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诈供
“越俎代庖?”白禾冷笑着坐下, “这天下之主只有一个人,这座皇宫也只有一个主子。皇上赐你们太监品级、职务,尔等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内廷为皇上办事, 越了谁的俎?代了谁的庖?”
元红硬着头皮劝:“这……侍君有所不知,此乃宫规祖制。”
“公公这话不妨去与皇上说。”白禾冷嘲热讽, “皇上圣心独裁, 有言道, 教反对他的人从坟里爬出来站到他跟前与他说话。公公本事大,不妨一试。”
元红:“……”
见多识广的大公公惊呆了, 他单知道过去皇上荒唐, 哪想到现在更厉害了!
“侍君……”
白禾打断他, “你可知皇上为何将何侍君贬出宫?”
“奴婢不知。”
“何侍君、慧妃, 乃至如今被锁在内宫的诸位娘娘, 于皇上来说都是一样的。”白禾停顿了下接着说, “皇上身负重伤还要操心国事, 她们却只顾着争宠夺嫡。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应是为皇上分忧的,否则……内廷宫人牵涉进夺嫡之争,别怪君心无常。”
白禾完全站在皇帝的立场说话, 如此一通说把元大公公给弄懵了。
不对啊?如果说慧妃等妃嫔是为夺嫡,那何侍君又生不出孩子,他在里面搅和个什么劲儿?
元红觉得白禾在糊弄他,并且有证据。
白禾知道面对元红这般在宫中权势滔天的大太监不能过分,便自己敛下情绪,叫停了上膳说道:“去后宫。”
元红一怔,忙给宫人打眼色, 愣是把自己当做随行宫人跟着白禾一道走。
因为皇帝的宠爱,白禾在宫中有特权——他出行皆可坐肩舆。
后宫兰妃宫中。
白禾坐在了这位慧妃及公冶启案最大的受益者兰妃对面。
兰妃虽有代掌凤印之权,但她不敢坐在上位,只能与之对面而坐。
因为白禾不仅是唯一能出入后宫的妃嫔,出行有侍卫护卫,今天随着他一道来的还有大太监元红。
元红这样皇帝身边的人说话做事往往代表圣意。她以为白禾此来是要颁什么旨意,一点不敢怠慢。哪怕她心里同样不认为一个生不了孩子的男人能争得过她们这些娘娘。
“白侍君今日来是……?”兰妃笑着问道,她开口就打探来意,不愿绕弯子,大约是孕期对身体的负担令她没精力去应付人。
白禾的目光不自觉扫向兰妃腹部,宽松的衣裙遮挡下看不出是否显怀,算算月份这孩子名义上快有五个月了。
他起到陆烬轩对于后宫妃嫔而已算得上“恶意”的揣测,兰妃这个孩子恐怕不是皇帝的。
妃嫔侍寝自有档案记录,以启国的宫规制度,后妃想要混淆皇室血脉并非一件易事。其间必定牵扯多人,牵涉的人和环节越多,越容易走漏消息。陆烬轩揣测兰妃孩子的父亲是侍卫统领公冶启有一定的道理。侍卫统领比起旁人有更大可能性出入后宫。
“元总管提及大皇子下月生辰,兰妃娘娘代掌凤印,按理……”白禾也开门见山,但说到一半他停顿下来,话锋一转道,“宴请百官的应由礼部与内廷操办。皇室家宴则应由宗室主持。公公不懂女子怀胎不易,竟提议要兰妃娘娘操持。”
兰妃的笑容瞬间维持不住,嘴角往下垮,表情颇为难看,干巴巴道:“侍君也非女子,却能体谅女子怀胎之辛苦,实属不易。”
兰妃的宫女翻了个白眼,把茶端上来给白禾。心说这个白侍君真会“体谅人”,三言两语就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挡了她们娘娘的活。特意跑来说这些难道是要听娘娘说谢谢吗?!
白禾端起茶盏,用盖子撇了撇茶叶,礼貌性品了一口。茶水热得烫嘴,他这一口自然不是真喝,连茶叶长什么样他都没细看就把茶盏搁下了。而后道:“除了元总管,其他人都先下去。”
兰妃心里一紧,白禾毕竟是实打实的男人,与其独处一室对她是很不安全的。她不安地看向元红,寄望于向这位皇帝的传声筒求助。
元红却做手势直接指挥宫人退下。
宫人将兰妃视为主子,主子受宠他们就能讨到好处,在宫里处处高人一等;主子不受他们就会被更得宠的奴婢欺压。然而他们归根结底是皇宫里的奴婢,是皇帝的家奴。皇帝才是所有宫人真正的主子,内廷总管就是管理皇帝家奴的管家。
元红做示意,宫人们瞧眼兰妃就十分乖顺地退下。
见此兰妃只觉来者不善,心里紧张得不行。白禾却从此细节观出了大太监元红在皇宫中是真正的“权势滔天”。
“数日前,皇上钦审公冶启。”白禾一开口就给兰妃投下一块巨石。他紧盯着对面兰妃的神色,见她在听到公冶启名字时居然真的神色一变。
兰妃下意识攥紧指尖,眉眼间忍不住流露出急切和强自镇定的刻意表现,“公冶启是侍卫司指挥使,皇上钦审许是他犯了什么事,侍君同本宫说这个做什么?”
元红抱有同样的疑问,但他对兰妃的反应产生了直觉上的不解。
元公公在皇宫、在朝廷摸爬滚打几十年,眼光何等毒辣?他看出了兰妃在紧张,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紧张。
“公冶启以外臣之身谋夺储位,视同谋逆。可问题就在于他一介外臣,如何夺嫡?他必然需要一个皇子,助其坐上皇位,未来再做个傀儡皇帝。”白禾故意歪曲事实,将大臣站队扶持皇子争储夺嫡说成公冶启谋逆。
兰妃的脸色瞬间比刚才更青了。“这、这……本宫女流之辈,实在不懂你们男人的事。”
元红听她这么说也心里一动。
情急之下兰妃说错话了。白禾是男人,但和兰妃一样是皇帝的妃子。她把朝政称为“男人的事”,可白禾怎能是这类男人之一?
她是暗讽白禾后宫干政,还是无心之言?
“娘娘慎言。”元红插嘴,有些严厉地道。
“啊!”兰妃吓得捂了捂嘴,慌乱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还请侍君见谅。”
“娘娘这反应是不信皇上钦审的结果,还是过于相信公冶启不会将他扶持的皇子当做傀儡?”白禾瞟向她腹部。
兰妃连忙双手去捂腹部,身体微侧,想避开打量的目光。
“不知太医署是否说过娘娘这胎是男是女?”
兰妃强颜笑道:“我月份还小,哪里能知道男女。就算御医真把出来了,不到瓜熟蒂落时,男女的事也不可确信。否则一些不喜女孩儿的家庭就不会生出女儿来了。”
“既然不确定是否为皇子,所以兰妃娘娘为何笃定公冶不是把它当傀儡?他敢谋逆,自然也敢狸猫换太子。”白禾说着拨弄了下茶盏盖子,发出清脆的响动,宛如一道雷叩在兰妃心口。
元红读出了狸猫换太子的双关语,他比被关在后宫里的兰妃知道更多皇帝借白禾回门之日到诏狱钦审的细节。
而他掌握的信息越多,便越是对公冶启案牵扯之大心惊。
并且以他对皇帝、皇权的固有了解,他眼前一阵眩晕,只觉自己这个身兼内廷总管之职的奴才生命到头了。
外臣与内宫勾结谋逆,他疏于对内廷的管理,难辞其咎。
“我、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兰妃捂着肚子脸色发青发白,冷汗淌下黏住了鬓发,“本宫身子不适,暂且只得送客了。”
她一手握住椅子扶手,想唤人进来。
“不必送了。”白禾没有咄咄逼人,自己起身,然后拂袖而去。
开启不过一刻的宫门再次关闭,白禾回到寝宫侧殿,元红亦一瘸一拐地跟了来。
白禾坐在案后等待宫人上膳,元红先向他行了一礼,接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白禾说:“公公不会再与我谈什么宫规祖制了罢?”
元红抹了把额头,苦笑道:“侍君莫要讽刺奴婢了。奴婢不知内情,确实是按宫规……按以往惯例去琢磨了。是奴婢思虑不全,请侍君饶恕一二。”
白禾沉默了下,“只盼公公勿忘以为皇上分忧为己任,别拿这些去烦扰皇上。”
他没说其实他原本是不太信陆烬轩这套推断的。他认为这是对一位后妃最充满恶意的揣测。
他也做过皇帝,他知道帝王宁愿自己的妃嫔为子夺嫡,也不愿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戴绿帽。
陆烬轩一个假皇帝,才来皇宫几日?连兰妃的面都没见过就能产生如此恶毒的怀疑,他根本不懂被困在皇宫里的人的苦!
白禾从心底里不喜欢这样的揣测。但凡是头脑清醒的妃嫔都不会出此昏招。毕竟太后可以不是皇帝的亲妈,没有儿子的妃嫔本就有可以做太后,何必铤而走险?
如他的前世,太后扶持他登基,正是因为太后无子,最终挑中了他这个生母已死的不受宠皇子。
“公公,皇上不喜人多嘴。”白禾说。
“是,奴婢懂规矩,必定守口如瓶。”元红连忙低腰拱手——
作者有话说:除了内阁,司礼监,宫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皇帝离京了。所以兰妃吓坏了,以为白禾是代皇帝来的感谢在2024-06-25 20:47:44~2024-07-02 23:5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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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陷阱与猎物
六月七日, 礼部接司礼监转上谕,着礼部主持操办大皇子生辰宴。
六月十七日,陆烬轩离京的第二十日, 大皇子生辰宴在春风如意园举办。外臣携内眷与宴。被禁足了将近一个月的太后及众妃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得以离开内宫参加宴会。
宴上歌舞升平,皇室宗亲与官员内眷趁机相看年轻人。所有人都很开心, 唯独有一点疑惑——
“皇上龙体抱恙, 无法出席。”元红如此向众人解释道。
大家立即看向太后。
康王故作惊讶道:“皇上病了?可请了御医?御医怎么说?”
康王是与皇帝亲属关系最近的宗亲, 他站出来发言,基本可以替代大多数人表态。
元红应对自如:“只是偶感风寒, 皇上心慈, 怕到宴上将病过了人, 这才说不来的。诸位也不必忧心, 好好庆贺大皇子殿下生辰便可。”
康王转头面向太后, “太后, 本王十分担忧皇上, 不亲自去探望一番着实心中难安。”
他不与元红这个太监多费口舌,太监不过是皇帝养的狗,他和元红争辩再多,对方也不能越过皇帝拿主意。
太后被陆烬轩关了这么久, 心里依然怄着气,母子间心生嫌隙,压根不想管皇帝是不是病了、病情如何。她压着心中的怨气摆手说:“皇帝不想见人,康王就别去烦他了。今儿给稚儿庆生,也别扯前朝的事,大家只谈家事。”
康王被太后搪塞,便自己坐下了。心里却在琢磨太后被皇帝禁足一月不可能不心怀怨气, 听太后这口气不知道皇帝不来宴会究竟是又在忙着干荒唐事,还是当真生病了无法出席。
假如皇帝病得见不了人了……好事啊!
康王心里涌起隐秘的愉悦,最好过几天他就能听到皇帝病逝的消息。
皇帝的缺席在众人心头激起细小的浪花,但不妨碍大家脸上堆砌笑容,共同庆贺大皇子生辰。大皇子生母慧妃亦已从诏狱出来,维持着僵硬、虚假的笑容坐在大皇子身侧,不停地去握孩子的手以寻求安全感。
连日的诏狱生活将这个颇有惠名的女人几乎再也笑不出来,人消瘦了,话也变少了。她切身体会到了“伴君如伴虎”,过去在闺阁中、皇宫中的幼稚幻想破灭。
她以为她出身家世好,入宫不久就得封皇妃,然后诞下了皇帝的第一个皇子,比那个早死的皇后得脸多了。她以为她能够在这宫中争一争,也为自己的儿子争一争。最后她的儿子继承大统,她则如当今太后一样母凭子贵,一跃成为太后,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以为她尚年轻貌美,乃四妃之一,同领六宫事务,总有一天她能博得帝王无边的宠爱,母子皆为尊贵主子。
然而诏狱一行无情戳破了她的幻梦。
她在这座皇宫中从来不是“主子”。
她于皇上而言只是——“女人如衣服”。
她像一尊塑像,麻木地坐在宴席上,努力撑起光鲜的外表,只为不失大皇子母妃的体面。她已经完了,可她还不肯放弃,皇帝为大皇子办生辰宴给予了她错觉。
大皇子未受厌弃,她就不能倒下,皇上会看在稚儿的面子上给她留一分余地、一分面子。
儿子是她唯一的筹码和护身符了。
这场宴会白禾也来了。侍君在后宫妃嫔中是没有实际品级的,所以他们这样的男妃本无资格出席如此正式的皇家宴会。礼部单是给白禾安排座位就愁掉了好几位大人头发。最后不得已由内廷去问元红的意思才最终确定给白禾安排宗亲席的上位。
巧的是他的座位正与康王相邻。
皇帝不在,太后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人,她宣布开席后众人就开开心心喝酒吃席。歌舞节目演了几场之后,礼部官员主持献礼。
与皇帝过寿不同,官员不必向皇子献礼;长辈不必献礼。但为表亲近,宗室宗亲的长辈和妃嫔会送礼给皇子。
大皇子虚岁才十岁,看着长辈们送给自己的各种机巧小玩意、精美物件开心得不行,当下抓起几样玩意就要去找弟弟们玩。慧妃僵笑着死死拽住他。
“稚儿,你如今已经大了,要稳重些。长辈们赠你生辰礼,你应当挨个道谢过去,不可肆意离席。”慧妃说。
大皇子有些害怕地往旁侧躲,慧妃身后的宫女赶忙上前抓住慧妃手腕想扯开,并压低声劝:“娘娘!快松手!这样殿下不舒服!”
