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剿匪(补)
曲盘山有数座山峰绵延而成, 位于安平县北,翻过山可直达邻县。清风寨匪众的撤离路线据此而推,一是退守到更人迹罕至的深山处。二是翻越曲盘山遁逃至邻县。三是下山攻占安平县城。
然而经上次一战, 清风寨损失了几十人战力, 余下的人带着伤员据守山寨,居高临下建立“火力点”。
在如何对付土匪的问题上陆烬轩和李征西产生了分歧。
李总督说:“匪寇退守山寨, 无水无粮, 我方只要调兵围山, 围而不打,困他十天半月, 匪寇不长翅膀, 迟早投降。何必短兵相接, 徒增士兵伤亡。”
初战聂州军一方伤亡过百, 苗偏将战死, 身为聂州总督, 李征西心里何尝痛快?然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能贪功冒进, 不能被仇恨蒙蔽理智,冲动带兵攻山。
“自古兵法讲攻城,必十而围之。清风寨匪寇据山而守,占据高点, 视野开阔,无论他们配弓箭机弩还是滚木礌石,都是有利的。曲盘山什么模样我们都看到了,那可不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能四野陈兵!军阵都摆不开,更何况攻山?!”李总督说得激动,声如洪钟像吵架。
他们目前就在安平县郊野地, 没有扎营立帐,而是席地而坐,就地休整。伙头兵在地面挖坑埋灶,烧火做饭。陆烬轩和李征西二人对面而坐,李征西身后还有他的亲信及卫兵,陆烬轩这边却是孤身一人。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不少士兵都完全抹去了对陆烬轩“京城里来的官老爷”的偏见,尤其底层士兵,对于这样一个与他们同吃同住,一起洗澡聊天,连洗衣服这样的琐事也自己做的人心生亲近感。
白大人会不会打仗他们不知道,心底也是不信的。但这是个好人,他们见总督大人如此疾言厉色吼对方,大家便有劝架的心,甚至有点埋怨总督何必这么凶?
那文官不懂打仗不是正常的吗?
奈何小兵们在总督面前压根说不上话,众人只能抻着脖子默默观望。
陆烬轩仿佛“涵养很好”,对面急得吼人了,他还能笑得出来,平静说话:“调兵调多少人?几天能到?以我们现有的三百多兵力和武器配置,能在调动期间困住清风寨的人?如果困不住,他们攻下山跑了怎么办?你也说了,山不是四面围墙的城市,进出走门。山路虽然有数,但把人逼急了,悬崖也不是不能走。不到四百人,我们能困住谁?”
这点问题难不倒李征西,“安吉县衙有衙役,城中还有青壮男子,皆可征调。”
“好,我们假设人手充足,那武器呢?对方占据高地,你说的什么弓箭滚木,都是从高点向下攻击,你也判断是对方更有优势。如果对方丧心病狂,用没有战斗力的妇女儿童佯攻不同位置,其他人集中优势火力猛攻一点,突围了怎么办?”
李征西皱眉:“这都是你的推断,做不得准。何况山贼土匪向来男人为主,山寨里哪有那么多女人孩子给他们这般用?”
陆烬轩撕掉了“好涵养”的面具,露出的讽刺的神情:“李总督,你说的兵书我没读过;你们的攻城略地战争我没打过;你们这样纯靠弓箭梭镖的战斗我也没试过。我一向认为对于不了解的事,尤其是指挥军队,还是应该多听取专业的人的意见。所以上一次我没有对你们的作战计划指手画脚。”
“我想李大人既然是聂州总督,肯定作战经验丰富,军事才能出众。结果呢?”陆烬轩嗤笑,“苗偏将战死,我军伤亡过百。”
堂堂朝廷军队一位有品级的将军死在剿匪中,这简直是打大启国的脸!说起来李征西便脸上挂不住,有些词屈。
他背后的亲信受不了这般照脸打巴掌,插嘴道:“那土匪也死了好几十人呢!苗偏将英勇杀敌,不幸战死,岂是你这种弓都拉不开的书生拿来指摘我们部堂的由头!”
其他士兵们这下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连偏将都是说死就死了,他们这些大头兵上了战场更如草芥。
陆烬轩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平静问:“你们去看过苗偏将遗体吗?去询问过伤员情况吗?”
他抬起眼,直视着李征西。
陆元帅直视人时的目光向来是锐利的,带着身居高位涵养出的压迫感,以及他从军十余年锻炼出的敏锐观察力。
李征西为这样的眼神愣怔一瞬。
这不是长居京城远离战事的普通文官该有的眼神。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也不这样看人。
李征西因惊愣没有立即回答,陆烬轩自个儿接了话。
“战死六十一人中苗偏将和另外三十七人尸体被收敛。”陆烬轩回头看了下某个方向,那边矗立着几个军帐,随军的仅有的一名军医拉着从安平县城里生拉硬拽来的药房郎中及其学徒进进出出,正在救治伤员。帐外几十米处堆列着一具具尸体,正是士兵从山脚战场搬回来的尸体。
陆烬轩和李征西在这边为接下来的作战部署争论期间,伤员的帐子里又抬出了几具尸体,皆是重伤不治。
“苗偏将乃我下属,我自当是要为他送行的。但当务之急是剿匪的问题!待这边事了,我会好好安葬苗偏将他们。”李总督说。
“我看过了。”然而陆烬轩提起他们并不是为了和对方讨论牺牲将士的后世和抚恤问题。更不是为转移话题。“除四人是因箭和刀伤失血死亡外,其他人包括苗偏将,是被炸死的。李总督可以再去看看伤员,他们身上是刀伤多,还是烧伤多。”
李征西愣住,其他人也茫然不解。
什么炸死啊烧伤的,什么意思啊?
“管苗偏将咋死的!我只知道他是跟土匪拼杀战死的!”一人喊道。
这亦是大多数人心里话。
同袍战死,其心悲愤。
“我没读过书,但听军师念叨过,有句话叫哀兵必胜!咱们不怕死,更不会怕区区一伙土匪!”
将士们不一定读过书,不懂古圣先贤的大道理,不会瞻前顾后,“顾全大局”。驱使他们英勇战斗的不一定是建功立业之心,也有愤怒。
愤怒不会消失。
对死亡的恐惧可能令人退却,愤怒却是驱使人类拿起武器,使用暴力的上品燃料。
陆烬轩:“……”
李征西很高兴大家士气如此高涨,对于剿匪便越加有信心了。
陆烬轩有点无语,随后才意识到启国人对于热武器的认识极其缺乏,即使李总督亲自带领的这支队伍持有一百条步枪、五门大炮。可他们的思维中其实根本没有这些东西。
——拥有不等于善于使用。
管中窥豹,陆烬轩应当意识到启国军的战争思维、战争理论皆仍处于旧时代,持有量少、列装情况更加糟糕的火药武器对人数庞大的军队来说是始终陌生的。
这或许是一种惯性思维。
就像清风寨敢在官道设伏,打劫官府车队,却不敢招惹朝廷军队一样。
明明劫了官府也可能招致朝廷剿匪啊,可他们愣是在优势时因怀疑陆烬轩是个什么将军就抛下自家兄弟撤了。结果还不是招惹到陆元帅这尊煞神,非要来剿匪。
陆烬轩之前只觉得清风寨这伙人指挥稀烂,乌合之众。转头一看,好家伙,聂州军跟清风寨是一对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们都是被炮炸死的!”陆烬轩也提高了音量,“对面拥有比我方更先进的火炮!你们不认识到这点,不考虑火力实力的差异,什么样的计划都是白送!如果对方弹药充足,再来五百人也是送死。”
见大家都是一副茫然表情,但好歹之前被点燃的怒火冷却了点,陆烬轩的语气才重回平静,不咄咄逼人。
他叹口气,环顾众人,眼神及语气均缓和了,显现出将军对士兵牺牲的同情悲悯——这情绪是真是假就看各人理解了。
“苗偏将等人阵亡位置在山下。”陆烬轩再次掏出他手绘的地图,正对向李征西摆放,他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放到图上,两座山峰之间的谷道上某处,表示苗偏将阵亡位置。然后揪断一根草,用草尖尖在纸上比划弧线。
“炮弹从山上打下来,因为不清楚口径情况,只能推断出一个大概范围。”陆烬轩说,“发射位置的范围大概从这里到这里。射程大概一百到五百米。不过不排除发射前减装□□的情况。那精确射程可能超过五百,最大射程不好计算。”
射程这词有点耳熟。李征西说:“我们的红夷炮射程也在五百米。你是说这些土匪也有红夷炮?”
一瞬间李总督脑子里冒出数个念头,宦海沉浮多年的总督大人第一反应是:“这不是土匪,是反贼!义军!”
“我确实有这种怀疑。这不是现在的重点。总督比我熟悉红夷炮,你们也应该用过吧。红夷炮会造成苗偏将身上那种伤吗?”
李征西愕然跳起来,疾奔向停尸处。
“部堂大人?!”
其他人脑子一片浆糊,比较机灵的人已经跟着总督跑去看尸体了。
片刻后李总督一脸沉重回到陆烬轩面前,“我不仅看了尸体,也去询问了伤员。他们说是被炮炸伤的,炮弹落到地上就像鞭炮那样炸开,苗偏将就这样死了。红夷炮用实心铁球做弹,这不是红夷炮。”
李征西怔怔的坐下来,目光凝在那张粗糙、与启国舆图习惯不尽相同的地图上。
李总督终究不是只在朝堂上动嘴的文官,他对战争的了解不单单来源于书本,而是“眼见为实”。
他向敏锐察觉到对面武器异常,并且细心查证的巡抚大人低下了头。他沉声问道:“不知上差还有何见解……”
事实上,但凡总结战报的人去询问过幸存伤兵战斗过程,而不是只关注战斗结果,只关心一组冷冰冰的伤亡数字,抑或是李征西来到安平后第一时间去慰问伤员,了解战斗情况,他们早就会发现这点。
陆烬轩明知这些,却不直接点破,反而通过旁敲侧击,言语诱导,引导李征西众跟随他的思路一点点往这方面思考,就为了显得自己特别能耐,非常聪明。
假如揭去表象,事实并非陆烬轩比他们厉害,而是陆元帅来自星际时代,与启国人存在“未来”与“过去”的信息差,所以他比李征西等人更“先进”。
陆烬轩藏住眼底的笑意说:“情况也没有太糟。拿战报说话,对方也有伤亡,不是还有被刀砍死的吗?如果对面火力有压倒性优势,他们为什么要跟我军近身战斗?”
他掌握着信息差,将自己包装得敏锐、智慧,表现出天人一一般的天资才华,以之震慑李征西,塑造威权。从心理上去“征服”聂州军——这是帝国国防大臣的不择手段,是一个政客的肮脏心眼。
陆烬轩:“我做出以下几种推断:一,对方弹药不充足,能够操作炮的人员缺乏,操作能力不强,操作精度低,不可能只用炮歼灭我方。二,对方的目的不在于击退我方,真实目标可能在于持续消耗聂州军实力,所以隐藏他们全部实力,引诱我方增援再进行歼灭。”
李征西还没震惊到丧失思考力的地步,当即说:“后者有自相矛盾处。若是做诱敌深入的打算,他们就更必要派自己人和我军短兵相接,徒增伤亡。除非他们的人数不止三百。”
那就表明陆烬轩的情报有误。
李总督抬头与陆烬轩对视。
“情报要信任,也不能死心眼去信啊。”陆烬轩不甚在意,“双方打起来了,从战场反馈得到的情报同样具有参考价值。不过他们人数不会太多,人多了粮食补给怎么办?人越多越藏不住。”
“你已有计划?”李征西听话听音,听出陆烬轩成竹在胸,索性直接问。
“红夷炮最远能打多远?”
“约五百里。”
陆烬轩:“……五百里是多少米?”
李征西:“?”
李总督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坏了,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个连五百里有多远都不知道的人又厉害又聪明?
“是一千米啊!一里地是两米。”旁边的士兵忍不住说。
陆烬轩点头致谢,低头在图上比划,草尖尖点在清风寨对面山头上说:“两峰之间空间距离七百到一千米,误差不超过三百米。山峰最高点落差五百米左右。”
清风寨占据的山头是附近最高的。
“我方五门红夷炮从反斜面上山,从这个位置射击,能够打击这块区域。如果我们把敌方引诱到固定位置,这边开炮,可以对敌方造成一定打击。”
“怎么引?冲上山?”李征西眉头皱得死紧,觉得陆烬轩在说废话,语气一下就冲了起来,“上回一战苗偏将还没上山就伤亡惨重。上差要是没办法就别浪费时间了。”
“呃,白大人,啥叫反斜面啊?这不就是对过儿山头吗?”旁边的士兵挠头的挠头,探脑的探脑。
陆烬轩没回应士兵,只对李总督继续说:“如果按一门炮需要一个观察定位员、一个操作手、一个填弹手的配置来算,他们可操作的炮门数不超过五门。他们的火力有限。所以必须和苗偏将他们面对面打阻击。”
“对方的操作精度极低,否则我方死亡和伤员人数比现在高,以至于全歼我方。基于此,我方一百人配备步枪,分三个梯次向山上发起冲锋,第一梯次三十人,十人一队。第二梯次三十人,跟在第一梯次后方,拉开一百米距离。第三梯次做后备团……”
其他人:“?”
陆烬轩:“从三条不同路线山上,尽量穿越树林,树木遮挡视线,也能挡威力小的炮弹。”
其他人:“??”
陆烬轩:“我亲自带队,在第一梯次山上。山上之后我们会把敌方的人尽量逼到预定位置,届时你们在对面山上开火。”
李征西霍地一下站起来:“什么?!”
其他人:“白大人你在说啥啊?”
“纸上谈兵!书生之见!”李征西失望极了。本以为是天纵英才,结果是自以为是。“你还要亲自上?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巡抚聂州,是替皇上来赈灾的!!!”
陆烬轩依旧冷静,“我会把握距离跟时机,通过火力接触保持与对方的距离,并且由我这边发射信号,你们再开炮,我会及时带队脱离战斗,不会被自己人炮弹砸中的。”
李征西已然不耐烦细听,“别胡说了。”
帝国元帅折腾半天就提出这种不切实际的计划?
人家又不是傻子,怎么被引到预定位置啊?何况山上有植被遮挡,那什么红衣大炮靠着铁球弹连树冠层都砸不穿。
陆元帅接着又说:“既然你不同意这个,那就换别的。给我五十个人,五十条步枪,我带人悄悄摸上山,直接端了对方据点。你们还是带炮上对面山,不过不到山顶,大概在这个高度。”
他将一块石头压在地图上说,“炮也好,弓箭也好,务必封锁山南面和这条谷道。北面临近邻县,通知邻县召集人,在我们攻击的同时聚集到山下,伪装出聂州军围攻的架势,动静越大越好。”
李征西脑子一懵,下意识顺着他思路问:“匪寇误以为北面是我军,搬出炮打他们怎么办?我不能教人白白送死!”
陆烬轩:“……”
现在陆烬轩也觉得李总督脑子可能不大好了,“北面声势大说明敌人多,南面没有动静,傻子才去打北面。东西两侧山体陡峭,不到绝境他们不会选。”
“声东击西!”李征西终于转过脑子,“可对面非要走北面呢?声东击西可不是什么稀罕计谋。”
陆烬轩沉默了,终于放下了他的地图,他站起身,皱着眉道:“炮有射程,你们不是会放火吗?制造浓烟,人离远点就行了。”
打仗不是下棋,不是按部就班。优秀的指挥官应当因地制宜,临场应变。启国军队的兵员素质和弹药存量根本无法执行复杂的作战计划。而计划越简单,越具有操作性。
陆元帅应该了解这点,不应该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他说着自己叹起气来,一副没办法了的无奈口吻:“我知道了,这种程度的计划也无法执行。”
不同的方案,越是复杂的,越是依赖于整支队伍的能力,依赖团体的力量。陆烬轩在其中需要付出的战力越小,战斗参与度越低。
李征西官拜一省总督,熟读兵法,从军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他一听就知道这两个方案都是纸上谈判,天方夜谭,几乎没有操作性可言。
所以这些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争论的目的并非只能是说服对方。
说服一个与你意见相左,并据理力争——拥有明确且坚定立场的人非常难。而说服旁观者就不一样了。
陆元帅在议会跟议员扯皮时从来不指望说服反对者。政客们很少把时间浪费在说服反对者上面,甚至也不会关注己方的支持者,他们只会将精力投注于拉拢立场不坚定、左右摇摆的那群人。
他们寻求支持者,不是寻找志同道合者,仅仅是要得到支持——选票本身。
陆烬轩讲得天花乱坠,故意搞得花里胡哨,什么梯次冲锋啊、在高地建火力点啊,再时不时夹杂启国人听都没听过的军事术语,都是讲给旁边这些士兵们听的。
否则他为什么不跟李总督找个帐子商议?
谁家将军元帅搁士兵堆里坐下就聊作战部署的?不怕走漏消息?不怕一言不合吵起来了让下面士兵看笑话?
陆烬轩故意当众引着李征西聊这个,首先便是激起对方的火气。在最初的分歧中,对方大着嗓门的一吼正式吸引了周围休整的众士兵注意和好奇。
然后是双方的据理力争,逐步进行到陆烬轩诱导思考,塑造自己英明的形象,唬住大家后才是“炫技”。聂州军个顶个文盲,连将军级别的都不一定熟读诗书,何况底下士兵?
