能在岸上打。” 说到打仗战术, 在场的将军们可有话说了。 年逾五旬的昭毅将军摸摸自己的短须,咧嘴哂笑:“甭管什么寇,终归是要上岸的,到了岸上,咱朝廷的军队可不是吃素的。” 由于开国皇帝原是前朝一品大将军的缘故,本朝不再封一品大将军。除各地总督是从一品外,武官品级最高只有从二品, 为定国将军。 定国将军已经六十多岁了,几年前就从边疆挂印回京,当今皇帝登基以来不上朝、不见外臣,老将军自从回京便成天闲在家里,也没领上个正经职务,一天天的净养花遛鸟。今天忽然受到召见,谈的还是打仗正事,老将军拍胸道:“皇上,末将愿领兵出战!” 其他人:“……” 昭毅将军:“您还“末将”呐?您可是咱们中品级最高的将军了。” 定国将军懒得理他,“皇上您别嫌臣年纪大,那古有名将七十岁了还能为国征战呢!” 李征西:“……” 老将军想继续建功立业的心情他理解,但他觉得他们年轻的君父可能比老将军更愿意出征。 陆烬轩笑道:“为国而战任何年纪都不嫌老,将军的精神朕很钦佩。但……” 他笑容一敛,目光沉静的扫视众人,“这是一场不同以往的战争。启国面对的是帝国主义的钢铁洪流。朕知道各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可这一次的敌人不是仅仅拿着几条枪、几门炮。情报里提到了,联军舰载机作战半径四百公里以上。而京城距最近的海岸线只有两百多公里。联军飞机从航母上起飞,完全可以飞到京城上空进行轰炸,甚至完成返航。” 众人:“……” 一个憋了半天没忍住,问道:“皇上,那战什么舰臣能理解,就是船嘛。那、那个什么机是何物?” 其他人的眼里同样流露出求知的光。 陆烬轩拧眉,“你们见过飞机吗?” 大家面面相觑。 陆元帅抽出纸,用圆珠笔寥寥数笔就画出了一架固定翼战机的简笔画。联军的飞机不一定长这模样,毕竟连人家使用的是哪种发动机都不知道。 大家捧着画相互传阅,半晌蹦出一句:“皇上画得真好。惟妙惟肖……” 其实根本没看懂。 “朕想办法弄一架来。”陆元帅轻敲桌案,“朕分析了现有情报,预测联军的战术……” 他继续在纸上作画——绘制战场示意图是指挥系军校生的必修课,“联军的优势是海空力量,启国没有防空,联军拥有完全的制空权。而我方的海防军备仅有射程极小的红夷炮。至于军舰……李征西,我们有军舰吗?” “皇上,李总督是地方上的官,您问他能知道嘛!” 李征西:“……” “据臣所知,工部去年共造一十二艘战船,十艘交付了兵部,另两艘给了户部运粮。” 李征西看向这位将军:“皇上问的应该不是咱们的战船。” 定国将军人老却耳不“聋”,他说:“洋人的战船造价昂贵,兵部曾经和一个西维国商人谈过,人家愿意卖,船本身的要价倒是不高,但他们要求由他们国家的人来保养维修战船,而且我们得把兵送到他们国家训练。兵部一问,这练兵就得花一年半载。人在海外,那花费可不低。罗……罗阁老认为不划算,这事便没成。” 昭毅将军:“依我看人说的卖指不定是把什么破船烂钉翻新一下给我们,没成就对了!” 怀远将军捏了捏拳,趁机向皇上抱怨:“工部那些人说‘买不如造’,工部自个儿造,结果造的战船最后就八成能给兵部,兵部还不一定能把船给各地水军用。户部转头就跑来借船,好好的战船被拿去拖粮运物。” 昭毅将军险些没当场翻白眼:“那户部也有话说呢,他们说‘造不如买’。钱拨给工部造船,一年到头造不出几艘不说,那钱当真都砸进船里了?要臣说,钱多半都给工部的人给贪墨了!这还不如拿钱去买外国的大船!好船!” 陆烬轩:“……” 仿佛在国会要军费时跟议员扯皮的场景。 “各位,我们在开军事会议。”陆元帅无奈制止,“大家有这些意见可以去向皇后提,朕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朕不了解我方的军事实力,根据李征西所说……我们连水寇——海盗都无法在海上作战中取得优势。你们觉得启国军队能面对联军的巨舰大炮、飞机航弹吗?” 一支连枪都无法做到人人装备的封建军队能以血肉之躯对抗帝国主义的钢铁巨兽么? 这个问题若是拿去问朝中文官,他们或许会说泱泱大启,不惧洋寇。 可在场均是沙场历练、身经百战的将军,他们回以了沉默。 陆烬轩注视着这群鬓发已白、被困于京城的老将。 定国将军深深叹气:“兵法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皇上,臣虽老矣,却非闭目塞听。这些年京里有不少从海外来的商人,臣曾经结交一二,探询过海外诸国的军情。臣是没亲眼见过他们的战舰大炮,可从那些商人带来的商品中亦可管中窥豹。” 李征西的目光不自觉瞄向陆烬轩腰部,可惜其身影被皇帝御案遮挡,但他在陆烬轩进门时瞥见了那里佩着一支枪。“臣等血肉之躯连子弹也无法抵挡,何况炮火。请皇上示下,臣但凭军令。” 其他将军慌了:“臣也是!臣也是!” 可不能把机会让给这个年轻人! 陆烬轩对大家高涨的战斗热情很欣慰,可会还得继续开,他拉回话题,“如果联军切实掌握启国军事实力的情报,登陆不是优先项。联军舰队只需要接近海岸线,舰炮瞄向岸上,形成海陆对峙。然后派出飞机。” 陆元帅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表示启国首都,在不远处画线表示海岸线,线的另一边是船,然后从船的上方画出一条线直至代表首都的圆圈上方。 陆元帅:“在京城上空投掷炸弹。我方的房屋建筑主要是木结构,可以针对性使用燃.烧弹,京城将成为一片火海。” 众人大惊。 “这、这……火攻岂有那么容易?那房子没浇桐油哪有那么容易燃着!” “飞机有这么厉害?比投石车扔火弹还厉害呀。” 大家将信将疑,见识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同时也影响了将军们对战事的判断。 然而对于从星海之外的帝国而来的陆元帅来说,这已经是他尽力往武器“落后”方面想象后所预测的战术了。 “我……朕认为联军不会轻易登陆。远洋作战有一个致命弱点——补给线过长。除非他们在启国周边邻国创造了补给线。等等!”陆烬轩忽然转动星球仪,盯着地图猛瞧,“启国周围有殖民地吗?” 众人依旧面面相觑,一时间没跟上皇上的思维。 昭毅将军:“南疆仅有撮尔小国,不足为虑。” 陆烬轩却认为这应该考虑:“这不是全面战争。首先兵力不够。当然不排除联军舰队只是先锋军的情况。从本土直接派遣舰队远洋作战的成本巨大,而无法占领启国本土殖民的话收益就相应过低了。而且必须考虑到启军的抵抗而进行长期战争的打算,如果是朕,朕会制定海、陆两条战线。” 众将军一头雾水,像看稀奇一样瞅着他们十年不上朝,昏名在外的荒唐皇上,“皇上……?” “各位,联军派出这么多巨舰大炮的战术目标是威慑。”陆元帅做出结论,“尚不清楚他们的战略目标,以朕对资本主义的了解,无非是为了钱、资源、转移国内矛盾。这一场战争,我们的重点不是输赢。” “?” “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打仗哪有不论输赢的。” “皇上,打仗的事您可能不太明白……” 李征西暗暗摇头:皇上都搁这预测对面打法了,还有将军说他不懂打仗? 敢情皇上在聂州剿匪的丰功伟绩大家是一点没认真琢磨,真当领兵剿匪的人是瞧着就弱不禁风的白皇后呢! 陆烬轩敲敲桌子,“朕的意思是,不论战场上的输赢结果,玛国和曼达国都有可能完成他们既定的战略目标。他们如果做足了充分准备入侵我国,舰队的消息不应该在靠岸前就传到启国。假如能以不阵亡一个士兵的代价达到威慑、迫使我们答应他们某些要求。朕也会制定他们这样的计划。” 有个将军脑子转得快,想到了前朝的朝廷战船出海,万邦来朝的盛景。“臣好像明白了,皇上是认为这些番邦人的目的不是真刀真枪来干架,而是通过展示他们的战舰大炮来恐吓咱们,使咱们大启向他们朝贡?” 陆烬轩:“……” 朝贡又是什么东西…… 忽视掉不懂的部分,陆烬轩微一颔首:“对启国而言,我们的战略目标也不应该局限在一场战争的胜负,而是——让所有国家打消对启国的想法。” 自认为在总体向右的帝国都属于“更右”的帝国元帅回想着自家小百合甜甜的笑容,竟然说出:“帝国主义是霸道、不讲道理的,但凡他们讲道理了,一定是因为被逼无奈。为了启国能长久在世界立足,战争不能由我们率先发动,暂时只做拒止作战。正义必须站在我们这一边。其次才是战争输赢。当战争成本远高于他们能够从中获得的利益,而停战或是不开战能损甚至获益,他们会放弃战争。”—— 作者有话说:【注】: “美帝国主义者很傲慢,凡是可以不讲理的地方就一定不讲理,要是讲一点理的话,那是被逼得不得已了”——毛。 帝国主义VS帝国主义,魔法对轰[狗头] 当然,陆帅考虑到小白的启国以后还得搁这颗星球上混,已经比较克制啦。这要是搁星际,陆帅这会儿已经派舰队去把联军各自首都炮火犁地三遍辣。 第148章 开源节流 “今天先到这里, 等朕拿到更多情报再议。”陆烬轩宣布散会,不等众人告退,皇帝反而率先离开御书房。 李征西匆忙跟上去, “皇上!臣有事禀报!” 陆烬轩停步回身看他。 “皇上, 罗家……军师的父亲亲自找上贤良寺,说罗家要与臣结亲。” 陆烬轩:“……” 李征西垂下视线, 目光向右瞥:“臣已然回绝。臣与罗小姐门不当户不对, 绝非良配。这应当只是为了坐实那封求亲信的找补之举。” 陆烬轩伸手拍拍他的肩:“如果喜欢, 想娶就娶。你身体怎么样?” 李征西:“?” “明天你去医院做个体检。” 李征西感到莫名其妙,“是。” 陆烬轩转头问宫人:“皇后在寝宫吗?” “回皇上, 殿下歇下了。” 陆烬轩拧起眉, “朕要出宫, 皇后问起就说朕很快……明天回来。” “是。” 翌日。 白禾在头痛中醒来, 他下意识在床榻上摸索, 触手所及是一片冰冷。 “皇上呢?”白禾立刻召宫人来问。 “回殿下, 皇上昨日与大臣们议完事便出宫了, 皇上留了话给殿下,他今日就回。” “皇上一夜不归?”白禾登时蹙眉,加重语气质问,“为何昨日不禀报孤!” 小太监心里咯噔一下, 慌忙解释:“是、是皇上听闻殿下已经歇下了,吩咐奴婢们要待您醒了再说。” 白禾抚着额头道:“去太医署拿副药来,孤头疼。” “奴婢这就去传御医!” 御医背着医箱匆匆赶来,白禾却不肯让人把脉看诊。 “只管开药,舒缓孤的头疼便可。” 御医为难说:“这……所谓对症下药,臣不知殿下为何头疼,又如何对症?” “殿下, 户部尚书林良翰求见。” 白禾脱口道:“宣。” 众人微愕。 白禾对御医摆手:“罢了,你回去罢。” “呃,可殿下的身体……” 白禾让宫女绞了张湿帕敷在额上,整个人恹恹的倚坐到桌案后面,其余宫人见状只好将御医送出寝殿,请林阁老进来。 林阁老似乎不意外寝殿里只有皇后殿下,向着他行礼之后就道明来意:“殿下,臣是为户部提出的税制改革而来。” 白禾:“赐座。” “多谢殿下。” 宫人们默默搬凳子。心说这要是搁外人瞧见,指不定以为皇后殿下就是皇上呢。男皇后可真不一样。 “户部提出的绝不可实施。”白禾直截了当回复。 林阁老心中暗急,“殿下,国库当真没钱了。可皇上定要往聂州拨钱。光是赈灾款不够,如今还要在征兵扩编,没有饷银,拿什么养兵?况且每多一个士兵就少一个种地的,那余出来的人哪里来的粮食吃?为今之计……填补国库亏空是重中之重。” 白禾说:“按你们的法子改,短时是能弄到钱,那长久之计呢?” 林阁老拿出了舌战群儒的文采一通劝说,话里话外就是税制改革利大于弊。 “殿下,户部真没钱给皇上养兵了。” 皇上有雄心壮志,意欲一展宏图,那也得有钱给他造啊! “就是没钱也得有粮食啊!去年南疆粮食歉收,今年聂州又发大水,眼看就到秋收了,聂州好几个县的田都泡了水,定然颗粒无收。但倘若有钱,我们可以向外国购粮。皇上不满玛国的条件,那咱们就直接花钱买,总归是要让百姓有口粮吃。否则民变四起……” “靠一时之盘剥使朝廷渡过今年、明年的难关,那么后年呢?五年、十年后呢?百姓今年有粮吃,不反。到十年后他们发现自己为了换银子交税而必须交出更多粮食,乃至于留不下一点口粮时,他们依然会反。” 林阁老急死了:“唉,往后的事可以押后再说,届时可减免赋税,以安民心啊!” “林大人,这是变相加赋。”白禾用手帕掩唇咳了两声,“百姓不懂我们读的圣贤书里的大道理,不懂‘国富民强’,百姓耕于野,不识天子名姓。即便改朝换代,百姓依然是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林阁老听不进这些话,“殿下,有些话说出来可能大不敬,但臣敬殿下心怀天下,便想还是先劝一劝。殿下,对百姓来说,十年、百年都太长,比起未来,他们更关切的是眼前、是今日、明日。三日吃不上饭,人可就饿死了。” “孤过去十数年只知读书,纵是博览群书也是‘无知’之人。皇上教导孤,铜钱和银子都是从地里生出来的,不是凭空变的。所以它们均有定量。自古以来,以物易物、以粮纳税便是定例。难道是因为钱币不好用么?朝廷向百姓收银子缴纳赋税,便是从百姓身上剜肉去补朝廷的疮。” 林阁老蓦地闭嘴。 白禾:“皇上说过,不能庇护、照顾百姓是君父无能、朝廷无用。林大人见过灾民么?” 林阁老嘴角下撇,回答:“见过。臣老家在北境,幼时北境战事频发,时有流民……臣自是见过。” “孤以前没见过。孤读史时,每每读到百姓起义反叛朝廷,便觉得不可理喻。这些刁民分明不忠不义,却自称义军,多可笑可恨?”白禾前世的国家就是在反叛军的造反下摇摇欲坠——至少他曾经是这样以为。 “过去在孤眼里,赈灾抚恤百姓是为了防止民变,而非是……让百姓活下去是孤、我们的责任。”白禾从桌上抽出一沓纸交给林阁老,“林大人,百姓不是奏疏里的一万人、十万人这些冷冰冰的文字,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此案户部不必再提,除非孤……死。” “殿下……”林阁老难言此刻心中的震撼,不由问出一个极其大不敬的问题,“难道殿下宁可坐视国之将亡也要为了您口中的百姓而放弃大启的江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难道朝廷没了,启国垮了,百姓就能讨到好?!” 白禾没有将答案说出口。 其实他听懂了陆烬轩的某些话。 他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朝廷的国家是怎样的,陆烬轩每次不经意间谈及这些就会向他道歉。可他仍然听得出来,那是一个皇帝彻底失权、官员不再是支配百姓而是需要讨好百姓的国家。 白禾知道,如果启国在眼前亡了,陆烬轩并不会施以援手。 “亡与不亡,孤说了不算。这应当去问百姓。”白禾慢慢道。 假如皇帝和朝廷就是百姓最大的敌人,那么他们越是维护皇权,为他们的王朝续命,便越是对百姓有害。 这就是陆烬轩藏在那些道歉话语之下的残酷真相。 白禾示意林阁老自己写的东西:“皇上的旨意,查封雪花散,对涉事商户、官员一律抄家。抄家所得一部分解入户部库房,一部分入内廷皇上的私库。孤已列明要务,户部拿六成,余下的给皇上。户部下商议一下,你们自派人随锦衣卫去各地办案。” 林阁老捧着纸惊呆了。 “皇上言开源节流,皇上已以身作则,自聂州回来便下旨宫中一切用度能省则省,一日餐食不过十数,不许铺张浪费。孤不欲苛责百官,但应广昭天下,提倡节俭之风。此外,加征商税。”白禾道。 林阁老忍不住道:“若按殿下之言,向商户加赋最后不还是要征到百姓头上?朝廷多抽了商税,商人难道不会提价从百姓身上赚回来!” 这样的道理户部官员岂有不懂的道理,为何长久以来没人提加征商税的事,还不是怕商人恶意提价。与其让商人从中盘剥,还不如直接从百姓手里征收得了。 同样的话白禾的父亲说过,陆烬轩也说过,白禾自然要考虑。他道:“米、面、粮、油、柴等物价格由朝廷来定,商人定价不可超过朝廷的上限。” 林阁老顿时觉得皇后殿下还是太年轻了,无奈说:“殿下可有想过,如此需要多招多少人手?天下商户千千万,谁能挨家挨户的盯着啊?何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即使朝廷定了价,那商户也可变相加价。例如搭着没有定价的东西卖。买一斤白面必须搭一斤绿豆,只要将绿豆涨价,那钱不就赚回来了。” 白禾蹙了蹙眉,“此言有理。那暂且不说征商税,户部下去再议个法子吧,总归是要从商人手里夺财。” 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林阁老:“……” 白禾:“忘了是谁同孤说过,历来造反的是农民,没听过商人能闹翻了天的。朝廷要剜肉补疮,自该从商人下手,百姓身上能割出几两肉来?” 林阁老:“……殿下,那雪花散后头……” 白禾接话,“有容妃娘家是么?” 林阁老倒不意外白禾知道,毕竟锦衣卫声名在外,这点事瞒不过这些鹰犬的耳目。 白禾也只道了一句:“皇上晓得的。” “臣明白了。” 其实他就多余问这个。明知道皇上现在宠皇后宠得要命,那什么妃什么嫔的,皇上怕是早都忘了,哪里还在乎容妃的感受呢? “对了,昨日臣接到圣旨,皇上要迁移津朐、蒲泠的百姓往内地城市,这……是何故?” “还没迁么?”白禾蹙眉问道。 林阁老愣然:“户部不清楚该如何办,尚未……动作。” “此事情急,怎可拖延!”白禾倏然起身,绕过桌案吩咐宫人,“速召凌云来。” “敢问殿下,究竟是出什么事了?” 白禾默然几息,“海里出了水妖。将要兴风作浪,皇上担心沿海百姓安危遂想将他们暂时迁走。” 林阁老:“?” 什么东西? 白禾敷衍:“待皇上回来再与你说。” 林阁老:“……” 与此同时的罗府。 李征西刚从医院出来就被罗家的下人请到了府上。 “阁老。”李征西直接上了阁老的书房,看起来对罗府并不陌生。 “永康。”罗阁老张口便喊李征西的字,“上次到我府上,是几年前了?” “阁老,下官上次离京是五年前。”李征西表面恭敬,“不知阁老今日以兵部的名义唤下官来是……?” “倒不是公事。”罗乐笑着道,“今非昔比了,若不以兵部的名义找你,老夫怕你不肯登罗府的门。来,坐、先坐。” 李征西:“下官还有许多公务,恐怕不能在阁老府上久坐。” 罗乐见他态度如此,只得开门见山:“老夫知道枫儿对你的情义。枫儿命苦,她爹待不好,自小吃了不少苦。老夫这个年纪了……也只能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永康,你可愿与我罗家结这个亲?” “蒙阁老厚爱,下官心领了。”李征西毅然回绝道,“下官出身寒微,配不上您的掌上明珠。” “李征西!你对枫儿便无一丝情义吗!”罗乐怒然瞪视他,“你既无意,那枫儿只能履行原本的婚约,入宫了。” 李征西愕然:“不行!”—— 作者有话说:来复习下前文讲过的这个税制改革。[撒花] 【户部方案】:1.改实物税收为征银。2.赋税征收由民收民解改为官收官解。3.力役摊入田赋征收。4.摊丁入亩。5.改杂税统征为田税。6.减低地方税赋留存,统一上交户部再分配。 【户部目的】:1.增大官府对地方的权力掌控(皇权下乡)。2.进一步推进银本位货币政策,增加中央税收收入,利于商品经济发展,促进资本主义萌芽。3.改变央地财政制度,通过分配税收增强中央对地方的权力。4.补亏空。 【评价】:对启国:利大于弊。对正在走下坡的封建王朝是强心针,少说能续命五十年。推动变法的林阁老足以名留青史,皇帝能得个中兴之主称号。 百姓评价:巧立名目、层层盘剥、羊毛出在羊身上,呵tui! 第149章 重返歼灭者 “皇上不会同意的!”李征西急道。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罗阁老端茶送客。 李征西心烦意乱的离开罗府, 派自己的亲卫兵去贤良寺告诉罗丹枫这件事。随后他进宫求见白禾。 白禾刚用完膳便得知李征西觐见,“宣。” “宣——李征西。” 李征西快速行了一礼,然后说:“殿下, 臣方才从罗阁老府上离开。” “咳咳……”白禾掩唇咳了咳, “阁老欲拉拢你?” “是。”李征西低下头说,“阁老要将罗小姐嫁予臣。但臣已拒绝了。” 白禾蹙着眉掩好手帕, 看着李征西道:“罗小姐蕙质兰心、谙熟兵法, 与你颇为般配。李大人若是有意, 孤……皇上可下旨赐婚。” “殿下……” “孤明白你的顾虑。罗阁老处处为难皇上与孤,李大人是担心皇上不悦。”白禾浅浅一笑, “皇上不会介怀。罗小姐是罗小姐, 不是罗阁老。何况她立功在先, 皇上本就有为你二人赐婚的想法。” 李征西不知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思说:“殿下, 罗小姐无意。” 白禾微怔, “是, 是了。她先前便拒了赐婚。” “阁老想将罗小姐送进宫为妃。虽说这话多半是要挟臣, 但先皇后毕竟是罗家人,他们要再送一个女儿进宫是有例可循的。” 白禾眼神骤冷。 李征西抱拳说:“请殿下……请殿下阻止此事。” “嗯。”白禾冷淡的应了一声。“孤知道了。” 李征西仍不放心,试探问:“敢问殿下打算如何阻止?” “要阻止一个女人进宫,要么让她嫁人, 要么让她死。李大人想选哪个?” 李征西心惊,赶忙回道:“请殿下饶过她!她、罗小姐也是身不由己。臣可以派人将她送离京城,且保证她余生不再回京!” 白禾冷冷盯着他。 李征西心中发寒,却不得不为了军师求白禾,“求殿下手下留情……” 白禾倏尔一笑,“入宫也没什么。不过是在后宫空虚度日,蹉跎一生, 至死不能再离宫。于皇上而言,也只是宫里再多养一个人罢了。罗小姐的家人皆在京城,孤怎能逼她与亲人生别?” 李征西霎时惊出身冷汗,咬牙道:“臣愿意娶罗小姐!” 这回却轮到白禾不同意了:“可是罗小姐无意啊。李大人,请回吧。” “殿下!”李征西急切喊道。 “够了。”白禾打断他,“孤不会让罗丹枫进宫的,你退下。” “……是。” 李征西告退离开,白禾用指甲狠狠抠着桌角,胸中怒火翻腾。 “来人!” “是,殿下。”宫人快步上前。 “传孤懿旨,容妃偷运禁物入宫,着侍卫司查抄她的宫殿。” 宫人应是。 午后白禾又去了司礼监,查阅司礼监已经批红过的票拟,并亲自批红余下的。 掌印太监元红此时仍被关在慎刑司牢房里,其一朝失势着实起了震慑作用,司礼监的几个秉笔乃至整座宫里的太监宫女如今见白禾便心有戚戚。 白禾一直忙到酉时初,天色见晚,始终不见陆烬轩回来。 “邓义,宫外的情形如何?”白禾问。 “回殿下,城里仍旧戒严,百姓有京兆尹照应着,暂时不缺吃食。镇抚司督着京郊大营的兵抄了康王等几位皇亲的家,户部正在清点造册,预计过几日就能遵从皇上的旨意解送聂州。”邓义抬眼觑了觑白禾脸色,“还有宫里,皇上的内库。” “康王的案子进展如何?” “刑部仍拖着不升堂。大理寺拿了殿下审温立庆的口供要从镇抚司提审户部的宋灵元,奴婢嘱咐锦衣卫全程盯着了。” “若明日刑部还不肯升堂你就去把康王提到宫里来。”白禾道。 邓义愕然:“殿下?” “咳咳……”白禾掩着唇说,“既然刑部不愿在自己的署衙升堂,那就把公堂设在宫里。他们还是不愿意,那孤就在宫门外头的天街上开堂,把百姓从家里放出来,教天下人都看着!” “殿下,这恐怕……”有点过于胡闹了。 后面的话邓义不敢说出口。 白禾睨他一眼,“孤回寝宫了。若皇上回宫立即来知会孤。” “是……” 白禾离开司礼监值房,小太监们扛着肩舆抬他回去。长长的宫道旁红墙高耸,墙后殿宇巍峨。皇宫依旧是那座华美的囚笼,困着许多人,困着白禾。 白禾眺了眼远处。 树叶黄了。 是秋天了么。 他捏着自己冰凉的指尖,心里也沉沉的。 头顶天空传来一阵轰鸣声,道路旁扫洒的太监忽然抬头指着天上惊呼:“那是什么妖怪!” 肩舆猛地一歪,白禾险些摔下来。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不慎失了手的小太监吓得哭着求饶。 其他人合力将肩舆尽量平稳的放下,然后在白禾面前跪成一片。 “殿下、殿下恕罪。”失手的太监磕头道,“奴婢是被天上的妖物吓到才没有抬稳……” 白禾扶着肩舆的扶手望着空中盘旋的钢铁怪物,镇定道:“不是妖物。” 众人明显不信。 这只钢铁怪物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京城上空,其飞行发出的轰鸣声仿佛在嘲弄愚昧落后的启国人,它得意洋洋的在象征皇权的皇宫上方绕飞,将启国的尊严踩在脚下。 好在京城仍在戒严之中,否则受到惊扰的百姓此时恐怕已经大乱。但百姓在自己家中依旧能看见这一幕,以至人心惶惶。 然而更令大家惊恐的事发生了。天上不知怎的出现了第二只怪物。 第二只怪物从侧方直逼上来,抵近前一只怪物,它的速度非常快,宛如闪电游龙,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天上就冒出奇怪的光点——似乎是火光。 “天!妖物是不是打起来了?” “殿下快走!” “保护殿下!” * 几小时前。 “身份验证成功,您好,元帅阁下。我是艾米丽号主控系统,编号S-017。很荣幸为阁下服务。” “你好,艾米丽号。”陆烬轩进入歼星舰的主控室,来到舰长位坐下,熟练的在操作台上拨动按钮。“报告损毁情况。” 艾米丽:“舰体损毁度:11%。可修复70%。舰内损坏度:22%,不可修复密封舱C-01、C-02,不可修复隔离舱E1。能源消耗情况:动力系统57%,武器系统61%。警告:备用能源损坏,无法修复。” 陆烬轩用沉重的语气问:“……舰上是否有人存活。” 艾米丽:“很遗憾,阁下,休眠舱未检测到生命体。舰上无一成员存活。是否收敛遗体” 陆烬轩沉默几秒,“能源不足,暂时只收殓主控室里的。” 艾米丽:“是,元帅阁下。” 主控室的门打开,机器人进来搬走了陆烬轩脚边的舰长尸体。 陆烬轩站起来,沉默地对着逝者敬礼。 “艾米丽,清点武器库。” 艾米丽在主屏幕上列出清单,陆烬轩一目十行的浏览。 “发射间谍卫星。” 艾米丽:“请输入星球参数,选择轨道高度。” 陆烬轩拎着他从启国带来的星球仪放到另一块操作台的扫描区中,“无法输入参数,选择低轨。这是该星球原住民制作的星球仪,录入参数。” 艾米丽:“正在扫描、录入参数,请等待结果。” 经过主控AI的计算,陆烬轩和它确认了一条环绕轨道,然后将间谍卫星释放了出去。 “生成世界地图,标记51°N,1°5′E为玛地尔国首都斐迪南德。标记47°5′N,2°2′E为曼达国首都波拉克。R67高超导弹瞄准以上坐标。” “绘制启国地图。” “优先对东部海域拍照,追踪海上舰队。” 陆元帅有条不紊的连续下达指令,获取他目前所急需的信息。 艾米丽:“无法生成世界地图。是否引用星球仪数据矫正使用?” “是。放大启国地图。”陆烬轩手动在地图上做标记,“这里是启国皇宫,是我方重要地点。在皇宫范围建立防空系统。” 艾米丽:“请确认指令。” 陆烬轩:“确认。” 艾米丽:“疑似发现舰队。” 主控在屏幕上显示相关卫星照片。深蓝的无垠海上,一艘艘列队行驶的舰船划出白色浪花。陆烬轩拧起眉,“确认。标记联军舰队,分析情报。” 艾米丽:“多层菱形编队,共计舰艇71艘。外层舰群40艘;内层防御舰群26艘;疑似指挥舰5艘:三艘呈三角队列在前方,间距8海里。两艘呈横队在后方,间距15海里。甲板停放舰载机共计24架。” 陆烬轩冷笑:“71艘。呵,两边都没实话。三航母应该是玛地尔国的,后队双航母是曼达的。已知舰队可能有5艘航母、30艘战列舰,舰载机作战半径400-500公里。战列舰主炮300毫米口径,射程20-30公里。推演作战方式。” 艾米丽:“是,元帅阁下。” 根据陆元帅提供的信息,作战辅助系统立刻开始作战分析。陆烬轩来带一旁的指挥区,会议桌中央显示出舰队的虚拟投影。碧蓝的海面上,一排又一排的舰艇浮在微微起伏的波浪中——竟然是联军舰队真实外观的等比模型。 艾米丽:“根据主炮数据确认战列舰外观,已识别、标识35艘。根据甲板停放飞行器确认航母外观,已识别、标识5艘,判断为指挥舰。比对其他舰船数据,推测标识10艘护卫舰、16艘驱逐舰、5艘补给或其他用途舰。” 陆烬轩问:“没有登陆舰?” 艾米丽:“根据舰船外形数据,未发现具备登陆功能舰船。预测该舰队作战方式主要为1.战列舰舰炮攻击。2.航母舰载机空中打击。” “海空作战?也是,启国的海防约等于没有,防空直接就没有。”面对如此庞大的舰队,陆烬轩悬着的心却放下了一些,“5艘指挥舰应该指挥不了这么大的舰队。但如果增加指挥舰,参与决策者增多会拖累决策效率。更何况这是两个国家的联军,双方舰数差距不大。” 一支指挥、主次、沟通均可能存在问题的联军并没有它庞大的规模那样可怕——在指挥过许多次战役的陆元帅看来。 与其说它是来开战的,不如说它是来展示自己的“恐怖”的。 艾米丽:“元帅阁下,发现敌方编号3航母上一架飞机进入跑道。预测即将起飞。” “起飞?”陆烬轩挑眉笑了,“让它飞!艾米丽,准备投送A-1b战机。”—— 作者有话说:元宵节快乐~[加油] 艾米丽和元帅都弄错了一点,其实联军舰队是有登陆艇的,但它特别小,装在后勤的船上……星际人和AI以为他们最次也有两栖舰[笑哭] 真舰队里应该还有其他舰艇,比如扫雷艇、潜艇等,我就不写了。 *** 【注】 艾米丽号:歼灭者级歼星舰。帝国语里歼灭和驱逐同一个词。(指挥舰不一定必须是空天母舰,歼灭者级在舰队内定位相当于055大驱,在高强度作战的舰队中可将指挥位设置在歼灭者上。陆帅穿越前就在艾米丽号上。) R67:高超音速导弹。 A-1b:双座战斗机。(A-1a是无人机型) 投送:艾米丽号目前在外太空。 第150章 看不懂战斗部分请看作…… 自从军校毕业, 陆元帅已经好几年没再开过战机了。乍一看机舱内的各种仪表盘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好在几个指示重要数据的仪表与机甲的相同,快速检查空速表、姿态仪、高度表等仪表情况后他将雷达开机。 “艾米丽号,这里是A-1b, attack010。” 艾米丽:“编号attack010, 艾米丽号指挥系统已收到。” “高度14000米,速度500节。追踪敌机目标。” 艾米丽:“目标敌机高度800-1100米, 方位077, 速度380-400节。规划追击航线, 请右满舵至077。” 陆烬轩立刻踩右脚蹬,变更航向至077, 同时推杆使升降舵向下转, 压低机头以俯冲的姿态冲向目标敌机。 星际科技的战机搭载α引擎, 机动性能极强。对面敌机却是最原始的第一代螺旋桨飞机。A1战机宛如闪电般突至敌机身后, 灰色涂装的帝国战机像一只猎鹰, 紧紧咬着猎物的尾巴, 贴着敌机飞——狗斗。 对方大概是艺高人胆大, 竟然大仰角爬升试图甩开突然出现的身份不明的飞机。然后轻而易举被追上。 飞行员满头大汗,其所驾驶的是一架侦察机,所配备的武器仅有一挺由后座操作的7.92毫米机枪。后座的战士将枪管伸出座舱,试图瞄准咬着他们不放的不明飞机, 机枪弹啪啪打在后方飞机蒙皮上。 “中了!” 陆烬轩推杆加速,轻松做了个机动就绕到敌机左翼,亮出了A1的30毫米机炮。完全不把敌方的机枪放在眼里。帝国科技的RPX-17金属全然无惧区区7.92毫米的普通机枪弹。 “艾米丽,能否连接对方通讯频道?” 艾米丽:“正在搜索信号……未获取信号。” “那就换个方式打招呼!”陆烬轩开启火控雷达,“开火。” 30毫米转管机炮开火,穿甲燃烧.弹连续不断从炮管中射出。 “哒哒哒哒哒——” “妈的!这是什么怪物!” 敌机上人员吓得肝胆俱裂! 然而陆烬轩并没有击毁敌机的意思——下方是京城,敌机坠毁必然造成民房损毁百姓伤亡——开火仅仅持续十秒, 上百发炮弹全未瞄准敌机,而是几乎擦着敌机腹部飞过。 “返航!我们必须返航!”敌方飞行员心率失衡热血上头,骂骂咧咧后推操纵杆抬起机头,一边拉升高度一边加速至全速,疯狂逃命。后座没法在飞机快速机动时继续瞄准,只好无奈停火。 陆烬轩犹如猛兽逗弄弱小的猎物,缀在其后飞行了一段距离,确定对方返航后才掉头回到启国皇宫上空盘旋。 “A-1b,attack010确认不返航。艾米丽,监视联军舰队,有任何情况及时报告。” 艾米丽:“是,元帅阁下。” 张着巨翼的钢铁巨兽逐渐降下高度,在巍峨皇宫的正门前天街上降落,起落架滑轮在石砖上滚动,机翼竖起增加阻力减速,滑行稍许后庞大的战机彻底停下。 宫门侍卫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按在腰刀上的手在颤抖。 “妖、妖怪……” “怎么办?” “快去找统领大人!” 宫门处一阵混乱,侍卫们举着刀冲出宫门,却磨磨蹭蹭不敢上前。 座舱盖打开,陆烬轩低头看向畏缩的众侍卫。 侍卫们只看见一个奇装异服的人从妖物身体里钻出来,惊得大喊:“妖物休得放肆!” 陆烬轩摘下头盔,从后座拎起一只箱子自舱内跃下,“是朕。” 众人目瞪口呆。 “皇、皇上?” 正在街上巡逻的士兵闻讯而来,见到这副场景也惊呆了! “通知李征西和那些将军立刻到御书房。”陆烬轩大步迈进宫门,“皇后在寝宫?” 侍卫自然不清楚白禾此时在哪里,只得回答:“殿下并未出宫。” 陆烬轩颔首,直奔寝宫。不过刚转到宫道上便远远望见了被侍卫和太监簇拥护卫着的白禾。陆烬轩眉峰一动,“小白!” 白禾循声望来,怔住了。 陆烬轩挑眉笑着上前,侍卫与太监自觉退避行礼。 “我回来了。”陆烬轩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撩动白禾散落的鬓发。 “皇上。”白禾轻唤,“你的头发……?” 陆烬轩微微低头,抚了下白禾的脸颊,低声说:“碍事,拆了。要看飞机吗?在宫门外,带你去?” 白禾勉强勾了下唇角,望着眼前意气风发、英姿勃发的男人,心却仿佛空了一样。 他想起了他们初见之时陆烬轩的模样。 陆烬轩牵住他向宫外走。 如巨鹰一样的钢铁巨兽静静趴在皇宫前的天街之上,其长约六丈、翼展四丈、高约一丈五,白禾站在近前得高高的仰起头去看,却仍觉得它像一座小山。 “皇上,我想回宫。”白禾在如此令人惊艳的工业明珠前踟蹰不前,抗拒着想要回到“古代”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囚笼中。 原本兴致勃勃的陆烬轩愣了瞬,低头看着他说:“好。” 两架飞机低空缠斗的动静几乎半座京城的人都听见了,许多人从窗户探出头、到庭院中仰头眺望,目睹了两只巨鸟在空中纠缠的场面,无不震撼惊惧。 “老天爷!这是什么!神鸟还是妖怪?” “妖、肯定是妖物!妖祸出,天下将乱!” “它俩是在打架吗?” 启国人没见过飞机,认知限制了他们的想象,于是有人说这是妖祸,暗指皇上无德,上天降下妖祸。这便是基于“天人感应”的圣人学说产生的认知。有人则说此乃神鸟降世。但不管怎么说,人们看热闹的心思是大于其他想法的,尤其是在看到其中一只巨鸟飞走,另一只落向了皇宫方向之后。 而认识飞机的人却对这一场战斗感到心惊胆颤。 “这架拦截机是从哪来的?”萨宁看得一头雾水,问温士顿,“是我们的还是曼达帝国的?” “看不清,我觉得有点奇怪,我们和曼达为什么要打起来?你不是说密电真正的内容是我们与曼达合作派遣的舰队……等等,那个方向是不是启国皇宫?” “是。” “草他妈的!这是启国人的飞机!” 萨宁不解:“怎么可能?!为什么不是我们或者曼达的?你知道启国有多落后吗。” 温士顿瞪向他:“落后?启国确实蒙昧又落后,可他们的皇帝完全不是!” 一提起这事温士顿专员就满肚子窝火,甚至于责怪萨宁传教士这位以教会名义派来的间谍在情报收集方面产生了巨大失误。 “你别忘了,启国皇帝身上有疑似炮火造成的伤。他一定上过战场。虽然我不知道启国人什么时候参与这样的战争。” 萨宁依然不以为然:“过去几年启国一直在向我们和其他国家购□□炮,说不定是他们国家的杀手或者别国的间谍造成的。” 温士顿深觉与他说不通,“你宁愿找一堆理由解释也不相信这个皇帝见识过我们这样发达的国家的战争和武器?” 萨宁语塞:“可是……” “没有可是!” “可是如果你是对的,那启国皇帝的飞机是向谁买的?看起来它轻易就拦截了另一架飞机,把它逼退了。我觉得它应该比另一架更先进。哪个国家会向落后的启国出售它并且帮助启国培训飞行员的同时还瞒着全世界?至少我在京城从来没有听到这些消息。” 这下轮到温士顿语塞:“反正我相信他有问题。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京城突然戒严,还把我们关起来?如果我们能出去就好了,我们得联络舰队。” 萨宁的表情变得有点为难:“我的电台可能无法联络舰队。按照规定,军情电报必须经过希格玛机加密,就算我能向舰队发报,可我也没有对应密码本,根本没法翻译电文。” 温士顿没忍住又骂了句脏话,“那就先找你的联络人,告诉斐迪南德我们被困住了!启国皇帝可能对战争有准备。” 另一边的曼达间谍门罗比玛国这两人自由一些,至少他能够自由发报: “陆承认启皇身份,对与我国合作暂没回复。” “3日下午5点,启首都上空现侦察机一架,遭遇单机拦截击退。” * 皇宫中。 陆烬轩将从星舰上带下来的箱子搁到寝殿内的书桌上,屏退宫人说:“把朕的饭送去御书房。” 宫人应声离开。陆烬轩脱掉外层的防护服,露出一身墨绿色作战服,“小白,来。” “哥哥。”白禾走近道,“我们初见时哥哥穿的也是这样一身衣服。” 陆烬轩回头看向他。 白禾避开视线,垂眸盯着陆烬轩的腰带。 “是,这是我们帝国的军装。”陆烬轩说,“皇帝的衣服很漂亮,但不能上战场。尤其是在空中需要保暖……不说这个,我带了药,你记一下药名和用法。” 陆烬轩将纸裁成小标签,让白禾写字后用医用胶带贴在药盒上。再把药物装进医疗箱,然后重置医疗箱的锁,握着白禾的指尖输入他的指纹。 “医疗箱用的是指纹锁,我现在把你的指纹录进去,手指按在这里就开锁了。这些药可能对你不适用,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最好不要用。” 毕竟星际人与这颗星球上的人基因有所差异,有些药物是不适用于这里的人类的。 “哥哥……”忍耐许久的白禾终究忍不住道,“宫外那飞……哥哥弄来的那物要如何办?就这么搁在天街上么?哥哥可有听到宫人如何议论?他们说这是妖鸟,是天降妖祸。” 陆烬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焦虑,将他揽到身前,倾身给他戴上挂着机甲空间钮的项链。“荷鲁斯放在你这里。我带了别的机甲。” “圣贤学说有一个道理,圣人出,则天降祥瑞;天降灾祸,则是上天警示天子无德。哥哥不妨利用这一学说来解释,就说是海上生了妖物,飞到京城来作乱,天降神鸟助哥哥清除妖祸。我下给蒲泠津朐迁民的圣旨里恰好也是用的海妖作乱的由头。” 不信鬼神的陆元帅:“……?” “可哥哥的这身衣服和头发仍不好解释,宫里漏得和筛子一样,保不齐漏出什么话。”忧心忡忡的白禾咬了咬下唇,“哥哥有什么打算?” 陆烬轩转身继续摆弄他的箱子,并随意道:“没什么好解释的。” 白禾心里一沉,涌起一阵无可奈何的难过。 这是白禾第一次真正见到作为帝国军人的陆烬轩,与初见时对方的草木皆兵式的警惕与半身染血的狼狈不同,他今日所见到的是一名天赋为战场而生的战士、帝国军最信赖的优秀总指挥。 是他不能挽留的苍鹰—— 作者有话说:【注】: 1.【方位077】:航空、航海使用方位角指示方向。有两种坐标系。 绝对航向:北极为0度、正东090、正南180、正西270。 相对坐标(单舰接敌时用):舰艏0度、舰艉180,距离由海里换成米。 方位距离:北极为0度,本舰为坐标轴原点。 2.【右满舵至077】:航向调整小于15度一般说左舵XX(例如左舵10),大于15度说满舵XXX。元帅的飞机是向北投送的,此时航向在000到062之间。 3.【attack010】:飞机编号。通讯应该用代号,但我懒得起名。 4.【30毫米机炮】:弹药箱一次可装填1000发,射速2000发/分钟。原型为现实中的GAU-8/A(复仇者),为避免枪管过热,快速射击限制为1-2秒,所以声音是哒哒哒、顿一下,哒哒哒。弹药:爆破燃烧.弹和穿甲燃烧.弹。 敌机的小破机枪射速1000,用的毛瑟子弹,穿甲能力:。[狗头] 5.【速度500节】:926公里/小时=257.22米/秒=0.756马赫。 6.【希格玛机】:用于加密、解密的机械加解密机器。原型为现实中恩尼格玛机(Enigma)。 —— 艾米丽:“Aye,sir!” * 7.【文官集团】:本文陆帅每一次提到的【文官】都不是指古代文武官员的文官。指文官制度(官僚制度),是一种现代的制度,参考大漂亮的事务官或带嘤的公务员。文官集团即所谓深层政府(Deep State)。 一定要对应的话,文官相当于吏或地方豪强、乡长等形成的执行者的势力。政客相当于大臣。政客是指定政策做决策的人,选举产生;文官是执行政策即干活的人,考试招募。 (请让我狡辩一下,更新慢是因为在研究海战。参考资料:《灰猎犬号》《猎杀U-571》《从海底出击》等) 150-160 第151章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作为启国的最高统治者, 你必须认清当前局势。”陆烬轩将一沓文件交到白禾手里。 “这是什么?”白禾下意识问。 “你先看看,我装完设备再和你说。”陆烬轩从箱子里取出接收器,出了寝殿叫宫人搬来梯子, 然后亲自爬上房顶架设。 从他的动作看有些生疏, 指挥系毕业的陆元帅也没想过他有一天会自己来干通信兵的活。 白禾在殿内翻阅看他留下东西,首页便是几行陌生的文字, 揭过此页是几幅栩栩如生的“画”。画中是一片水域, 水面上有许多船, 白禾没见过海,更没见过军舰, 看不懂这些画。 再往后又是那些看不懂的字, 最后是一页折了起来, 白禾没有打开看, 放下文件夹捂嘴咳嗽, 而后坐在榻上发起了呆。陌生的文字、陌生的事物……一切都在提醒白禾, 他与陆烬轩从来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陆烬轩回到殿内将机器开机, 指示灯亮起,屏幕上滚动着一串串字符。 陆烬轩到桌前坐下,用帝国语说:“通信测试,艾米丽号, 我是陆烬轩。” 机器里传出艾米丽的声音:“这里是艾米丽号。” “接战情室,验证身份,接入战情系统。” 艾米丽:“请输入密钥——验证成功。” 陆烬轩直接在屏幕上输入对应指令,激活作战辅助系统的预设程序,在星舰上无人工操作的条件下命令主控AI接管操作。 通常情况下是不可能在星舰之外操纵星舰的,主控AI的操作权限也不应高于人类,但陆元帅拥有帝国军最高指挥权, 他具有最高级别权限,并且他的命令为最优先级。即使是首相也必须通过元帅向军队发布命令以指挥军队。 “测试雷达,验证防空,设置防空警报。” 艾米丽:“是,元帅阁下。” “小白。”陆烬轩这才有空和白禾说话:“看见了吗?帝国主义的舰炮外交。” 白禾捧着文件夹抬起头望向他。 “这些船就是联军舰队,海面有七十一艘船。水下情况尚不清楚。”陆烬轩随手拖了张凳子到白禾跟前坐下,就着白禾的手翻开文件。“五艘能起飞飞机的航母,前面三艘是玛地尔的,这两艘是曼达的。玛国那个传教士和外交官根本没说实话……或者说,他们可能也不清楚真实情况。不过关于曼达的军舰和武器情报值得参考。” 卫星照片后附的表格列举了艾米丽号侦测到的舰队信息,陆烬轩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空白表格,“我说你写?帮我把这张表翻译成启国文。会用这种笔吗?” 他递给白禾一支圆珠笔。 “我……可以。”白禾迟疑道。 于是陆烬轩指着原表格一项一项地读,教白禾填写空表。 “战列舰……护卫舰:10,驱逐舰:16,补给舰:5。航母甲板舰载机数……” 然而进展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哥哥,战列舰应当用什么字?”使用硬笔书写没能难倒白禾,却卡在如何选择译文上。 陆烬轩:“……” “护卫、驱逐、补给我约莫能解其义,战列是什么?还有航母、舰载机……” 陆烬轩按了按眉心,无奈说:“你看着办吧。” 白禾蹙眉看着他,“可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我若择错了字来写,造成误解许是会误了哥哥的事。” 陆烬轩叹气道:“你不是从一开始就说我口音奇怪吗?其实我不单是不认识你们的文字,我说的也不是你们的……官话?我记得是这个词。事实上我说的是我们那边另一个国家的官话。他们的语言发音和你们相似,但文字不同。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些词应该怎么写。不过那位玛国传教士肯定知道。” 白禾便问:“要派人去问么?” “这不重要,你随便选几个字写上,只要能区分这几种船就行。”陆烬轩倒不在意这点细节,因为当前有更重要的事。 “小白,我分析了现有情报,联军舰队摆出这样的阵仗从海上过来可能不是来开战的。至少不是一接近我们海岸就开炮。” “为什么?”不懂军事的白禾无法理解。 陆烬轩十分有耐心的为他解释:“从军事上说,根据分析可以预测联军舰队的作战方式主要为舰炮攻击和航母的空中打击。而启国海岸顶多只能部署少量射程严重不足的红夷炮,海防力量约等于没有。防空更是完全没有。以我们表面能看见的舰队火力对启国可以说是单方面压制。当作战双方其中一方具有火力上的绝对压制实力时,真正开火的成本反而变高了。毕竟炮弹是要钱的。” “另外这支舰队规模过于庞大了。水面舰艇就有七十多艘,能作为指挥舰的船……如果是以航母为指挥,舰队一共有五艘指挥舰。我认为只凭人脑指挥是不能有效指挥舰队里所有舰艇。但如果增加指挥舰,指挥官的增多同时增加决策层的沟通难度,拖累决策效率。更何况这是一支多国联军的舰队,两个国家的舰艇数目相当,那到底是谁听谁的?” 说到这里白禾倒是一点就通,“曼达与玛国并不是一条心。因为玛国人分明告诉我们舰队是曼达的,是曼达要与我们开战。” “对。”陆烬轩说,“我也见过了曼达的人。聂州那位门罗先生来京了,他猜出我是皇帝,于是给了我一份玛国派舰队来攻打我们的情报,然后邀请我合作。” 白禾诧然且难以理解:“他们要做什么?为何一面联合派兵,一面又互相出卖对方?” 陆烬轩嗤笑,抑或是自嘲:“这很正常,做帝国主义的盟友是致命的。” 白禾轻轻捏着文件夹的外壳边缘,谨慎问道:“哥哥没有答应……” 陆烬轩垂眼注视他几秒,“你希望我答应吗?” 白禾咬住唇缓缓摇头。 他明白这个问题并非是随意问的。即使他还不清楚曼达人提出的合作内容是什么。但从陆烬轩的语气中不难听出那不会是值得启国欣然接受的好事——陆烬轩希望他当一个“好皇帝”。 果不其然,得到答案的陆元帅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国的文官有一句奉为经典的话: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利益至上。不要听他们说什么,要看他们做什么。舰队还在路上这两个国家就已经各自向我们提出帮助启国防御的合作,他们付出了出卖盟友这种的成本,你觉得他们想从启国得到什么样的报酬?” 白禾猜不到玛、曼两国计划得到多少好处,他只能想像到这个收益必须高于出卖盟友的成本。 俗话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国与国之间结盟也是需要信誉做背书的。这一次他们出卖了盟友,未来其他国家还会与他们结盟么? 白禾刚这么想便听陆烬轩话锋一转,忽然说道:“对我来说,这种合作不是不能接受。我现在不答应的原因是我不清楚他们派出舰队的动因。” 白禾一愣。 陆烬轩在作为帝国元帅之外,同时也是内阁的国防大臣。他是优秀的指挥官,更是一位年纪轻轻便已入阁的政客。 “我学习的军事理论告诉我: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的形态也不是唯一的。”陆烬轩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真刀真枪的冲突是其中一种,除热战外的一切形式对峙的冷战也是。派这种大规模舰队过来,威慑大于热战的可能。虽然我说帝国主义向外扩张的理由无非是那几样,但具体问题的不同会导致他们的战略目的不同,那么他们要得到的结果或者说利益是不一样的。” “这个结果启国也许给得起,甚至在斡旋后能达成双方都获利的局面。小白,要想真正解除联军的威胁我们必须要弄清楚他们开战的真正原因。这需要你来做。”陆烬轩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郑重。 白禾何曾被如此郑重的委以重任过?他下意识想到的是自己办不到。 他不过是被困在皇宫里的笼中鸟;是攀附着陆烬轩的菟丝花。陆烬轩让他……去查大洋彼岸的外国人为何打来了? 