慧妃这才如梦方醒,惊慌撒手,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母妃、母妃一时情急,稚儿别怪母妃。”
大皇子瘪瘪嘴,但他总归不是牙牙学语的婴儿了,不会因为母妃的失态而吓得哇哇哭。只是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闷闷地去向送礼的长辈们谢礼。
“我、本宫今日有些不舒服,多亏你乖觉,及时提醒了本宫。”慧妃侧头瞥着出手的宫女,“自你被带去内廷慎刑司,我们主……我们二人已有许久没见了,不想内廷还能放你回来伺候本宫。”
这位因在寝宫前喧哗被内廷关押的宫女正是慧妃宫里的大宫女,掌事林姑姑。她低眉顺眼轻声说:“能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气。之前是奴婢忘了规矩胆敢在御前放肆,经内廷调.教奴婢已改过了。奴婢还要谢娘娘不计前嫌留用。”
慧妃愣住了。
林姑姑过去不是这样的性子。
一宫掌事怎会如此奴颜婢膝半点傲骨、尊严也无?
一句“调教”使慧妃如坠冰窖。
奴婢会被内廷调教得乖顺。后妃呢?
后妃也会如此。
另一边,康王故意找白禾搭话:“这位眼生得很,本王似没在宗亲里见过。不知本王该如何称呼?”
白禾将脸转过来,看向康王说:“户部主事白煜之子,白禾。”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康王顿了下,做出讶然的样子道:“原来是白侍君?皇兄近日最宠的……失敬失敬。莫怪本王眼拙没认出来,实在是惯来侍君不会出席这般场合,本王着实没想到近来京中最教人津津乐道的主角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康王笑着说出这番话,同时端起酒杯举向白禾,“本王同侍君喝一杯,不知侍君可赏脸?”
单凭这番作态难以让人分辨其为恶意还是善意。康王是当今皇帝的弟弟,得封亲王爵位,与皇帝的感情不说多么亲近,但也绝对没有恶劣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以真皇帝那荒唐德行,但凡康王比那位靠谱一点早就有朝臣支持他去抢皇位了。
白禾没有打听过康王的消息,可他看康王妃妹妹贺小姐在外头的做派就猜测康王只怕不比那皇帝强多少。
白禾道:“王爷认不出,或可问问王妃认不认得。贺小姐状告我兄长的案子前几日才在京府尹那里结案。”
康王目光一沉,又莞尔道:“白侍君挺风趣的,难怪能得皇兄宠爱。本王这个皇兄从小就讨厌死板的东西,喜爱有趣的。”
“王爷不必将我比作物件。”白禾端起茶盏遥遥一举,“皇上有旨意,说我年纪小喝不得酒。恕在下不能与康王爷对饮。”
康王彻底被扫落面子,金尊玉贵的王爷彻底拉下脸来,阴恻恻压低嗓子说:“白侍君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侍君这词说着可不好听,说白了就是一床笫侍弄的玩意儿!皇上喜爱新鲜玩意儿,今日宠你,明日就改宠别人了。”
康王一点亏都不肯吃,当下就说:“待过两日本王去搜罗些姝色男子献给皇上,你也就……哼。”
康王直接摆脸色,白禾搁下茶盏,底部叩在案上发出细小的响声。他站起身,对满座的人与华美歌舞目不斜视,“王爷请自便。”
说罢他便离席。
他做了十四年傀儡,早腻了这样的宴会。他也累了,不情愿在除了掌握着他未来的陆烬轩之外的人面前虚以逶迤。
康王侧首示意随从:“跟上去。”
随从悄然跟着白禾离开宴席,从宴会场地到园子大门有一段距离。春风如意园不在皇宫大内,而是在宫外扩建的一处专门办皇家宴会的园子。随护的侍卫不方便守在宴会场地门外,这么多官员宗亲所在的场合,皇帝不到场却同时增加侍卫人手会令他们不安。
所以白禾得独自从宴席离开走到园子大门外。当然如果内廷安排仔细,或者元红亲自过问安排,这段路上至少会有宫人随同。
白禾沿着石板路穿过假山花园,刚转过一个弯便险些与一小宫女迎面撞上。白禾躲得不算快,好在对面的宫女反应快,及时刹住脚,只是她脚能停下,手里捧的木盘上的热汤停不住,哗啦啦几乎全泼在白禾身上。
“嘶——”白禾被烫得猛抽一口气,连忙用袖子拂扫身前被泼到汤的地方。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宫女脸色煞白,捧着盘子跪下,双膝重重磕在地上,眼泪珠大颗大颗往下落,“求公子饶了奴婢,求您不要告掌事姑姑,奴婢不是故意的!”
白禾蹙眉甩掉袖上浸染的汤汁,垂眼看向哭喊求饶的小宫女。
宫女装扮与今日在席上伺候的宫人相同,年龄不大,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其手上捧的木盘是席上端菜的托盘,盘上的碗花样与席上碗盘同制。
“你是今日上膳的宫女?”白禾问。
“是,是!求公子饶了我!要是掌事姑姑知道奴婢冲撞了客人一定会打死我的!”
“宫有宫规,掌事姑姑不会打死你。”
“会的!”小宫女拔高音量道,“会打板子,最低十个板子,打完皮开肉绽,奴婢没钱找药房公公买药治伤,肯定会死!”
“我不向她说。”白禾说。
“多谢公子大恩!”小宫女举着盘子俯身叩头,却全程维持着盘不落地。
白禾抿唇,两世在宫中生活的他看得出这确实是宫里教出来的宫人,盘不落地甚至不落桌是宫中上膳的规矩。
小宫女感激得抬头看了看他,说道:“奴婢带公子去换身衣裳吧!”
本要揭过此事的白禾忽地一愣,审视的目光落在小宫女脸上,确认道:“你说,你要带我去换身衣裳,去何处换?”
“宫宴通常备有干净衣裳,供弄脏了衣裳的客人替换。客人这般模样总不好直接离开,教姑姑们看见了奴婢们一样要受罚的!”
白禾沉默几息,颔首:“领路。”
小宫女破涕为笑,忙起身在前带路,手上仍然捧着托盘和打翻了的汤碗。
白禾在后面跟着她离开花园,转上廊道,绕过几个拐角来到一处厢房前。
他掩在沾满脏污的袖口内的手紧张地攥起,紧握着藏在袖中的匕首。
“公子,到了!”小宫女转回身,为难说,“奴婢还要去处理这打翻的菜,公子进去直接取用衣裳便可。恕奴婢不能再待了,奴婢告退。”
小宫女快速曲膝行礼,不等白禾说话就慌慌张张快步离开。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白禾在门前犹豫片刻,终究是伸出手拉开了门。
屋内没有动静,门扉伴着嘎吱声打开,白禾紧紧握着匕首跨过门槛。
皇宫中没有匕首。
除了侍卫可佩刀,便只有皇帝能够拥有、携带兵器。
匕首是他从皇帝寝宫的格物架上拿的,其刀柄刀鞘镶金错银,嵌玉石宝珠,约莫是哪里上供的供品,装饰意味大于实用。但正因为它是当做摆设陈设在寝宫中,有宫人专门保养,白禾悄悄试过,它刃口锋利,可以防身。
屋内好像没有人,白禾一步一步走进去。
待他离门好几步时,门突然被重重从外关上。
白禾立刻呆立原地,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想到一个细节。
这间房的门是向外开的!
皇宫建筑的门多向内开,这扇门为何相反?!
为的就是困住他这只猎物!
一阵阵凉意从后背爬进心口。
白禾后悔吗?
后悔明知小宫女可疑,却依然跟她走了?
不!
落入陷阱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敌人是谁!
白禾无声笑起来,匕首从袖口探出,他迈着坚决的步子走进内间,果然在床上看见另一个人。
他走近一些,床上的人仰面躺着,衣衫有点凌乱,领口已经松开,隐约可见里头肚兜的衬边。
这人他认识。
是贺小姐。康王妃的妹妹。
白禾持着匕首走近她,同时观察她的呼吸和眼睛,直到将匕首抵在她颈边也不见贺小姐有所动静。
她可能被药倒了。
白禾脸颊上漾起小酒窝,他双手握住匕首柄,狠狠扎下!
锋利的刀尖刺进贺小姐散落的发间,扎断了几根头发,扎进床褥里。
贺小姐依旧毫无反应。
白禾笑意更深,抽回匕首,在自己胳膊上用力割了一刀。血液瞬间外涌,在脏污得不像话的淡绿色衣服上染上血色。
然后他将匕首藏回袖中,广袖衣衫的宽大袖子恰好遮掩绑在手臂上的刀兵。
做完这些他低头又看了眼不省人事的贺小姐。
“低劣的手段。”
白禾一把拽住贺小姐衣袖,粗暴地把人往地上扯拽。
接着屋内响起一阵阵桌椅碰撞、倒地的巨大动静,跟随白禾而来的康王随从满腹狐疑。
“来人!有刺客!”白禾的声音从屋内响起。紧随着的是一声声尖锐的短哨。
康王随从惊怔,还在犹豫间就见有宫人被动静吸引,向这边寻来。
仓促间他顾不得许多,提脚就上去踹门——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02 23:52:38~2024-07-03 23:5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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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怼太后
好端端的皇子生辰宴被毁了。
丝竹止, 歌舞歇,一批披甲执锐的侍卫涌入春风如意园,另一批围园堵门。
今日宴会皇帝未到场, 最大的便是太后。太后被请到了事发地, 一入厢房就看见脏兮兮的白禾和以极其不体面的形象倒在地上的女子。
“怎么回事?!”太后大惊失色,“奴才们都是怎么伺候的!竟让主子衣裳脏污成这样!来人, 先把白侍君带下去拾掇好, 还有这个……姑娘, 去问问哪家姑娘走丢了,也给人拾掇好再送回去。”
经过陆烬轩一番操作, 太后对白禾的厌恶几乎到了憎恨的地步, 然而在面对这番场景时她仍要“息事宁人”。
先把事情按下去, 避重就轻大事化小, 免得传出“皇上的侍君在宴上与某家小姐私通”这般难听的流言。事后再随便寻个由头、法子, 让白禾暴毙也好, 失足落水也成, 暗中处置掉就是了。
她不在乎白禾的死活,亦不在乎地上躺的那小姐是什么人,她只在乎皇家的声誉,必须维护皇帝的威严, 将给皇帝绿帽的消息死死摁下。
至于白禾是否真的与人私通——太后经历了先帝后宫的争斗,她还能不清楚?
不止太后看得出这是一场针对白禾构陷,元红一瞧这满地狼藉和脏兮兮的白侍君,险些心脏骤停。
“侍君快和奴婢去收拾下……”元红迈着仍然不够利索的步子亲自跑到白禾面前。
白禾抬手挡了挡,“母后,儿臣不要紧。”
他胳膊上的伤口仍在慢慢渗血,如何看也不是“不要紧”。众人脸色一变。
“抓刺客要紧。”
太后拧起眉, 急急呵斥道:“胡言乱语!春风如意园乃皇家园林,守卫森严,何来的刺客!”
元红也小声劝道:“侍君,有什么话待处理了您这伤再说?”
难道白禾不知伤口疼吗?疼死了!可那些话现在不说,便再没有机会说了。
“来人,将刺客押入诏狱。”白禾不回复太后,一抬指指着地上不省人事的贺小姐直接对侍卫道。
侍卫们一怔。抓刺客向来是侍卫司的活,把人押进诏狱意味着移交镇抚司。侍卫司是没有案件调查权,那流程也不能走这么快啊!至少得由侍卫司先核实刺客身份,确定被白禾指认的女子当真是刺客,再交给朝廷有司立案调查。
白禾如此吩咐,约等于削弱侍卫司权力。前侍卫司都指挥使人还关在诏狱里没结案,新任指挥使还在廷推扯皮中,侍卫司的权势地位空前的低。
“侍君……”元红急得满头大汗。
白禾:“抓刺客乃侍卫司职责,如今刺客就在眼前,尔等在等什么?”
在场的侍卫都是被白禾的哨声召唤来的,哨子本是一种专递紧急消息的手段,通过长短音的组合可传达简易的某些信息,比如遇险求援。在皇宫里基本没机会用到哨子,主要是在宫外用。
陆烬轩离开前耳提面命白禾注意安全保护自己,所以他一离开白禾就向侍卫司要了哨子,约定短哨音为遇险信号。他们被短哨召来,抓刺客好像就是他们本职工作?侍卫司的权势有没有被削弱似乎跟他们这些小侍卫没关系吧。那都是当统领的人该考虑的。
“是!”几名侍卫上前一步抱拳领命,锐利如鹰的目光落向地上衣衫不整的女子。
被陆烬轩打击了好几回的侍卫司事实上已经是掌握在陆烬轩手里的势力了。正儿八经的侍卫统领被罢职下狱,侍卫司高层正忙着走关系去争统领的位置,中底层侍卫没有升官的可能,却有可能因为惹怒皇帝而步公冶启后尘。
而保护好白禾,万一在他面前立功得其青眼,说不定他们就能乘着侍君的枕头风青云直上呢?
别人不清楚皇帝对白禾的宠爱到了什么程度,他们这些时常伴驾随行的小侍卫再清楚不过了。
“慢着!”康王的随从再也按捺不住,从角落里冲出来试图挡在贺小姐身前,结果半道就被侍卫拿下押跪在地。“小的是康王府的人,这位姑娘也不是什么刺客,是王妃妹妹贺家小姐!”
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
在大家震惊的时候,白禾抢话道:“他是刺客同伙,一并拿下。”
刚刚摆出一副听白禾话样子的侍卫们这下却迟疑了。
抓刺客和抓王爷家眷是两码事啊!
“是贺家小姐啊。去,知会康王妃来接人。”太后说。她故意点名王妃来,已然是明示要把事儿压下来。把事情限制在后宅之间,不让闹到男人那里。
康王随从闻言松了口气,低眉顺眼不再做声。
白禾将目光投向太后:“母后,此女刺伤儿臣,是刺客,应当羁押,再移交朝廷有司调查。”
太后斥道:“哀家说了!没有刺客!这是贺家小姐,不是什么刺客。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动起来!哀家是太后,难道哀家说话不管用了吗?!哀家看你们这是要造反!”
“太后息怒,奴婢不敢!”
“太后息怒,臣不敢!”
众人立即动起来,宫人跑去请康王妃,侍卫们不敢动,元红从小太监手里接过干净的棉布想给白禾捂伤口止血。
“母后。”白禾站起身,挥开元红,顶着脏兮兮的模样走向太后,他绕过横在地上的贺小姐,衣摆从她身边划过,如同越过一件随意抛洒在地的垃圾。“刺伤儿臣者自然是刺客!除了刺客,谁又会闯入皇家园林来刺伤皇上的侍君呢?”