陆烬轩用这些“高深”的话术洗脑众士兵。
大家听不懂,要么根据李征西的态度认为他在胡说八道,要么觉得他厉害。
而大家将如何想取决于他在接下来的争锋中能否占上风,取决于他是否能压制住李征西。
“我还有最后的方案。”陆烬轩将手按在腰间,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支手枪。
大家都随着他的动作注意到了它。
这把枪是陆烬轩仗着巡抚身份从聂州守军武器库里强行要来的。李总督不想得罪人太狠,懒得费口舌,一把枪送也就送了。何况人家口称用来防身,聂州如今的情况确实混乱,给他是道义。
“我带二十精锐,配二十条步枪,每人六十发子弹。夜晚上山,找到对方窝点,黎明偷袭。我认识上山的路,其他人只管跟着我走,开打后见人就杀,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陆烬轩用锐利的目光直视李总督。
“你在说痴话?”李征西如同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二十个人,哪怕是偷袭怎么打得了几百号人?你前面才承认消息有误,清风寨可不止三百人!别胡说八道了,我这就下令调兵,等调集到一千人再做打算。”
聂州总督不欲再和人玩什么打仗游戏,扭头就要召传令兵来,忽闻身侧卫兵惊呼。
“部堂!”
李征西回过头。
“砰——”
转轮枪巨大的响声震耳欲聋,引发李征西一阵耳鸣。
陆烬轩盯着他身后,慢条斯理拨动转筒道:“六十米,一只鸟。”
众人愣神。
前天才和陆烬轩一起洗衣服唠嗑的一个小兵猛地醒神,拔腿跑向李征西背后几十米开外的树丛,众人只透过草木空隙隐约看见他弯着腰在地上寻摸什么,没一会儿小兵手里拎着个东西狂奔回来。
“部堂!是鸟!真的打着了!是只小雀儿!”小兵脸上满是震撼,目光灼热地望着陆烬轩。
年轻气盛的年轻人最是慕强。朝廷给聂州军配了百十条步枪,为了给这些枪配对上合适的人,李征西在军中做过选拔,枪是什么,有多难使大家心里都有数。
而这位从京里来的文官起手瞬发,竟能精准打中五六十米外树上一只小麻雀?!
这是怎么做到的?
太厉害了!
陆烬轩波澜不惊,将枪收回腰间。
人类当然做不到。
不用瞄具零帧起手?
当然是因为陆元帅用了精神力辅助瞄准啊!
他也不是抬手就打,而是先用精神力观测,确定了目标,判断射击角度后才动手的。
生存于虫族盘踞的星系,与虫族和星兽争夺生存资源的星际人演化出精神力,就是为了战斗。
“大家不要误会。”陆烬轩勾起嘴角,褪去了温和的假象,杀戮锻造的骨血里渗出透骨的杀伐之气,“我不是文官。我也是从战场,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的。”
陆元帅的发言震撼人心,他的笑令人脊背发凉。
“李大人,清风寨匪徒企图抢劫赈灾银,这不是剿匪平叛,是追缉罪犯,这事归我管。你部——聂州守军必须听我命令。”陆烬轩不看李总督了,偏头看向其他人,“整队,自愿原则,愿意跟我今晚上山的人自己出列。”
众人不敢起来列队,也不敢不理陆烬轩,一个个犹犹豫豫把视线投向李总督。
低头望见一张张犹疑的脸孔,李征西骤觉心上压了块巨石,呼吸间的空气仿佛是黏稠的,难以吞吐。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终于明白了!
陆烬轩今天真正与他争的不是如何剿匪。
是话语权,是在士兵心目中的权威。
当他亲手带的这群兵因为陆烬轩的命令而露出犹疑时,当大家把他和陆烬轩同时放在称的两端,开始思考应该听谁的话、要不要听陆烬轩的话时,作为聂州军总督的他就已经输了。
他沉默着看向今日争论的胜者。
陆烬轩冲他挑眉而笑,“大家好像不太信我。没关系,我可以立军令状。这一战不能端掉清风寨,我把命留在聂州。”“好!”
“白大人真汉子!”
兵众哗然,拍手起哄,除了亲信卫兵,众人根本不再顾及总督。
李征西心如坠石。
*
日暮之时,陆烬轩率二十勇士整装出发。
夙夜潜行,陆烬轩不让大家负重太多,一人一条步枪、一把刀、六十发子弹,不戴护甲,尽量轻装行动。
陆烬轩将二十勇士带离大部队,临入曲盘山前,他严肃地对他们说:“信任我吗?”
出于自愿跟陆烬轩来的人即使不信任他也不会故意抗命。
大家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你们应该信任我,我不是什么钦差,我是你们的战友、兄弟。我们一起上战场,执行任务,只有我们互相信任,互相扶持才能一起活下来。我在前面带队,把后背对着你们,我不防备你们把枪口对准我。请你们也要相信我的眼睛,相信我的判断和指挥。”
“我、我们当然相信白大人你。”
“其实我就是想建功才跟着来的。要是真成了,我活着下山,我也要当个百夫长。”
“没志气!就咱们这功劳,够当千户了!”
“嘿嘿。”
“我没想那么多。我没读过书,听不懂那啥兵法,之乎者也的东西。但我听白大人讲的,觉得特别在理。总督大人说行不通应该有他的道理吧。我是不懂啦,我就觉得白大人也没错。”
陆烬轩扫视众人一圈,“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们只能听我的命令,我说走就走,我说停就停。不要问为什么,不要擅自说话。我命令谁开口再开口。明白吗?”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然后才不整不齐回答:“明白明白!”
陆烬轩冷脸皱眉:“不整齐。只用回答‘明白’。小声说话,重来一遍,明白吗?”
“明白!”
“很好。现在列队,按身高从高到矮,排成一列纵队。”
李总督带兵讲究军纪,列队这事大家熟,一下子就列好了队伍,二十个面对陆烬轩竖着站成一列。
“队首过来。”陆烬轩把排队首的人喊到面前,凑到人耳边低声交代,“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字不差,耳贴耳传给后排。上山之后,不要私自开枪。我左手打手势,就是偷袭。我用右手,就是用枪。队尾到我这里复述。”
士兵两眼发直,摸着脑袋回队伍。
没有经过训练的众人哪可能头一次就准确完成这种模式通讯。而且陆烬轩不止让他们传话,连手势也要一道传。大晚上的,大家点着幽暗的煤油灯,在树林子里边喂蚊虫边窃窃私语。
“……左手是头,用右手就是抢?”
“左手是偷人,右手是抢人!”
“左手是偷袭,右手就是枪!”
……
“左手打手势,就是偷袭。我用右手,就是用枪。队尾到我这里复述!”
折腾了好一会儿,队尾士兵终于经过同袍们五花八门的口音障碍,正确复述了陆烬轩的命令。
经此一遭,“服从白大人命令”像钢印一样深深烙在二十个人脑子里,同时这二十个临时凑成组的人也把前后的队友认熟了,掌握了一定的与队友沟通的方法。
至此,陆烬轩的准备工作才算完成。
二十个人。
足以撬动五千人的聂州守军。
*
黎明之晖光穿破云海,天空一点点被晨曦照亮,阳光渐渐洒满大地。
旭日东升,枪声断断续续响彻曲盘山。
其间夹杂几声炮响。清风寨的房屋倒塌,烟尘之中是匪寇的惊呼、惨叫。
陆烬轩带着二十个刽子手,不断挥动恶鬼的屠刀,收割着一条条同类的生命。
无论清风寨的人如何奋力反抗,拼命搏杀,却杀不死任何一个恶鬼。
在持续的单方面杀戮中,清风寨仍活着的人快疯了。
“不是人!他们不是人!”
“救命啊……不,饶命啊!我就是安平县百姓!我不是土匪!不要杀我!!”
清风寨的许多人原本是附近百姓,其中多少人是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他们贪生,他们怕死,他们哭喊着扔掉武器投降。然而等待他们的不是止戈,而是残酷的死亡。
又一次炮弹落下,击中了一间屋子,跟着接连数声爆响。原来这次击中的是清风寨存放武器的库房,引发了弹药殉爆。
所有人被这接连几下爆炸炸懵了,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爆起的烟尘一副遮天蔽日的架势,战场中的人视野受遮蔽,连树上的众士兵都暂时停火,懵了一会儿才继续开火。
陆烬轩在战斗打响之初,趁敌方慌乱应战,忘记继续对弹药库守卫时闯进去带了一门炮和三枚炮弹出来。
打完最后一枚炮弹,陆烬轩弃炮迅速爬上一个高点,取下背上的枪开始点射,硬生生把步枪用出了狙击枪的效果。
战场上,枪的用法不是瞄人点杀,而是交叉射击,形成火力网,对敌人前进冲锋造成阻力。
不用指望聂州军的士兵能拿步枪打出什么火力网,他们的任务是在一侧吸引和牵制敌方,给陆烬轩创造机动的空间和时间。
如果李征西同意配合,陆烬轩可以用类似的办法把敌方引到预定位置,让红夷炮一展杀机——用小股火力骚扰,诱导敌方追击,直至落入陷阱。
每人六十发的子弹转眼就打完了。二十勇士停了火,枪声不再响起。他们咽了咽口水,从树上爬下来。
接下来短兵相接,才是硬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在一片惨嚎声下,清风寨所有存活的人已经彻底失去战斗意志,男人、女人和孩子互相搂抱着,在鲜血和硝烟中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对普通百姓而言,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二十勇士提着刀,面面相觑。放下了枪,与这群抛弃武器后与他们并无不同的人面对面,他们手里的刀仿佛瞬间重逾千钧——
作者有话说:【注】防杠:
1.开了挂,但没完全开。开机甲机械降神爽是爽,但太空了。搞个人英雄不能使军队信服,优秀的指挥,战役的胜利才能服人。就是说,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机甲战舰是陆哥底牌,得留着。
2.迫击炮在一、二战时期列装,105到160毫米以上多种口径款式,射程400~5500米。(百度百科)
3.没有说古代兵法不好的意思。像《孙子兵法》,主要讲战略思想,是一种军事思想,是基于人类心理。战略思想可能不会过时,再过几千年还有用。但战术会随着武器等因素而迭代。比如一战前歪果人的线列阵,搁重火力面前≈排队枪.毙。再比如YXH口里号称震惊世界的海湾.战争,伊方地面是坦克为主的机械化部队,(忽略掉伊方高层被高度渗透只谈打法),阿美用侦察机加电子吊舱就探到了伊方地面防空雷达位置,然后直接上攻击机拔掉雷达和指挥塔,直接废了伊的防空。这是信息化部队。纯论战术,就是信息化对机械化的降维打击,机械降神。
陆哥读书学的是他们帝国的《现代战争理论》,这门课不教孙子那种战略思想,教的是如何使用星际武器打星际时代的仗,简单说就是学战术打发的。
4.李总督水平很高,他就输在信息差和情报上,他没掌握到清风寨有迫击炮的情报。按他的调兵围山是对的,稳扎稳打,伤亡最小化。陆哥是鹰派,不光指政治,他指挥风格也很激进,能偷袭他就不会打堡垒战,能对垒他就不会等对面先动手。
第82章 安平捷报
“公子公子!安平传消息来, 咱们爷打了大胜仗!!”夏公公满面红光,兴高采烈跑进粥棚。
白禾正同军师一道巡察东郊赈灾情况,军师就在白禾旁边, 闻讯十分惊讶。
“可是安平传来捷报?剿匪之事已成!”丹枫急切问。
夏迁尴尬地看她一眼, 随即瞧向白禾。
白禾微微颔首。
夏公公这才答道:“是,剿匪的事成了, 那清风寨被连根拔了, 余下的土匪全被拉到安吉县衙关着, 聂州布政使已传信按察使亲自来审!”
“那部堂大人呢?”问完丹枫才觉不妥,同时回过神来。
若是安平传来的捷报, 为什么是由夏迁来报讯, 而不是军中的传信兵?
这捷报究竟是谁发给谁的?
她不由得暗暗打量夏迁, 联想到跟着钦差一道来聂州的锦衣卫, 忽然心惊。她忙按捺心绪主动回避。
白禾也未在粥棚停留, 当即带着夏迁及侍卫回到县衙厢房。
夏迁将一张折起来的纸呈上。
白禾取来一看, 原来是锦衣卫的呈报。
“公子, 爷取得大胜,合该庆祝。据凌云的消息,爷今日就随军回安吉,咱是不是得准备准备, 庆贺爷凯旋?”夏公公喜气洋洋问。
白禾念着呈报上的消息,“清风寨死亡一百六十一,被俘一百五十六人。”
夏公公:“?”
白禾瞥向他:“爷说过,他此次的目标是剿灭清风寨,缉拿首寇,从者尽诛。目的未达,还不到庆祝的时候。”
夏迁:“这……可胜仗就是胜仗, 便是咱们不庆贺,他聂州军也是要犒军的。”
将陆烬轩那番关于战争战略目标的说法听进心里的白禾默然,旁人不懂,对于陆烬轩来说这份战报结果远未达到其制定的目标,所谓的胜利也只是局部的、阶段胜利。
所以这不是“大胜”。
白禾学东西很快,他这便学会了用陆烬轩的思维方式看待这份战报,可其他人不理解。
于是这成了他与陆烬轩之间的小秘密。
白禾折起纸,交给夏迁道:“将爷带兵剿灭土匪的消息传扬开去,安吉县内百姓,东郊灾民,乃至周边乡村,全都该知道。”
夏迁不知道其背后的考量,却也觉得这般喜事合该昭告天下,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皇上天纵之资,初次带兵就成功剿灭一伙匪寇,打了场聂州军中正儿八经的将军都没打赢的仗。“公子,是否也向京里知会一句?”
既然要在聂州宣扬这事,消息迟早传到京城。
白禾说:“自然。向内阁发一封战报,好教内阁知道,爷之用兵如神。还有,去信司礼监,让朝廷嘉奖聂州军剿匪,为民除害之举。要拿出真金白银的奖赏来给这次剿匪的士兵,抚恤阵亡将士家属。”
夏迁面露恍然之色:“是!”
朝廷是该嘉奖嘉奖,以证皇上剿匪为民除害之德。
夏公公毫不迟疑,立马去办。全程没想过他凭什么要听区区一个侍君的指示。
嗐,这还用想吗?有眼睛的都看得到白禾有多得宠,皇上对他有放纵。白禾都给皇上塞进司礼监跟着大太监学批红了,下这点命令算什么?
*
翌日傍晚,军队开回安吉南郊营地,总督李征西留下一支卫兵守营后便给其余人放假,放众人出营作乐。军师得到消息急匆匆出城,寻到李征西。
“部堂,我观那钦差白禾非是寻常人。”丹军师忧心忡忡说。
李征西愣了下,反问:“何出此言?”
“你可注意到他身边那个面白无须的随从?”
李征西点头。
“你觉得什么样的男子……”丹枫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会生得如此?”
李征西稍作沉默,回答:“太监,或女扮男装。”
女扮男装的军师一顿:“我认为这不是一般的太监。我在这边未收到安平的消息,可昨日一早他就向白公子传安平那边的捷报。我怀疑这消息是通过锦衣卫传递的,这公公权势不小。部堂去了安平没看见,其对白公子恭敬极了。”
“便是一般的太监,在外头如此伺候一个人喝茶用膳,那人的身份不是宫里的,也得是王公贵族、皇亲国戚。”她紧张的捏着手指,急切道,“当今可没有姓白的公卿。那么这个奉旨赈灾的白禾……究竟是何人?”
“白家兄弟是假。”李征西心下骇然,回想起兵部行文及京中来信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意思。
丹枫道:“白大人莫不是今上的弟弟,康王爷?”
李征西沉吟:“若真是康王,则不可小觑。你不知道,他枪法奇准,声称也是打过仗的。”
李征西分明算得上是封疆大吏,居然不认得皇帝也是一桩巧事!都赖真正的皇帝不理政务,常常不上朝,李征西没做总督前没几回机会面圣,面圣也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几年过去,他对皇帝的样貌一点印象都没了。
任总督之后,他还没回京述过职,便更没机会面圣了。连陆烬轩都惊讶于他不认识皇帝,隐瞒身份没想到连聂州总督给一起瞒了。
“据我所知,康王爷庸庸碌碌,空有一张好皮囊。”丹枫眼神闪躲,撇开视线方接着说,“罗阁老和其他阁老都对其评价不高,甚至不如皇上。况且他与皇上虽是兄弟,可皇上对他向来冷淡,怎会突然封他为钦差来聂州?”
李征西震惊到语无伦次:“只带二十人便敢星夜进山,闯土匪窝的人绝非庸材,而且他赢了。苗偏将都兵败曲盘,他仅凭二十人就赢了!他对战场的观察、对形势的判断,说是天纵英才也不为过。且有勇有谋,绝非池中物。”
丹枫惊诧不已,没想到自家总督对此人的评价如此之高,“如此又不像是康王爷了。康王若有这等才能,皇位又怎……”
“丹枫!”李征西低声喝止,“慎言。”
丹枫猛地捂住嘴。
李征西沉默地在帅帐中来回踱步,半晌才道:“不论这白禾是何人,我聂州军也已被扯进泥潭了。”
丹枫惊疑。
“此人来聂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的不是赈灾之功,而是要我聂州守军本身。”
丹枫咬了咬唇问道:“可要去信京城,说与林阁老……或是兵部?”