毕竟陆烬轩口中的“真正原因”绝不可能是外国人觊觎启国物产钱财这等浅层、笼统的答案。 大约是看出了白禾眼中的迟疑,陆烬轩紧接着道:“我知道这有点难,可是没办法啊小白,我得去前线……” 白禾听闻此言却没有感到意外。 当穿上帝国军服、驱离了敌机的陆元帅出现在宫门外时白禾就知道:比起皇宫,陆烬轩更适合战场。 一如他曾经所言,他是为战场而生的人。 “可哥哥说不会打起来。”白禾道,“你说他们派来如此多的船是虚张声势。若不开战,哥哥要去哪里的前线?” 陆烬轩默然叹气。 “联军可能不会开火,可启国这个样子……”陆烬轩颇为无奈,“在外国人眼里,启国落后、封闭、蒙昧,他们今天不会真正开战,可不能保证他们永远不会。这一场战争的主动权不能掌握在联军手里。是否开战、如何停战都必须由我们、启国决定。” 他停顿了下,而后说:“这样在我离开以后,至少在你统治期间,你不用再担心外国对启国的觊觎。” 可是他没有时间了呀!白禾有口难言。 然而说出来又能如何?他不能改变陆烬轩的决定,他从来也无法阻止陆烬轩去做什么。 “哥哥,我做不到……”心中涌起了莫大委屈的白禾没能忍住眼泪,在他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他难道还要忍受与陆烬轩的分离?! 何况那是战争,陆烬轩要去的是战场! 古来征战几人回! 白禾怎么可能安心的待在皇宫等着陆烬轩出征再归来? 陆烬轩用指尖抹去他眼角的泪珠,温声安慰:“不用担心我。就像联军舰队对启国有绝对压制的实力,我对他们也是。让我放开打,打沉整支舰队也费了不多少弹药。我甚至可以直接打击玛地尔和曼达本土。但这只是我的实力,我在启国,启国才拥有这个能力。当我不在,启国仍然是那个落后的农业国家。” 所以他不能直接使用歼星舰的作战能力。 白禾的启国需要的不能是他这个“个人英雄”。否则当力量超凡的英雄离去,启国便会被打回原形。觊觎它的帝国主义仍旧虎视眈眈,并时刻保有吞噬、瓜分它的能力。 “我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小白。为了巩固你的统治,我只能带领启国军队赢得这场战争。”陆烬轩哄道,“你在后方支持我,我在前线为你战斗。”—— 作者有话说:【注】: 1.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战争论》 2.帝国是君宪制,皇帝作为国家元.首应为法理上的“三军总元帅”,但帝国不是原本就有君主,而是建国时他们需要一个凝聚人民的旗帜,他们不想把宗教请回来,那就只能搞出个皇室吉祥物来。首相是政府首脑,不能直接调动指挥军队。所以帝国军有元帅这个职位,陆烬轩就是实打实的握有军权,随时能军方独走。 要不然陆烬轩咋能绕过选举跟人家选举上来的议员坐一桌去组阁呢,陆哥手里是真的有兵[笑哭] 题外话:帝国这情况,政府控制军队的办法就是一手管着钱袋子一手管人事。目前帝国的办法是通过国防部管着军需军备采购、军人工资、后勤物资配给。中低层军官升迁不管,将级任命可以管。不过这些都在陆哥当上国防大臣之后管不了啦。他非要当这个大臣就是为了帮帝国军搞松政府的紧箍咒。 3.现在知道陆哥为啥不愿意留在启国了吧。区区封建皇帝[狗头] 第152章 动员 御书房中央由几张方桌摆成了长桌, 沿桌设座,昨日才面过圣的老将军们围桌而座,陆烬轩位于上位, 白禾坐在他下手位, 另一边则是李征西。 “当前玛、曼两国联军距离蒲泠港只有一百五十海里——大约四百里。距京城的直线距离九百余里。”陆烬轩将一张在星舰上打印的地图铺在桌面上,把五枚棋子摆放到图上表示舰队的位置。“下午从一号航母起飞的舰载机进入了京城上空, 目前朕得到消息对方已经返航着舰。可知舰载机作战半径大于九百里, 最大航程两千里。” 陆烬轩用手在地图上比划, 以舰队位置为圆心画了一道圆弧,“如果不考虑返航, 启国的这一片区域都处在其空中打击范围内。” 说完他抬眼看着众人。 曾为大启立过赫赫战功的老将军们:“……” 李征西深吸口气, 说出众将军的心声:“皇上, 臣等可能……不能理解您的意思。” 陆烬轩:“哪里没听懂?” 大家面面相觑。 戎马一生的定国将军瞪了地图好一会儿, 问道:“皇上, 这图是哪国传教士献的?上面的字咋还是洋文。” 昭毅将军瞅一眼皇上的头顶、再瞅一眼……皇上的头发呢? 怀远将军一拍桌子:“管他这啊那的!只要皇上下旨, 末将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与那些番邦人拼了!” 其他人赶紧说:“臣愿为先锋!” 李征西却泼凉水说:“各位老将军莫不是忘了皇上昨日说的话?” 众人顿时一噎,瞪向李征西,心里恐怕在骂娘。 皇上昨日说了什么? 白禾不知道。他只觉得这些老将在倚老卖老。因此他出言道:“酉时天现妖鸟,那般大的动静孤不相信众位将军不曾察觉。宫门外的那只铁翼巨鸟如一座小山伏在天街上, 若非睁眼瞎,孤想不到是何人能对它视若无睹。” 定国将军脸色瞬变,说道:“这议军国大事,皇上让后宫在场便也罢了,怎可容许后宫之人置喙呢!” 其余人纷纷沉默——沉默在此时就是默认,众将军无声支持定国将军的观点。 李征西:“……” 陆烬轩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定国将军,表面上看似乎并未生气。 “老将军言重了, 孤没有置喙军国大事。”白禾说话极不中听,“孤置喙的是你等。” 众人顿时大怒,昭毅将军更是猛地拍桌要向白禾撒气。定国将军连忙按住他胳膊,“欸。这里御书房,别犯浑!” 昭毅将军窝着一肚子火闭上嘴。 白禾:“众位将军曾在沙场征战,莫不是百战之将。皇上十年不视朝,贪图安逸之名朝野皆知。在诸位心里,是否以为皇上不懂兵法、不会打仗?” “臣等断无此想法!”李征西接腔道。他明知白禾话里的将军不包括自己,仍主动接话。一来他的品级为在场最高,二来,“殿下不必动怒。正事为重。皇上对敌情如此了若指掌,皇上心里可是有了成算?” 见其余人没有拆台的意思,白禾这才偃旗息鼓。 “开会就开会。”陆烬轩将文件夹拆开,把其中的卫星照片和白禾翻译的表格扔到桌上,“在朕的会议上,朕不想看到有人为了争权夺利争吵。白禾,明白吗?” 白禾咬了下唇垂首道:“臣知错。” 如此一来便把众人的火气和抱怨全给堵住了:皇后都认错了你们还想怎样? 继续嚷嚷“后宫不得干政”?那岂不是承认他们是来争权夺利的。 “上次会议朕提出拒止作战,朕想进一步确立我国的战略目标……政治上的问题白禾比较懂,你说说看法。” 被点名的白禾有一瞬懵然,下意识望向陆烬轩,得到了对方鼓励的眼神。 陆烬轩提示:“战略目标应该从大局出发,不局限在短期的输赢。从长远的利益衡量,启国需要的是什么。” 满打满算也仅有数日执政经验的白禾只能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当今启国需要的是钱、粮,以渡过灾情、填补国库亏空,长远则要外敌永不来犯。皇上,此战若胜,我们可否如玛地尔国一样,与他们订立契约,将瓷、茶、丝绸等物以贵价出售,以低价购粮。还有皇上提过的开海市的同时征收关税。” 众将军听到开海市便有些按捺不住想发言。 朝中大臣分派系,最大的两派是罗党与清流,这种派系之分不仅仅存在于文臣之中。李征西就是典型的例子。在场这些将军看似是纯粹的武将,心里只有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然而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都不能幸免。人岂可做孤臣? 官员天然拥有立场。权力会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如李征西,他受罗阁老提拔,因而即使他心中再不认可罗党的行为处事,但在他出任聂州总督的这几年,每到逢年过节他的礼物也会从聂州送到罗府。 李征西在开海市的问题上并没有私人利益,而聂州滨海,开海市且收税于他这个聂州总督的仕途而言百利而无害,所以他立马说:“臣赞同殿下所言。同样的条件,外国人能提,我们为何不能提?我朝地大物博,百姓勤劳朴实,从来缺的不是粮,而是低价的能给穷人吃的粮。今次聂州水患,百姓的田淹了,致使颗粒无收。聂州的粮商,乃至邻省的粮商却借机囤粮涨价,非要逼得百姓卖田换粮。倘若有低价粮食……灾民也不必饿死了。” 提起灾民,这些将军们的气焰又被压了下来。甭管立场如何,经历过战场厮杀的人总归对人的死亡别有感触。 昭毅将军摸了摸胡子:“皇上,臣不懂什么海市关税的,臣就知道百姓种田当然是指望种出来的东西卖高价的。如果按……呃殿下所言,咱们向洋人买低价粮,那百姓种出来的东西咋办?大家种的粮食是不是卖不出去了?那挣不到钱了不还是不行吗?人也不能只靠吃米面活下去啊!” 从白禾发言后就陷入沉默的陆烬轩回应了昭毅将军:“低买高买是资本的本能,不论有没有廉价粮他们都会找到借口。朝廷把低价进口粮用于储备不进入市场,专供军队或者赈灾使用。前提是朝廷得有钱执行。” 然而对于启国连开头都难——朝廷没钱。 改革需要用钱来执行和维系政策,而改革的动力偏偏就是国库没钱了,所以大家要想办法搞钱。 陆烬轩认为这是启国的政体在运行中所必然产生的系统性问题。他也曾对白禾坦言自己不打算改变现状。建立在启国体制上的任何“利国”的改革措施必然是帮助地主阶级巩固统治,为皇权服务、为王朝续命。与之对应的便是权利阶级对底层民众的系统性剥削。 “这不是本次的议题。政策问题交给内阁和户部,军事会议只讨论战争。”陆烬轩如此说着,可又忍不住在后面补充,“低价粮可以买,港口也能开,但是任何不以百姓为本考量的政策最后只会变成屠向百姓的刀。” 他只是误入启国的一名星际旅客,并不想背负启国上亿百姓的未来——陆元帅早已背负起了守护帝国的责任。 所以他从不真正为启国做政策性决定,他将这项权力抢过来,然后交给了他所以为的“启国人”白禾。 陆烬轩的这番言论切实震惊了在座各位将军。定国将军情不自禁:“皇上体恤民情,心怀万民,实乃我大启之幸啊!” 众人附和:“皇上圣明!” 至于众人是否真心被感动了白禾不清楚,他只知道陆烬轩后面的话其实是在点他。 陆烬轩并不全然认可他先前之言。并且一如既往地不明确反对,而是将决定权留给他。几乎不假思索的,他说道:“皇上,既如此不若将之简化为‘钱’。如今朝中诸多问题归根到底是缺钱,有了钱大多便可迎刃而解。” 陆烬轩颔首:“朕总结一下,我国的战略目标:一、解除对我们战争危机。二、从这次战争中获得钱。钱的形式不限于白银、粮食等物资。大家有没有异议?” 各位将军抚须摸头,听着似乎没什么不对。 李征西:“臣没有。” 其他人:“臣等也没有。” “白禾,记录。”陆烬轩转头吩咐。 白禾便起身从御案上取来笔墨,将陆烬轩的话记录下来。 “确立战略目的是第一步,还要做进一步分析,制定更详细的目标。朕先说朕的观点。”陆烬轩如在帝国国防大楼开军事会议一样,坦然的在启国人面前展现他身为帝国元帅的军事素养,“为达成第一条战略目的,首先必须解除联军的军事威胁。联军对我国的武器装备具有跨时代的代际差,朕毫不夸张的说,敌方只用舰炮就足够打开我们的国门。” “不可能!”众将军心里明明有所预感,可嘴上一定要嘴硬。 定国将军坚定道:“臣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外国人得逞!” “洋人的船炮再厉害,只要我朝臣民前仆后继拼死抵抗,难不成洋人能屠光了大启不成?!” “甚是甚是!” 就连李征西也说:“皇上的这战报上写敌军总共七十一条战船。可船不能上岸,他们的炮打得再远……即便加上皇上划出的飞机能抵达的地方,也才波及两三个省。昨日皇上也说了我们不应主动出战。海上作战横竖是不行,不如索性不出动水师,待敌登岸后在陆上与之一战?” “咳,李总督言之有理。”怀远将军说,“昨日咱们不是议过了?不管谁家的兵终归是要上岸的,在水里咱们没有一敌之力,在岸上咱们何必怕他!不就是枪炮多一些,打得远一些嘛,咱们也有枪炮!而且我们人多!敌人漂洋过海而来必定疲惫不堪,我等以逸待劳,已占先机。” “不怕他们不上岸,只怕他们不上岸。倒是要想个法子诱他们下船,引他们步兵深入。”明威将军伸长胳膊在地图上划拉,“懐州、橡林之交界处的云断山连绵数百里,山路交错纵横,倘若引敌军入此山脉,我们可在隘口设伏。” 众人热火朝天议论起兵法战术,白禾知之不多,只能安静旁听。听众将军言之凿凿,他也觉得甚是有理。 李征西:“皇上,诸位老将军对陆战可谓经验丰富,明威将军曾在云断山剿灭紫明教,对此山脉地势十分熟悉。” 稍作停顿,李征西接着道:“在本朝的土地上,外人不会比我们更熟悉地形,我们占据地利、人和,臣以为这可以弥补我们与敌人的武器差距。” 明威将军一脸自豪,看李征西的眼神都变柔和了。 陆烬轩瞥一眼地图,再看向这群在启国具有“赫赫战功”的将军们脸上自信、跃跃欲试的表情。 从军时间不如他们长、陆地战争经验不如他们丰富的帝国元帅微微叹气:“如果朕是联军指挥,朕绝不会战争初期就贸然登陆,尤其是在我方拥有制空、制海权的前提下。而陆战……先不谈各位提到的问题,登陆作战里有一个词叫‘最后一公里’,从水里到陆地的这一段是最困难的。士兵从下船到上岸这期间己方火炮无法对海岸攻击,但敌人可以,我方几乎完全暴露敌方炮火下。所以朕会非常慎重。” 登陆战术的选择、登陆的时机、地点均是非常重要的,看上去似乎只是上岸这样简单的事情,实则需要考虑许多问题,包括潮汐、天气这些“小事”。 “不上岸?”大家不能理解,“难道要一直在水里泡着?那是打的什么仗嘛!水寇都得上岸来抢东西,不上岸是个什么打法?” “这……若是敌人不上岸,我们将临海城镇的百姓迁离,也不派军去海边,双方都不打照面,岂不是僵持住了?” 定国将军说:“臣不是惧战畏死,但如果我们避战,如同守城战中避而不出守城待援,时日一长,敌军自身的粮草不足了,又或是一直不能取得明确战果,他们内部朝廷必会生乱,导致要么撤兵,要么调换将帅。” 将军们所言非虚,纵观历史,这样的战例十分经典。连陆烬轩也赞同:“朕赞同后半部分。” 前线战事会影响后方政治,政治又会反过来控制战争。陆元帅在帝国曾经指示军方情报人员在敌国联邦操纵选举,帮助对帝国更有利的一派政党上位,以期推动两国停火。 陆烬轩:“朕再次强调,京城在联军的打击范围内。津朐和蒲泠的百姓已经有安排了,对吗白禾?” “是。司礼监已将迁移津蒲两地百姓的圣旨下发。”白禾略微迟疑,而后说,“但此事只凭当地官府恐怕无法办好。臣想从京中派特使去督办,必要时可能还要另派人手。” 人不是机器,一封圣旨颁下去,人们并不会自动完成命令。需要大量的吏员、差役去执行。 白禾却连出圣旨这一步都走得不顺。 陆烬轩轻敲两下桌子,“调凌云过去吧。” “皇上,臣有一人选推荐。”昭毅将军主动道。 大家都看向他,陆烬轩抬手示意他说。 昭毅将军:“都察院御史裴建业。” 定国将军一愣。 怀远将军意味深长说:“没记错的话,裴大人是裴将军之子?” 定国将军:“皇上,裴建业确实是老臣儿子。” 陆元帅审视的目光扫过作为举荐人的昭毅将军,然后看着不否认不拒绝的定国将军,慢慢笑了:“可以。但在朕这里,战争不是任何人镀金的工具。” 这句提醒可以说是非常直白难听了。定国将军立刻站起来向皇帝拱手说:“臣愿为建业立下军令状!他若不能将津、蒲两地百姓迁走,皇上便取他项上人头!” 众将军猛吸口气,心底直呼好家伙! 陆烬轩:“……” 星际人感到难以理解。陆元帅真诚发问:“朕要他的头做什么?” 白禾在桌后牵了下陆烬轩衣服,扬声道:“大胆!” 所有人愕然望来。 白禾面露不悦,严肃指责道:“将军是在恫吓皇上么?皇上是心疼百姓才要在战前将他们迁至他地,能多救一人、少死一人便是天大的好事。皇上待下向来宽仁,只要臣子实心用事,不在其中偷奸耍滑致使本可能救的人死了,皇上怎会无故要臣子去死?!皇上提点之意是要裴大人真心为民,救人于水火!将军如此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定国将军瞬间头皮发麻,慌忙说:“臣绝无此意!皇上,我裴家满门忠烈,立军令状也是一片报国的拳拳之心,断没有想过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够了!”陆烬轩沉下脸来,“皇后没有指责的意思,也不用立军令状,回归原本的议题。” 定国将军默默坐回原位,白禾提起笔准备记录陆烬轩接下来的话。 其他人也都安安静静的,听着他们年轻的君父发表对这次战事的“高论”。 “朕根据敌方舰艇情况做了战术分析,在我方不进行海战的前提下,联军可使用的对岸进攻方式是以装备大口径舰炮的战列舰为主力。”陆烬轩挑出几张战列舰的照片放到大桌中央。 对外行人而言,这些卫星照片里的船长得跟一个样没什么区别,压根看不清它们之间的不同,于是更加难以理解陆烬轩凭什么指着几张图振振有词,说得头头是道。 为什么这条船上的炮是大口径?哪里有炮了?他们明明就只看见一艘船的远远的剪影。 “五艘航母的甲板总共停放二十四架舰载机,机库情况不明。考虑到飞机载弹量、燃料以及航弹成本等情况,完全依靠空中打击是不现实的。联军指挥必须考虑成本问题,当成本超出预期,他们本国的国会,比如反对党议员就有理由造反了。舰队里一共有三十五艘战列舰。使用舰炮的成本更低,效率更高。”为了使在座众人听得懂,陆烬轩特别使用了“造反”一词来简化描述多党议会中的政党争斗。 关于玛、曼两国内部情况的情报全部来源于与曼达国间谍门罗的交流,对方为了组织煽动自认为的武装势力反朝廷,曾经将曼达国的君宪制当做文明、进步的新秩序介绍给陆烬轩。 除此之外则是陆元帅在帝国的从政经验。 这位帝国人心目中的帝国利剑——复仇者的代言人如此总结道:“帝国主义发起战争的核心目的是得到钱,而不是白花钱。所以朕将这场战争分为三个阶段:最初是战略威慑阶段,用战列舰炮火洗地,轰炸射程范围内的蒲泠港区域。” 陆烬轩把一枚白色棋子放到地图众蒲泠的位置上,“据曼达人的情报,主炮最大射程六十里。通过战列舰外形大小计算,其吨位大约在两万到四万吨左右,满载吃水深度九米到十米。朕这里没有蒲泠周边海域情况的信息,所以粗略估算,联军舰炮的打击范围是这一片。” 蒲泠港的码头水深是多少?整片水域的水文情况又如何?这些问题在座的人谁也不清楚。 封闭、落后的启国从来没有大规模海战的经历,水师不受重视,即使是剿灭过水寇的聂州总督的经验也顶多是几条木头龙骨的风帆战船。问他聂州沿海的情况,他尚能答上一二。蒲泠又不归他管,他怎么可能去关心那儿的水情? 面对大家的沉默,陆元帅并没有苛责。 如果这是帝国军的作战会议,此时情报参谋已经站起来挨训了。 明威将军说:“皇上,臣有个问题。洋人不上岸光在船上打炮,您也说了那炮能打的地方有限,那炮响了我们不会躲么?臣还是那个话,我们避而不战,只要能及时把海边的百姓带走,洋人就是打再多炮都是白搭。” 陆烬轩:“你说得对,但联军还有飞机。” 陆烬轩又将一枚棋子放在京城的位置,“敌人的战略重点是京城。这也是为什么朕预测舰队会率先到蒲泠,这里本身就有港口,外国的船来启国主要就是到达蒲泠港。同时这里离京城很近。朕是说让飞机空袭比较贵,它不能作为主要战术,但飞到京城,以皇宫作为目标轰炸可以是战略要点。” 明威将军:“……皇上可否明说?” “舰炮火力威慑是向落后蒙昧的启国展示他们的强大、先进,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轰炸京城,最初的目标可能不是皇宫,而只是郊外农田和民房。这是展示他们拥有杀死我们的能力。敌人会期待启国在这个时期向他们投向,让他们节省成本。”陆烬轩说。 他环视众人,接着说:“一旦开始轰炸皇宫意味着进入了下一步:敌方进攻、我方防御。本阶段不排除联军登陆的可能。因为在前一个阶段我方完全没有表现出有效的反抗手段,指你们提出的避战策略。我方完全退至敌舰射程范围外,红夷炮射程严重不足,军队机动力不足,不能在敌方登陆期间进行有效打击。对敌方来说登陆的风险降到了极低。” 明威将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皇上一直不赞同避而不战!便是说如果我方选择避战,就是将主动权交到敌人手里。而诱敌深入和敌人主动进军是截然不同的!” 李征西点头道:“皇上在行军打仗上极有天赋,臣每次听皇上所言都受益良浅。” 白禾:“……” 完全不提他们在聂州曾经起过争执的事是吧? “敌军不会去云断山,不用理会沿路的各种骚扰,只需要目标明确的进军京城。京城人口众多,撇开百姓不谈,城里的各种贵族、高官都是具有高价值的目标。再进一步控制住皇宫,陆……朕的统治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众人听得心里凉飕飕的,怀远将军忍不住说:“照皇上这样说,我等就没有一战之力?” 昭毅将军高声道:“臣誓死护卫皇宫,保护皇上!跟洋人拼了!” 陆烬轩:“……朕不会在京城。” 除了白禾外的众人:“?” 陆烬轩以一副如常的神色说出令所有将军震惊的话:“最迟今晚,朕会去蒲泠。” 定国将军惊得差点揪断自个儿胡子:“皇上要御驾亲征?!” 明威将军脸都红了——羞的。他开口闭口谈避战,结果皇上一早就打算好了去蒲泠跟洋人正面对抗! “皇上英勇无畏!可、可战争非儿戏,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怎能去蒲泠呢!皇上应坐镇京城,且让臣等这些去前头为皇上征战。” “是啊,让臣去!定国将军的儿子都要去蒲泠了,我们怎么能躲在后头。” “皇上,臣愿请缨。”李征西亦表忠心,“臣在聂州剿水寇,臣去正合适。” 但他心里明白,陆烬轩不可能留在后方眼睁睁看着启军无力抗衡而白白送死。 在聂州他就发现了,比起他这个总督,陆烬轩仿佛更适应军营和战场。 陆烬轩敲敲桌子,示意大家继续听他说:“朕认可各位的忠诚。但朕一定要去。一只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会吸引狩猎者的围猎。世界不止我们三个国家,战争拖得越久,入场的国家越多启国等到的大概不是援助而是更多猎人。” 战争没有速胜速败的。启国拥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只要大启君民一心,坚持抗争,战争形势会逐渐发生转变。由敌人的战略进攻转变为敌我相持阶段,启国人可能会等到另一方势力的下场——试图从玛地尔、曼达身上得到利益的国家。抑或是这对可靠盟友自身关系瓦解。 得到援助和支持的启国将迎来战略反攻期,寻找时机驱逐敌人。然而这个等待敌人经济、政治崩溃,其他势力下场的过程可能非常漫长。启国人或许等得起,陆元帅等不起。他欺瞒了这群将军这些重要分析,以获取他们的支持。 “朕要在敌人开启进攻之前”陆烬轩将地图上京城之上棋子挪开,“将他们赶出我们的国土。这才是朕提出拒止作战的目标。” 大家听得热血沸腾,虽说依旧对陆烬轩所谓的战略不以为然,可皇上都如此有御敌的壮志了,他们这些老将怎能落后! “文死谏武死战,纵是为国捐躯又何妨!臣愿随皇上迎战!”众将纷纷道。 陆烬轩稍微等了等,等待大家发泄激昂的情绪,接着说:“至于第二点目标……今天不讨论。” 激动过后,众人一回味,突然发现不对。 皇上说了一堆,好像就是没讲该怎么打啊? 有过元帅开会经验的李征西直接问:“皇上打算调多少兵过去?从哪里调?” 陆烬轩只说了四个字:“京郊大营。” 定国将军立刻表示不赞同:“皇上不可!京郊大营乃护卫京城之师,怎可调去地方,乃至是去蒲泠送……死。” “京郊大营有五千人,李征西部一千多人,打乱重新编队后五千人去蒲泠,其余留守京城。白禾。”陆烬轩笑着问,“京城只留一千兵力,你害怕吗?” 白禾果断道:“皇上身先士卒,臣远离蒲泠前线,又何惧之有?而且臣相信皇上定能如今日一般顺利击敌。” 白禾说着便瞧向众将军。 言下之意:孤这个做皇后的都不怕,你们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皇帝本人都在前线了,京城是否用重兵把守又什么意义呢? 众人果真被噎了下,他们又不如文臣肚子里墨水多,能念叨一堆君王社稷的词来劝说,大家吹胡子瞪眼,到头来什么也说不出。 陆烬轩:“李征西跟朕去。你们再推举一个人。” 李征西毫不意外自己之名在列。 明威将军抢在其他人之前开口:“裴老将军之子已要去蒲泠了,还请老将军坐镇京师。其余各位将军也都是威望颇重的老将,只有你们留守京城才能稳住朝野上下众人之心。末将尚年轻,就由末将随皇上出征吧!” 昭毅将军和怀远将军暗道慢了,没抢着话。 其他人一瞧,明威将军的年纪就比李征西大了十几岁,确实是比他们这些老将年轻。 定国将军见大家沉默不语,于是说:“皇上,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陆烬轩握住白禾的手,对众人郑重而真诚的说:“皇后的安全就交托给各位了。” 众人一愣,旋即诚心道:“臣等誓死护佑殿下、护卫京城!”—— 作者有话说:沉浸式开会[笑哭] 第153章 首辅质问 “这东西就是飞机啊?”一众开完会的老将军聚在宫门前, 围着一架钢铁巨鸟议论纷纷。 “进宫时我就瞧见了,问侍卫啥也没问出来。”怀远将军说。 言下之意这些侍卫大约是被下过封口的命令。 可这么大个家伙杵在皇宫前天街上,瞎子也能察觉到呀。 “老夫看到了。”定国将军捋着胡子, 众人霎时瞄向他。他用手指指天上, “酉时,天上有两个这东西。听皇上的口气, 这个……” 他又一指地上这架飞机, “是皇上弄来的。” 昭毅将军扭头见到李征西从宫门出来, 立刻招呼对方:“李总督。” 双手捧着一只木匣的李征西颔首走过来,“各位这是……?” “看飞机嘛!你看这大家伙, 似乎就是皇上说的飞机。” 李征西瞥了眼没说话。 怀远将军笑眯眯凑近问:“李总督可知这么大个东西皇上是如何弄来的?我好像没听说兵部有向外国买这种东西。它真不一般, 竟能跟飞鸟一样在天上飞!” “诸位在京中都不清楚的事, 我远在聂州又怎会知晓。不过皇上在聂州……”李征西忽然顿住, 一副不小心说漏嘴的模样。 “什么?”大家急切追问, “皇上在聂州怎么了?” 李征西摇摇头, 小声说:“我只知皇上认识一个曼达人, 许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切尽在不言中。 昭毅将军干咳一声:“咳。李总督这么快就出宫了?皇上不是留你单独说话么?” 李征西抬了抬手,向他们示意自己手里捧的匣子:“皇上吩咐了点事,让我跑一趟。” 大家一看便明白这只匣子里盛的是圣旨。 “李总督这是要去京郊大营?”怀远将军说, “巧了,我回家也要往那边走,跟李总督同路呢,咱们一道走?”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侍卫牵马而出,李征西婉拒:“我头回领宣旨的差事,着实怕误事, 特意借了马。军情紧急,失陪了各位!” 李征西透露完该透露的消息扭头便走,上马疾驰离去。 众将军面面相觑,继续围着飞机瞧了会儿,单这么看也看不懂它为什么能飞上天,没多久就散了,各自回家。 李征西有句话倒没有骗人,军情确实紧急,因此他无需遵守京中不得纵马疾驰的规矩,一路疾行出城,到京郊营中宣旨调兵。 “皇帝诏曰:朕闻蒲泠近海有急,玛地尔国、曼达国之兵、战舰七十余艘于东海上抵近我国。然两国至今未知会我朝,此于理不合,实为欺辱、入侵我朝领土。为保天下万民之安宁、国之安全,特调京郊大营全部五千人,与聂州军一千人,由朕亲率,聂州总督李征西为统兵将领、明威将军田英为督军。着即刻整编,于今夜开赴蒲泠。钦此!” 京郊大营原本的将领全懵了。 这幅场景一如几天前,李征西手持一封圣旨就闯进大营要调他们进京封城戒严。 “这、敢问李总督,这一回可有……虎符?” 李征西的聂州军旧部刷地从地上起身,聚拢到其背后。 “皇上明发圣谕,欲御驾亲征,你等连皇上本人都不认,还要认一件死物?”李征西举高手中圣旨,扫视众人。 “末将不敢!” 众人慌忙伏低脑袋,深怕头顶被扣住不尊皇上的大帽子。 别说什么扣帽子了,他们敢不遵圣旨,,李征西等人是真敢杀人! “好,现在听本部堂的命令,正在营中的,百夫长出列!” 陆烬轩所下重新整编的命令是要把京郊大营原本的士兵和聂州军一起打散重组编制,原有的百夫长及以上的军官保留不变,但各人手下的兵士将换人。 打散原有建制再重组是一种简单有效的掌控军队的方式,其主旨是破坏军中原本已经结成的“小团体”,切断士兵与士兵、军官与士兵之间已有的关联。 聂州军刚到京城时陆烬轩就主导过一次重新整编,通过李征西所掌握的聂州军的军官来控制完全陌生、不听话的京郊大营的底层士兵,迫使他们服从执行戒严令。短期内让聂州军的人管着这群“本地兵”可行,但这次是要出征御敌,延续这样的管理一定会让原属京郊大营的人心生不满。 所以现在得重新启用京郊大营原本的军官,反过来把聂州军士兵塞到他们的军官手下,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让两边互相监视,同时又令两方无论哪一支都不能按原来的上下关系串联起来,从而产生成建制反叛的可能。聂州总督和明威将军则是这支新军队的压舱石。 与此同时的皇宫中,陆烬轩正在做出征前的准备。 他再次脱下了启国皇帝的龙袍,重新穿上帝国军的作战服,理了理自己“上将”的领章,通过通讯装置与艾米丽号确认联军当前的情况。 他没有戴假发,与启国人截然不同的短发时刻提醒着白禾,他永不于这里。 “哥哥。”白禾仓皇无措地杵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陆烬轩一点一点恢复帝国人的身份。“我也要去。” 陆烬轩回身看着他。 “哥哥曾说过,只有你身边是安全的。” 白禾眼角湿润,脸色苍白,瞧着可怜极了。陆烬轩抚了下袖口的衔章,干脆利落的拒绝:“不行。” 白禾咬住下唇,委屈的望着他。 “后方没有我信任的人,我在前线吃什么?我这次调的六千人几乎全部是作战人员,他们完全脱产,不靠后方供给粮食,这些人吃什么?”穿回帝国军装的陆元帅严肃道,“而且我需要你的政治支持。需要你按住朝廷里的投降派。” 他如此说,仿佛要求跟随上前线的白禾无理取闹一般。白禾心中自然懂这些道理,可感情并不能总是与理智保持一致。 白禾撇开脸,轻轻应了一声:“知道了……” “小白。”陆烬轩走近白禾,军靴在砖石上磕出一下一下的声响,“我在会上说的话都是骗那些将军的,你应该猜到了,我要赢得他们的支持。” 白禾当然知道,所以他才会发火,与众将军呛声。 “你告诉我这些人能代表启国军队,是官位最高的一群的将军。得到他们的主战支持是我们手里非常重要的政治筹码。至少我在前线的时候他们能帮你跟其他大臣吵架。”陆烬轩笑了一下,用没戴手套的手轻轻碰了碰白禾头发。“你知道的,我的武器比联军厉害,我不会出事。” 白禾点头:“知道的、我知道……哥哥一定会赢。我就在宫里,待君凯旋。” “乖。”陆烬轩转头继续做未完的事,把他开会前才安装上的通信装置又拆掉,打包装回箱子里。 白禾始终安静的看着他,将他的背影刻进心里。 越是接近分别时刻,两人间的气氛便越发沉默。最终陆烬轩还是放不下对白禾的担心,叮嘱他:“虽然我很想向你保证绝不会让敌机进入京城空域威胁你的安全,但战场上没有绝对的事情。如果遇到空袭,你记住不要躲在宫殿里。空袭目标通常会被设定为房子这种大型目标,而且宫殿主要是木头建的,易燃。最好能躲进地下,身体不要直接贴地或是墙。冲击波会震碎内脏。如果无法躲避就呼唤荷鲁斯。” “嗯。”白禾逼迫自己露出笑容,“哥哥宽心,我会护好自己。” 陆烬轩便也笑了,随即立正,举手向白禾敬了个军礼:“为了帝国的荣耀,为了你。” 白禾愣怔。 “我会把胜利带回来。”陆烬轩说完去拎起箱子,“不用送我,快睡吧,很晚了。” “哥哥!”白禾不由得迈出一大步,认真盯着他道,“一定要回来。” “好。” * 一夜之间,京城中巡逻的士兵消失得干干净净,翌日京兆尹便让人通知京中百姓戒严令已取消了,在家中关了几日的百姓们一时涌上街头,仿若释囚,认识的不认识的随处聚集,谈论这几天发生的事。 “嗐,这些天可把我憋死了!” “我家都没菜吃了,再不放出来咱们一家老小只能干啃馍啦!” “话说回来,京里究竟是出了啥事啊?” “头天我差点以为是……”说话之人指了指天,“变天了。”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别往外说。” “说!赶紧说!我们绝对不往外讲!” “我家啊,住康王府背后那条街上,这封城首日,突然就来了一队兵把王府给围了。后来就依稀传出些动静,没多久哇,王府又整个静下来,然后那些兵也走了。接下来几天王府里都没半点动静,像是没人了一样。” “嘶!” “莫非是……?!” “真变天了?” “那现在宫里是啥情况?” 宫中,内阁、兵部、户部、都察院等司诸多大臣请求觐见。 “诸位要见皇上怕是不成。”双手拢在袖中的邓义睨着众人说。 “为何?”林阁老问。 邓义立在寝宫前的台阶上,微昂着首道:“昨夜子时,皇上已率京郊大营大军出征。”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但以罗乐、林良翰为首的部分大臣神色并无意外。他们正是收到风声才急着拉人进宫一探究竟的。 “那皇后殿下可在?”罗乐道。 “殿下正在用膳,诸位大人是要见殿下?” “还请公公进去通报。” “那阁老少待,诸位大人少待。” 不一会儿邓义出来说:“殿下身体不适,不能依次见众位大人,若无要事……便请诸位只推举出几人入内觐见?” 最后能进寝殿见白禾的仍是那几张熟面孔,罗、林二人加上左都御史及礼部侍郎。其余人被邓义挡下了。 几位大人进了寝殿,见到了正用手帕捂嘴咳嗽的白禾。 他咳了好几下才止住,顺手将手帕塞进袖中,神色恹恹看着几人冷淡道:“何事。” “皇后殿下,邓公公在外头言道皇上出征了?” 邓义瞥眼说话的罗阁老,险些当众翻白眼。 “怎么?”白禾反问。 罗阁老噎了下追问:“不知皇上征的是什么?是南边的月国还是北边的夷狄?或是西边诸国?皇上率京郊大营出征,是带了多少人出去?京郊大营统共只有五千人,皇上为何不从地方调兵却要将护卫京师的军队带走?而且此事兵部毫不知情。” 他转头瞄了眼林阁老:“林大人,户部似乎也不知情?” 林阁老为难:“这……” 罗阁老却步步紧逼:“皇上调兵不经朝廷枢要,那调兵兵符何来?出征后的粮草辎重如何供给?兵者,国之大事也!皇上怎如此急切、儿戏?!” “罗阁老是在逼问孤?”白禾蹙起眉。 “不敢。老臣是忧心国事。”罗阁老有恃无恐。 其他人悄悄对视,不敢在此时瞎掺和。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启是皇上的大启,将士也是皇上的将士。皇上亲征,要调哪里的兵、如何调兵自然由皇上决断,还要经过你内阁与兵部的准许不成?罗阁老,内阁和兵部也是皇上的,不是你的。” “殿下此言乃强词夺理!”罗阁老一改往日的龙钟老态,目露精光,据理力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为人臣,当然要为皇上、为大启殚精竭虑。圣人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上为一国之君,又怎可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地?!殿下饱读诗书,莫非不清楚古往今来帝王御驾亲征是皇上在中军督战,是为在战事不利时振奋士气。而非莫名其妙就跑出京城,抛下朝中百官和京城百姓!” 罗乐喷完皇帝喷白禾:“殿下身为皇上钦封皇后深受皇恩,何以不尽劝谏之责,反倒任由皇上任意妄为,并在这里帮着皇上应付臣等?” 左都御史默默往旁边挪了挪,朝中大臣都说他们都察院的御史善于“骂人”,真该教他们来见识见识内阁首辅的威风。 邓义和林阁老赶忙去瞧白禾脸色,却见他面不改色。 换成一般人这会儿该是气坏了才对。 “罗阁老,军情紧急,皇上等不及与你等商议。但皇上是在同定国将军等一众将军们商议后才出征的。众位将军均赞同此事,且明威将军为督军。”白禾瞧了眼左都御史,“都察院裴御史亦将与镇抚司凌大人前去……咳咳,前去咳咳咳……” 白禾骤然一阵疾咳,被首辅喷都能面不改色的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急切间来不及掏出手帕,只能用袖子掩住唇。配合上他苍白的脸色,任谁看都看得出来他生病了。 左都御史心生不忍,不由劝了句:“阁老啊,殿下瞧着是病了,你说话也别太急嘛。” 林阁老趁机踩一脚:“邓公公说皇上是子时开拔的,到这会儿人都走远了,我们便是再焦急也不能将皇上拦住请回来。不若好生商议下后面该如何。皇上御驾亲征,兵部总不能短缺了皇上的粮草辎重。” 罗乐冷冷说道:“兵部连皇上向哪方去了,征讨的哪国都不知道,如何向前方供给粮草?再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到皇上这却反了过来。押运粮草辎重的队伍行得慢,这是要让后勤队伍去追京郊大营的精锐之师?!” “那也不能不追啊!” “怎么追?”罗阁老索性扭头与之争执起来,不能接着喷白禾他还不能喷林良翰了?“你户部的押粮队伍追得上户部去追,我兵部追不上!皇上不懂军务,任性妄为,林大人难道也拎不清?方大人,劝谏君上也是你都察院的职责,你不说话吗?” 说着他还要捎带上左都御史。 “……此事皇上确实是……欠妥。”向来以言语如刀著称的左都御史说道。 “皇上去蒲泠了。”终于止住咳嗽的白禾说,“东海上发现了玛地尔与曼达国的军舰,对方来势汹汹,来者不善,皇上只得匆忙率兵出征。因此来不及调派其他地方守军,能及时赶到蒲泠的唯有京郊大营了。” 几人愕然。 罗阁老目光一转,语气不好道:“臣先前便说海不可开,那些洋人对我朝虎视眈眈,沿海地区一直水寇不消,百姓要出海打鱼常常遇水寇打劫。若非如此我朝又怎会下令禁海?” 他话里暗骂户部与清流一党。 林阁老心知此刻不能和对方吵,自己说什么都理亏。于是岔开话题道:“殿下说的裴御史莫非是定国将军之子?” “嗯。敌国从海上来犯,沿岸百姓必定遭殃。皇上心系百姓,日前已下旨迁移蒲、津两地百姓,户部应是收到诏书了的。” “是,户部已经着人去这两地了,可圣旨上说是……海里出了妖物作怪?!” 其他人:“?” 什么妖怪?哪有妖怪? “圣人不语怪力乱神,臣等读圣贤书,自是不信妖物作怪之说,原来是有敌来犯。”林阁老感慨,“皇上圣明!军情不可宣扬,便托辞妖怪来使百姓主动离开,妙啊!” 罗乐:“……” 这是拍马屁的时候吗! 罗阁老不可能让他就此把话岔开,“如此说来人是从海上而来,海上无垠广阔,远处的事物根本看不清。那皇上是如何得知敌人来犯之消息的?” “军情秘事,孤不过是皇后,如何能知道。”白禾用大臣们的话把问题堵回去。“罗阁老,兵部的运粮队今日出发可否跟得上皇上?” 罗乐被反问了一句,只能回答:“要带辎重必定跟不上正常行军,若只带粮草,且车数不多的话……许是不会晚太多。蒲泠离京城不远,今日出发,至多晚于皇上大军两日。” 白禾打发说:“那孤便不留阁老了。大事要紧。” 罗乐死死盯着白禾,“殿下,战事突起,皇上却瞒着百官偷偷出征,且带走了护卫京师的京郊大营,使京城防卫空虚。此事恐怕得给百官一个交代。否则百官在外面听到什么谣传心生恐慌,京城可能要生乱。” “可。孤便下一份懿旨昭告百官。” “不成。”罗乐否决了,“这等大事,应开大朝会。” 其余几位大臣大惊。 白禾略为思索,想到开朝会的话定国将军等众将军可以帮腔,遂点头:“可以。孤明日代皇上上朝。” 白禾没注意到的是罗阁老居然没在“代君上朝”一事上纠缠,当下就言称兵部要准备运粮草而告退了。罗乐走后礼部侍郎也不想再留,就怕再听到什么他不该听的话,将礼部备好的一份立后大典流程与各项事物、人工花费的清单呈上。 “殿下,这是礼部拟的花费清单,一切已是从简置办了,预计总共花费九千三百一十二两银子。” “多了。”白禾看也不看便说,“大人也听见了,如今起了战事,皇上御驾亲征,应是君民共赴国难之时,孤怎可为一个立后大典花费近万两公帑。暂且押后罢,待皇上凯旋后再议。” “殿下心系国事,臣万分敬佩。”礼部侍郎拍了拍马屁也走了。 白禾看向左都御史。 这位曾经在立后之事上与陆烬轩达成利益交换的据说颇负清名的“直臣”还是第一次与白禾面对面。 “臣来就是问问裴御史的事,没别的事。咳,今日一早裴御史来向臣告假说要离京,还说是军令,定国老将军在皇上面前代他立了军令状,他马上就得走。臣问具体是何事裴御史就不肯说了,说是军机要务不能让外人知道。”左都御史往瞄了瞄林阁老,已然打算告退了。 白禾严肃纠正:“并无军令状。皇上向来待下宽仁,不可能认可定他人代立的军令状。即便父子也不行。” 左都御史和林阁老:“?” 宽仁?谁?他们性情不定、喜怒无常、常苛待宫人的皇上? “是,臣不会再乱说了。”左都御史躬身作揖,“臣告退。”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林阁老。 “殿下,皇上当真帅军亲征了?”林良翰紧接着补充,“臣不是怀疑什么,只是殿下也瞧见了,今日罗阁老的火气着实是大。朝廷有朝廷的章程,我朝自开国以来调兵,特别是调动京郊大营必须是明发上谕、兵部发文、兵符三者缺一不可。而且京郊大营原是高皇帝在北地边军里的心腹精锐,帮我朝开国的有功之师。在取缔前朝中央禁军后京城便靠他们护卫。” 林阁老顿了顿,“前几日的戒严调动他们已是于理不合,如今皇上又将他们调离京城,留下百官与京城百姓无人护卫,确实是……有些任性了。” “林大人在担心何事?”白禾一言点破,“担心敌人打来了,你等大臣有危险?” 林阁老矢口否认。“没有!臣绝无此心!” “孤还在京城,便是死也有孤陪葬。”尚不到及冠之年的君后对花甲之年的内阁次辅说,“皇上亲征于前,为国守疆,若敌军能到京城,皇上必已马革裹尸、以身殉国。皇上死了,百官死不死又有何干。” 林阁老震惊:“殿下此话断不可再说!这是要寒朝野内外的心。殿下应以安抚臣民心思为重,避免百姓出逃致使天下人心散乱。” 白禾掏出手帕掩唇。 道理他都懂,可陆烬轩的离开带走了他全部的阳光。他已没有精力去和老狐狸一样的大臣们勾心斗角,心无余力去关怀京城百姓。他活着一日,唯一的目的就是按照陆烬轩的期待去做一个君主该做的事。 第154章 次辅的立场 “林大人。”白禾顿了下, 屏退四下宫人,而后说,“皇上若真有万一……” 林阁老急忙打断:“殿下!殿下, 皇上是天子, 有上天庇佑,不会有事的。况且李总督和田将军俱能征善战之将, 臣相信他们能旗开得胜。” “孤也相信皇上定能凯旋。”白禾道, “林大人是朝廷肱骨, 孤向来敬重您,视您为师, 有些话孤只能同您说。” 林阁老受宠若惊:“承蒙殿下赏识, 臣为皇上为朝廷尽忠, 殿下谬赞了。” “皇上出征在外, 且不说战事如何, 皇上离宫必使一些人妄动心念。” 林阁老迟疑了下, “殿下是担心有人趁机……起事?” 白禾纠正:“是谋逆。” “……是、是。”面对如此敏感的话题, 林阁老并不想深入探讨,敷衍的附和两声后就缄口不言。 如果今上驾崩,太后尚在,能够名正言顺继位的包括当今几位皇子和与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康王。 康王因“谋逆”嫌疑受到羁押, 他想正常继位的可能性按理来说是低于他的侄子们的。但是已经失去一个儿子的太后不可能袖手旁观,出于母亲的情感,她一定会设法解救。而将康王捞出来的最“名正言顺”的方法不就是推举他继位吗? 只要康王是皇帝,他就不可能谋反。 从政治利益上考量,假如立幼子登位,根据本朝例律必须由辅政大臣摄政,太后却极可能由于世宗遗训而不被允许摄政。 届时连与新帝血脉相连的太后都难以摄政, 更何况白禾呢? 林阁老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白禾在担忧皇上驾崩后他自己的权势将被剥夺。林良翰身为内阁次辅,在此事上置喙等同于站队——当皇上驾崩之后的站队立场。 “三殿下聪颖早慧,深得圣心。如有万一,林大人当如何?” 不想沾这口锅的林阁老瞬间血液上涌,凭借几十年的为官经验在极短的时间内思考,然后回答道:“臣不敢妄议,但若是有皇上圣意示下,臣谨遵圣旨。” 他不想淌这趟夺位的浑水,不过要是有明发上谕,他一定遵从圣旨尊奉皇上钦定的继承人为新皇。 “孤在书院时听温家少爷说,林大人在天下举子心中是十分尊重的人,大家常以您为榜样,誓要如大人一般辅佐皇上,效忠朝廷。他们也同大人这样敬重皇上么?”白禾进一步追问。 这里的他们指的可不是还没入仕的学子、举子,而是朝中清流一派官员。 “皇上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天下臣民无不敬重、臣服。”林阁老奉承的虚言张口就来。实质上没有予以回应。 白禾强打起的精气有些散了,心里明白了像林良翰这样老成的官僚在不想孤注一掷的下场博弈时是很难从他们手里掏出筹码的。 对方打太极的功力是从官场中历经几十年磨炼出来的,白禾才涉足朝廷数个月,一时间根本想不到办法去撕下对方的面具。他只能暂时结束这一议题,转而说起,“皇上亲征,孤实在忧心,担忧兵部不能顺利供应粮草到前线。士兵每一日吃喝需要粮食,也要发饷。皇上待下宽仁,不愿苛待这些为国征战的人,必定是要多添饷银的。户部能拨出多少钱?” 林阁老故作疑惑:“臣记得皇上吩咐户部官员将京城戒严这几日捉拿叛逆抄家所得拿出一部分充为军饷。例如有一份拿给聂州扩军募兵。本次战事……也是从这里面出钱吧?” 白禾语气陡沉,隐含薄怒:“皇上亲征,户部一枚铜板都不想出?” “不不!”林阁老连忙否认,“户部岂敢有如此叛逆之心!只是殿下,国库实在空虚啊!户部……户部可能最多只能拨出十万两银子。” “十万?”白禾不可置信。 林阁老低着头不敢看白禾,解释道:“京郊大营士兵每月饷银一两银子,按满额五千人算便是五千两。满打满算一年才六万两。据兵部定则,步军阵亡抚恤为五十两,马军七十两。伤兵一等伤三十两、二等伤二十五两、三等伤二十两。将领中总督阵亡抚恤为一千两,其余将领按八百、七百逐级降低。除将士外,民夫规格较一般士兵减半。京郊大营士兵较之其他军是最高的。粮草既有兵部供应,户部拨出十万两应是足够了。” 帐不难算,但林阁老故意堆砌用词,像念经一样念诵条目,指望外行人乍一听就给听昏了头。 “户部便只管发饷银和抚恤钱,别的都不用管了?兵部供给粮草,那粮草不用钱买么?” “殿下有所不知,兵部自然是有粮仓囤粮的,平时军粮从这些仓中调。如果要购粮兵部会向户部发文。户部核实其钱数后上报内阁,由内阁出相应票拟,待司礼监批红再下发公文到户部拨款……” 启国因其独特的内阁制度而应运产生了特殊的行政程序,与白禾前世的国家截然不同。林阁老这样解释,白禾当然无话可说。 人家说十万够了,而且是举着朝廷章程条条目目皆有例可循,难道他能举出实例数据去反驳、去主张更多拨款不成? 他没想到在朝堂和他面前展现出谄媚一面的清流首领在拨款上突然又有了“骨气”,坚定不移的管着手里的钱袋子。哪怕现在正奔赴前线战场的领军之人是当今皇帝。 好像有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白禾想,这是否就是陆烬轩所说的“权利”。 户部的权力是管钱——分配国库里的钱给谁用、如何用、给多少。 为了牢牢抓住权力,户部会宽进严出。收进来的钱要增加,拨出去的钱要卡死。当户部能够支配的钱越多,意味着户部的权力越大。在使用或不使用这份权力的过程里把它转化成实际的利益,例如收受贿赂,这就是权力带来的权利。 “国库现有两千万两,户部就打算拿十万给皇上打仗?”白禾冷声怒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可皇上却不能用国库里的银子?!” 林阁老皱了皱眉,不能认同,拱手道:“殿下,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国库是国库,内库是内库。家是家,公是公。国库的钱不是皇上内库里的私钱,由着皇上随意支取。殿下同样饱读诗书、志存高远,定不会不明白公私分明的道理。臣相信殿下是胸怀天下、公正廉明的人。” 白禾瞬间丧失发火的正当性,偏偏对方说的是公道话,句句在理,他不能挑刺,否则就是无理取闹、公私不分、昏庸之主。 