太后一噎,强行道:“什么刺伤不刺伤,不过你一面之词。对了,叫御医,叫御医来给贺小姐瞧瞧。”
“是。”
白禾斜睨一眼领命离开的宫人,眼神扫向旁边的侍卫,又对太后道:“回母后,儿臣的供词是否是一面之词也当由朝廷有司去核查、审断。而不是由母后一心独断。私闯皇家园林,于大皇子生辰宴上行刺是大事,干系甚大,母后一味否认行刺之实……莫非行刺的背后是母后您?”
白禾突然剑指太后,点明太后大事化小、掩盖事实的意图,然后给她扣大帽子。
“你!”太后气得胸口激烈起伏,“真是伶牙俐齿啊,原来意在哀家。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竟诬陷哀家?!哀家看这不是闹刺客,是闹私情!”
太后气极,竟顾不上帮皇家遮掩丑闻了。
人在情绪上头时总是管不了那么多的,一时冲动可能做出事后令人后悔的决定。但在当时她只想出口气,无法顾及后面的事情。
“太后息怒,侍君绝无此意。”元红赶忙跪下代白禾低头。
“不,儿臣就是这个意思。否则母后为何一口咬定没有刺客,儿臣受伤不是遇刺?大启律载有明文,朝廷有司各有章程,母后无凭无据,凭什么否定儿臣的供词而臆断儿臣与刺客私情?”白禾张口朝廷有司,闭口刺客,差点把太后气个倒仰。
“放肆!”太后快气疯了,“太放肆了!你一个男宠也能喊哀家母后?来人来人!把他关起来,禁足!哀家管不了皇帝,还管不了一个男宠?!”
“太后息怒啊!”元红急坏了,“侍君只是心直口快,绝没有不敬太后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侍君真的受伤了,请太后先准许御医来给侍君包扎,再报皇上定夺吧。”
元红试图用“皇帝”让太后冷静下来。此事决不能闹起来,皇上不在京中,闹大了谁来给白禾兜底?谁能拦住太后惩戒白禾?闹大了皇帝离京一事揭穿,身在聂州的皇帝安危该怎么办!
元红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此时一名宫人进门禀报:“禀太后,康王爷来了。”
太后神色一顿,“王爷怎么来了?”
宫人垂着头:“奴婢不知。”
守在厢房外的侍卫把康王挡在门前,康王皱了皱眉没有硬闯,“烦请禀报太后,小王求见。”
此时的宴席上,太后与康王先后离席,众人面面相觑。
林阁老问:“罗阁老,这是发生了什么?”
罗阁老迟缓地笑了笑:“这……老夫不知。”
其他官员也摸到两位阁老身边议论纷纷。
“这宴到底是停还是没停啊?我方才到门边瞧了眼,外头守卫的侍卫连忙问我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出恭……瞧着像是不许我们离开。”
“这……莫不是围园杀……”
罗阁老立马不装老了,打断道:“不可妄议!今日大殿下生辰宴,是喜庆的日子。”
“是是,罗阁老说的是。”
官员们表面安静下来。
皇室宗亲们可不如大臣沉得住气,他们是皇亲,在外头哪个不是骄横惯了的?这会儿已经有人如康王一样往外走,结果被守卫的侍卫拦下,正在发脾气耍横呢。
“康王走得,本国公怎走不得?!你们这些奴才真是放肆,狗眼看人低!”
将侍卫视作奴才,不得不说宗亲们和太后不愧是一家人。
康王终于进了厢房。不过放他进来的不是太后,是白禾。
白禾当着太后的面给侍卫下令放行,太后拦也没法拦,毕竟贺小姐也算康王的亲眷,太后总不能拦着王府接人吧。
“见过太后。”康王进门先给太后行礼,然后看向地上仿佛被人糟蹋过了的贺小姐当场变脸,不顾礼仪着急忙慌往里冲,“瑛儿!”
他冲上去抱住贺小姐,将人横抱到床上便立马抽身,焦急地问:“太后,这是怎么了?我妻妹怎会衣衫不整躺在这里?她这样……可否请御医和王妃来看看?”
太后假笑道:“哀家已唤了御医,这应当是有误会,待贺小姐醒来就清楚了。既然康王来了,那你就带贺小姐回去吧。”
“回去?”康王回头瞥眼自家妻妹,脸上露出愤懑之色,“瑛儿这副模样如何回去?又能回哪去?她这样子分明是受了贼人欺辱!太后!本王请太后主持公道,否则我妻妹回头只有以死……以死……唉!”
太后狠狠瞪向白禾,她一直大事化小,就是为了避免这一幕发生!
“康王爷,您误会了。”白禾出声道,“您妻妹确实不能回去,因为她是刺客,以死谢罪倒也说得过去。”
所有人:“……”
元红眼前一阵发晕。
“白侍君!”康王拔高音量,咬着重音重重道,“事关女儿家清名,你不要信口雌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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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王府惊变(补)
白禾抬起胳膊指着自己的伤处道:“这是她刺伤的。”
康王却皱眉辩道:“是啊, 是她刺伤的。那她为何刺伤你?定然是你意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她反抗之下才弄伤了你!”
白禾的视线落到仍被侍卫押着的人身上,“王爷之辩才远甚母后。此人是刺客同伙, 母后与王爷不妨先审一审他。”
太后不说话, 等着看白禾如何洗掉私通嫌疑。
“同伙?”康王瞧向被押跪在地的人,“此人是我王府下人, 今日随本王与宴, 不是刺客。”
“是是, 小人方才就禀明太后了,小人是王爷府上的下人。”
“说说, 你怎在此, 怎会被白侍君当做刺客的?”康王问。
“回王爷, 奴才是听见这边有人呼救才过来的。”
“谁人呼救?”康王顺势问。
出乎意料的是, 随从迟疑了。
“怎地?不敢说?”康王不解, “在太后和本王面前有何不敢说的?只要你如实说来, 没人能对你如何。”
“王爷……”随从抬起头, 觑见康王的表情,咬牙道,“奴才听见贺小姐呼救,便顾不得那么跑过来, 那房门正是奴才撞开的。”
白禾:“说谎。此屋门是向外开的。”
随从急忙改口:“是,是向外开的,奴才刚才话没说完呢。奴才先是上来踹门,踹了几脚不见效,这才发觉此门是向外的。”
“门朝外开,外头的人只需将门推合便能轻松将我困在屋内。守在屋外的人就是刺客同伙。”白禾故意不去描述事发时的细节,从头至尾只强调“刺客”一件事。
这是他从陆烬轩那里学到的。
将无法解决的人和事扭曲成刺客事件, 在辩驳中反复重申一个观点,不管别人的反应,不回应,不陷入自证陷阱,反而逼得对方自己设法举证。
而在一桩栽赃陷害的案子中,对方说得越多,破绽便越多。
“不、不是!小的不是刺客!小的确实是听到贺小姐的求救声才来的!”
“是与不是审过才知道。”白禾道,“元总管,去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堂官来,请三司会同锦衣卫审理。”
白禾目光越过康王随从及康王本人,落到远处的床上,纤白的食指轻点那方,“刺客。”
康王阴鸷的眼神投向白禾,笑道:“白侍君!三司堂官是朝廷命官,岂是你一介侍君能够支使得动的。何况三司会审需皇上圣谕,你这算不算假传圣旨?”
扣帽子?谁不会啊!
白禾一点不慌,点点头说:“王爷提醒得是。元总管,速差人去请旨。”
元红:“……”
请什么旨!皇帝压根不在京里,所谓请旨还不是去司礼监写一份圣旨加盖玉玺。但这样一来岂不坐实了假传圣旨?日后皇上回京知道了,定然是不会降罪侍君,他们这些参与假传圣旨的太监可要人头落地!
“侍君,奴婢已派人禀报皇上了,您先随奴婢去包扎伤口,换身衣裳拾掇拾掇吧。”元红低声劝说。
太后离得不远,听见了他的话,当即蹙眉横眼过来:“皇帝既然龙体不适就别拿此等琐事去烦他了。行了,都别争了。康王把你妻妹接走,白……元红,你送白侍君回宫。”
太后怕了白禾那张利嘴和搅事的本领,说罢就要离开。刚转过身就见一宫人进来。
“禀太后,刑部尹尚书、锦衣卫凌指挥使求见。”
太后眼前一黑,深吸口气转头瞪着元红:“狗奴才,你敢私自绕过哀家去传刑部尚书和锦衣卫?!”
元红噗通跪下:“太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敢擅做决定!可侍君毕竟受伤了,万一真牵涉到刺客……奴婢不敢擅做决断,也不敢不向皇上禀报。”
元红模糊说辞,故意扯到皇帝头上去。
众人以为皇帝在皇宫,从事发到现在,向宫里互通消息的时间肯定是不充足的。但元红身为皇帝的贴身大太监,是离天子最近的人之一,他的意思往往能代表皇帝的态度。他摆明向着白禾,旁人能如何?
“行,皇帝有主意,哀家管不了。”太后不想与皇帝的母子情分再受损害,索性不插手了。“既有刑部介入,哀家自是放心的。”
把事闹到前朝去,皇帝不想丢脸丢到全天下人面前到时只能亲手镇压。也就是说,只要皇帝不想被天下读书人耻笑自己的男宠红杏出墙,会亲手弄死白禾,让这个耻辱无声无息消失。
太后的仪驾离开,尹尚书与凌云才被侍卫放进来。
刑部尚书一瞅眼屋内的情景,眼皮便耷拉下来,向着屋里此时理论上地位最高的人行礼:“见过白侍君、康王爷。”
然后他抬起头瞄向元红,冲他颔首致意,“元公公。”
康王抢话道:“尚书大人来得好,本王妻妹受人凌辱,皇上和太后都不在,只能请刑部尚书给王府一个公道了。”
康王有点阴阳怪气,尹尚书第一反应却是去瞧元红。
在太后、王爷这些皇室的人眼里,元红是皇家的奴才,是个奴颜婢膝的阉人;然而在朝廷重臣眼里,元红是权势滔天的大公公,是与当朝首辅、“外相”罗乐并称的“内相”。
启朝无宰相,这二人却在朝中得内外相之称,他们的权势地位可见一斑。
尹大人想从元红这里得到提示,同时关注着白禾的反应。他既是刑部尚书,也是内阁成员,这一月来他在内阁可没少见到白禾——有时候白禾会亲自将司礼监批红的票拟送到内阁。
锦衣卫指挥凌云则懂事多了,单膝半跪行礼道:“卑职见过侍君。”
尹大人吃惊地看着堂堂锦衣卫向年轻的侍君低下高傲的头颅。不过他转念一想就不觉奇怪了。
白禾受宠到能让皇上亲自领进内阁旁听内阁议事,后又被塞进司礼监跟着秉笔太监学做事,岂是一般人?
“凌大人,我遇刺了,刺客在里面。”白禾一直提着的心松了松,紧紧攥着的手指松开,手心里被他自己掐出一道道月牙样的印记。他指向里间床榻,“劳烦凌大人将人押入诏狱细细审问。”
凌云干脆果决地领命:“是!”
锦衣卫是什么?
是皇帝的狗。
锦衣卫头头凌云就是其中最忠心的那只狗。
何况陆烬轩在回宫当晚就向邓义表达了夏仟和凌云的不满,不管凌云心里怎么想,他现在最急切的是向皇帝证明自己的可靠,以保住自己指挥使的位置。
白禾是皇帝宠妃,是皇帝亲手牵着带进诏狱旁观审讯的人。皇帝对白禾的纵容和教导凌云全部看在眼里。
他不懂这是不是帝王与宠妃的情趣,他只知道邓公公对白禾的态度非同一般。
“谁敢抓康王府的人!”康王怒斥。他难以置信,为何上到太后,下至锦衣卫指挥都向着区区一个男宠!
康王不信邪,把脸转向刑部尚书,“尹尚书,本文的妻妹被人欺辱至今人事不省,还不知身体有没有……不知伤得如何,她分明是苦主,大人们不为她做主不说,竟还要将她下大狱?这还有王法吗!”
在皇家园林里大呼王法,也挺逗的。
白禾把视线移到外臣尹尚书脸上。他有三分把握元红会偏向他。如元红这样的御前大太监最善揣摩圣意,只要元红忠心于皇帝,就会给皇帝宠爱的人面子。
若元红不帮他,他再拖延一会儿时间,侍卫也会去司礼监找邓义。邓义收了陆烬轩那么多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除非邓义想面对陆烬轩的怒火。
邓义是锦衣卫上司的上司,白禾指使不了锦衣卫,邓公公可以。
从抽出匕首那刻开始,白禾已做好心理准备。好的、坏的,他都想过了。
最初看见床上躺的贺小姐时,他其实是想杀死她的,死无对证对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匕首刺下时,稍稍偏一点就能扎进贺小姐细嫩的脖子里,结束这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最终匕首只刺伤了他自己。他用一个拙劣到只要贺小姐苏醒就能揭穿的,错漏百出的谎言去破局。
他不怕非但不能破解幕后之人构陷的“偷情”,同时会得罪康王府吗?
“此人是康王爷的随从,是刺客同伙。请凌大人一并抓了。”白禾指着康王随从说。
尹尚书:“!”
凌云:“是!”
凌云左右一看,他今天在春风如意园也是来参加宴会的,身边没带锦衣卫,于是对押着康王随从的侍卫说:“烦请几位侍卫将人押往诏狱。”
“凌大人客气。”侍卫们答应得特别快,一副急着扔掉烫手山芋的模样。
康王气死了,几乎咆哮出声:“放肆!你们敢!”
元红立马道:“请王爷息怒。北镇抚司有缉押任何人的权力,贺小姐若是无辜,锦衣卫自会还她清白。”康王冒着火气的眼睛一下子瞪向元红。“你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怀疑本王府的人!”
康王对公公的鄙夷浮于脸上,他好像气疯了,以至于口不择言。他转头又对刑部尚书说:“锦衣卫一向是阉党走狗,尹大人,你身为刑部尚书就如此坐视阉党罔顾法纪吗?瑛儿虽不是皇室宗亲,但她是本王妻妹,阉党与白侍君不惜使苦肉计诬蔑她,要害的何止是她?”
“依本王看,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本王,是皇室宗亲!”康王怒了半天,终于说出了有效反驳的话,“他们是真正的狼子野心,才在皇子生辰宴上搞这一出,是要离间本王与皇上,要搅乱朝纲!今日有本王在,谁也别想带走瑛儿!”