胆敢女扮男装混入聂州军做军师的丹枫身份必然非同寻常,她的真实身份是罗阁老之孙女,已死的先皇后之侄。而罗阁老是兵部尚书。
军师尚未出阁嫁人,此前一直养在深闺,没进过宫,所以她不认识皇帝和康王的模样,却又对京城的事有一些了解。
她本因逃婚而离京,现如今做了聂州军军师,与李总督私交甚密,罗阁老早就放弃了原本的想法,顺其自然,就是哪天她对家里说要嫁给李征西,罗阁老也只会敲锣打鼓把她嫁了,以拉拢隶属清流的李总督。
“暂且不用。”李征西自有考量。
这个时候去信京城,把陆烬轩的真实目的捅到清流和罗党各自的首领那里,无异于明确站队——在没弄清陆烬轩的身份前就确立自己的立场,他得到的不一定是来自清流或罗党的帮助,相反会将自己彻底置于棋盘上,变成他人对弈的棋子、乃至弃子。
“以不变应万变,走一步看一步吧。”李总督叹息道。
丹枫说:“聂州这边的消息早晚要传回京城,罗阁老跟林阁老那边终归是要……”
李总督摇摇头:“我不想卷入党争中,就不能主动提,给他们递话头。不知者不罪。军师,少言、不言。”
丹枫:“……是。”
*
陆烬轩一回到安吉就直奔县衙来找白禾。临进厢房门前,他对前来迎接觐见的锦衣卫说:“你们马上去安平,帮凌云看守一个人。”
说完陆烬轩就推门进屋,迎面却看见白禾杵在门后。
“哥哥!”白禾浅笑着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喜形于色。
陆烬轩脚步一顿,颔首关门,然后目不斜视走向放着白禾衣物的箱子,掀开箱盖从底部拎出一只小箱子。
白禾微怔。眼看着陆烬轩打开那口小箱子,从中拿出他不认识的东西。
白禾知道自己的行李中莫名多了一口箱子,他也知道这是陆烬轩在亲自给他收拾行李时藏进去的。但他没有碰过它,没有试图打开它。
并非出于信任——这可论不上信不信任。为陆烬轩打掩护,帮助其掩饰身份本就是他们的交易。
白禾不敢逾越,仿佛打开了箱子就是打破了两人间的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打开陆烬轩的箱子。
经过指纹解锁,陆烬轩打开医疗箱,取出清创药品和粘合伤口的胶水,利落地脱掉衣服,处理身上因在曲盘山的战斗而崩裂的伤口。
对于战场急救极其熟练的陆元帅迅速处理完外伤,随后给自己打了一支抗生素药,然后灌了一支精神力舒缓剂。浸了血的衣裳堆积在地上,他舔了舔失去血色而且干裂的唇,随手捞起一件白禾的外衫披到身上,袒露着胸膛转过身。结果就与一双盛满担忧的漂亮眼睛对上。
“哥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为何骗我说好了?”白禾忍不住语带埋怨。气对方的隐瞒和不顾自身。
陆烬轩明显噎了下,只好解释道:“不是骗你……对我来说不影响行动就是没事。伤口能粘合不流血就算好了。”
说着他拉起白禾的手搁在自己伤口上,“你摸摸,粘好了。”
可惜这样子不能开机甲进行空战,否则过载会让伤处爆裂。白禾细腻的指尖皮肤被迫接触陆烬轩的体温,他却仿佛被烫到般用力缩回手,退后半步,脸颊染上绯红,低着头道:“贺君凯旋。”
“……”陆烬轩晕乎乎拢了拢衣襟,“小白,我现在要睡一觉,你能守在我身边,不放任何人进来吗?”
白禾几乎不假思索点头:“嗯!”
“谢谢。”——
作者有话说:上章作话讲错啦,海湾战争阿美这边首先是派的侦察机RC-135搜集情报,预警机E-3B空中指挥,战机F-15C护航。加上头顶卫星侦察,探明了伊方防空部署(坐标)。开战前一天对伊方实施全面电子干扰(电子战),到凌晨开战,隐身战机进去拔掉防空指挥中心,海上巡洋舰扔导弹炸掉其他指挥机构,轰炸机炸通讯电站等设施。武直去摸边境雷达,然后一群电子战机带着一大堆飞机进去炸炸炸。
再看伊方情况,战机几乎无法起飞,飞也白飞。指挥、防空被摧毁,大量雷达甚至不敢开机,开机就被锁定,接着就得吃导弹。地面部队坦克再多也是活靶子。联合军对伊军死亡比大约1:100。
单看武器真就机械降神。让我写也只会模仿这些去编,但陆哥手里装备不足,没有队友联合作战,大部分武器和战术被锁死。我能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不如现实战役QAQ。_(:з」∠。只能说,我边写边学习,努力写得好一点,大家共勉~=w=
*这就是所谓的“唯武器论”,是战争问题中的机械论……武器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决定因素是人不是物。——毛《论持久战》
第83章 隔阂
白禾果真如他所言守在陆烬轩身边。他不知道, 由于伤口崩裂导致伤势复发,陆烬轩自曲盘山回来就没再好好休息过,直到回到安吉, 回到白禾身边。
白禾安静地坐在床边, 捧着一本兵书翻看。
侍卫在外头轻轻敲门,白禾连忙放下书去开门。
“公子, 县衙来人送请帖。”侍卫呈上一封请帖。
“夏迁呢?”
“爷将锦衣卫都派去安平了, 夏公公只得亲自出去办事, 还未回来。”
白禾当即翻开请帖阅览,发帖人姓陈, 款上并无官名。
白禾疑惑问:“这是谁的帖子?”
“县衙的人说是城里的陈老爷。”侍卫说, “这陈老爷是城中富户, 爷一到安吉就险些带人搬空了他家。”
一个差点被掠空家财的人办宴发帖, 说是要感谢聂州军剿灭土匪, 为民除害?
“去南郊营地, 问问那边是否与宴。再去取一套爷的衣服来。”
“是。”
白禾捏着请帖回屋, 重新回到床边,离床侧还有三步远时骤见陆烬轩猛然睁眼。
陆烬轩侧头扫了一眼,目光锐利,面无表情。
白禾惊怔停步, 愣在那里。
陆烬轩没有说话,也许他并没有睡醒,只扫了一眼复又闭起眼。
日光透过窗棱照进屋内,光线不强,但足以令人不点烛火而视物。
所以白禾清楚地看见了陆烬轩的眼睛。
他怔怔地慢慢靠近,把请帖放到枕头旁,用指尖去触碰陆烬轩的眼角。
“小白。”
白禾的手指被灼热的掌心笼住, 床上的人再次睁开双眼。
“怎么了?”陆烬轩盯着他问。
“你的眼睛……”
陆烬轩一愣。
“蓝眼睛……”白禾感觉自己仿佛撞进了一泓天空。
陆烬轩反射性用手臂挡住眼睛,“嗯,我眼睛是蓝的。”
白禾一下就急了,“这如何遮掩?之前分明不蓝。”
陆烬轩放下胳膊下床,安抚道:“没问题,处理一下就行。”
他说着从医疗箱底部取出一只小瓶子,仰起头像点眼药水一样将瓶中液体滴入眼眶。
当他再回过头时,白禾惊奇的发现他湛蓝色的双眼已经变得如启国人般棕黑。
“眼球染色剂。”陆烬轩扬了扬手里的小瓶子。
白禾沉默地望着他。
假的。
原来瞳色是假的。
原来世上真有如话本里的易容术一般的奇术。
那么陆烬轩的脸会是真的吗?
是不是连陆烬轩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否则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一个番邦人竟然容貌、名字皆与启国皇帝相似!
陆烬轩是心怀叵测,有备而来。或许假扮皇帝就是一个局,是有人不怀好意,故意取启国皇帝而代之!
他却真的信了陆烬轩的说辞!相信这一切不过是巧合,相信陆烬轩因机缘巧合而驻留皇宫,时时忧愁陆烬轩将在不久后离开。
白禾无意识地浅浅勾了下唇角。
大约是想自嘲吧。
陆烬轩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随口解释:“之前刚好有个任务,需要掩盖身份。幸好我当时顺手把它塞医疗箱了,不然我们现在就麻烦了。”
陆烬轩觉得白禾的表情完全称不上开心,于是逗他说:“差一点我们就要提前告别了。”
白禾一点都不想笑,心口撕裂着一阵一阵发疼。
陆烬轩:“?”
白禾移开视线:“皇上似在发热,是不是要请大夫来?”
“不用。”陆烬轩自己捂了捂额头,确实感觉到体温有点异常,扭头就从医疗箱里翻出药当场吃了。
白禾从床上拿起那封请帖,“城里一陈姓富户递帖宴请,称是代安吉县百姓犒军,以谢军队剿匪之德。我已经令侍卫去南郊营询问李总督是否会去。只怕宴无好宴,皇上……哥哥怎么看?”
“姓陈?”陆烬轩回忆了下,“安吉县,陈……我记得是个大户,他家办宴会啊。那当然得去!去吃顿好的。”
白禾像汇报工作一样接着说:“我向京中去了信,以哥哥的名义命司礼监拟旨嘉奖聂州军剿匪功劳,对本次剿匪的将士论功行赏,赏以白银,并向阵亡将士家属发银抚恤。我还命锦衣卫将哥哥带兵剿匪的事迹在安吉民间宣扬,那陈老爷不定便是听了这些话才办的宴。”
陆烬轩挑眉,“做得不错。”
白禾抿抿唇,“司礼监出圣旨,内阁必将知晓聂州情况。哥哥初次带兵就取胜,且是在死了一个偏将的反衬下,内阁几位大臣会怎么想?”
真皇帝的德行是朝野皆知的差,贪图享乐,不理朝政,说一句昏庸不为过。大臣们能够忍受他,甚至卖力工作的原因大概是这个狗皇帝拥有一个对臣子们堪称优点的特质:好糊弄。
如此平庸之辈,御极以来除了玩乐什么正事都懒得干的皇帝一朝来了聂州,人就跟突然打通七窍似的,上马可安邦了。
大臣们会怎么想?
换做是白禾,他不会如此崭露锋芒。他会韬光养晦,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私下笼络一批臣子,待羽翼丰满再向执掌大权的权臣宣战。然后一步步收回太后和权臣手里的权力。
这个过程可能有一个期限。自古以来,若是幼帝即位,到及冠之年大婚,这就意味着皇帝成年,可以亲政了。代掌皇权的太后或摄政大臣就该还政于帝了。
白禾上辈子至死都是个傀儡便输在了第一步——他圉于皇宫,与外隔绝,根本无法接触外臣,更遑论笼络大臣?
而前世的失败同时提醒着白禾,这个思路大概是不适应现实的。反倒是陆烬轩的做法正一步步取得效果。白禾不得不思考其他的可能性。
“林阁老怎么想我不知道。”陆烬轩笑道,“罗阁老的话应该会高兴。跟废物做盟友和跟我做盟友比,当然是选我。”
白禾:“……”
陆元帅自信到有点不要脸了。
白禾蹙着眉认真道:“他们会起疑的!即便是守拙藏锋,韬光养晦,可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譬如哥哥是如何会用枪的,宫中没有枪,无人教导,皇上怎可能会用?又譬如哥哥为何会领兵打仗?连聂州守军里正儿八经的偏将都打输了,你凭什么能赢?甚至……哥哥连兵书都不熟。”
陆烬轩对兵书的认识还不如他呢!
面对他的忧虑,陆烬轩颇显不在意。
亦或者说,陆烬轩看穿了白禾。
陆烬轩突然靠近白禾,一手按住他肩膀,一手抬起他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那你为什么要向外宣传我打胜仗的事?”
白禾目光回避:“为民除害的好消息本就瞒不住,迟早从安平县传开……”
“小白。”陆烬轩打断他,“你知道。”
陆烬轩低笑道:“你这么聪明,你当然知道!假货不能变成真的,我不可能守住这个身份太久。我也对你说过,最迟半年我就该离开了。掩饰身份从来都不重要,通过我获取权力才是目的。所以我越厉害对你越有利。”
“最好是我能在短时间内控制聂州军,不是以皇帝名义。他们将因为我个人的能力臣服、追随我。五千人不多,但做你加入政治牌桌的资本足够了。不光是让安吉人知道,你恨不得全国人都知道我的光辉事迹。”
陆烬轩松开白禾,笑不达眼底。说出的字字句句尽是诛心之论。
白禾脸色煞白,乃至于比陆烬轩更像一个伤员。
“我名声大噪,皇帝英明。民众崇拜我,对我越追捧,我在这个国家的话语权就越大。到时候不管是封你做皇后还是做官都变容易了。人家怀疑我又怎么样?从一开始我就不重要,我就是送你上位的工具。”
“不……”白禾矢口否认,但它那样苍白无力。他连打断陆烬轩都做不到。
因为这是事实。
白禾唯有一遍遍摇头,用自己漂亮的眼睛含着柔光去看对方,用柔弱、无害的表象试图继续去蒙蔽一个权利动物。
好在白禾的示弱对于陆元帅总是能起效的。
陆烬轩停了下来。
“小白……”陆烬轩无奈叹气,轻轻摸着他的头说,“对着我,你有任何事完全可以直说,不要试探我。”
“只要我们把目的直白表达出来,相互利用就不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我……算了。算了……”陆烬轩收回手,疲惫地绕过白禾,打算躺回床上再睡一觉。
白禾却在他错身而过时拽住了他的袖子,“不是利用。”
陆烬轩回头。
白禾紧紧拽着袖子投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
两颗心在此时无比的接近。
然而跨越了浩瀚星海的两人并不能就此真正消除隔阂,横亘他们之间的绝不仅止于一点思想的差异。
但凡两人相遇的契机不在启国——若在白禾的前世,他不可能将陆烬轩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紧紧攀附着对方;若在帝国,陆烬轩甚至不会为白禾侧目。
陆烬轩的来历之谜令白禾患得患失。白禾的小心试探让陆烬轩无奈、疲惫。
两个人均在使对方失望。
“……对不起。”自认年长而应作出长辈样子的陆元帅主动低头,他轻轻拍抚白禾后背安抚说,“是我语气不好。”
身居高位惯了的陆元帅与“好脾气”三个字没有半分钱关系。
霸道,自信到近乎自负才是陆元帅。
除了对家人,他所有的温柔大概都给了白禾。
那么白禾呢?
“我、我一直信你。”白禾小声说。
陆烬轩手上一顿。
白禾死死揪着他的衣襟。
坦诚由始至终不属于白禾。
白禾如菟丝花一样攀附着名为陆烬轩的苍天大树,一直汲取着对方的一切,却从不肯以真心相托。
陆烬轩总是哄他,而他一直骗陆烬轩。
第84章 宴无好宴
陈老爷是安吉县首富, 有人说他家财万贯,连着隔壁几个县就属他最富。
有个词叫为富不仁,然而陈老爷似乎不同于别人。安吉县的人提起陈家便要说这是积善之家, 陈老爷是大善人。陈家在安吉县城办了一个义学, 请秀才做先生免费教人读书。
陈老爷的夫人和女儿办了善堂,收养一些孤儿, 送他们去药铺或各种工匠那儿做学徒, 学成手艺后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了。逢年过节陈夫人还会带着女儿、儿媳施粥发米, 城中百姓都说陈家女眷们人美心善,像女菩萨。
陈老爷和家人在外头总是与人为善, 性格好脾气好, 极少与人结仇, 县衙的人和陈家下人无不对其交口称赞。
如此人家, 想必是大善之家吧。
结果陆烬轩一到安吉就点兵带队去抢了陈家。陆烬轩下令搬空了陈家存粮, 搜刮走了全部现钱及银票。
陆烬轩对陈老爷说:“按规定是征收八成, 但安吉受灾严重, 本县接收了大批灾民,城里城外几万人等着钱粮救命。听县令说陈老爷心善,肯定见不得大家饿死吧?从你家多拿的钱以后会返还。”
说完如此厚颜无耻的话后,陆烬轩甚至明示陈家这么有善心, 不如再向他捐点物资,衣服、餐具、药材等来者不拒。
有意思的是几日后陈老爷果真弄了一批物资捐上来,连城外粥棚后来用来熬粥的柴都是陈家捐的。当时县令就在一旁说陈家如此大善之家,等灾情过后一定上疏朝廷,请朝廷表彰嘉奖。陆烬轩没做表示,只管拿人东西。
今日陈老爷办宴,宴请在安吉赈灾的一干官员、将士。给士兵办的是流水席, 包了城中最大的酒楼和部分街面做场地。而官员与将领等这些有身份的人则被请到陈家府邸,美酒佳肴招待。
如陆烬轩、李征西这般大官自然是坐到主桌,安吉县令和陈老爷都只能当陪酒的上桌。由于陈老爷分不清钦差和总督谁更大,索性就不私自做主,而是待两人到场后自己入座,由着他们自个儿分大小。
陆烬轩一个外国人,哪儿懂启国的礼仪文化?只要不涉及到公务,不是诸如到下议院开会、到内阁开会之类这些工作场合,他不怎么关心座次问题。非工作场合,例如平时在食堂吃饭,他不介意和他同坐一桌的是士兵还是秘书、大臣。
参加宴会就更不用说了,陆元帅参加的宴会也是“工作”。比如帝国皇帝在皇宫进行授衔仪式后的酒会。
像今天陈老爷办的这个犒军宴是陆元帅极少参加的私人宴会,他带着白禾来参加,图的就是“有钱人请吃席,菜肯定特别好”,带体弱的小百合来吃顿好的补补营养。
抱着这样的心态,陆烬轩一点都不客气,拉着白禾就入座。反倒是白禾注意了下座次问题,指引他去上座。
等李总督带着军师、亲信和这次剿匪立功的二十勇士来时,陆烬轩已经占了上位,白禾就坐在他身旁,夏迁站在二人身后抢了陈家下人的活给他们端茶倒水,侍卫在隔壁桌入座。
陈老爷亲自迎接李总督,还不等他作出指引,李总督就瞥了一眼军师,接着主动到陆烬轩这桌入座。军师自然在旁边坐下。
其他人一瞧,那一桌坐了聂州巡抚与总督,他们啥身份啊能往上凑?于是纷纷自寻别桌。
军师主动搭话以活跃氛围,一坐下就笑着问:“白大人回安吉后怎么没再带小公子回营住了?是不是小公子在营中住不惯?若是营中有什么问题不妨告诉我。我在军中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
陆烬轩:“?”
不回营跟白禾有什么关系?是他因为伤势问题赖在县衙睡高床软枕,想放松放松。
白禾没觉得军师是来活跃气氛的,只觉对方又在试探,所以回道:“哥哥为剿匪孤身带兵直闯龙潭虎穴,他回来后虽然表面瞧着无恙,可我心疼哥哥,便央着他在城中多留几日,养养精神,也好养养身子。”
丹枫扬起的嘴角顿时有些绷不住,下意识瞄眼李总督,强颜欢笑道:“啊,部堂对我讲了白大人上山剿匪的英勇之迹,大人神勇无匹,令在下佩服。没想到文官之中也有白大人这般上马可安邦之人。这里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
陈家的丫鬟慌忙端上已经备好的热茶,转头又要去取酒。陆烬轩在桌子下捏捏白禾的手。
白禾立即婉拒:“文武双全者自古有之,史书中不乏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之名臣。我兄长为官资历赏钱,还有许多不足,军师不必如此。”
举起茶杯的丹枫:“……”
李总督圆场说:“上差确实有为将之材,只做文官只怕没了才华。不知道白大人有没有想过去兵部一展才华?”