皇帝终究只有一个人,他不能只靠自己一个人就管理偌大一个国家。但凡他需要皇室宗亲、勋贵大臣、乡绅地主的辅助管理,他就必须承认这些人也能从这个天下分得一杯羹。所以国库的钱不能是皇帝的私房钱。 “再说……殿下是否忘了?国库有两千万两,非是库房里有两千万两白银,而是依据地方上报税赋数目计算,朝廷应收这么多钱。这其中一大部分甚至不是实际的银子,是按市价折算百姓缴的实物税赋后的钱数。” “孤没忘。”白禾疲惫的用手撑住桌沿,“从抄家所得里多抽些钱给皇上户部可否能做到?” 林阁老含糊其辞:“回殿下,户部还未清点完毕,要是不考虑拨给聂州的那笔钱,一百万两应当是行的吧。” 白禾摆摆手,“立刻去办。林大人回罢。” “是,臣告退。”林阁老火速离开寝宫,心底为方才这一番拉扯交锋感到虚得慌。 之前他背刺清流抛弃棋子的行为已经引得清流一派中许多人不满,如果再在户部的事务上无底线退让,一味逢迎媚上,恐怕最先掀他桌的人不是罗党,而是清流里的自己人。 口头上的吹捧谄媚不需要成本,从国库里掏的每一两银子却都是户部的利益。林良翰拧巴的既想要保住权势又想要保住名声。但归根到底都是“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这日晚些时候,邓义来禀报白禾说罗阁老要求推迟开大朝会的日期,言说是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运粮草军械到蒲泠给皇上。供应六千多人军队的粮草辎重数量不少,兵部要征集运粮的民夫、要筹集粮草、要筹划准备长期供应前线的补给线等等,忙得不得了。安抚朝臣平息谣言反而显得不那么急切。 总之横竖是有理。 白禾问:“为何今早当面不与孤说,大半日过去了再让你来问孤?” 邓义思忖说:“锦衣卫今日并无上报异样,罗阁老一整日都在兵部忙活,许是真忙不过来了才想到推迟朝会?” 白禾点头:“那便推迟两日。” * 隆盛十年九月二日,容妃因偷运雪花散入宫被下诏狱,明发上谕查封全国雪花散,自此后数年,上千人因此获罪,被抄家罚没所得。其后雪花散改由朝廷发放“药牌”给指定商人,由他们专项经营。 五日,陆烬轩所率军队抵达蒲泠。同日扎营、修路。 六日,联军舰队抵近蒲泠海岸,距海岸线约三十海里。傍晚,兵部运送的粮草辎重抵达蒲泠营地。 七日凌晨,陆烬轩驾驶A-1b战机,迎着秋日朝阳降落在经历一日一夜不停歇的赶工,用夯土修筑的跑道上。 目睹这一幕的将士无不为之感到发自灵魂的震撼。 天降妖鸟,原来这并非妖物。 明威将军田英无法按捺激动,猛拍李征西肩膀:“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信这种大铁疙瘩能飞。” 李征西则暗想: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不敢置信在朝野内外皆负庸名的皇上能驾驭飞机。 片刻后大营升帐。 这是开战前的最后一场作战会议,陆烬轩在此确定了这座距离蒲泠港三十五公里的营地作为前敌指挥所。调令一千人及在蒲泠就地征召的民夫在外围挖掘壕沟、制作砂石包垒墙等方式修筑简易防御工事;五百人协助定国将军之子裴御史疏散本地百姓。一千人改为两个前锋营,一营前出十公里,二营作预备队前出五公里,士兵全部装备步枪,共配备二十门红夷炮。其余炮分别安置在两道防御工事防线上。 正在作具体战术布置的中途,陆烬轩收到了艾米丽号的警报,敌军一艘护卫舰正在抵近蒲泠港,一、三号航母分别有三架飞机准备进入跑道。 “田英,接下来军队暂时交给你,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撤退也不能越过先锋营抵近海岸,先锋营最多前出三十里。不要把我们的士兵送进敌人舰炮的射程范围里。李征西跟我来。”陆烬轩快速说完就带着李征西匆匆离开。 十几分钟后,A1战机的无线电通信器收到艾米丽号消息:“敌军1号航母一架飞机起飞成功,一架飞机准备进入跑道。3号航母一架飞机正在起飞。” “attack010立刻起飞。”陆烬轩边应答边操作,“接入作战指挥,敌1、3号航母坐标发给我。准备投放A-1a无人机编队。” 李征西一脸懵的坐在后舱位置上,他脑袋上被扣了一只头盔,陆烬轩和陌生人的声音仿佛直接从头顶响起。机舱里明明只有两个人,他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哪来的,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发动机的轰鸣响彻营地,战机驶过跑道渐渐升空,这时田将军才猛然反应过来,同几位参将发足狂奔,同时大喊:“完了!皇上!皇上您快回来啊!” 第155章 诛贼 隆盛十年九月初七, 新后代君上朝,文武官员鱼贯入朝,分列左右。皇后身着庄重华服坐到了那张代表皇权的龙椅上。 邓公公取代了元大公公站在和政殿上, 高呼:“有事起奏, 无事退朝——” 大启新一代权力中枢成员在这此展开了交锋。年逾花甲的内阁首辅罗乐出列:“臣有本启奏!” 朝霞穿过大殿门洒落在地砖上,高坐龙椅之上的白禾垂目俯视首辅的苍苍白发。对方的身形并不佝偻, 绣着狮子的官袍泛着柔和的丝光, 衣冠楚楚, 威严赫赫。 朝臣们见皇后殿下颔首准奏,曾有丰富上朝经验的大臣已经开始两眼放空, 准备摸鱼混时间。 “臣, 兵部尚书兼领内阁首辅罗乐陈奏皇后殿下。”不再扮老的罗阁老声如洪钟, 字字铿锵如金石坠地, 每一字一句都清晰的落在大殿内所有人耳中。“当今皇上实为贼子假扮!” 百官哗然! “皇上是假的?不能吧!” “阁老您说的是真的?!” “这话不能乱说啊!” “阁老有什么依据吗?” 众人的议论声嘈嘈切切涌向罗阁老, 也冲击向了白禾, 使得他脑中一片空白, 耳畔嗡然作响。 “殿下!阁老说的可是真的?” “一派胡言!这宫里宫外全是人,皇上身边守卫森严,哪个贼子有如此神通能取而代之!殿下!依臣看罗阁老是老糊涂了,在此胡言乱语。” 对于质疑声, 罗乐不为所动,他持着笏板,手下夹着一本奏本,目光扫向邓公公,等待对方过来取奏本转呈皇后。 邓义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回头瞧向白禾。 许多大臣的目光也瞧向了皇后殿下。 白禾不语,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摩挲, 视线越过了神情各异的满朝文武望向大殿之外。 晨曦初照和政殿,秋色渐浓落叶残。 左都御史神色肃然地问道:“罗阁老,指认皇上身份可是大事,若为诬告可是罪同欺君,您这么说……有依据吗?” 众人的目光顿时又回到罗乐身上。 罗阁老撩着眼注视沉默的白禾,眼底显露出不屑的嘲弄。 沉默就是默认。 “自隆盛元年皇上御极以来已有十年,这十年间皇上内居紫宸宫久不视朝,唯召内阁阁员觐见。除去科举殿试、除岁宫宴,今日在这儿的文武百官中绝大多数人再无其他机会面见皇上,大家认不清皇上的模样,但臣伴君多年,臣的女儿是先皇后,是皇上的枕边人,如今这个披着龙袍的人是真是假没人比我更清楚!” 罗阁老振振有词,条理清晰。 “皇上身长六尺,现在的假皇帝却高出了足足五寸!皇上面如冠玉,但长年来纵情声色,以致精气虚浮,眼下常有青黑。可假皇帝器宇轩昂精神奕奕,体格更加强健,五官容貌亦有细微不同,例如眼窝更深,肤色不如皇上那般苍白。” 不熟悉皇帝的人自然不能在没有比较的情况下察觉这些外貌上的不同。可以说这个皇帝不上朝不理政的缺点为陆烬轩假冒皇帝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环境。 随着罗阁老一条条陈述疑点,一部分人由震惊、不信任到逐渐被说服。而林阁老却是从一开始就震撼并且深信不疑的人。 正如他曾经对左都御史透露的,一个浑浑噩噩十年只图享乐的皇帝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变得颇有城府,熟谙权力游戏的规则?他们这些老臣并不是这十年内才认识皇上的,早在皇上登基前他们就知道这位储君的才能的品性。 也只有皇上的亲师傅沈老太傅说得出口皇上敏而好学这种话,各位狡诈老臣谁心里不是门儿清?一个对治国理政毫无兴趣,只要纵容其玩乐爱好他就乐意做个甩手掌柜的皇帝是老狐狸们心中最好的皇帝! 这也是他们这些手握大权的官员们竟无人支持康王野心的重要原因。 权力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转移。皇上吃喝玩乐去了,皇权自然旁落到其他人手中。这是喜欢权力的官僚无法抗拒的美事。 何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原来的皇上喜怒无常,对待身边宫人由打由骂,便是杀头也全凭心意。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假皇帝待下宽仁,从不打骂宫人,仿佛太监宫女并非地位低于人下的奴仆。 “皇上是何脾气这些年来大家应该有所耳闻。邓公公,你在皇上身边伺候了多年,想必公公也清楚。”罗阁老话锋一转将邓义扯了进来,“曾经的皇上对待伺候的宫人如何?” 邓义满头大汗,血气一股脑涌上了头顶,豆大的汗珠子从鬓边滚落,冷汗浸湿了朝服。“我、咱家……” 他扭转身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白禾。 白禾木然地掩唇清咳,没有给与任何回应和指示。罗阁老陡然拔高的声音传来,惊得邓义猛然打了个激灵。 “殿下入宫才三月余,并不清楚皇上是什么模样,公公作何看殿下?”得不到明确回答的罗乐借势说,“殿下,皇上喜怒无常,如今的假皇帝之脾性却截然不同。臣察觉到皇上的异样是在三个月前,也就是殿下您初入宫之时,皇上原本的寝宫紫宸宫失火那日!” 群臣再次哗然。 左都御史又急又惊:“莫非皇上已被贼子杀了?!紫宸宫走水乃是毁尸灭……” 林阁老急迫地打断:“方大人!目前这些仅止于阁老一面之词,怎可认定现在的皇上就是假的呢?!” 左都御史张了张嘴,蓦然哑口,目光复杂地回视对方。他听出来了,林良翰不想承认陆烬轩是假皇帝。 他恍然想起圣贤书中的“明君贤臣梦”。如果说罗党之流最喜欢放纵、纵容下面人揽权的平庸之君,那么自诩身有铮铮傲骨的清流最喜欢的就是如现在的假皇帝这样胸有沟壑、开明仁厚的贤明君主。 “若臣所推断无误,殿下入宫时真正的皇上已被取而代之,殿下不知情也是无可奈何。”罗阁老接着道。 其宽宏大量的为白禾开之言令林阁老心神俱震,更令白禾勃然大怒。 罗乐为他开脱全无好意,而是以“无罪”来分化他与陆烬轩,以期得到他的倒戈相向。借以他手钉死陆烬轩假冒皇帝的罪行。 此为分化拉拢,亦是杀人诛心。 他若选自保,便只能马不停蹄地接受、认同罗乐之言。如此一来虽说做不成皇后,但不会被打为逆贼同党,最后被诛连九族。 倘若原白禾的父亲有资格参加今日的大朝会,白大人这会儿恐怕已经大声附和:“阁老所言甚是!吾儿都是被那贼子蒙骗了!” 罗乐等待着白禾为求自保而向给予了其目前所拥有一切的恩人挥刀的好戏上演。 在内阁首辅咄咄相逼之时,几日前曾被白禾试探过立场的次辅走出官员队列。仰望着端庄的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君后,林阁老扬声道:“殿下,且不论阁老所奏是否属实,如今皇上正率军出征,洋人的坚船利炮正架在我们国门外!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水患流民为祸,时局维艰,我等难道不该首先君臣一心渡过困境?” 清流首领发了话,不等罗党反驳,清流一派的官员却自个儿都不买账了。最重声誉的清流忠臣比贪官奸佞更加不能忍受这件事。 一想到如果这个皇帝果真是赝品,史书上将留下满朝文武竟认贼作君的记载供后人观阅嘲笑,他们就气得浑身发颤,血脉喷张,怒气与血液一起阵阵涌向头顶,使头脑发胀、胸闷气结,恨不得生啖假皇帝之肉,以表清白! “难道可以因为所谓的外忧内患就不顾朝廷社稷,放任纵容一贼子李代桃僵,偷龙转凤吗?这是窃国!窃国!!” “下官本是敬重林大人之贤名,谁想你竟是这等狼心狗肺之人!” “这是谋逆!” 众人吵吵嚷嚷声讨起来,罗党之人幸灾乐祸夹在在其中趁机骂上林良翰几句。罗阁老好整以暇旁观这一幕,余光瞟向白禾微微勾起了嘴角。 皇后之位的尊荣在于后宫,在于其为一国之母。白禾的一切荣宠、地位皆来源于皇上赐予。而今皇帝是假的,白禾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空中楼阁。 百官的议论是他这种虚假掌权者不可忽视的东西。 “放……放肆!”老而弥坚的定国将军气沉丹田,大喝一声拍着自己胸前同样绣着狮子的官袍补子说,“有些兵部官员虽然管着我们这帮武将,可自个儿这一辈子压根没上过战场!穿着武官的袍服,干着文官的事儿,净会搁这叽叽歪歪。” 罗阁老面色一变。他竟险些忘了,定国将军的亲儿子立了军令状,正在蒲泠负责疏散百姓。如果皇帝的假的,老将军这个儿子必然回不来了。 兵部官员属于武官,罗乐却是文臣出身。凭借他多年来在兵部的经营——通过提拔年轻将领建立起的势力范围正在于那些尚且年轻的武将之间。像定国将军这样的二、三品将军并不完全受他掌控。毕竟军功不可抹灭,其将军封号也多是由先帝钦封。 定国将军一表态,昭毅、怀远这些将军也按捺不住了。 此时,似乎束手无策的白禾自龙椅上慢慢起身,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指尖探进了袖中。“邓公公,将罗阁老的奏本呈给孤。” “是!”邓义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便脚步慌乱的奔下台阶,小碎步疾行到罗阁老跟前取走了奏本。 百官停止了议论,纷纷关注着终于有了动静的皇后。 “殿下!”邓义颤着手将奏本呈递到白禾面前。 白禾却看也没看一眼,朝邓义摆了摆手。“阁老所奏之事孤已分明。” 罗阁老缓缓皱起眉:“?” 白禾俯视百官:“众卿认为阁老所言是否有理?” 百官:“……” 不对劲。 大家听着这语气话风不对劲。 林阁老率先表态:“臣以为不妥,这些净是阁老一面之词!若说这十年间阁老常入宫觐见而对皇上十分熟悉,臣身为内阁次辅,对皇上同样熟悉!臣却不觉得现今的皇上有何问题。各位都知道,皇上过去是不爱处理朝政。可那是在皇后殿下入宫之前!自从殿下进宫,有殿下在皇上身侧时常劝谏,皇上一改往日的毛病,于是有了如今的宽仁待下、爱民如子的皇上。皇上的改变乃是殿下劝进的结果,绝非是什么李代桃僵的阴谋!” 林阁老的话也有道理,比起话本子一样的惊天阴谋,有一些官员更加倾向于这种观点。 宫里处处是眼睛,什么人能够悄无声息杀死皇帝后取而代之?新皇后是新来的,和皇上不熟,那太后呢?后宫里的一众妃嫔呢?她们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或丈夫吧! “不对吧。”罗党一名官员反驳道,“依下官看,这所谓的皇后劝进之功才是表明如今的皇上是假冒的证据!下官听闻先皇后在世时也常在皇上身旁劝谏,劝皇上少流连于后宫,结果如何呢?结果大家有目共睹!先皇后可是阁老的女儿,皇上的结发之妻!先皇后的话皇上尚且听不进去,怎的白皇后甫一进宫,皇上就肯听了?这分明是逆贼掩盖真相的借口!” 林阁老张嘴便要驳斥回去,但被一串尖锐的鸣哨之声打断。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愕然发现声音源头竟在头顶上方的龙椅前。一段不妙的回忆随着哨声复苏。 披坚执锐的御前侍卫霎时间持刀涌入和政殿,刚复职不久的都指挥使公冶启大步越过一众文武官员,单膝着点俯首称:“侍卫司听凭殿下吩咐!” 白禾放下哨子,僭越的从正面走下台阶,径直走向跪在殿中的侍卫统领,并下令道:“拦住百官。” 文武百官:“?” 几位老将军互相瞅了瞅,眼里骤然蹦出兴奋的光芒,纷纷撸袖子:是要打架么!那他们必定帮帮场子! “是!”公冶统领利落地应声,起身回首对一众侍卫打手势。 在满朝文武或懵然或惊愕或兴奋的喧哗声中,侍卫们相互挽住胳膊结成人墙,将众臣套在圈内给围了起来。 而罗阁老和林阁老因为前头的启奏出列站在文武官员两方之间,没有被侍卫的人墙圈住,成了漏网之鱼。公冶启便打算亲手按住这两位。 “罗阁老。”白禾的声音在喧闹的殿内并不响亮,可他的一举一动始终被所有人暗暗关注着,随着他越过公冶统领,在罗乐跟前停下,吵着要跟侍卫打架的群臣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一时间,和政殿内只余下白禾说话的声音:“是否还有事要奏?” 罗乐一看现在的阵势就知道自己期待落空,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白禾不肯俯首配合,那他也就不客气了。他想说从陆烬轩冒充皇帝以来,斥责太后、封闭内宫、将太后及后妃禁足、废何侍君、废慧妃等等诸事皆有同一个目的——避免假皇帝与亲人相见。 假的成不了真,想要人证,阖宫上下都可以是人证。只不过是太监宫女人微言轻,御前侍卫不想惹祸上身,以至于三个月来无人敢言。而如今的太后绝对是整个大启最有份量,也最迫切愿意证明陆烬轩是假皇帝的人! “只要请太后一……”罗乐的话才说道一半,陡觉脖子上锐痛,下意识低下头,引入眼帘的是一段剑刃的寒光。 “啊!” “阁老!!” “杀人了!殿下杀人了!” 在一片惊呼中,年轻的君后冷静地抽回剑锋,热血从伤口中迸溅,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便气绝倒地,时隔数百年,鲜红的血液再一次染红了和政殿的地砖。 方才还在大呼小叫的大臣们刹那间噤若寒蝉。 脸上溅落着死者热血的白禾平静环视众人,包括不明所以的一众侍卫,“妄言皇上身份,胡言乱语蛊惑臣民之心,祸乱朝纲,实为通敌叛国之乱臣贼子,当诛!” 白禾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之内每个人的耳中、心中。即便是罗乐的党羽在此时也不敢吭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望着白禾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甩掉剑刃上沾染的血,左臂垂下,从其袖口坠下一只剑鞘,“嚓”的一声还剑入鞘。 瞠目结舌的定国将军定睛一看,认出这把瞬间了结罗阁老性命的凶器乃是大启开国之君的传下来的帝王之剑。 老将军捋了捋胡子,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开口:“臣没看错的话,这把剑……是高皇帝留下的那柄。见此剑如皇上亲临,以此斩杀逆贼,似乎没什么不妥?” 林阁老深吸一口气,俯身跪下高呼:“吾皇万岁!殿下英明!” 众人看看白禾手里的剑,脑海里回放着对方杀人的熟练手法,再瞅瞅侍卫腰上的佩刀,登时惊恐得啪啪下跪,但绝大部分人倔强地没有开口,只是沉默跪着。 白禾紧紧攥着手中的剑。他谨记着陆烬轩的教导:暴力是权力的根本来源。国家是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的暴力机器,是一小部分人对绝大多数人实施阶级压迫的工具。 他手上这柄来自大启高皇帝的君王剑现在能封住所有人的口,但如此粗糙的暴力手段不能使人心服。 于是他反身踏上台阶,回到龙椅之前,俯视众人道:“诚如林大人之言,敌人的坚船利炮正从蒲泠叩响我大启的国门。四日前,敌人的飞机盘亘在京城的天空上,将皇宫乃至整座京城视作掌中玩物,覆掌之间,孤与尔等尽如危卵。当此为难之时,是皇上挺身而出击退了敌人。当夜皇上又亲自率军出征,奔赴蒲泠御敌。” 所有人都低着头听白禾训言,武官或许能理解战事的紧迫,可文官仅凭口头上的苍白言语是很难被触动的。京城的虚假繁华蒙蔽了众人的眼与心。一如故步自封的人难以自察自身与他人的差距。 白禾明知无用,却仍旧试图说服众臣,他言辞恳切道:“孤为官员之后,孤的父亲官位不如众卿高,但比起普通百姓家境也算殷实。孤曾经只知读书应试,不知百姓疾苦。是皇上将孤带去聂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灾民是如何像牲畜般睡在茅草搭的棚子下,日日靠水一样的稀粥为食。孤之所睹是路有饿殍,生不如死。” “皇上教导孤,京城里乞讨维生的乞丐不是最可怜的。在京城之外,这些远离皇帝的人也是人,是皇上的子民,是朝廷的责任。咳……”一口气说了大段话的白禾咳了几声稍作缓气。 一旁的邓公公想去斟杯热茶来,又不敢在这种时刻做任何小动作,深怕惹得皇后误会一剑把他给砍了。 而这些关于灾民、灾情的话触动了一部分从地方升迁上来的官员。 民情是什么? 在场许多官员完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皇上牵着孤的手告诉孤,在上报灾情的奏本里;在一些大臣的心中,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个数字。但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分明是活生生的人。皇上是天下臣民的君父,皇上为护佑这个国家,为了保护你们而踏上战场,你们却听信……咳咳咳……” 邓义脸色骤变,慌乱掏出手帕上前。白禾回过身背对百官,左手捏袖掩嘴,右手将君王剑放到龙椅上,随后用袖子抹了抹脸,目光斜斜瞥向邓义。 邓公公震惊地看着他袖口的血几乎呆滞。 “散朝罢。”强撑的气瞬间散了,白禾失了气力,无力再多说什么话。不论这些大臣是否能心服,只要表面上能稳住众人,不让他们因为质疑陆烬轩的身份而扰乱前线影响战事便好。 但如果没能稳住他们——其实也无妨。陆烬轩不是启国人,不会为大启亡国而为难伤心片刻。 “殿下!”林阁老出言道,“罗乐妖言谋逆,本人是已伏诸,其家人及党羽当如何处置?” 罗党众人立刻怒目而视,恨不得当场撇清关系。 白禾扶着龙椅侧身,思索后说道:“将罗府上下暂且收押诏狱,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朝中与罗乐勾结的人……” 他用勾结一词替换了党羽,这是给与罗党及焉附之人一个机会。 “查明后即革职抄家。内阁且由林大人代领,兵部左侍郎代行尚书之事。” 兵部侍郎来不及为顶头上司哀悼一刻就与林阁老一起道:“谨遵殿下懿旨!” 什么罗党?听都没听过。回家就把与之有关的东西全烧了!皇后殿下真是英明!—— 作者有话说:【注】:1.国家是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的暴力机器,是一小部分人对绝大多数人实施阶级压迫的工具。——列宁·《论国家》 2.暴力是权力的根本来源。——没搜到明确出处,可能出自网友。但暴力与权力的关系的观点来自马基亚维利·《君主论》 3.死一万人是个数字……——大明王朝台词。 4.大启武官一、二品补子是狮子。文官一品仙鹤,二品锦鸡。内阁阁员品级过低,所以按照他们另一个官职的品级算。 5.启国单位换算:1尺=30厘米。 第156章 虚张声势 “林良翰!我□□!”一下朝, 还没走出皇宫,翰林院学士黄大人便冲上去逮着林阁老衣领要揍人。 其他人见状赶忙过来拉架。 “你疯了!”林阁老用力推搡,试图推开对方。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朝廷大员在和政殿外如市井泼皮一样拉扯打架, 周围的人一边嚷着“有辱斯文”一边拉偏架, 结果演变成一群人打架。 御前侍卫和一众太监:“……” “怎么办?拉开吗?” “肯定得拉开啊!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那……上?” “先禀报指挥使,他去护送皇后殿下了。” “快去禀报邓公公!” 眼看连怀远将军都撸起袖子掺和进去了, 侍卫们不敢再耽搁, 立即冲上前分开打架的众人。 “住手!和政殿外不得放肆!” 拉开这场群架序幕的翰林大学士在被侍卫拽着胳膊拖走时仍一脸不服气, 朝着林阁老大声喊道:“林良翰你个狗东西!枉读圣贤书!枉为人臣!对着一个男宠献媚,连皇上的生死都不顾了吗!你这个无君无父的狗东西!我呸!” 这话骂出来立刻得到了一部分清流官员的附和声援。 大部分罗党官员自然也对亲手杀了罗乐的白禾恨得牙痒痒, 但这些人既然能依附为罗党, 便不可能多么有品德和骨气。他们不敢将矛头对准白禾, 只会暗暗记恨, 更多的则是忌惮、惧怕, 毕竟白禾能在和政殿里当众杀一朝首辅, 那么杀死他们也不算什么。 “如果皇上是假的, 那白禾的皇后之位也是假的!他凭什么代君临朝?窃国者还敢在和政殿上杀人,嘴里说得振振有词,不就是舍不得这偷来的后位?!”不知是哪个官员躲人群中发声。 “就是啊!”罗党官员趁机抱怨,“那可是当朝首辅!说杀就杀, 而且是在和政殿动的手,简直无法无天!” “下官附议!” 林阁老的官帽歪了、官服破了,堂堂户部尚书、内阁次辅此刻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狼狈。同僚骂他的每一字每一句皆如刀子狠狠扎向他内心。 左都御史凑过来拍拍他的肩,欲言又止:“老林……” 林阁老正正衣冠,再拂了拂袖,冲着黄大人道:“黄大人满口道理,这些话方才怎么不在朝上对皇后殿下说?是不敢吗?” 黄大人被堵得面色涨红, 嘴硬道:“如何不敢?!我那是没机会,没来得及说!我……我现在就去求见太后!我要请太后出来做主!” 众人顿时犹如有了主心骨,许多官员在旁附和:“对,请太后做主!” 侍卫见他们不打架了也不好再拽着人,群臣要求见太后亦非侍卫能够干涉的事情。翰林院、都察院大部分官员都跟着黄大人走,罗党之中则由通政使带领跟了上去。 怀远将军瞅着定国将军:“您怎么说?” “老夫也去。” 怀远将军愣了,“您也……”不信皇上? “当朝首辅就这样没了,这事难道能到此为止?皇上把京郊大营的人全带走了,却没有调别的军队回京,如今的京城可是防务空虚。”定国将军看眼怀远及其他将军,“无论朝中争出个什么结果,可能……都要生乱。老夫不能坐视不理。” 罗乐在兵部经营多年,以至罗党既把持着朝政,也掌握着大部分军务、武官。他们这些个由军中召回京城——从实质上被多剥夺了权力仅剩虚职的老将难道不是正迎来重获权力的时机? 昭毅瞥瞥对方,心说老狐狸! 难怪这老家伙着急忙慌替儿子立军令状,这不是赌儿子的命,而是为裴家的奋力一搏!那田英就命更好了,直接被皇上带去了战场,处处是立功的机会。 左都御史在林阁老身边压低声说:“青元,我没想到……原来你早就……” 未竟之言赫然是:皇帝是假的! 戒严首日林阁老与之密谈,一句“判若两人”其实已经道明一切。当时的左都御史正沉浸在与皇上做交易的刺激感中,打从心底为皇上突然展现出来的气势和才智震惊,忽视了他的暗示。 林阁老转头望着他,嘴唇翕动,最终只道:“皇上会是明君。” 左都御史霎时愣住。 “沈少傅!”林阁老突然扬声唤住沈逸春。“少傅走这个方向不似要出宫,是要去何处?” “林大人。”从早朝到现在一直保持沉默的沈少傅浅浅颔首,“本官打算去寝宫看看三殿下,这些日未上课,本官担心殿下的学业。” 林阁老一听就知道关心学生学业是假,去探寻真假皇帝的真相才是真。他不知道兰妃假死内情,理所当然以为这位太子少傅和别的官员差不多。所以一语双关叹道:“可惜了。本官也要去求见太后,与少傅不同路。” 说罢林阁老也向内宫行去。 罗党、清流、武将纷纷有了动作,这下子不管是什么立场、是否相信罗乐之词的其余大臣都得去找太后了,做官就是如此,“和光同尘”。 * 御花园凉亭中,白禾坐在此处等待宫人将太后请来。 焦虑不安的邓义随侍在旁,不断拿余光去瞟端坐着喝茶的白禾。公冶启指挥侍卫们站到凉亭外一段距离,既能保护皇后也避免听到凉亭内的人说话。 “邓公公。”白禾放下杯子,“孤不揭穿你构陷元红反而罢免他,在旁人看来,你就是深受孤器重,是皇上的心腹。皇上将来如何,孤的下场如何,你的下场又将如何?” 邓义已经要疯了,这话基本等同于承认当今皇帝是假的。那么在这个假皇帝手上迈过了登上太监权势塔顶最后一级台阶的他只能被作为逆贼党羽而剪除。 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假皇帝和白禾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死罪难逃。 “殿下。”邓义扑通跪了下来,弄得不远处正向凉亭走来的公冶统领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奴婢、奴婢不想死……” 权势滔天的大太监声泪俱下跪在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后面前,哐哐磕头,“殿下宅心仁厚,皇上仁德圣明,奴婢发誓对皇上和殿下您忠心不二,求殿下、求殿下……” 聪明人说话有时不需要过于直白的表述。正如邓义听出了陆烬轩确实不是皇帝,白禾也明白他的意思。 “孤能保住皇后的位置,你便也能保住如今的一切。”包括权力和地位。 白禾握了握挂在腰上的君王剑的剑柄。 它是锋利的宝剑,亦是权力的兵器。 高皇帝在笔记中写道,这把剑本名回风,是高皇后留给他防身的。 但在高皇帝驾崩之后它从护佑皇帝的利器变成了仅有象征意义的君王剑,悬挂在皇帝寝宫紫宸宫中,见证了大启一代又一代皇帝传承。直到陆烬轩用毁坏了隆盛帝的尸体、用它刺伤自己伪造成刺客所为。 以及今日,剑锋又染上了首辅的鲜血。再一次作为利器被使用,却是为了守护假皇帝和他的皇后。 “起来罢。”白禾的视线转向凉亭外的公冶启,“去传公冶启进来。” “是!”邓义一骨碌爬起来退出亭子。 “……殿下。”受传唤入亭的公冶启迟疑着行礼。 白禾未喊免礼,直接道:“皇上饶了你死罪,让你官复原职,并放过了兰……沈夫人。孤尝读书,书里有言:知恩不忘报。公冶统领觉得呢?” 公冶启后背淌满了冷汗,由原本抱拳的行礼姿势瞬间改为单膝跪地,一咬牙道:“皇恩浩荡,微臣没齿不敢忘!誓死以报皇恩!” 这不是挟恩图报,而是明晃晃的警告! 相比起在元红倒台后顺理成章由司礼监二把手接替为一把手的邓公公,公冶启身上是确切背着案子的。皇帝是假的一事,完全不妨碍他们在落马前揭穿其秽乱后宫、混淆皇嗣的罪行。 因为真相不重要,但除掉兰妃、整垮侍卫统领与沈家对于盯着这些位置的人来说很重要。 “侍卫司还愿护卫孤这个皇后?”白禾垂眸审视着他。 一旁的邓义悄悄抹额头。皇后明明很年轻,十指纤纤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然而正是这样柔弱的君后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勾结假皇帝,在大启最威严庄重的议政大殿肆意斩杀当朝首辅。 “手无缚鸡之力”是所有人对白禾最大的误判。 更令邓义没有想到的是,在东窗事发之后白禾非但没有惊惶、惭愧、急于逃跑,反而胆大包天的继续留在宫中,甚至要挟警告于他和公冶启。 白禾为什么不害怕? 假皇帝不在,白禾独身一人,凭什么不惊恐? 白禾问:“侍卫司亦忠于皇上、忠于孤么?” 公冶启猛然抬头窥视他的脸,“臣……不能作保。人心难测,他们……有家室有亲族,不敢冒险也是人之常情。” 白禾掩唇咳了几声,咳得邓义腿肚子都在打颤。 “大启律例载有明文,奉上司之命行事乃是公罪,公罪不究。即便是谋反,首恶必诛,从恶不罪。”白禾引述的大启律是真的。不懂法的人八成会被糊弄住。 公冶启连查案的流程都不甚熟悉,又怎会特意去读在实际操作中如同空文的《大启律》。 谋反之罪十恶不赦,主犯诛九族,从犯夷三族。 但当真要杀得人头滚滚连坐众人属实残忍,人们骂逆贼时骂得痛快,皇帝真做了他们又要说人是暴君。于是在实际操作中的量刑是具有转圜空间的:可以对参与造反的底层士兵不论罪,自然也能对他们重判。这取决于平叛者的政治需求。 “普通侍卫听命行事,不敢违抗上司者有之,受上级蒙蔽只知行事者亦有之。” 公冶启低下头,单手触地:“是,臣会约束属下!” 白禾沉默了下,冰凉的指尖握住温热的杯子,汲取那微不足道的温暖,而后平静地道:“孤不求尔等的忠心。随你们如何看待孤,但若要拿孤去换功名利禄,孤绝不会坐以待毙。皇上走前留了人手,你们大可以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第二条命。” 这番话警醒了邓义和公冶启。 既然陆烬轩是假皇帝,那么能够在里里外外到处是眼睛的皇宫里悄然取代皇帝的人背后究竟有多大的势力?有多少同党? 这绝不可能是凭一人之力能办到的,宫里一定还有皇上的人! 本来焦躁不安的两人顿时冷静下来,恍然间觉得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住了整座皇宫。 难怪白禾脸上全然不见慌张,还敢在这里威胁他们不许生贰心,这是有恃无恐! “奴婢不敢!” “臣不敢。” 白禾微微颔首:“群臣定然要来求见太后,公冶统领,在孤见完太后以前务必将人挡在御花园外。” “是!” 第157章 我已命不久矣 在御花园中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白禾才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太后。 来求见太后的群臣便也在内宫门外待了许久。 期间邓义着人取来干净衣裳供白禾替换掉身上沾了血的衣服,白禾拒绝了。他就这般衣袖染血、腰悬利剑,看着太后走进凉亭, 然后在注意到他身上的异样时如惊弓之鸟僵在原地。 特意精心装扮过的太后踟蹰不前, 恐惧不安的环视四周,御前侍卫皆守在远处, 随侍她而来的宫人停步在凉亭外, 被侍卫司的指挥使伸手拦下。亭内除了白禾仅有一个太监。 她试图安抚下自己的惊惧, 杵在距离白禾四五尺远的地儿不动,壮胆似的开口:“你来见哀家一介女流还要带兵刃?” “母后请坐。”白禾抬了抬手, 又对邓义说, “看茶。” “是。”邓义低眉顺眼的上前斟茶。 涂着艳丽蔻丹的长长指甲暗暗掐住虎口, 太后强自镇定的迈出了最后几步, 到白禾对面坐下。 白禾稍稍偏头, 示意邓义退下。“正值多事之秋, 儿臣唯恐遇险, 不得已随身携带利器。这是高皇帝传下来的剑,曾挂在紫宸宫中,母后应当认识。” “哀家听说你今日代君临朝,但在朝上出了点事。”太后说着忍不住余光往亭子外瞟。“是你派来请我的太监说的。” 白禾顺势瞥了眼被侍卫带到远处的一众宫人, “是儿臣让他告诉母后的。” 太后深吸口气,不敢置信道:“你、你真的亲手杀了首辅?!” 白禾淡然说:“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太后沉默。 白禾盯着她:“母后……” “别叫我母后!”太后突然爆发尖锐的吼叫,指着白禾的鼻子,“你们才是逆贼!” 精心修饰的妆容掩不住她的愤怒、憎恨。 “太后。”白禾从善如流改口。 太后咬了咬牙,降下音量,近乎于咬牙切齿地从唇缝里挤出声音:“是你们杀了皇帝?” “不是。皇帝身上没有外伤, 唇色发绛,多半死于心疾猝死。” 太后一脸不信:“不可能!皇帝没有心疾。” “皇上……”白禾顿了顿。“哥哥不是启国人。太后没有与哥哥好生见过一面,您若看清他的脸一定能察觉,哥哥的眉眼间有番邦人的影子。” 太后的眉头蹙得死紧:“是洋人又如何?杀我皇儿就是贼子。” 白禾垂下眼,望着杯中的沉浮打旋的茶叶:“哥哥的国家强盛、繁荣远超启国。他本身位高权重,根本看不上启国,又何必杀害皇帝?这座皇宫只能困住你我,困不住他。” “他若就是为刺杀皇帝、取而代之而来呢?洋人狼子野心……” 白禾突然扬起脸浅浅的笑了一下:“哥哥是为我留下的。” 太后却是微怔。 “您还记得么?我是被皇帝强迫入宫的。殿试是别人一步登天之地,于我是断送余生之始。我读圣贤书,七尺男儿怎可雌伏于人。入宫当夜我本打算悬梁自缢,是哥哥救了我。”白禾在话语间糅合了真正白禾的经历说,“他见我哭,便问我为何而哭。” 太后深知此事荒唐。可当时从臣子到她自己无一人劝阻。 对她而言,左不过是个男宠,皇帝乐意宠幸便宠幸,官宦之家的一些子弟也常往房里收男宠尝个鲜的,只要不影响生育子嗣就无妨。这会儿听到苦主的诉说,难免感到尴尬。 “我说我不愿给皇帝做娈宠,不想十年寒窗之苦换来的功名利禄一朝成空。他心软了。他在紫宸宫发现了皇帝的尸体,而他们容貌相似,于是有了这场李代桃僵。” 太后嘲讽说:“糊弄谁呢!说白了你们就是想要帝位、权势,窃取我大启国祚。” 启国人想象不到帝国是怎样的国度,不会相信陆烬轩竟瞧不上大启皇位。 “若为窃国倒好了。”白禾自嘲一笑,“区区启国皇位,只要能留下哥哥,孤便帮他夺来!” 太后心中一震,渐渐回过味儿来:“你、你对他……你才说不愿意思雌伏,可你分明就喜欢他!” 这下却轮到白禾愣怔。 雌伏、喜欢? 他当然喜欢陆烬轩呀!他不喜欢雌伏这个词,他与陆烬轩之间清清白白,绝无情爱之私。他对陆烬轩……谈情说爱太浅薄了,他明明是依附陆烬轩而生的菟丝花。 “呵,给皇帝睡你百般不愿宁死不从,换一个野男人你弃国弃家也要贴上去,上赶着给人睡!哀家的皇儿到底差在哪里?照你们说的,皇帝与这逆贼分明生得相像,怎就一个让你恨一个让你爱。”太后这段话的语气十分复杂,有嘲弄、鄙夷、怨憎,亦有对这份“爱情”的质疑和羡慕。 “咳、咳咳——”白禾猛咳起来。 “啊!”太后被白禾唇间、手心的血吓得惊呼,“你……你……” “我已命不久矣,母后。”白禾平静地用本就沾过血的袖子擦掉血渍,“咳……请您明白一件事,我活着一日,哥哥就有一日护大启周全。” “护大启周全?”太后控制不住地拔高音量,“你在说一个贼子窃国是护我大启周全?哈!哀家活了大半辈子,这是哀家听过的最可笑的话!” “是了,母后禁足内宫消息闭塞。您不知道玛地尔与曼达国的联军已经打到蒲泠,哥哥在四日前率领京郊大营出征。您不明白时局多艰、哥哥对大启有多重要!”白禾的目光冰冷而坚定,“是皇帝御驾亲征,天子守国门对大启好;还是皇帝不明不白死在宫里,被来历不明之人顶替几个月后才有人发现对大启更好?” 以太后匮乏的政治素养,在听闻此言时也不由得一时哑然。她蹙着眉,显然没有相信白禾的一面之词:“怎、怎么就要天子守国门了?不过是一些粗鲁不开化的洋人,我泱泱大启竟就到了需要皇上亲自督战的地步!” 白禾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焦虑,“错了,不是督战。哥哥在其国中官拜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一仗……由他挂帅。” 太后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瞪着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的反驳:“一面之词……这都是你一面之词!你当哀家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么,哀家好歹也是先帝的……” “母后。”白禾打断她,“我快死了。” 太后猛地噤声。 “待我一死,哥哥便能毫无牵绊离开。您大可以从几位皇子中扶持一人继位,皇位是您亲孙子的,江山仍是你们陆室的江山。我一个男人生不出孩子,哥哥从不进后宫,我们混淆不了皇家血脉,母后在担心什么呢?” 第158章 劝说太后 “诡辩。”太后艰难的在白禾的洗脑下保留了自己的观点, “假冒皇帝的好处你们得了,转头说你们其实不想要皇位,不许哀家怪你们, 那我皇儿就白死了么?白禾, 你不要欺人太甚!” “哥哥没有杀皇帝。”白禾坦然直视太后。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座皇宫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令陆烬轩留恋, 连他也不能。 太后在他的眼神下迟疑。这份迟疑哪怕只有片刻, 已经足以成为他的筹码。 他道:“母后不妨换个角度。若现在揭穿哥哥的身份, 让大启朝廷颜面无存不说,您觉得外朝大臣将怎么做?国不可一日无君, 当务之急当然是扶立新帝。三皇子聪敏可爱, 却是哥哥属意的储君人选。您与百官想必是不放心由他继位的吧?届时前朝后宫一定会为了新君之位斗个你死我活。大皇子如今也才十岁, 若皇子继位, 则主幼臣强, 母后可有信心扶持您的孙儿与辅政大臣斗?” 这番话直戳太后心窝, 她从豆蔻之年入宫, 从此就困在深宫高墙之内,从没有接触过政务,极少有机会面见外臣。她这一辈子只学会了如何在后宫生存,只会耍内宫后宅的争宠手段, 她当真能扶持幼帝平安长大,再顺利亲政吗? “权臣摄政,皇权旁落,说难听的,您孙儿就是傀儡皇帝。”做了十四年傀儡皇帝的白禾循循善诱,“纵观古今,有几个傀儡皇帝是能顺利长大, 直到旁人还政那一天的?您是相信满朝文武无一奸臣,还是相信白水之誓,反贼会保前朝皇帝做富家翁?” 太后脸色难看,嘴硬说:“照你这么说,我大启朝堂上就净出心怀叵测的奸臣了?!况且你说这是幼主继位的情况,哀家还有康王呢!你和你的……姘头都是假的,那刺王杀驾的罪名自然也是莫须有了。康王是发现了他皇兄被人顶替这才出此下策。他无罪,又是先帝的皇子,哀家的皇儿,若论兄终弟及,他也可以做新君!” 提到康王,太后脸上不由多了几分欣然与得意。白禾压了她那么久,终于让她逮到机会将人踩下去了。陆烬轩是假皇帝,真是天道好轮回,困扰她多时的烦恼一下子便迎刃而解! 不可否认一位母亲为救儿子而爆发的本能,在一团乱麻的时局中,几乎没什么政治头脑的太后精准的梳理出一条解救康王的逻辑链。 现在她只需要以太后的身份向百官证实皇帝是假的,然后派人去刑部与康王串供,咬死间山驿刺客是为了杀死假皇帝为大启除贼,康王非但无罪,还能以一副为江山社稷忍辱负重、勇于反抗的形象参与皇位争夺中。 太后几乎不可能被白禾说服。 “咳咳……”白禾掩唇咳了咳,染满血污的袖口十分刺眼。“哥哥是假皇帝,前线战事该怎么办?让大启的将士不管近在咫尺的敌人,却与他们的统帅兵刃相向么?” 太后张了张口:“哀家不懂打仗的事,你休要糊弄哀家。冒充皇帝的贼人怎能做启军的统帅?再说了,朝廷里有那么多将军,养着他们是做什么的!打仗叫他们去就是了。” 白禾蹙起眉。太后和群臣一样,意识不到陆烬轩在战争中所能带给启国的价值。至今没有战报回传,他也无法向他们证明这一点——除非唤醒荷鲁斯。 他捏了捏指尖,还远不到亮出底牌的时候。 “母后忘了禹朝教训?皇位兄终弟及,叔叔做了皇帝,那么下一代的皇位是传给叔叔的儿子还是还给侄子?” 太后脸色一变。 “兄长一脉是大宗,兄终弟及,弟弟一脉也成了大宗。到时候究竟哪一支大宗更正宗?皇位传承出现了法理性问题,那只怕是比幼主登基更混乱的麻烦。即便皇位顺利传承,由康王的子嗣继承皇位,母后认为羿儿他们将是何种下场?” 太后下意识反驳:“有哀家在,谁敢动他们!” 白禾掀唇嘲讽一笑:“母后又能活几年?知子莫若母,康王品性如何您比儿臣清楚。您不是说自古帝王多薄幸么?更何况……您能确保百官之中没人想搏一个从龙之功?有人想从龙,自然有人要保皇,朝堂争斗向来如此。” “白禾,你一定要戳哀家的心窝子么?!”太后红了眼圈,她咬了咬唇,也打起了感情牌,“你刚进宫时哀家是讨厌你,因为你是个男人,哀家再不懂家国大事也知道皇嗣问题关系国本,皇帝宠幸男子不利子嗣,绝非正道。可皇帝瞧着是真喜欢你,哀家能怎么办?只能捏着鼻子认你这个儿媳……” 眼前的太后不知不觉与前世的太后身影重叠起来。白禾在透过她审视自己的前世,审判曾经那个无知无能的自己。同时也在审视他如今的蜕变。 “哀家真是傻。明知道皇帝是什么样的性子,怎会做梦以为他和他父皇不一样,是个有‘心’的男人呢。”太后偏开头,语气复杂,“原来这皇帝不是我皇儿,所以他有‘心’,待你好、待你一心一意。白禾,哀家理解你为他情根深种……这样的情谊便是哀家在旁边瞧着也动容。可那毕竟是反贼,做的是谋逆的事。现在东窗事发,他必死无疑!你不怕死,也不怕你的父母亲人受牵连?” 太后望向他,苦笑道:“只要你不再执迷不悟,哀家可以保下你,就当是全了你我这场阴差阳错的婆媳情分。” 白禾完全不为所动:“若哥哥是皇帝,有他的传位诏书在,便是幼主继位权臣辅政,但太后亦能垂帘。内有司礼监辅佐,外有内阁制衡,新帝可以安然长大,暗中培植皇党势力,十几年后新帝成年,母后便凭哥哥的遗诏使辅政之臣还政于君。” “白禾!”太后猛拍桌子。 “咳咳……母后看看四周。” 太后:“?” 她下意识环顾四周,让她瞧什么呢? “这些侍卫都听孤的。孤一声令下,母后今生便不必再踏出华清宫大门一步。”白禾的语调平静,神情也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今日天晴,适合晒被子。 太后霎时间毛骨悚然,“你恐吓哀家!” 她目光一扫,猛然用袖子扫落桌面的茶盏,站起身慌乱道:“你、你要杀我?” 太后边说话边向后退,目光向亭外眺,却见侍卫将她的随从宫人远远挡住。恐惧爬上了她描绘着精致妆容的面孔。 第159章 孤能玉石俱焚 大启国最尊贵的女人此刻如同海上孤舟, 惊慌失措地站在花草掩映的亭台中,四面是倒戈向反贼的伥鬼;几步之遥是手持利刃的反贼同伙。 “来人!”不死心的太后高声呼喊,然而除了那些跟随她前来的宫人外根本无人回应。 邓义走向这些宫人, 打了个手势再说了些什么, 太后便眼睁睁看着他们安静下来,垂首退后, 远远的侍立着, 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太后这时陡然想起华清宫里早就没了她的“自己人”。这些太监宫女都是白禾让人重新分配给华清宫的。 她感到不可置信, 为什么这些侍卫宫人宁冒着杀头的危险听命于一个反贼、假皇后,而置之她这个真太后不理。 “母后害怕么?” 太后遽然扭头。 白禾微侧过脸, 望着亭外仿佛丝毫未受到假皇帝一事影响的一众侍卫, “先禹时, 诸侯并起, 前遂强大欲吞并他国。邻国有一说客到前遂面见遂王游说, 那人在献给遂王的礼物中暗藏匕首, 借献礼时机拿出匕首对遂王说, ‘三步之内,可令王血溅三尺。’孤命如草芥、时日无多,但手持利器,别无所惧。孤能玉石俱焚, 您可以么?” “疯子……你可真是疯子。”太后除了在嘴上逞强竟然连逃走都不敢。“你白家生出你这个逆贼当真几世修来的福气!” 白禾不以为意:“父亲有子如孤,是他的报应。” 太后顿时一噎。 “母后坐下罢,您这般站着,难免教人误会。” 太后狠狠咬牙,却无可奈何,只能小心翼翼回到桌子前。 白禾端起茶盏低头浅尝。 他不开口,太后却明白他想要什么。“哀家可以帮你们。” 白禾抬起眼, 等着她报出价码。 太后强行摆出高傲姿态,用她在后宫里积攒出的经验手段对待对方:“但哀家有一个条件,你们得放了康王。” 白禾淡然自若搁下茶盏,故意使盏底磕在桌上发出声响,像是一记响鼓敲在太后心口上。 太后心里一颤,仍是说道:“用康王换你们的命,对你们好对哀家也好。哀家就只有这两个孩子,如今皇帝已经没了,康王绝不能再有事!” 白禾凝视她的脸,从她泛红的眼里看到了一位母亲的坚韧与殚精竭虑。 “白禾,放过我皇儿吧。”太后用指尖蹭掉眼角的泪意。“只要你答应,哀家就去跟大臣说皇帝是真的。我是太后,皇帝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说他是我儿子,谁都不能再说他不是!” “咳咳……母后。”白禾放缓了语气,“若是几月前的我,我一定答应您。” 太后一愣,声音不受控的变得尖利:“你什么意思?” “您的条件对我们两方都有利,换做任何一个醉心于权力的人坐在孤的位置都不可能拒绝。母后救子心切实为人之常情,但康王谋逆并非诬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兄弟阋墙非一时之气。您的小儿子真心要杀死他兄长,并且筹谋已久。” 太后顿觉万箭穿心,不肯面对现实,尖声道:“闭嘴!不可能!” 白禾偏要刺激她:“您别忘了原本的康王妃是怎么死的。