尹大人:“……”
刑部尚书不想说话,只觉得康王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聪明就算了,还挺烦人,非揪着他一个无辜尚书说说说,问问问。
唉,难怪这么些年了,即使皇上再荒唐朝堂上也没哪个重臣明目张胆要支持康王。
“这……北镇抚司已接了手的案子,刑部无权干预。”尹大人瞄眼元红,“或许王爷可以向皇上请旨,请求三司会同办案。”
说笑呢。要是康王能够请到这封旨,人还搁这跟他说说说干嘛?尚书大人就是故意推锅。
见刑部尚书如此推脱,白禾悬着的一颗心彻底落下。
“本王当然要去请旨,本王要请皇上还我王府公道,还瑛儿清白!她才是苦主,你们这一个二个,全都是凶手!!”
尹大人:“……”
关他什么事啊,康王脑子有疾否?
元红眼见侍卫熟练地掏出一大块布塞进康王随从嘴里,然后押着人就往外走,刚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赶忙去瞧康王。
“放手!他是本王随侍,不许动他!”康王不由往前一步,随即想到自己背后的贺瑛儿,又生生止住脚,只得干巴巴喝止。
侍卫们才不听呢,抓人的是北镇抚司,干他们侍卫司何事?他们拧着人胳膊直往外走,脚下快得仿佛生风,生怕迟则生变。
“本王叫你们住手!都没长耳朵吗?!”康王的怒吼被侍卫们抛在背后,他们充耳不闻跨出门槛,一抬眼看见一行人往这边赶。
康王妃远远瞧见侍卫押着一个王府下人打扮的人行走,心里恐慌得不行,不顾仪态小跑起来,甩开身后的侍从就往厢房里闯,然后被守门侍卫横刀阻挡。
“不得擅入。”
“我、本王妃是康王妃,我要见王爷。”她好像知道康王在屋里,话说得极笃定。
侍卫对视一眼,以为王妃是被太后先前派出去的人唤来的。
“王妃稍待。”侍卫中分出一人进去通传禀报。
太后派出去的宫人回来禀报自然是找太后,王妃这一行没有太后的人同行,侍卫心里奇怪了下,想到太后已经移驾离开了又以为宫人可能是随着太后走了。侍卫进门目不斜视,直接找白禾禀报。
这时候,太后凤驾回到了宴上,她看眼脸色苍白神色惶然的慧妃,心觉晦气,也没心思维系宴会的歌舞升平,便道:“出了些紧要事,但与今日的宴无关,哀家乏了,这宴就散了吧。”
太后既说有事又说无事,然后用自己做借口中止宴会,不能说她的说辞高明,亦不能说不好。
放在后宫里,乃至放在皇家宗亲的夫人太君里都是十分老练得体的应对了。可惜在场除了陆氏宗亲、内眷夫人,还有一批有八百个心眼子的朝廷重臣。
能来参加宫宴的臣子少说得是四品往上,身处中枢或重要官职,是正儿八经的重臣要员。
宴席散了,围园的侍卫还没得到白禾命令,连太后都差点给堵在大门内。
太后在门口一阵撒泼发火,待侍卫去请示了白禾才放行。
太后乘上凤车离去,车帘落下时还能听见她同嬷嬷怒骂:“一群不长眼的狗奴才!仗着那姓白的竟在哀家面前耍威风……不对,是姓白的在向哀家耍威风!”
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如此,围园的队伍依然没撤去,只是侍卫对每一个离开春风如意园的人都要做身份核实与记录,以待之后将名单同礼部拟定的与宴名单核对。
皇室宗亲们抱怨连连,一边辱骂侍卫一边接受核查。大臣和大臣的家眷倒是配合,各怀心思离开。在众人离开的时候,御医到了。
伶俐的小太监拽着御医老大人的手跑得飞快,一路飞奔至厢房外。御医气都没喘匀,眼上没看清,差点撞上堪堪到此的罗阁老。
“罗阁老,老夫冲撞了。”御医连忙道歉。
罗阁老笑着摆摆手,“老夫也没看着路。”
俩老头一番客气,守门侍卫:“二位大人请进。”
御医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药箱,侧身对罗阁老做出延请的手势。
罗阁老客客气气回请,然后率先跨过门槛进去。
两人进去迅速找到目标对象,冲着白禾先后行礼。
“曾大人,快来给侍君治伤。那血哟,一直往外渗,可急死人了!要让皇上瞧见,不知该多心疼了。”元红几步冲上来拽住御医胳膊就往里拖。
“哎,公公轻点!”御医小声嘀咕着被拖走。
“伤过会儿再处置。”白禾拒绝道。
“侍君,您这血一直不止……”
白禾咬咬唇,忍痛说:“无妨。”
康王随从已经被侍卫押走,这一局白禾已占上风。此刻凌云仍在同康王僵持。凌云要带走贺小姐,康王却把人紧紧抱在怀里,凌云要强行夺人恐会伤到康王。面如金纸的康王妃一边盯着康王紧搂着妹妹的手,一边无声掉眼泪。
凌云仿佛一个拆散人家的大恶人,杵在那儿有点尴尬。他倒不是怕得罪康王,锦衣卫早就臭名昭著四处结仇了。然而他不怕得罪王爷,白禾却不一定。
皇上不在场,白禾指使锦衣卫名不正言不顺,届时是他背锅还是侍君背锅?
皇上肯定舍不得侍君背锅,那锅就要扔给他。到时候的锅不知道该有多大,他能背得住吗?
凌云觉得思考这个比查案难多了,想得他脑子都快成浆糊了,于是演变成与康王僵持住的这副场面。
罗阁老瞅着屋里这混乱的场面,心思电转,尚未说话那边康王怀里的女子忽然转醒。
“王爷……姐夫?”贺小姐迷迷蒙蒙睁开眼,入目是康王坚毅的下巴,凸起的喉结,眼睛再往上瞟方认出抱着自己的男人是谁,霎时脸红成一片,想要挣开其怀抱,可浑身酸软无力。她以为自己动作挺大,实则如猫崽儿般。
康王心里一软,康王妃脸色更现难看。
“瑛儿,是姐夫。”康王轻声哄,“别怕,有姐夫在,没人能再伤害你。”
康王妃撇开脸,视线骤然与白禾的对上,她瑟缩了下,移开视线。
罗阁老的目光在几人脸上转了一转,开口道:“禀侍君,尹尚书的内眷要回家了,托老臣来问一句尹大人何时能归。”
他仿佛没看见白禾脏兮兮的模样,也没看见康王那边……的场面,以刑部尚书家眷托话为切入点,似乎不是为今日这厢房中发生的事而来。
元红一听就明白了罗阁老的打算,对方是来打探情况的,下不下场得看情况。
若是得罗阁老支持,白禾这一趟就好走了。
元红笑起来,帮尹大人回答:“这可不好说了,这儿出了些事,可能需要刑部协助查案。主要是……康王爷要求尹大人为王府主持公道。”
元红说有事,不说具体什么事,与太后的说辞异曲同工。可见是出了大事。
“原是公务。”罗阁老斟酌着大公公话语里透露的信息和态度,看向白禾又道,“不知是什么案子令康王爷苦求公道,可需内阁出票拟着三司会审?”
这是进一步试探。
尹大人:“……”
老狐狸说什么呢!这事儿本来扯不到刑部上头,搞三司会审不是把往锅他们前朝这儿揽吗?到时候一口锅,三司咋分?
刑部分一成,八成给大理寺和督察院,剩下一成给北镇抚司?
“罗阁老。”尹大人生怕首辅给大家揽锅,急忙道,“是有人行刺侍君,好在刺客已被侍卫抓住,案子也交给北镇抚司了。锦衣卫威名赫赫,凌大人青年才俊,此案定能很快水落石出。”
罗阁老眉头一皱。
“刺客?”床上的贺小姐听见了刑部尚书的大嗓门,玉手猛地上康王前襟,“什么刺客?我是遇见刺客了吗?姐夫,为什么我的头好晕?”
不等康王说话,她的余光突然瞥见白禾,她瞠大眼睛仔细瞅,一下子辨认出他的脸,尖声道:“是你!”
康王紧紧捏住贺小姐柔弱无骨的手,“瑛儿别怕,此贼再不能欺辱到你了。”
他说着安慰的话,却非要把话挑明来说,如果贺小姐真的曾受人凌辱,这样的说法无疑是揭她伤疤,给她二次伤害。
“什么?”贺小姐听不懂,转头间方才注意到她姐姐也在场,脸色一下由红转白,“姐姐……姐姐,那人就是之前调戏我的登徒子的弟弟,他怎么在这里?姐夫,这是哪里?这好像不是王府。”
尹大人:小姑娘还挺会端水。
“他是皇上新纳的侍君。”康王皱着眉简单解释一句。
罗阁老完全不把贺小姐这种黄毛丫头放在眼里,继续试探白禾:“侍君?”
元红向前探出半步,正要替白禾应对,白禾却自己开口道,“幸得今日被刺伤的是我,而非皇上。贺小姐因我兄长一案对白家怀恨在心,想必她是为此才伺机报复。说她是刺客许是我言重了。”
他突然后退一步,顿时把大家弄懵了。
在场人中,罗阁老对此事掌握的信息最少,但是是最先理解白禾想法的。
贺小姐一介弱女子,无论白禾如何咬定她是刺客,一无物证二无人证,处处是漏洞,连刑部大堂都不用走就能证明她不是刺客。她不是刺客,事发时屋内只有她跟白禾两人,那么白禾手臂上的伤只可能是白禾自己弄的。
那便成了白禾诬陷贺小姐,意图陷害康王府。
皇帝不在京城,谁能在这种情况下维护白禾?
靠侍卫司?司礼监?
无论哪个都与白禾没正当从属关系,名不正言不顺,一旦事情闹大,谁能出来护着他?
尹大人脑子转得也快,顺着话就说下去:“这查案讲证据,要把案子前前后后的经过查个清楚。今日大殿下生辰宴,与宴者名单由礼部拟定,不知康王妃的妹妹是否在名单上?若在,她是随谁入园的,又在何时离席失踪,是否有人证。若不在,她是如何进园子来的?来这之前她人在哪里?”
尹大人展现出了他作为刑部尚书的业务水平:“贺小姐方才才苏醒,这么多人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说话,她是晕了还是被人药倒了?以及最重要的,弄伤白侍君的凶器是何物,在何处。这些一一查完,基本可断定贺小姐是不是刺客……不,是不是蓄意报复白侍君。凌大人以为如何?”
凌云望着白禾略略拱手,“尹尚书断案经验在区区在下之上,大人说得极是。”
凌云说完却发现白禾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感到困惑。
白禾觉得身体的温度好似随着伤口里不断渗出的血不断流逝。
刑部尚书真厉害啊!不用查证仅凭一个办案思路就能洗清贺小姐身上的嫌疑、罪名。
不愧是主管刑狱的刑部之堂官!
元红急了,立马看向罗阁老。
罗阁老并不意外尹尚书会这么做。对方在朝中既不是他一党的人,也非清流一派。尹双能坐稳刑部堂官的位置,并且入阁,凭的不是他在断案上的高超水准和丰富经验。
而是其如内阁另一阁员孟大人一样两边不靠、两边不得罪。
在朝为官,可不是你想不站队就能不站队的。能够做到在党争之中夹缝生存的莫不是心思细腻,或审慎或长袖善舞的人。总之不可小觑。
连权倾朝野的罗阁老都没把握拿捏尹大人,他叹了口气,苍老浑浊的眼里透出精光,注视向白禾。
元红只好道:“奴婢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京兆尹辗转问到奴婢这来。侍君的兄长不小心冲撞到贺小姐,两人有些误会。当时还是侍君出面将其送官。随后贺小姐去府尹衙门状告侍君兄长,府尹大人查了许多日子,前几天终于结案。”
“许是贺小姐对案子判决结果不满,于是心怀怨恨。”元红故意说。
贺小姐被大公公颠倒黑白的说法惊呆了,尖声叫道:“你胡说!明明是府尹包庇他姓白的!简简单单一个调戏本小姐的案子拖延半个多月不说,最后居然告诉本小姐人已放了!”
此案康王府上下都清楚。康王轻拍贺小姐后背安抚,“别气了瑛儿,那欺负过你的登徒子姐夫替你教训。”
康王妃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白禾冷静道:“贺小姐莫要污蔑朝廷命官断案不公。我兄长偷盗宫中财物,京府尹念其物业已寻回,依律只判其二十杖刑,其余罚银五百两。至于贺小姐所诉之罪,数罪并罚,前面的刑罚已包含在内了。”
尹大人脑袋一晃,点头说:“只听侍君这番说法,这量刑无甚不妥。”
康王面上一沉。
罗阁老趁机说:“如此确为挟私报复。凌大人,贺小姐伤到白侍君的案子就请北镇抚司仔细查办了,若有需要,尽可报与内阁,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必……”
“慢着!”康王急忙打断。“瑛儿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伤得了他一个大男人!”
再不打断他妻妹就成板上钉钉的伤人嫌犯了。
“呜——”康王妃突然崩溃大哭,幽幽咽咽的声音惊动了在场所有人。
大家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她。
一直默默流泪,显得没多少存在感的年轻王妃带着浓浓的哭腔,用力表达:“不要抓瑛儿……是我,都是我做的呜呜……是我把瑛儿迷晕,把她弄到这里,陷害她和白侍君私通偷情。”
康王妃哭得可怜极了,可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吐露的内容教人震惊。
“全是我一人所为,与王府无关……是我嫉妒王爷待瑛儿……呜呜。”她在床前跪下来,面对着康王,身躯颓然弯着,眼睛哭肿了,她看不清王爷的脸。“王爷,妾身错了,求您……”
“姐姐……”贺小姐怔怔低头望着她。
几乎所有人以为康王妃接下来的话是请求原谅,谁知道她接着说,“求您不要纳瑛儿入府!”
康王勃然大怒,当即撩起一窝心脚,将王妃踹倒在地,怒指着她道:“毒妇!本王今日就休了你,娶瑛儿为正妃!”
康王妃闻言两眼一翻白,晕了。
“姐姐!”贺小姐挣扎着要从康王怀里爬出来。
康王牢牢按住她,转脸对目睹一场情变闹剧的白禾等人沉声说:“原是这毒妇算计,致本王误会了白侍君。是本王御内不严,使白侍君受无妄之灾。王府过后会送上赔礼,今日本王还要处置私事,先告辞了。”
他扯起床上的床单往贺小姐身上一裹,抱起人就走。“毒妇!哭什么哭?跟本王回去!”