话问到陆烬轩脸上了,等着开饭的陆元帅笑道:“我要施展才华为什么不进军队?还有什么文官……军师,李总督难道没告诉你我以前就是当兵的?”
军师惊讶道:“部堂确实说过,可官职分文武,巡抚一职确是文官,又听小公子说白大人是今科进士及第,入了翰林。离恩科才过去几月便受封钦差,若是从军再往上爬,可不如大人如今一步登天的顺遂。就说部堂大人当年也是进士出身,却在朝堂熬了许多年才挣到这个总督的位置。”
李总督点头说:“我确实熬了几年。如果只在军中靠立军功上升,如今四境皆平,少有战事,凭军功不会比入翰林做钦差升得更高更快。倒不如设法调去兵部,同样能一展所长。”
李总督两人仿佛多年好友为人打算一般,诚恳地讨论起陆烬轩的仕途未来,试图帮他择优选路。
陆烬轩才没兴趣听人给他讲职业规划,他懒得做声,白禾趁机说,“如今兵部尚书是首辅罗阁老,若无他赏识,哥哥就是进了兵部又如何?李总督与军师这般说,可是在罗阁老那里有关系?”
军师连忙去瞥李总督,见对方神情无异暗自松了口气。
李征西说:“以上差之才,任何人都会赏识。”
说着他举茶杯做敬酒姿势,然后喝了口茶,算是结束这个话题。
接着宴会的主人陈老爷总算领着县令上桌,因为看到巡抚喝总督身边都带着人入座,他们也临时挑了自家家眷带上。县令比较胆小,只敢把县衙二把手县丞从别桌叫来。陈老爷却领着一女子过来。
“这是小女,快二十了还没婚配,都赖贱内晚年得女,宠得不行,非说要在身边多留几年。”陈老爷推了把女儿,“小妹,快和几位官爷见礼。”
“小女陈青卿,见过诸位老爷。”陈小姐屈膝侧身,端庄淑雅,眼珠子却左右滴溜溜转,在端庄之下是属于少女的活泼浪漫。
她的眼神在桌上众人间流转,很快掠过两个“小白脸”——白禾和军师。最后在陆烬轩与李总督二人之间流连。
县令接腔说:“你家夫人也是的,不怕女儿留来留去留成仇啊。”
陈老爷呵呵直笑,带着女儿坐下。
陈小姐的眼神非常直白、直接,一点不扭捏做作,她就是在打量在座两位官位最高的官爷。
和她年纪相当的军师一看她的眼神,再听陈老爷跟县令一唱一喝的话,立时就明白了他们的打算,险些没压住自己表情,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李征西。
白禾心思敏感,当陈小姐的目光最终落在陆烬轩脸上,并且娇羞笑意,去拽她父亲袖子时,白禾便也明白了这场宴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多说了,上菜上菜,大家边吃边说。”陈老爷示意下人端上酒菜。
民间宴席的菜品再如何精致都不比皇帝吃得奢靡。前皇帝白禾并不为陈家端上来的菜色震撼。
李总督宦海沉浮,是见过世面的,同样面不改色。军师是罗阁老孙女,从小锦衣玉食,高门贵女见过的好东西不少,这会儿她不关心酒菜,心里尽想着这就是“宴无好宴”。
夏公公当着众人的面掏出一双银筷子,陈家下人每端上来一盘菜,他就要拦下来,先银筷挨个试了盘里的食材才让人摆上桌。
陈家下人手足无措瞧向自家老爷。陈老爷也很无措,可他不敢看别人,只敢看向与他交好的县令。
“这……”
县令则去瞄李总督,见对方没反应便责怪陈老爷说:“少见多怪!军中防备敌人细作投毒,在吃食上小心是自然的!难道还能是针对你一介草民不成?”
“是是,是我少见多怪了。”陈老爷赔笑。
陈小姐不悦的撇了撇嘴,心直口快说:“我家积善之家,今天宴请大家是代本县百姓感激官爷们派兵剿灭了土匪,虽然清风寨离安平更近,可他们老在官道上埋伏劫掠,咱们安吉人路过也不胜其扰。这可是代民犒军,官爷要是不赏脸,不来就是了,何必给我父亲难堪?”
说完她还瞥眼握起筷子正要伸手的陆烬轩。
坐在对面的白禾将其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顿时蹙眉。
军师:“……”
姑娘,演过了。心直口快是能引起男人注意,但也要看看吸引的什么人啊!
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成天在朝堂里跟一群老狐狸斗的官僚吃这套吗?
或许吧。
反正不会是陆烬轩和李征西这种人。
丹枫再次担起改善氛围的任务,说道:“陈小姐误会了,白大人奉旨来聂州赈灾,干系甚大,在外自然小心谨慎。即使在营中他也极其注意饮食。”
陆烬轩根本没注意到人家的醉翁之意,执起筷子先夹了筷肉添到白禾碗里,“来,小白,多吃肉,长身体。”
矮他整整一个头的白禾:“……”——
作者有话说:【注】: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心存谋略何人胜,古今英雄唯是君。——诸葛亮
差点吃设定了。军师讲的话是试探陆哥身份,因为启国有军户制,走这个体系能世袭,但升迁难说。如果陆哥在当官之前就当过兵,他要不是身份特殊,就很可能是军户出身。然后试探被小白给挡了,不过军师他们已经能排除军户以及陆哥小白是亲兄弟。(小白讲过白父是户部主事,正经户部官的儿子为什么要参军没苦硬吃?然后又出来考科举还TM中一甲。正常情况也不会把试探挡回来,是什么身世直说就完了。)
不是小白矮,是星际人长得高,陆帅一米九多→_→
最后祝宝子们中秋快乐~
第85章 宴散
“小妹!也不看看这什么场合, 由着你胡说八道耍脾气?!”陈老爷低声呵斥,随即赔笑,“女儿被宠坏了, 惯常心直口快, 说话不中听。可她心是好的,总归是维护家里, 是个孝女。几位官爷请勿见怪请勿见怪。我代她向官爷们赔罪, 自罚三杯!”
他举起酒杯就喝, 一连喝了三杯。县令又搭腔说:“大人们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不会跟一个民女一般见识。哪值当你这样紧张害怕, 当大人们是啥人呢!”
话说到这份上, 即便对方有脾气也不好发。
李总督与军师皆是涵养极好的人, 他们自诩身份, 当然不会刁难一个百姓家的女儿。
陆烬轩在研究桌上的菜, 没兴趣参与其他人的活动。在座唯一上了心的大抵是白禾。
白禾:“冒犯钦差, 等同藐视君上。”
此言一出, 整桌人都安静了。在隔壁桌的热闹欢笑中,众人惊愕地看向白禾。
“什、什么?”陈老爷目露惊恐,向县令求助。
县令扭脸去瞧县丞。
县丞不得已解释说:“按大启律,若持圣旨, 冲犯者罪同欺君犯上。白、白大人乃奉旨赈灾,见之如见皇上,当、当然是同罪。”
陈老爷大惊失色,险些碰倒酒杯:“草民没有!草民绝对没有!小女真的只是无心之言!”
刚夹上一块肉的陆烬轩:“?”
军师偷偷打量白禾的神情,心情复杂难言。她心思细腻,已经猜到白禾突然对陈家上纲上线是因为陈小姐。
陈老爷打着让女儿攀高枝的主意,安吉县令在旁推波助澜, 大约是打算借花献佛,献美人媚上。
他们的意图过于明显,便显得吃相难看。好在陈小姐应该是相中了更为年轻英俊的钦差,对李总督兴致缺缺。
这点丹枫不觉意外。以陆烬轩的容貌气度,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也觉眼前一亮,深觉此人龙章凤姿,如鹤立鸡群。
“唉,乡下草民懂什么规矩,不知者不罪。上差莫怪上差莫怪,不如叫陈家再捐十万两,为灾民解困,向皇上尽忠。”县令尝试挽回,拿十万两做疏通。
陈老爷一听心里直流血。这位钦差来安吉一趟没少从他家刮膏腴,这会儿说错一句话,又要白白没了十万!
陈小姐小脸发白,咬着唇瞪白禾,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她不甘心,觑向陆烬轩。
“陈小姐在看什么?”白禾冷冷道。
丹枫瞪大了眼,心说这位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所有人霎时又将视线全部投向白禾与陈小姐。陈老爷心里慌得不行,私下拽拽女儿袖子。
然而不等陈小姐说话,明明处在风暴中心却一直置身事外的陆烬轩开口了,“是在看我?”
陆烬轩冲着陈小姐眨眼一笑,激得对方心旌荡漾。
白禾陡然拔高音量:“哥哥!”
陆烬轩立刻收回目光,倾身凑近白禾,笑着哄他:“别那么霸道呀,人家爱看就看,我早就习惯了。他家菜不错,你尝尝这个。”
说完他又回头对夏公公说:“你也去吃,东西给我,我来验。”
夏迁十分为难:“这……”
陆烬轩却摆手,强行挥退公公。
“好了好了,大家趁热吃,如今咱们县什么都紧缺,我县衙里都难得吃上顿饱饭。”县令赶忙终结话题,生怕白禾再讲什么以下犯上。
“是是,这些菜是草民费了好一番功夫从外地采买来的,就这一盘白菜,添上路费愣是花了一两银子。唉,这时节,平常几个铜板能买到东西一贯钱都指不定能买着。”陈老爷感慨,“我肯出钱买,人还不一定卖!菜农自家都不够吃,要是运气好田没被淹,谁家不是可劲儿把地里的东西囤着。”
“菜价涨得如此高?”李总督停了筷,眉头紧锁瞥向军师。
丹枫一直随军生活,近来都在军营里,也不清楚民间物价如何了。她微微摇头。
“灾时物价都这个样。”县令不以为意,“不论旱涝,田里作物减产,商人手里能卖的货物也就不足了,不使价格上抬抑制购买,几天就卖完了,后面怎么维持生意?而且价格太低,肯定有人抢购囤货,这让其他没抢到的人怎么办?”
丹枫不敢苟同,“每每有灾情,朝廷都再三发文,命各地官府维持民生,尽力平抑物价。县令大人竟在巡抚与总督大人面前知情不报?!”
县令心中暗骂一声,苦笑道:“这……这朝廷公文说得好听,京里头只管写几个字,发发文,就要各地县府这样那样。那田里头的苗苗全给水泡死了,如今都几月份了?即便水退了再种也赶不及秋收啊!那稻子麦子都得花时间长,田里长不出东西,县里就收不上税。我连税米都没有,拿什么去平抑物价?每至灾时便涨价,自古以来就如此。历朝历代也没有压得住的事!”
启国的平抑物价就是个笑话,相关公文不过一纸空文。写出来是给天下百姓看的,好叫百姓知道皇上、朝廷心系着百姓呢。总归不是给他们这些官员看的,因为他们非常清楚,朝廷不可能控制价格。
县令摸了摸胡子,唉声叹气道:“下官位卑而言轻,不若李部堂和白大人位高权重。二位大人要是有心,不如向邻省借粮买粮?”
李总督瞪眼睨县令一眼。但赈灾之事终归不由他负责,甚至要不是今年来了个奇奇怪怪的钦差,这事压根就用不着总督衙门操心。他余光去瞥陆烬轩,见对方依然在认真吃饭,眼角抽了下。
陆烬轩吃得认认真真,白禾却是毫无胃口。白禾抬眸道:“县令有所建议,理应上疏聂州布政使,再由藩台转呈巡抚。如今县令在私下对巡抚与总督说公务,是在走后门?”
县令:“……”
县令真的要骂人了。一个军师,一个钦差的弟弟,两个小白脸说话都是夹枪带棒,得理不饶人!说话这样不中听,难怪两个都没做官!任他们做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公子误会了,我也就有感而发,私下闲聊罢了。大人们姑且听了,就当是个乐子。”县令舔着脸说。
陈老爷帮腔说:“唉,这事不赖官府。那价格一般是卖东西的人定,有时候也跟买东西的能出多少钱有关系。官府要是硬要插手,说起来倒不难。由官府定价,将价目表直接下发民间。届时买卖都按官府规定来,谁敢不按价买卖官府就来拿人。那我这白菜也用不着一两银子了。”
他叹口气,“可这买卖究竟花了多少钱天知地知,买卖双方知。朝廷便是做了这番规定又有什么用?总不能要百姓们相互检举吧?”
丹枫不由道:“古时法家盛行,施严法苛政,大行检举、连坐制,使得人人视如寇雠,致民怨载道,振臂一呼,四海起义。这绝不可行。”
不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李总督不发表意见。
这该是陆烬轩管的事,可他今天是带白禾来吃席的,并不想谈公事。比起物价上涨的问题,他更关心小白为什么不吃菜。
“是不是不喜欢他家的菜?”陆烬轩低声问。
白禾摇头,轻声回他:“菜色极好,是我没胃口。”
能在灾区吃上这样一桌荤素搭配,有鱼有肉的酒菜,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即使是两世在皇宫生活,养尊处优的白禾也不能不满。东郊的上千灾民每日只有清水一般的稀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每每想到东郊的情状,白禾便无法再说自己苦。
与日日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灾民比,丰衣足食的傀儡皇帝究竟有多苦?
白禾只是没胃口。
他的心里装满了事,他总是在因陆烬轩生闷气。
可他的怨怼不能宣之于口。
陈家父女的心思、陆烬轩对其的纵容态度无不在提醒白禾,陆烬轩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是一个有亲人、友人的人。
陆烬轩不独属于任何人。
假如、假如陆烬轩在启国爱上了某个人,他白禾该如何自处?
甚至不必爱慕上谁,如果皇帝要纳新妃,他这个盛宠中的侍君又要怎么办?
白禾面对何侍君争宠时便担忧过陆烬轩因看上别人而放弃自己。
虽然结局是陆烬轩亲自将何侍君淘汰出局,可这不意味着陆烬轩不会喜欢其他人。
想到这些,白禾如何吃得下东西?
在此之前一直对陈家的饭菜兴致盎然的陆烬轩默然。
他放下筷子,摁了摁眉心,年纪轻轻突然体会到带崽的烦恼。
另一边陈老爷和县令还在一唱一和,李总督一般不做声,军师偶尔理一理,多数也只是听。
待菜全部上齐,陈老爷端起酒杯敬酒,李总督和县令都回了酒,军师不方便喝酒,便以茶代酒。敬到白禾、陆烬轩这里,陆烬轩不懂启国的酒桌礼仪,按着帝国的礼节举杯致意,随后就放下杯子,滴酒不沾。
陈老爷尴尬得下意识瞧向桌上某人。
在桌上极少说话的县丞抬眼示意继续敬下一个。
陈老爷接着向白禾敬酒。
“小白不喝酒。”陆烬轩却伸手盖住了白禾杯口,不让陈家丫鬟倒酒。
陈小姐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俏皮地说:“不喝酒可以茶代酒呀。爹爹,我来敬这位公子吧。你去别桌跟哥哥们给那些军爷敬酒。”
陈老爷笑呵呵答应了,招呼一声就转头去了邻桌。
陈小姐端起酒杯,站起了身,竟走向陆烬轩那侧,意图隔着陆烬轩给白禾敬酒。
丹枫:“……”
这是敬酒啊?
陆烬轩:“?”
“公子,青卿敬你。”陈小姐双手端杯,抬手饮尽。一口喝完后她倒叩酒杯,表示自己干杯了。
这种时候少不了捧哏,县令夸赞说:“不错,陈小姐颇有女中豪杰之质,又常做善事,人美心善啊。”
“受不起。”白禾冷冰冰的,当场给人难堪。
陈小姐脸色一白,咬唇欲哭,茫然无措回头去瞅县令,实则是为了让整桌人都欣赏到她受到羞辱后的无辜可怜模样。
丹枫:“……”
姑娘年纪不大,心思是真多。
军师有点受不了了。再怎么说白禾也是钦差大臣的“弟弟”,是钦差的人,而钦差奉旨办差,代表的是皇上。丹枫自小在家耳濡目染,和罗阁老一样是看重“皇上颜面”的。
罗家权势皆赖皇帝倚重,要说当今大启国谁是忠臣,罗家满门无一不忠于皇帝!
别看丹枫离经叛道,敢于女扮男装混迹军营,她内心却是最向往“明君贤臣”传统的。
她看不过眼了,说道:“陈小姐,敬酒是礼,宾主尽欢是礼,却不是事事都要客随主便。主随客便亦是礼。小公子不喜应酬,小姐便不该勉强。”
李总督诧异地看着她。
军师向来说话好听,涵养又好,这会儿怎么突然用教训的口吻跟一个民女说话?
李征西哪知道自从陈小姐抱着攀高枝的心思打量过他以后,军师就对陈小姐有点膈应。
自己暗恋的人被别人当货物一样打量、觊觎了,那说话能好听吗?
丹枫觉得自己说话已经够好听了,毕竟陈小姐看脸,自动筛掉了总督。瞧瞧被盯上的钦差,瞧人家小公子是咋说话咋做的?
那是把陈家父女的脸往地上踩,并用鞋底狠狠碾了几下!
白禾今天就是摆明了态度,看陈家不顺眼。他用理直气壮的神情做着无理取闹的事。
心里却在想,陆烬轩该如何看待他?