对待发妻尚且如此的人……”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王妃毕竟可以再娶……”太后试图说服自己,居然连同为女子的同理心都能昧着了。“不然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哀家的皇儿赔命吗!” “康王妃是为行刺孤顶的罪。康王谋划行刺不是一次了。”白禾点了点自己手臂上曾经受伤的位置,“圣人云:子不教,父之过。先帝不在,母后应当自省,为何您的两个孩子不能兄友弟恭。” “你放……你胡说!那一回根本不是行刺,分明是……”太后咬牙切齿,“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后宅女人的阴私手段你懂得不比哀家少!” “既然母后心如明镜,那时为何不为儿臣做主?您是太后,是长辈,只要您肯站出来管一管,当做‘家事’处置,不给孤定性为行刺的机会,康王妃何至于为顶罪而死?” “你、你……”太后气得头晕脑胀,指着白禾欲骂又不敢太大声,“哀家何曾没说那是家事?明明是你死咬着不放,现在却转过头说哀家的不是。好似康王妃之死与你分文无关,但凡你不追究,外人还能说什么?贺氏又何必要死?” 白禾勾了下嘴角,全然一副漠视人命的模样:“母后,孤不追究,康王妃便真不必死么?那贺小姐该怎么办?” 太后立时哑然。 康王喜新厌旧、觊觎妻妹,王妃妹妹又与之暧昧不明是有目共睹的,王妃当日不死,不代表一直不会出事。 “母后的爱子心切、拳拳之心之下全是利欲熏心、自私自利。”白禾残忍地揭开太后披着的人皮,“在您眼里,只有您的孩儿是人,孤与贺氏姐妹都是随时可更换的衣服。您的孩儿高人一等,被他们害死的人全是贱民。康王为了刺杀皇帝一口气杀死间山驿上至官驿下至行客多少人?杀死御前侍卫多少人?元大总管的义子也折在了那里。这些人难道不是别人母亲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够了!别说了……”太后忍不住泪流满面,“白禾,当哀家求你,放康王一命……就、就哪怕和兰妃一样让他假死脱身呢?只要皇儿能活着,不做王爷也好,我只要他能活着,可以让他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回来。哀家就剩他一个儿子了……呜呜……” 太后情不自禁捂住脸。 一时间亭中只余风声与哀哀泣声。 沉默片刻,白禾说:“大启律例,谋逆之罪,十恶不赦。不对康王明正典刑,天理不彰,公理难存。纲常伦理、律例法典,统治之理据。杀人偿命,天地之正义。孤可以放过康王,天下臣民不能放过他。今日放过一个谋逆的王爷,明日就有十八路反王入京,清君侧、诛妖后、夺皇位。您当真要为了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不悌的儿子害了您的孙儿,使江山倾覆?” 太后懵了:“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 白禾浅笑,笑如春花灿烂:“别人不反,哥哥一定会反。他说过,皇帝和您这些王公贵族都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虫子。别人不在乎死在间山驿里的人,哥哥会在乎。您要成为后世史书里葬送大启江山的那个罪人么?” 太后被吓得几乎呼吸停滞。 前头白禾才告诉她陆烬轩是番邦人,而且是手握兵权的大元帅。要是别的什么反贼还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威胁到启国江山,可是白禾如此自信的语气让她不得不怀疑,对方是真的拥有动摇社稷的能力。 那么问题就要回到最初,陆烬轩是一个极有能力的番邦元帅,她凭什么相信这个假皇帝不会直接利用皇帝身份向其祖国献地投降呢? 白禾的说辞根本不足令人取信。 “您可以走出宫门,去告诉百官皇帝是假的,然后联合大臣将孤抓了,把孤的人头送到蒲泠前线,逼哥哥。咳咳咳……”白禾又咳出了血,鲜红的血色是那般刺眼。“咳,你们可以试试,是孤先屠尽这皇宫,还是你们先杀死孤。” 太后面色惨然,满怀恨意说:“照你的意思,哀家根本没得选。” 白禾并不否认:“权力争斗本就如赌场博弈,筹码是江山,赢者通吃。唯有在内宅后宫待久了的人才会心怀侥幸,以为母子情、夫妻情能抵得过律法、义理、权力。” “难道你与你……那反贼之间不也是夫妻私情?你在他眼里又有多重要?重得过权利地位?”太后在别的方面辩不过他,但懂得如何说话扎心,抹着泪骂道,“指不定他在家里有几房妻妾、儿女绕膝了呢!呵,你摆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在此嘲笑哀家是深宫怨妇,你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 白禾果真被这番话刺痛了。 “砰——”茶盏摔落地上,碎裂的瓷片飞溅,擦着太后的衣摆飞过,吓得她缩了下脚看着白禾,心底既痛快又害怕。 远处的邓公公担忧地不断往这边眺望,但见白禾站起了身,他赶忙小跑进亭子,作势要搀扶。 “太后要赏花,着人在此好生伺候,等太后赏够了再召见大臣。”白禾拂袖欲走。 “白禾!”太后红着眼一字一句咒道,“哀家恨你,你、你们不会好下场的,你如今这样就是报应!老天有眼,让你得了现世报,哈哈哈哈!” 邓义大惊失色地去窥视太后神色,太后流着泪大笑,状若疯癫,他惊得又转脸去觑白禾脸色。 白禾脚下顿了顿,“康王之子女、家眷是母后的亲人,也是皇上的亲人。皇上宽仁,自不会连坐无辜者。” 说罢白禾便乘上肩舆回了寝宫。 他刚踏进宫门就见沈少傅和三皇子在中庭。 “父后娘娘!”三皇子激动地跑向白禾,试图去抱他的腿。 白禾侧首,邓公公立刻上前牵住三皇子:“三殿下,奴婢牵着您。” 沈少傅上前行礼:“皇后殿下。” “少傅特意来为三殿下讲学?”白禾轻瞥一眼,浑不在意自己腰悬宝剑、衣袖染血的形象。 沈逸春只当这些血是在朝上斩杀罗乐时沾上的,完全没有多想,他拱手揖身,“臣惟愿继续教导诸位殿下,一心一意教育殿下们成材,不想理朝政之事,也不会……掺和朝堂上的问题。” 他是来表忠心的。为保沈家,他要明哲保身,与清流割席。 “羿儿,明日起你继续到国子监跟少傅读书,孤的事多,便不再管你了。”白禾道。 第160章 击落敌机 “多谢殿下!” 沈少傅难掩喜色的表情落在白禾眼底非常讽刺。 “我……”沈逸春看了眼一脸大受打击的三皇子, “臣告退了。” 白禾只摆了摆手,任其离开。 这位被清流一排寄予厚望的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已被打断了脊梁。曾经从骨子里透着高傲的年轻少傅不知天高地厚的将家族担在了肩上,因出身与家学而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然而受封少傅之职不到半年, 他就在官场倾轧与权力斗争中折断了满身傲骨, 自以为担着整个沈家的肩背塌了,苦学钻研的经史子集抛诸脑后。 如今的沈逸春同他所瞧不起的罗党、轻视的白禾又有何不同呢? 圣人教诲终究不如保全家族, 义理理想不如自身利益。 他们都是权力的奴隶, 并且自私至极。 白禾将三皇子带进寝殿, 屏退邓义等人后问:“少傅与你说了什么?” 三皇子委屈巴巴的想靠近白禾,“少傅问羿儿父皇是不是父皇。父后娘娘, 羿儿想跟着你读书, 不要去国子监。” 白禾取下剑放到龙榻里侧, 再脱下脏污的外衣换上干净衣物, 同时说道:“三殿下是怎么答的?” 三皇子仰着胖乎乎的小脸说:“羿儿说父皇就是父皇, 不懂少傅在说什么。” 白禾穿衣的动作停住, 索性披着衣衫转过身来, 低头看着年幼的小皇子。 三皇子眨巴眨巴眼,还想为不去国子监读书争取一下。 “三殿下。”白禾坐下对他招招手。 小皇子立马噔噔噔跑到近前,伸出小手往白禾膝头一趴。 白禾道:“他不是你父皇。你很清楚。” 三皇子嘴巴一瘪就要哭,却固执道:“父皇就是父皇!羿儿什么都不清楚!” 可白禾比他更固执:“他不是你父皇, 不是你娘的夫君,不属于这座皇宫,与这里的任何人都无关。” “呜哇……”三皇子还小,确实不懂权力与人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但他比那些满腹算计的大人更敏感。“羿儿很乖的,不要杀我呜呜……我不说了,羿儿不敢了呜、不、不叫父皇了……” 他感受到了白禾的情绪。 “……别哭了。”白禾生硬的说。 三皇子立时就不敢放声哭了, 站直了身捂住嘴小声抽噎。确实是一个极其乖巧听话的孩子。 白禾拿来一张手帕给他擦脸,并问他:“为何不对少傅说实话?” 三皇子抽抽搭搭不回话。 “你父皇死了。” 三皇子愣了下,糯糯问:“死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再也没父皇了。” 三皇子张开嘴巴,小心翼翼望着白禾:“有、有的,还有一个父皇……” 白禾蹙起眉,有些恼怒道:“你就这般喜欢他?” 三皇子又不敢吭声了。 “说话。” “喜、喜欢……虽然父皇不喜欢我,可是不会打我,还喜欢父后娘娘。”三皇子害怕又依恋的牵住父后的衣角,“父皇很喜欢父后娘娘,对父后娘娘特别好,就像爹和娘一样。奶娘说爹很喜欢娘就会有小宝宝,羿儿就是这样出生的。可是父皇……以前的父皇不喜欢我和娘。父皇喜欢父后娘娘,父皇娘娘什么时候有小宝宝?” 白禾怔怔看着三皇子,先前便被太后点燃的妒火和不甘终于化作无法抚平的痛苦,眼泪夺眶而出。 “不哭,父后娘娘不哭,抱抱羿儿就不哭了。芮娘娘每次哭都要抱羿儿,抱一抱她就不哭了。”过于年幼而没有男女之别概念的小皇子傻不愣登安慰。 难怪不论白禾如何纠正他都一定要在称呼后面添上“娘娘”二字。 在三皇子的认知里,白禾是他父皇的妃嫔,是父亲——母亲——孩子的家庭关系中母亲的身份。 可惜皇帝与其生母芮嫔的关系根本不符合三皇子心目中对父母间夫妻恩爱的想象。皇帝更是一个喜怒无常,甚至会打孩子的渣滓。 “回去。”白禾轻轻推开他,“三殿下回去罢,孤累了。” “哦。”三皇子乖乖退后,“我、儿臣回了。” 稚子纯真,说出的话却能比太后充满恶意的挑拨之言更加锋利,将白禾的心一点一点割开。 白禾忽然扑到一旁洗漱架前,扶着脸盆呕血,血液中夹杂着不明的块状物,陡然瞧见,他以为自己呕出了脏腑。 “呕——呜呜呜——”他终于崩溃了。 * “你已经进入启国空域,请立即返航,否则将对你机进行驱离。” 李征西的声音透过公共频道广播传递到敌机及敌方舰队全部舰艇上。可惜对面飞行员听不懂启国话,该机型无线电设备只能接收信号无法进行双向通讯,在得到母舰指挥中心的指令前他们只能继续执行任务——击落启国的飞机。 艾米丽:“3号航母起飞一架,高度300米,方位091,速度180节。1号航母正在起飞一架。” 敌机打开座舱盖,后舱亮出了机枪。 陆烬轩猛然意识到这一次敌机的目的不是侦查,而是捕猎自己。他立刻拉动操作杆,拉高战机高度,同时大幅转舵沿着海岸向南飞。 联军舰艇上的高炮具有防空能力,陆烬轩单机作战,不能贸然冲向舰队,也不能把敌机引向己方营地。 后舱的李征西在超音速机动下头晕目眩,要是没有氧气面罩,他这会儿已经喘不上气了。他不知道的是,若非顾虑他从未受过训练,身体无法承受过载,此时陆烬轩完全可以启用α引擎快速与敌机拉开距离,然后利用A1战机碾压时代的科技超视距作战。 “艾米丽,我要打掉敌机。”陆烬轩抽空叮嘱了一句,“李征西,身体受不了立刻说!” 李征西脑子都是懵的,大脑缺血,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间只听见皇上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他半句都听不懂。还有一道女子的声音在附和皇上。直到突然听到一声关切他身体状况的嘱咐,他应当马上回话的,张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陆烬轩一心多用,听得见李征西的声音便当人暂时没事,一边开火控雷达锁定敌机,再次接入联军的通信频道说:“由于你方无视警告,我将进行打击。” 回应他的是敌机的枪弹。 陆烬轩丝毫不慌,使用蹩脚的曼达语下达最后通牒:“我将开火。” 敌机飞行员愣了下,然而就在这怔愣的一瞬间,一枚空空导弹已经击中了他们。 爆炸声响彻云霄,压根没有跳伞机会的飞行员随着敌机坠毁而牺牲。 陆元帅冷静地继续发射第二枚导弹击毁另一架敌机,然后嚣张地在联军公共频道中说:“你方飞机不会再有起飞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注】:1.α引擎:原型是现实里的斜爆轰发动机,能飞6到16马赫。(它的开启条件是6马赫以上,意思是它得在本身就处于高音速时才能启动) 2.空空导弹:空对空导弹,从飞行器上发射的攻击空中目标的导弹。 3.我百度了下,飞行员可以承受超过20-30秒的7-8G过载。特技飞行员和宇航员的极限12G。这应该是有抗荷服加成,帝国的防护服也有这功能。G大概就是飞机加速度/重力,反映的是人所感受到的重力。星际人人均超人,随便硬抗几个G,陆哥体质是S+级,比一般人还能抗[狗头],他的荷鲁斯带斜爆轰发动机。 —— 太后:陆烬轩可能在老家有老婆孩子。 小白:哦。 崽儿:父皇喜欢你。 小白:破大防 160-170 第161章 联军后撤 “战情中心, 翻译!” “是,将军。对方说你方没有机会再起飞飞机。” “你方?联军?” “是,是我们。” “妈的!启国人太嚣张了!联络鬣狗, 用高炮把对方打下来!” 鬣狗是舰队中某一艘护卫舰的无线电呼号, 此时她的位置在舰队左翼,距离启国飞机最近。传令兵立刻传达长官的命令, 再由通信兵联络鬣狗。 陆烬轩的警告在联军听来并非警告, 而是充满挑衅的羞辱, 玛地尔指挥舰上的司令官的应对措施是命令护航舰艇使用防空炮。曼达国的指挥官却气急败坏,当即下令舰载机起飞。 “阿尔特小队全部起飞!把这该死的杂种打下来!” 舰炮炮管被摇起, 炮体转向。 “准备开火!” “开火!” 持续的炮火声在海上响起, 伴着火光与硝烟, 拉开了战争的半个序幕。 “报告舰长, 射程不够, 高平炮打不到敌机。” “这里是鬣狗, 我方炮射程不足, 无法击落敌机。” “将军,曼达军正在起飞战机。” 玛地尔的司令官迟疑了下,没有马上联络曼达军叫停对方起飞的行动。 就在他迟疑的短短数分钟内,巨大的轰炸声从远处盟友的舰船上传来。 舰桥上的司令官夺过船员的望远镜:“联络达奇号!” “是, 将军。” 传令兵还没传达完命令,战情中心通话说:“将军,达奇号被高速移动的不明物体击中,我们雷达刚探测到它就已经击中达奇了。” “这里是达奇号,曼达军指挥舰航母,我是我军指挥弗雷吉。达奇号甲板跑道损毁,至少三架舰载机损毁, 我舰已经丧失战斗能力……” 对方的语气中充满挫败与怒意。 司令安慰他:“舰上是否有人员伤亡?” “还没统计。” “我这边没有观察到殉爆的火光声音,至少没有击中机库和弹药库,这是好消息。” “艹他妈的!该死的启国人!克伦维尔将军,达奇号需要泊港维修。这边根本没有适合的港口,她可能得返航。” 失去作战能力的航母由于其吨位普遍大于舰队内其他舰艇,在海上相当于活靶子。与此同时一艘航母的造价和制造技术难度通常又高于其他船,曼达军这位指挥官也是达奇号航母的舰长。初战就损失了本舰近一半架飞机及几名飞行员,他的舰长职位已经岌岌可危,要是再把航母给干沉了,他就该上军事法庭了。 “现在返航能开回哪里?不带补给她能回到曼达吗?”司令吃了一惊,心里能理解对方的选择,但作为整支联合舰队的司令官,他难以接受曼军在战场上为了保存自身而抛弃盟友的行为。 “去补给港。”弗雷吉舰长说,“只有达奇号和瑞孚利号返航,瑞孚利号护航。我会到凯尔号上继续指挥我军,我们的大臣也是。” 克伦维尔将军这才稍微安下心,“我方收到了。达奇号,希望能汇报你舰遇袭的详细情况。” 对面沉默了下,急促道:“是一枚比我们现役航弹大几倍的炸弹!” “你们的近防炮拦截情况?” “全部失败……准确说是根本反应不过来!雷达发现的下一秒它已经在我们头顶上了!” 克伦维尔顿时大惊失色,随后下令外圈战列舰留下,航母及其他舰艇组成编队后撤二十海里,以期取得己方飞机的起飞机会。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向斐迪南德汇报当前战情。 陆烬轩的战机正以“0”字型轨迹在联军射程外的空域巡航,维持在1.6马赫的平稳的匀速运动终于让李征西喘了口气,他有一肚子的疑惑渴望获得解答,但他的皇上正在战斗,不会给予任何解释。 艾米丽:“敌方舰队态势变化:1号航母甲板损毁,五艘航母及其附近舰艇转向机动,改变队形。其他舰艇无变化。” A1-b战机为双座机型,前舱位为主要负责飞行操作,后舱才是负责武器系统和战斗的。让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操作武器是危险的,因此在起飞前陆元帅就切换了后舱的武器系统等的模式,由他在前舱进行控制。 他用机载雷达照射联军舰队,同时与艾米丽核对情报:“报告舰队航速、航向。” 艾米丽:“航速20节,航向088、107。” “差19度,两个方向?玛、曼两军分开行动?” 艾米丽:“1号航母与一艘护航舰单独行动,方向位……” 陆烬轩迅速做出判断:“1号跑道坏了失去作战能力,应该是回港维修。其他航母想脱离我的攻击范围保证战斗力。留下没动的以战列舰为主,保持了对岸的威慑力。” 陆元帅的判断是准确的。联军没再起飞任何飞机,也没有发射任何炮弹,舰队的进攻态势转为了相对克制的队形。令陆烬轩不理解的是联军在明知启国有空中打击能力的情况下为什么会将大量海战主力的战列舰扔在近岸海域,而航母带走了大部分护航舰。 是谁给了联军指挥这样的勇气? ——是不理解帝国科技所给的勇气。A1-b战机携带的导弹速度太快了,加之其制导功能、射程能够进行超视距打击,这些远超当今时代的科技超出了联军的想象。克伦维尔将军在如此信息不对称的条件下指挥航母后撤已经是相对保守的决策了。至少比曼达军那位指挥官谨慎。 在空中监视了一段时间后,陆烬轩对艾米丽命令道:“取消A1-a编队待命命令,投放一架A1-a保持巡航监视联军。另投放一架降落到L034,C058的跑道。我需要补给。” 艾米丽:“核验身份,请确认密钥。” 陆烬轩:“确认。” 艾米丽:“是,元帅阁下。” 等待艾米丽号成功投送无人战机之后,陆烬轩向艾米丽确认:“本次拒止作战成功,attack010即将返航。艾米丽……合作愉快。” 艾米丽:“很荣幸为您服务,元帅阁下。” 十余分钟后,战机平稳着陆,陆烬轩将飞机开到跑道尽头,给随后将要降落的无人机腾出跑道,然后打开座舱盖,回身看向后舱。 “李征西,可以摘了。”陆烬轩指了指头盔和面罩。“身体感觉怎样?” 李征西试图抬起手去摘头盔,却从手臂到指尖都在颤抖。 陆烬轩拧起眉,离开座位翻进后舱,帮他摘下头盔,让氧气面罩继续输氧。 “心率不齐……你先坐着别动,我去找军医。”陆烬轩嘱咐了声就跃下飞机,大步跑向营地。 “军医!担架!” 李征西晕乎乎坐在机舱里,大脑仍处在缺氧中,意识仍在迷蒙中,迷迷糊糊间,他恍惚感觉到有人摘下他脸上的罩子将他扛了起来。新鲜空气涌入口鼻,但他的感受并没有变得更好。 “呕——”李征西猛地吐了出来,秽物大多溅在了扛着他的人身上。他的思绪艰难转动,当他被平放到担架上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吐到了谁身上。 “皇、皇上……” 对身上污秽满不在乎的陆烬轩俯身为李征西脱下防护服,再把衣服叠成一团垫在他脖子下面,顿了顿低声道:“抱歉。” 陆元帅明知高过载对于李征西这样从没受过训练的人是致命的,却无视风险在战斗中做大机动,这是置李征西的生死于不顾。 他应该道歉。 “让他保持平躺。”陆烬轩对军医吩咐说。 跟着一道过来的田将军迟疑道:“皇上您身上……” 陆烬轩摆手,浑不在意说,“先离开跑道。” * “皇帝是真是假,哀家难道分不清?朝廷用你们,是盼着你们为皇上分忧,你们这一个个的却连这等荒唐之言都能听信,甚至拿它问到哀家面前,这就是我大启的肱股之臣?!”太后气冲冲训斥群臣。 皇帝训他们也就罢了,连太后也这般口气? 当即便有官员不服气,梗着脖子道:“太后,那难道罗阁老就这样白死了吗?阁老凭章奏事,却被白皇后不问青红皂白斩杀,和政殿是我大启的议政大殿,在和政殿内动刀兵与造反何异!” 太后答不了这话,索性胡搅蛮缠:“放肆!白禾是皇帝钦封的皇后,你敢污蔑皇后?” “这怎是污蔑?阁老被其亲手所害是臣等亲眼目睹!众目睽睽下,无可辩驳!” 林阁老见太后不善辩词,赶紧拦话道:“太后已驳斥了罗阁老的污蔑之言,列位应当没有疑虑了吧?我等毕竟是外臣,不好内宫多待,且如今事多,大家还是赶紧回各自衙门,各司其职。” “太后是皇上亲母,有太后作证,想必这事再没任何疑问了。”定国将军说。 文官纷纷看向对方,定国将军的身边还站着另外几位老将军。 罗阁老——兵部尚书没了,这些失去实权但颇有威望的老将有望恢复在军中的势力。最值得玩味的是,皇上此次出征点了明威将军田英随军,这是不是意味着皇上有意重起这些老将,让他们掌兵? 文官为此猜测而迟疑,武官为此而焦虑,一时间谁也不愿再为真假皇帝之事争论,以免当了出头鸟。 就连罗乐的铁杆同党也忍不住犹豫。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太后说皇帝是真的,这天下有谁的言辞能比皇上的母亲更权威?在太后面前,任何人证、物证都毫无意义。 林阁老接着劝了几句,给大家递梯子。 “有太后此言,确无疑议。”众人连忙就坡下驴,向太后告退。 众臣离开后,太后的脸色立刻垮下来,对杵在后边监视她的太监说:“去告诉皇后,哀家要出宫,去诏狱……瞧瞧容妃。”—— 作者有话说:【注】: 1.达奇号、XX号是舰艇名字,鬣狗这种不带“号”的是无线电呼号,舰队通讯用。也算是种加密的暗语。例如电影《灰猎犬号》,灰猎犬是呼号,实际是弗莱彻级驱逐舰基德号(DD-661)。 2.空航母不容易干沉,但战斗态航母上有飞机、弹药还有自身能源,能殉爆。元帅一发导弹给曼达1号航母甲板炸出大坑,当场报废跑道,飞机不能起飞啦,就不能做战斗单位了。 3.用“她”指代舰艇是国际惯例。 4.LXXX,CXXX是我编的坐标系统。 5.“0”字型轨迹巡航:其实是一种战机战斗队形。机首指向敌军目标飞行的半圆是“热边”,屁股对敌飞行的那段叫“冷边”。一般两架一组,保持一个在热边一个在冷边。即始终有一架战机在战斗状态,随时可以投弹啊进攻。作战/防御时会安排多个编组在不同区域针对多个目标。 第162章 皇帝之死 太后本是出身官宦之后人家, 年刚及笄就入宫为妃,自诩为“贵人”“主子”,她这一生也确实足够尊贵, 母凭子贵当上太后, 是当今大启最尊贵的女人、母亲。她何曾踏足过监牢这样在她心中几乎是罪恶、阴暗、腌臜代名词的地方? 她用手帕掩着口鼻,踮着脚坐在诏狱的刑房里, 舍不得让她洁净的鞋底落在这片被血液浸泡过的地面。 “禀太后, 容妃带到。”锦衣卫将人带到后没有离开, 而是默默退到一边。 “母后!”容妃一见到太后就如看见了救星,不顾手腕上的镣铐大步扑向太后。 太后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押人过来的锦衣卫没有离开, 并且反应迅速的冲上来制止了容妃的举动。 锦衣卫一左一右分别摁住容妃的肩膀, 看向惊魂未定的太后, “臣等失职, 请太后恕罪!” 太后半个身子倚在嬷嬷胳膊上, 拍抚着胸口深呼吸, 原本想要屏退锦衣卫的念头顿时打消。她瞧瞧锦衣卫牢牢禁锢住容妃的手臂,又横了起来,推开嬷嬷走向容妃。 “母后救我啊!”容妃情不自禁,哭得梨花带雨, 一副委屈、柔弱、无辜的样子,“我是无辜的,呜呜……母后,都是那姓白的害我。万没想到,他一个男人的妒性竟这般大,他都做皇后了,却连我这样无子的妃子也容不下。” 镣铐加身的容妃哭得很凄惨, 看起来其在诏狱的日子十分不好过,但她依然穿着宫妃的衣服,身上并无受刑的痕迹。 镇抚司听从皇命关押容妃,却也谨记陆烬轩的话不敢再肆意严刑逼供。更何况容妃毕竟是皇妃,谁知道她今天下狱,来日又会不会回宫?前一个进诏狱的慧妃甚至来了个入狱“二进宫”。 “容妃。”太后盯着容妃秀丽的容颜,心底涌起一阵阵恨意。 “母后……”容妃张口便要向她诉苦。 容妃其实很聪明,绝口不谈自己为何下狱,只管哭惨并将矛头对准白禾。 她认为太后十分讨厌白禾,更是坚定反对白禾当皇后。 容妃也了解皇帝——那位骄奢淫逸的真皇帝,皇帝贪图享乐又喜新厌旧,宫里的妃嫔不够新鲜了,便去临幸男子,图的是那离经叛道的新鲜感。这才有了何侍君之受宠。 何侍君的君子端方、韧如青竹作态着实让皇帝喜欢了一阵,那白禾寡淡得像鱼目混珠里鱼目,比不上何侍君一分。皇上对他的喜爱又怎能长久。 容妃觉得白禾不可能风光太久,绝不承认自己是这场后宫权力斗争中的输家。 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太后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然而她所迎来的是太后满含恨意的巴掌。 太后铆足劲狠狠扇了她一耳光,打得她耳中嗡鸣,脸颊迅速发红肿胀起来。 “母后为何打我?”容妃不敢置信。 “贱人!”打了一耳光的太后犹觉不够,反手又抽了一巴掌,“你敢给皇帝用雪花散?!” 容妃心下咯噔一下,连忙高声辩解:“我没有!母后,雪花散是宫闱禁药,我怎么敢给皇上用啊!这都是白禾那贱人的污蔑!我在深宫高墙里,上哪弄得到雪花散?母后不信我,呜呜……却要信一个不男不女之人的诬陷吗?” “大胆!”太后立刻呵斥,“白禾是中宫之主,堂堂皇后,你算什么东西敢攀咬污蔑皇后?” 容妃感觉到扣在自己肩上的手更加用力了,她被压得噗通跪在地上,膝盖被磕得很疼,委屈像潮水一样吞没了她。这下她是真情实意的哭了:“母后不信我也就罢了,还要羞辱我作为女子的尊严吗?你我皆是女子,您怎能说出这样维护一个男皇后的话。我等女子生来便要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生生世世做男子的附庸。” 容妃的眼泪落在诏狱被血污和罪恶浸透了的地砖上,她声嘶力竭的痛诉:“做正妻主母是我们女主唯一的盼望了啊,他一个男人却当上皇后,这是绝所有女子的路!同为女人,母后与我们才是一体的,怎么能向着……” “啪!”响亮的巴掌声阻断了她的话,涂着漂亮蔻丹的长长指甲刮破了她娇嫩的皮肤。 因愤怒和憎恨双目赤红的太后将自己的一切负面情绪发泄在容妃头上,她对诏狱里的锦衣卫说:“容妃向宫内偷运雪花散,用药毒害皇上,如此悖逆弑君的罪人还不用大刑伺候!” “回禀太后。”锦衣卫犹豫着道,“皇上曾经下令镇抚司审慎用刑。容妃娘娘毕竟仍是皇妃,我等实是……” “那就褫夺她的皇妃封号!” “不要!”容妃大惊失色,拼命摇头哀求,“母后,求求您不要……我、我是皇上钦封的皇妃,您不能褫夺我的妃位!” “哀家是太后,依照祖宗家法,哀家连皇帝都废得!后宫妃嫔的册立圣旨都要写上遵哀家懿旨,哀家凭何不能废了你?!”太后凤目扫向锦衣卫众。 “不要……不要!” 在容妃涕泗横流的讨饶声中,失去儿子、遭受胁迫的太后的满腔怨怒总算得到了粗略的平息。 “贱人,贱人……害我皇儿……”想到自己另一个即将丧命的孩子,太后不禁悲从中来,站立不稳,倒在嬷嬷怀中。 闻听此言的容妃爆发出尖利到几近刺耳的尖叫:“我没有!我纵有一万胆子也不敢戕害皇上!” 身为母亲的太后又何尝不了解皇帝? 她哭着痛斥:“你莫当哀家不知道,那雪花散用于床笫间有助兴的功效。四个皇妃,凭什么偏你最得宠!哀家原以为是你最会知情解意……把那酷刑都使上,给哀家好好的审!” 只有能轻易杀死皇帝的东西才有资格成为宫廷禁物。 白禾没有说谎,皇帝不是他们害死的。 所以她并没有向杀害皇帝的逆贼服软,她是为了江山社稷同白禾合作。 她为了大启国祚才忍痛牺牲儿子! 要怪就容妃,若不是容妃作恶害死皇帝,又怎么会被逆贼钻得空子。 太后不能承认自己的窝囊无能,便只能将一切怪罪到旁人头上。 失败者,挥刀向更弱者。 * “殿下。太后在诏狱大发雷霆,掌掴容妃娘娘,将她脸都扇肿了。”邓义向白禾禀报道,“且还让用刑。” 白禾一边在票拟上签字一边道:“用刑了么?” 邓义说:“皇上对镇抚司下过旨意,诏狱里不敢再轻易对犯人上酷刑。” 白禾搁笔瞧向他:“案子还未审结,尚不能称容妃为犯人。” “是,奴婢失言了,请殿下宽恕。” “太后为何打容妃?她们说了什么?” 邓义描绘了番当时狱中的情形。白禾听完沉思了会儿。 “太后指认容妃媚上献药,以雪花散戕害皇上龙体?” 邓义不敢置喙多言。 但白禾已经明白太后的想法,“母后心里有恨,发泄出来她心里会好受些。” 邓义默默的垂着眼。事到如今,真相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自从太后在百官面前否认假皇帝之说,它便成了永远的秘密。 皇帝或许真是因服食雪花散而亡,又或许是太后过不了自个儿心里那关,硬要挑一个人出来责怪。 可镇抚司仍有顾虑。 “殿下,皇上毕竟有旨在前,容妃娘娘乃一介女流,怕是扛不住诏狱里那些大刑。”邓义小心翼翼提醒。 容妃的死活不重要,用她一命换太后消气更是划算。权力斗争里的失败者没有人的权利。 白禾冷漠道:“孤代母后拟懿旨,即日褫夺容妃封号。母后为人宽厚,想来也看不得酷刑。打几下板子让她出出气便可。” 邓义:“是,奴婢遵命。” 太后为人宽厚? 皇后殿下说话还挺风趣。 邓义拿着白禾代写的懿旨去了诏狱。一个时辰后回到宫里回禀。 “禀殿下,容妃挨了三十杖,人瞧着已不大好,太后这会儿不看行刑,但要见康王。” “咳咳……”白禾点了点桌子,示意秉笔太监将他桌上已经批红的票拟送回内阁,“派御医去瞧瞧。再派一队侍卫去接太后回宫。” 意思是不许太后见康王。 邓义有些不解。 太后将要连丧两子,连最后一面都不能去见,不怕激怒太后使她出尔反尔吗? 白禾问:“康王有几个孩子,几房妻妾?” 邓义:“除新王妃外,康王爷共有三房姬妾还有两个没名分的通房。先王妃无子,王爷膝下一子一女皆是府里姬妾诞育的。” “拟旨,封康王之子男孩为世子,女孩为郡主。将他们及王府女眷接入宫来,赐住珍熹宫。皇上另有旨意查抄康王府,王府不能住人了,待世子年满十六再准其出宫建府。”白禾道,“着人拿上这封圣旨去请太后回宫。” 用康王的子嗣威胁太后,警告她趁早放下保住康王的念头。 白禾如此咄咄逼人,邓义不敢劝说,埋头照办。 他不敢多嘴,司礼监里还有长了嘴的秉笔太监,这位公公殷勤劝道:“请殿下恕奴婢多嘴,太后同王爷毕竟母子连心,殿下若逼得太紧,只怕……” 白禾:“太后想见康王是人之常情,孤非无情,但太后不能在案子未结前去刑部。” 公公脱口道:“那能不能将康王带到别的地方与太后一见?” 白禾睨向他:“可以,那康王若在刑部大牢之外死了,天下人是认为他死有余辜,还是说孤心虚暗害他?” 公公顿时哑口无言。 白禾站起身准备离开司礼监,“康王之恶,必须明正典刑,昭正义于天下,还公理于人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爷的命并不比百姓贵。” “是,殿下英明!”—— 作者有话说:皇帝死那天不是刚好娶小白么,为了一展雄风就磕了点,然后嘎了。 不怕太后鱼死网破,她既然选择妥协,那就只会一步退步步退。这是她的阶级软弱性,不是个人问题。像她这样的封建贵族女性一辈子没有走出去过,就没有抗争的勇气和资本。又受到三从四德的规训,她们最擅长的就是忍。舍不得儿子,但她还有孙子。最后她选了保陆家香火和皇位。总结为一句话:“我没有办法。” 第163章 政客的嘴,骗人的鬼 “首先, 我……朕必须承认错误。”陆烬轩在军事会议上说道,“对联军的错误判断让朕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朕认为联军的战略目的为武力威慑,而非战术入侵……意思是朕低估了战事的烈度, 但敌人完全没有朕想象中的克制。如果不是因为朕的失误, 李征西不会遭受这样的伤害。” “皇上说的臣等听不懂。”田将军瞅了眼在座诸位将领,“我们只知道要不是皇上, 那洋人的船可不会退走。” “皇上英勇!皇上万岁!”众人连忙附和。 陆烬轩垂了下眼, 严肃的表情不变, “各位没坐过飞机不清楚,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但朕非常清楚。朕必须承认无视了李征西的健康风险, 如果他不治身亡, 他的抚恤金务必按三倍发放, 多出的部分由朕付。” 众将领面面相觑。在启国官僚的观念里, 几千两抚恤金顶个锤子用, 完全比不上身后追封的功名利禄重要。 陆烬轩理所当然的没能获得大家的“感动”。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要是小白在就好了。小白一定能帮他圆场。 但这点小失误难不倒陆烬轩, 他打算再说些什么以弥补:“另外……” “皇上!”有人掀开帘帐打断了他, “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 “李征西?”陆烬轩露出惊讶的眼神,随即皱眉说,“你身体好了?不好好躺着来做什么。” 李征西说:“臣已经无恙, 孙大夫也说臣无事了。” 李征西的脸上恢复了血色,看起来气色如常,众人瞅了瞅,没觉得他有问题,田将军便帮他说了句好话。 “李大人看着是没事了。” “先坐吧。”陆烬轩颔首,等对方在田将军对面入座后继续自己的表演。“李征西,朕正式向你道歉。” 李征西受宠若惊, 连忙说:“臣惶恐!皇上无错,要怪也怪臣没有及时表明不适。” 陆烬轩抬了抬手:“不说了,朕会给你补偿。” 李征西十分感动:“皇上圣恩,臣感激不尽!” 当事人感激的神情十分打动人,在场其他人这下难免动容。 古往今来,有几个君王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们看着皇上肃然的神情,感受到了他们年轻的君父认错的诚恳和那份上位者身上难能可贵的担当。众人纷纷表示皇上圣明,皇恩浩荡。 陆烬轩垂了下眼,接受了盛赞。 勇于承认错误、知错改错在个人身上是优秀的品质,但在政客身上——这是推卸责任的话术。 我已经认错了,甚至愿意承担责任,你们还不原谅我吗? 人们总是会上这样的当,一次又一次的原谅做这种表演的上位者。越是嘴硬的反而越会激起民众的抗拒心理,从而不依不饶的要求追责。 熟练掌握各种收买人心话术的陆元帅是诚心道歉,也是在甩锅。 即使李征西确实因此身亡,他也不会真正背上害死对方的责任,他的地位不会受此动摇。“接下来做战情分析。敌方的指挥舰,空中力量向后撤退至少二十海里。这表明了敌方战术战略上的改变。” 大家开始听不懂了。陆烬轩扫视众人充满困惑的眼睛,拿出小旗子在桌子中央的沙盘上演示。 “留在近岸的战列舰南北排列,舰侧对着海岸,侧舷甲板的舰炮直接对着岸上,保留了舰炮的最大射击角度……这是战斗姿态。” 陆烬轩用小旗子插在沙盘里表示敌方舰艇,配合尽量通俗的解说使众人易于理解。 “根据情报,这里……这艘航母是曼达军指挥舰。这里则是玛地尔指挥舰。”陆烬轩往沙盘里放入两只不同色的小旗子。 李征西问:“皇上是如何确定它们就是指挥……指挥舰?” 陆烬轩将不同颜色的旗子放入沙盘,解释说:“朕这边监测到敌方有几种信号频道和信源位置。不同颜色旗子表示不同信道。这个是1号航母,就是朕之前说的曼达军指挥舰,以她为例。她有四种信道,红、蓝、黄、白。” 这个时代的电子战水平大概约等于无,在帝国科技面前,联军的通信信号就像白纸上的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毫无遮掩,没有经过复杂的加密,对陆烬轩来说几乎等于单向透明。 A1-b在舰队附近头顶飞了一圈,敌方这些情况就被探测得一清二楚。这还是在A1-b并非专业预警机的前提下。 “这一侧的舰艇只有红色信道,另一侧基本是蓝色。同色信道代表她们之间可以联络。每一条舰艇都至少有红或者蓝色一种信道,那么红、蓝就是公共信道。红色是曼达军内部的,蓝色是玛地尔的。指挥舰通过公共频道向各舰下达命令,各舰也能反馈信息。1号红蓝信道,也就是说她除了曼达军内部的公共频道也能收到玛地尔军内部的消息。” 陆烬轩又在玛地尔的指挥舰位置插上旗子。“玛军的这艘航母也有红色信道。双方都对对方的内部频道保持信息接收,这应该是双方的默契,在不同国家组成的联合军队里为了避免误判做出的妥协。当然,我更倾向于这是出于双方的技术水平有限,无法对己方通信加密隐蔽。” 陆元帅的解说简单明了,即使大家毫无相关知识也能理解其中的逻辑。 田将军问:“那还有黄色和白色是干什么的?” “舰队里只有两艘舰艇有黄色信道,就是1号和她……玛军指挥舰。所以黄色是双方指挥舰的通信频道。至于白色,应该是与曼达国内或情报系统联络的信道。以他们的技术,信号接收方不会距离太远,可能就在蒲泠县内。朕不打算把它找出来,没必要切断曼达军与其政府的联络。让曼军保持‘自我意识’比迫使他们彻底听从玛军指挥更有利。” 众人纷纷叹服,太神奇了! 但是……道理他们懂了,可皇上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大家面面相觑,一位参将不合时宜问:“请恕末将无知,皇上说的这些通信啊频道是什么东西?水师……各船间似乎是打旗语传信吧。洋人和咱们的方法不同吗?” 陆烬轩敷衍道:“没人会拒绝更高效的通信方式。战后各位可以向外国学习他们的海军建设。这不是今天的议程,朕标识敌方指挥舰是希望各位清楚,假如我们付出代价,那么能够有效结束战役的正确方向在哪里。切断联军指挥,摧毁指挥舰,斩首敌方指挥官。”—— 作者有话说:不要相信政客的话。 关于信道的分析,我在赛博伏龙芝学的,文中举的例子很简单,实战里可以分析出对面炮兵阵地、前线作战队伍、后勤等的位置。 第164章 选择 “皇上, 那敌人在海上,咱们现在却没有能出海的战船……”田将军说。 “皇上说的海里是……”李征西仔细回想,“似是一海里为三四里?” “大约3.7里。”陆烬轩纠正, “二十海里大约七十四里。事实上对方与我们的实时距离超过一百里, 就算你们有军、战船也不可能突破防御圈。别忘了正在近岸位置呈战斗姿态的战列舰群。” 众人一时间更加迷惑了,既然做不到, 皇上说这些干什么? “朕在聂州缴获了一批曼达人走私的军火。”陆烬轩看向李征西, “李征西, 这批军火什么时候能到?” 李征西:“?” 皇上在聂州搞了件大事他知道,那批所谓的收缴军火借着户部官员盗银谋逆案名正言顺入了聂州军库, 问题是皇上什么时候下令把东西运来蒲泠了? 李征西满腹疑问, 他唯一明白的是他不能当着众将的面拆皇上的台, 登时汗流浃背说:“最早就这几日吧。” 陆烬轩颔首:“这批军火里有射程10里的炮和大量枪弹手榴弹, 我方装备后在陆地上或许有和敌方一战的能力。朕和李征西今天执行的拒止作战任务中……” 陆烬轩夸夸一顿分析, 把在场众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朕认为, 敌方是由两个国家军队组成的联合舰队, 根据情报分析,指挥联军的是玛军指挥官。但是国家与国家的利益不一致,在军事上曼军可以听从玛地尔的指挥,在政治上不可能。就像一只巨虫有两个脑子。” 田将军道:“臣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是施以离间计, 挑起两军的矛盾以利用,或连横或逐个击破!” 陆烬轩:“……” 没有白禾为他解释离间计的意思,陆烬轩只能运用话术,不回应对方的话而是直接阐述自己的观点:“巨虫的身体越庞大,它的行动灵敏度就越低,要精准控制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的难度增加,所需消耗的能量越多。更何况它拥有两个可以分别独立控制一半身体的脑子, 在行动的时候很容易出现指令混乱。同理,所指挥的舰队规模越大,所需的沟通和决策效率的要求就越高。” 身经百战的李征西与战功赫赫的田将军已经明白过来。 统率军队,并非嘴里念着“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兵者,诡道也”,坐在中军大帐中对着地图沙盘下命令即可。在大谈用兵之道前,最首要的问题是如何让士兵听从命令;如何在战场上调度士兵。 陆烬轩嗤笑了一声:“以当今的科技,朕不信他们的信道撑不爆。而且是有两个大脑的——虫子。” 陆元帅口中的虫子是星际人的公敌:虫族。 “滴滴——” “稍等。”陆烬轩霍然起身,走到屏风后面。 众人不明所以,互相打眼色默默用眼神交流。 屏风后传出奇怪的声音,他们听不明白,片刻后皇上绕过屏风回到座位,对他们道,“新情报。1号航母和一艘军舰已经脱离舰队,正在离开当前海域。2号航母上出现黄色信道。曼军指挥舰更新为2号航母。” 陆烬轩说着拿掉沙盘上1号航母的标示物,将小旗子插到另一个位置。“已确认的原因是朕和李征西在今天的战斗中摧毁了1号的甲板跑道,使她丧失了起飞战机的作战能力,她不得不回港维修。” 大家顿时齐刷刷看向仍旧一脸虚弱苍白的李征西。虽然不明白这个“摧毁”是如何办到的,但渴望功勋的众人眼中露出了羡慕的神采。 李征西:“……” 李征西头皮发麻:“是皇上神武,此战全在皇上之功,臣不过是乘了皇上东风。” 陆烬轩笑着说:“李征西将军的勇敢无畏值得赞扬。” 田将军忍不住:“皇上,臣也可以!下次是否可以带臣、准许臣追随皇上战斗?” 其他人同样一脸渴望。 这样的场景难免令陆烬轩触景生情。 帝国元帅轻轻叹了口气:“风险太大了。” 众人面面相觑。 “你们都是启国将军,不应该白白死在……”陆烬轩顿了顿,“朕有几个作战计划,但难以抉择。” 众人赶忙问难处在哪。 陆烬轩环视众将,“目前为止,我方还是防御战略。玛、曼两国也没有正式宣战。以朕对帝国主义的了解,一旦我方主动,他们一定会颠倒黑白,宣称是启国首先宣战,以占领在国际上的正义方位置,夺取主动权。” 田将军两条眉毛皱得死紧:“分明是洋人欺人太甚,还要反咬一口推卸责任?!” 右翼鹰派的陆元帅轻描淡写:“帝国主义是这样的。防御战略下我方有诸多限制,启国的实力不能在海上抵御联军,不能打海战。朕可以封锁空中……朕的意思是,朕能让联军的航母再也不能起飞战机。” 经过今天的战斗,众人已经理解了飞机不是妖怪,而是外国人制造的会飞的器物。却依然不明白“空中打击”“空中封锁”的意义。 陆烬轩也没有作进一步解释,理论讲得再多,不如在实战中学习来得高效。 何况陆烬轩实际上并不算了解这个时代的战争理念——科技代差带来的巨大鸿沟。 陆烬轩所掌握的在星球上地面和近地作战的战争理念是体系化、无人化。例如空战,在他的认知中是“发现即摧毁”的超视距作战。 只有战术目标不同时才会采用其他方式。 今日的空战是启国方对联军两国方的威慑,也是来自星际时代对当前时代战争思想的试探。 “以我们的国情,防御战略将会把联军拖入地面战争的泥潭。”陆烬轩站到悬挂着的启国地图前,“此前朕召集几位将军开会,大家的意见是等待敌方登陆,在这里的山脉迎敌。朕否决了这种战术。” 田英附和点头:“是,皇上说洋人这回以威慑为主,不会轻易登陆。” 陆烬轩皱着眉回身看向桌上的沙盘,“但战情变化,现在不能排除敌方登陆的可能。今天的战果对联军来说是耻辱。尤其是损失一艘航母战斗力的曼军,且不说他们的这位指挥官已经被朕激怒过了,如果后续战报依旧不好看,最终战果不能达成曼达国的目标,这人一定会被解职,甚至被送上军事法庭。接下来稍有刺激,对方可能采取报复性战术。” 众人张了张口。 “皇上,报复性战术是如何……报复?” 见众人的思想正一步步按照引导而变化,陆烬轩指着沙盘上战列舰群的位置说:“曼军独走,挑起战端,全面开战。”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压根不能认识到这句话对于这场战争的意义。 他们依旧不能领会到陆元帅对战局的预测涵义。 在不能普遍列装枪炮,依旧以冷兵器作战思想为主的大启,在真正经历一场现代化战争以前,任是再功勋卓著的将军也无法想象和理解时代的翻天覆地。 “三种战略。一、完全防御战略,联军动手我方防御,联军停止我方停止。二、延续防御战略,采取措施刺激曼军,促使对方挑起战端,再以联军率先做出宣战行为为理由开始反击,防御战略转向进攻。三、进攻战略。宣称联军侵略,直接宣战。” 陆烬轩说。 “第一种战略在战术上处于被动,优点是能试图获取国际上‘正义’和中立方的支持。缺点是启国会陷入战争泥潭。说不定连朕的皇位都保不住。” 岂止是皇位不保? 说不定连大启都没了,直接改天换地。 众人瞠目结舌。 “这不好!” “那岂不是要打要停都由洋人说了算?不行,太被动了,这样哪打得赢仗!” 陆烬轩接着说:“第二种比较保守,优点是保守,缺点是复杂。计划中每多一个环节就会给整个计划多带来一分变化和风险。第三种的优点是激进,确定也是激进。启国与外国的政治交流几乎是零,他国认可我们宣战理由的可能性低,难以获得国际支持。” 田英迟疑:“皇上,臣不明白,咱们跟联军打仗,为什么要考虑那什么国际支持?” 其他人点头,也是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陆烬轩目露嘲讽:“连现有的百姓都养不活,你们指望开战之后能供得起军队消耗?士兵要不要吃饭?武器消耗从哪里补充?朕相信,在士兵全部饿死前,他们会先杀死你们。” 大家面色一变,不敢反驳。 “国际支持意味着人道援助,意味着启国可以向友好国、中立国买粮,买军备。有了外部输血,我们只要在内部经济崩溃前赢得战争就行了。战争中损失完全能在战后谈判中从战败方身上弥补回来。各位,启国应该选择哪一种战略?” * “禀殿下,罗府上下已全部缉拿押入诏狱。”邓义在白禾面前禀报说,“锦衣卫从罗府搜出了一些信件。” 正伏案书写的白禾抬起头,观察了下对方神色,淡声道:“信是真的还是你们造的?” “奴婢们可不敢伪造罪证!” “嗯。”白禾收回目光。“伪造亦无妨。” 政治斗争中何谈真相?争权夺利者谈何正义? 坐上政治这张赌桌的人没有好人。 白禾落下最后一笔,署上自己的名字后将纸折进信函递给邓公公,“户部宋灵元案可以结了。这封信给宋灵元,派人说服他攀咬罗党,聂州赈灾银是罗甘时命他盗匿,里通曼达国走私军火的也是罗家。” 邓义接信的手一颤。 “宋灵元若肯照办,免他死罪。流放边疆,五年不得录用,五年后给他个县令官职,放去地方。”白禾道,“他若不肯,孤也可放他一条生路。但永不录用。至于证据,孤这里有一封罗丹枫发给曼达细作的电报。” 邓义:“罗丹枫不是……罗家小姐?” “你派人去贤良寺知会她,若想救家人便配合孤与皇上。孤已经写了圣旨赐婚她与李征西,保她从罗家谋逆案中全身而退。她想救出几个亲人便看她能将多少罪名推到罗乐一人头上。” 即使与邓义无关,他依然感到脊背发寒。 这无异是逼罗丹枫出卖亲人以换亲人。 “罗丹枫男扮女装混入聂州军营,其受父亲指使在聂州与曼达国来的细作联络,合情合理。她人在聂州,案发在聂州邻省,孤要坐实罗家通敌谋反的罪便绕不开她。否则于理不合。” 白禾不是陆烬轩,没有对方那样的宽仁。 权贵门阀,钟鸣鼎食之家,享百姓之供养,却在家族承受恶果时说自己无辜?—— 作者有话说:【注】: 1.A1-b挂的空空导弹原型是咱们家的霹雳系列。我一直强调射程啊距离啊主要就是这个,它有个概念叫【不可逃逸距离】(No Escape Zone),例如百度PL-15?:不可逃逸区80公里,末端速度4-9马赫?。它和预警机影响了现代空战理念变革,体系化、无人化,【发现即摧毁】。 以前拼机动,因为做机动真的能躲导弹。现在拼体系,因为导弹飞得比飞机快,只要我方雷达锁定敌机,发射导弹,不可逃逸区内必定击毁。武器代差犹如机械将神。 还是不明白的话,可以关注近日南亚的新闻。 2.陆哥开会忽悠人是为了得到将军们崇拜。军队不一定会听皇帝话,但一定会听一个能打胜仗的元帅的话。犹豫也是真的,计划的区别其实是启国需要死多少人。 —— “老师老师,为什么空战要狗斗?” “因为你傻。”[狗头] 第165章 京城的消息 一夜平平稳稳的过去。 白禾没有被愤怒的群臣赶出皇宫;没有被侍卫抓起换荣华。他怀抱着剑一夜难眠, 邓公公亲自在寝殿外值守大半夜。 