康王妃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蹒跚跟在康王身后,王府来的随从上来搀扶她,一行人离开厢房,背影渐渐远去。
随着康王一行的离去,这场针对白禾的手段低劣的局就宣告破解。
布局之人除了在白禾手臂上留下一道伤,什么都没得到。反是康王府生变。
三日后,康王府传出消息,王妃被休弃,王妃妹妹上位。康王为贺瑛儿上宗牒的奏疏由司礼监转呈圣上。但皇帝不在京中,这份奏疏其实是由邓义批的。
邓义批完顺手将它递给白禾,白禾垂眼阅览。
邓义说:“锦衣卫的消息,康王那随从在诏狱里死了。是自裁。”
白禾抬起脸。
邓义低了低头,压低声说:“奴婢已责问过他们。夏仟伴驾皇上去聂州了,待夏仟回来奴婢一定好好教训。”
白禾沉默了下,问:“康王妃……前王妃如何了?”
邓义面无表情,眼里是对生命的漠然:“昨日已教一杯毒酒送上了路。半夜里贺家就将尸体偷偷运走,看他们的样子是打算秘不发丧,或许会以送前王妃回老家静养的名义拖个两三年,等贺小姐……新王妃在王府生下一儿半女,地位稳固后再让她‘死’。”
“邓公公。”白禾合上奏疏,“北镇抚司结案了?”
“侍君,北镇抚司不会因为得罪不起人就不查案了。可这个案子……还不到彻查的时候。”
当皇帝需要康王府倒台的时候,就是彻查的时候。
“侍君不如给皇上去信……”
“不了。”白禾说,“皇上在聂州必是殚精竭虑,不要再烦他。”
顿了顿,他又道:“公公,和北镇抚司对此案幕后之人可有猜测?”
邓义一愣,尔后道:“康王。能同时将手伸进贺家和春风如意园里的唯有康王。”
在皇子生辰宴前,太后及妃嫔皆被禁足后宫,谁能在宫外园子里布下此局?谁对白禾和陆烬轩抱有恶意?
康王妃?
不可能的。
康王抛弃她的姿势如此熟练果决,她怎可能在康王府一手遮天,何来权势去贺家绑人,再收买宫女将白禾引入局?
白禾呼吸一窒,“明明康王看起来爱极了贺小姐……”
怎舍得将贺小姐以身入局,以她的清白构陷于他?
总不能是为了先毁其声誉,再以拯救者的姿态将贺小姐纳入掌中吧,以便未来对她搓扁揉圆,任由摆布吧?
邓义默然。
这不应当是他一个太监该答的。
公公无法给予白禾答案。
白禾想到了陆烬轩。
算算日子,陆烬轩已经到聂州多日了。不知道聂州的情况如何。
不知道……陆烬轩会不会有一天像康王一样,把他也当做棋子去摆布、算计、做局。
抑或是他会如前王妃那般,赐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弃如敝履。
元红抱着一只大盒子走进司礼监值房,“侍君,这是传教士萨宁大人送给大殿下的生辰礼,那日宴会他有事缺席,东西今日才送来。日子都过了这也不好算生辰礼吧,还请侍君定夺该如何处置。”
白禾看也未看:“送到慧妃宫里,慧妃已从诏狱放出来,她的孩子的事该由她定夺。”
“侍君说得是。”——
作者有话说:高度概括,这两章就是讲了个《指鹿为马》的事。重要节点在罗阁老正式倒向皇权的依附,小百合。小百合一直流血可能是缺血小板啦
经典宫斗桥段:诬陷出轨get√下章应该是陆哥在聂州的番外
第65章 ·番外一·聂州 番外一·……
聂州某地守军大营。
“你部代管征收, 只收钱、粮食。收上来的截留一成给军队,按人头均分。”陆烬轩说。
聂州总督李征西统领聂州守军,根据兵部行文征调聂州守军约五千人配合钦差救灾。
聂州总督拿着公文横看竖看, 只看到了要他们“配合”钦差, 一字未提聂州守军乃至他这个总督都得听钦差的。
陆烬轩微服出京,隐瞒身份, 明面上以聂州巡抚的身份来的聂州。巡抚和总督并无上下级关系, 两者的任命皆由朝廷中枢负责, 所以李总督本不用听陆烬轩的。
然而陆烬轩一到聂州不去藩台衙门,却直奔聂州守军大营, 举着圣旨硬要下榻总督行辕。京中来的官员不好得罪, 李总督便没拒绝。谁知陆烬轩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视察过大营后他就把李总督及一干高级将领召来开会。
“啊?均分?”一参将立马问, “是咱们将领和大头笔拿一样的吗?”
陆烬轩:“对。”
参将不满了, “这怎么行呢!那谁还肯出力办事啊, 干多干少都拿一样的, 还不如躺着等别人干完。”
其他人纷纷点头,或是在心里赞同他的话。
“大人,你说句话啊。”参将看向李总督。
“看他做什么?”陆烬轩敲了敲桌案,“这一成是我从朝廷手里抠出来的, 算作给你们执行额外任务的酬劳。不平分你们想怎么分?”
陆烬轩骗人,他当初给内阁的议案里可没提负责执行的军队能截留一成中饱私囊。他的打算是直接在执行中操作,先把钱分了,事后即使内阁知道也顶多抱怨几句,总不能说皇帝错了吧。
这种国会打钱,经手部门截留一部分的做法在帝国是一种人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在帝国法律中,没有“贪污受贿”, 帝国人认为这些是合理范围内的“劳务报酬”。
陆烬轩在任国防大臣后更是一边要求议会提高军费预算,一边留给军方更多分钱的空间。
不过陆元帅有一点和别人不同,他认为这部分额外收入应该平均分配,而不是按军衔级别,大官拿大份,小官拿小份。
陆烬轩本身并不贪财,他不看重这些钱,也不允许他治下的军队看重钱。但他同时知道下面的人最需要的就是钱。他容忍这些操作是为了让士兵能够分一点蛋糕。
军人为帝国卖命,别人能拿的钱他们不能拿吗?
类似的问题在帝国也有不少人问过。
“本来就是灰色收入,怎么?要讲多劳多得?按衔级配额?你们是军人吗?”陆烬轩嗤笑,“这是军队,军人升迁、奖罚凭的应该是军功!想要多的钱就去战场上立功!而不是在这里和我争辩。”
陆烬轩不怕初来乍到就得罪聂州军高层,元帅不是靠长袖善舞就能当的。
在军方内部争斗与在帝国政坛争斗不是一码事。
“你以为你们分的是什么?是从富人手里抢来的,是要分配给你们聂州八十万灾民,让他们能从今天活到明天、到后天的口粮!这种钱你也要争?”陆烬轩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下巴微昂,以坐姿达到“俯视”的姿态去审视这名参将。然后他偏头对身后的提督太监夏仟说,“把他名字记下来。”
他只说记名,不说记下来做什么,平白营造紧张氛围。
果然,那参将一看人都懵了,连忙去看李征西:“部堂大人!”
聂州总督统管聂州一省之军务,乃是封疆大吏。陆烬轩表面上领聂州巡抚职,理论上将主管聂州军务以外的事务,同样是封疆大吏。二人应该是平起平坐。不过陆烬轩这个巡抚只是官职名,他在聂州的实际身份是赈灾钦差,干完这活就得卸职回京。而非常驻地方的那种名为巡抚,实为地方一把手。
李征西给聂州巡抚面子,不意味着任陆烬轩拿捏。他笑着道:“巡抚大人说得在理,这都是聂州百姓的救命粮、救命钱,我聂州守军不能伸这个手。”
在政治的牌桌上,拒绝收好处约等于拒绝合作。陆烬轩以一成的救灾钱粮为利换聂州军配合工作的意图告吹。
李总督才是聂州军的一把手,陆烬轩提出的均分黑金本就不可能收买到他们这些高级军官的心。
然而李总督误判了陆烬轩这个人。
陆烬轩说:“别急着拒绝。我知道这点东西军官看不上,那你们手下的士兵呢?我再重申一遍,这是给他们的劳务报酬,是在他们战场之外的额外收入。这个权利你确定要代替所有士兵拒绝?”
这一下子就把李总督和其他将领给架住了。
陆烬轩要收买的从来不是已在军中深耕多年,建立了自己势力的高级军官们。而是那些从来只是一个数字,是背景板的底层士兵、士官。
事情是由人去做的,任务是由大头兵去执行的。每一个“数字”在现实中都是具体的人。几千、几万、几十万人的军队,得到这成千上万士兵的拥护的人才是将军、是元帅。
这就是陆元帅对于“权力是自下而上”的理解。
他凭什么以不到三十岁的年龄成为帝国元帅?
帝国那以百万计的军队,数级庞大的底层士兵、士官如果不支持、拥护他,他星期一上任,星期五就有可能受军队弹劾,因“民意”而下台。
李征西一噎,不得不接受这份“好处”,吃好处跟吃暗亏似的。
“这个征收只收钱粮是怎么定?”李征西话锋一转,抓住执行中的关键细节询问,“钱是白银和铜钱都收?还是只收白银?那粮食呢,算哪些?”
陆烬轩看眼李总督,心里判断这是个能做实事,有行政经验的人。“行政的问题让文官来,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是叫……”
夏仟公公小声提醒:“聂州布政使欧阳金。”
“对,叫他们来开会,制定一个细则。还有本地有钱人的名单,到时候军队按他们提供的名单征收。”
李征西皱眉,“由他们出名单?上差不怕官商勾结,衙门的人包庇瞒报?”
李总督的发言有点奇怪,来前陆烬轩以为他作为地方的最高军事长官,与地方政府关系应该不差。
夏仟在后边一抹脑门,懊恼事前忘了向皇上说明聂州官员的派系情况。
李征西是聂州总督,而兵部尚书是罗阁老,看上去李征西应该是罗阁老门生吧?实际上李总督是清流。
并且他的“清”有一半是真“清廉”。
他治军有方,在他的整治下,聂州军风气较为清正。他刚才拒绝陆烬轩的分钱提议一是抗拒外人对他的军队指手画脚,二也是真心不想收这样的钱。
同时他又没有“清”到不近人情,所以在陆烬轩拿士兵架住他之后就没再拒绝。
这种变通和妥协性是罗党能够容忍他坐稳聂州总督位置的原因之一。
陆烬轩一撩眼:“你部没有收集……像锦衣卫那样的吗?”
夏仟小声提示:“主子可是说斥候?”
陆烬轩:“……嗯。”
夏公公没想太多,只以为皇上是不了解军队建制。
“这不胡来嘛,斥候是探军情的,又不是那种探子。”参将撇嘴抱怨。
李征西抬抬手,示意参将闭嘴,“不知上差还有什么‘吩咐’?”
语气看似客气,实际用词讽刺。
李征西讽刺陆烬轩拿着鸡毛当令箭,以奉旨钦差之名妄图染指军队。
朝廷中枢一日无公文,聂州总督便一日拥有聂州军的指挥权。短短一番对话交流,李征西已然怀疑这位钦差大人来聂州的真实目的。
这人不像是来赈灾的。
陆烬轩挑眉:“我能吩咐?”
陆元帅脸皮不薄,竟然顺杆爬。并且抢在李总督说话前就紧接着做出“吩咐”。“我直说了,这次征调你部是要进行军管。初步征调的五千人不多,只能先管受灾县。根据各地人口规模派军驻扎进县、下乡,军队接管地方政府。当然,政务还是让原来的官员做,军队不许随便干预。”
专业的事让专业的来,行政自然是交给经验丰富的文官来做更易于施行。
“军队的任务是……”陆烬轩顿了顿,“暴力掠夺。”
将领们一时没听懂,纷纷去看他们上峰李总督。
咋听上去跟悍匪似的?
“这是何意?”李征西眉头拧得死紧。
“我是说,准许你部使用暴力,包括抓捕、伤人,必要时可以杀人。只要能将救灾需要的钱和粮食收上来。”陆烬轩轻飘飘说出可以杀人几个字,这样的暴力在陆元帅眼里是权力工具,国家是阶级统治的暴力机器,军队就是国家这个机器的组成暴力的零件。
“兵部行文里分明是说征收。”李征西隐含怒气道,“你这是强抢!乃是土匪行径!我聂州军不能这样做。”
陆烬轩却嗤笑出声:“征收就不是抢?什么叫征收?就是从民众手里掠夺资源。征收是对掠夺美化的说辞。”
之前发言过的参将又忍不住说话了,“好!说得好!京里的大人说话就是明白。我就说嘛,为什么聂州受灾还要在聂州加征收税,我以前听说哪里出了灾朝廷就要给那地儿免减赋税。我家乡有一年遭了蝗灾,当年就给免税了。”
李征西:“……闭嘴!”
旁边一将领连忙拐了参将一肘子,低声说:“也不看看这什么场合,让你妄议朝政,不想当参将啦!”
“加征收税?”陆烬轩看着李征西,“原来你们是这样理解的。这不是加征收税,就是抢。”
内阁出公文总不能不要脸到明写抢钱呀,当然得巧立名目。
陆烬轩开始洗脑:“聂州上报受灾人数八十万。八十万人等着钱、粮救命,朝廷拿不出来,你们去抢些地主有钱人就能救那些灾民。虽然是抢……但为了那八十万人,这不是坏事。”
果然,这话一出,大家都不好做声了。
“部堂……”大家齐齐看向李征西,明显是心动了。
有个暴脾气的当场拍桌:“奶奶的,我早看那些老爷不顺眼!抢就抢了!平时他们欺负乡亲时咋没人说他们!”