他并不把一个民间女子放在眼里,不在乎陈小姐一番作态将引来旁人如何议论。他在等待的是陆烬轩的审判。
比起陈小姐,军师突如其来的帮腔更令人在意。也愈加加深了白禾对于其为罗阁老孙女的猜疑。
然而白禾没有等到陆烬轩的反应。邻桌忽然起了冲突,二十勇士之一的一位士兵突然砸了酒杯,脸上泛着醉酒的酡红,指着陈老爷怒骂起来。
“姓陈的不得好死!你全家不得好死!全县受灾,人人都要吃不上饭了,你家还能摆酒席,拿出大鱼大肉来!丧良心的老东西,还有脸跟大人们讲赈灾的事,我全听见了!我听见了……你就是想要回你家的钱粮!”他站不大稳,被同僚扯拽着阻止他发酒疯,可他拼命推开同僚,撞动桌子弄乱了桌上的菜。
“嗐,你可别说了!这啥场合啊!”
陈老爷大度道:“这、这位军爷醉了。没事没事,扶他到我家厢房休……”
士兵的控诉声陡然盖过了所有声音,他大声吼道:“我没醉!让我骂他!部堂大人、白大人,你们别给这老货骗了!十万二十万两的对这陈家算不得什么。他家有三百多亩田,是安吉安平几个县里最大的地主!什么生意、财物都不如他家的田!收租放债才是他家最大的营生!我家……我小妹就因为交不起租才卖掉的。”
昂藏七尺的汉子说到这里禁不住捂脸哭起来,“她被卖到窑子里,才十五岁就染病没了呜呜……我如今立了功,拿了赏银也换不回小妹……”
他哭得声音粗哑,仿佛泣血哀鸣。
白禾怔怔望过来,心里的念头陡然一空。
卖女儿?
白家卖子求荣,求的是一步登天的富贵荣华。
士兵家卖女儿,求的竟只是交一期佃租。
原白禾因此自裁而亡。这个士兵的妹妹又经历了多少痛苦才死去?
她甚至不是死于自杀。
白禾忽然明白,百姓们大多渴望活着,即使沦落风尘;即使家里揭不开锅而不得不卖儿女典妻;即使落草为寇,但凡能活着,他们大抵是愿意活下去的。
为了活下去,百姓们能吃下许许多多的苦。
而生于皇宫、官宦之家的他和原白禾,一点不如意就能击垮他们。
陈老爷依旧戴着伪善的面具,呼唤下人送人去厢房休息。陈小姐不以为意,重新坐下,心里继续惦记着嫁进官宦之家,最好是陆烬轩这样年轻英俊,如人中龙凤的对象。
县令和县丞感觉今天的宴大概是毁了,表情均有有点挂不住。
李总督和军师关心了下手下的兵,派人把醉酒闹事的士兵直接带回营地。
宴无好宴,这宴该散了——
作者有话说:县令:这俩小白脸战力贼强!
李总督:军师今天有点奇怪。
陆帅:小白为什么不吃肉?
……
军师:什么人啊,别来沾我家部堂大人的边!
小白:连姓何的都比不上,别做梦了。
第86章 逛街散心
陈家办的宴开场时热热闹闹, 散场时闹闹哄哄。
经过士兵那般的控诉,与之一同上过曲盘山,经历那样一场酣畅而特别的战斗的另十九人如何再吃得下陈家的饭菜?
桌上的每一盘菜都掺着同袍战士全家人的血。
李总督和军师回南郊营地, 陆烬轩则带白禾到城里街上随意逛逛。
县城不大, 街道狭窄,陆烬轩让夏公公和侍卫落后几米跟着, 避免挤作一团挡了百姓的路。
白禾心里实在难受, 连自己那些小情绪都忘了, 一直记着那士兵声嘶力竭的控诉。
“哥哥,陈家可是你说的城中常做善事的那一富户?”白禾按捺不住问。
“嗯?是啊。”陆烬轩右手搭在腰间, 时刻保持能快速拔枪的姿态。
灾区治安是值得重视的问题。县衙差役除了在城外粥棚, 其余的几乎全部投入城内巡逻。即便如此, 依然可见城中的萧条与压抑。大部分商铺门户紧闭, 少数开着的粮米油店里也杵着三五打手护卫。街上少有行人, 偶有所见竟是端着碗沿街乞讨的。
侍卫绕到前方驱赶, 夏公公大概是看不过眼, 忍不住对乞讨者说:“东郊外头有粥棚施粥。”
乞者抹了抹脸,耷拉着眼回了一句:“出了城可就进不来咯。老爷,给点吧!”
夏迁回头向皇上请示。
白禾抓住陆烬轩袖子,对夏公公点点头。
夏迁立刻打手势让侍卫围成一圈遮挡视线, 然后他遮遮掩掩的掏出一坨碎银塞给乞讨者,严厉叮嘱:“别声张,否则教你吃不了兜着走!赶紧走!”
“谢谢、谢谢大老爷!”对方收了钱立马从侍卫之间钻出去,一溜烟跑了。
白禾奇怪地看着这一幕,夏公公解释:“公子,在这地儿可不能随便打赏,教那些穷人或灾民看见了准得一窝蜂冲上来, 围着你要东西!到时候伤着爷和公子就罪该万死了。”
白禾反射性去瞅陆烬轩,却见他神色无异,似乎冷漠至极。
侍卫重新散开,跟在他们身后。从小养在深宫,足不出宫门的白禾有点不安,紧紧牵着陆烬轩的袖子不撒手。
“是因为早便知道那士兵家的事才对陈家多征的么?”白禾问。
“不算完全知道吧。”陆烬轩说,且由着他牵衣服的小动作,“我是跟这个士兵聊过,他说他家是安吉这边的佃户,租了陈家的田。我问他佃户是什么,他就解释了下。”
“佃户是租用他人田地耕种的农户。”这点常识白禾倒是有,他博览群书,书中自然有写。
“然后我问他家怎么租的,租金多少、怎么交。”陆烬轩回忆道,“一问才知道原来不止他家是佃户。当时聊天的士兵中不少家里也在租田。”
陆烬轩目光扫过一家米店,命令夏迁进去问价。然后继续对白禾说,“其实陈家的租金不高,大家相互比较了,陈家佃租最低。后面他们又比了放贷利息,陈家还是最低。”
白禾大感诧异,如此太颠覆他对陈家的印象了。从陈小姐的举止到醉酒士兵的血泪控诉,无不描画出一个鱼肉百姓的伪善之家形象。
“那为何……”
“我确实不知道他妹妹的事。”陆烬轩坦然道,“但我得承认我就是故意抢陈家钱的。”
启国的小农经济模式下,地主阶级究竟是怎样利用土地这一生产资料攫取财富的?
来自资本国家的陆元帅并不了解这些,如他所言,他并不懂经济学,他当年在军校读的是指挥系专业。
他站在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直言不讳:“我来聂州就是来掠夺的。陈家是安吉首富,当然得多出血。何况人说得没错,我只拿了钱,没动他家田。土地才是他家最重要的资产,这一点钱伤不到陈家根本。所以没必要对陈家态度太差,我还想继续哄他出钱。”
白禾不由道:“这便是哥哥纵容陈小姐冒犯……钦差的理由?”
陆烬轩:“?”
白禾低头撇开视线,他耿耿于怀的模样像极了怀疑老公出轨妻子。
对热恋的小情侣来说,这或许是情趣。对于因利益结盟的盟友来说,这是双方间脆弱关系岌岌可危的信号。
陆烬轩皱起眉低头盯着白禾,不理解白禾是怎么拐到这个问题上的。
“小白,想睡我的人从来没少过。不用在乎这些人。”陆烬轩觉得这是个危险话题,不想再在陈小姐身上纠缠,索性说,“你别看陈家租金利息都比较低,这就跟他家喜欢做善事一样,是为了吸引更多客户。而且租金和利息都是由陈家自己制定,他完全可以向长期约客户涨价。”
不好解释陈小姐的事,那就爆她黑料,以否认这个人来撇清关系。
“如果你租了他家田,到期时他说明年涨租金,你不交就退田,可你一家几口人都指望种田维生,这钱你交不交?你不租了有的是人租,毕竟他家租金低口碑好。哪怕他家涨到和别的地主持平,大家依旧愿意保持和陈家的租约,为此卖孩子也要交出这笔钱。因为他‘善’。”陆烬轩的说辞并无证据佐证,他这属于抹黑。
可究竟是什么逼得士兵家卖女儿交租?是佃户讲究契约精神,欠债必还,欠租必缴?
白禾向来善于以恶意揣度人心,他道:“哥哥,那士兵是真的因醉酒而闹事吗?”
陆烬轩:“嗯?”
白禾侧首望着他。
陆烬轩:“你怀疑他故意的?背后有人指使?谁,我吗?”
故意在宴席上大闹,指控陈家逼良为娼,陈老爷既是“善人”,自然爱惜名声,为了压下此事不得出钱封口?
陆烬轩确实有极大的动机谋划此事。
陆烬轩被逗笑了,“原来我在小白心里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啊?比起这是人为策划的,我宁愿相信它是那士兵的个人行为。”
白禾的天真在于政治方面,实则他心思细密,攻于算计。换做是他,他会趁机指使士兵大闹宴席,使陈老爷下不来台,挟机要挟,迫使陈家出钱出粮。
长于深宫,他学会的尽是阴谋算计,勾心斗角。
然而在更广阔的天地驰骋过的陆元帅偏偏在这种地方“天真”上了。他说:“我相信愤怒是人的重要驱力。酒精只会放大人内心的欲望,从而去做平时不敢做的事。他可能喝醉了,也可能没醉,但他的控诉应该出于愤怒跟仇恨。他敢跟我上曲盘山,一定是因为这个。”
夕阳斜下,白禾望着陆烬轩英挺、轮廓深邃的面孔,想起对方曾经所言。
愤怒不会消失。
百姓们虽苟活于世,他们可能被生活压迫得麻木不仁,如行尸走肉。但愤怒不会消失。愤怒与仇恨会深埋每个人心底,有朝一日被点燃,便可成燎原之火。
白禾想,这应当就是史书当中农民起义历朝而不绝的原因。
“让开!都让开!”一伙县衙差役大嚷着从街角拐进来,人人神色严肃,脚步匆匆。
侍卫们立刻上前护主。
“爷当心!”
夏迁从粮店里跑出来,“定是出事了,是不是出人命官司了?”
陆烬轩抬手挡在白禾身前,护着他退避到路边。
等衙役经过,白禾问,“哥哥,是否要去看看?”
见他被转移了注意,原本就是带他出来散心的陆烬轩立即说好。
他们跟着衙役一路到了某条街巷,巷子里接连挨着的几户宅院门口挂着古怪的红灯笼,白禾不明所以,侍卫们和常在宫外办事的夏公公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何处。
眼看着衙役冲进其中一户,夏迁神情赧然,迟疑地小声劝道,“爷,这地儿不干净,可别污了您和公子的眼,派奴婢或侍卫进去探听情况就是,爷不如带公子去别处再逛逛?”
“不干净?”陆烬轩抓住白禾的手捏捏。
可白禾也不懂呀!
“这……这里是……”夏公公羞于启齿。侍卫们也不作声,大家不敢对皇上说这些挂着红灯笼的宅院是妓院。
“何故吞吞吐吐,说!”白禾蹙眉道。
夏公公一咬牙说:“哎,瞧这些红灯笼,别家都不这样挂,这儿八成是窑子!”
陆烬轩:“?”
啥玩意?
看过不少话本的白禾这下听懂了,他脸色一变,拽住陆烬轩就说:“此地确实不干净,爷金尊玉贵,确不该踏足此地。哥哥,我们回吧。留夏迁在此就是。”
陆烬轩反握住白禾的手,“这是什么地方?”
白禾咬着唇不吭声。
陆烬轩目光扫过他及众人,松开手转身便往宅子门里走。
“哥哥!”
“爷!”
白禾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拉住陆烬轩,对他道:“这是妓院,哥哥何等尊贵,不能进这种地方。”
陆烬轩重新牵住白禾,“夏迁。”
“是!”夏公公忙不迭进去打探,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好家伙,要是让皇上进了窑子,使天子损失体面,回京后准没他好果子吃!
陆烬轩牵着白禾,沉默地与他站在“不干净”的窑子门口。
白禾有点拿不准,陆烬轩是否理解妓院的意思?
“哥哥……”
“小白不喜欢我接触别的女人……跟男人?”陆烬轩忽然问。
侍卫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英明神武的皇上终于发现白侍君的“善妒”了?
他们天天跟着两位主子,早就发现啦,白侍君那叫一个严防死守,连聂州军那位长得唇红齿白的军师都防着呢!
皇上会斥责侍君吗?
这要是他们老婆,他们估计受不了这样的疑神疑鬼。
令侍卫们再次倒抽凉气的是白禾竟然回答,“是。”
陆烬轩露出恍然的表情。
难怪今天的小白特别不开心,肉都不吃。
于是陆烬轩说:“行吧,我以后注意。”
众侍卫:“???”——
作者有话说:我看完《雍正王朝》,最震撼我的是康熙南巡时的一段戏,是康熙跟一个老农的对话。大意是:
康熙:今年是丰年,多好呀。大家日子好过啦!
老农:丰年?丰年加租子。平时收入是一斛,丰年交完租子还是只落得一斛。
——
学文科的宝子别信陆帅瞎说,他跟我一样不懂地主QAQ,他那是抹黑!诽谤!
我听网友说,地主剥削的大头是放高利贷,而不是简单当包租公。比如今年收成不好,粮食不够吃,不够交税,更不够留种。没种子明年咋办?吃不上饭咋办?地主就来放贷,他借钱给你渡过今年的难关。但是明年收成依旧不好,还不上钱还得交租。那咋办?继续借。把家里仅有的田地抵给地主,卖家当,卖儿女,典妻。而债务继续滚雪球,直到再也榨不出油水。
所以不是说陈家的租子利息低他们就是好的,地主阶级对底层人的剥削是系统性的,阶级压迫。陆帅不懂地主,但他懂资本。掠夺起陈家毫不手软。既然要人出血,那就对人态度好点吧,别撕破脸了,毕竟他不是来向地主阶级开炮的,他只是来救灾的,干完这一票就走。
第87章 哄人
夏迁没一会儿便从窑子里出来了。
他禀报说:“回爷, 里头出了人命官司。死的是……一个窑姐儿,凶手疑是……”
他语气稍顿,“是聂州军两个士兵。”
闻言白禾立刻瞧向陆烬轩。
陆烬轩面不改色, “说案情。”
夏迁:“鸨母说那士兵在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 时长过久了,一般来这儿的客人来去匆匆, 鸨母觉得不对劲就敲门。实际就是去要钱, 这客人留太久了。里面没人应, 鸨母便叫龟公闯进去,结果发现里头的士兵醉酒酣睡, 窑姐儿却倒在地上没气了。”
“人是怎么死的?”白禾问。
“奴婢在旁瞧了, 脖子上有淤痕, 应当是掐死的。县衙仵作还没到, 衙役看了也说应当是被掐死。鸨母说定然是客人……呃, 玩得太过火了, 两个年轻力壮的兵找一个窑姐儿……像这种事在窑子里其实也不算少见。”夏迁说, “这会儿主要是衙役没法做主,究竟是将人带回衙门审还是如何。那俩士兵嚷着他们是李总督手下,乃是聂州守军,不肯去县衙。”
案情清晰, 待仵作勘验死因无疑基本就能定案结案。
案子本身没什么,问题在于疑犯是聂州军士兵,安吉县衙是否有权处置对方。
白禾担心陆烬轩不明情况,忙对他说:“事涉聂州军,安吉县令无权处置,要么上报聂州按察使,由臬司衙门拿人, 要么县衙直接送交李总督,由聂州军中以军法处置。”
总之是一件小到用不着皇帝关心的案子。
陆烬轩环视一圈自己的侍卫,今天出来吃席,他便带上了全部八名侍卫,让大家都能蹭上饭。八个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怎么看都比安吉县的衙役们长得壮实。
“进去。”陆烬轩说着就把白禾往里牵。
夏迁和众侍卫:“!”
这种开在巷子里的妓寨并没有话本里的秦楼楚馆、画舫花船的风流雅致,用作场所的宅子与旁边的民宅无异,里头尽是砌隔出的逼仄狭小的房间,每间屋里就一张床,妓女往床上一躺,便任由客人采撷——像牲畜一样被使用。
这里没有风花雪月,只有难闻的气味和一张张麻木苍白的脸。
而正和衙役控诉纠缠的鸨母与龟公却穿金戴银,锦衣罗裙。
衙役一见陆烬轩进来,立刻向其行礼。
“白大人!您来的正好,这案子……”
衙役围上来试图讲述案情,最好是能请巡抚直接把案子接走,不管是交去总督衙门还是臬司衙门查,总归他们县衙是管不起的。
白禾头一回涉足这种场所,按捺不住疑惑小声问夏公公:“天还未黑,为何这里已经开门做生意?这种地方不该是晚上……”
夏公公是阉人,谈起妓院没有男子那般复杂情感,可他好给皇上的人介绍妓院的事情?这颇为难人了!
谁料本该在听衙役说话的陆烬轩突然扭头,讽笑说:“只晚上做生意怎么够?那得少赚多少钱。没听夏迁说死者是怎么被发现的吗?”
客人在房里逗留超过一个时辰鸨母就去敲门加价了。
让姑娘们晚上接客白天睡觉?
那得是多高档的场所啊!
“原来窑子是指这个……”陆烬轩这时才会过意来,宴席上的士兵妹妹是被卖进了这种地方,十五岁就得了这方面的病不治身亡。
陆烬轩挥手对侍卫下令:“抓起来,带走。”
侍卫们得令立即熟练的拿人。士兵见状慌了,双双大声辩驳:“我们是部堂的兵,白大人您不能抓我们!”
没喊上两句就被经验丰富的侍卫摁住堵上了嘴。
衙役看愣了眼,小心问:“大人,您要抓他们去哪儿啊?”
陆烬轩挑眉:“回县衙,公审。”
衙役:“啊?”