天光微曦时,邓义悄悄推门入殿,瞧见白禾合衣卧着也不觉奇怪, 轻唤殿下。 白禾慢吞吞坐起身, 手从剑鞘上离开,带着彻夜不眠的疲惫开口:“如何?” “回禀殿下, 宫中一切如常。”邓义道, “公冶统领昨晚出宫, 宿在府里,侍卫司暂无异动。阁……罗府上下已被抓了, 按殿下的懿旨全部下狱, 北镇抚司已着手审问。只是户部那位宋大人不肯配合。” “罗丹枫呢?” “罗小姐接了圣旨。”邓义双手呈上一封信函, “这是罗小姐连夜做的口供。” 宋灵元不肯配合并不影响大局, 罗丹枫的身份和口供才是钉死罗党的重要一环。 “将案结了, 即刻让宋灵元离京。几十万赈灾银不翼而飞是大事, 需给聂州灾民一个交代, 如今国库没钱,只能公开案情真相以慰百姓。另外,召罗小姐入宫,送去……母后宫里。” 邓义一愣, 不理解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证人放到太后面前。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就不怕太后说服罗小姐反水? 阅览着口供的白禾没听到邓义吱声,瞥眼过去瞧见了他眼中的困惑与迟疑,于是道:“她是太后。” 邓义:“?” “太后自然是站在皇上这边的。” 太后连承认假皇帝的弥天大谎都撒出去了,难道会在这时候背刺吗。 “母后要奕儿搬离寝宫,孤答应了。孤甚至允准太子入主东宫。相信母后也会替皇上保护好罗小姐。” 邓义恍然大悟。“奴婢立即教内廷加派人手,定将华清宫护卫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元红倒了,内廷便是公公的天下了?” 邓义登时汗流浃背:“奴婢不敢……” 白禾却说:“孤倒希望内廷完全由你掌管。” 邓义且喜且忧, “殿下赏识,奴婢铭感五内。奴婢就是皇上的……” “行了。”白禾打断他的表忠心,“伺候洗漱。” “是。” 在这个日光微曦的时刻,蒲泠海岸上空升腾起的烟云击碎了启军的大国美梦。 “轰——轰、轰——” 炮火声不绝于耳,相隔几十里距离的军营里仿佛也能感受到大地的震动。李征西、田英等将领惊惶冲到帅帐外大呼:“皇上!” 帘布掀起,陆烬轩边穿外衣边走出大帐,“望远镜。” 军营中乱糟糟的,许多士兵跑出营帐抬头张望,对着半明半暗的天幕下依稀的火光感到不明所以。 联军的舰炮炮弹与启国那些填充沙石的红夷炮炮弹截然不同,莫说常年养在京郊的大营士兵,连聂州军也没见过这般动静。 陆烬轩带着望远镜爬上哨塔眺望,结果让望远镜连八倍都不到的倍数干沉默了。 这玩意的视野还不如他开精神力呢。 陆烬轩索性把望远镜抛给田英,率众返回大帐。 “加强警戒,安抚士兵。让前方侦察的人暂时撤到堑壕。”陆烬轩回头看着田英问,“堑壕修好了吗?” 田英顿时一哽,他刚从梦中惊醒,哪里知道前方堑壕的情况。可皇上问话也不能一问三不知,他模棱回答:“大致弄好了。” 陆烬轩不悦皱眉,掀帘进帐。 李征西给田英使眼色:“田将军,快去按皇上的话办。” 除田将军外,其余人随着陆烬轩进了大帐,惶惶不安的望着他。 陆烬轩扫眼众人,“等着。”然后去了屏风后面。 大家惴惴等了会儿,直到田英入了帐才见皇上出来。 “联军战列舰舰炮开火。”陆烬轩在沙盘上一划,“打击区域是这一段海岸和这一片……村庄。” 大家没能接收到陆烬轩的意思,“皇上,我们军营会被打着吗?” “敌方舰上最大的主炮300毫米口径,射程30公里……60里。营地不在射程范围内。与其想这个,你们更应该思考的是联军为什么突然开火。这一段海岸上并无有价值目标,打击村庄是杀害平民的行为,这是在将冲突升级。” 众人默然不语。 陆烬轩疑惑点名:“李征西,说话。” “皇上,打起仗来死一些百姓是常事。” “什么意思?”陆烬轩皱起眉。 这下让李征西困惑了,凭他的了解,他以为陆烬轩是一位极具军事天分的皇帝,对行军打仗之事是十分了解的,不应该有此疑问才对。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啊。士兵死得,百姓就死不得? “皇上不是下令疏散蒲泠百姓了吗?想必这村子里已经没人了。何况本朝禁海,百姓不得在海上和岸边居住,皇上不必忧心。”田英解围说。 陆烬轩坐下来,仰身倚在椅背上,翘起腿对众人做出坐下的手势。 “可联军不知道村庄里没人。”他说。 大家面面相觑。 那又如何?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才是大启人的常识。 大家迟疑着拍了个马屁:“皇上心系百姓,是大启之福。” 陆烬轩:“算了。直接说结论,朕认为这是联军对昨天的回应。有三艘舰船离开了昨天的位置,现在离岸很近,其中一艘已经在港口靠港。接下来应该是……” 他忽然停下来,众人听见帐外有人喊“下雨了”。 “报——” “京城急递!” 一封京城的来信打断了这场凌晨的突发会议。陆烬轩拆开信件,入目的是一串点线组成的电文。 不需要翻密码本,陆元帅在一瞬间内就完成了转译:危险,走。 这是白禾给他的信。 “叫送信人进来!” 报信士兵立刻掉头出去。众将还在茫然时士兵就领着一差役入帐。 “其他人先出去。”陆烬轩挥退众人,只留下差役,随即建起精神力屏障,询问道,“京城出了什么事?皇后有没有危险?” 差役的神情有点奇怪,说话带点磕巴:“回……回皇上,皇后殿下在宫里,小人不清楚……京里、昨日朝会,内阁首辅陈奏,说皇上您是假的,皇后殿下当着百官面斩杀阁老。” 陆烬轩愕然。 帐外雨声簌簌,帐内寂寂无声。 这位为一百两银子而跑这一趟的差役冷汗涔涔,小心翼翼抬起视线,觑视假皇帝的神情。 然而假皇帝的表情平静到了诡异的地步。 “皇后派你来的?” “是。是邓公公的干儿子亲自交代小人的。” “没让你带话吗?” “公公只交代了朝会上发生的事,要小人禀报给皇上,没交代别的。” 陆烬轩撤掉了精神力屏障,对战战兢兢的差役说:“你出去,把这消息告诉外面的将军。” 第166章 无计可施 “孤召你等来是为议罗乐及罗家里通外国, 投敌叛国之事。” 内阁、三司及翰林院等诸司堂官汇聚御书房,众臣还没来得及怒喷皇后没资格在御书房召见重臣就先被呛住。 邓义端着一只木盘上前,盘中盛放的是罗乐通敌案卷宗、口供和书信等物证。 大家的目光聚焦在这只木盘上, 看着堆叠得满满当当的书卷一时无言。 在白禾左右两侧、群臣对面的司礼监几大秉笔各个低眉垂目, 也不作声。 邓公公客客气气道:“请众位大人一观。” 林阁老非常给面子,头一个伸手, 取了卷宗打开, 直接翻到最后去瞧给罗乐定的罪名。 方御史心说查案这事你一户部的瞧得明白吗!遂从盘里扒拉出供状一目十行的看过去。 一个清流之首, 一个左都御史都默不吭声观阅起来,其余人不想当出头鸟, 也只能先看再说。 罗乐、罗甘时父子勾结曼达国人, 先挪用赈灾款向曼达私购军火, 后趁玛、曼联军的舰队逼近启国, 皇帝御驾亲征时恶意炮制假皇帝疑云扰乱朝纲, 以图内乱。罗乐父子同外敌里应外合, 实在罪大恶极。 白禾拿出了多份信件、电报、人证口供的证据, 在诸位朝廷重臣之间传阅。 有人不懂电报,发问道:“请问殿下,这东西是不是曼达国人给罗……革员的密信?” “是。你们看的是原文,孤这儿还有译文。” 邓公公把几张纸传给他们。 内阁阁员、刑部尚书尹双道:“臣看这密信以密文书写, 既是密文,殿下如何得到的译文?端看译文,一无款二无印,怎么证明它就是曼达人给罗乐的信?” 干了十几年的刑部大员,一些伪造证据的把戏他老熟了。 白禾反问:“审案定罪不正是你刑部等司的职责?” 尹大人一噎:“当朝首辅疑通敌叛国着实是大案,刑部主全国刑狱,这两日还得审理康王案, 实在无力再查别的大案。方大人,不知都察院怎么说?” 方大人心里骂娘,面上却说:“如此大案,恐怕要三司会同北镇抚司办案才公正。” 看来都察院也不能独自吃下这个案子。 白禾看着这互踢皮球的熟悉场景,想起了前世朝会上权臣和太后互相推诿,仿佛在他们眼中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不能背锅。 难怪陆烬轩初来乍到时,见到侍卫统领积极承办德妃宫中禁物案一眼便觉得反常。 “揽活”可以为自己攫取更多权力,可是对于已经接近权力中心的人,甩锅保命也很重要。 无论康王案还是罗乐案,风险远大于收益。 “人证物证俱在,孤以为罗乐父子通敌叛国,并无疑议。”白禾偏要让在场诸臣表态。 众人闻言果然愣了愣。还在看证据的大臣都抬起了脑袋。 “至于有无别的罪,该如何判刑,孤不甚清楚律令定法,还是得看诸位的意见。” 诸位大臣:“……” 这是不打算走流程的意思? 通政使袁大人原本是罗党高层,是罗乐的亲密同党,这会儿忍不住提一嘴:“这于……理不合吧。” 尹大人瞅白禾好几眼,只觉得这人真会找事儿,“律令条文的事,大理寺比刑部熟。” 大理寺卿:“……” 天上的黑锅可真多。 指不定哪一口突然就落脑袋上了。 “启禀殿下,通敌叛国罪若属实,应处极刑。夷九族。罗乐父子在朝为官多年,罗乐之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人数众多,又无实证这些人亦有叛国,不应责罚。《大律通释》有言:圣人之德,在宽在恕。本朝弜兴连坐,不赦之罪涉及九族者,或诛首恶,从恶流放、徒刑;或诛一而放百。臣以为……罪不及旁人。”大理寺卿哐哐掉书袋,只在最后小心翼翼塞了句求情的话。 部分大臣当场附和:“臣附议!” 开玩笑,今天要被判诛九族的是罗氏,改天就有可能是他们张氏、李氏。 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都不能幸免。 不为难别人就是不为难自己。 斗的时候你死我活,然而一旦对方下了船落了水,他们又愿意给人体面了。 “对了,皇上出征前下了圣旨,给聂州总督李征西与罗氏女罗丹枫赐婚。”白禾忽然提起,“孤记得出嫁女不算在本族里。” 大理寺卿左右瞟了瞟三司的另两个老伙伴,心里领会了白禾的意思,“满门抄斩确实不斩出嫁女、已经过完六礼未完婚,或是没过礼但有圣谕赐婚的。” 其他人一听也懂了,殿下想判满门抄斩。既不搞扩大化,也不轻拿轻放,仁慈地威慑百官。 袁大人悄悄松口气,罗家人死不死的不要紧,罗党被去了头,哪怕身子四分五裂也好过所有人共沉沦。瞥眼白禾苍白的脸,他暗道他们的皇后殿下实在是太年轻了。 罗党中地位数一数二的人物默不作声,其他党羽又怎会说话。想作声的,比如翰林院黄大人攥着袖口,藏在其中的一本有多名大臣署名的奏疏如烫手山芋。他狠狠瞪了背叛清流的林阁老一眼,还是下不定决心。 “书信往来,有往有来。去信是明明白白的大启文字书写,来信是臣等看不懂的所谓密文密信。难以验证写信人的身份,这就没有对证。笔迹可仿,印鉴……”尹大人估摸是心里不痛快,当众点破物证伪造的破绽,“据卷宗所述,是锦衣卫在围了罗府,抄罗家时‘搜’出来的。那印鉴不是唾手可得?这里面,一封是尚未去到曼达人手里的信,三封是罗小姐从聂州寄回的信。” 说到这里尹尚书都气笑了,“皇上和殿下一旨赐婚就把罗小姐保下来,要她伪造证据口供指认自己父亲、祖父叛国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天下不乏弑父杀母、丧心病狂的人。她的证供如何可信!皇后殿下,臣在刑部一十七年,都快有您的岁数长了,区区把戏,不能服众。” 黄大人顿时心情振奋,觉得这是掏出手里奏疏的时机,当下便呈禀道:“臣有本奏!” 其气势语态,像极了前日死在和政殿上的罗阁老。 邓义连忙回头瞧白禾眼色。 白禾直接道:“不准奏。” 黄大人:“……” 其他人:“……” 黄大人差点一口气呛死,瞪着白禾脸色涨红,大约是想骂人。 白禾:“邓义,呈上来。” 邓义忙上来一把夺走,再呈到御案上。 白禾打开瞥了眼,奏的仍是假皇帝之事。署名的人挺多,看名字白禾一个不认识,看官职竟然有兵部这样明显属于罗党势力的人。 兵部尚书没了,兵部左侍郎代领其职,对方今天也在场。白禾不在乎对方是否也有参与,他摆手让杵在背后的宫女下去,御书房里便只剩下了一帮朝廷重臣和司礼监几个大太监。 都是“自己人”,没有外人。 守在御书房门外的是邓义的心腹,再远些侍卫值守,防人偷听。 “孤觉得很有趣。”白禾轻笑,但他的语气不管怎么听都像是嘲讽。“皇帝御极以来十年不视朝、不理政。由内阁、司礼监执掌朝政,罗乐自从被拔擢为首辅,除了司礼监和宫中的人外,他是见过皇帝次数最多的人。” 众人注意到,白禾的称呼变了。 这无异于承认现在的皇帝就是假的! 如同惊涛骇浪,猛拍进众人心里。 有人控制不住面色大变;有人忙不迭垂下头遮掩神色。 此时再看白禾对着他们微微勾起的唇角,确实讽刺。 “从夏到秋,三月有余,他罗乐一言不发,直到外邦人的坚船利炮在蒲泠叩响大启国门。这期间,皇上御驾聂州赈灾,剿贼灭寇,御敌于野,为国为民。皇上做了多少事了,罗乐偏偏在皇上亲征蒲泠时跳出来揭穿这事。其心可诛。” 黄大人冲昏了头,张口就说:“那也不能鱼目混珠!偷龙转凤!” 邓义为首的大太监们看傻子一样看他。 有些人经念多了,人也傻了。 “这位大人,本是心照不宣的事,何必拆穿。”白禾拿起案上的奏本,“邓义,拿去烧了。” “是!” 邓公公当着众人面把这本署了许多名字的奏疏点火烧成了灰。 黄大人气得发抖,又想骂人了:“假皇帝的皇后也配在这里振振有词?!” 沈少傅:“黄大人!您也饱读诗书,怎可说话如此伤人。” “我怎么伤人了?我不是把事实说了出来?” 这都不用白禾上阵,一直没说过话的林阁老说:“当日殿试,皇上抽了殿下的试卷,礼部不得已连同本届科举里殿下其他的卷子全抽了,使殿下的名字最终无法上金榜。” 他转身看向激动的黄大人:“殿下不做皇后,本是要做进士,做你我的同僚,壮青云之至,登凌云之梯。十年来,我等没能劝谏皇上勤政爱民,又凭什么在此指责殿下?黄大人,若没有皇上横插一杠,以殿下的成绩,原本是该入翰林,当你的下属。” 黄大人登时语塞。 越是读圣贤书,重视礼教,在这件事上就越是理亏。 皇帝的浪荡荒唐是谁放纵的? 满朝文武难道没丁点责任吗! 皇帝喜欢女子也好,男子也罢了,哪怕是养几只禽兽玩玩,对他们这些大臣而言问题都不大,反正后世只会骂皇帝是变态。 然而白禾是今科举子,是入围殿试的少年英才!哪怕他殿试上的答卷平平无奇,就凭他今年只有十八岁,容貌秀丽,足以拿到探花之名! 十八岁的探花,是该载入大启史册的人。 “咳、咳咳……”白禾掩唇咳嗽,破坏了现场尴尬的气氛。边上的邓公公心里一跳,暗自慌张的去看他有没有咯血。“你们读的书孤也读过。良禽择木而栖,捍臣择明君而仕。明君贤臣是多少读书人的理想。可是说来说去,明君贤臣也是了家国百姓,为天下谋一个开平盛世。皇上胸有沟壑,圣明仁德,有诸位能臣、贤臣、忠臣辅佐,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指日可待。咳咳咳……” 一口气说得多了,他急促咳了起来。 林阁老、方大人等几位大臣和一众司礼监太监立马面关切,安慰他保重身体,宣御医来看看。 白禾摆摆手,继续道:“这世上有诛贼之功,也有从龙之功。邓义,去给孤换杯热茶来。” 邓义垂眼应是,退出御书房。 大家都没太在意,白禾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染了风寒。 可邓公公没跨出门槛,向外打了个招呼,御书房厚重的木门就慢慢合上了。 众人:“?” “殿下,外头落锁了。”邓义转过身来,面向白禾禀报。 众人:“!” 瓮、翁中捉鳖? 白禾俯身揭开御案旁的布,露出那门陆烬轩从聂州背回来的迫击炮。 “这是迫击炮,威力远超红夷炮。只需一发,这御书房里……一个不剩。”白禾露出笑意。 大家却只觉得他是疯子。 “您不怕死,难道我们就怕死吗?”尹大人冷笑。 同为阁员的孟大人悄悄拽他袖子,让他说话好听点。 “殿下何必如此、如此激进。”林大人无奈劝道,“太后都否认了的事,谁还有话说,岂不是不认太后,不认咱们大启了吗?黄大人没接触过皇上,不了解皇上的圣明仁德也正常。其中又或许有些别的误会,殿下不必大动肝火。” 一想到和政殿上滚落的人头,黄大人也虚了,甚至想往身边的孟大人背后藏。 这位是真疯啊! “是啊是啊。一点小事,哪就到这地步了。尹大人你说是不是?”孟大人疯狂打圆场。 尹大人:“……” 他又没反对假皇帝,不然他一早就站出来揭露了。 真假皇帝的才德简直天渊之别,傻子才看不出来好吧!他反对的是他们一次又一次越过刑部要定这个的罪,定那个的罪,结果一看证、供,全他妈是假的! 这种大案他现在是能办,往后这俩人没了,新皇上来要翻案怎么办?他九族不要命啦! 白禾根本不听他们怎么说,“孤在京,皇上依旧是皇上,继续护佑大启。孤死、咳咳……我死了,皇上就是那改天换地的义军首领,他不用投鼠忌器,也不在乎大启的臣民。我这有份请旨为罪员罗乐父子判满门抄斩,三族流放的奏本。以林阁老名义写的,你们今日署了名,才可走出御书房的门。” 话到此处,已是图穷匕见,也是无计可施—— 作者有话说:快打完仗了 第167章 战役结束的号角 “咻——砰——” 雨幕中, 黄色的信号焰火在半空炸开。 这是启军的撤退信焰。 启国人在火炮研制上基本毫无建树,在烟花炮竹上倒是深耕几百年。即便如此,也是一连点了七枚才成功燃放这一发。 前出挖堑壕的军队在看到焰火后会撤退回营。 大营帅帐前, 一众将领沐雨而立, 没人说话,巡逻士兵披上蓑衣斗笠, 偷偷远离帅帐前这块空地。 帘布掀起, 脱下了启国衣装, 终于能堂而皇之穿上帝国军服的元帅看着众人,面容肃穆, 语调冷漠:“进来。” 无人挪步。 陆烬轩发出一声嗤笑, 转身回帐。 田英急得头都要秃了, 扭头看李征西:“你怎么说。” “我……”李征西可是被牢牢绑在陆烬轩贼船上的, 他能怎么说! 谁都可以举着陆烬轩的人头去领功, 唯有他, 必会被过河拆桥。 不过这下倒是解开了他的许多疑问。 比如皇帝为什么养私兵。 李征西深吸口气, 一马当先走进大帐。 “田将军?” “咱们……” 田英顺了顺头盔上的翎羽,踟蹰不前。 营帐内,陆烬轩推开了屏风,露出摆在床侧小桌上的机器, 拖了张椅子坐在机器前,完全不避人。 “皇……”李征西张了张嘴,一句皇上卡在嗓子眼里,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陆烬轩回头扫他一眼,道:“你觉得我是不是皇帝?” 李征西汗流浃背,艰难回答:“罗贼之言, 其心可诛。” 陆烬轩:“……”听不懂。 陆烬轩采取话术,用更具压迫感的语气再问一遍:“我是不是皇帝?” 李征西只能沉声答:“是。” “你认为我是,那就是。”说完陆烬轩就不再管对方了,用帝国语对艾米丽下令,“接指挥,指令:投放一支A1-a编队,锁定联军所有航母指挥舰,准备攻击。” 李征西认陆烬轩这个皇帝,那他就是皇帝。 如果下面的人不认,真皇帝也会变成假货。 白禾远在朝堂,尚需用尽手段辩解,以证明陆烬轩是大启隆盛皇帝。 在蒲泠战场上的陆烬轩却根本不必证明。 因为掌握暴力的人可以成为新的皇帝。 权力是自下而上的。 “田将军他们怎么办?”被迫上贼船的李征西问,“罗贼之言确实蛊惑人心,我怕……臣怕其他人听信了,或许会鼓动士兵哗变,对您不利。” 陆烬轩盯着屏幕,浑似不在意说:“营地四千五百人,其中大约七百五十是你从聂州带来的亲信。靠这些人还不够你控制住整个大营?” 李征西惊怔。 “嗯?”没听见他吭声,陆烬轩转过头来,挑眉看着他。“是不会吗?” 李征西忍不住前趋两步,“七百对三千,不流许多血不可能做到!大敌当前,启军却在大本营里自相残杀,我做不到!” 雨声掩盖了帐外田英等人的交谈声,同时掩盖了帐内的动静。 “轰隆——” 雷声炸响。 雷雨天气也干扰了信号。 陆烬轩笑了。“对付敌人怎么是自相残杀?对我来说,整个营地屠光了,最后哪怕只活下来几十个、几百个人,那是真正服从我的人。未来是我势力的核心成员。其他人的死亡——” 他嗤笑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李征西眼球爆出血丝,目光中露出了愤怒的惧意。 “小白对我有点误会,现在我发现你似乎也是。”陆元帅扬起的笑意,表露来自星海深处的另一个文明的傲慢,“别说这里的几千人,杀死再多我也不介意。只要能达成目的,死一百万、一千万的人都是我的功勋章,是我向上爬的阶梯。” 老实说,李征西有点被吓到了。 对方的冷酷出乎意料。在他的认知中,陆烬轩是一个为了百姓亲赴聂州赈灾,为了剿匪身先士卒,为筹集赈款劫富济贫的好人。更是一个体恤士兵,十分看重人命的好将领。 眼前的陆烬轩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人命成了数字。而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李征西无法认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他们都是大启将士,本应共御外敌,驰骋沙场,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刀戈对内,自相残杀算什么呢? 陆烬轩笑着说:“年轻的战士渴望功勋,李征西,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你一样的道德,不要妨碍他们向上爬的野心。我向你保证,跟随我,是一条捷径。” 李征西顿时哑然无言。 帐外传来骚动,原来是有人冲营。 “报——” 斥候策马不停,冲撞门岗,快马直入营地,来到帅帐之前。 “急报——” 田英立刻拦住人,让对方先报告给他。 “将军,万分紧急,请得见主帅!”浑身湿透的斥候脸上满是水珠,不知其中多少是雨水,多少是汗水。 对方急成这样,看来是坏消息。 田英上前一撩帘帐,气沉丹田大声道:“急报!” 李征西大步走向帐门,有意无意挡在田将军面前,“传。” 田英微顿,侧身给斥候让道。待斥候进了帐子他也跟进去。其他将军仍围在帐外。 “急报!”斥候一进帐就赶紧汇报,“先锋营遭到敌袭!前方二十里先锋营遭一支约三百人敌军正面袭击,我军死伤惨重!前方十里姜校尉已率军前去救援!” “姜校尉没看到撤退信号?”李征西惊问。 “姜校尉动身时还未看到。” 李征西立刻扭头去看陆烬轩。 却见陆烬轩坐在那个古怪的机器前自言自语般说着话。听起来像是番邦话,李征西听不懂,瞧着那机器也只当是陆烬轩在聂州找曼达人买的,并没有怀疑它压根不属于这个世界。 “艾米丽,武器系统授权,开火。”陆烬轩轻描淡写向艾米丽下令。 斥候送来的战报他听见了,前出的两个先锋营遭遇了敌军登陆部队的袭击。 或许应该说,这是联军的登陆作战计划。 黎明时海面舰艇的炮击是在掩护登陆——这是彼时陆烬轩没来得及说完的话。 艾米丽:“请确认是否授权攻击。” 陆烬轩:“是。” 艾米丽:“已确认。武器系统自主控制,目标坐标已确认,A1-a编队进入狩猎者射程,攻击准备。” 艾米丽:“开火。” 艾米丽:“目标:2号、3号、4号、5号均已中弹。狩猎者全部命中目标。” 艾米丽:“目标:2号甲板击穿。3号甲板中弹。4号击中弹药库,发生殉爆。5号舰岛、机库损毁,左舷船体击穿。” 艾米丽连续发来战报,可谓喜报连连。 “皇上!”李征西决定为避免自相残杀而做最后的挣扎,先声夺人道,“臣请带兵救援!” 战事危机,他就不信这时候田将军等人还要揪着真假皇帝的问题不放。 难道只听一个送信差役的片面之词,田英就要押上京郊大营上下几千人去赌一个“谣言”? “你想带多少人去?”陆烬轩问。 李征西咬咬牙:“请皇上准臣带领一千人驰援。” 田英讶然。 敌方三百,前线我军原本有一千,他再带一千人过去,岂不是大营空虚?对付三百人至于用这么多人吗! 陆烬轩一听便明白了李征西的目的,“确实是该救援,你可以去。” 李征西心下一松,紧跟着就听到,“但血肉之躯怎么抵挡枪炮?” 没听见斥候禀报说前方伤亡惨重吗! 陆烬轩嗤笑:“勇气可嘉。” 这语气嘲讽味过于明显,李、田二人都听着不顺耳,火急火燎回来报信的斥候更是心中拔凉。 “皇上!” “等等。”陆烬轩抬了抬手,继续对艾米丽下令,“重新规划作战目标,命令无人机编队轰炸近岸战列舰。” 艾米丽:“确认指令,重新规划航线,更改攻击目标,请确认轰炸坐标。” 陆烬轩:“自主选定目标。” 艾米丽:“已传送雷达信息,自动锁定船形目标。请选择轰炸目标。” 屏幕上显现海岸线上的实时画面,一艘艘战船被不同的方形框圈住。 陆烬轩只扫了一眼:“自主选择。” 艾米丽:“已选择。” “开火。” 不到一分钟,艾米丽便传来了战报:“狩猎者导弹命中7个目标。反舰导弹全部投送确认。编队正在靠近目标上空,即将进入目标防空射程范围。” 陆烬轩:“不计损失,投放所有剩余弹药轰炸。坠机也要给我摔船上去!” “轰——轰轰——” 惊雷一样的巨响在海面上不断炸开。自然界的雷雨盖不住这样猛烈的轰炸动静,远在大营帅帐里的人听不见,离营地几十里的正在交战的双方听得清清楚楚。 联军的登陆部队回头看见海上升起的火光与尘爆云,懵了。 陆烬轩调整了通信仪频率,接入联军的公共频道,用启国语向联军打招呼,也是说给帐内几人听:“日安,各位 ,我是启军指挥官。” 田将军困惑又茫然的看向李征西,用眼神询问情况。 这是自言自语吗? 李征西皱着眉示意他别说话,并继续挡在对方前面,做出护卫陆烬轩的姿态。 凯尔号上的曼军指挥发出了愤怒的吼声:“该死的,叫翻译官立刻来!” 林恩号上,玛军指挥稍显沉着,答复了启方:“日安,我是联军指挥,克伦维尔将军。” 陌生人的声音从故意被放开音量的机器中发出,李征西几人震惊不已。 雷雨天气会干扰信号,好在艾米丽号投放的无人机编队包含一架携带电子吊舱的空中指挥机,加强了通信。虽然声音失真,稍有延迟,但好歹能联络上数十公里外的联军舰队。 陆烬轩语含笑意:“停战吗?” 对面好一会儿没回复,大约是在找翻译。 趁这空当,陆烬轩对帐内几人翻译:“对面的大意是自我介绍,他是联军总帅。” 田英不由好奇道:“这东西能千里传音?太神奇了!” 陆烬轩糊弄:“如果没有这种技术,联军怎么组织起七十多艘舰艇的舰队远洋作战?” 机器响了,对面换了人。 “你好,我、我是翻译。克伦维尔将军询问您是什么意思。” 陆烬轩瞥见屏幕上由艾米丽发送的战报,挑眉按住通信按钮,对联军方说:“你们的舰艇刚沉了两艘,指挥舰昨天被打跑了一艘,今天……” 他笑了一声,“需要我方来统计你方战损吗?” “我方不用贵军操心。联军依然保有强大的战斗力,应该审视自身情况的是你方。” “好。”陆烬轩说完这一个字就不联络对面了。他先让斥候下去休息,再让李征西去将帐外的几个将领喊进来。 李征西和田英先后进帐,这一回大家无没法踟蹰,一叫就动。 众人入帐,却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堵着门口站成一排。 李征西的亲卫首领默默站到他身后。 “皇上,人都进来了。”李征西坚定的称呼像一枚定风珠,是表明立场,也是给其他人的定心丸。 毕竟对于京郊大营出来的几个参将、副将而言,假皇帝这事太离奇了,京中没有传命令来,他们难道还能把人绑了不成?万一皇帝是真的,事实是首辅造反找的借口呢!九族都不要啦! 如此顾虑重重,亦是田英什么都没做的原因。 陆烬轩从腰间抽出枪,拿在手里拨着转筒把玩,语气随意:“你们觉得我是皇帝吗?” 众人:“……” 有本事您放下枪问! “您当然是……”京郊大营的参将冷汗涔涔急着道。 “这不重要。”陆烬轩走到沙盘前,捏着枪,用枪管拨弄沙盘上表示敌人舰船的标示物,一连推倒了十几个。“重要的是这场战役——我打赢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能理解。 十分钟后。 联军主动发起了通讯。 “启军指挥官先生,克伦维尔将军想与您谈谈。” 陆烬轩强硬回复:“谈?可以。联军所有舰艇后退二十海里,登陆部队立刻停火,全部撤出我启国领土再谈!” 对面没声了。 大家还在茫然,怎么突然就讲到退兵了?发生了什么? 李、田二人更为震惊,刚才不是还在商议救援的事?这意思是不用派兵驰援了? 过了几分钟,联军方说:“舰队可以后撤。后一个条件可能有点问题,登陆部队保持无线电静默,克伦维尔无法命令立即停火。” “那真遗憾。你方恐怕要为你们的登陆部队准备葬礼了。”陆烬轩拿起搁在床上的军帽戴上,扬起嘴角对帐中众人说,“点人,跟我去抓俘虏。” 第168章 太后家宴 隆盛十年九月十一, 冷清许久的华清宫终于又一次热闹起来。 太后设宴于宫,办的是“家宴”。所与宴者,皇子皇女、后宫妃嫔、康王家眷。 秋风扫叶的萧瑟掩不住华清宫中的喜庆, 宫人进进出出, 斟茶献食,妃嫔们带着自己做的女红茶点向太后敬献孝心, 几位皇子皇女依偎在母亲身边享用甜点, 快乐不知事。康王府来的几个人则愁云惨淡, 食不知味,笑不由心。 众人的目光频频扫向太后宫里的一个陌生女子, 看着对方肖似先皇后的面容, 心里又惊又愁。 如今后宫四妃去其三, 仅剩育一女的德妃位份高贵, 但也只有这点位份了。论起尊卑未来, 还得是未来储君生母芮嫔。 可芮嫔也不痛快。前头险些被夺去儿子, 现在太后将三皇子接到自己身边抚养, 她依然母子分离,屈居嫔位。恐怕得等到三皇子登基继位那日,她才能得到“太后”之尊,位临后宫吧。 真是让人嫉妒。 “这是罗……先皇后侄女, 罗家的小姐。”太后对众人介绍。 大家的脸色果然微变。太后一瞧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便觉得可笑。 皇帝都没了,现在这个赝品可是只喜欢男人,她们还在嫉妒什么呢。 所有人都是笼中雀,牢中鸟。 “民女丹枫,见过各位娘娘、贵人。”罗丹枫起身施礼,礼姿标准, 笑容得体。 她将忧愁藏在了心底。即使她十分清楚,华清宫是关押她的牢房。 罗丹枫是罗乐案的证人,亦是施加于李征西的枷锁。 “罗小姐为何在宫里?我怎么听说……”德妃一贯心直口快,当场便问。 罗丹枫福了福身:“承蒙皇后殿下厚爱,召民女暂居宫中待嫁。太后娘娘更是宅心仁厚,怜民女家中……此番遭逢剧变,特许民女住在华清宫。这段时日能够陪伴在太后左右,是丹枫之万幸。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抚着自己涂染艳色蔻丹的指甲说:“谢哀家做什么,哀家什么也没做,受不起。” 罗丹枫努力维持笑意:“太后娘娘愿收留丹枫,于民女已是如天之德。” 众人听出太后的不爽,心一下落到谷底。 难道这几日宫中的传言是真的?! 想要热闹热闹开开心的是太后,这会儿瞧着众人各具心思又觉得烦心的也是太后。 好像她摆的这场宴纯是粉饰太平。 她缓缓吐了口气,让宫人赶紧摆宴,并说道:“都说说话吧,不拘说什么。你们好奇的那些传闻也能问。” 宫人摆膳,一道道精致鲜美的菜品上桌,年幼的皇子皇女们盯着菜猛瞧,擎等着开宴。康王的孩子也眼巴巴的,直教太后心疼,立即说:“开宴吧。” 稚子无知,执箸便吃。德妃早就按捺不了,捏着筷子一口还没吃就忙着问,“母后,宫里这几日的传闻都是假的吧!” “皇宫里一日一日的能造出多少流言?你不明说究竟有哪些,哀家怎么说?难道哪个宫女和太监看对眼了也要哀家来甄鉴?”太后斥道。 德妃开口就惹了太后烦。位份低下的其他人连口都不敢张了,纷纷拿眼神去撺掇芮嫔。 至少芮嫔比起众人是有倚仗的。 芮嫔偏开脸,端起三皇子面前的小碗,亲手给儿子舀汤,装作很忙的样子。 “母后……”一道不大熟悉的声音响起。 大家望过去,原来是容色憔悴的康王妃。 “皇上真的……不是皇上了吗?” 所有人俱是心里一紧,目不转睛盯着太后,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太后笑了:“哀家还当你们不敢问了。这有什么可说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你们还惦着复宠得宠?都到这地步了,就别自欺欺人做那蠢梦了。” 德妃脸上表情瞬空,突然捂着脸哀哭起来。接着其他人也哭了,好好一个宴会,仿佛变成灵堂。 太后在上位看着所有人都变得愁云惨雾,不得不承认她心里竟痛快了不少。 “皇后殿下到——” 外头传来太监唱喝,太后刚刚松快些许的心情没了。嘤嘤哭泣的众妃嫔这会儿哪会乐意见皇后,她们没扑上去一口咬死白禾就算好的了。 德妃心里满是嫉恨,愣是坐着没动。其他人偷偷用余光瞧见,也跟着不动。 芮嫔暗暗打量太后脸色,踟蹰地小心翼翼站起来。倒是她儿子反应飞快。白禾的身影还没出现他就搁下筷子,人刚跨进门,三皇子已经飞奔出去。 “父后娘娘!” 小皇子抱住白禾腿,开心得仰着脸,“羿儿想你啦!” “臣妾见过皇后殿下。”芮嫔吓得慌忙上前行礼,“请殿下恕羿儿莽撞无礼!” 白禾浑不在意地瞥她一下,然后看向主位上正瞪着自己的太后道:“看来母后对三殿下的教养尚有疏忽之处。国之储君怎还如寻常稚童不知稳重,不修礼数。” 太后骤然变脸,扬声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三殿下带去坐好!” 芮嫔惶惶然慌着去拽三皇子。 “父后娘娘!”大约听出自己挨了训斥的小皇子一边回头望自己亲娘,一边抓紧白禾衣摆,大声告状,“皇祖母和娘娘们刚刚说父皇不是父皇!” 稚童清脆的声音落下,满室皆静。 在场每一个人,包括在旁默默布菜伺候的宫人全都震惊地看着三皇子。 您可真不愧是皇上钦封的太子啊! 太后几乎咬碎银牙,气得想打孩子! 没见过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太子! 事实上就连白禾也目露意外,本是遵循与太后的约定,不欲再和三皇子接触的他不由得弯腰,牵住其软乎乎的小手,步步走进席间。 “怪道母后办家宴不请孤来,原来是有话要说。” “你!”德妃激动到拍桌站起来大喊,“你是贼人同伙,根本不是皇后!” 白禾轻笑,并不把德妃放在眼里。 太后急着对三皇子招手:“羿儿!来哀家这儿。” 三皇子却紧紧抓着白禾的手,贴在他腿边说:“父皇就是父皇!” 太后沉下脸,咬牙切齿:“白禾!你要食言不成?!” 桌上其余几个皇子皇女什么也没听懂,好奇问身旁:“父皇当然是父……” 不等说完,边上的大人赶紧捂嘴。 自白禾进来就已经默默起身行礼相迎的罗丹枫此时悄声挪到白禾身后,立场鲜明。跟在白禾身后的还有新上任的掌印大太监邓义。 “食言的似乎是母后。”白禾说完这句才施舍给德妃目光,“德妃莫不是忘了容妃?她在诏狱很想你。” 德妃大惊失色,惊慌指着白禾鼻子道:“你就是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别以为本宫会怕你!母后,您还不叫人将他拿下?!” 本就在气头上的太后听见德妃的话气得更狠了,甚至口不择言的破口骂:“闭嘴憨货!给哀家坐下!这哪轮得到你说话!” “母后!”德妃委屈得眼睛含泪,倔强不肯坐下。“您是不是受他威胁了?皇上可是您亲生的啊,您怎能忍得了这些贼人在宫里呼风唤……” “哀家叫你闭嘴!”太后猛地拍桌,“陈嬷嬷,去把德妃嘴堵上!” “不要母后!”德妃泪如雨下。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在做正确的事,为何要遭至太后这般的对待。 太后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竟能对皇帝之死无动于衷。 她想不通,狼子野心的是假皇帝和白禾这对贼人,为什么不能呼人将白禾抓起来杀头呢?! 德妃被封嘴,余下的人霎时噤若寒蝉。 只有三皇子在认认真真解释:“德妃娘娘,父后娘娘不是坏人。父皇喜欢父后娘娘,所以父后娘娘是皇后。是……羿儿母亲,父皇是羿儿父亲。” 都说童言无忌,可当今大启储君的童言实在荒唐,深深刺痛了在场众多人。 太后沉着脸:“羿儿,男人做不了你母亲,你母亲是芮嫔,在那边!” 芮嫔心口狂跳,惶惶道:“臣妾身卑位微……” 三皇子扭头望了下母亲。白禾感觉掌中的小手在松力。 “三殿下。”白禾顺势放开了手,“芮嫔十月怀胎,予你生命,她是你母亲之事实无可更改。孤是男子,做不得任何人的母亲。” 被放开手的三皇子骤然惊怔,他懵懵懂懂预感到,这一放手就是永远失去了。 父后娘娘不要他,那么父皇也不会喜欢他。 他梦想中的“一家三口”没有了。永远也不会有! “呜哇……父后……娘、娘……”一向乖巧可人的三皇子哇哇大哭,张开双手要去抱白禾的腿。 “羿儿……”芮嫔无助地旁边望着伸手向别人求抱的亲生孩子,心如刀绞,情不自禁。 太后再也坐不住了,走到白禾跟前亲自抱走孙儿,心尖揪疼,“别哭,羿儿别哭。以后多让你娘陪你行么?芮嫔,往后你也搬到华清宫来,羿儿起居由你亲自照看。” 三皇子趴在太后怀里渐渐不吭声了,只是哭得泪眼婆娑,仍要“望”向白禾。 芮嫔大喜回道:“谨遵母后懿旨,多谢母后!” “白禾,你还不走?”太后瞪白禾,“难道真想留下吃哀家的宴?” “既然母后不愿,孤自当不扰您兴致。孤也不想搅扰今晚这宴。”白禾冷冷扫过在座诸人,“可孤是皇后,太后为长,可以对孤摆脸色,尔等为臣,怎么见到孤不知行礼?!” 白禾陡然扬声,振袖怒道:“太后,你就是这般管教人!” 太后心里一突,随着白禾袖口振动,这才注意到在其宽大的广袖下掩着一柄剑。 那悬挂在腰带上的——大启开国之君传下来的帝王宝剑。 宫人们刷地跪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尝试恢复更新到完结,等我完结了,可以请大家点点预收文和新文的收藏吗[爆哭] 新文《假少爷从无限游戏回来后》求求收藏,求求了呜呜 第169章 陆元帅秘密回京 宫人极有眼色。或者说这群在皇宫底层挣扎求存的人必须敬小慎微, 战战兢兢。 “都愣着做什么!没规矩,还不起来给皇后行礼!”太后高声训斥,声音高到几乎有些尖锐了。 康王府的女眷慌忙站起来恭恭敬敬朝白禾福身。芮嫔等人也不敢违逆太后的训斥, 拉着几个孩童迅速行礼。只有德妃仗着自己的妃位梗起脖子不动。 太后抱紧怀中的孙儿, 为顾全大局竟是咬牙对嬷嬷道:“德妃不识礼数,去教教她。” “是。” 嬷嬷点起两个太监上前将德妃硬生生按到地上跪着。德妃先被堵嘴, 此刻又屈辱地被按在地上, 整个人快要疯了。她甚至没去瞪白禾, 而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太后,嘴里呜呜着不断挣扎。 太后避开目光, 直直瞪视白禾:“你满意了?” 白禾刻意不说免礼, 在一群不得不奴颜婢膝的人中如鹤立鸡群。 他是胜者。 曾经的无能傀儡皇帝再也不会因“太后”而感到恐惧。大启太后在他面前早就一败涂地。 然而—— “母后, 孤今日本是真心与宴。”白禾转身, 打算离开, “可惜了……” 太后冷笑, 只觉得他就是来敲打警告, 来耀武扬威,来给自己添堵。 她分明已经低头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给贼子做假证, 认下了那个假皇帝,白禾为何还不肯放过她?他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皇后殿下!”康王妃在这个极不合适的时间冲出来,扑到白禾跟前涕泗横流地请求,“求殿下救我……不,求殿下开恩,求您褫夺我王妃封号,求求您放……” “康王妃!”太后惊怒, “反了天了!我儿还没死呢!” “不是、不是的!”康王妃用力撕扯袖子,将伤痕累累的手臂露出来,凄声哭求,“王爷……康王根本不是人,他是恶鬼、是禽兽!我真的不知道……他毒死姐姐,凌虐我,他不是人!殿下求求您了,早前是我不对,我不该对殿下不敬,还有、还有殿下的兄长,我赔罪……只求殿下开开恩,将我下皇室宗牒,赐我自由呜呜呜……” 太后气死了:“贱妇!胡言乱语,哀家看你是得了失心疯!” “贺小姐。”白禾垂眼俯视狼狈如疯子的新王妃,对方全无一点当初的傲气与憧憬姐夫的娇羞。 嫁入王府,踩着姐姐尸体上位的她在这段短短时日里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样。 她的脸还是美的,可也只剩下腐朽的空壳。 “殿下,求您……我愿作人证指证康王杀害王妃!”她拼命抓住白禾的垂在鞋面上的衣摆,“不止这一条,我还知道一些事!我要作证,康王谋逆,他真的谋逆!大皇子生辰宴上我被迷晕放在春风园,引殿下去厢房的宫女是被康王所买通……” “够了!”太后把三皇子推到旁边的嬷嬷怀里,大步走到康王妃面前高高扬起手,却被白禾出手拦住。 “康王案已结,刑部昨日定下判决,康王谋逆,后日处斩。贺小姐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结果。母后何必阻拦她伸冤?” 再次听到“贺小姐”的称呼,康王妃心防大破,霎时间被无尽的悔意淹没。 她真的后悔了。 “殿下,我知错了……对不起,我不该怂恿康王报复您、您兄长冲撞我那事,我那时……”她哭得凄惨,吐字不清。但不妨碍在场的人拼凑出一个真相。 新康王妃因事与皇后殿下结怨,事后故意向对她有意的康王抱怨。于是康王盯上了白禾,在大皇子生辰宴上谋划了一场陷害之计。 彼时白禾初入宫就博得盛宠,皇帝又恰好去了聂州不在宫中,康王陷害白禾“轻薄”贺小姐打的什么主意一想便知。 康王谋逆之意早在那时就已经付诸行动。 “还有、还有!”康王妃啜泣着继续说,“康王同殿下的友人温公子密谋,温公子妒忌皇……不不,他怨恨皇上宠爱殿下,想绑走殿下您,而康王则想抓了您去要挟皇上。这事他打着为我出气的名义向我炫耀时说过。殿下抓我坐牢也好,我宁去牢房也不要再沾上康王的边。” 太后满眼恨意,犹如淬了毒的目光全部落在王妃身上,她胸口剧烈起伏,手被拦了便想拿脚去踹康王妃,结果又让邓义给挡住。 “孤准了。”白禾说。 “哀家不准!”太后立时反驳。 “谢殿下!”康王妃——或该称为贺小姐——连忙伏地叩头,额头乓乓磕在砖上,“民女叩谢殿下恩德,叩谢皇恩!” 她满心感激,亦赌中了。 只有假皇帝和假皇后才能有这份宽仁怜悯的心,准她除牒,解开她身上名为康王的枷锁。 太后近乎嘶吼:“白禾!” “德妃的封号也该除了。罗小姐、贺小姐,随孤来。”白禾说罢便走。 德妃疯狂摇头:“唔!” 贺小姐慌忙一骨碌爬起来,匆匆抹开眼泪,和尴尬的罗丹枫一起跟上去。 留下太后气到眼前发昏,以及满室不敢说话的人。 三皇子眼睁睁看着白禾的背影消失不见,自个儿用手擦擦眼,按着少傅的教导执手一礼,朝太后说:“皇祖母,羿儿请求今天搬进东宫。” 太后看着这个前一刻还在告状的孙儿突然间仿佛有了储君的架子,眼睛一酸,陡然落下泪。“好,好!你们都走啊,全给哀家滚!” 她崩溃地大哭:“哀家是为了谁忍气吞声,结果一个两个,全站去白禾那里……到头来哀家谁也没留住!” 她的两个儿子皆要没了,儿媳没了,现在连她忍辱负重才保下的储君孙子也为了两个窃取陆室江山的贼子同她离心,连他亲娘都不看一眼! 芮嫔压抑不住的哭泣声传进三皇子耳里,他迟疑了下,最终直到离开华清宫都没有回头。 “羿儿!”芮嫔哭着追出门。 “娘。”三皇子站在华清宫门外,终于回头看向了她,“羿儿想做父后娘娘和父皇的孩子。可是他们不喜欢我。少傅说父皇要我当太子,我当好了太子他们会喜欢我吗?” “羿儿,娘喜欢你啊,你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芮嫔也要疯了。“那两人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父皇没了,那不是你父皇,白禾也是个男人!” 恶心感涌上芮嫔胸腔,两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男人凭什么夺走她拼命生下来的孩子! 羿儿才几岁啊!他什么都不懂……他怎么可能把两个男人看得比她这个亲生母亲更重?! 侍奉三皇子的宫人把脑袋垂得极低,站在殿下身后默默翻白眼。 三殿下为什么宁可喜欢两个没血缘的男子? 不喜欢宽仁待下的皇帝,难道要去喜欢那个喜怒无常,动辄打杀宫女太监的皇帝吗! 不喜欢虽然冷淡但从来不会用看蝼蚁的眼神对待他们的皇后,难道要喜欢各位把高人一等刻在骨子里,即便位份低如侍君到连品级都没有的“主子”吗! “您不喜欢羿儿。”三皇子揉着眼角难过的说道,“父皇打我,您每次都说羿儿不乖。父皇不喜欢我,您喜欢父皇,所以不喜欢我。你们讨厌父后娘娘,可我是娘的孩子,皇祖母的孙儿,所以父后娘娘讨厌我。” 芮嫔狠狠愣住。 小孩子的逻辑有时不讲道理,有时却直截了当至一针见血。 无法帮母亲讨好皇帝博取恩宠的皇子女在他们母亲眼中就是“没用”“不好”,不受喜爱。 “羿儿不乖,不能当您的孩子。”三皇子转身将手递给旁边的公公,让对方牵着他离开。 “羿儿!” “芮嫔娘娘还请留步。殿下是太子殿下,将回东宫。而东宫重地,内宫妃嫔不便擅入。” 东宫亦设臣子议政,后宫不得干政,自然不能任人随意进出,即使那是太子亲母。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如同这大启,也如同这一对母子。 * 白禾回到寝宫,挥退众人独自进殿,寝殿门刚一合上,他便按捺不住佝腰呕血。 “呕——” 殷红的血溅落袖上,视野被泪水模糊。 他难过而懊悔。 他其实不想和太后闹得如此…… “白禾!” 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从殿内深处响起。白禾愕然抬头,眼前光影明灭,他尚未看清就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扶住。 陆烬轩从寝殿角落的阴影中疾速窜出,转瞬就到了白禾跟前,一手扶住肩背,一手勾起腿弯将他横抱起来,大步冲向龙榻。 “哥哥……”唇角挂着血痕的白禾紧紧抓着陆烬轩手臂。 “别说话小白,我去找医生!”陆烬轩动作轻柔小心的将他放到榻上。“不,我还有药,我们先急救……为什么会吐血?你发生了什么小白?” 带着胜利的战报匆匆赶回来的陆元帅肉眼可见的惊慌了,他单膝着地跪在榻前,攥着袖子给白禾擦拭唇上血渍的手在颤抖。 数日不见,他的小白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没事……我没事的。”白禾用力眨眼,想要眨掉压根止不住的眼泪,以恢复视线。他要好好的看一看陆烬轩。“哥哥的胡子冒出咳、咳咳……” 陆烬轩担心他呛住,连忙坐到榻上把他半抱进怀,用身体撑着他半坐着,边拍抚后背边说:“别说废话,回答我。” “咳咳咳……” 可白禾的咳嗽也带血。 陆烬轩顿时红了眼,捞起他:“小白,我们去医院!” “咳不要、不要。”白禾好不容易抑住咳嗽,“御医看过的,是不碍事的病,只是瞧着唬人。” “白禾。”陆烬轩沉声说,“正常人不会吐血,普通小病也不会让人吐血。你骗不了我。” 第170章 Dirradiati…… 陆烬轩放开白禾, 去书桌后猛力抽出整个抽屉,在自己留下的药物中翻找。 “哥哥!”白禾试图从榻上下来阻止。 陆烬轩翻找的动作一顿,他拿起一只空了的药盒回到白禾身边, 压抑着嗓音问:“你把止疼药吃完了?” 白禾犹豫:“……嗯。” 陆烬轩突然回来真的令他惊喜, 可坏也坏在陆烬轩的突然回来,竟恰巧撞破他一直努力遮掩的事。 他垂着眼,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得往下坠。 “你生病了。”陆烬轩猛地收紧手指, 捏在手中的药盒瞬间被揉成团, 眉宇间压着明显的躁意,“什么时候开始的?” 说着他好像自己意识到什么, “不对, 你一直在生病……吐血的症状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带你去医院之前还是之后?” 白禾不想回答, 偏开头默默擦泪。 “白禾!”陆烬轩扔掉盒子, 捧住脸颊把他的脸掰回来对着自己, 语气有些沉, “你在惩罚我是不是?” “没有。”白禾矢口否认, 可目光偏移,“我为何要惩罚哥哥……” 陆烬轩像一头困兽,生气、惊惧、暴躁、挫败……但他始终克制着不将一切负面情绪发泄到白禾身上。他烦躁地在殿内踱步,用手按揉额头, “你是!白禾,你就是。你正在用死亡惩罚我,因为我要离开,我不能为你留下。” “没有!”这下白禾是真慌了,他伸出手去想抓住陆烬轩的衣袖,他想告诉陆烬轩,如果死亡是惩罚, 那它只会是对他自己的惩罚。 他早就死了啊! 户部主事之子“白禾”的人生是他偷来的。 他偷走了别人的东西,上天自然要惩罚他。 他也试过挽留,只是失败了而已。“哥哥,这是我的报应,和你无关的。” 陆烬轩霍然回身,眸光沉沉凝视他:“报应是什么意思?” 帝国元帅对这个词语十分陌生。