李征西叹气,他不好说自己手底下的人。聂州军将领中有些是从普通士兵建立军功爬起来的,所以有出身农家的也有军户世袭的。
启国户籍制度基本处于名存实亡。即是说户籍有分类,如商户、农户、军户等,这是承袭自前朝的户籍制。原本设计它们是方便管理百姓——商户的子女只能从商,军户的儿子承袭父亲的军职。这三种户籍里只有农户的儿子可以参加科举。但前朝中后期这套东西就没人管和遵守了。
比如启国开国皇帝就并非是军户出身,却以一介布衣之身参军,从士卒屡立战功做到一品大将军。启国沿用了前朝对户籍的分类方式,但没有延续那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打洞”的苛刻制度。军户依然可以世袭,却也不禁止其他人参军。商籍出身只要本人没有经商,同样可以参与科考。
这些出身底层的将领乐意支持陆烬轩去掠夺地主老爷们的财富,是人之常情。即使李征西内心如何怀疑陆烬轩的目的,他也不能当着一群下属的面提出反对意见。
军队中,出身不好,受过地主士绅、商人富户欺负的人岂在少数?更何况抢了他们的还能给自己分到一份好处。陆烬轩一套说辞摆出来,简直是立于道德高地,牢牢把住部分底层人的心。
“说得是。一些贪官富商平日尽搜刮民脂民膏,现不过是让他们还之于民。”李征西表达了赞同,甚至感叹道,“要是朝廷这回能一道处置些贪官污吏,抄他们的家以赈灾民就更好了。”
陆烬轩笑着睨一眼对方:“总督要是有想抄家的贪官人选,可以上报内阁。”
陆烬轩哪懂什么清流不清流的,他只会以自己的经验去思考别人的目的。
李总督的话说得再好听,在陆元帅听来——抄不抄家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贪官!
查抄贪官污吏是假,党争排除异己才为真!
李征西也听出了他的嘲讽,深觉此人难以沟通。
显然这位钦差大人是有一套自己的行事逻辑的,他不接受旁人的意见,相反还会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来说服你。
李征西做总督,最怕文官不能沟通。
*
陆烬轩对于聂州军的掌控计划主打切香肠战术。初次会议中他的议案取得了聂州军中高级将领的支持,不管是真心支持还是出于从众心,总归明面上是无人反对的,包括最高统帅聂州总督。
得到了指挥层面的支持后,后面军队执行任务时将减少许多来自军队内部的阻力。
这是切香肠的第一段。
会后他吩咐夏仟:“让锦衣卫去散步消息,把‘是我让士兵分到钱’的事传到军队里。”
夏仟为难:“这……主子,军营重地,外人一般进不去的。”
陆烬轩转过身盯着夏仟默默看了会儿,才开口说:“我们现在在哪?”
“呃,军营……”
陆烬轩捏了捏自己指尖,笑意不达眼底道:“需要我教吗?花点钱,买几个士兵跟同僚说几句事实。不知道收买谁可以直接去问刚才开会的军官,那个参将就不错,人不聪明,直白。去问他哪些士兵急缺钱。”得到皇帝手把手指导的夏公公霎时满头大汗,应声便带着两个锦衣卫走了。
几人走后,陆烬轩又嗤笑了声,“情报部的头子就这水平?”
伴驾的侍卫和余下两名锦衣卫噤若寒蝉。
两日后,聂州布政使及几个受灾县所属知府赶到军营,第一次聂州救灾一线会议召开。
陆烬轩终于掏出了他那份经过白禾润色议案:“成立抚恤司,户部、工部从京里各派了五个大臣来。今天他们也到了。之后救灾、赈灾的事全部要听我们统管。”
陆烬轩回身看了眼自己身后一字坐开的十位大臣,他们到聂州没有跟着来军营,而是按惯例下榻官府的驿馆。今天是随同聂州地方官员一道来的。
“被征调的聂州军最高指挥权归属于我。”陆烬轩说到这里时看向李征西。
昨天拍桌喝彩的聂州军将领们今天又拍桌了,不过这回是骂的:“什么意思?你这不是夺权吗!我不同意!”
“朝廷要夺部堂大人的兵权直接下调令就是了,何必搞这些弯弯绕绕!”
胆子大脾气差的甚至直接道:“你一个小白脸要兵权能干啥?朝廷要夺权也得派个将军来啊。”
李征西昨日的猜疑成真,他本人却冷静得很。他身处地方,对京城的消息不能及时获取,可在这之前京中一直没有任何不寻常的消息传来。
这次应该不是罗党与清流争权。兵部尚书本就是罗阁老在任,真论起来,也是清流把手伸向军队。
然而李征西认为这位新上任的聂州巡抚绝不是清流之辈。
哪有清流不要脸到把抢百姓钱粮直接挂在嘴边的?还无耻到截留一成自己分了。
再说他自己就是清流,如果是林阁老主导的,哪能不写信知会他?更不至于从他手里夺权。
“都坐下,闭上嘴。”李征西沉声道,“白大人是京里来的大人,奉旨钦差,见他便如见皇上,容不得你们出言不逊!回头自去领罚。”
他抢先一步言错称罚,陆烬轩那边就不好再处置了。
陆烬轩也不在意大家这些话,更难听的他又不是没听过,他是霸道,不是心胸狭隘。
“是。”众将领不情不愿坐下。
陆烬轩一笑置之,“怎么叫夺权?我做钦差是来聂州救灾的,灾情完了我回我的家,你部回归聂州军编制,我们各回各家。”
陆元帅又在骗人。他不是来夺李征西的权,他是要连同李征西一起掌控。底下的士兵他要,上层的军官如果可以,当然也要啦。
户部工部来的几名官员在后头默默低头不敢吭声。朝廷官员不是人人都见过皇帝的面,都认得皇帝长相。可他们是二部挑选派来聂州的,哪个临行前没得到各部堂官亲自提点?
户部尚书是内阁次辅、清流首领林良翰;工部尚书是那个爱和稀泥的阁员孟韶。
别人不知道钦差就是皇帝,和陆烬轩开过会的内阁大臣不知道?
他们不仅知道钦差其实是皇帝本人,他们还知道皇帝所用化名“白禾”是圣眷正隆的白侍君的名字。
这几位对陆烬轩身份心知肚明的官员无不在心里为说话的将军们感到尴尬。
皇上向来喜怒无常,他们以后会很惨吧?
“指挥权不给我这个钦差,那救灾时,是我们听聂州军的,还是聂州军听我们的?”陆烬轩用指尖重重敲击桌面两下,目光一一扫过在座诸将,“这是经过内阁商讨出的议案,是朝廷决议。李总督,你部是反对的意思?”
这回陆烬轩不拿八十万灾民上道德绑架了。
道德绑架首先对方得有道德。
李征西及聂州军一干将领约莫是有道德的,不然他们昨天不会拍案叫好的支持。
但是当涉及他们自身利益,当李征西的权力受到威胁时,来自帝国那种资本社会的陆元帅并不相信一个官僚的道德感会高于其他。
什么灾民不灾民的,本来就和聂州军没关系,他们是受征调才来参与救灾、赈灾的。可抗拒朝廷决议,不奉圣旨,那是违抗朝廷,是可以被攻讦弹劾,被政敌拿来当做罢官由头的。
李征西心里一沉,深刻认识到陆烬轩不止是难沟通。
陆烬轩看着年轻,却是一个城府、手段都十分成熟了的“官僚”。
陆烬轩熟悉官僚的手段,且不吝于运用。
“上差言重了。兵部行文到聂州,确实是要聂州军配合钦差办赈灾事宜。”李征西委婉道。
陆烬轩立刻转变话题,组织聂州官员讨论征收、救人、赈粮等事务的操作细则。
名义上夺得被征调部分聂州军的指挥权是切下的第二段香肠。
接下来的蚕食将是在之后的救灾过程中,他每一次向军队发布命令,士兵们每执行一次,他对军队的指挥、管控力将加深一次。军中每个人都会逐渐记住有一个来自京城的钦差正在越过总督指挥他们,并不停加深印象。
陆元帅对自己的指挥才能极为自信。他能稳坐帝国军总指挥,即元帅之位,难道还收服不了这五千人的队伍?
当这支军队上到军官,下到士兵全部习惯了他的指挥,听从他的命令,他再爆出皇帝身份时,香肠已经全部是他的了。
届时白禾的名字也会传遍军队上下。他们会认可皇帝对军队的直接指挥,而非“只知将军,不知皇帝”。更会记住白禾这个名字,会“听说”远在京城的皇宫中有一个人叫白禾。
布政使欧阳金提出:“聂州田地北麦南稻,征收粮食就以麦子、大米为主。其余……本官认为可不收,一是富户家少有吃杂粮的,自也不会贮存这些。二是只有两种谷物便于称量记账,可节省人力。三是这两个好吃些,给灾民更好填肚子。四是聂州田地多种麦稻,借贷给灾民用作粮种的部分本也需要这个。”
“下官附议。”其他本地官员附和。
“至于钱,自然是收白银。哪个有钱人家会存大量铜钱?当然是存银子和银票。若连同银票一道收,还得去向票号兑。如此大量的兑换岂不是挤兑?哪个票号钱庄兑得出来这些银子?收了也白收,不如不收。”布政使接着说。
李征西先是瞧陆烬轩,见他没什么表示,不由得皱眉说:“藩台大人这话说得不对。能够存银票的人家家里又怎会存放大量现银?如此一来我们能征到多少钱?我看不如铜钱、银子、银票全收。按一户家里统共有多少钱,收他八成就是了。”
清流的总督大人一开口比谁都狠。
“不可不可!”立马有地方官出来反对,“富贵人家多仆从,而其财富多在于田产、商铺之类,手头上的钱可能没多少。直接拿走八成,还要拿走他们家存粮,那么一大家人如何养活?我们是征收,不是逼他们去死。”
“是啊是啊,总不能为了一群灾民去逼死另一帮人吧。”
聂州军这边的将领立刻不高兴了,“嗤,他们逼死乡亲的时候怎么没人劝?!”
众官员和众将领就征收内容和定额吵了起来。陆烬轩全程不说话,坐视一众武将被文官们驳得面红耳赤而说不出好听的反驳的话,急得恨不得冲上来打人。
陆烬轩非但不制止,还在旁边看笑了。
夏仟和后排十名官员小心翼翼望眼皇帝。想想又放弃了插嘴。
算了算了,他们是京里来的,随便掺和地方的事容易得罪人。他们只管赈灾,听皇上的话,地方上文武相争干他们屁事!
陆烬轩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转头对夏仟说:“你去弄点茶水和吃的来,给我和户部、工部的大臣。”
夏仟:“那李大人、欧阳大人他们呢?”
陆烬轩笑道:“他们扯皮呢,给他们喝水,让他们润好嗓子接着吵?”
夏仟:“是。”
军营不比宫中,哪有现成的茶水?夏仟领着几个锦衣卫出去忙活好一会儿才找炊事兵烧起热水,煮了点肉干配馒头。
夏仟一边往营帐里端,一边心肝打颤。
皇上何时吃过这样糙的食物?这种东西真的能端到皇上跟前?只怕他端上去了,皇上得骂他一顿。
这两日给皇帝的吃食都是派锦衣卫离开大营,去城里酒楼买来的。
然而真到了战场上可能只有营养剂吃的陆元帅对这样的吃食一点都不抗拒。
只是这会儿并非饭点,他不饿。他这是习惯了以前在议会听议员们扯皮一扯就是一两个小时,然后休会十分钟,再继续扯。是预防耽误到饭点,把户部和工部的人给饿着了。
问扯皮的那些呢?
那他不管,就是他们耽误的呀。
陆烬轩对夏仟摆手示意,然后离席到旁边,站着舀起肉汤慢悠悠喝了几口。
吵架的众人一回头猛然发现在座少个人,大家都愣了下,再扭头一看,人在旁边悠然喝着汤呢。
李征西深吸口气,高声问:“上差这是……”
陆烬轩放下碗,“不用管我,你们继续吵你们的。”
聂州布政使欧阳金是罗党提拔的官员,京里给聂州来了信,昨天刚送达。
信是罗阁老的意思,大致是要他谨言慎行,多配合京城来的钦差,那些对付人的手段不要往人头上使。暗示了这位钦差的身份不一般又不明说。同时指使他要盯着钦差做事,聂州的事终归得聂州的官员拿主意,不要放任外人胡搞乱搞。
布政使说:“事关赈灾钱款,是当慎重商讨。本官的提议就是如此,其他官员和将军们有不同意见自当说出来。只是大家各有各的道理,本官也不好独断。只好多听听,多想想。”
陆烬轩故作惊讶:“我也没催啊?你们继续。”
布政使:“……”
其他人:“……”
这谁还继续得下去啊!
陆烬轩:“你们怎么不吵了?”
李征西直接问:“上差有意见不妨直说。”
“我不怎么懂行政,没什么意见。”陆烬轩回到座位坐下,“我只要结果。聂州上报了八十万灾民,那么就要养活这八十万人。账面上至少需要……户部的大臣,来,给他们算算账,八十万人得吃多少食物,安置他们住宿,配给衣服等其他物资要花多少钱。”
被点到的户部官员互视一眼,其中一人站起来,张口便报出一串数目。
他们被户部派来聂州,当然早有准备。应该说户部早就算了一笔帐。
陆烬轩在议案里说贷给灾民的那部分钱、粮是需要灾民在灾情过后还的。到时候一部分还给这回被掠夺的富户,一部分归入国库。户部便盯着归入国库的这些,于是在算账时尽量往多了算,试图多搞点钱补亏空。
一串数目报出来,聂州地方官全部安静了。
一个副将直接瞠目结舌:“多少?八百万两?”
户部官员点点头:“加上粮食折合的白银,账面上抚恤八十万人总共需要八百万两白银。”
布政使脸色又青又白,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连李征西也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陆烬轩。
陆烬轩亦是头一次听户部算的账,短暂的惊讶后他就意识到这里面是户部在借机薅羊毛补亏空。
为了白禾掌权后能轻松些,陆烬轩对此没有微词。
正如他对罗阁老说的,骂名他来背。
好处由着其他人占。
布政使当即道:“这、这上报给朝廷的八十万人数只是在户籍上……报了灾情的十一个县户籍记录总共是八十万人,可白澜江泛滥,淹的是临水且地势低的地方,不是全县人都遭了灾啊。实际需要赈灾、抚恤的人没那么多。”
另一官员接着说:“说得是,何况有的人当时就被大水冲走没了。还有的,过了这些天,指定也如何没了。真用不着八百……赈八十万人。”
八百万两?
聂州上报八十万人受灾,是想从朝廷中央抠出更多钱来。真正用来赈灾的用不了多少钱,剩下的钱不就任由他们各级官员分了吗?虚报灾情和瞒报灾情都是官场惯常的事,他们哪会想到这一次朝廷不从户部国库拨款,反要在他们聂州抢富户的!
户部算出账面需要八百万,那意思就是要从聂州搜刮出八百万两来!少一分一厘,钦差往京里一报,他们聂州就得被撸掉一串官员。
陆烬轩对虚报平账的事不陌生,国防部哪个军购项目没虚报?哪个军工企业没给国防部官员吃回扣?