鸨母用力拍掌:“好啊抓得好!真是青天大老爷啊!可怜我家姑娘,如花似玉年纪轻轻……”
白禾厌恶的蹙眉,对衙役道:“将这儿其余人一并回县衙,挨个清查户籍,尤其是这些姑娘,是否有良籍被拐骗的情况。”
鸨母和龟公顿时脸色大变:“这、这怎么能乱抓人呢!我这可都是清清白白的贱籍来的姑娘!绝对没有拐骗良家逼良为娼的事!”
“冤枉啊!差爷冤枉!”
姑娘们也吓得不轻,互相搂抱着瑟缩在一旁,眼神惊恐地望着众人。
白禾轻轻晃动与陆烬轩牵在一起的手。衙役不会随便听一个白身的话,陆烬轩就瞥了一眼侍卫,早就被教育过了的侍卫们齐刷刷动手。
出门吃席的侍卫手里没工具,抓人不难,如何把人制服带走就有点麻烦了。衙役见场面闹到这个地步,宅院里闹哄哄的动静引得隔壁左右纷纷钻出人来偷偷看热闹,不得已加入侍卫帮忙捉人。
没一会儿侍卫和衙役就把这里的人全部抓回了县衙。县令和县丞闻讯赶到公堂一瞧,险些天都塌了。
更令二人心惊的是巡抚大人下令公开审理此案,准许全县百姓围观的那种。
县令着急忙慌派人去南郊营地通知李总督,本以为聂州总督会护短,把案子和嫌犯一并要过去,谁知道南郊营地没回话,军师亲自来了。
军师的脸色很不好看,往县衙公堂一坐,就对县令说:“请县令大人秉公审理。若断明是我聂州军士兵杀人,应按大启律例处以极刑。部堂治军严明,绝不包庇杀人犯。”
县令眼前一黑。
更让他绝望的是把人带回县衙的那位巡抚居然不坐镇公堂,而是带他弟弟回厢房窝着了,说是不干涉县衙断案,摆明一副甩锅不粘的做派!
这咋办?
审、审呗!
他还真就秉公审理了,看谁能揪他小辫子!
区区小案,用不着陆元帅这样的大忙人坐镇督办,他甚至连夏公公都没派去盯着。
夏迁将今日在粮米店问到的粮食价目写下来呈上,白禾将之屏退,一条一条读给陆烬轩听。
粮价确如县令和陈老爷所言成倍增长。白禾此时却没有讨论物价的心思,他问道:“哥哥打算如何处置士兵杀人案?”
“?”陆烬轩:“当然是依法办啊。按你们启国的法律判。”
白禾抿抿唇,“这些士兵为国征战,上阵杀敌,聂州军本次赈灾亦有功。只依大启律判,杀人者偿命,杀贱籍者轻则发配边军十年,重则仍可处以极刑。可若按军法,不至于如此。李总督或许顾及哥哥没有将案子要过去军法处置,可这样做必不能服聂州军众将士。哥哥……”
陆烬轩怔住。
杀人判刑还管死者是什么籍?
人与人可真不平等,跟他们帝国一样。
“那确实不能依启国的法,直接判死刑吧。”陆烬轩随意道,“像这种我一般都送军事法庭,军法庭能判枪毙。”
白禾以为陆烬轩没听清,“哥哥,这般重刑严判必然激起聂州军不满,岂不功亏一篑?”
上辈子的白禾始终受制于人,管他什么大臣将军,他原是全无好感的,是陆烬轩令他对军人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前一刻他还在可怜士兵家贫,被逼得卖孩子,为那个才十五岁就惨死的女孩惋惜。而转眼间,他就得知同一支军队中的士兵逛窑嫖妓时杀人害命。
城内城外民生艰巨,灾情未消,为救灾赈济而来的聂州守军却在寻欢作乐,酗酒行凶!如此行径与流氓匪寇何异?
难道陆烬轩也是这般……
白禾忽起一阵干呕,他冲到窗边,恹恹趴在窗台上。
“小白?”陆烬轩急忙到他身边搂住他,边用手试探他体温边询问。“胃疼吗?”
白禾转身抓住陆烬轩前襟,小声说:“皇上往日从军,也曾这般么?”
陆元帅:“???”
陆烬轩伸手去捂他肚肚,“小白,你知道上战场的人压力有多大吗?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战争好像永不止歇。所以一旦有机会,军人……我们会放纵自己,用各种方式发泄压力。”
帝国元帅嗤笑:“你今天见到的算什么?性、烟、酒精、药品、暴力……虐俘。当杀戮成为合法,战争让我们尽情释放心中的魔鬼。这样的军队和军人才是大多数。”
白禾慢慢松开抓着对方前襟的手指。陆烬轩嘴角的弧度便一点点拉平。
吓到小白了吧?
很遗憾。
白禾仰着头,直视陆烬轩,“我听不懂。”
陆烬轩叹气,弯腰一把将他抱起,大步走到床前将人放下。白禾紧张得咬住了下唇,陆烬轩却俯身轻轻捏住他柔软的嘴唇,分开其唇齿。
“别咬了。”陆元帅温和而耐心地说,“这种管不住自己行为,不能自律的兵是垃圾,是军官失职没尽到管理职责。一旦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战事陷入泥潭,这种军队战斗意志薄弱,只会很快崩溃。我从来不允许我的军队里存在这些行为,我是指挥官,所以我以身作则,严格自律。”
陆元帅亲自带的军队服从性高,团队战斗力强,单兵素质不低。目前帝国首都驻军就是由他亲自选拔并训练的。
“我相信皇上……”白禾忐忑不安的心落了下来,他急于表达信任。
然而陆烬轩没有就此停止,“我十六岁进军校,不到二十就上了战场。到今年三十二岁,我参与的大小战役以百数计,我天生……”
他停顿了下才道:“我离不开战争。总有一天战争会把我彻底变成疯子。不用对我心存幻想。小白,你是干净的。”
他牵起了小百合的手,捧在掌心。
白禾怔怔然与之对视。
陆烬轩弯唇露出笑意,“我第一次带孩子,忍不住对你有过分的期望。我希望你永远不被权力跟欲望腐蚀,不会变成我这种人。”
白禾定定的望着他,从他眼里望见了真挚的期盼,以及一份特殊的温柔。
陆烬轩将温热的掌心贴在他腹部轻柔按摩,这脉脉温情彻底击穿了白禾的心防,使他胸口发烫,暖融融的阳光照亮了心田。
白禾轻声问:“哥哥是将军么?”
“不,比将军大,我是元帅,帝国军总元帅。”陆烬轩眉梢微扬,自信傲然,“二十八岁升任元帅,是我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元帅。”
二十八岁的陆烬轩升任元帅,天之骄子。
十八岁的白禾以身殉国,丧家之犬。
云泥之别。
白禾垂下眼,笑不出来。
陆烬轩用另一只手抬起白禾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小白比我厉害。我们小白十八岁就能治国从政了。”
这样的话术也就哄哄三岁小朋友,白禾已经十八了,怎么能被哄到?
可被人如此哄是多么值得开心的事!
白禾弯起唇角,露出浅浅的酒窝——
作者有话说:震惊!陆元帅会哄老婆啦!
第88章 去安平
几日后, 士兵虐人至死案审定结案。
安吉县令秉公办案,判定两名聂州军士兵杀人,因同时查出死者乃被拐良家子, 故依律判处两人死罪。犯人交由聂州军处决, 不必走刑部核定流程。事发妓院买卖良民,犯逼良为娼, 鸨母等人获罪判刑。
至于妓院里的姑娘们被发还原籍, 县衙只管判不管路费, 这钱还是军师代总督衙门出的。至于姑娘们回原籍后将如何……谁也帮不了,管不了。
聂州军的将士自然不服这样判决, 无论如何, 对于有战功的他们来说因一妓子之死就判死罪实在太过了, 更何况有功过相抵一说。
安吉县的百姓听了这桩公案, 也评不出判得好不好, 多数人只能摇摇头, 叹一句姑娘可怜。另一部分人则嗤之以鼻, 妓子低贱,死就死了,想这些不如先想想家里越见变少的存粮以及日渐高涨的米价。
当日白禾就随陆烬轩坐上了去安平县的马车。所有侍卫与夏公公随同出行。
士兵杀人不过是小案,要不是陆烬轩“小题大做”, 这事根本到不了上公堂的地步,自然更不值得一国之君关注。与之相比,关押在安平县衙大牢的那些清风寨匪寇才更具价值。
清风寨一案已交由聂州臬台衙门审理,聂州按察使亲赴安平办案。布政使则因接收朝廷赈银于多日前同样来到安平县,这会儿遇到清风寨的事,布政使也不好一走了之,不得已留了下来。
马车上, 白禾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
陆烬轩不理解,前几天他明明哄好了呀,小白对他笑了呢!
想不通的陆元帅决定直接问:“小白为什么不开心?”
白禾收回放在车窗外的视线,抿唇道:“李征西会按县衙判决处置那两个士兵么?”
陆烬轩嗤笑:“或许吧。”
白禾沉默稍许,“哥哥想让他们伏法,又何必纵容县令把人交还李征西。以聂州巡抚出具公文,不必上报刑部、兵部便可判斩立决……可立即处决二人。”
陆烬轩抱臂倚在车厢壁上,侧头打量着他的表情,随后挪开目光,“这个案子是公开审的,但没几个人来旁听,百姓只是把它当热闹看。”
白禾不解。
“没引起公愤。”
白禾:“?”
“虽然我认为这两个人渣应该死刑。”陆烬轩讽刺道,“民众不觉得他们该死,而我非要他们死,那就不是伸张正义了。他们死不死不重要。李征西是包庇还是执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表态。”
白禾会过意来,“哥哥在给聂州军立规矩?”
“立规矩?这词有意思。”
“可如此……”白禾想说如此便是得罪李总督及聂州军将士,转念一想,陆烬轩这趟来聂州就是要夺兵权,必然得罪人。“那些……女子,遣返原籍后会如何?”
陆烬轩没听懂:“嗯?”
“她们入过风尘,回家乡后就能嫁人从良么?”白禾对此总有些耿耿于怀,“她们还是会进秦楼楚馆,身不由己吧。”
陆烬轩琢磨了下,懂了。“你不想她们再做妓,想帮她们?”
意外的是白禾摇头了。“我帮不了她们,只是可怜……”
可怜她们身不由己,又钦佩她们活着的勇气。
原白禾不过卖身给一人,而且是九五至尊便不愿活了。以前他觉得原白禾勇敢,敢于以死明志,铁骨铮铮。如今他却觉得这些一双玉臂万人枕的姑娘们更勇敢。
白禾觉得她们麻木的眼神之下一定藏着无可比拟的坚韧。
可是他无法帮她们。
帮她们从良嫁人?
话本里写的男人偏好救风尘,仿佛是男子风流倜傥的一桩美谈。
白禾却没有这样的癖好。他自己便是被陆烬轩“救风尘”的失足美人。
他听见陆烬轩缓缓叹了口气,接着鸟啼蝉鸣的声音仿若一瞬间消失,车厢里静谧得诡谲。
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
白禾按捺下疑惑,抬起眼注视陆烬轩。
“你可以。”陆烬轩说,“强制婚配是一个办法。甚至你可以说服内阁强制为全国女性婚配,取缔这个行业。”
白禾被陆烬轩的口气给惊到了。他堪堪只念到安吉这桩凶案里涉及的姑娘们,陆烬轩一张口却谈起了整个启国的。
“这不可能。启国连税赋都做不到由官府来征。”白禾已被教过皇权不下乡。就说安吉此案,县令判了凶犯死罪,可凶犯并不一定会被处死。单是这么一桩小案之中就存在极大的操作空间,更遑论别的事?
“何况婚嫁……不定是另一个火坑。”白禾偏头垂眼道。
“归根结底还是钱。”陆烬轩说得随意,“只管几十个人的话好办。开个工厂,只招女工,她们能赚钱养活自己就能独立生活,以后嫁人了也是家里经济支柱,就算是火坑也能自己爬出来。”
“工厂?”
“流水线,轻工业……纺纱厂就不错。产棉纱,就做医用棉纱,让兵部定向采购,超出份额的出口。安吉那个陈老爷不是有把柄吗?他家三百亩良田,正好改种棉花,就跟他谈,让他出钱买机器开纱厂,他家有稳定低廉的原料供应,能压低成本,兵部采购可以多压价。”陆烬轩说。
医用棉纱是军备物资,其实陆元帅心里还惦记着硝化棉,只不过考虑到启国情况,那东西指定做不了。
陆元帅不愧是干了两年国防大臣的人,对于军需采购中如何与企业合作非常熟练。当然,国防部的采购合同不会按照压过的那个低价来写,国防部会按市场价乃至高于一般市场价的价格进行采购。其合同价与实际交易价之间的差价就是相关人员的利益——黑金。
白禾一时没听懂,陆烬轩说完自己想了想,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妥。
“陈老爷是地主,可能不想开工厂。那就引进外资吧。让外国资本来。操作机器需要一定的知识,为了保证高效,资本甚至能帮启国搞基础教育。”陆烬轩顿了顿,看向白禾,“不过这对朝廷统治不是好事。资本的无序扩张会毁了启国。”
启国是农业国,如果引进资本开工厂,资本将与地主争夺廉价劳动力。两者的矛盾早晚有一天引爆,然后导向两条路——殖民与革命。
他没有讲太多资本与地主的事,两个阶级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陆元帅不在帝国,他可以暂时抛开自己身为资产阶级食利者的立场去为白禾、为启国腐朽的封建地主统治出谋划策。然而他对皇帝及皇室厌恶的情感难以消弭,哪怕换个国家换个社会,不喜欢仍是不喜欢,陆烬轩做不到彻底的客观。
“抱歉,小白。”陆烬轩闭眼掐了掐眉心,“我不想搅乱你的国家,有时候下意识说了些不利于你们皇帝统治的话,比如刚才那些,你就当我没说。”
白禾没听懂纱厂、资本那些,可也不是什么都没听懂,“我明白哥哥的意思了。内廷在几个省有织造局,有自己的纺机和作坊,专产丝绸。安吉这几个姑娘可去织造局作坊做工。”
陆烬轩勾了下唇,“我们小白真善良。”
白禾不做回应,重新看向窗外,一瞬间鸟啼虫鸣又回来了,马蹄声声,车轮滚滚。
白禾想,陆烬轩一点都不了解他。
陆烬轩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柔弱、无助、善良都不是他。
只是如陆烬轩这样强势霸道的人偏好“救风尘”,柔弱无辜的美人会得到他们的侧目与垂怜。
陆烬轩说他是干净的。
他根本不知道他手上早就沾了血。
他曾是帝王,他天生罪恶。
白禾忍不住趴到窗上,手指紧紧攥着窗框,用力到指甲泛白,胸中作呕。
陆烬轩敏锐察觉到他的不适,倾身凑近,宽厚的手掌按在他背上,贴着脊骨一下一下抚摩。
白禾听见他低声的呢喃:“可惜没晕车药……”
白禾不懂什么是晕车药,却霎时红了眼眶,转头埋进陆烬轩怀里,脸贴在他胸膛,对方的体温渗透衣服,慢慢焐热了白禾脸颊。
陆烬轩一手按在白禾腰上,一手继续在后背抚摸。
沉默的温柔。
“哥哥……”白禾细弱的声音从胸前传出来。“好难受……”
陆烬轩:“!”
这是在撒娇?
有亿点点可爱。
杀虫如砍瓜切菜的陆元帅小心的掐住白禾细腰,手臂一使力就把人提起抱至腿上。他把白禾抱在怀里,双臂紧紧箍着。
身高超过一米九的高大男人将身材纤弱的白禾锁在怀中,就像金丝雀被严丝合缝拢在掌中。
两人似乎谁也没发觉不对,就这样在狭小的车厢中紧密相拥,连夏日的暑气都无法分开他们。
白禾轻轻闭上眼,在陆烬轩的怀中逐渐安睡。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抵达安平。
一进县城便见锦衣卫指挥使凌云候在城门口。凌云与在车厢外赶车的夏公公打上照面,夏迁朝他点头,凌云便立即上前,在车前低声说话。
“爷。”
车帘掀开一角,陆烬轩坐在车厢的阴影中,怀里抱着个人,压着嗓音吐出两个字:“带路。”
凌云见皇上怀里的人一动不动,约莫是睡着了,便很有眼色的不出声回话,抱拳一礼就转身引路。
马车在前慢吞吞行走,后头两列侍卫牵马随行,这阵仗大到安平县人半辈子都没见过。百姓纷纷侧目,探头探脑议论纷纷,眼看着这群人浩浩荡荡进了一个大宅子——
作者有话说:“你不拿我不拿,史密斯议员怎么拿。”
咳,别误会,元帅真不拿。他顶多就是没管别人拿不拿,只要国防部的采购能保证质量和数量。
第89章 空手套援助
白禾醒来时已是在一个大宅子里, 多日不见的小太监福禄伺候他洗漱更衣后问他是否即刻用膳。
白禾却问:“皇上呢?”