陆元帅不懂它的意思。 白禾无力地垂下手,“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我做了坏事,受到惩罚,就是报应。哥哥,没关系的。今生得以……” 今生能够遇见陆烬轩,他无可抱怨,甚至于只能庆幸。 他低垂的视线落在自己袖上刺目的血色上,“人固有一死,我不过是早一些罢了。本该一直瞒着的,也好教哥哥离开得更安心些。” 这话听起来着实刺耳,陆烬轩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劝慰,还是在嘲弄他。 白禾好像在恨他。 陆烬轩被困在了寝殿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 “对不起。”陆烬轩将有些过长的刘海全部捋到头顶,露出光洁额头,以及幽幽灯火映照下,他蓝色的眼睛。“我带你去治病。” 白禾闻言缓缓摇头:“治不好的。御医看过,治不了。” 其实御医并没有真正给他诊治过。他不许御医拿脉问诊。在头疼到难以忍受,并吃完了陆烬轩留下的药后,他便让御医给他开安神汤。 病痛仍在,但至少夜晚能够入眠了。 而他不肯让御医诊脉的原因也是为了隐瞒情况。 但事已至此……白禾不想把剩下的时日浪费在治病上。即使治好又如何?待陆烬轩离开以后,他真能独自活下去么? 活不了的。 菟丝子失去了寄生的大树,自然会死。 陆烬轩沉默的闭了闭眼,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无力,显得有些暗哑:“看来你确实恨我。” 白禾的心一下就被攫住,疼得厉害,淌着泪委屈道:“我分明没有。哥哥如此想我,才是惩罚我。” 他明明做了许多努力,咽下了多少委屈和痛苦极力在陆烬轩那里留下好印象。他做梦都希望陆烬轩能够带着对他的美好记忆离开。 他不恨陆烬轩,永远都不会! 可是他的辩解如此苍白,陆烬轩怎么可能信?! 肯定不信。 陆烬轩甚至不肯过来抱抱他。 将重逢再见弄成这样的场面,白禾非常难过。亦不知所措。仿佛苦苦支撑到今日的努力毫无意义。 陆烬轩拿出怀表看了一眼,随后去柜子前取衣服,“你恨我没关系,病必须治。” 他将一件干净的衣服扔到榻上,“人确实会死,每个人都会死,但你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白禾不该就这么死去。 陆烬轩精心呵护的小百合没能长大、盛开,反而在他的羽翼下渐渐凋零、枯萎,这让倨傲的陆元帅如何接受?! “换衣服,我们现在就出宫。先去医院。”陆烬轩说。 “不行。”白禾果决拒绝,“哥哥是秘密回京吧?宫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为此出宫定会打乱哥哥的计划。” 见他不配合,陆烬轩索性自己上了手。 白禾倒不抗拒脱掉被血弄脏的衣服,“哥哥突然回来,是否战事有变?” 他抓住陆烬轩的手,“你走罢。” 陆烬轩蓦然停下,盯着他,一字一顿,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说什么?” 白禾咬咬下唇,“别管战事了,反正我已时日无多,哥哥不必再管启国的一切,不如尽早离去……早日回家。如今宫内朝堂皆知哥哥身份有异,我虽然尽力稳住他们,可等消息传出京城,那些地方上手握兵权的人会否‘清君侧’实在说不准。” 京郊大营的兵马全被陆烬轩带去蒲泠,京兆尹手下的衙役人数不多不必顾虑。侍卫司的一把手公冶启尚在兰妃监视下,还未得到其有异动的消息。 白禾能暂时稳住朝堂,极大一个原因就是京城兵力空虚。比起大动干戈肃清反贼,大家更愿意动动嘴皮子就能白拿好处,升官发财。 可远在地方,手里真的有兵马的人就保不准他们想不想奋力一搏了。 “你让我现在怎么走?!”陆烬轩反手把从白禾身上扒下的衣服和剑全扔到地上,“抛下你孤独地死在皇宫里,等尸体腐烂发臭都没人收尸?然后我陷在自责懊悔里一辈子,回去后也永远忘不掉你是吗!” 陆烬轩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难过,一直以来将情绪藏得很深的陆元帅轻易被白禾几句话逼至失控的边缘。他拿起旁边的干净衣服给白禾披上,也懒得穿了,把人一裹就捞进怀里,打横抱起来。 “恨我是你的事,治好你是我的事。”他说。 直到此刻,白禾依旧不能听到一句“我不走了”。 白禾将脸颊贴在陆烬轩的胸口,倾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强健有力,充满生命的活力。 而白禾的心田里,只剩下一片荒芜。 “哥哥,我不想治。”白禾绝望道,“也不恨你。我喜欢哥哥。” 是绝望的喜欢。 是让白禾心如刀绞、痛彻心扉的喜欢。 陆烬轩又沉默了。抱着他走向殿门前,无所顾忌的一脚踹开了门扉。 “咚——” 踹门的动静惊吓到了外面值守的人,对方一抬头,震惊地看到疑似是皇上的人正抱着皇后殿下走出寝殿。 “皇、皇……奴婢见过皇上!” 陆烬轩目不斜视,理都不理。 寝宫外值守的侍卫同样震惊,看着皇帝抱走皇后,下意识跟上。 陆烬轩脚步微顿,“我带他出宫,你们要跟吗?” 众侍卫迟疑,冷汗都下来了,不懂这句“出宫”是否是“出逃”的同义词。 “想跟就跟。”陆烬轩低头看眼怀里的人,又轻了很多,抱起来仿佛感觉不到重量,顿时便心软。“弄辆车来,我们去医院。” “是!”侍卫们松口气。 皇帝要用车,下面人的效率自然是高的。没多久车果然备好。 陆烬轩抱着白禾登车,一名侍卫驾车,其余人骑马伴驾。乘着夜色,马车从皇宫驶出,直奔玛地尔人开的医院。 白禾嘴上说再多不愿也阻止不了陆元帅的行动。 “哥哥回来的消息只怕马上要传遍宫内外。” “不重要。”陆烬轩皱着眉,把白禾送进诊室,对跟在身边的侍卫说,“把萨宁带来,我需要翻译。” 夜班医生不是陆烬轩见过的那一个,不过问题不大。比起玛国医生的医术,陆烬轩更信任和需求的其实是他们的检查、诊断技术。 启国御医治个外伤止疼都费劲,更何况白禾告诉他,御医已经对自己的病判了死刑。 这边医生在护士的帮助下给白禾抽了血准备给仪器开机做检测,另一边侍卫很快就把萨宁从家里揪了过来。 “皇帝陛下?!”萨宁看见陆烬轩,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你、您不是在前方和我……和联军打仗?!” “别废话,翻译。”陆烬轩指指医生,“病人症状如下:恶心、呕吐、食欲减低、睡眠障碍、体温偏低,咯血。我怀疑是辐射病。上次来医院没查出结果,因为不知道他有吐血的情况。可能还有身体疼痛,他在服用止疼药。” 萨宁传教士满腹狐疑,满脑子都是前线战事的问题,恨不得马上联络上线,把启国皇帝秘密回京的消息传回国。不过他表面还是一五一十做翻译,将陆烬轩的话译成玛国话告诉医生。 没办法,这个启国皇帝听得懂玛地尔语啊! “辐射病?”捕捉到这个名词的医生愣了会。 萨宁其实也没懂,他是传教士,不是物理科学家,启国语的“辐射”一词他根本就没听懂,便按照读音直接复述了一遍。 “Dirradiative Madi。”陆烬轩不得不解释,“我不知道你们语言里对应的词汇是什么,这是……” 他想起上回从医院了解到的“放射物”一词如何用玛国话表达,干脆用玛国话说,“他接触过放射物。被放射物的射线伤害所生病,就是Dirradiative Madi。” 白禾忽而说:“哥哥,我……就是这个病。” 陆烬轩猛然看向他。 170-180 第171章 假皇帝他不装了 隆盛十年九月十一日, 原本在外亲征的皇帝突然秘密回京。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悄无声息出现在皇宫里的。宫人首次见到他时,他就在寝宫内了。 及至翌日,皇上回来——假皇帝回来了的消息已经传遍朝野上下。有人心思涌动, 有人焦头烂额。卯时初, 新的内阁首辅林良翰就候在宫门外意欲入宫。 除他之外,还有几位大臣与老将军排着队求面圣。 不过他们谁也没能见到皇上。 邓公公匆匆出宫, 经过宫门时瞧了眼众臣, 顺手捎上了林阁老。 “还请阁老随咱家走一趟。” 谁不知道如司礼监掌印这般的大太监轻易不出宫。林阁老愣了下忙应好。 邓义将林阁老带走, 其他人瞧了瞧,“后边那公公是不是有点眼熟?” “那是夏公公啊, 提督锦衣卫那位。”宫门侍卫插了一嘴。 众人茫然。 夏迁不是当初随君去聂州赈灾, 后来又不知为何没和皇上一道回京……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邓义带着人赶到医院, 请林、夏二人在走廊上等候, 他则捧着一只箱子进了病房。 “皇上, 殿下, 药取来了。”邓义打开匣子。 不待他将匣子捧到皇上面前, 陆烬轩已先一步起身拿走了匣子里的药瓶。 这是邓义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按照陆烬轩的指示从寝殿书桌上那一堆药物中找出的。 “RadAway。”陆烬轩拧开瓶盖,倒出两枚胶囊放在白禾手心,然后将水杯递给他,“我们抗辐射损伤的紧急药, 副作用比药效还大,会加重你现在的一些症状,其实没什么用。” 作为配给给每一名士兵的物资,帝国军只采购得起这种廉价药。它的作用主要是给与战士希望,帮他们拖延时间,以支撑到获得医疗的时候。 陆元帅地位远高于普通士兵,可他随身携带在机甲内的医疗箱中同样也配置不起价格高昂药效更好的治疗辐射药——如果他到了无防护暴露在辐射中的地步, 那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一切战斗力,辐射不杀死他,敌人和虫族也会杀死他。 陆烬轩自嘲笑了下:“之前没教你认这种药,因为我以为你用不上它。” 白禾轻声说:“我知错了哥哥。” 陆烬轩把整只药瓶塞给他,“拿好,我怕我一不小心把瓶子捏碎。” 白禾咬住下唇,听出陆烬轩在生气,便伸手想去牵他的衣角,“哥哥……” “吞水送服。我教过你的。”陆烬轩十分狠心不让牵,“邓义,你带了谁来?” 邓义暗自惊讶于皇上知道自己带了人来,回道:“是林阁老和夏迁。” “夏迁?聂州有事?”陆烬轩皱眉,往椅子上一坐,交叠起双腿,直白的展示出属于帝国元帅的嚣张气势,“算了,我不想知道。” 邓义讶然瞠目,脑子还没转过来。 刚吞服下药的白禾手捧着杯子软声劝:“邓公公将人带来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上禀,哥哥不妨听一听?” 最好能有点事引走陆烬轩的心思,他不希望陆烬轩继续生气。 “听?听什么?”陆烬轩取走白禾手里的杯子放到床头柜上,“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皇帝。” 邓义瞪大眼,“噗通”跪地,颤声道:“皇上!” 陆烬轩偏过头,蓝色的眼睛瞥向邓公公。 虽然蓝眼睛很好看,但邓义无法欣赏,他只觉如坠冰窖。 完了啊! 假皇上他不装了! 邓义声泪俱下:“皇上!求您三思啊!殿下好不容易才稳住的局面……” “没空。”陆烬轩收回目光,“忙着治病。” “殿下的病就更需要皇上……如尽举国之力,殿下的病定能早日康复!若撂下这身份,皇上又能带殿下去哪里?” “叫他进来。” “是!”邓义高兴地爬起来。 夏迁进来行了礼,“启禀皇上,南疆的消息。白澜江泛滥,不止聂州受灾。白澜江流经南疆,到懐州入海,江水暴涨泛滥,南疆段沿岸亦受灾,但各地拒不上报。奴婢等也是遇到从南疆逃出来的灾民后才知道……原来南疆乾台有私矿。” 夏迁稍作停顿,小心翼翼看向陆烬轩,这才注意到皇上好像有点不对劲。 “铜铁还是盐?”白禾问。 私采这些多半和造反挂钩。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南疆再不稳,恐怕…… “听说是煤。” “煤?”白禾蹙眉,“是何物?” “南疆出来的灾民也说不清楚是何物,说是可以生火,可瞧着就是黑乎乎的土石,不像碳也不像燧石。奴婢派锦衣卫前往南疆查探,却查到这些矿虽是本地矿主,且在当地招人开采,但挖出来的东西全部经白澜江航运出海。” “锦衣卫抓了一个矿主审问,那人交代其实这矿是玛地尔国商人开的,他只是明面上的主事人。东西去了懐州便由小船换大船,上洋人的商船离开大启。奴婢还带回来了几块矿土,请皇上过目。” 夏迁解开胸前的包袱,从层层包裹的布料中取出三块黑不溜秋的矿石。 邓义偷瞄皇上脸色,将它们连带裹布一道捧着呈来。 “哥哥,这是什么?”白禾问。 “不知道。”陆烬轩只是瞥了一眼,问夏迁,“还审出来什么?” “那人只知道这东西叫……哦!他的玛国老板是这样叫。煤是当地人起的名儿。其他的就是奴婢前头禀报的那些了。” “南疆官员瞒报可是为掩盖这些私矿?”白禾思索道,“从南疆到懐州,沿途船运经过多少地方,这些偷运的船是如何能保证不被朝廷发现?朝廷还有禁海市的律令在,如此都能瞒住,懐州官员里只怕有人通了天。” 天指朝廷。白禾怀疑是内阁阁员。 “这东西出了南疆没人认识,只要当做石头运出去就成了。难说懐州官员里是否有人参与。知情的人多了,难免走漏风声。而这些私矿少说已经开了两三年了。”夏迁说。 白禾习惯性的去思考私矿背后的东西,想得头都疼了。 “你可以走了。”陆烬轩双手抱在胸前,“外面还有谁?” 邓义捧着矿石无措地看向白禾,“那这东西该如何……” 陆烬轩不答,果真一副撒手不管的模样。 白禾道:“送去工部,查明它究竟是什么,有何用处。” “是。”邓义转手把东西交回夏迁手里,示意他立刻送去工部,然后出去把林阁老领了进来。 “臣拜见皇上,殿下。”林阁老态度如常,规规矩矩弯下腰去。 陆烬轩笑了声。 林阁老从中听出了嘲讽之意。 白禾:“阁老免礼。” 仅仅一个照面,林阁老就觉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忐忑抬头,一下子与一双蓝色的眼睛对上视线。 林阁老:“……” 完了。 这样一点都不像皇上了。 更令他震惊的是,这位假皇帝原来是番邦人,难怪他老觉得对方的脸有点奇怪,身材也异常高大。 “皇、皇上……”林阁老声音打颤,与邓公公的反应颇有些相似。 陆烬轩又笑了声。 这回的嘲讽味道更明显了。 林阁老顿时一噎。 “阁老有事?”白禾问。 林阁老硬着头皮道:“臣收到皇上回京的消息,特来……特来面见皇上,不知皇上突然回京是否是因为战事不利,蒲泠是不是生了什么变故?还有殿下的身体可有大碍?” “挺好的,停火了。”陆烬轩回复了新首辅的疑问,“我打赢了。” 用“我”这个字就很微妙。 林阁老不想咬文嚼字的,但陆烬轩的语气显然不寻常。 白禾亦是第一次听陆烬轩正面回应战事情况,惊讶又欣喜,不由笑着道:“恭喜哥哥凯旋!” 林阁老与邓义同样赶着道贺:“恭贺皇上凯旋,天佑大启啊!” “嗯,你也可以走了。” 啥事都还没来得及说的林阁老:“皇上!皇上臣还有话说!” 陆烬轩懒得听:“不用试探,我不想当皇帝。小白病了,我要带他去治病。” 自以为劝服了他的邓义一听,天塌了,刷地再次跪地,恨不得以头抢地:“奴婢求皇上三思!” 林阁老稍稍犹豫,终究没如邓公公一样下跪。“……皇上要辜负殿下的付出和心意吗?从罗乐在朝会上揭穿皇、您身份以来,殿下不但为您当众杀人,连日来殚精竭虑,内施压太后,外安抚百官,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堪堪稳住局面。” “林阁老。” 出乎意料的是,白禾打断了他。“莫要说这般话。” 将他的所谓“付出”当做大石压在陆烬轩身上,似乎这样就能绑着陆烬轩,继续护佑启国,继续为林良翰这些人的利益做皇帝。 这样与做一个傀儡有什么区别? 白禾不想成为绑架陆烬轩的筹码。更何况他在陆烬轩心里的重量根本没有那么重。 “听说原来的皇帝十年没管过事,朝廷不是照样运作?皇帝没了还有皇太子。所以你们挽留的不是我。”陆烬轩挑明说,“不过是因为你们绑在了我这个假皇帝的船上。因为在我身份揭穿前你们公开支持我,站了我的队。我没了,你们的敌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弄死你们。” 别看邓义跪得利索响亮,那是跪他吗?那是跪的邓义自己的性命未来! “看你们这模样小白会心软,我不会。”陆烬轩嗤笑。 白禾抿唇,想要否认。 他没有心软。这些道理他当然清楚。若非如此,他这个皇后也不可能在东窗事发后安然当到今天—— 作者有话说:RadAway,消辐宁,出自游戏。 第172章 后位非孤愿 邓义不敢吱声, 陆烬轩所言恰如其所虑。 林阁老还想挽救一下:“皇上此言是看贬臣了。” 陆烬轩目光瞥来。 林阁老挺直了腰,说道:“我本来是极不看好……不,起初我只当皇上要殿下进宫是又一件荒唐事。连带对殿下也甚是不喜。直到皇上提出聂州赈灾之策。” 陆烬轩提出的赈灾之议不可谓不惊人。也是直到那时, 罗阁老和林阁老二人才真正能确定皇帝换人了。 他们相信这世上人有相似, 物有相同。但一个人的脑子不会突然变好。 真皇帝是个什么水平,不会有人比二位阁老更清楚。甭听沈太傅嘴里总说皇上幼时如何聪慧, 书读得有多好。且不论这其中有多少是老师看学生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所掺的水分。读书与治国理政是能混为一谈的吗? 圣人的书用来读的。 是空谈还是做事实, 单看那赈灾之策就知道。真皇帝从来没有理过政, 怎么可能设计出那样一个具体可操作的方案? “皇上在聂州所做,一桩一件皆以百姓为本。且是在国库空虚, 户部拨不出银子的情形下, 硬生生为百姓抠出了钱粮。”林阁老大胆的直视陆烬轩, 脸上是带着向往、钦佩的复杂之色, “恕我直言, 满朝文武自诩清流者不少, 满嘴仁义道德者有之;诵圣空谈理义者有之;为搏直名者有之。可真能为百姓争一口饭的……” 林阁老摇摇头, “为国为民四个字,大多人只看得见前二字,便觉得也是为民了。就说我们户部上奏的那税制改革法,换做任何一位有野心有抱负的帝王都难以拒绝。然而皇上与殿下始终未松口。足可见二位是真心为民, 是真正的‘民为贵,社稷次之’。” 邓公公悄悄摸了摸袖子,一时分不清林阁老这些话是吹捧,还是发自于肺腑。 林阁老叹气,弯下腰并起双手施了一礼,“林良翰为百姓求二位一次,请念在大启百姓的份上, 成为大启的皇上、皇后。” 户部的税制改革法是怎样对百姓扒皮刮骨以充盈国库的,户部尚书心里清楚极了。 正如陆烬轩对白禾所说,户部有那么多官员,上到内阁大臣,下至基层技术官僚,大启开国几百年来,怎么可能从来没人提出这些改革的政策?经历一任又一任皇帝,怎么可能没有一个想过通过改革税务而集权? 执政统治的经验是积累来的,而非靠某一个人的灵光一闪。 白禾神色微忪,林阁老的劝说着实动人,但:“孤如今病了,哥哥不想……咳咳咳……” 陆烬轩倏地放下腿,坐到病床上搂住白禾,抚着他后背说:“你什么都别管,好好治病。” 而后对林阁老道:“不愧是内阁大臣,说话很动听。这种话术即使在我的国家也非常出彩。” “我的国家”?! 林阁老心里发慌,急得冒汗。 这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皆说不通呢! 而且越说越完蛋,这是要跑路了吧?假皇上要把皇后拐回他的国家! 白禾掩住唇咳嗽,陆烬轩看了几秒,忽然意识到不对,一把握住他手腕将手扯开,果然看见白禾的嘴唇、手心里有血。 白禾心道不好。 陆烬轩登时如同被激怒的猛兽,放开白禾站起身。 林阁老见状大惊,失声道:“殿下他!” 跪着的邓公公偷偷拉拽林阁老衣摆,提醒他别在这时候说话触霉头了。 “咳……哥哥……”白禾探手去拉陆烬轩。 “我去找医生。”陆烬轩压着眉间躁意头也不回的离开病房。 白禾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慢慢低下头。 病房内只剩下三人,邓义默默爬起来,对林阁老打眼色。 出去? 不好吧,殿下瞧着情绪不大好。 邓义从袖里掏出块锦帕上前呈给白禾,“殿下。” 白禾拿起手帕,却没有擦血,而是先擦了眼角。 邓公公同林阁老面面相觑。 片刻后,白禾放下沾着泪与血的帕子,侧头对林阁老说:“林阁老,孤恐怕命不久矣。后位非孤所愿,皇位亦非哥哥所求。” 他说这番话没有避开邓义。 与皇帝绑得最深的人必然是皇帝身侧的大太监,尤其是踩着元红上位的邓义,其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尽系于皇权。 外朝臣子尚有做二朝、三朝元老之说,内侍太监则永远只可能有一个主子。 假皇帝身份败露,陆烬轩的势力倒台,必须死也死得最惨的一定是邓公公。其若背叛,也会是最容易对白禾与陆烬轩下毒手的人。 于是一听这话头,邓义险些又给跪下了。 白禾抬手,“别跪了。事实无可更改,路是公公自己选的。” 邓义顿时欲哭无泪,“求求殿下……” “哥哥本非启国人,不论孤是生是死,他本就要走的。”白禾看着对面两人,对震惊的林阁老说,“当初真皇帝强逼孤进宫,幸逢哥哥怜我,才使他在宫中停留。这后位是他为我强求的,而他留在启国是我强求。” 林阁老感到不可思议:“难道堂堂大启国君的权势地位不能留下……” 白禾缓慢摇头:“哥哥在他的国家亦是权势滔天。那里比启国好,那里还有他的家人,他掌天下兵马大权,哪一样不比留在启国做假皇帝提心吊胆强?” “那您呢?!”曾经极难接受男男之事的林阁老没能忍住,高声反问,“你们不是真心相付?推你上后位,然后一走了之?更莫谈这病……皇上怎么舍得走!” 想不通。林阁老想不通。 陆烬轩分明一副极其在意的样子。 怎么在白禾口中就是“郎心如铁”? 邓义无声叹气,“殿下命苦。” 当然,命最苦的是他自己。 白禾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无力而苍白。“孤亦不愿。若要怪,只怪有缘无分。” 林阁老哑然。 邓义抹抹眼角。 邓公公心思阴沉,一心求荣,在内廷可以说是个汲汲营营的坏东西了。可他也有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邓义受陆烬轩重用,又在司礼监教白禾批红月余,他是整座皇宫里离二人最近的人,自然也是最熟悉他们的人。陆烬轩待人以宽,把太监宫女当人看。白禾待人疏离,但从不为难宫人。 阖宫上下,太后妃嫔,谁不是拿自己当“主子”,把宫人当泥土蝼蚁任意践踏?连元大公公也险些死在太后杖下。 白禾杀当朝首辅如砍瓜切菜,却从来没有伤过一个宫人。 虽然他们这艘船沉了,但邓义不怪他们。 权力争斗,哪有不付代价的?愿赌服输罢了。 “罢了。”林阁老深深叹息,“过去皇上十年不视朝,日子也这么过来了。皇上说得甚是,咱们还有储君。只是……皇上不能就这么走。必须坐实了皇上身份,否则太后和三殿下如何自处?” “孤明白。”白禾要谈的也正是此事,“孤会尽力劝哥哥配合。若是不能,就请你们安排……咳咳……皇上后事。” 他又咳了起来,血从唇间溢出,红得刺目。 年近花甲的林阁老不由老泪纵横,真是天妒英才,天不佑大启! “皇上偶感重疾,不治而亡。孤伤心郁结,殉……殉君而去。孤死后,你们要将我勠尸暴于野也好,葬入皇陵也罢,名义上孤只求一个与皇上合葬的名。邓义……咳邓公公为皇上守陵三年,其后自去。” 邓义终究跪了下来,朝白禾磕头:“奴婢叩谢殿下。” 假皇帝这样的退场方式意味着他能够保住性命,带着几十年来他所搜刮的财富安然离开皇宫这一囚笼。 果然,皇后殿下果然心软! 无论之前对他多少次威逼利诱,最终仍愿为他们留一条后路。 林阁老弯曲膝盖,同样跪地叩头:“臣替大启万千臣民,叩谢殿下!” 白禾用手帕掩着嘴,抬手道:“起来罢。” 门外,陆烬轩叹了口气,默然离开。 他找到医生办公室,对被迫留在医院的萨宁问道:“什么是煤?” 萨宁:“什么?” “启国南疆,出产一种黑色矿石。当地人叫它煤。开采这种矿走私到国外的是你们国家的人。别说你不知道,你是玛地尔派遣的间谍。” 萨宁尴尬的思考了下,“我确实不太清楚。我是教会教士,不清楚商业的事。而采矿显然是商业行为。” 陆烬轩冷嗤一声,手按在腰间,皮靴底磕在地砖上,随着他的步步逼近发出沉闷的声响。“萨宁教士,我一般不喜欢用刑讯的手段。因为我尊重人权。但是潜入他国进行间谍活动的人不受任何法律保护,没有人权。你再想想怎么回答?” 萨宁冷汗淋漓,下意识倒退着举起双手,说:“请您冷静,皇帝陛下。” 说完他看着陆烬轩蓝色的眼睛,又迟疑了:“您应该是启国皇帝吧?” 陆烬轩打开枪套,取出一把转轮枪,拉开转筒,倒出子弹只留一枚填装在内,然后推回转筒,指尖拨弄转筒使之旋转。“玩过这个游戏吗?我朝你开枪,但转筒里只有一枚子弹。运气好你会在第六次中弹,运气不好第一发就中了。” “不不!我不想玩游戏。”萨宁退到墙边,退无可退,“您也说了,那是当地人的称呼。我确实听不懂您说的是什么东西。” “白澜江泛滥,航运必然受阻。”陆烬轩继续拨弄转筒,不断向受审讯一方施加精神压力,“我之前一直想不到究竟是什么样的海外利益值得两个国家结成联军,舰队远渡重洋,来贫弱的农业国进行武力威慑。但如果关系到矿产资源……至少我会心动。” 第173章 战争真相 “煤是一种能燃烧的矿物。提炼之后的产物, 我们燃烧它,可以发电,也可以驱动轮机。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和用途, 我不太了解, 毕竟我不是化工专业的人才。”萨宁站在病房里,对白禾几人说。 “有些国家, 比如我国和曼达帝国的商人在你们南方乾台一带开采煤矿, 然后通过水运, 白澜江运到海上,到海外殖民地国……我是指在启国东边的海外, 主要是科钦尔。他们把原矿石运到那里的工厂提炼加工, 再把加工产品运回本国。” 从没听说过煤的林阁老越听越困惑, 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提问:“慢着, 为何要先运到那科什么尔的地方加工, 再运回商人本国?是那边工匠更便宜?可这路上, 东西在码头一卸一装, 不是要花钱?如果不顺路,还要算上转运的花费。等最后回国那成本得翻多少番啊。” 萨宁还没来得及解释,坐在病床前把玩着枪的陆烬轩先笑了。 他以一种赞赏夹杂嘲讽的口吻说:“当然是为了降低成本。没听到人说是殖民地?” “呃……”林阁老诚实道,“臣不是很理解。” 萨宁解释:“确实是减少成本。例如科钦尔的工厂人工费用更低。而且科钦尔距离更近, 有些公司只经营原料部分,例如把矿石从启国运到科钦尔售卖。经营加工的公司同样更愿意从距离较近的地方买到原料。因为运输距离短,运费更低。” “我们一般叫低人权优势。”陆烬轩嗤笑,“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没讲吧,萨宁教士。” 萨宁用手背擦抹额上的汗珠,“还有、什么……?” 陆烬轩抬眼看向他:“关税。” 萨宁惊怔片刻才说:“是,确实是的。” 对于关税一词, 白禾既熟悉又陌生。陆烬轩曾在与玛地尔援助的谈判上为关税问题拉扯过。 林阁老不由瞧向陆烬轩,约莫也想起了此事。 “从科钦尔向我国买卖商品没有关税。”萨宁小心的瞄了眼陆烬轩,接着说,“启国虽然不收关税,但我们对启国的商品是要收关税的。据我所知,曼达帝国、西尔维亚王国这些国家也是这样的。” 林阁老的声音不受控拔高:“这关税有多高?” 萨宁低头回忆:“对茶、瓷器和丝绸这些奢侈品大概超过了100%。矿石有多少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应该也很高。因为我国和你们国家没有正确确定通商,你们朝廷不允许和我们外国人做生意,所以事实税率比较混乱……有些东西的税过分高了。” 林阁老震惊:番邦人可真厉害!能把商事税收到十成以上! 白禾:“难怪哥哥重视关税……” 林阁老忽尔一愣:“不对。这好像不对!” “萨宁教士。”陆烬轩出声打断,“请转告温士顿专员,不,这是正式照会。九月九日,联军舰队沉没十七艘舰艇、一艘航母,其余舰艇中三十二艘完全丧失战斗力。联军被俘791人。我方与联军已达成事实停火。我要求在玛地尔首都斐迪南德举行停战谈判。” 萨宁震惊到失语:“停、已经……” 白禾弯起唇角,由衷为陆烬轩高兴和自豪。 林阁老同样震撼,感叹:“天佑我大启!赢得真漂亮啊!” “稍后我也会照会曼达的人。”陆烬轩把枪插回枪套。“你可以走了。” 萨宁好不容易找回舌头,迟疑问:“我不用继续留在医院了吗?” “最迟明天,我方谈判团队就会出发。我亲自去。” 在场所有人俱是大惊。 “皇上不可啊!”林阁老喊得最大声。 白禾心念一动,“哥哥要带我去……” “是。”陆烬轩叹息着摸摸他的头。 “请问,您会用哪种方式去斐迪南德?”萨宁问。 “搭联军的军舰。” “好、好的。请允许我现在告辞。”萨宁干巴巴说。 陆烬轩颔首,等萨宁离开后才对林阁老说:“白澜江泛滥,航运受阻。矿石运不出去,或是沿途官府卡要导致成本升高,这些大约就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索。另外,我要带白禾一起走。” “什么!”林阁老急道,也不知道是着急矿还是白禾。 陆烬轩拧起眉:“我和医生谈过,玛地尔的医疗水平领先他国,那边……可能会有办法。” “可能”两个字音他咬得极轻。 “可您和殿下离开……”林阁老欲言又止。 这真的不是跑路吗!殿下明明说他命不久矣,那不就是没得治了?! 邓义黯然叹气,小声道:“殿下去治病也好……也好。” 跑路倒没什么,就是能不能把他给捎上? 陆烬轩:“代表团人选由内阁决定。” 林阁老嘴唇翕动,还真谈判啊?不是跑路吗! 陆烬轩:“户部的多安排点,工部选几个喜欢学习的。此外要会吵架能扯皮的,和熟悉法律能起草协议的。邓义,懂玛地尔语的人找到没有?” 邓义回答:“回禀皇上,寻到了二人,分别是懐州和橡林商人家的儿子,被家里送去玛国念过几年书,说是懂玛国话。锦衣卫已将一人带回京,另一人还在路上。” “没时间等人,就带这一个。” “是。” 林阁老无力劝说,终究只能照做。他和邓义一道离开医院,两人一个去内阁召阁员议定名单,一个去筹划置办帝后出行的仪仗衣物。 病房内,陆烬轩盯着白禾吃早餐。 小桌上摆放着寡淡的白粥,两碟水煮青菜。这些是内侍太监自御膳房送来的。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吃这个?”陆烬轩眉头皱得死紧。 白禾用勺子搅和着粥慢吞吞道:“没胃口,沾一丝荤腥便要吐。” 事实上,陆烬轩不在的日子里,他每日极少进食,即便强迫自己灌下去,不肖多久也会再吐出来。来来回回折腾,真正吞下去的不多,以至人越发消瘦、虚弱。 他又问:“哥哥不用膳么?” 陆烬轩撩眼:“我也没胃口。” 白禾闻言手一顿,低头捏着勺子安静吃粥。 陆烬轩按住他手腕:“吃不了就算了。我叫医生给你输液。等血检结果出来,可能还要输血。侍卫守在门口,我离开一会。” “哥哥!”白禾急切抓住他袖口,“若是去玛地尔也治不好呢?” 陆烬轩沉默。 “若是治这病需要很长时间,一年、两年、十年……哥哥要把我一人扔在异国他乡么。”白禾仰起脸,无助而哀伤地望着他深邃的蓝色眼睛。 “我会做好安排。带足够的钱和人陪伴你。” 白禾失望、不,绝望地垂下眼。 “恨我吧。”陆烬轩用指腹抚摸白禾的眼角,“没有关系。可以恨我。” 白禾垂着脑袋摇头。 不恨的。 他绝不可能恨陆烬轩。 他知道,他只不过是不如陆烬轩原本所拥有的一切重要。 家国天下、权势地位八个字远比他重要。 抑或者说,是他太轻了。 “小白,我必须回去。”陆烬轩收回手,重新在床边坐下,“我不属于这里。” 白禾明白,他也不属于这里。 身在他乡为异客,更遑论是在异世? 身周的一切事物皆为陌生,无人可以理解自己的孤独感足以逼疯人。他当然理解陆烬轩不愿留下的心情。 “我的身体……也出了一些问题。”陆烬轩斟酌着用词说。 白禾倏然抬起头,紧张追问:“什么问题?是不是很严重!” 严重到陆烬轩必须回家才能治好? 所以他在陆烬轩这里并非完全的无足轻重,而是在另一端牵系着陆烬轩自身的性命?两者相权,自然是自己的命更重要! “我告诉过你,我们的体质不同。事实上这个不同可能是物种上的不同。” 白禾没听懂。 陆烬轩却没有细说,只是道:“你应该发现了,从昨晚起我的脾气就非常差,情绪极度不稳定。不是生你的气。” 白禾咬唇,内心不大信这一点。 怎么可能不生气! 陆烬轩说:“我受过训练,一般能控制得很好。并且作为指挥官而接受培养,保持冷静克制以保证思维清晰、抉择决策是优秀指挥的素养。但自从到这里,我就有些失控。本应该规律的周期被打破了。” 他点了点额角,“这里面也有问题。我带来的药没能解决问题。如果不回去……” “回去!”白禾恳切道,“请哥哥早日回去。哥哥切勿为我再拖延,耽误延害身体。” 他恨不得劝陆烬轩今天就走,马上就走! 他早已接受自己的死亡,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陆烬轩出事。 陆烬轩再次沉默了下,然后道:“小白,如果这只是我骗你的借口呢?” 白禾愣怔。 陆烬轩倾身拥他入怀,右手掌心按在他颈后,指尖轻轻摩挲,对帝国人而言,这是一种安抚伴侣的动作。 白禾听见陆烬轩在自己的耳畔低声叹息。 “我就是舍不得我的权势,所以必须回去。” 计划中的停留时间不超过半年。离开权力中心越久,回归权力中心的可能性越低。 他的前半生一直在为权势而挣扎、搏斗、厮杀。经历多少场战斗和战役,又经过了多少次权力博弈,终于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联席参谋长、第一位以现役军官身份获得内阁职务,迫使议会通过临时修正案以绕过宪法赋予其任职合法性的国防大臣——陆元帅既是护卫帝国的帝国之剑,亦是道德真空的权力动物。 白禾依旧过于天真,竟然对他心生同情—— 作者有话说:【注】:讲得比较粗略,总之主要是为矿组的局,导火索是白澜江泛滥,航路本来就断了一段时间,启国官员还趁机卡拿要,成本疯涨,相关公司亏麻了。于是各公司花钱去游说议会,要解决这事。武力威慑效率最高,并且这俩国本身就有与启国建立正式通商途径的诉求,顺便还想在启国刮点好处。 另外,南疆的矿去年出了大事故,官员为瞒下来狠狠宰了矿主一笔。因此人早就开始游说议员,以促成掠夺启国矿产的法案。 *陆帅的身体问题涉及到世界观设定BUG,放在后面番外讲,注意世界背景不同,届时请斟酌购买。 第174章 外围谈判 秋风飒飒, 旌旗蔽日,京城南城门外十里官道上,铁甲涌动, 马蹄声震。披坚执锐的将军肩头仿佛血染红的战袍在风中拂动, 亲卫百骑相随,其后战士押着七八百人俘虏的囚车。龙纹战鼓鼓声震天, 京城百姓奔走相告, 纷纷离开家门, 向城门口涌来。 “怎么个事儿?城外是谁?” “不知道啊!” “这架势肯定不是封疆大吏回京。” “哎,我今早瞧见不少官员的轿子出城门, 不乏有各部堂官的。” “嚯!该不会是迎接凯旋的队伍……” 城门外, 巍巍城墙下, 内阁首辅率百官列队, 以迎王师。 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捧象征君父的帝王剑, 精美的剑鞘装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另三位秉笔大太监簇拥着年幼的大启储君静立在侧。 李征西在马背上高声道:“蒲泠大胜!王师凯旋!” 意气风发的李征西此时还不知道, 皇后殿下给他准备了惊喜——赐婚——将他与罪臣罗氏女死死绑在一起, 截断他们另投其他阵营的退路。 邓义奉剑:“诏曰:蒲泠初定,京郊大营军与聂州军有功。着聂州总督、明威将军剑甲策马入城!代皇上领王师游街,以昭煌煌天威!” 百官在首辅带领下贺道:“恭迎王师回京。” 大家嘴上喊得大声,其实摸不着头脑。 仗这就打完了? 到底是个什么仗啊, 皇上说是亲征,结果凯旋这天他人却不在。 “你们看!那后头车里关的都是番邦人!” “我眼神不好,等我再瞅瞅。” “不是……真打仗了啊?番邦人真的打过来了?!” 非亲眼所见,大部分官员压根不信外国人打到启国来了,相隔重洋,仅是一支船队能带多少人和粮草,怎么可能打仗?众人大多以为所谓的“联军”“打仗”实为夸大其词, 是假皇……不,是皇帝争权,强夺兵权的借口。 “王师凯旋——!” “蒲泠大胜——!” “皇上亲征大捷——!” 胜利的喜报在鼓声阵阵中传遍京城大街小巷,近千名瞳发异色的番邦俘虏是这场战争与胜利最有力的证据。 一干老将军老泪纵横,感慨万千。 “打赢了,裴老,裴大人可回来了。” 定国将军微微动容:“我儿不辱皇命,没有辜负皇上的期待!” “可惜我等没机会去蒲泠亲眼见识……不知道战列舰究竟有多大,飞机和战舰打起来是怎样的景象。” “田英回来了,可以问问他。” “皇上离开有几日了?到蒲泠送行的队伍还未回来,你们说,皇上他们……上船了没有?” 还有一句话大家心照不宣,没有说出口。 假皇上其实是带着媳妇跑路了吧! * “哥哥,我也要去。”白禾拉住陆烬轩衣角。 陆烬轩叹气,“病成这样了还想操心这些?你的血检报告不……有点不好。那个‘安神汤’不能再吃了,如果实在睡不着就用医生开的安眠药。” 京城的医院检测技术受限于机器,不能检测到白禾具体受到了哪些放射物质的辐射,但医生查出白禾有轻微汞中毒。在启国开了一段时间医院的医生对此颇有经验,询问之后便确诊,白禾最近所服用的安神汤中掺用的朱砂就是罪魁祸首。 白禾道:“舱内沉闷,我也不想睡。不若寻些正事做,并非操心,反倒是散心。哥哥承诺过教我的,我想看哥哥如何谈判。” 他们此时在玛军指挥舰林恩号航母上。这间在甲板下层的舱室没有舷窗,整个舱室见不到一丁点阳光。远洋行船,长时间闷在这样的舱内,对人的精神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听白禾说闷,陆烬轩稍作思考,果然松口,带着他和启国代表团中部分人到林恩号的大食堂同联军代表进行第一次谈判接触。 在前去食堂以前,陆烬轩抽时间提前对启国众人说明:“这不是正式谈判。在正式谈判之前,一般会先进行意向沟通。比如商量正式谈判的时间地点、停火条件、战后双方对于对方的要求等正式协议的主要内容。先确认意向,以方便双方有时间各自起草协约文书。” 自从假皇帝身份揭穿,陆烬轩确实是不再装了。他不再戴麻烦的假发;不再续用眼球染色剂;不再穿启国服装。 就如此刻,陆元帅穿着未佩衔章的帝国军常服,充当正装,将有些微长的额发全部捋向脑后,牵着锦衣绾发的白禾站在一起,显得极其违和。 锦衣卫绑、找来的翻译匡和裕点头附和:“对,像玛国人做生意,如果交易金额特别大,可能就会先签一个意向合同,粗略确定一些条件,后面谈好了再签正式合同。” 匡和裕是懐州商人之子,在玛地尔念过书,今年大学毕业归国,来京城游玩,穿着一身洋装招摇过市,在京城戒严期间被锦衣卫逮住。后来陆烬轩下令寻找懂玛地尔语的启国人,他就这么从诏狱到了代表团里。 陆烬轩的模样在其他启国人眼里是古怪,在匡翻译眼里是好奇。 “皇上的意向如何,还请示下,我们才好同人谈。”代表团中官位最高的刑部尚书、内阁阁员尹双说道。 很会吵架的左都御史方大人道:“尹尚书何必阴阳怪气。都说是意向沟通了,还不定能谈到哪里呢。你急什么?” 尹大人懒得理这个名为清流、实则狗腿的左都御史。 白禾蹙眉道:“哥哥近日忙于为孤治病,无暇他顾。这些本该是各位大人先做考虑,再上禀哥哥商议。” 众人尴尬不语。 倒不是他们毫无准备,这不是……摸不准假皇上的心思吗! 陆烬轩:“初期通常谈不出什么,再说对面大概是军方,……先看看情况。凌云,你的人留在外面,你出席负责记录。” 凌云抱拳应是。 此次玛国之行,由锦衣卫作为安保力量佩刀随行。这是陆烬轩的要求——御前侍卫充当仪仗固然光鲜,但锦衣卫在这种场合更有用处。 林恩号的食堂几乎全是固定桌椅,后勤用箱子和防水布临时搭出长桌和凳子。几名参谋和一名曼达国随军的大臣,以及两个翻译作为联军一方的代表到场。除此以外,两军指挥官并没有出席。 好在曼达派来的人听得懂玛地尔语,省了大家不少麻烦。 “他为什么在?”玛军参谋一眼瞧见身高气势皆如鹤立鸡群的陆烬轩,顿时头疼,左右环顾一圈,对其他人说,“我们几个军衔加起来也比不了对面,我们是不是需要通知克伦维尔将军,或者你们曼达的弗雷吉准将?” 曼达贸易大臣说:“不用通知弗雷吉准将,他并不适合谈判。” 另一人说:“不行,我们应该通知克伦维尔将军。翻译,请和他们说请等待一会。” 翻译转达了这话,白禾疑惑低声问陆烬轩,“哥哥,他们为何要找将军?” 陆烬轩笑道:“因为我。” 启国其他人听见这话忍不住侧目。 “虽然不是正式谈判,但看起来他们打算遵守外交对等原则。”陆烬轩说,“无论我是皇帝还是启军指挥,对面至少需要一个对应级别的政府官员,或者联军指挥。” 左都御史:“这么说他们礼节还挺周全。” 匡翻译惊讶感慨:“皇上懂得真多。我在国外是有听说过这种说法。” 几分钟后,玛地尔军中将,本联合舰队的统帅克伦维尔将军匆匆赶到。 对方先向陆烬轩表达了歉意,然后问:“请问启国皇帝今日出席,是有什么诉求?” 匡翻译坐在白禾与陆烬轩之间的后方,在对面说完后才低声用启国话翻译复述。 这令启国的其余人不得不围绕他们坐成两排,且需侧身竖着耳朵听。对面的情况也差不多。 陆烬轩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掌握主动权的机会:“原来今天的议题由我方定?那很好。首先,我们必须在当前停火的状态下进行此后的谈判。我方要求进行我国与玛地尔、曼达两国的多边停战谈判,并签订基于和平的停战及战后协议。” 克伦维尔将军:“……” 曼达贸易大臣:“……” 好家伙! 这是封闭落后的启国的皇帝该懂的话术? 要不是启国人信誓旦旦,他们还以为这个五官立体、轮廓深邃,穿着疑似军服的蓝眼睛男人和他们一样也是“番邦人”呢! 克伦维尔说:“我想我们在之前的临时协议中已经明确过,我只是舰队指挥,并没有得到斐迪南德的授权与您商谈这些。我的权责仅限于将你们送到玛地尔瑞拉港口。” 贸易大臣:“我、我有……我是曼达帝国贸易大臣,这次跟随舰队前来启国,本来是受到首相委派,前来与你们启国商谈一些贸易上的事。” 他犹豫是否要当着玛国人的面直说。或者约启国人私下会面另谈。 户部侍郎觑了眼皇上,主动问道:“贸易上的哪些事?你们应该知道,我朝实行海禁,命令禁止民间海市。只有内廷造办局可以向海外卖东西,或是你们番邦人自己带着货物上岸,在城里租买店铺开铺贩卖。” 贸易大臣支支吾吾:“呃……具体的我想我们可以另外详谈。我主要就是为了你们这条禁令而来。我国要求……” 大臣瞄眼对面非常不像启国人的大启皇帝,改口委婉说,“我国希望与启国建立更正式的,双边关系。” 白禾轻咳几声,而后道:“用坚船利炮叩响我国门,用战争来‘谈’么?” 启国众人怒目而视。 对面霎时噎住。 第175章 初次谈崩 克伦维尔将军不得不出面说话:“这一点必须说明, 首先开火的是你方。” 启国这方除了陆烬轩,其余人并不清楚战事细节,他们甚至在最后得到了一份简略的胜利战报。 户部侍郎稍显年轻了, 竟说道:“难道不是你们先跑到别人家门口耀武扬威?!” 左都御史暗觉不好。 吵架哪有先给对面递话柄的! 陆烬轩笑着敲了敲箱子搭成的桌子:“克伦维尔将军, 我本来以为我们对于这点没有疑议。” 克伦维尔如鹰隼般的目光落在陆烬轩脸上。对面而坐的两人之间空气仿佛凝滞,气氛忽然被带入了紧张。 启国这边众人基本没有和玛地尔这些国家的外交经验。启国官员怀抱着自古以来的, 泱泱大国的朝贡体系外交经验, 虽然也明白打仗讲究师出有名, 明正则言顺,但这并非是以现在的国际关系之视角考虑问题。 大家急于说点什么, 在谈判桌上博取一把小小的胜利。 然而他们毕竟缺乏经验, 陆烬轩略微抬手, 阻止他们说话, 以免再出现户部侍郎这般直接默认“首先开火激起战争”的错误。 陆元帅严肃道:“我代表启国申明, 停火和停战是基于玛、曼联军入侵我国, 而我方在联军舰艇及战机侵入我国领海、空域时发出驱离警告未收效之后, 才实行火力驱离,随后我方采取拒止作战抵抗联军的事实。” 匡翻译愣住了,皇上说话为什么一股子洋味儿?比他这个在外面读过好几年书的更像假洋……呃,像外国人。 对面的外国人更加惊讶, 曼达贸易大臣脑门上都冒汗了。 启国皇帝的说话方式好熟悉啊,仿佛在参加外交部的新闻发布会。 “请允许我提醒,启国没有加入领土公约,并没有国际法意义上的‘领海’‘领空’。”克伦维尔也申明,“因此我们舰队没有侵入。并且,你方所谓的警告存在沟通失误,用的是你们的语言, 我方飞行员听不懂。在我们通知翻译完成翻译前,你方已经开火,击毁了我方飞机。幸运的是,飞行员成功跳伞逃生,我们有人证。” 陆烬轩不和对方纠缠:“那真遗憾。” 说完他便去牵白禾,“小白,我们回去。” 白禾配合的点头。 “等等!”克伦维尔仿佛应激般急迫喊道,“我们再谈谈!” 将军的脑门也出汗了。 上一次对方说完这句话,转头就把他派出的一个登陆作战团全歼,伤亡四百多,其余七百九十余人全部被俘。 “我只是一名军人,这些问题不应由我来谈。即使我在这里认可了你方的说辞,我们的政府并不会认可。除了这些,我们可以谈谈其他的东西,比如你们在林恩号上的旅途是否愉快?我尽量为你们提供照顾。” 可陆烬轩说走就走,当真就带着白禾他们离场。 联军方众人面面相觑。 曼达贸易大臣头疼说:“他真的很难搞,我们的议程连一项都没能推进。” 克伦维尔看向曼达人:“我的建议是不要激怒他,想办法拖延到上岸后再谈。不然他可能会让林恩号在海上沉没。” 贸易大臣震惊:“不会吧?!船沉了他们怎么办?游泳到玛地尔?难道转去护卫舰或巡洋舰上面?那可不如航母经得起折腾。” 将军摇着头说:“他就是个疯子,战争疯子。” 喜提敌军统帅“战争疯子”评价的陆烬轩在离开食堂后把大家带去他与白禾居住的舱室。 不算宽裕的舱室内,昏黄光芒的电灯随着行船摇摇晃晃,不知哪个舱室传出的机械运作声音吵得人坐立难安,因为声音会通过物体传播,再经身体传导,就像直接在天灵盖内响起。 “皇上为何就这么离开?”尹双大为不解,直言相问。 左都御史方大人看着户部侍郎叹气。 渴求在官场更进一步的户部侍郎此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低眉垂目大气都不敢出。 陆烬轩在帮白禾拿药,而白禾朝锦衣卫指挥使招手,示意对方将方才所做的记录呈给他过目。 “到小白吃药时间了。”陆烬轩说。 大家俱是一愣,目光不由地落在白禾身上。 “殿下……”方御史关切了一句,“今日病情可好转了?臣刚才瞧着殿下咳嗽了。” 白禾并不正面回答,“皇上糊弄人呢。我们错失先机,再谈下去并无益处。不如尽快离席,使这场谈话没有结果,以顺便抹去一开始我们犯的错误。” 户部侍郎吓得要跪下:“请皇上恕罪!” 匡翻译见到这情景,不适应地皱眉。接触过外面世界,理了短发,穿着洋装的他已经无法接受启国的礼教。 陆烬轩看都未看一眼,将药倒在一只盒子里给白禾,然后拿起房间里的一只杯子,“我去接热水。” 白禾捧住药点头,看着陆烬轩走出舱室门,对战战兢兢的户部侍郎道,“起吧。皇上没有怪罪的意思。” 户部侍郎犹疑了瞬,决定相信皇后:“微臣谢皇上,谢殿下!” “哎,皇上真是宽仁。”方御史感慨。 明君如此,上哪找哟!怎么就是假的呢! 尹大人不关心皇上宽不宽仁,“不知殿下是否知晓玛国将军说的领土法?” 匡翻译插嘴:“呃,这位大人,是领土公约,好像是叫米尔顿领土公约。” 身任刑部尚书的尹双立马逮着他问:“是什么样的公约?领土我明白,领空是什么?为什么那将军说大启没有国际法上意义上的‘领海’‘领空’,并且以此为由否认他们侵入我国,发动战争的行为?” “这……”匡翻译为难挠头,“大人,我学的是金融,真不是法律或政治相关专业的啊!我也是看报纸和同学聊天中听说过一点。您听我说怕不是会被带进沟里。” 陆烬轩打水回来,正好听到这段对话。他将杯子放到一旁,“是沸水,凉一点再喝。” 白禾听话应好,跟着道:“哥哥……皇上,对方不肯承认犯我疆土,我们该怎么做?” 尹大人眼神一动,紧紧盯着陆烬轩问:“皇上知道那劳什子领土公约?” 假皇上看起来非常懂外国的事,八成知道! 出乎意料的是,陆烬轩否认了。“不知道。” 尹大人大失所望,神情刚有变化,就听皇上继续说,“少听他们扯屁……启国没有在他们的体系框架下跟任何国家建交,谈什么国际法?国际法不是法,是达成共识的约定,没签过字的就是废纸!” 第176章 停战协议框架 “明文律令是法, 约定俗成亦可是法,既然有法,这些国家认同, 那我们就很难占到理。毕竟谈判不是判案, 没有司法官主持公道。”尹大人说道。 “那可怎么办……”方御史满面愁容,小心的觑着皇上脸色。 诚然皇帝是假的, 可但凡接触过他的大臣都必须承认, 陆烬轩简直犹如从经史典籍中走出来的圣君明主。 他说不定有应对之法。 不, 他一定有! “不是说了,不用管这些。”陆烬轩摸了摸杯子, 把它递给白禾, 督促他吃药。“战场上得不到的, 谈判桌上也得不到。你们觉得联军从战场上得到了什么?” 大家一时无法回答。 几位大人是文官, 兵部官员今日未参与谈判, 而将军们竟是一位都没有被带出来。大约只有凌云勉强能答两句。 “联军只得到了伤亡和惨败。皇上御敌于海上, 得七百余俘虏及大胜。” “皇上是想拿俘虏做筹码?”尹大人皱眉问。 方御史揪着胡子思忖说:“这交还俘虏不向来是停战议和的结果么?表诚意用的。拿这当筹码人家怎么能肯?” “他们会的。”刚咽下药丸的白禾道, “百姓如刍狗,士卒如积尘。据《大启律》及兵部行文,至战时,十六岁至六十岁者皆可服兵役, 军户之外,每户征一人。在朝廷而言,如此征来的士兵不值一文。可若军士之命非草芥,自然就上得谈判桌,做得了我们的筹码。”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白禾和其他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陆烬轩的表情不对。 “我们跟你们不一样。”陆元帅语气嘲讽,“不能解救人质和己方战俘的政府是无能的。不论陆战师团在他们本国军方里是几等人, 对政府执政党来说,791个战俘意味着不止是七百多个家庭的选票,还是反对党攻击他们的把柄。我这里有条情报。曼达国明年大选,玛地尔今年十一月中期选举。” 大选且不提,玛地尔的中期选举将决定其国会两院的议员席位。执政党如果不想丢掉在国会的多数席位,就绝对不能让战败的恶果扩大。 陆烬轩看了眼乖巧的捧着杯子的白禾,无奈叹气。“如果你们真心希望启国赢,请改变思想。每一个战士都是宝贵的。” “是……谨遵皇上教诲。”方御史老脸微红。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谨遵皇上教诲。” 白禾心里却明白,他们从未将陆烬轩的教诲入耳。 正如同他们至今依然奉陆烬轩为君父,是因为陆烬轩是他们心目中明君圣君的化身。更因为陆烬轩愿意担负皇帝的责任,并不介意放任他们争权逐利。 “我听你们现在喊我皇上,像是讽刺我。”陆烬轩的指尖捻动。 “皇上……”方御史急于解释。 陆烬轩抬起手打断,“我从来不认为皇帝就应该高人一等,也不小看你们朝廷官员。你们比我认识的大多数政客聪明,那是一群自私、自以为是的蠢货,但朝廷官员各个是官僚机器。这一次战争和谈判对启国来说非常重要,几乎可以决定你们未来的命运。” 陆烬轩用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对待几位代表大启出国谈判的朝廷重臣,坦诚而恳切——陆元帅又在耍弄他的话术。 “我指的是这片国土上所有人的命运,历史将拐向哪条道路。所以不用再说一些我们都清楚真相的谎言。我不介意你们称呼我陆元帅。”陆烬轩终于挑明了。 户部侍郎的扭头去看两位大人的神色,决定跟随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的反应。 对于朝堂风云毫不知情的匡翻译则惊呆了,震惊地望着大家不知所措。 而尹大人和方御史把目光投向了看起来柔弱无依的白禾。 这时候把话挑明有什么意义? 两位朝廷的股肱之臣——从如同养蛊之地般的大启朝堂里搏杀出来的位高权重的大臣不理解。 他们指望皇后能打个圆场。 大家人都到船上了,假皇帝说他不演了?假皇帝不想干,那皇后呢?假皇帝封的皇后不也是假的?他白禾不要九族,难道也不要自己的命吗! 然而白禾只是捧着杯子慢吞吞喝水。 看他作甚? 他不是大启人,他的立场永远不会是启国。事到如今,他惟愿陪陆烬轩演完最后一场戏,直至他们别离之时。 陆烬轩希望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看来你们很明白。”陆烬轩笑道,“为了小白的后位稳固,在这个议题上,我们的利益一致。” “唉,您何必这样……”方御史一脸动容,“当今时局维艰,有皇上主持大局,总好过幼主继位引起朝局动荡。我等既然随皇上……随您出来,自然是相信您的。” 尹大人瞥眼方马屁精,没吭声。 显然这位由始至终都不喜欢白禾的阁员、刑部尚书也认可“以大局为重”。或者说他更讨厌那个荒唐的真皇帝。 彻底主导了谈话的陆元帅趁势道:“既然我们在立场上达成了共识,接下来应该详细谈谈启国的‘利益’。我不说废话,直接给建议。” “基于和平停战的协议下,一、启国是反击侵略作战。二、启国与交战方玛、曼两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三、玛、曼两国须支付启国战争赔款。以外币计算,不要用白银。四、在本协议框架下启国与玛、曼方签订通商条约,启国开放聂州、懐州、橡林三省多个口岸。启国与玛国,启国与曼国实行双边互惠关税,税率5%以下,部分商品可以考虑零关税。五、启国交还玛方战俘。” 户部侍郎急切问:“皇上,那赔款为何要以外币计算不要白银?外国的钱给朝廷也没用啊。” “我的表述可能不准确。协议文字里你们一定要写明这钱以玛地尔和曼达货币计算是多少。也就是标明汇率。” “哦!臣知道了!皇上指的是兑换比率,白银兑他们外币的比率跟铜钱兑银子一样会变换。”户部侍郎霎时便理解了。 匡翻译在旁边抓耳挠腮,终于忍不住插嘴:“那个,皇上……各位大人,现在一元玛币兑七两银子。两年前还能兑六两呢。” 户部侍郎疑惑:“这怎么才两年就跌这么多?” 对钱不敏感的方御史摸不着头脑:“啊?哪个跌了?” 匡翻译挠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白禾见状便道:“匡公子可是有话要说?” “嗯……”匡翻译稍显局促地环顾众人,“其实我在玛地尔读的经济跟金融双学位。这个我刚好知道……呃,一点。” 他不敢在这群皇帝大臣面前拿乔,但又忍不住显摆自己的学识。毕竟读了好几年的大学,不能白读了。 白禾道:“但说无妨。” 见有专业的人出来解释,陆烬轩便也把机会让给这位年轻的翻译。 “简单来说,这几年玛币兑白银的汇率迅速变化主要源于玛地尔等国在十五年前确立金本位的货币制度。到今年为止,全世界大多数国家都在转向金本位,或是锚定玛币。而且这些国家不再使用实物货币,就是不需要拿真金白银当钱,而是印纸币当钱,有点像银票,当然银票实际是一种票据不是货币。” 匡翻译在大家的目光下哽了一下,不敢过于显摆,点到即止的说了一点就转向总结,“总之就是,因为对白银的需求下降,银价下跌,导致汇率中白银作为货币的贬值。哦还有还有!我念书的时候听教授说过,随着新发现的银矿和工业生产,白银这种金属产量可能暴增。而黄金基本维持不变,到时候银价必定崩盘。所以皇上说得非常对!” 匡翻译已然由对陆烬轩的震撼转变到钦佩:“签合同就是要把金额约定清楚,涉及到不同国家不同货币的必须约定好汇率或者结算货币、结算方式,不然汇率一波动,贬值的那一方就亏大啦!” 户部侍郎听得连连点头:“有理有理,写借条也得写明利率呢。” 白禾却有一点不解:“皇上曾说银子不能凭空出现,需从地里挖出来,所以是有限的。因此户部上禀的税制改革案中,赋税皆以银征收一条会致使银铜兑换比率变化,令百姓实则缴纳更多赋税。可若是银子变多了,启国不缺银子了,这一条是否可以推行?” 听到税制改革,户部侍郎眼睛一亮。 匡翻译瞪圆了眼,急得直冒汗的反对:“不行!绝对不能再搞银本位啊!不是说了吗,银贬值,银本位最后肯定会崩盘啊!外面全是金本位用纸钞,就咱们国家用实物银,到时候外面一元钱能换几斤银,那咱们的东西不就是贱卖给外国人了吗!” 户部侍郎心中的算盘拨得飞快,“也不能说完全没好处。普通百姓又不能拿着银子直接和外国人买卖东西,外头的银子如何跌都影响不到我们内部用钱。一两银子始终是一两银子。相反,外头的银子变多变便宜了,在价格不变的情况下,我们卖出一匹丝过去只能换回来十两银子,现在能换十二两。如此一来,大启难道不是变得富有了?” 朝廷补亏空有望了啊! 匡翻译简直要被他的逻辑气昏了:“那是短时间内循环不被打破!是我们打赢了战争不需要向别人赔款!而且供需改变国内的白银也最终会贬值的!” 户部侍郎赤急红脸欲和匡翻译争论,“你一个商人之子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我经济学……” “吵什么!”方御史严厉训斥,“这是你们吵架的地方?” 户部侍郎发热的脑子瞬间冷却,惊恐跪下:“求皇上恕罪!” 匡翻译不想跪,又有点后知后觉的害怕。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手别往刀上按啊! “皇、皇上恕罪。”他耷拉脑袋学户部侍郎的话说。 偏偏尹大人火上浇油:“御前失仪,当处徒刑。” 这二人:“!” 陆烬轩压根没看他们,随意地朝天勾了勾手指示意人起来,对白禾解释说,“物质不是只能天然得到,还可以核变。也不是必须‘挖’出来。翻译刚才说了一句话:工业生产。据我所知,一些金属矿里含银,在电解提炼它们时,银也会被电解出来。这种工业生产方式得到的白银可能比过去几千年你们从地里挖出来的银总量更多。” 众人大惊。 匡翻译激动:“好像就是这个!我不太懂,教授似乎是这样说。” 白禾:“那便不推行此条。” “如果对我的建议没有异议。”陆烬轩站起身下逐客令,“你们回去,写一份协议草案。”—— 作者有话说:【注】:1.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在谈判桌上也别想得到。——大概是(美)尼克松说的。 2.货币汇率那段……请当做是我瞎编的。 3.互惠关税,对启国可能并不公平。因为启为农业国,对面两个工业国。对面工业品倾销,启农产品却不能对等获取利润。茶、丝等走奢侈品路线则竞争力不足。农业国的内部经济循环最后会打破。 4.陆帅的建议看似对启有利,其实在刨人家封建统治的根。小白生病他超不开心,就没啥心情管启死活。 5.以上3、4也是我编的,千万别当真[笑哭] 第177章 A1-a 将一众“外人”送出门后, 陆烬轩也离开了舱室。 尽职尽责的锦衣卫指挥使凌大人寸步不离跟着,其他锦衣卫留守在舱门外。 陆烬轩随手拦住一个士兵,“告诉克伦维尔将军, 我要用你们的甲板。” 士兵呆了下:“你、您会说玛地尔语?” “我有一架飞机要降落。”陆烬轩说完便走, 带着凌云上了甲板。 那士兵拍了拍额头,赶紧去找自己的上级汇报。 十分钟后, 克伦维尔将军同时收到了士兵和战情室的消息。 “启国要用甲板, 他们的飞机要降落。” “有一架飞机正在接近舰队, 已经进入防空区。” 克伦维尔大怒:“进了防空区你们才发现?!” 战情室那边的参谋委屈:“雷达一直没有探测到任何飞机回波,是它降低高度离得足够近才能发现。” “什么意思?你们是说如果启国的飞机不想让我们发现, 我们直到被对方飞到头顶, 挨了轰炸才知道!!” 参谋:“……” 克伦维尔挂断战情室的通话转接舰岛:“有一架飞机要降落林恩号, 报告甲板情况。” “是将军。跑道上弹坑还没有修复, 可能无法安全降落。” 克伦维尔捂着额头爆了粗口:“……叫着舰指挥官上甲板!我也马上去。” 着舰指挥是用不上了。 当克伦维尔赶到甲板上时, 正好看到一架飞机以“悬停”的姿态在甲板上方。 而启国的那位奇奇怪怪的皇帝就在一旁盯着。 玛国士兵纷纷凑在远处瞧稀奇。舰载机起降他们见过不少, 鹞式的他们还真没见过。 “这是战机还是直升机啊?我第一次见垂直降落的。” “听说启国连铁路都没修过一米, 他们能有这种科技?” 亲眼看见战机垂直着舰的克伦维尔将军喃喃自语:“这不可能是启国的技术……也不是任何国家的技术。” 在众人熟悉又陌生的轰鸣声中,机身侧部的喷口朝下,进入悬停档位,飞机保持姿态缓慢下降, 最终完成着舰。 A1-a型无人机的定位为多用途机,具有自主作战系统,其中包含了自动起降,不过在维持一定航速的航母上完成降落还是太大胆了一点。林恩号的跑道坏了,陆烬轩只能命令艾米丽号对这架A1-a发送垂直降落着舰的指令。 “凌云,来搬东西。”陆烬轩走近飞机。 “啊是!”大开眼界的凌云赶忙跟上。 陆烬轩招手喊玛军士兵过来。 “先生,什么事?”几个白跑一趟的着舰指挥凑上来。 “借你们机械师的工具用一用。” “您要这些做什么?”他们有点犹豫。 克伦维尔将军过来说:“拿给他。” “是, 将军!” 陆烬轩拿到机务的工具箱之后打开弹仓,卸下一只大箱子,让凌云跟他一起抬箱。 克伦维尔将军和其他人目不转睛盯着这架A1-a猛瞧。 机务瞅了一眼又一眼,问旁边的海航飞行员:“这架飞机好像没有座舱?你有看到飞行员下来吗?” “没有,我一直在看。” “没座舱的飞机怎么开?!” “……不知道。” 众人的好奇及震撼不言而喻。这些嘲弄过启国落后而蒙昧的人在帝国军工面前却也成了蒙昧无知的一方。 “请等等。”克伦维尔喊住陆烬轩,“这架飞机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陆烬轩说:“暂时停泊,稍等我会让它离开。”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停机位,它就这样停在这里可能会出问题。比如滑出跑道掉进海里。” 其实克伦维尔更想打探的是他们能否接触这架飞机,在短暂的接触中窥探它的技术秘密。 “那就让它掉下去。我只想提醒将军,你们最好不要在我离开时碰它。”陆烬轩意味不明的笑了下,似乎已然看穿了对方的隐秘心思。 克伦维尔勉强稳住表情:“……当然。” 陆烬轩和凌云搬箱回舱室的过程并不太顺利,箱子体积不小,林恩号的水密舱门却不如歼星舰的宽敞,险些卡在半道上。最后在士兵的帮助下成功抬到白禾的舱室门口,然后彻底卡在了门外。 陆烬轩:“……” 士兵们看着狭窄的舱门摇摇头:“没办法了。或许您可以打开箱子,只把里面的东西搬进去。” 陆烬轩突然拧眉,打开舱门冲进去,果然看见白禾正趴在床尾呕血。 “小白!”他冲过去扶住白禾,轻轻揽着他。 “殿下!”凌云和其他锦衣卫惶然,在这里他们也没法喊御医,和船上的人又语言不通,该怎么办?! “呕……”白禾死死抓住陆烬轩的衣服,眼泪不自觉便淌了下来。 门外几个玛国士兵探头探脑,询问:“需要我们帮忙叫医生来吗?” “需要!谢谢。”陆烬轩用玛国语回应。“还需要热水……凌云,去找翻译!” “是!”凌云立刻去喊匡翻译,锦衣卫把守住舱门,不让凑热闹的士兵靠近。 血污中夹杂着看不出原样的细碎组织,溅落在床尾的地面上,白禾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这些,抓着陆烬轩衣料的指尖陡然冰凉,渐渐丧失了力气。 “别怕小白,别怕……会好的。”陆烬轩一边安慰他,一边扯过床上的毯子给他擦嘴。 白禾不敢再吐了,他害怕将脏腑整个吐了出来,可吐不吐并不受控,呕血的同时,连今天吃过的食物也全吐了。胃里吐空了,便开始吐胆汁。 陆烬轩脸色一变,“不能再吐了。” 没多久,军医和克伦维尔将军前后脚赶来。此次出行的启国官员也来了,只不过被锦衣卫拦在外面。 “不要凑过来,人太多了。”军医对着舱室外堵门的大箱子直皱眉,“这是什么?为什么堵在门外?” 克伦维尔:“你别管这个,快点进去看病患!” “病患是什么情况?”军医背着医疗箱挤进舱室,“咦,外国人?能听懂我说吗?” 克伦维尔随之进来,“可以,他能说玛地尔语。” 陆烬轩略为皱眉,侧身将白禾拢在自己怀里挡住,命令刚把翻译带回来的凌云清场。然后说,“将军,除了医生和翻译,请其他人全部离开。” “……抱歉。”将军尴尬地退出舱室,并顺手为他们掩上门。但他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在附近等待。 舱室内,陆烬轩将京城医院的医生所写病历交给军医看。又在翻译震惊的目光中用玛地尔语说:“他的呕吐症状太严重了。” 说话的同时,他用匡翻译送来的热水和盆浸湿毛巾,给白禾擦脸—— 作者有话说:箱子里是什么? 第178章 带我的骨灰走 白禾做梦了。 梦见大启皇宫举行帝后大婚之大典, 他一身赤色华服,站在和政殿前。 身着赤色龙袍的陆烬轩牵住他的手,他们携手并进, 踏着长长的红毯, 一步步走向广明殿。 日丽风和桃李笑,地阔天高比翼飞。九重宫阙琉璃金, 千阶白玉锦缎红。帝后执手共天下, 四海同庆长夜明。 可惜他们是在秋日成婚, 不见日丽风和桃李笑,只有萧瑟秋风落海棠。 陆烬轩的眼睛像天空, 也像大海。 白禾望着这双蓝色的眼睛, 便蓦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下一瞬场景骤变, 他看见陆烬轩背对着他, 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又回到了前世的摘星楼上, 这里没有陆烬轩, 没有大启。 难道一切都是他死前的幻想么? 他没有在名为大启的国家借尸还魂, 更不曾遇见陆烬轩,他依旧是无能的傀儡皇帝,正在迈向死亡…… 那就去死罢。 白禾再一次纵身跃下高楼,于猎猎风中, 他瞥见自己飞扬的衣袂是婚服的红色。 白禾猛地睁开眼,眼前的东西却令他恍然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好像——被关在了棺材里。 可是为什么要让他赤着身? 他是泡在水里么? 棺材进水了呀。 陆烬轩呢? “陆……” “小白。” 透明的“棺材”突然打开,陆烬轩俯身将白禾从黏糊糊的药液中捞出来。 “哥哥。”白禾茫然的轻声呢喃,指尖吃力地抓向陆烬轩的衣服。“陆烬轩……” 一切都不是幻想。 真好。 陆烬轩把白禾抱到床上,用干净的内衣裹住他,帮他擦干身上、头发上的药液。同时安慰道,“没事了, 别怕。” 白禾没听懂。 是他的病好了么?可他分明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哥哥能不能……等我死后再走?”白禾问。 陆烬轩手上的动作顿住,“你的情况稳住了。这个是治疗舱,是我们国家的东西,虽然不能治好你……至少这一次稳定住了。” 白禾想问那下一次呢? 陆烬轩轻轻抚着他的额头,“对不起,艾米丽号受损严重,只剩这一个治疗舱和药。但总会有办法……” “哥哥。”白禾低弱的声音打断了陆烬轩。 陆烬轩沉默地俯身看着他。 百合花正在凋零。 他的死亡似乎无可挽回了。 “哥哥带我的骨灰走,不要留我一人在这里……”白禾终于拉住了陆烬轩的衣角,也鼓起了最后的勇气,“我不是启国人,我也叫白禾,死后在这个白禾身上借尸还魂。我前世是、是哥哥最讨厌的皇帝,且是一个亡国的傀儡皇帝。” 陆烬轩拧起眉,目露愕然。 白禾以为他不信,又怕他误会,接着道:“这次死了便不会再还魂了。本就是窃来的时日……哥哥,带我的骨灰离开,可好?” 他想离陆烬轩近一些。 陆烬轩不肯带他走,最后将他的尸骨带走,哪怕只有小小的一捧灰烬也好。 如若不行,他宁愿挫骨扬灰。 “不,不好。”白禾突然自己反悔。 因为他猛然想到这具身体是“白禾”的,而非他自己的。如此最终被陆烬轩带走的岂不是另一个白禾? 不行! “不要带他走,他不是我。”白禾攥紧了指尖,用力抓着手中的那片衣角,不自禁泪流满面,“陆烬轩,我不是白禾。” 陆烬轩把他抱起来,动作温柔的拥进怀里,“小白。” 白禾将脸埋在其胸前,安静的落泪。 鼓起勇气的坦白却最后换来他自己的反悔。他为何不能再冷静一点?是被苏醒前那个大婚的梦扰乱了思绪么。 “我带你走。”陆烬轩抱着他说。 “不行!” “不是骨灰,是你,活着的你。”陆烬轩摸摸他的头,“我大概明白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你。” 多么迷惑人的甜言蜜语,瞬间令白禾从骨头里泛出喜悦。 他弯起唇角,细品着这句话中甜。 但他不信。 他知道,他要死了。 “之前我拒绝你是因为回程非常危险,艾米丽号三百名舰员,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我自己也没信心能活着回帝国。”陆烬轩倏然笑了,“小白,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们很可能死在半路上。” 白禾急忙答:“愿意!” “好。不过你的身体太差了,得养好一点再出发。” 闻言白禾便又觉得陆烬轩是在骗他了。前一瞬的喜悦荡然无存。 陆烬轩道:“这只是猜测。你还魂的时间是不是第一次遇到我那天?” “是那日。” 初见时陆烬轩便注意到了白禾脖颈间的勒痕。 “你的借尸还魂大概和我们有关。艾米丽号是因为虫后死前引爆的能量冲击误入虫洞,穿越虫洞出来正好在启国外空,也许就是艾米丽号携带的余波造成了你又‘活’过来的奇迹。”陆烬轩不由展露笑意,“小白,我应该对你负责。” 一切皆有起因。白禾的穿越不是神迹降临,是艾米丽号穿越虫洞引发的意外。 是陆烬轩的“穿越”将白禾的灵魂从另一个世界带到了启国。 白禾以为他们之间是有缘无分,却原来他确确实实是因陆烬轩而“活”。 “我会照顾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如果失败……以后我就能一直陪着你了。” 死在一起,也算长伴身侧了。 白禾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有梦想成真的一日。可事到如今,离开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他缓慢说道:“哥哥,我想最后为大启百姓做一点事。” 陆烬轩抚着白禾的长发,纵容地说:“可以。” * 隆盛十年十月,随着林恩号航母进入玛地尔瑞拉港,对这颗星球而言,新时代的序幕正在落下帷幕,玛地尔的遥远彼岸那个落后却庞大的国度以一种令所有玛地尔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登场。 瑞拉军港的驻守军人困惑地望着空中盘旋的飞机:“那是我们舰队的飞机吗?为什么它看起来有点怪?” 旁边的人放下望远镜,“当然奇怪!它没有螺旋桨!” “?” 港口铺上了红毯,礼兵列队,十七门礼炮一字排开。 玛军指挥克伦维尔将军亲自陪同在启国代表团旁:“陆……皇帝陛下,请下船。” 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的“启国”飞机令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如芒在背。准确的说,林恩号上的每一名军人都已经清楚,这架为启国皇帝运送物资的飞机上没有飞行员。 它是一架无人操作的飞机——让人胆寒的战争机器。 启国官员说它是皇帝陛下召来的神鸟。 A1-a当然不是神鸟。 它只不过是一种能颠覆这个世界当今战争理念的区区工业品。是陆元帅向联军亮出的一颗獠牙。 陆烬轩牵着白禾的手走下林恩号。 启国的其余人跟随在帝后身后,动作间却明显充满拘束。佩着长刀做护卫的锦衣卫在众多配枪的外国军人环绕下,同样拘束而紧张。 海风拂动,当来自启国的客人初次踏上迎宾红毯,玛国军官一声令下,十七门礼炮齐鸣,把左都御史等人吓得一激灵。 “干什么呢!这什么?下马威?!” 匡翻译赶忙解释:“不是不是,这好像是种礼仪!” “啊?你说什么?听不见!” 十七炮响后,炮口的硝烟渐渐消散,由于启国并没有法定意义上的国歌军乐,玛地尔的礼兵没有奏乐,港口静下来。克伦维尔向陆烬轩解释:“鸣放礼炮是我国海军的最高礼仪,欢迎启国的各位客人来到玛地尔。” 陆烬轩放下捂在白禾耳朵上的手,笑着问:“十七响是最高级别吗?” “呃……”克伦维尔顿时尴尬到汗流浃背,“接下来会由外交官接待你们,陪同你们去斐迪南德。我只能送到这里了。” 礼兵旁边确实站着一群身穿正装的人,他们是玛地尔外交部的官员,已经在瑞拉港等候多时了。 港口不止是有玛军和外交官员,还有包括玛国在内的各国记者,举着相机、闪光灯,记录下启国代表初至异国他乡而无所适从的画面。 在外交官接手前的最后时刻,克伦维尔中将对陆烬轩说:“您是一位可敬的对手,也是我至今为止所遇到的最可怕的敌人。希望我们不再有交手的机会。临别时刻我有一个疑问。您真的是启国人,他们的皇帝吗?” 白禾侧眸望着陆烬轩,他也想知道此刻的陆烬轩会作何回答。 “今天,我代表启国的利益和立场而来。”陆烬轩笑着握紧白禾的手,“克伦维尔将军,恐怕你的工作不能就此结束。” 克伦维尔:“?” 港口上空忽然压下一片巨大的阴云。 起初无人在意,海边的天气总是这样变换无常,大概是要下雨了。直到有人下意识抬起头。 “神啊!那是什么?!” 克伦维尔也在人群的惊呼声中抬头:“!” 什么东西落在他们头顶上了? 一座浮空岛?!! “介绍一下,她叫艾米丽号。她也是驱逐舰,歼灭者级驱逐舰。”陆元帅手腕间的手环闪烁起指示灯,他甚至故意用了玛国语的驱逐舰一词,“将军,或许要麻烦你派飞机载我们上去。并通知你国军部,开放斐迪南德的领空,我将承诺,艾米丽号不会在遭到攻击前攻击玛地尔。” 震惊到惶恐的可不仅止于玛国人和各国记者,有记者发现启国代表团比他们还惊恐。 左都御史颤着声偷偷问白禾:“殿、殿下,这个,这个仙岛是不是和皇上有关……皇上叽里咕噜和那玛国将军说什么呢?” 白禾仰望着半空中遮天蔽日的巨物:“是,它是皇上的。” 原来它就是艾米丽号。 陆烬轩便是乘着它来到大启,同他相遇—— 作者有话说:现在的飞机不是全没有螺旋桨了,比如空警-600就有,但这个螺旋桨和那个螺旋桨不一样,应该说它叫涡桨。优点是省油。预警机和战斗机的需求不同,不要求太强的机动,它是空中作战指挥中心。 最后,陆哥急着带小白回家治病,彻底放开克制了,机械降神。 歼灭者级歼星舰,是武库舰,(武器库的意思),在帝国舰队里一般作指挥舰,或者第二指挥舰,舰内有作战指挥室,舰队总指挥通常不担任本舰舰长。 第179章 斐迪南德上空的阴云 “身份验证成功。您好, 元帅阁下。” 伴随着艾米丽的电子语音,照明灯与舱门渐次开启,星舰仿佛“活”了过来。 艾米丽:“检测到陌生访客, 上报指挥官……元帅阁下。” “是客人, 带他们去餐厅。”陆烬轩说着牵起白禾,转头对其他人说, “跟我来。” 艾米丽打开通道口的指示灯指路, 陆烬轩领着鹌鹑似小心翼翼的众人前往舰上餐厅。 被带上星舰的除了启国人, 还有克伦维尔等多位玛、曼两国的军官、官员。 每走一段路就要通过一道类似隔离舱门的闸门,这时陆烬轩就会伸出左手, 将手腕上的手环贴近门上的扫描仪器, 再经过人脸识别核验身份, 厚重的金属闸门便会打开。 玛、曼两国的人越来越沉默, 启国人倒是腰杆越来越直挺。 几分钟后, 餐厅到了。陆烬轩让他们进去坐着, 并说:“很遗憾, 餐厅无法提供任何食物招待你们。不要离开,有事只需要大声喊我,我会知道。预计两小时……就是一个时辰后抵达斐迪南德。” 启国的左都御史瞅瞅白禾,壮着胆子问:“皇上, 臣等……能不能陪殿下四处走走,瞧瞧?” 白禾看向陆烬轩:“我同哥哥一道。” “当然。”陆烬轩笑着捏捏他的手,“克伦维尔将军,感谢你方帮忙运送,失陪。” 说完他就牵着白禾走了。 餐厅是星舰上少数几处开放区域之一,假如忽略那些看不懂的“摆设”,它其实与林恩号上的餐厅没什么区别。同样的固定桌椅, 同样的领饭窗口。 “我如今信了,殿下说的那些话……”左都御史摇着头感叹,“这船都能上天了,怪道咱皇上瞧不上咳咳。” 尹大人瞪他,压低声道:“你还乐呢!” “唉,假皇上终于把殿下拐跑了。”方御史满脸遗憾。 “什么殿下,那本身就是他媳妇!” “……”吵架辩经极少不落人下风的方御史语塞。 尹大人揉了揉眉心:“这也好,有白、有殿下在,至少大启不必面对这样强大的外敌。” “殿下心里装着黎民百姓,是真正的君子。” 尹大人小声嗤道:“怕是只有假皇上一人吧。” “呵,有本事你当他们面说!” 尹大人嘴角抽动:“……” 另一边,陆烬轩带着白禾去了医疗室,启动医疗机器人给他检查身体,同时还要指挥艾米丽回收A1-a及它运回来的治疗舱。 无人机被回收后,机器人会去卸下治疗舱货箱,将之搬运回医疗室。 白禾的身体太差了,回帝国的路途中必然还需要治疗舱。 “你的情况比想象中好。”陆烬轩眉梢微扬,显然回到艾米丽号上的他心情不错。更令他开心的是白禾的身体报告。 “哥哥。”白禾牵住陆烬轩的衣角,“我真的能撑到那日么?” 陆烬轩笑着摸摸他的头:“艾米丽。” 艾米丽:“是,元帅阁下。” “这是我弟弟。” 艾米丽:“元帅阁下没有血亲弟弟。” “我收养他,他就是了。”陆烬轩用帝国语说完便问白禾,“小白,我打算回帝国后收养你,从法律上,以后你就是我弟弟,分享我的财产、荣誉。” 白禾怔住了。 弟弟? 陆烬轩:“我的家人只有母亲,但她不和我住一起。我们关系不好,你不用担心,她不能干涉我。” 白禾松开了指尖,眼中是毫不遮掩的难过。 陆烬轩停下来:“你不愿意。” 白禾摇摇头:“不必了,我这样……我大抵是治不好的。最后的时日能在哥哥身边我已心满意足了。” 陆烬轩伸手碰了碰他眼角,“那我们结婚。不做弟弟了,做我夫人,好不好?” 白禾弯唇笑起来,“好。” 喜意霎时浸满心田。可他明白,这是他想听的话,所以陆烬轩说给他听。 “艾米丽,我要更正,他是我夫人,给他建档。”陆烬轩对艾米丽下令后用启国话对白禾说,“小白,我现在把你的身份记录下来,录进艾米丽号的数据里。” 艾米丽接入医疗室的机器人:“建立临时访客档案。请录入姓名。” 陆烬轩用帝国语转写白禾的名字录入,“你的名字用帝国语写是‘白禾’。” “‘白、禾’?”白禾学着陆烬轩的发音念道。 艾米丽:“请录入性别、年龄……” 陆烬轩快速录入剩下的信息,“艾米丽,离开医疗室,关闭监控。” 艾米丽:“是,元帅阁下。” 等机器人头部的指示灯熄灭,陆烬轩手动关掉它的电源,然后告诉白禾:“我给你编了假身份,你先记住基本信息。你来自联邦塞卡星,是个孤儿。你救了因为虫后任务失联的我,我们相爱了,所以我把你带回帝国。” “嗯。”白禾认真记住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任何人问起你都不用回答,只需要说你的身份涉及军方机密,而且是最高密级,只有首相有权限知道。你可以继续说启国话,联邦语发音和它很像,不过文字不一样。我们有翻译器能翻译两国语言……帝国的事以后再慢慢和你说,我得去一趟主控室。” “哥哥去罢。” “乖。”陆烬轩俯身抱抱白禾便离开了。 医疗室的门重重合上,陆元帅的眼神刹那变化,帝国元帅的威势重回其身,他整理军装,进入主控室,对艾米丽下令:“艾米丽,设置航线。” 艾米丽:“请确认坐标。” “51°N,1°5′E,斐迪南德。” 艾米丽:“设置51°N,1°5′E为一号航路点,选择为目的地。请确认到达时间。” “15:10。” 艾米丽:“TOT01:15:10。自动规划航线,请确认。” “确定。” 艾米丽:“已进入自动航行模式。预计三小时后到达斐迪南德上空。” “核验我的权限,调用武器……F/AE-3蓄能准备。” 艾米丽:“核验完成,最高权限……F/AE-3蓄能准备。” 三小时后,巨大的阴云遮蔽了玛地尔首都斐迪南德的天空,国防部部长办公室的电话像报警器一样“尖叫”,总统府里众人忙乱成一团。 “接国防部!” “接不了,占线。” “强制接过来!” “总统阁下……” “天上是什么东西?!” “总统阁下,这件事我们正在召集委员会开会……” “这个时候你说开会讨论?” “其实半小时前我们收到了从瑞拉港发来的电报,来自克伦维尔中将,他说启国代表团决定乘启国的飞行器来斐迪南德,要求我们开放航线沿途领空。而且这个飞行器有一点……” “什么?” “克伦维尔中将说是超出想象。” 玛地尔总统:“???” “总统阁下!出事了!” “呜——” 防空警报声响彻整个斐迪南德上空,首都居民在防空广播中茫然地走出建筑物,但随即他们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头顶天空的“阴云”中亮起刺目的光,眨眼间那光芒又消失了,可没多久就有人发现首都郊外的一片旷野处燃起冲天火光。 星舰之上,克伦维尔用枪指着陆烬轩,怒声质问:“你承诺过不攻击我国!” 白禾冷静地抬起电磁枪指向克伦维尔,“将军,放下枪。” “没事,小白。”有恃无恐的陆元帅先安抚白禾,然后笑道,“这不是攻击,我没有瞄准你们的任何设施,只是在郊外空地制造了一个大坑。只要救火及时,不会有人伤亡。” “你!诡辩!”克伦维尔怒吼,“你不守承诺,发动战争……” “发动战争的是你们。”白禾不肯放下枪,他甚至打开了保险。 两边的翻译满头大汗做着同声传译,生怕译错了、译慢了,导致事态走向不可挽回。 “皇上、殿下,冷静啊……”启国众人傻眼,锦衣卫迷茫但尽职的抄起刀对准外人。 匡翻译哪见过这场面,紧张之下翻译卡壳,“呃、对不起,皇上……” 好在这对陆烬轩影响不大,他胸有成竹,“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得不到。克伦维尔将军,现在我们可以谈停战了吗?” 克伦维尔:“我没有谈判的权力!” 陆烬轩笑着按住白禾的手,“小白,想不想去他们的首都看看?” 白禾道:“我听哥哥的。” …… 遮天蔽日的星舰却是悬在斐迪南德头顶的巨“剑”,郊外熊熊燃烧的烈火仿佛玛地尔政府的丧钟,玛地尔总统躲在地下防空工事内重新指派谈判代表,和曼达国的谈判代表一起前去会见启国代表团。 谈判地点十分特殊——在头顶天空的巨物中。 白禾的身体不好,陆烬轩不舍得让他上下星舰的折腾,于是自己押着人质亲自去采购了一批食物、水等物资,再和两国的谈判团队一道返回星舰。 星舰如同空中堡垒,是陆烬轩最大的底牌和底气。占据主动权的陆元帅自然是毫不客气,将谈判地点设在自己的地盘。 谈判在第二日早上正式开始。陆烬轩安排众人入住宿舍区,却不给他们出入的权限,近乎于软禁。唯有白禾例外。 翌日,三方人终于在会议室面对面坐下。 “没有中立方主持议程,所以由我来,你们有没有异议?”陆烬轩敲了两下桌子,桌面立刻亮起荧光,变成一块块屏幕,每个人面前都显示出一份双语书写的停战协议。“纸质草案昨晚已经送达你们两方,直接表态吧。”—— 作者有话说:元帅给小百合编的档案: 姓名:白禾 年龄:18 性别:男-beta 体质:E(最差) 精神力:未分化 婚姻状况:已婚 配偶:陆烬轩 —— 回到帝国后的部分会写作番外,涉及不同世界观,请斟酌购买。[让我康康] 第180章 停战谈判(一) “我方不能同意这份协议。”曼达国派来的代表团领队发言, 领队是驻玛地尔大使,其余人员基本也全是驻玛大使馆的官员。 从曼方派遣的谈判人员组成看,可见曼达国对启国的轻视, 相比起来, 曼达更重视与玛地尔间的利益拉扯。 也由于是驻玛使馆的官员,他们只有玛语翻译。于是玛地尔语成为“中间语言”, 需要翻译先将启国话或曼达语先翻译成玛地尔语, 再二次翻译为对应语言。这无疑增加了沟通障碍, 会拖慢会议进度。 幸好这是在艾米丽号上,会议室里自然不缺设备, 便于不同语言的翻译同时传译。 “我方也不能同意!”玛地尔的外交部长义正言辞, “是你们启国率先朝我们和曼达舰队开火。” 对方老调重弹, 启国方的左都御史怒拍桌……方御史突然缩手, 不敢拍下去, 深怕弄坏了皇上的东西。“强词夺理!分明是你们把坚船利炮架在我国门外, 意图侵略我大启, 如今却是怪我们反击了?哎哟……” 方御史太激动,碰掉了耳机。 “不,我们并没有侵略启国的意图。联合舰队是在公海上进行自由航行,是你方违背国际公约开火。” “咳。启国并未签订过这种公约。”白禾轻咳了声, 而后说道。“孤听闻,这些所谓公约、协议,需得签订才有用。” “但我们舰队是遵循国际法的自由航行。” 白禾蹙起眉:“在启国的领海自由航行?” 玛地尔外长立刻抓住这一点说:“可是你们不是米尔顿领土公约的缔约国,并没有国际法定义上的领海,在启国东海域航行是我们的自由。” “自古以来,各朝都在蒲泠建港,蒲泠县百姓世世代代在这片海中打鱼维生。启国是没有签过你们订的约, 可我朝自有我朝的规矩。”白禾拿出一张盖着玺印的纸。 玛、曼人疑惑:“这是什么?” “是我们皇上颁的圣旨,北自蒲泠,南至懐州,沿岸至外海二十四里皆是大启领海。至于领空……”方御史一时卡壳,“呃,我们还有舆图!” 陆烬轩:“艾米丽。” 艾米丽:“是,元帅阁下。” 会议桌中央投影出一副启国全息地图。 “天!” “这是地图?”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我朝疆土者,虽远必诛。”尹大人说道。 陆烬轩略感意外,没想到刑部尚书说话这么硬气。 “这只是你们国家的……嗯法律,对他国并没有约束力。”曼达大使说。 “将军?”玛地尔外长扭头低声和身旁的军方一把手,联席会议参谋总长麦基上将。 麦基将军摇摇头。 玛外长拧起眉,仍是按照发言稿说:“这是基于国际法和现有国际规则的自由航行,是国际所认可的依法、合规活动。启国无视国际规则向舰队发动袭击,我们及曼达方不得不出于自卫而反击,责任全在你方。” 匡翻译极少接触这样官方的语言,翻译得磕磕巴巴,令启国一众大臣一头雾水。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方御史拉拽尹大人袖子,小声问:“你能听懂何意?” 尹大人抽回袖子,瞧向陆烬轩:“你问我不如问皇上。” 陆烬轩果然懂,“不对吧,外长阁下。国际规则应该也包括尊重主权国家的法律。艾米丽,调取照片。” 艾米丽:“是。” 众人面前的小屏幕上显示出一张张卫星照片。 陆烬轩:“这是开战当日海面照片。联军舰队距蒲泠海岸线三十海里。这一张是舰队军机侵入我国空域的照片。我这里还有当时的应答录音。” 艾米丽按指令播放录音。 “你已经进入启国空域,请立即返航,否则将对你机进行驱离。” “由于你方无视警告,我将进行打击。” 会议室内所有人都清晰听到陆烬轩的声音,各翻译尚在犹豫是否要对这段录音做即时翻译,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模糊的异响。 随即又响起陆烬轩的声音。 “我将开火。” 录音在此掐断,陆烬轩笑着说:“我不仅有录音。” 桌中央的地图消失,转而投影出一段影像。 在座皆惊。 这竟是以启国战机为第一视角的战场录像。每个人都清楚地看见“敌机”打开座舱盖,从后舱亮出了机枪枪管,在陆烬轩发出驱离警告后,敌机先行开了火。画面陡转,敌机瞬间消失在视野中。 当陆烬轩说完他将开火之后,敌机就炸了——被导弹击毁。 玛、曼两国众人面色难看。 曼达人强行挽尊:“这是哪部电影影片吗?拍摄水平非常好,技术令人赞叹。” 陆元帅似笑非笑:“需要第三视角的战场画面吗?事实是在我做出符合国际惯例的驱离警告后,你方非但不应答,反而向我开火。” “我方无法接受这种东西作为证据。以现有科技,怎么可能拍下这个东西?我们严正怀疑它的真实性。启方的说辞不足以说服国际社会。” 启国大臣各个气得吹胡子瞪眼,什么科技不科技的他们不懂,都这会儿了,他们只知道假皇上拿出啥玩意来都不稀奇,反正启国全都没有。 看了眼时间,陆烬轩说:“休会,明天继续。” 其他人:“?” “等一等!”曼达大使人傻了。 “我主持谈判议程,曼达有什么异议?”陆烬轩挑眉扫去。 “曼达对休会没有异议,只是皇帝陛下,我们需要联络波拉克,请问能不能借用您的电台?” “皇帝陛下!我们也需要借用电台。”玛国外长赶紧说。 陆烬轩站起来,对白禾伸出手,“回房间等通知。等安排好会通知你们和地面联系。小白,来。” 方御史慌忙问:“皇上,您和殿下又要去哪?” “小白到时间吃药了。”陆烬轩一点不介意将他宣布休会的理由公之于众。 白禾一句话没说就被牵走,启国众人面面相觑。 方御史捋着胡子感慨:“每每看到皇上同殿下恩爱如此,都令我感慨万千。古人说帝王家无真……唉,幸好皇上不同。” 尹大人嘴角一抽。 那确实不同,这个是假皇帝。 玛地尔外长的房间内,外长满面愁容,在房内来回踱步。 “麦基将军,军方什么说法?” “我看见他们的飞机没有垂尾。” “什么飞机?谁的尾?这和谈判有什么关系?” “启国的飞机。启国皇帝给出的证据里展示的,他们的飞机气动布局很不常见。我要见克伦维尔中将,让他再做当面汇报。” 外长拦住他:“先不要去。克伦维尔做了启国的人质,他一定在被监听。” 麦基说:“可能不止是监听,我看他们的科技,直接拍摄下来也没问题。” 外长非常无语:“知道你还去?” “只是让他汇报战事细节,又不谈其他的。复述事实又什么关系?我们必须准确评估启国的实力。我是指从军方的角度评估。启国的政治制度、经济等方面可能还是落后的,但是他们的军工水平非常奇怪。” “我知道很奇怪!没听说过哪个国家造出了这种能在天上飞的巨大飞船。可是战争已经开启,我们要做的是解决问题,不是提问。” “你可以找一些科学家谈谈。” 外长:“?” “我认为启国皇帝和他的飞机……还有这艘飞船都没那么简单。”麦基将军说,“我们没有筹码。军事上完全没有。” “将军,你是说我们打不赢启国?” 麦基将军:“很遗憾,我们和曼达加起来也打不赢。”—— 作者有话说:【赛博伏龙芝上课】: ·战术上讲,马奇诺防线的目的就是让德军绕过它,走北部比利时平原,英法军队在比利时境内依托水道修筑工事做防御。但当时比利时中立,所以英法军队只能在德子发动进攻后才能开进去[捂脸笑哭] 德子采纳“曼施坦因计划”,绕过防线,集中装甲力量走防线北的阿登森林直入法国至英吉利海峡,切断英法主力后方。法子在阿登的布防有,但不多。开打前认为这里路难走,即使德子从这进攻,也需要很长时间,法军有足够时间布置反击。 该计划存在巨大风险:英法军队南北对进,可截断前出的装甲军进而歼灭精锐装甲力量。并且一旦不能快速突破阿登,整个计划都完蛋。 结果古德里安坦克油门焊死,一路狂飙直冲敦刻尔克,逼得英子“敦刻尔克大撤退”。[狗头] ·陆哥让聂州修海防工事同理。迫使预想敌人绕过工事,减少敌军对登陆地点的可选项。当然最后啥也没修。 ·陆烬轩在战术决策上相当激进。如果有A、B、C三个选项,别的指挥可能选经济的打法,比如绕过马奇诺走比利时平原,一路平推法子。但他选曼施坦因计划。(正常应该都不会选A,强攻马奇诺)《 》 180-185 第181章 生死有命 玛地尔外交部的例行记者会上, 记者提问:“请问发言人,玛、曼两国与启国的停战谈判进程怎么样了?” 玛国外交发言人:“昨天我方与曼达国的代表同启方代表进行了谈判。我们的会谈是坦率的,有益的, 各方充分交换了意见, 并达成大框架共识。” 下一名记者提问:“您好,我是西尔维亚国国家社记者, 请问能不能透露具体的谈判内容?例如之前曼达国报道的联军舰队总指挥派出了陆战师团在启国登陆作战, 但最终全师团被歼, 据知情人士透露,被俘虏人员达791人。请问谈判是否涉及到释放这些战俘?” 发言人:“谈判是基于和平原则和国际法的, 旨在停火与中止战争。双方交换、释放战俘是建立和平的基本准则。这次谈判我们将依据国际公约, 遵守对待战俘的人道主义原则……” 发言人开始说车轱辘话。天天往外交部发言厅跑的记者们早就能背下来这些官方话术了, 当然不能就此罢休。 记者:“请问联军是否抓到了启军战俘?” 发言人:“……” 这位发言人礼貌微笑, 然后说:“关于战事详情, 你可以去相关部门询问, 我没有可说的。” 另一个记者问:“请问框架共识具体指什么?” “和平来之不易, 我方充分尊重启国民众对和平的向往,启方也愿意遵从和平原则,在维持停火状态的条件下进行本次谈判。” 记者:“玛国是否承认联军这次对启国的行动是战争行为?并且联军战事失利,登陆作战完全失败, 这次谈判也是基于战败所进行的求和?” 玛国外交部发言人汗流浃背了。连职业微笑都维持不下去,慌乱地翻动桌上的稿件,“战事细节还是请去相关部门询问,外交部对此无可奉告。” …… 艾米丽号会议室内。 “若你们拒不承认侵略大启,便不必再谈下去了。”白禾道,“孤乃以大启皇后身份言明,昭昭天理, 我朝之威,不可犯也。” 启国人皆振奋精神,雄赳赳挺起胸膛,等待对面低头服气。 结果对面的翻译卡在“皇后”一词上。 匡和裕脑子一抽,说:“女王,用女王翻译?” 玛、曼两国的翻译:“……” 陆烬轩:“……” “启国国王不是陆先生吗?这位先生也不是女人,怎么能用女王的称呼?” “这个……”匡翻译不知所措。 陆烬轩忍无可忍,不顾外交原则用玛地尔解释:“白禾是我夫人,是启国的第一夫人。” 这下大家听懂了。 第一夫人是元首的妻子或其他女性亲属,例如姐妹、女儿。 可不管是谁都是女性啊! 启国人未免有点太超前了。 陆烬轩点名匡和裕:“翻译,有些词句不能准确翻译没关系,事后可以讨论,但不能乱翻。” 外交无小事。同声传译不是精准翻译,有些谬误问题不大,一般情况下对方会安排官员专门听译文,如果翻译有误,可及时沟通反馈。 而陆烬轩作为启国元首,在这种正式场合,即使他懂玛语也不会说,而应以启国语为先。 “我,呃……皇上,草民知错了。”匡翻译尴尬说。 在外人眼中,白禾的话语毫无威慑力。即使他们知道了白禾是第一夫人。 白禾偏头望了望,陆烬轩便说:“皇后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同时会议桌中央投影出全息影像,艾米丽号的“炮口”瞄准斐迪南德,如恐怖的巨兽亮出獠牙。充分蓄能之后,歼星舰发动攻击,会议室内瞬间被刺目到令人短暂失明的极其明亮的光充斥,等所有人揉着眼恢复视野后所见的是已成焦土的斐迪南德。 玛地尔人惊恐得跳起来,目瞪口呆看着投影中的“地狱”,耳边听见启国皇帝好像说了句话,但他们听不懂。直到翻译回神,将这句话翻译过来。 “模拟打击。” 麦基将军摸摸自己头上的冷汗,“模拟……?这只是一段影片?” 玛地尔外长受不了了,“我方要求休会!” 陆烬轩放下遮在白禾眼前的手,笑道:“明天继续。对了,如果总统阁下或首相阁下希望直接与我对话,我很欢迎。” 第二日谈判就这样尴尬的落幕。 玛方火急火燎表示:“皇帝陛下,我们需要立刻和地面联络,请您安排。” 曼达代表也心有戚戚,急忙表态他们也有这个需求。 “不如你们选出代表,我送你们下去。三十分钟,到E区隔离舱等我。”陆烬轩说完就和白禾离开了。 回房间的路上,白禾又泛起咳嗽,陆烬轩立刻停下脚步,搂住白禾去掰他掩唇的手。 “没有血。”白禾仰起苍白的脸,“哥哥,我想同你一道。你去哪里,我也去。” “我就是带人下去,顺便开个记者会。要是顺利,还能和玛国总统谈谈。”陆烬轩牵着他继续向宿舍区走。“你的身体不适合这样的行程。” 面对陆烬轩的拒绝,白禾唯有压下心中不愿。 但他的沉默亦是抗拒。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皆未说话。回了房间后,陆烬轩先是帮白禾备药。 “这些是中午和晚上的药,红色格子是饭前的,蓝色是饭后吃的。咳嗽不止的话用这个喷雾。” 白禾扣住药盒,问道:“哥哥真的会攻打斐迪南德么?把它变成……那样的焦土。” 陆元帅的回答斩钉截铁:“不会。” 白禾慢慢放开了手。 “战争没有速胜速败的,即使艾米丽号能够摧毁斐迪南德,但玛地尔不止有一座城市,这颗星球也不止有两个国家。我们不能限于这里的战争泥潭。”陆元帅既激进,又理智。“这样的威慑是谈判桌上的小技巧,真正的筹码是信息不对称。玛地尔不知道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至于我的威慑能震慑他们多久……” 陆烬轩勾了下嘴角。 可能是几天,可能是几个月,可能是几年。 “那不是我们该考虑的。我说过,这个时代,皇帝和朝廷是阻碍启国的最大绊脚石。你想帮启国百姓,最好什么都别做。总有一天,启国人会自己推翻他们的皇帝。宪政也好,共和也好,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陆烬轩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别想太多。我们尽量谈下一份有利于启国的停战协议,已经做得够多了。” “哥哥。”白禾轻轻握住陆烬轩的手,“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不知天高地厚说要帮百姓,却全都要你去做,更不知这些究竟有没有用。” “不是。” 白禾是从腐朽的皇朝烂泥上开出的花,敏感、娇贵、柔弱易折。 