他更知道八十万这种数字不是聂州官员逐地走访调查统计出来的,而是在接到灾情报告后根据户籍数据计算的。
“当然不用八百万。户部做的是预算,实际征收、花费多少得把事做了才知道。当然,我希望实际征收能达到九成,七百二十万。结余部分的均分返还,缺少的可以做二轮征收。”口口声声不懂行政的陆烬轩如此说。
九成是说给聂州地方官听的,其实另外那一成是截留给军队的,但账面上只会记九成。
这些钱不入户部的账,就不会在文官那里留把柄,影响到军队分钱。
在国防部干了两年大臣,元帅阁下没少见识文官集团、政客搞钱的套路。
“不过户部的账算得确实有点多。”在暗地里分配完军队那部分后,陆烬轩又警告了下户部,“去年一年国库收入才几千万,一个聂州花得了将近一千万?”
户部官员险些当场给跪下,解释道:“这、这只是初步计算,实则要看聂州当地情况和具体灾情。请、请给点时间,我等再仔细核算一笔恰当的……”
*
经过一番扯皮和陆烬轩的搅和,征收和赈济灾民的细则终于确定下来,从翌日起开始施行。军队今晚进行整编,明日天亮开拔,分别进驻受灾各县和去聂州未受灾地进行“征收”。聂州布政使派人随军监督,届时由各地地方官协同军队做事。
行政权依然归属地方官,军队只在征收富户和赈济、安置灾民上有执行权。同时陆烬轩叫工部官员前去白澜江泛滥段实地考察,和当地河道官员制定治水方案。
陆烬轩也没闲着。他不待在后方干等,而是计划后天前往灾区,去一线察看,看看人还有没有得救、如何组织救援。
说了是救灾,肯定是要做救援的。
至于为什么后天出发?
当然是……他明天要腾出来给自己治伤。
陆烬轩一路从京城到聂州,舟车劳顿,伤口哪有不崩的?
他拼着伤口崩裂从京城来聂州,其实原因之一是为了自己。
在京城皇宫,他难以找到远离人烟耳目的地方和时机。
在聂州,他有了悄然独自离开的机会。在军队即将拔营之际,乘着夜色,他骑马离开军营,身边只跟着从京里带来的几名侍卫。
待到了营地东面一座山的山脚,他命令侍卫留在原地,不顾侍卫们下跪请求,策马进山。
血从崩裂的伤口处渗出,浸染了衣物。
陆烬轩摸了摸伤口周边,释放精神力探查环境,半晌找到了一个足够避人耳目,四周被山体树木遮挡的,又瀑布冲刷出的水潭。
陆烬轩来到水潭边,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碎石滩上站定,从领口掏出他始终贴身佩戴的项链,握住上面悬挂的球形吊坠——机甲空间钮。
“Horus。”
口令启动,一架五米高,银色(雷达)隐身涂料的人型机甲在这颗陌生的星球现身,矗立于这个封建国家的无人处。
这是帝国之剑·陆烬轩元帅的专属机甲,联邦语译名荷鲁斯。
机甲是机甲战士最忠诚的伙伴,于军中高官来说,亦是身份的象征。
帝国人人皆知荷鲁斯,它是陆烬轩元帅的亲密武器,它就是帝国之剑的剑。
荷鲁斯沉默地矗立在月光下,它依然是“熠熠生辉”的。如同陆元帅这个人,无论在何处,始终是耀眼如灼灼烈日。
“好久不见,Horus。”陆烬轩仰起头,含带笑意说了句。
荷鲁斯接收到激活口令,机甲头部亮起红灯,犹如人的双眼。
机甲驾驶舱舱门弹开,陆烬轩纵身轻轻松松攀跃进驾驶舱。
“欢迎回来,元帅阁下。”荷鲁斯的主控AI也叫Horus,它一板一眼的电子音是陆烬轩非常熟悉的。
也是在这个陌生星球、陌生国度紧紧连结着他与帝国的声音。
“Horus,我差点跟虫后死一起了。我要是死了,你的主控芯片没被人捡回去,你也要‘死’了。”陆烬轩一边和荷鲁斯开着玩笑,一边从驾驶座位旁取下急救医疗箱。
Horus:“元帅阁下请不要开这种玩笑,AI并不会产生笑的情绪。”
“哈哈哈!”陆烬轩坐到驾驶座上,终于能放松地大笑起来,“本来不好笑的,但这个回复有点好笑。Horus,扫描我的生命体征数值,我受伤了,需要治疗。”
“是,元帅阁下。”
机甲有监视机甲驾驶员生理数值的功能,医疗箱里有基本的急救药物和器具。把濒死的人救回活蹦乱跳是不可能,但对陆烬轩腹背上那些他所判定的“皮外伤”是有立竿见影疗效的。
Horus:“元帅阁下有贫血症状,精神力数值波动超出日常记录,呈现精神力失控预兆,请尽快治疗。建议用生理盐水清洗伤口后使用止血凝胶、伤口粘合胶、γ-1号抗生素、精神力舒缓剂。并请阁下立刻找军医进行诊治。”
陆烬轩熟练地从医疗箱中一一拣出相应药物,动作麻利的给自己处理伤口。不过后背的伤他不太顺手,就处理得比较潦草了。然后他给自己包上纱布,再挑出药几口灌下。
做这些时陆烬轩不忘说:“Horus,我不能待太久。发三条求援信号。一条向我乘的歼星舰,两条向帝国B-3基地。”
Horus:“已发射求援信号。无立即回复。”
陆烬轩沉默。
五分钟后,荷鲁斯依然未收到任何回复。
Horus:“无回复。是否开启05号雷达,是否进行信号捕捉?”
陆烬轩倾靠在驾驶位椅背上,以手背遮着眼说:“是。”
他其实有心理准备,他可能找不到帝国,回不去了。
几分钟后,Horus:“已捕捉到信号,通讯请求未被接受,无法连接通讯频道。开始分析信号来源……分析完毕,核对信息库,确认为歼灭者级歼星舰。”
陆烬轩猛地放下手,“是艾米丽号!我乘着去虫星的那艘!”
Horus:“开始呼叫艾米丽号——未得到回复。”
陆烬轩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低头收拾起医疗箱,将它提在手里,他要把它带走。
“我有准备。”陆烬轩低声说,“他们都死了。虫后自爆,艾米丽号受到冲击……要不是我还活着,我以为连星舰都成渣了。Horus,我先走了,下次见。”
Horus:“下次见,元帅阁下。”——
作者有话说:李征西:这钦差很难沟通。
帝国首相:巧了,我一直觉得元帅阁下难以沟通。我想要一个容易沟通的国防大臣。
国防部公务员:咋沟通啊?反对大臣的决策,别的大臣顶多把人弄去车管所,元帅能送我们去杀虫族!QAQ
——
·阿美利卡大法院:贪污受贿罪?不存在的。只有收了钱不办事才叫贪污受贿,办事了收钱那叫劳、务、报、酬!
·【注】:Horus,荷鲁斯。古埃及神话中法老的守护神,王权的象征,同时也是复仇之神(百度百科)。我取名荷鲁斯是取自神话,对应隔壁文里新任国防大臣的机甲,奥西里斯。不是说星际人就是地球人。就是方便大家理解,取这意向。帝国没有古埃及神话,只有类似的故事。
·我就说吧,这其实是科幻故事,正文荷鲁斯也会出场,歼星舰大概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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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挑拨
陆烬轩离京前给白禾在太子少傅那里报了一个月的班。不到一月白禾便没去跟沈少傅读书了。
论学问, 沈少傅必然厉害,其才学有口皆碑。然而白禾需要的不是读“圣贤书”。这类书他前世何曾读得少了?有用吗?
没用。
十四年傀儡,读书无所用。
白禾一心在司礼监向邓义学习, 但随着大公公元红的回归, 邓义交还了批红票拟的大权,其能够批示的票拟变得少而不重要, 也就没什么可教给白禾的。
元红笑呵呵将手里刚批红的票拟递给白禾:“侍君, 看看这个。”
余光瞥着邓义突然阴下来的脸, 元红的笑意更深了。
白禾顺手接过票拟,目光一扫, “公公要我看什么?”
“是好事。”元红笑道, “内阁提议将雪花散收为官营。皇上对雪花散的售卖颇为关切, 不若一刀切, 以官营抑滥用, 正好解皇上忧心。”
陆烬轩对雪花散的止痛效果是赞同的, 但不放心它的副作用。太医署将之列为宫廷禁药, 其实每个懂医的都懂,此药致瘾至烈,对人的害处大于药效。
“既是皇上关切的,自当以皇上的意思为准。公公直接批红……”白禾将票拟压在桌上, “我以为应去信聂州,请皇上定夺。”
元红笑得如慈祥长者,“侍君啊,皇上在聂州赈灾,必是日夜殚精竭虑,咱们就别拿旁的事烦扰皇上了。”
白禾咬唇,生出上辈子面对权臣时的窒息感。
“邓义。”元红转头喊邓公公, “锦衣卫那,皇上要的雪花散的消息查出了什么?”
在旁边不知忙着啥的邓义连忙回道:“锦衣卫还未出结果……目前只查到京里卖雪花散的几家药房。”
“唉,也不知如今聂州情形如何,若是咱们这边能弄些钱,送到聂州也可使皇上轻松些。”元红说。
大公公说话好听,在皇帝身边时日久了,便尤其会劝人。
钱,乃现今朝廷最需求的东西。
聂州灾情需花钱,养军队需花钱,做什么都得要钱!
国库要弄钱、内阁要弄钱,贪官也要弄钱。启国这个朝堂,上下都在愁一个字:钱。
元红深知内阁的需求,必然不会压住这份票拟。批红照准是对朝廷各派包括宫中势力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将暴利产业收归官营,由朝廷垄断经营,其所得利润愈将翻番。
白禾生于皇宫,长于墙内,没有买过东西,对钱的概念仅在于朝会议政时那一个个的数字。上回出宫是他两世为人的头一回,离开皇宫这种金碧辉煌的牢笼。陆烬轩买怀表赠与他是他第一次见识“买东西”。他对这份票拟的反对阻拦不过是出于直觉——对陆烬轩的了解。
陆烬轩曾反对内阁把主意打到雪花散生意上,陆烬轩懂得多,他所反对的大约是有道理的。
“我亲自写信去聂州,若惹皇上心烦,皇上要怪只会怪我,不会让公公为难。”白禾带着点赌气的诈道。
元红这般的大太监压根不会被如此程度的话术诈住。他做出为难的样子,“侍君处处念着皇上,以圣意为重,皇上必不会怪您。只是……唉。”
他重重叹气,站起身向司礼监值房内其余几位大太监示意回避。邓义几人顺从离开。
“侍君,请恕奴婢直言,您去问皇上,皇上也只会同意内阁这提议。”
“不可能!”白禾急切回道,“皇上此前就驳了一回。”
白禾不知道,陆烬轩在抓捕侍卫统领当日曾下令命北镇抚司调查朝中重臣是否有与雪花散利益链有勾连。但在内廷一手遮天的大公公知道。信息差使白禾的反对单薄而虚浮。元红的劝说却把把直抵人心。
“如今咱大启最缺的是钱。皇上宁可背骂名,宁可被……也要亲赴聂州,若非国库着实无钱,户部拿不出赈灾的钱粮,皇上何苦如此?”元红隐去的半句是被朝臣利用。
他一副为皇上愁眉苦脸的表情,苦苦劝道:“皇上心系百姓,看不得聂州百姓受难,他甘背骂名,便是抢也要弄到钱粮来救百姓,只是将雪花散的营生收归官营罢了,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啊。”
白禾紧紧压在票拟上的手渐渐松开。
元红见状,笑容重现。
“不行。”白禾的手又猛地按在票拟上,“此事应由皇上亲自定夺,望公公暂且压下。”
元红一愣。
特别会劝人,说好贼好听的大公公连原来的皇帝都劝得动,怎想得到会在一个刚入宫不久的侍君这里碰壁?
年纪轻轻的白禾分明看起来很容易糊弄。
元红垂眼瞥了瞥被按住的票拟,提议道:“那奴婢以司礼监名义向聂州去信,请皇上定夺吧。”
白禾说:“信我来写。”
“是,是。”元红笑眯眯的替他研墨。司礼监批红用朱墨,黑墨可不得现找现磨。
白禾用陆烬轩比较容易听懂的说法阐明了此事,然后在信末询问聂州的情况,表示如有需要可立即报内阁,着户部拨钱支持前方。
信写完,元红十分有分寸的不看一眼,直接用司礼监的信封封装,在封口插鸡毛,烫火漆封口。
元红特意去门外唤人,将信函交出去:“用六百里急递。”
片刻后,邓义等几位公公陆续回到值房,大家若无其事继续办公。一位公公拿着一张票拟到元红身边,元红瞄了一眼,打手势把众人叫来。
“廷推的新侍卫司都指挥使人选出来了。”说着元红把票拟递给他们。
“梁丘……这不是副使吗?”
“邓公公,梁丘如何?”
邓义说:“梁丘,侍卫司副都指挥使,两年前受公冶启提拔,由都虞候升任。与公冶启过往从密。”
接着他背了一段梁丘个人的籍贯、年龄、家庭等信息。
“大家如何想?”元红问。
众公公无言,纷纷用余光瞟着白禾。
司礼监议事,白禾因圣意而得设座于此。他不属于司礼监,与太监们非是一派,理论上没有议事权、批红权,却没人可以无视他。
白禾是皇帝放在司礼监的眼睛。
至少司礼监值房内的几人是这样想的。
“不知侍君有何想法?”某个公公问。
白禾思索后道:“公冶启因谋夺储位而被罢官下狱,新任指挥使却是其心腹旧部,这合适么?”
“副职转正也是常事。廷推出这个结果约莫是大臣们不想向侍卫司伸手,便按惯例做了。”另一个公公说。
邓义不吱声,只是看了看白禾,双手拢在袖子里。
“那这票拟……咱们就批红照准啦?”元红提起朱笔道。
白禾:“不行!公冶启的案子未结,尚不知有多少人参与了他的夺嫡之计,仓促提拔副使,若后头查明此人有参与,岂不是将朝廷的脸面、皇上的脸面踩在地上?”