“皇上在忙。”福禄说。其实以他的身份地位,他没资格知道皇帝的行踪,他只能劝道, “侍君还是用些吃食吧, 奴婢听闻您身子不适,已许久没进食了。再这么熬着, 怕是伤身。”
小公公的谄媚功夫有着宫中奴婢普遍所有的影子。白禾斜眼睨来, 冷冰冰道, “给我绾发。”
“是。”
待拾掇好自己,白禾不与福禄废话, 迈步就向屋外走。门外果然守着侍卫, 白禾直接对侍卫说, “我要见皇上, 带路。”
如果陆烬轩此时方便见他, 必定护卫他的侍卫留过话;如果不能见, 侍卫会阻止他。
侍卫向他行了礼, 二话不说就在前引路。
白禾回头对福禄道:“你不必跟了。”
福禄强颜欢笑:“是。”
不一会儿侍卫就将白禾引至隔壁院子一间厢房外,这里不仅守着侍卫,还有两名锦衣卫持刀而立,几人见到白禾立即行礼, 随后其中一人反身敲门。
“咚咚——咚”三声过后,“爷,公子来了。”
很快房门打开,凌云从中出来,“爷让公子进去。”
白禾向其颔首,越过对方进屋。
凌云的手里拿着一沓纸,纸上写满了字。白禾在心里猜测着它是什么, 一进屋就听见背后的动静——房门被凌云关上了。
白禾心里一紧,差点应激。
“小白,来。”
属于陆烬轩的熟悉嗓音缓解了白禾的情绪,白禾快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哥哥!”白禾绕过屏风,这才看见陆烬轩。
陆烬轩坐在屋内的一张桌边,桌上搁着个没见过的奇怪物件。床上则坐着个番邦人,其双脚上着镣铐,被一根绳子拴在床架上。
陆烬轩起来搬了张椅子搁在自己身边,白禾乖觉的上前坐下。
“这是我夫人,白禾。”陆烬轩牵起白禾的手向番邦人展示,“小白,他是门罗先生。”
白禾诧异,陆烬轩竟向对方告知他的姓名,这岂不表明陆烬轩并未以“钦差白禾”的身份与之相交。
对方知道陆烬轩是皇帝了么?
“您好,陆夫人。”番邦人倒是礼貌,用带着一点点口音的启国官话对白禾打招呼。
白禾转头去瞧陆烬轩,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礼仪回应番邦人。
陆烬轩拍拍他的手,笑道:“我夫人害羞。门罗先生,审讯结束了。接下来我们谈谈‘私事’?”
对面的门罗先生目露疑惑,并不敢松懈。
白禾顿时明白凌大人手里拿的是供状。
所以这个番邦人究竟是谁?牵涉进了什么案子值得陆烬轩一到安平,不去见聂州布政使也要先来见他?
如此值得陆烬轩关注的……莫非与清风寨有关。
“我不太明白,我和陆先生有什么私事?”
陆烬轩挑眉,笑容自信而傲慢,“门罗先生来启国和一群匪徒为伍,给他们提供资金、武器,目的是什么?”
“这个我之前已经回答了,是仁慈的主指引我来到大启国,为这群迷途的羔羊指引方向,帮助他们皈依我主,打破世界的黑暗,前往光明。”洋人张口就来,神神叨叨唬人。
“哈!”陆烬轩大笑,捏着白禾的手说,“小白,你信神吗?”
从皇帝口中问出“你信不信鬼神”这种话,真是讽刺。
白禾如何回答?
作为天子,不论信不信,这“天”都必须是真的,为了保障天子在人间拥有无上权威,天是人间最至高无上的神,帝王为天子,便是上天在人间的代言人。
而天人感应之说更加巩固了这份权威理论,同时试图对皇帝做一定的约束。
白禾两世为人,问他信不信神?
他不信任神,但他无法否认世间有鬼神,否则他为何死而复生?
然而听陆烬轩轻蔑的笑声,对方必然不信。
白禾只得模棱两可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陆烬轩快速皱了下眉,似乎是惊讶他家小白居然有点迷信。他转而盯向居心不良的外国人,翘起二郎腿,右胳膊搁在桌上摆出作奸犯科大星盗的样子。“别扯宗教那套狗屁,老子不信。”
帝国人不信宗教,信神还不如信虫族不杀人。假如神有用,帝国人的祖辈就不会在遭受联邦人种族灭绝时只能像狗一样祈求魔鬼的宽恕,苟延残喘的叛逃联邦,在联邦星域之外的贫瘠星球上建立国家。然后从此战火绵延几百年,帝国与联邦结成死仇。
帝国人丧失了对任何宗教的信仰,他们只信仰当年带领大家从魔鬼手中逃脱的帝国开国皇帝。从此以后,这位传奇皇帝的子嗣后代继承他的荣光,皇室成为帝国人仰望的灯塔。这也是为什么星际时代了竟然还存在君主立宪这种制度。
可是陆元帅从来不信这套,权力欲膨胀的皇室不再是帝国的荣光,他们只是一群寄生在全帝国人身上的虫豸,终有一天,皇室将被帝国人民抛弃。
门罗愣了,白禾也愣住了。
陆烬轩的这幅模样令白禾感觉陌生,却又不陌生。两人初见时,在深宫高墙之上,清冷的月光之下,陆烬轩便如此混不吝的捏住他的下巴逼问他身份。
那时的陆烬轩浑身上下渗着凌厉杀意,白禾无比清楚,对方随时可能拧断他的脖子,然后随手将他尸体丢下墙头。
可从紫宸宫第二次相见起,陆烬轩就再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了。
陆烬轩像个文化荒漠,但从不吐脏字,谈吐间看得出是有教养的人。
陆烬轩用指尖敲了下桌面,“你在清风寨背后搞事不就是想组建反政府武装,以搞乱启国为目标,破坏启国皇帝的统治?能不能推翻朝廷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你的国家趁虚而入,攫取利益。”
这是之前的审讯中门罗没有招供,陆烬轩也没有挑明审问的。
门罗心中震动,他原以为这些启国人根本猜不到他的真实目的,对他现身于清风寨的说辞信以为真。
在凌云手上那份供状中,门罗自称是清风寨匪首托他的关系向外国购买军火,他来清风寨做考察。
先不说这供词能不能和清风寨的人说的对得上,他是外国人,只要打着传教或做生意的名义咬死不认,他的国家自然会派人来捞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门罗迅速压下心中的震惊,使出应付启国官府的大招,“我是曼达国人,我有外交豁免权。”
外交豁免权是什么东西?
困惑的白禾揪了揪陆烬轩衣角。
陆烬轩扯扯嘴角,嗤道:“都说是谈私事了,扯什么外交呢。清风寨一群乌合之众,能成什么事?我只带二十个人就端了他们老窝。门罗先生不想升职加薪吗?指望一些只懂抢劫杀人的匪徒,怕不是干到死都升不了职。挑选合作对象也是门艺术。门罗先生看我怎么样?”
门罗瞠目结舌。
白禾震惊地望向身边的冒牌启国皇帝。
什么东西?
皇帝勾结外邦人造自己的反?
这可是千年一遇的昏君!
陆烬轩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土匪才几个人,我手里握的聂州军有五千人,训练有素,上过战场,有系统、完整的组织架构。推翻朝廷的本事可能没有。”陆烬轩勾着唇说,“如果门罗先生的国家愿意给点援助,割据地方的本事我非常有。”
陆烬轩自信满满,交换了下交叠的腿,“这事能谈吗?”
白禾:“……”
说得仿佛聂州是陆烬轩私兵一样。
这不是空手套白狼?
熟练掌握谈判技巧的陆元帅画了张大饼啪叽一下砸得外国人晕头转向,但对方敢远渡重洋只身在启国搞事,也不是毫无防备心的。
一般的饼子人家不吃。
“据我所知,陆先生是启国官员,是朝廷的人。您为什么要和我一个外国人合作?我知道在启国掌控军队的都是大官,聂州军的司令好像叫总督,陆先生是总督吗?”门罗紧盯着陆烬轩问。
白禾抢答:“我、我夫君乃聂州巡抚,虽不直接领聂州军务,但聂州军粮草军需皆由巡抚衙门调度。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谁掌粮草后勤,谁才是真正掌控一支军队。”
这是帝王之术。
越是盛世明君,越是要彻底剥离武将与军队的直接联系。
如各地守军的高级将领间数年一换防。
如严令禁止军队自行屯垦经商。
军人完全脱产,其庞大的粮草消耗虽然会成为朝廷的沉重负担,却也同时使军队彻底不能脱离朝廷的粮草供应。别说五千人,就是五百人的口粮都不是一般人能自行负担得起的。
武将造反?
不如睡觉,梦里什么都有。
陆烬轩瞥眼白禾,眼神有点不对劲。
白禾注意到了,当即有些发怔。
这一套别说启国皇帝用,他们星际人也说好用。
议会成天琢磨用军费或别的东西拴住军方的脖子,为此陆元帅硬是抢来国防大臣的位置,把自己变成楔入政府厅的一颗钉子,成为首相的眼中钉、肉中刺。
陆烬轩掩住嘴角暗暗嗤笑一下。
位置决定立场。
他和白禾之间其实……
“不对。”门罗说,“如果按照陆先生的设想,反叛政府的地方武装就不可能再获得你们朝廷的补给。那个时候军队为什么还要听陆先生的?”
门罗逻辑清晰,并不上当。随后他就听见对面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发出低笑。
“这简单,把整支军队拉到野外,斩首行动弄死高级军官,然后告诉士兵这些人死了消息捅出去他们落不到好。以后跟我混酒肉管饱有钱拿,不想干的马上就可以去陪他们长官。”陆烬轩低笑着说。
门罗不想承认自己忽然感觉心里发毛——为这位陆先生的残忍及娴熟的战术威慑思路。
斩首行动是什么?
是擒贼先擒王。
是通过精准打击首先消灭对方的首脑,彻底摧毁对方组织的抵抗意志。
门罗见过玩斩首的,没见过要一口气干掉全部高层的。
而他经历了清风寨被对方领着二十勇士几十条枪就给一锅端之后,他并不质疑陆烬轩对于这项计划的执行力。
来自曼达国的间谍先生比白禾更有信心。
白禾不由得蹙眉。
所谓法不责众。即使李总督及一干将领全部身亡,朝廷也不会追究其余士兵的罪责。
那可是足足五千人的军队啊!是一省之守军的兵力!
哪个皇帝大臣脑子有坑,去自废武功株连自家军队?
将官可以从上撸到下,士兵反而会毫发无损,打仗可指着这些士兵去拼命呢。
在场就只有陆烬轩和门罗这两个外国人觉得行。
区区五千人的队伍而已。如果有利于争取战争胜利,五万人的军队也不是不能往坑里填。
“门罗先生肯定调查过聂州的人口、经济情况,靠海,有港口,作为割据政权的地盘条件优越。我有这个能力,贵国有需求,不是很好的合作吗?怎么样,能不能谈?”陆烬轩进一步问。
“我还是不明白,陆先生明明在启国做大官,为什么会拥有反叛的想法。”门罗依旧谨慎。
他对于陆烬轩毫无了解,陆烬轩却对他的目的、身份似乎非常笃定。信息不对等带来的风险极其巨大,他无法完全排除对方诱供的可能性。
陆烬轩眉梢一挑,左手绕到白禾背后将人往怀里一扯,霸道的搂着他说:“因为他。”
门罗:“?”
白禾一脸茫然,却近乎反射性露出乖巧可怜的表情,柔柔弱弱半趴到陆烬轩怀中,手攀着他腰带,咬咬下唇软声轻唤:“夫君。”
门罗仿佛被喂了狗粮。
“其实小白不是我老婆。”
门罗:“??”
白禾:“???”
陆烬轩皱起眉表情难看,摸摸白禾的头说,“他今年参加科举,本来前途光明,结果狗皇帝看中他美色硬是强抢进宫。我最爱的老婆给别的男人睡了,我怎么忍?!”
陆烬轩低头抱着白禾温声说:“小白,我不嫌弃你,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等我成了事,我就能把你从狗皇帝手里抢回来了。”
白禾:“……”
这种鬼话怎么可能有人信?!
白禾仰着脸,柔柔望着他信任说:“夫君,我相信你,我……我一定等你。”
“老婆……”陆烬轩深情与他对视。
见鬼了,那个叫门罗的外国人好像真的信了!
“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你们国家现在的皇帝确实喜欢美人。不过……陆先生只表达了合作意愿,并没有表现什么诚意。”
这就是开始议价了。
白禾把脸往陆烬轩胸前一埋挡住脸上的震惊。
这种鬼话真有人信?!
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什么水平的野史?是民间百姓都懒得信,只当热闹看的饭后闲谈!
陆烬轩沉着脸看向门罗,“你们要什么?”
门罗试探性抛出条件:“开放港口,允许我国国民和企业到聂州自由贸易,并且免除关税。作为交换条件之一,曼达国可以为陆先生的割据政权提供一笔长期低息贷款,帮您在聂州修建深水码头、铁路、电厂等设施。具体细节可以等待您成功得到聂州控制权后再商议。”
白禾听懵了,从陆烬轩怀中退出来,隐晦打量这个番邦人。
直觉告诉他,对方提出的东西没一桩好事。
白禾的直觉不算错,但对方提出的这些不全都不好。
如果陆烬轩是真心计划割据聂州,这些基建是必然要做的。聂州的经济发展必须开上高速轨道,这样他的割据政权才能具有在与启国朝廷的军事抗争中保持长期对抗实力。
陆烬轩边思考边轻敲着桌面,像个运筹帷幄的决策者。
实际上他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考虑。他只是想骗曼达国援助武装聂州军。
掌控聂州军,让它明听皇权,暗从白禾。
用当今时代先进、威力强大的武器武装这支白禾的私兵,使他即使在政治牌桌上输了,也不用害怕赢家对他赶尽杀绝。
一支五千人的军队不可怕,毕竟聂州不在京城边,他们无法剑指京城,随时能够控制皇城。
那么一支拥有强大火力和充足补给的地方武装势力呢?
不管怎么说,趁他还在启国,先骗一波援助。
“我可以给出诚意。那么……”陆烬轩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机器,“发报吧,门罗先生。”
门罗表情微变,笑着问:“什么?”
“发电报。”陆烬轩也不跟他废话,“我要军粮、武器。别拿红夷炮、普通步枪那些敷衍我。至少五十门迫击炮、一万发□□、轻重机枪三百。”
门罗的笑容绷不住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间谍,怎么答应这样狮子大开口的交易?
“请不要为难我,陆先生。您要的东西实在……”
白禾听到军粮心里一动。
如果能从外国人手里得到粮食,是否可解聂州灾情的燃眉之急?
白禾不清楚,陆烬轩这里要的军粮不是普通粮食,而是以罐头为主的一些可长期储存,开罐即食的食品。好不好吃难说,对于野外作战的单兵来说,它跟帝国的营养剂一样重要。
灾民能吃,但不到山穷水尽,陆元帅不可能把它们让给灾民。
“电告你的上级,要么让有这个资格的人来和我谈,要么授权你和我谈。你的电报机我不是让人给搬来了吗?现在就发。”陆烬轩起身亲自搬了把椅子搁到电报机前方,他和白禾坐在机器侧方。
门罗权衡一会儿,站了起来。栓着他的绳子长度恰当,他不受阻碍地走到机器前面。
随着对方走近,白禾逐渐紧张,手紧紧揪住陆烬轩衣角。而陆烬轩只管老神在在坐着,翘着腿,像个星盗头头。
门罗慢慢坐下,余光却瞥见陆烬轩将右手收到腰间。
职业间谍门罗先生笃定那里有一把手枪。
门罗戴上耳机,手摇启动电报机。
白禾贴在陆烬轩身边轻声问:“这是什么?”
“无线电报机。”陆烬轩想了想,用他贫瘠的启国语组织能力描述,“他在这边写信,收信人马上就能收到信。可能传递距离有限制吧,我也不知道他这款什么性能。”
反正不重要,联络那个什么曼达国是对方的事,他只需要结果。
“嗒、滴——嗒、滴——……”
门罗啪啪一顿猛发,陆烬轩微眯起眼,凝神细听。
片刻之后,门罗摘下耳机说:“我发完了。”
陆烬轩似笑非笑,阴阳怪气:“门罗先生非常优秀,不用写草稿就能娴熟发出一封电报。”
门罗没听出他的话里有话,微笑以对。
陆烬轩从机器背后拿出一个本子和笔,这是门罗的笔记本与钢笔,同电台一样是从对方在清风寨的住处搜出来的。陆烬轩从笔记本上随手撕下一张纸,和笔一起推给对方,“把你刚才发的内容写下来。”
门罗丝毫不慌,拿起笔就写下一串简码。仗着启国人不懂新科技,他没直接在纸上画点和划算客气了。
这些简码就是曼达国语言中的字母,陆烬轩连启国文字都看不懂,更何况洋文?
当今启国通晓外语的人屈指可数,门罗就没想过陆烬轩会是其中之一。再说了,就算懂外文,那也不懂电码啊!
启国人的落后蒙昧是肉眼可见的,门罗嘴角的笑意满含傲慢。
陆烬轩拿起纸浏览。一旁白禾好奇投来视线,看见一大串不认识的鬼画符,疑惑不解陆烬轩为什么要求对方写出来。
“咚、咚——咚、咚——……”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响起,陆烬轩用指尖在桌子上敲击,以每次敲击间的时间间隔来表示长短,将门罗刚才所发电码准确无误的复现。
门罗绷不住笑容了,但还不算慌。
记忆力过人不算什么,毕竟这份电报不算特别长,记住它不算特别……稀奇。
然而接下来陆烬轩挥挥手里的纸说:“你写的这个,第五个字元和第十一个字元相同,但对应你发的电码……”
说着他又在桌上敲了两段,挑眉问:“这明明是不同的电码。门罗先生,你很勇敢啊。”
门罗神色大变!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他的心脏。
“职业间谍接受培训的时候应该学过,不要试图欺瞒你的上级,否则一旦上级察觉了你的欺瞒,将会判定你为背叛。”陆烬轩单手握着枪,嘴角勾着笑容的弧度,眼底却一片冷然——
作者有话说:【注】:按摩斯电码,嗒、滴——嗒、滴——表示字符C。
人家专业来搞事的间谍咋可能发明码电报。可是我不懂密码学哇,我只能上百度直接抄,大家不要在意QAQ
第90章 京中来友
冷汗从额角滑落, 棕发蓝眼的外国人四肢如同灌了铅,僵在椅子上,震撼到茫然的望着与自己不过一米之隔的男人与枪口。
俗称, 傻眼了。
“陆先生……”
“老实点。少在老子跟前耍花样。”陆烬轩扬扬下巴, “重发。”
门罗深吸口气,老老实实重新拍了封电报出去。
陆烬轩:“什么时候给回电?”