施给他的阳光雨露不能多不能少,最好是有一棵繁茂的参天之树供给他营养。可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扭头的瞬间发现他的凋零。 陆烬轩捋了下落到额前的头发,深深的叹息。 “小白,我会回来。一定会!快的话今晚,最慢也是明天。我剩下的人生都不会扔下你。你不任性,你的要求不会惹我烦。别担心。” 白禾伸出手,试探地投入陆烬轩怀里,却一触即离。 陆烬轩看了眼时间,不得不暂时告别。 “等我回来。” “嗯。” 陆烬轩离开之后,白禾抱着药盒呆坐许久。 他分明从陆烬轩脸上看见了烦躁之色。 他分不清陆烬轩决定带他走究竟是出于什么。 怜悯他命不久矣? 被他纠缠得丧失了耐心,于是敷衍答应以图耳边清净? 抑或是出于什么责任心? 白禾捂住嘴,只觉阵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他松开药盒,垂眸握住泛凉的指尖。 其实喜悦只有得到承诺的最初时刻。当陆烬轩决定带他一起走时,他确实惊喜不已。而接下来就是无止境的恐惧。 他害怕去那个陌生的“帝国”。害怕见陆烬轩的母亲,害怕见陆烬轩的朋友。 最恐惧的,是见到一个陌生的陆烬轩。 他与陆烬轩才认识多久?区区数月,如何与数十年的亲人、友人相比? 在大启,陆烬轩人生地不熟才会对他另眼相待,等回到帝国,他便不重要了。 岂止不重要?明明就是累赘。 不如早点去死。 白禾缓缓起身,打开房门,冲着外面喊:“艾米丽?” 艾米丽立刻回应了他:“是,夫人。” 白禾扶着门框对不知道从哪里发出声音的艾米丽道:“孤、我听不懂你说话。我要纸和笔。” 不到三分钟,一只机器人将白禾需要的纸笔送到了门外。 笔是硬笔,好在白禾不陌生,字写得磕磕绊绊,但也顺畅。 “与君初相识……” 刚落笔几个字,白禾又停住。 他在做什么? 留下一封陆烬轩根本看不懂的绝笔书? 或者说,他对陆烬轩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应当是无足轻重。 所谓的成婚、一辈子照顾他都是哄人的,怎可信呢?不久前仍坚定要抛下他离去的陆烬轩怎么可能因为他要死了而改变主意。 何必自作多情。 白禾想涂掉了纸上的字,可甫一低头便呕出血来,沁染了字迹,深红的血色几乎刺伤了白禾的眼。 他怔怔的抹掉唇齿间的血,难过的想,原来连“病情稳定了”的话也是骗他的。 难怪方才他咳嗽时陆烬轩会那般紧张。 是紧张他又咳了血便不好糊弄了。 心中陡然涌起一股怨怒,激得他摔了笔、撕了纸,连带药盒一齐抛在地上。如同弃置他剩余的生命。 “生、死、有、命……”—— 作者有话说:【注】:1.“外长阁下”“总统阁下”不是陆哥说话自带翻译腔,这是外交礼节,外交场合要称植物……不,职务+敬称,对应现实中的辞令,比如称呼英子女王为女王陛下。玛、曼官员对陆哥的称呼也是皇帝陛下,或者全称:大启国皇帝陆烬轩陛下。(Your Majesty、His Majesty King Charles III of the United Kingdom) 2.翻译,大致意思:坦率的——分歧很大 有益的——能坐下谈就很好,下次还可以坐坐 各方充分交换了意见——各说各的,没达成协议,没摔杯子。 达成大框架共识——唯一的共识是我们没达成任何共识,大框架就是暂时不打了。 第182章 大启首场记者会 启国代表要借玛地尔的外交新闻办公室开记者会, 这可是大新闻。 方御史穿着他最漂亮的一套衣服走上台,站到演讲台后。提花织锦内敛毓秀,如同秀丽的大启山河, 学富五车的左都御史此时此刻就是大启的代表。 “咳……”头一次面对这种场合的方大人有点紧张, 下意识先清嗓子,看着台下排排坐的容貌各异的记者, 以及后方举着“锅”对着自己的人, 方一张口, 几乎闪瞎眼的灯光与咔咔声顿时把他吓懵了,赶忙捂眼背身。 “哈哈哈。”会场爆出阵笑声, 相机忠实的记录下启国代表的“丑态”。纂稿记者大抵已经在此刻编好了一篇《启国外交官员初登国际舞台的尴尬一幕》通稿的腹稿。 在台下第一排中间, 正对演讲台而坐的陆烬轩交叠着双腿, 听着众人的嘲笑却不为所动。 演讲台角落里做现场翻译的匡和裕赶忙用玛语解说:“这是我国都察院大臣、临时外事大臣, 方呈安先生。” 部分记者为听清解说自然而然停下嘲笑, 集中注意去听匡翻译说话, 暂令会场恢复了些许秩序。 方御史听不懂玛地尔语, 不知道匡翻译说了什么能达到这一效果,沁满汗的掌心在衣侧擦了擦,将提前备好的演讲稿摆上演讲台:“本官乃大启临时外事大臣,谨、谨代吾皇作此声明。” 他念一句便停下来, 匡和裕则也按提前准备好的稿子翻译一句。 “玛地尔共和国与曼达帝国之联合舰队侵我国土,犯我国威,不以国际惯例、不遵守国际法入我领海。舰队在蒲泠港近海贸然起飞舰载机闯入我国领空。且拒绝我方应答,无视驱离警告执意向我战机开火。这是对一个主权国家的宣战行为!” “玛、曼联军仗有坚船巨炮,以武力强压他国,实为行帝国主义之霸权,是践踏国际法与和平的霸权行径。主权国家间应是国格平等, 但玛地尔与曼达的行径不符合有担当的大国之责任,我国绝不能容忍两国这种行为,也呼吁全世界任何渴望公平与和平的国家、个人谴责两国。” 从措辞上很轻易能看出,这份声明的正式发言部分出自陆烬轩之口。 “在海岸边架起几门舰炮,升空几架飞机就妄图威慑一个国家的时代到来了。今日之猎手,未必不会是明日之猎物。玛、曼联军以为他们是猎手,恃强凌弱,可他们的计划从战争之初就遭到挫败。启国不是任人宰割的猎物,我国君民一心,皆赴和平。” 方御史读完便看向台下的皇上。各国记者早已急不可耐想要提问发言。在他们认知中的落后蒙昧之国竟然放出这样的豪言,简直不自量力。 可又有情报说这场战争的失利方是玛曼联军,悬在斐迪南德上空的钢铁巨兽如同阴霾一直笼罩,任谁抬头望天时都忍不住心惊胆战。 “请问你们和联军到底是哪方输了?” “启国是不是真的抓住了几百名联军士兵俘虏?战俘的待遇怎么样?启国有没有虐待行为?” “能否介绍下谈判进度?” “天上的‘乌云’究竟是什么东西!” 记者们急着提问,问题还各种各样,顿如雀鸟般哄闹,叽叽喳喳的连匡翻译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方御史倒不憷这样闹哄哄的场面,先帝在位时的朝堂上并不乏吵架的时候。他能干到左都御史的位置,便是从来不惧吵架的。 问题是他听不懂啊! 他去瞅角落的匡翻译,结果年轻人傻不愣登半天没个声。 “匡公子,赶紧翻译!叫他们一个一个说。” “哦!请安静!”匡翻译忙大声喊。“一个一个说,不要抢话!” 机灵的记者已经蹦起来说话了:“请介绍下战事情况!启国是否俘虏了联军舰队士兵?你们是怎么对待战俘的?请作详细说明。” 第一个问题尚还能答上来。方御史回答:“我大启自然是赢了,吾皇何等英勇,杀得洋……敌人丢盔弃甲,罢兵言和。一战所俘七百余人,遵吾皇圣旨,待俘虏如百姓,每日餐食按百姓之常例,没饿着没冻着,不打也不骂。” 这名记者还没坐下来其他人就站了起来。 “斐迪南德上空的阴云是启国造成的吗?它到底是什么?” “能不能说明谈判进度?” 同一时间多名记者说话,匡翻译又卡壳了。方御史也一个头两个大,腹诽这群番邦人真没教养,不通人性。 陆烬轩朝身旁陪同的玛地尔外交部事务官说:“借你们的翻译一用,我们支付工资。” 对方一愣。 陆烬轩慢条斯理起身,靴底落在地上,抬手叩上军帽,顺势整了整领徽、袖口,一套标准又利落的“整理着装”的动作做完,他才迈步走上演讲台。 “皇上!”方御史连忙转身行礼。 记者们懵了下,旋即意识到这位的身份不简单,聚光灯与镜头纷纷调转,对向他。 陆烬轩拧了下眉。 他本没打算将自己置于记者的镜头下,留下他这个“外星人”的影像。 可他今天特意穿了帝国军正装,佩上了他自己的衔章——假如一定要留下他的影像,那么必须是陆元帅的形象。 玛国外交部的翻译官冲匡翻译招手,悄然替换了翻译员的位置。 陆烬轩在刺目的闪光灯下目不斜视,来到演讲台后。他过来,方御史自然退开,默默退到边上。 陆烬轩调高话筒,环视台下:“我姓陆。本次战争中启国方军队的最高指挥官。我代表启方立场解答记者提问。接下来由我点名,请我点到的记者发言,其他人有问题可举手示意。” 几句话就建立起了答记者问的秩序。 方御史暗暗记下这一技巧。 新替换的翻译在陆烬轩话语停顿的间歇迅速翻译,这活也就比同传稍微容易一丁点……一点也不好做! “从靠近我左手的位置起数。第二排第三列。”陆烬轩开始点人。 台下众人左顾右盼,反应了好几秒,被他点到的记者才确认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立刻站起来说:“感谢您给与我提问的机会!请问斐迪南德上空的阴云是否与启国有关?它是什么东西?启国取得这次战争的胜利是不是也和它有关系?” 陆烬轩带着轻蔑意味的嗤笑一下:“不是。击败联军舰队并不需要花费太多代价。我方愿意遵从国际法,基于和平的原则,将拒止作战作为我军防御核心战术。” 陆元帅没干过军方发言人的职务,可不会如发言人那么客气。也不像政府发言人那样说话委婉、专业。 “我军战术目标是:不让敌机有第二次从甲板上起飞的机会;击沉所有靠港的敌舰;歼灭一切登陆敌军。当然,启国是文明国家,对于放下武器投降的敌人我们是接受的,并且尽量给予人道主义待遇。遗憾的是启国国内正遭受水灾,粮食严重短缺,可能无法对战俘提供很好的照顾。” 这话说出来,下面的记者都激动得眼睛发光,仿佛抓住了一个《启国虐待战俘》的大新闻。 陆烬轩点名下一个记者提问,对方果然把歼星舰忘到脑后,追着战俘待遇的问题问。 “启国承认虐待战俘是吗?请详细说明你们对战俘的待遇情况!” 方御史恨不得顶上来骂人。 “文明国家不虐待战俘。我方也不愿意让战俘饿死,可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战俘?启国与玛地尔、曼达隔着大洋,既不接壤,又没有仇恨历史,两国为什么要合成舰队来我启国?只问战俘的待遇好不好,不问为什么有战俘,是无视挑起战争方的罪恶。玛方曼方是战犯国,那你们就是共犯。” 所有记者:“……” 脾气不好的当场用本国语言骂了脏话。 “我方也在谈判中不断敦促两国尽快达成停战协议,以早日接回他们被俘的士兵,以免这些人和我们可怜的灾民一样遭受饥饿痛苦。”陆烬轩嘲讽完后强调道,“启国没有虐待战俘,战争无关方不要妄想着炮制战俘议题阻碍和平进程。玛地尔和曼达方也不用抱着借题煽动国民情绪的幻想,请认识到一件事。战俘是俘虏,同时也是人质。” 这样露骨的话大约也就鹰派的帝国元帅敢对记者说。 “我认为,每一个向往和平的,拥有人类最基本良知的人,例如各位记者朋友,一定不会故意歪曲我的意思。每一个不想成为被帝国瓜分的猎物的国家,都不会阻止我们的和平。下一位。” 众记者又在心里骂了一分钟才继续踊跃举手。 这话一出来,但凡他们哪一家的报道有了偏差,别人一对比就知道谁是“坏人”了。 他们不怕远隔重洋的启国,但能无视近在咫尺的玛地尔和曼达政府吗? 这个姓陆的真狡诈!比先前的读稿老头厉害多了。甚至比他们每天面对的玛地尔外交发言人更狡猾! 难以想象一个如此具有成熟政客作风的官员竟然这么年轻。 下一个得到提问机会的记者临时更改问题,转而问:“如果玛、曼方拖延谈判议程,借机联合其他国家组建更加庞大的军队继续战争,启方是选择继续谈判,或是同样在国际上联合另外的国家与他们对抗?” 陆烬轩回头看向演讲台背后白色的墙壁,从口袋中掏出一枚球形的小巧仪器,对着墙壁启动仪器。以白墙为幕布,不久前才在星舰上给各谈判代表观看过的影像被投影到墙上。 在众人的震惊中,陆元帅给出了答案,“斐迪南德和波拉克从地图上消失。”—— 作者有话说:最后那句话是双关。 【注】:斐迪南德是玛地尔首都。波拉克是曼达首都。外交上,常以一国的首都名代指该国政府。陆哥这句话做了进一步引申。 可以作三种理解:1.摧毁斐、波两座城市。 2.消灭(推翻)玛、曼两个政府。 3.让这两个国家消失。 第183章 报纸 在玛地尔外交部安排的酒店房间里, 陆烬轩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一旁匡翻译拿了张报纸边看边翻译给方御史听。 一名锦衣卫叩门进来,手里提了几份报纸,“皇上。” 陆烬轩取来这几份报纸翻阅, 只看头版。 旁边的匡和裕忍不住问:“皇上, 要不要我给您翻译?” 疑惑快充满了他的脑子。 他们大启的皇帝难道也懂外语? 是向谁学的?难道是传教士教的? 方御史亦是满腹疑惑,自开完那个叫“新闻发布会”的会后, 皇上就让他们去买报纸。 外国人的报纸挺有意思, 各种消息都往上写, 比朝廷发的邸报内容多传播快,从获取消息的方面来说, 效率高多了。 陆烬轩放下报纸, 指尖在报社名上轻点:“方御史。” “臣在。” “你带着钱, 去找媒体, 确保他们诚实、详细地报道今天记者会的内容。特别是我答记者问的发言。你的发言稿可以给他们刊发。” 一向以笔杆子操纵朝堂言论风向的左都御史瞬间领会到其中用意。可…… “皇上, 媒体是何意?” 陆烬轩却问:“匡翻译, 金融报是在野□□?” 匡和裕愣怔:“啊?” 陆烬轩看着对方清澈茫然的眼神, 换了个问题:“玛地尔当前执政党叫什么?” 匡和裕尴尬摇头:“我、我不清楚……” 陆烬轩将手下压着的这份报纸抛给对方:“头版文章。” 匡和裕慌乱接住报纸,一眼瞧见斗大的头条标题:“《政府承认停战谈判进展缓慢,对战俘问题避而不谈》?据知情人士透露,迄今为止总统阁下及内阁仍在位于安斯顿街地下避难设施办公, 仅有部分官员如发言人公开露面。昨日,11日外交部例行记者会上,发言人承认……” 茫然的读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说:“皇上,玛国执政党叫民权党!” “金融报在头版的文章显然是一副抨击执政党的口吻。背后金主八成是反对党。现在六点多,你们马上去找金融报,务必在他们印刷明天的报纸前完成任务。”陆烬轩手一指, 便是要房间内的另外三人一起去报社。 匡翻译头皮发麻:“啊?我们……?” 方御史略有愁容:“这时间仓促,臣只怕……” 陆烬轩撩眼:“这点小事,难道也要朕亲自办?” 方御史霎时噤声。 陆烬轩转头交代唯一一名被他带下星舰的锦衣卫:“保护好他们安全,不要主动挑衅。” “是,皇上!” 方御史三人仓促地离开酒店。 陆烬轩不担心他们不能完成任务,能在启国官居高位的人不会是草包。单看金融报抨击执政党的力度,说服对方如实报道今天记者会内容并不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陆烬轩所需要的是确保至少有一家媒体报道他的发言。而明日以头版刊登的金融报会是他直接与玛国元首谈判的筹码之一。 心有成算的陆烬轩通知酒店前台,要求玛地尔外交部的接待人员来面见他。 很快对方就派了个懂启国话的人来,“皇帝陛下,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陆烬轩也不为难人,开门见山问:“你们国家是议会内阁制还是总统共和制?” 对方大感意外,回答说:“是共和……” “很好,我要见你们总统。” “啊?这可能需要安排,总统阁下有很多工作。不知道您打算与总统阁下见面谈什么?” 陆烬轩神色不虞:“元首对元首,对等原则,本来就是外交礼仪。我来斐迪南德几天了,只见到你们的外长和元帅,总统阁下完全没有会见的意思,这像话吗?需要我提醒一下,这场战争是你们输了吗?” 对方汗流浃背:“请、请容许我报告给上级,皇帝陛下。” 陆烬轩轻嗤:“替我约贵国总统阁下,明天上午十点,私人会面或者闭门会议。” “是,不,不是,我只能向上级转达您的意思。” 翌日上午,陆烬轩莫名提出要逛街。玛国外交部的接待官员只得硬着头皮陪同。 对于昨日启方突兀提出的与总统会见的要求,总统办公室直至此时仍没有回复。 陆烬轩似乎完全不担心对方总统会否答应,以一副随意的口吻对方御史几人说:“买点特产回去?” 玛地尔首都斐迪南德使馆区有着历史悠久的古建筑改造的各国使馆,街区内便有数家银行机构、华美的酒店、异国风情的餐厅、宗教庙宇。几个街区外是繁华的商业区,摩天大楼与霓虹灯构成了仙都一样的世界。 方御史抻着脖子仰望那些百米高楼,从地面望去,竟有高耸入云之势,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令他目眩神迷,一时间没听清皇上的话。 玛国的接待官员眼神中露出对这些启国乡下人的鄙夷和高人一等的优越,“善意”地询问:“请问皇帝陛下,是否需要兑换我国钱币来购物?我推荐联和银行,虽然没有在启国直接开设业务,不过据我所知,在启国经营生意的人和启国留学生几乎是选择它。” 匡翻译立刻小声说:“皇上,咱们还有钱。” 他的意思是:匡家在联和银行账户下的钱任由皇上随意支取。 启国来玛地尔谈判本身是带了财物的,尤其是帝后出行,银子不可能少。可货币兑换没那么简单,匡家主动提出垫付。这几日来陆烬轩花的现金都是匡和裕给的。 此时众人经过报亭,陆烬轩指了指:“来份金融报。” 接待官员丝毫不上心的旁观。 匡和裕掏钱拿了报纸,扫眼就看到头版的大标题《启国皇帝谈玛启战争:挑起战争之恶》。下面就是评论文章,用醒目的标题夺人眼球——《是战俘还是人质?》,其副标题更是直言不讳:《民权党正在摧毁八百个家庭》。 方御史回了神,关切凑近匡翻译低声问:“如何?他们写了吗?” 匡和裕只来得及扫眼标题,点点头:“大概是。” 陆烬轩道:“今天头条是什么?读给我听听。” “呃,《启国皇帝谈玛启战争:挑起战争之恶》……” 刚听完开头陆烬轩就笑了,玛国的接待官员起初没什么反应,只是内心抱怨这群启国人纯属闲得慌,站大街上读报纸玩。直到陆烬轩打断匡和裕,让他读一读媒体评论,《民权党正在摧毁八百个家庭》一出,此人霎时没绷住表情。 “这种报纸向来胡说八道!”对方急切地阻拦,“先生们,请让我们继续逛街吧!” 陆烬轩挑眉向匡翻译,然后说:“走吧。先去银行看看。对了,今日银价是多少?” “抱歉,我们不太清楚。” 陆烬轩对银行压根没兴趣,也就是带方御史和作为护卫随行的那名锦衣卫去参观一下,长长见识。 方御史小说跟匡翻译嘀咕:“这什么银行,看着和银号钱庄没啥两样嘛。” “那肯定不一样啊!”匡翻译接着一通解释。 御史大人懂没懂不清楚,陆烬轩仿若找茬一般询问玛国官员诸如玛币兑曼币汇率、金银价及兑换比率、昨天股市收盘情况、盘后军工股是否利空及今天开盘后预测等等。接待官员人都麻了,由于答不上来,赶忙叫外援请出联和银行的银行家。 方御史还在试图理解银行金融体系与启国钱庄的不同时,陆烬轩已经搜集完了一堆情报,并让对话进展到匡翻译无法对其中专业术语进行翻译的地步。 匡和裕听不懂那些术语。幸好玛地尔外交部的专业翻译官对专业词汇涉猎更多,尽力承担了翻译工作。 离开银行,陆烬轩又说:“我们带点礼物回去。给太后、邓义、首辅他们。” 大家自然无不说好。玛国官员更是主动给出送礼建议,例如服装、珠宝等奢侈品。 看着商店橱窗里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方御史也心痒难耐,“臣也想给家人捎些礼物。” 陆烬轩笑道:“帮其他人也买点,这钱报销了。” 虽然垫钱并且大概率不会收到还款的是匡家,匡翻译依然惊喜:“皇上,我也能报销吗?” “可以。” 随后大家就真的“逛”了起来,轻松惬意地出入奢侈品店,在匡和裕的极力推荐下选购名贵而无用的奢侈品。 陆烬轩也随手买了几块腕表、成套的耳环项链珠宝,然后驻足于戒指柜台前。 绚丽的宝石与折射璀璨光芒的钻石戒指总是容易吸引人眼球。陆元帅沉默注视柜台里几乎铺满的成对展示的婚戒,结婚应该有戒指。 其余人注意到他的踟蹰,玛地尔官员询问:“给结婚对象送婚戒是我国的礼节,您也可以买一对送给夫人。” “我更希望夫人和我一起挑选一对我们的婚戒。”陆烬轩笑着转身离开。 也许白禾更喜欢启国式的结婚风俗,不喜欢戒指呢? 假如真要买婚戒,比起普通珠宝,陆元帅还是喜欢镶嵌能源石的戒指多一点——机甲能源耗尽时,可以抠下来救命。 “这个能送夫人?”方御史蠢蠢欲动,转念一想他和夫人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人了,送这个还挺难为情。 玛地尔官员在店里留下送货地址,转头记下商店名字,打算事后联系老板告知这批客户的身份。至于对方选择打折还是免单就不关他事了。 商业街区的道路并不禁止骑车行驶,众人准备转入下一间店铺时,一辆轿车突然失速冲向他们。 所有人一怔,锦衣卫猛地冲至皇上身前。玛国安保人员却下意识后退。 “闪开!”陆烬轩厉喝着推开身边人,一边释放精神力一边侧身撑在前引擎盖上纵身跃起,踏着车顶跳下车尾。 第184章 新协议 磅礴的精神力铺展开, 一只甲虫式摄像仪展翅飞行,记录下现场的画面。 肇事轿车一头撞上商店墙壁被迫停下,安全气囊膨胀顶住驾驶员胸口。路人和店里的人发出尖叫, 惊惶逃窜。 “护驾!”方御史颤巍巍在地上打滚呼喊。 锦衣卫迅速爬起身想要扑上去护驾, 玛国接待官员脑子差点炸了,也大声呼喊安保人员上去保护人。 可陆烬轩稳稳当当站在地上, 抬手撑起屏障, 挡住连续三枚自远处飞来的子弹。 慌乱的众人看不见弹头撞在“空气墙”上被抵挡的离奇一幕, 陆烬轩的目光已经准确找到子弹射来的方向。大约只有处在瞄具另一面的枪手看得见。 枪手就街对面的三层高建筑楼顶。 “皇上快走!”锦衣卫举着刀跑近,玛国安保也在试图包围陆烬轩结成人墙。 “快离开这里!” 陆烬轩快速判断了射击角度, 以他站在地面的高度无法击中匍匐在对面楼顶的枪手, 可稍微迟疑对方就能逃走。他微眯起眼, 回身跳上撞毁的轿车顶跃起, 单手攀住二楼窗台翻上屋檐。将自身暴露在对方更佳的视野之中的同时, 拔出腰间配枪快速向对面连开数枪。 人群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枪战。尖叫声中混杂着不同立场人的惊呼。 “皇上!皇上!你们护驾啊!” “妈的是暗杀!快报……不对!快把人拦住啊!” “这皇帝跟他妈壁虎一样怎么拦!!” 几发连射之后, 对面建筑楼顶边缘的墙壁破裂, 崩裂的碎石簌簌坠落。 对面枪手骇然。 这他妈是正常手枪的威力?! 震惊的枪手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拱起身险些站起来逃跑。 如果他站起来,以陆烬轩目前的高度位置就可以用枪击中他躯干以上。 枪手回过神来,咬紧后槽牙压枪朝陆烬轩开火。 逃跑不如先干掉目标! 然而不死心的枪手这一次连瞄准都没做到。陆烬轩在他重新伏下头看瞄具的瞬间纵身跃出, 靴底落在街边路灯顶上,一跃跳到并不宽阔的街对面路灯上再借力,跳到枪手所在建筑的二楼阳台,蹬上栏杆一翻便上了顶楼。 瞄镜中的目标转瞬间就到了面前,枪手调转沉重的枪口,脑子进水一样试图用一把狙击用的步枪消灭近身的敌人。 子弹很快,比音速还快。 可它不能突破S级精神力者的防御。 等安保从建筑内楼梯爬上楼顶, 众人所见,是启国皇帝单腿踩在一个男人后背,将人牢牢踩在地面,右手握枪斜垂,枪口指着其脑袋。男人侧脸趴伏,闭着眼,不知是死是活。 一把带着座架的狙击枪就在这人头顶前。 举着手枪急匆匆冲上来的人们愣住了。恐惧的颤栗从他们脚底爬升,谁也不敢上前。 陆元帅目光微斜,锐利的眼神直刺众人,冷漠道:“如果贵国总统阁下不同意会见,我不介意用别的方式见到他。” 众人悚然。 * 第三日的停战谈判上,启国皇帝缺席了。与会出席的玛、曼两国代表面面相觑,谨慎地提出询问。 “请问皇帝陛下今天出席吗?” 对面的翻译左看右看,没找见启国翻译,小声问自家外长是不是要他们代翻。 “赶紧翻!” 白禾扫视他们道:“今日由我们谈。” 一听那个难缠的皇帝不在,两国代表团简直喜出望外,玛外长连忙抓住机会说:“我有一个提议,对于那些不能达成共识的问题,不如我们先跳过,继续讨论后面的?不然这样谈下去什么也谈不出来,一直拖延进度对大家都不好。” 曼达代表:“我方非常支持这个提议!” 白禾掩起唇低声咳嗽两下,也点了头:“兹因大启皇帝陛下,玛地尔总统阁下,曼达国王陛下,以蒲泠战争之冲突中止、停火止战,为此议定设立永久和约。大启皇帝陛下钦派左都御史,临时外事大臣方呈安……” 玛外长:“总统阁下委派我全权代表玛地尔共和国……” 曼达代表随即也宣读了本国的全权委托书。 折腾了两天,总算把开头的和约释义和签订原因过完了。两国代表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接着马不停蹄掏出这两国私下联合起草的草案。 “本和约为三国签约订立多边协议。以下涉及战争条款则为双方,即玛地尔、曼达组成联军以及启国军队。一、双方自和约签订日之第二日零时起完全停火止战。联军舰队自停战日起至三十日内解散联合舰队编组,并撤离启国蒲泠。二、启国于和约签订日起十日内交还全部联军俘虏791人,并在此期间保证全部战俘的健康、安全。不得虐待战俘。” 交还战俘释放人质是停战正常程序,但第一条的撤军条款语言模糊,启国众臣完全不能接受。 刑部尚书尹双和对方咬文嚼字:“第一条不能同意。两国止战,撤军是要各自退回本国境内。怎么你们只说从我国撤走,不说是撤回你们自己家?若你们撤退个几十上百里又杀个回马枪怎么说?” 曼达代表辩解:“停战当然是我们不再交火了,如果再次交火就是撕毁停战协议。我们和玛国的联合舰队解散,并且撤离你们港口,这是停战的撤军程序。撤军之后我国舰队在海上航行是符合国际法的。” 玛国元帅麦基也说:“启国没签《米尔顿领土公约》,没有和他国划定国境线,所以不存在领海,虽然你们宣称有。但即使按公约,联军舰队现在也已经处于公海区域,没有侵犯你方利益,在公海,大家有自由航行的权利。” 诚然,舰队早在停火时就被陆烬轩逼退出了大启海域,这一条撤军条款无论怎么写没有意义,因为哪一方也不可能在“军队永远不靠近对方”的条约上签字。 今日停战,明日撕毁的例子又不是不存在。 麦基将军补充:“通常来说停战协议约定的是交火双方在期限时间前脱离战斗。既然我们已经达成这一条件了,这一条可以不算。” “不行!”尹双看向白禾,“殿下?” 可白禾对此不置可否:“一、双方自签订当日二十四时即第二日起宣布停战。联军舰队立即解散编制,自停战日起二十日内撤离启国领海。二、启国在停战后二十日内交还联军俘虏791人。三、启、玛、曼三国人民彼此友睦,大启与玛、曼二国约定建交,互设使领馆。附建交文书。” “请等等。”玛外长打断,“你们没有保证俘虏的健康安全。” 户部侍郎撇嘴:“我们自己的灾民都吃不上饭,上哪保证俘虏的事儿?” “这不行,你们不能虐待战俘,这是不人道的。” 说着对面一群代表就要摆阵仗指责起来。 白禾抬抬手,“吾皇宽仁,自不会虐待他们。但灾情严重,恐怕有疏忽之处。咳咳咳……四、为确保联军战俘之待遇受人道主义保护,联军方所属二国向启国支付所有战俘衣、食、宿、行等全部开销。并付启国对战俘管理费:每人每日100元玛币。” 玛、曼两方代表人都炸了:“这不是要赎金?!” 尹大人冷笑:“战败国本就该割地赔款。” “这条我们不能同意!” “我方也不同意!” 白禾可不管他们同不同意,趁着对面各自交头接耳议论时接着说:“这些钱也可按签约之日汇率兑换黄金偿还。这是停战部分。附一建交约定:一、启国与玛国建立外交关系,互相承认对方国家政权,遵循和平、平等原则相互尊重对方主权。二、在对方首都互设大使馆,派遣驻外公使,以做外交工作,开展签证申办等合作。” 大启同曼达的建交书是一样的。 “关于建交我需要先向我们总统阁下汇报,再经过议会才能给出回应。” “我方得先经过内阁。” 于是建交的部分也作搁置。 “附二关税约定:启方给与玛、曼二国关税特惠国待遇。自本年起十年内税率百分之五。” 曼达代表闻言一下子来了精神:“是不是只交这一次进口关税,就不用在你们内地‘逢关纳税,遇卡抽厘’了?” 白禾掩唇咳嗽,户部侍郎瞧了他一眼说道:“关税是就这个,再各省过境不用再纳了。不过厘金税还是得交的,跟以前一样,百抽一,按售价抽。而且你们也要保证同样只收这一回关税!” 白禾颔首,表示户部侍郎说的没问题。 曼达代表团私下交流:“之前我们对启国进口税是3%。这一提高大约能增加一倍的税务收入,首相和财政大臣肯定高兴。” “那国防大臣可能不高兴。” “为什么?加税不是增加成本减低商品竞争力?” “因为国防大臣家族在做这些进出口生意。” “……” “咳咳……我朝将在聂州、懐州、橡林三省设通商口岸,以征关税,原就做外船停靠登岸的港口不变。若你们国家有意,可再签深水港建造协议,你等来建港,大启以其日后五年关税之一半偿付。”白禾拿出份昨天陆烬轩离开后,他召众人新拟定的协议。 玛外长看不懂启文,转手传给自家翻译官。 “具体怎么建?是公开招标还是指定承建?” 曼达代表也对这个项目颇有兴趣:“以未来的税收偿付,那么是启国先向我们贷款建港,未来再还钱?贷款和利率这些得和银行谈。我可以帮你们牵线。” “不。只以税论。不论应付多少。” 对面霎时恼了。 “你们不进口收不到税,大家岂不是亏本做白工?!” 白禾笃定说:“断不会如此。大启需要粮食。”—— 作者有话说:曼达 国防大臣:听说过运输机/军舰走私吗?[狗头] 外交大臣:听说过外交邮件袋走私吗?[害羞] 首相:这多收的税可以给首相(我)雇一个厨师[吃瓜] 财政大臣:钱!钱!钱![爱心眼] 贸易大臣:隔壁凭什么跟我们一样5%?不行,我要谈到5%以下,倾销卷死所有人[抱拳]曼[烟花] 第185章 和平计划备忘录 白禾给出的是一种如同“对赌”的方案。对方承建港口, 启国以该港口在建成运营后五年内的关税收入的一半作为工程款支付给对方。 这样的约定须有几个前提条件。 启国先设口岸,商船在这些港口停靠清关缴税。 朝廷切实收得到钱。 朝廷还存在。 饥肠辘辘的大启百姓需要粮食,“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是建立在百姓食不果腹, 连年忍受天灾人祸的基石上。 白禾将粮食进口作为吸引饿狼的筹码砸上谈判桌。启国进口量越大, 关税收入越高,最终付给港口项目的钱越多。 只要在五年内收回成本就是赚。 “我们没法评估收回成本的时间。五年期限太少了。这简直是场豪赌。我建议你们保守一点, 先贷款支付一部分, 利息和剩下的钱再用这个方法还。”玛方一名代表说。 白禾道:“古语言, 风浪越大,鱼越贵。建深水港并非只对我大启有利。以如今之浅港码头, 你们的大船不能进, 需用小船一船一船往返码头装卸, 平添成本。我朝疆域广博, 百姓众多, 却因天灾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若有卖粮食衣物的, 百姓岂会不买?兵部也想多买些新武器。” 对面这才有些意动。 两国代表都知道启国百姓又穷又蒙昧, 穷人不会将更多的钱花在非刚需用品上。但底层穷人不买的,不代表上层有钱人不需要。 启国人以铜钱、白银为货币。朝廷缺银子并不意味着资产少、“买不起”—— “资本家眼里,启国人手里的白银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同一时刻的玛地尔总统府内,陆烬轩如此说道。 现在总统办公室只有两个人。 陆烬轩及坐于他对面的玛国总统。 为了让这场不能公开的会谈不被第三者知道, 陆烬轩带来了两个帝国科技产物:翻译器。 一枚小巧的单耳机式翻译器,他与玛总统一人一只。 经过在艾米丽号持续多天的对玛地尔语的信息收集,翻译器对日常对话的准度大约为五成。对陆烬轩来说这已经够用了,毕竟他们要谈的东西其实并不深奥。 玛总统拿不准陆烬轩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启国用白银做货币。” 怎么会不值一提? 陆烬轩笑着道:“乾台煤矿。” 总统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见到对方脸上懵然的表情,陆烬轩压了压嘴角,目光如焠了寒冰, 露出嘲弄的神情:“总统阁下不会告诉我,您不知道你军舰队来到启国近海是为了什么吧。” “我……”玛总统的语塞和迟疑令人惊愕。 时常嘲弄帝国政客之愚蠢的陆元帅简直感受到了愚弄。 难怪这位总统先生能在前几日稳住身段,毫无接见启国君主的打算。因为对方在关键情报上有所缺失,以至未能正确判断局势。 “我需要和相关人员讨……”玛总统习惯性用起话术。 “总统阁下。”陆烬轩严厉的打断他,“既然您不具有和我谈判的能力,请让你们深层政府的代表来。” 堂堂大国总统被一个落后农业国的人用如此严厉的口吻近乎于训斥的对待,他当然怒不可遏,沉下脸反过来教训:“注意你的语气!有话你直接说,不要用这种方式。” 可陆元帅什么时候给过政客好脸色?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元帅拥有在内阁大声说话的资格和底气,也不会在玛地尔总统面前忍气吞声。 他反手将带进总统办公室的报纸狠狠摔在桌上:“我在通知你,先生,叫事务官来谈。如果听不懂,可以先看看这份报纸头版。” 玛总统下意识瞟了眼报纸,一下瞧见某个字体不算特别大的副标题:《民权党正在摧毁八百个家庭》。 比起启方谈判新闻会内容的头条,这篇疑似直指民权党政府的标题触动了面临中期选举的总统先生那根敏锐神经。 如果论及执政问题,政客大概不关心。但关系到选票的任何大事小情都会引发他们关注,甚至引起重视。 不久后,陆烬轩等来了玛地尔总统最信任最新密的幕僚。 总统先生不可能允许卑微的事务官进入总统办公室对自己指手画脚,和一个胆敢训斥自己的外国皇帝侃侃而谈。总统怎么能在外国人面前承认“深层政府”?只有绝对中心于自身的幕僚才可以出现在这里。 陆烬轩也不在乎对方身份,只要能沟通和影响总统决策就行。“我要谈一个交易。乾台煤矿的合法开采权换你们总统先生在停战和约上签字。并且我今天就要拿到相应的总统行政令。” 此时翻译器戴在深受器重的幕僚长耳上,听完陆烬轩的话,幕僚先生大惊失色,没能控制住表情。 “怎么了?”总统好奇的问。 幕僚愕然转述:“……这太令人震惊了。” 总统的表情明显是拒绝,“开什么玩笑?什么样式的停战条约就要我签?一个矿的开采权算什么。” 他又不傻。 陆烬轩进一步加码:“这个交易是和总统先生个人做的。” 幕僚立刻会意:“您的意思是可以将它操作给总统先生指定的任何公司?” 陆烬轩笑而不语。 总统眼皮一跳,忽然意动,低声问幕僚:“那个矿的规模……?” 幕僚稍稍犹豫,拿起纸笔写下一段话塞给总统。 陆烬轩大约能猜到对方写的内容,嘲弄道:“我不清楚一国总统是怎么在不清楚军事行动的真实目的下调动军队的。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经过国会决议,他们到底是用什么理由说服议员派出舰队威慑我国……总不能是军方独走。” 玛国总统与他的幕僚长脸色顿时难看。 “谈判桌上的贵国元帅看起来不是一位右翼疯子。”陆烬轩在运用嘲讽话术打压后又客气了起来,“我相信能够引来三航母编队武力威慑的乾台煤矿价值足够高。我方起草的停战和约应该是一份相对公平的和约,大家互惠互利还能拥抱和平,玛地尔为什么不签?” 幕僚长深怕总统被说服,强调说:“这个停战和约的前提就有问……争议!您刚才也说了联合舰队的行为只是威慑,而不是入侵。而且启国没签过《米尔顿领土公约》,你方所坚持的舰队侵入领海的观点从根本上就不存在,启国并没有领海。” 陆烬轩双臂交抱于胸,身体后仰倚在沙发背上,双腿交叠,姿态肆意且匪气:“开采权,三十年。” 国际公法不是“法”,是缔约国承认、承诺遵守其约束的惯例、约定。而本国没签过字的条约就是厕纸。 启国没签《米尔顿领土公约》,不曾按照现有国际秩序画定国境线,当然不存在法理上的领海领空。陆烬轩拿圣旨说事纯属强词夺理。 但只要玛地尔和曼达在停战和约上签字,承认“侵入启国领海、领空”,那这领海领空就自此存在了。这叫“国际承认”。 “五十年,加启国货币代印、一亿白银贷款援助计划,60%在启国建兵工厂,40%买你国军火。四千万军火订单提供的就业与和平口号足够保证贵党中期选举的选票。” 这样豪爽的出价,任何有野心的政客都不能拒绝。 “可和谈是我们与曼达三国同时进行的,就算我们总统先生答应签字,曼达帝国呢?难道您也要用这样的条件去说服他们?”幕僚冷静问。 陆烬轩撩起眼:“不重视和平的国家不配。” 谈判代表团领队的职务级别可代表整个代表团的级别,换句话说,代表团的等级表明了该谈判议程的等级上限。仅指派驻玛大使的曼达国对于这场和谈的重视度不过如此。 陆元帅的霸道强势配合这句帅气的拉踩话术简直说到人心坎里。 玛国总统忍不住对他的幕僚长对视。 “据我所知,你们国家是银本位制度,你们打算换……‘改两为元’?还是锚定白银吗?” 这话剑指铸币权,贪婪的资本主义跃跃欲试于掌控一个封建国家的金融骨架。 陆烬轩似笑非笑:“贪婪是一些人的本性。扩张和掠夺是我的本能。” 玛总统:“……” 妈的,这才是极右疯子。 幕僚长:“总统先生想先看看正式的和约草案。” “当然。” 夕阳西下时,陆烬轩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第N号总统行政令——命令谈判团队立即在启国提出的停战和约上签字的行政命令。 在总统办公室官员和启国官员的见证下,玛地尔总统于行政令文件上落笔签名。 陆烬轩的眼里终于有了笑意,单手压在双方共同签署的《‘和平计划’合作备忘录》上道:“总统阁下,我们的合作还需要您另派官员来启国跟进。” 备忘录以启国外事大臣名义签字,加盖大启皇帝玉玺印。即使陆烬轩这个假皇帝消失,它仍然合乎启制,合法有效。 陆烬轩不在乎启国。采矿权能送;关税能做贷款的抵押物;大启百姓也能送给资本去剥削。没什么不敢卖的。 至于日后启国大臣会把这些具体谈成什么样的条约,那是启国人自己的事。 当资本进入启国,皇权统治必受冲击。五十年对陆家王朝或许太长了。 陆元帅只是遵从白禾的意志,在这场博弈中为大启百姓搏取了活过今年、明年的口粮,在腐朽的王朝地基上掘开缝隙。 “感谢总统阁下对和平的支持。那位刺杀我的杀手就作为礼物送给阁下。我认为,您的反对派和曼达帝国都十分有嫌疑。”陆烬轩笑着说,“希望日后这份停战和约能顺利在贵国国会通过。”—— 作者有话说:【注】:1.前文分析过,联军战术是武力威慑,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陆烬轩以行使自卫权开火(虽然是对方先开枪),主升级冲突。这就瓦解了巨舰大炮威慑。启不主张索要战争赔款,因为根本没有军事实力和资的扩张掠夺意识形态。白禾的病拖不起,陆烬轩要尽快谈完走人,谈判上就必须适当妥协。甚至是卖启国也无所谓,他可不止是资,而是高级形态的帝。 2.跟玛总统私下谈的交易,站在启国立场完全能算“卖国”。采矿:让玛总统家人来挖矿,让他家族翻身当大资本。军火订单:给总统拉拢军工复合体和送选票。1亿贷款和货币代发:瞄向金融体系。在启建厂:欢迎资本剥削百姓跟地主抢人。 3.“启国人手里的白银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意思是,养猪是一种产业能赚钱,养殖人也是。 (模式:启国养人→资本来建厂→雇佣启人生产→产出商品卖给启人→赚到钱雇佣启人生产→产出运回国卖→赚到优质资产“美元”)有个梗,XX赚钱XX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这都算好的啦!实际上启统治者不一定有这个认知水平,大概率结局是银本位崩盘。百姓活着卖劳力,死了卖尸体。吃不起饭就吃人,真吃人社会。 4.“扩张和掠夺是我的本能。”梅夷阁诗人[摊手]《 》 【正文完结】 第186章 正文完结…… 夜幕降临时, 玛地尔总统官邸依旧有许多人没有下班。总统不再躲藏于地堡内,而是对着一众顾问、幕僚、内阁官员抱怨。 “那个启国皇帝根本不像一个落后农业国的皇帝!你们看这个‘和平计划’,这样卖国的东西他敢签我都不敢签!” 众人传阅看过备忘录的提要后, 表情均是一言难尽。 值得说明的是, 陆烬轩与总统的乾台煤矿开采权交易并不在这份备忘录中被提及,而是双方另外签了一份秘密协议。以便总统先生可以将开采合同没有阻碍的留给自己儿子即将注册的矿业公司。 财政部长清了下嗓子:“但对我们非常有利。有这四千万白银军火订单, 军工业那边会给我们一点‘便利’。启国人有没有确定具体的产品?是要买飞机大炮还是舰艇?” 幕僚长:“那位启国皇帝没说。他邀请我们派人到启国继续谈。” 财政部长:“那这个贷款的利率也没谈?” 总统发话:“没有。但我不打算在这笔贷款上太过分。启国有三亿多人口, 从他们身上能持续得到的好处总比一次性收割的强。更重要的是先赢得眼前的中期选举, 没必要因为这点小利激怒那启国皇帝。” 直面陆烬轩谈判的总统幕僚长先生深以为然:“他的眼界、认知非常高,他是直白的说, 用军火订单和结束战争换我们赢得中期选举的选票。我很震惊, 一个封建皇帝为什么会这样熟悉选举规则, 甚至点出这次选举的关键政策。” 财政部长:“打仗了最高兴的是军工业。这个启国皇帝很厉害, 他在停战的时候向军工业下单, 给他们和战时一样的好处。” 司法部长抠了抠袖扣:“听起来是一个在选举中游刃有余的资深政客, 有一套成熟的选举纲领。并且熟练掌握政治交易潜规则。他如果在国防部, 会把‘旋转门’转出残影吧?” 国防部长撇下嘴角:“总统阁下,各位,是不是忘记了悬在斐迪南德头顶神秘飞行物?国防部虽然相信我们玛地尔的军人不惧战争,但前天麦基元帅发来的电文说……那是一艘飞行在天上的巨舰, 我们的战机大概连起飞的机会都没有。就像在这次和启国的战争中一样。” 众人一时沉默。 司法部长:“这个人真的是启国皇帝吗?” 国防部长不无讽刺的说:“人是克伦维尔将军从启国蒲泠港口亲自接上船的。看看我们头顶的东西,就算他以前不是,未来启国难道能拒绝这个人的统治?” 总统安全顾问却发表异议:“这显然不合理。任何政权的统治目的难道不是追求长久的统治吗?启国明明打赢了,为什么皇帝反而要出卖国家利益?迎接资本工业进入启国对君主制毫无好处。但如果他不是皇帝,是准备推翻现政府的人……” “那就合理了啊!”幕僚长说,“他出卖的利益是卖给谁的?卖给我们。相比起他们内部的人,难道我们不应该为了长久的利益去保护他的统治地位?与其讨论这个, 我更想问国防部另一件事。你们在国会上说的与曼达组建联合舰队去远洋自由航行,以武力威慑那边的殖民地安全。为什么最后演变成和启国开战?” 国防部长神色大变,急忙向总统表忠心:“总统阁下,我绝对没有隐瞒、欺骗您!我收到的报告一直就是这样说明的!或许是下面……对了,也许是在野党的人收了某个军工企业的游说资金。” 财政部长意味深长说:“难怪启国皇帝要下军工订单,原来是为了安抚补偿。满足他们的胃口。不然今天停战,过几天某些人又要拿出游说资金去国会搞下一次‘自由航行’,然后再打起仗。我还以为这是他给我们提供的竞选的策略呢。” 可惜总统已经从陆烬轩那里得知掩藏在“自由航行”下的真相,舰队于启国的真正威慑目标。并且这块足以催动军队行动的利益已经成为总统的囊中之物。 幕僚长瞥着惊惶不安的国防部长,心里冷笑。防长先生在总统那里已经没有前途了。恐怕不出几天就会发布总统任命新防长的委任令。 本次出钱在国防部和国会进行游说的幕后老板有没有军工企业不好说,但煤矿能源企业一定参与了! 总统看向自己的副总统:“明天正式签约,场地、记者、外国使臣现在开始安排能准备好吗?” “可以的。不过……”副总统迟疑,“曼达不签字怎么办?” 总统皱着眉严厉说:“向曼达施压,发照会!联合舰队是以我们玛地尔为主,指挥权在我方,曼达签不签字这个仗都是停了。他们不乐意就在和约上改几个字,我国直接以联军的名义签字!” * 艾米丽号上,陆烬轩迈着轻松的步伐大步回到自己的宿舍房间。 “小白?” 白禾正侧身躺在狭窄的床上,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陆烬轩轻手轻脚走近床边,先扫了眼空掉的药盒,随后放下手里提的东西,重新捡药装进药盒。 白禾醒来瞧见他,眼里透出惊喜,语气却是恹恹的,又轻又弱:“哥哥。” 陆烬轩立刻坐到床边,扶着白禾起身,“抱歉,我回来晚了。按时吃药了吗?” “嗯。”白禾点头。 “食堂机器人做饭技术太差,我带了甜品上来。”陆烬轩从床头柜上拿起绑着漂亮缎带的点心盒。“尝尝?” 漂亮的点心盒里装着精致的蛋糕,甜甜的气味随着盒子打开而飘散开,可白禾依旧没有胃口。 “哥哥今日不在,我做主与那两国谈了,他们大多都不同意,但有意来建港,卖粮食给启国。” 陆烬轩笑着用叉子叉下一块蛋糕喂给他,“小白很厉害,已经能在谈判桌上独当一面了。” “好甜。”得到夸奖的白禾勉强吃了一口。 “糖让人愉悦。”陆烬轩又叉了一块,“再吃一点?” 白禾侧过脸躲开:“不要了。” 陆烬轩只得叹气,放弃喂食。旋即又笑起来,语气轻松道:“我已经跟玛国谈好了,明天中午正式在停战书上签字。等会我去通知曼达代表,逼他们明天也签字。中午签完,下午我们就能返航。” 这场战争中,曼达海军的损失不小,曼达政府却对停战谈判不够重视。也就是说曼达政府对于在启国的利益期待不高。谈判结果只要“不坏”,那么就容易接受。 既然玛地尔率先接受这份停战和约,在玛方示意、施压下,曼达大抵是不会拒绝的,以免影响与玛地尔的盟友关系。 何况陆烬轩手上握有曼达的一些小把柄。 且不说其情报部门曾经在他蒙骗下私下达成了某个不可见人的交易——与启国皇帝交易军火构陷大臣贪污赈灾款,干涉内政以谋推翻朝廷。虽然启国皇帝在这件事中的行为过于奇特,但它曝光出来,在曼达国内无疑是一桩政府的丑闻。 今日在大街上施行的暗杀枪手身份及背后策划方是一个可以扣锅给玛地尔民权党的反对派,也可以扣给曼达国的筹码。权看审讯者需要从杀手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口供。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陆烬轩和玛国总统的政治需求。所以陆烬轩能将这个人当做礼物送给玛总统,他的意思是总统阁下可以利用这件事去攻讦在野党、反对派,也可以经过操作去勒□□达政府。 陆烬轩没有告诉白禾这桩暗杀,这种程度的危险经历对帝国元帅来说根本不值得放在眼里。他只是愉悦而充满期待地对白禾说:“我们可以回帝国了。” 白禾心神俱震。 不知是喜悦还是哀伤。 陆烬轩没能从他脸上看到高兴的表情,还以为他在担心启国百姓,安抚说:“我见过联和银行的人,和他们谈成了一笔贷款,用来向玛地尔买粮食。我也委托了人去联系粮商,几个月内第一批粮食能到启国码头。还有乾台煤矿,我用它和玛总统做交易,换了一些东西……对朝廷没半点好处,对百姓来说,至少明年,至少聂州灾民有粮食吃了。” 白禾抓住陆烬轩衣摆,主动靠进他怀里,“谢谢哥哥。” 陆烬轩倾身揽住白禾,叹息道:“现在的食物是有了,但代价依然是他们的血肉,只不过是从地主剥削转变成资本剥削。我并不值得感谢。小白,你要求我帮忙,我只会用这种方式。” “哥哥很好,这就够了。” 陆烬轩勾了下嘴角,也不知是在嘲弄自己,还是嘲弄皇帝。 第二日的签约仪式完满举行,曼达政府在与己方代表团和玛方沟通后对于签署和约没有异议。反正他们不签确实不影响玛国以联军名义停战签字。 相反如果不签,那互惠关税、建港口的好处可不能名正言顺拿到了。 在多国记者的注视与镜头下,三方谈判代表、联军总指挥克伦维尔将军分别在停战和约上签字。由于启军是陆烬轩亲自指挥,加盖大启皇帝玉玺则既代表启军统帅,亦是大启君主认可和约。宣告启国与玛、曼正式停火止战。 接下来,它将经过玛地尔总统签署,进入国会投票议程。但那以后的事是白禾和陆烬轩管不了的,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们自己的未来。 隆盛十年十月十日,大启皇帝陆烬轩驾崩。谥号孝武。同日,皇后白禾病逝。 野史传闻,隆盛帝后并未葬入皇陵,下葬的是两具空棺。 亦有传闻,自皇后白禾入宫,皇帝就换了人。据掌印太监和阁员亲口所言,假皇帝有一双与天空同色的蓝眼睛。他与皇后伉俪情深,可惜皇后病故,他为之殉情。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番外主要讲回到帝国后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