门罗回答:“明天的这个时间。”
陆烬轩掏出怀表瞄了眼, 收枪牵着白禾起身, “明天见, 门罗先生。”
门罗惴惴不安的心刚刚放下,眼神瞟到桌上的机器还没一会儿就见之前审讯他的人带人进来搬走了机器。
机器被锦衣卫搬进了陆烬轩和白禾的卧室。福禄迎上来想对皇帝说什么, 被白禾一个冷冰冰的眼神瞪退。
“你先下去。”白禾道。
福禄不敢犟嘴, 默默退出屋子。
陆烬轩进门就想往床上躺, 不过他摸了摸肚子, 还是认命的取出医疗箱, 脱掉衣服检查伤口。
白禾有一肚子的疑问, “皇上, 那番邦人就是清风寨幕后之人?我以为清风寨是与朝中官员有勾连。”
“当然是他,不然一群乌合之众哪来比正规军还好的军火?”陆烬轩随口说。
白禾上前几步,眉头紧锁,小声说:“那你与他说那些……不怕被外头锦衣卫、侍卫听去?”
低着头拆绷带的陆烬轩说:“没事, 外面听不见。”
白禾沉默。他看着陆烬轩熟练的自己处理伤口,他却什么都帮不上。
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为何不用担心?
陆烬轩对他隐瞒了原因。
白禾明知这样的隐瞒不算什么,他自己也瞒了陆烬轩一些事。可委屈不会因为理智消除,他就是委屈、不甘。
他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到如今尚不能发现这点诡异之处?
在无人敢大声喧哗的皇宫中尚且不明显,可在行驶马车中,在旷野郊外, 突然消失又骤然恢复的外界声音太明显了,明显到除非他耳朵坏了,否则不可能不察觉。
其实仔细想来,这样的情况早非首次。他两世头一回出宫,在诏狱帝王御车上也有过一次吧?只是当时的他第一次出宫,心不在焉忽略了异样。
有些秘密心照不宣便好。
不要挑明。
白禾,你承受不起挑明的后果。
白禾暗暗在心中自我劝解,他与陆烬轩之间的关系脆弱得如同一张腐坏的宣纸,经不起任何风雨摧折。
也不要试探。
陆烬轩厌恶这样的试探。
或许是白禾的沉默有点突然,陆烬轩处理完伤后抬起头,一边收箱子一边说:“小白,想不想学新东西?”
白禾立刻敛下纷繁思绪,反问:“学什么?”
陆烬轩拉着他到电报机前坐下。白禾险些以为陆烬轩要教用这机器。
事实上星际来的陆元帅根本不会用这般原始的通讯设备,实在是无线电波能在自由空间(真空、空气)传播的特性使它即使到了星际时代,依旧在通讯、雷达等方面上具有不可淘汰的地位。但凡在军校上过通讯课的军校生就不可避免学习最基础、简单的电码。
更何况陆元帅是接触过军方间谍培训,直接管辖军情处的人,对密码通讯一窍不通,干间谍的咋接头?咋传情报?
“教你一套最简单的吧。”陆元帅挺有兴致,从门罗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用对方的钢笔写下一张表达数字的电码。
“点表示短,划线表示长。经过编组就能直接表达简单的字符。比如数字。”陆烬轩直接写了怀表上的数字,白禾已经学会看表,自然读得懂这些数字。
“一,嘀、嗒——嗒——嗒——嗒——。”陆烬轩边写还边给配音。
听了一会儿,白禾满脑子尽是“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写完数字,陆烬轩额外写了个分隔符号,“这个表示分隔,如果怕表达不清晰可以加在不同数字间。”
“方才那番邦人便是用这个写信?”白禾问。
“那倒不是,我们各自有不同的密码。密码就是电码转译文字的规律。比如这个。”陆烬轩点点纸张,“我们提前指定一本书,然后用页码、行数、列数表示某一个字,这样我只要给你发一组数字,你收到后就按这些数字去书上查找对应的字。最后组成的文字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这本书就是我们的密码本。”
这并不难理解,以谜语、藏头诗等传消息的方法早已有之。白禾将纸取来,认真道:“我会尽快记下。”
陆烬轩笑道:“不用这样严肃,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小游戏。闲着没事玩玩。”
“你吃饭没?我忙到现在一口都没吃上,陪我吃点。”陆烬轩说着就去门外吩咐人了。
第二日的同一时间,电报机再次被搬进关押门罗的房间,陆烬轩盯着他收报、翻译。
两小时后,新一封电报发出,等待明天的回复后,陆烬轩与曼达国的邪恶交易将初步敲定合作意向及首轮援助条件。
陆烬轩索要的军火援助被一定程度削减数量,只提供少量武器无需经过漫长而复杂的审批流程,甚至几天后他就能在聂州收到其中一部分机枪和子弹。
没有太多时间等待的陆烬轩对此很满意,于是向得到谈判授权的门罗表示等收到货就放他走。
下一步陆烬轩就命令夏迁和凌云在聂州设置一个锦衣卫的秘密联络处,专门与门罗联络。为防止启国人发现自家皇帝私下勾结境外势力,陆烬轩特地跟门罗约定一套密码和密码本用来通信。
陆烬轩转头就将密码交给白禾,摸着他的头说:“两三年内只管找他们要钱要东西,但不要答应他们的任何要求。三五年后你这边毫无成就,对方要么除掉你换人合作,要么抛弃你跟聂州军。如果你一直在皇宫里,小心一点就不用怕。”
白禾忍了忍,终究忍不住道:“可待你离开,他们找不到你,必然发现受骗,无论我如何编造由头,纸包不住火,瞒不住的。届时对方硬要报复,我怎么办?”
陆烬轩沉默片刻,从床板下抽出一把白禾从没见过的枪。陆烬轩从帝国带来的枪。
“上政治赌桌,没人能完全不担风险。赌得越大,风险越高。我只能……教你防身。”
白禾与陆烬轩到达安平的第三日,坐镇于此的聂州布政使跟按察使坐不住了。巡抚大人来安平县几日,却迟迟不到县衙会见他们,既不关心赈银情况,又不关心他自个儿亲手抓回来的清风寨土匪一案,这是怎么个意思?
于是二位大人亲自到大宅来请陆烬轩,邀他到县衙处理公务。
“什么公务?公文拿来,有空我会批的。”陆烬轩不走心敷衍。
批公文?
他又不识字,还不都是给白禾批。
什么?
赈灾银怎么花?
问小白吧。
清风寨土匪怎么判?
依大启律判啊!
该死刑死刑,该流放流放。陆烬轩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落草为寇,不关心他们的下场。他从一开始就怀疑这群土匪背后有境外势力掺和,他决定剿匪也是为了去抓这个境外势力的人,然后搭上这条线去偷偷买军火,武装自己的势力。
既然门罗已经落到他手里,剩下那些土匪如何关他什么事?
不管不管,再问去找小白。
就这样,陆烬轩把聂州事务一股脑推给白禾,放权他去和一省之布政使、按察使做事,打着他钦差大臣的旗号,做事实上的“钦差”。
在接收到第一批曼达国的军火援助,并由陆烬轩验货之后,倒霉的间谍门罗终于被释放了。在按察使司的卷宗上,以门罗作为曼达国外交专员具有外交豁免为由无条件释放,并澄清其与清风寨土匪拥有关系。
这个外交豁免权也就糊弄糊弄不懂国际法的启国人,陆烬轩私下跟白禾说这东西压根不是这意思。
先不说豁免权是豁免的什么,大启跟曼达国连外交关系都没建立,外交个锤子!
又过一日,手上的事总算告一段落的陆烬轩牵着白禾出门逛街。趁着在宫外让白禾多逛逛是好事,能长见识。
两人只带了侍卫,在安平县的街面上漫步。
安平全县地势较高,并未如何受灾,因此安平县街头人来人往,比全县受灾的安吉热闹。耳闻叫卖声,入眼是人间。
是与压抑的安吉截然不同的景象。
在如此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中走走,成天跟布政使按察使打官腔的白禾长长吐了口气,“哥哥,安平虽无京城繁华,这样的市井也别具风貌。”
两人路过一个卖吃食的路边摊,从小锦衣玉食的白禾耐不住好奇多瞟了几眼。
陆烬轩一瞧,摊上好几个食客在吃,觉得他们也可以试试。正要带白禾去摊前看看就听见迎面一道声音在喊。
“白禾!”
陆烬轩下意识抬头,迎面走来两个不认识的青年。
“白禾!真巧,我们今日刚到安平竟在街上遇见你。”老远就喊人的公子喜上眉梢,目光先是在白禾脸上停留,随后在白禾身上转一圈,然后就发现了某个牵着白禾手的狗男人。
陆烬轩愣住了。
“是啊,好巧!”青年的同伴紧跟着附和。
白禾微微勾了下唇,对二人道:“他乡遇故知,确实巧,温兄,宋兄。”
明明已经猜出陆烬轩身份的温立庆明知故问,“白弟,我们上回在京城遇见就见这位公子伴在你身边,上回你不肯为我们介绍,今日怎么也该说了吧?”
与他同行的宋灵元什么都不知道,只当陆烬轩是白禾友人,亦期待着结识如此气宇轩昂,不像京城里那些纨绔的公子。
闻言白禾面上神色就冷淡了两分。
温立庆明知他已入宫为侍君,如今本该在深宫高墙之内的他莫名出现千里外的聂州,身边还有一男子亲密同行,陆烬轩的身份昭然若揭。
姓温的在问什么?
温立庆想得到什么答案?
温立庆一介白身也就罢了,宋灵元身为户部官员,不在京城户部衙门里头当值,远来聂州做什么?
白禾眼睛一瞥,便猜对方是来聂州公干,恐怕京城有变。
他顾不得应付温立庆,转头就要说话,却愕然察觉手里一空。
陆烬轩放开了他的手。
陆烬轩往旁侧走了半步,挪开视线,甚至想抛下白禾去路边摊上逛逛。
陆元帅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的观察力何其敏锐?
上回在京城匆匆一面,陆烬轩心里装着自己的事,只看一眼就离开了。今天再次见面,他认真看了。
他看见了温立庆看白禾跟看自己的眼神。
及冠之年的小书生哪里藏得住自己眼神?
审讯课的老师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藏不住眼神的小年轻自然就藏不住心思。
对方喜欢白禾,嫉恨他。
陆烬轩在三秒钟内回忆以前同事们是如何互相分享对孩子的教育经验的。
孩子长大了,要谈恋爱了,作为优秀的家长应该怎么做?
陆烬轩想起了那个答案——放开他的手。
陆烬轩压下心里的不适,反应迅速的放开了白禾的手,并且让开半步,试图拉开自己与白禾的距离,给予对方自由的空间。
单身至今的帝国元帅毫无养孩子经验,他是新手家长,他把握不了家长与孩子的私密距离,他直到此时才陡然发觉原来他对白禾的掌控欲可能强得过分了。否则他现在的情绪为什么糟糕到这种地步?
郁闷、恼怒,心底不受控冒出打断眼前这个暗恋他家小朋友,觊觎他的小百合的年轻人的冲动。
然而理智告诉陆元帅,这是错误的。
陆烬轩皱起眉,陷入了自我反省的沉默。
当惊愕的白禾转过头来,看见的就是陆烬轩染上燥意的眉眼。
“哥哥?”白禾茫然无措,不安地去抓他的手。
没想到陆烬轩竟然向后退了一步,没让白禾碰到自己。他压着燥意尽量温和说:“难得遇到朋友,要不要邀请他们去玩?”
白禾快速说:“宋兄是户部副史,此来聂州想必是公务,我不好叨扰。哥哥,我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不等陆烬轩说话,温立庆就急切道:“并不叨扰!宋兄是来公干,我可不是。白弟尽可找我叙旧。既是巧遇,恰到这个时辰,不如我来做东,请白弟和这位公子赏脸,我们一道吃顿饭?不知安平县最好的酒楼是哪间?”
宋灵元经常受温立庆接济,出门饮酒吃饭多半是温家少爷请客做东,他习以为常了,只管在旁边热情邀请。
陆烬轩沉默注视白禾。
他越是沉默,白禾越是不安。
“我没胃口。”白禾蹙眉睨着温少爷,对原白禾的好友甩脸色,冷声道,“你没听见么?我身体不适,我要回家。”
温立庆再也管不住表情,眼里露出哀伤和失落,倒也不再相邀,“抱歉,我没注意……是今日不巧,我们改日再约?”
看出白禾的不高兴,宋灵元这下没有帮腔。
“改日再说。”白禾冷冰冰说完再次去抓陆烬轩的手。
目睹白禾冷言冷语拒绝的陆烬轩终于没再退避,任由白禾抓住自己手,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本为散心而出门,结果败兴而归,两人间还不知为何闹起了别扭。
直到返回住宅,陆烬轩始终沉默。
这份沉默突如其来。
心思细腻、敏感如白禾怎么可能感受不到这份莫名其妙的疏远?
白禾又慌又气,一路上同陆烬轩赌气,也不理他。
跟在后面的侍卫挠头,觉得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觉得他们这趟差出得倒霉至极,深怕不能全须全尾回京。
回到两人的屋子,陆烬轩依然沉默。
白禾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而陆烬轩在屋内扫了一圈,心想幸好一早就吩咐锦衣卫给房间里安两张床。
强势霸道的陆元帅偷偷松口气,还好他不是那种孩子十几岁大了还要挨着孩子睡一张床的黏糊家长。
他应该是个合格的家长吧?
就是他家小白可能有一点点心理问题,那词叫什么来着?
分离焦虑症?
自信的元帅完全没能体谅到白禾快要爆炸的情绪。当出发点错误,那么越认真分析结果就越是偏离正确答案。
在白禾气炸之前,夏迁拿着一封元公公的来信打破这别扭的氛围。
白禾展信一览,神色骤变,“京中果真有变!”
陆烬轩回神:“嗯?”
“元总管来信,皇上暗中离京之事暴露,因几日前兰妃突然滑胎,后宫无人可做主,伺候的兰妃的宫人向外宫求助请御医费了番功夫,险些延误时机致兰妃一尸两命。”白禾概述信中内容说,“事后兰妃家里得到消息,沈太傅带着沈少傅在宫门前长跪,最后闹到闯寝宫。”
沈太傅头回到进宫找陆烬轩茬就被自愿辞职退休,他本不能无诏进宫,可人都快七十岁了,又是把当今皇帝从小教到大,名正言顺的师傅。沈少傅是其孙子,未来的储君老师,板上钉钉的下一代帝师。
这两人硬要跪,硬要进宫面圣为兰妃讨说法,要诘问皇帝为何圈禁整个后宫妃嫔迟迟不放,光凭司礼监太监怎么拦得住?
任元红喊来再多太监阻拦,沈太傅头往地上一磕就要碰死自己,他们还能怎么办!
接着言官闻风而动,哭天抢地跑来给沈家爷孙帮场子,一群人鬼哭狼嚎一样在宫门前请皇上放开对内宫的门禁,放太后及各位妃嫔娘娘出来。
哭着哭着就有人不怕死,直言上谏要皇上远奸佞、识忠奸,不可再宠幸男子。娈宠祸国啊!
那话说的,就差指名道姓骂白禾是祸国妖姬了。
元红一个头两个大,传信到内阁值房,半晌没个回音。他只好先劝人。大家不肯走,他就把人请进宫门。
可别杵在宫外头闹了,教京城百姓搁这看热闹像话吗!
后面闹着闹着,不知是不是有人拱火带头,大臣们硬闯寝宫。一群老头子仗着法不责众,不顾脸面往前冲,内廷太监即使有御前侍卫相帮也挡不住啊!
没有皇命,谁敢在宫里对朝廷命官拔刀不成?
这群老头但凡有一人有个不好,这些阻拦的太监、侍卫自身也落不着好。
于是皇帝偷跑出宫,微服离京的事就这样戏剧性被捅破了。
白禾对此心存疑虑:“这太儿戏了,若无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怎可能跑来一群大臣于宫前闹事乃至硬闯皇上寝宫?首辅、次辅迟迟不到,不来安抚众臣。皇宫那般多侍卫太监也尽是吃干饭的,一群文官都拦不住!”
陆烬轩想了下:“他们应该是谁都不想担责吧。”
太监和侍卫不想伤到大臣自找麻烦,元红不敢越俎代庖假传圣旨替皇帝做主劝退大臣。侍卫司新任都指挥使立场不明,可能牵涉其中,所以不下令侍卫使用更强硬的手段进行阻拦。
侍卫司护卫皇帝,闹出大臣擅闯寝宫的事,侍卫司难辞其咎。新统领不顾前途,可疑又不可疑。他好不容易爬上来,不至于犯蠢吧?
内阁那边就容易理解了。
他们是陆烬轩离京的知情者,既有背后筹划致使东窗事发的嫌疑,又不至于搞这一出,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不想沾边所以不来安抚众臣的可能性更大。
“反正已经暴露了,是谁捅破的不重要。”陆烬轩不甚在意,他向来对漏得跟筛子似的皇宫不在乎,对于御前侍卫的司部侍卫司新都指挥使是谁、属于哪方势力也不在乎。
陆烬轩一个外星来的,他又不认识启国人,让他提拔心腹上位也得他先认识人啊!
“这个侍卫统领迟早换掉,换成你信任的人。”陆烬轩说。
白禾:“……”
说得好。
白禾也是外星来的,他同样不认识启国人,让他提拔心腹上位,那也得他先有信任的人啊!
此事暂且揭过,白禾继续讲京城消息:“如今御史台全部官员,六部九卿及其他诸多官员联名上疏,请皇上放开后宫门禁,责问皇上私自出宫离京。内阁司礼监不敢擅做主张,只能由元总管急信来问。”
陆烬轩没做多久思考,揉着发疼太阳穴对白禾说:“小白,你马上回京。”
白禾怔住,而后问:“你呢?”
陆烬轩说:“我还要布置聂州的事,救灾跟聂州军的问题都没收尾。”
白禾不受控地拔高音量:“百官要的是他们皇上回去!不是我这个侍君娈宠!我一人回去能如何?!”
陆烬轩深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