元红笑着放下笔,“侍君,教奴婢来说,此事最好是同意廷推的结果。”
“为何?”白禾不解。
“您也说了,公冶启案未结,皇上以其夺嫡争储治罪,外臣争储等同谋逆,乃十恶不赦之罪。参与其中的人轻则罢官,重则杀头。如今谁也不知究竟谁是公冶启的同伙,朝臣们时隔月余才举出这样一个人选,可以说是惯例,也可说是……”元红顿了顿,“试探。”
白禾一点就透,蹙眉道:“大臣想试探皇上的意思?他们想知道皇上是要整垮公冶启,根除他在侍卫司中的势力,还是只想简单的撤换掉侍卫统领,换上皇上的心腹?”
“是。”元红微颔首,“圣明无过皇上,圣心不可揣摩。奴婢们不知圣意,不若顺了朝臣的意。”
其他公公在旁附和,“若后头查明梁丘与公冶启案有牵连,再换人便是。错的分明是犯十恶的人,谁能指摘皇上不英明?”
司礼监的意思很明白,他们在侍卫司的问题上不清楚皇帝的想法,亦无法揣摩。那当然是顺水推舟同意廷推人选,要是与圣意相悖,把锅甩到朝臣头上就是好啦。
太监一般不这样,他们是依靠皇帝的宠信获得权势的。假如他们无法做到让皇帝顺心如意;不能正确揣摩圣意;替皇帝排忧做脏活,自然就得不到皇帝赋予权利。
但现在的皇帝是陆烬轩,情况不一样了。元红等人找不到奉承皇帝的方向,只好保守地选择无作为、不犯错。于是向来主动包揽皇帝的一切黑锅的他们开始不顾一切甩锅。
白禾隐约感觉到这群太监在糊弄人,却又无法厘清。
他再次想起陆烬轩的教导,改而用利益关系的视角去审视整件事。
“这……侍君,您常伴驾,不知……”元红迟疑着问,“皇上可有只言片语,在侍卫统领的人选上、或是对公冶启案可有什么安排?”
公冶启是陆烬轩亲自下令抓的,第一次审讯是他钦审的,谁都知道皇帝在公冶启案上必然有自己的计划安排。只是众人谁都不清楚它具体是什么。继把锅扔给朝臣后,元红试图将白禾推到台前,逼他表态。
他们以为白禾是陆烬轩放到司礼监的眼睛。司礼监的大太监们在宫外能代表皇帝的意思,而在司礼监内,则是白禾代表皇帝。
这种误判使白禾在司礼监里不仅能够旁听议事,甚至能干预司礼监的决策。
白禾默然几息,说:“皇上在诏狱时曾训言,他不要屈打成招得来的‘真相’。侍卫司如今是副使代正职吧?横竖不急于确立都指挥使,侍卫司能正常运转便可。要么发还内阁教他们重新推介,要么留中不发,全看公公们决定。”
公公们不想决定,公公们比较想甩锅给白禾。
元红手往下一按,按在票拟上,“那就……按下吧。侍君,不知可否请您走一趟内阁,将这些已批红的票拟送去,顺便向罗阁老说明雪花散与侍卫司的票拟……”
白禾蹙了蹙眉,起身道:“可。”
他捧起一摞票拟便走,待他跨出司礼监值房的门槛,邓义站了起来。
“我送白侍君。”邓义快步追出门。
元红什么都没说,放任邓义离开。
“元总管,皇上宠爱白侍君至极,咱们如此已是欺负人了。皇上回京定要降罪咱们。”
元红叹息:“皇上将白侍君塞来司礼监,你们以为是为什么?”
几位大太监面面相觑,“自是做皇上的眼睛,盯着咱们。”
“皇上如今不信任司礼监了。”
元红撩起眼皮,道:“皇上非是不信任司礼监,是不信任咱们几个。邓义不是极为得宠?咱家啊……这个位置早晚是他的。咱家再如何讨好白侍君也没用。不若顺其自然,顺水推舟。邓义心里明白,日后便不会为难咱们。”
几位秉笔太监听出了元红对邓义趁机捡漏上位的不满,更听出了大公公对他们几人的敲打警告,连忙低头装作很忙的样子,不多话了。
元红笑着摇摇头,笑容依旧是慈祥和煦的。“咱们阉人没有根,也就没有家,没有未来。进了宫,咱们就是一家人。皇上是主子,咱们是奴才。不管咱们中哪个得了宠,都是一家人,不必争什么。皇上肯宠信邓义,就是还信任着司礼监。你们也别想东想西。白侍君在司礼监里,大家便好好伺候着。”
“侍君惦念皇上,可聂州情势不明,不好去私信打扰。以司礼监的名义可走六百里急递。再说那侍卫统领的人选……文官们各个人精一样,拖了一个月只给出个副使升指挥使的结果。”元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怎么可能只是遵循惯例?说是试探,也就糊弄糊弄官场新人。”
一位秉笔接话说:“他们是不想牵涉进夺嫡争储,平白惹皇上猜忌。”
“咱们顺大臣的意,让梁丘顶公冶启的位置,若是没顺了皇上的心,只怕要吃挂落。”
元红又摇头,“皇上在诏狱训斥了夏仟和锦衣卫,看不上酷刑那一套,皇上……好像不想置公冶启于死地。”
*
“外朝拖了一个月才给出这个廷推结果,必不可能是遵循惯例。”邓义小心的小声对白禾道。
他们走在宫道上,一队侍卫护卫在后,白禾身边没有宫人随侍。
“皇上曾对北镇抚司下令,调查雪花散进入宫中的渠道,以及朝臣中是否有接触雪花散生意的。对公冶启……”邓义回头瞟了眼跟随着的侍卫们,说道,“皇上一早便查了。”
白禾蹙着眉,没太领会邓公公的意思。
“那北镇抚司可有查出什么?”
邓义一顿,从袖中掏出几张纸。
白禾拿了过来,走路时不便查看,索性停了下来。
“从侍卫司收集来的消息,公冶启在侍卫司经营多年,确实有一批心腹部下。但……自从皇上……”邓义又瞥了眼后面的侍卫,几名侍卫缩头低脑跟鹌鹑似的。“皇上敲打了侍卫司,大多人心里是明白的,是忠于皇上的。”
“副指挥使梁丘?”
邓义平淡的声音响起:“梁丘如今暂代都指挥使之职,已是侍卫司一把手。只要他不同样想着夺嫡争储,他何必顾念一个阶下囚的旧情?”
白禾心中一沉。
心腹旧部,对提拔自己的人说不顾就不顾,官场……便是如此残酷冷漠?
“老话说人走茶凉,何况是下了大狱的旧上峰。”邓义低声道,“太监无根,无所依靠,才会用情义结党。大臣们自有自的家,谁有多余的心思管外人。若说重情义的不是没有,可官做大了,便没了。”
他瞧着白禾脸色不好,又忍不住多了句嘴:“总归战场和官场是不一样的,武将里许是还有些。但梁丘应当不是。他近日在侍卫司内做了人员调动,在排除公冶启的人。动作不小,外朝知道了。”
“你是说,梁丘背叛了公冶启,正在打压其旧部,且将之排除异己的举动宣扬得朝堂皆知?”
“没那般嚣张。梁丘是个谨慎的人。”邓义回。
白禾沉默一瞬,翻看手里的北镇抚司呈报。而后道:“我知道了。”
邓义抬起眼看着他。
“内阁和大臣的意思是尽快了结公冶启案。他们不想让夺嫡争储之事闹大,牵扯到其他官员。梁丘主动在侍卫司内铲除公冶启的势力是向皇上的投诚。若皇上要一个听话的侍卫司,那么选梁丘做都指挥使即可。案子不必深查,皇上最好不再纠结人选。”白禾注视向邓义的目光陡然锐利,“司礼监为何引导我拦下这份票拟?”
邓义一静。
白禾沉声:“邓公公,皇上要我跟随公公学习,这是信任公公,亦是认可你的才能。公公莫要辜负了皇上。”
邓义低头回避视线:“锦衣卫虽有镇抚司这个司部,但宫里太监也是可以调用锦衣卫的。夏仟任提督,乃锦衣卫上峰,夏仟又是宫里的人,司礼监里掌印和秉笔的品级、官职都在他之上。”
也就是说锦衣卫既在镇抚司上班,又听司礼监太监调遣,锦衣卫不是朝廷官吏,是太监们的兄弟,是一家人。
“忠于皇上,为皇上一人所用的,有锦衣卫足以。司礼监不需要侍卫司成为只听皇上话的司部。”邓义说。
后头的侍卫们霍然抬头。
邓义猛地跪下,卑微的伏低头颅,“奴婢对皇上忠心不二,请……求侍君……”
他话没说完,后方的侍卫们也刷刷跪下,齐呼:“臣等对皇上忠心不二!”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陆烬轩动公冶启是为了收服侍卫司。
一直以来声色犬马的皇帝开始收拢权力,第一刀砍向的是护卫皇宫,离皇权和皇帝本人最近的暴力机构,侍卫司。
哪怕是昏君,也懂得自身安全最重要。皇帝如此重视掌握住侍卫司,没人觉得意外。
没见过陆烬轩审讯公冶启的朝廷官员们甚至以为所谓夺嫡争储不过是罗织罪名。
原侍卫统领到底有没有干大逆不道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朝臣们一致认为应该顺着皇帝心意,让皇上能握住侍卫司。毕竟暂时没有哪个大臣计划干掉当今皇帝。
而将锦衣卫视作家人的太监们就不一样了。侍卫天天在宫里,搁皇帝眼皮底下晃,皇上越信赖侍卫,分给锦衣卫的宠爱就越少,他们能得到的权力自然越少。
更重要的是,侍卫是健全的男人,比太监能干。一旦皇帝偏向于依赖侍卫做事,他们这些御前太监是不是就会失权?
原来邓公公也没完全说实话。
说什么锦衣卫,“兄弟”的利益能大过自身?
侍卫们跪下表忠心的举动就好理解了。虽然侍卫司与北镇抚司职权不同,但谁不想得到更大的权势啊?好不容易遇到一届皇上重视起侍卫司,他们不得狠狠表现,抓住皇上的心呀?
白禾沉默地审视他们。
居高临下,如帝王一般。
好啊,好得很!
元红一副菩萨像,却把他当枪使。
他想起了紫宸宫走水——陆烬轩火烧真皇帝尸体那日,陆烬轩要用雪花散,元红捧着从宫外买来的雪花散,转手递给他,而非是直接呈递皇上。
当时陆烬轩出手拦了,没让雪花散经他的手。
那时候的陆烬轩看出了元红有意把雪花散递给他,好将给皇帝用禁药的责任推给他,且当场点破元红的心思。
他怎么就忘了,元大公公是如此一个……狡诈阴险之人?
是瞧着元红为他所累,被太后仗责得皮开肉绽于是心生同情了?
白禾深深自省。
或许是陆烬轩的倾心相护使他沉醉,掉以轻心了。
白禾依然误会着元红当初的所为是刻意陷害。实际上元红当时真的只是顺手。
大公公不至于蠢到当着皇帝的面去陷害帝王宠妃。
不过今日,元红确实是算计甩锅于白禾。
邓义背后挑拨亦是事实。
白禾感到一阵眩晕,他几乎分不清真假,看不透这些人的心。
谁是忠?谁是奸?
谁在撒谎?谁说了实话?
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
一次错信,一朝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我搞错了一件事,我误解了这边权谋标签的定义,已删标签。
这不是权谋文,我没有在写权谋QAQ,我只是在搞键政。都是阳谋,是像阿美利卡总统大选一样,可以分析预测的东西。比起设局斗,我偏向于出政策,再围绕执行去斗。总之……跟大家想象的权谋政斗不一样,宫斗线除外。
没有陆哥在有点无聊,下章我试着搞点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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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父子冰释
白禾把司礼监批过的票拟送进内阁值庐, 邓义送他至半道就回了。
他向罗阁老几人解释有两份票拟留中不发。刑部尚书尹双当即捋着胡子开口。
“廷推之事好说,该任用谁本也是由皇上圣心决断。那雪花散收归官营的事……户部说国库亏空。”尹大人瞥向当着户部尚书的次辅林良翰,“聂州赈灾又不可不用钱。如此也是为皇上分忧。司礼监为何不批红?”
白禾回:“司礼监已批红照准。只是这需要经皇上核阅, 司礼监向聂州发了六百里急递, 待皇上决定再下发内阁。”
尹大人隐晦地审视白禾几眼,不做声了。
林阁老自然接过话茬说:“可是元总管着意留中不发?”
面对直白到等于直接询问的试探, 白禾也非常直白:“是我。是我劝说司礼监按下, 也是我给皇上写的信。”
林阁老:“……”
他怀疑白侍君是挟机报复。
因为内阁反对白禾议政。
林阁老看向罗阁老。
罗阁老没法装聋作哑, 只能代表内阁说:“户部有个姓宋的小官,是今科进士, 他向户部递了一份改革税制的策论。户部根据他的文章向内阁上了奏疏, 是吧?林阁老?”
“是, 是我户部一个副史。”林阁老说。
“是何内容?”白禾一下被带偏了, 追问说。
“如今咱们收税, 是以征粮为主, 如田赋。收到的粮食折合成银, 记账归入国库,但粮食多半就地入粮仓了。朝廷只得到了账目上的‘钱’,国库实则没有收入。若是直接征收白银,可教地方解送京城入国库。”林阁老的神色看起来非常轻松, 似是非常认同,“还可减除一些杂役,以银代役,减轻百姓负担。还可取消乡长里长征收,有官府来办,解缴入库。”
罗阁老点头附和:“如此既可充盈国库,减轻徭役, 解除民间课税征收亦免除了地方舞弊、贪墨之弊。是极好。待内阁再完善条陈,便可出票拟。”
听起来倒真的是极好的方案,比那个把雪花散收为官营赚钱厉害多了。
白禾:“听着是不错。不知我可否见一见宋大人?诸位大人知道我本也是今科进士,可惜无缘官场。如此有才之士,我实在向往,亦想向对方讨教一二。”
林阁老一听就知道白禾的真正目的,他其实是要亲自去问问宋大人对这方案的想法。
林阁老十分想推动这项改革,若是成了,主导该变法改革的人定能名留青史。若是不成……
“老夫今日在内阁当值不便去户部……为侍君写封信吧,侍君拿着也好进户部。”林阁老非常主动的道,并且真的动手写起信来。
所谓信,就是以户部尚书的身份通知户部官员好好接待白禾。
白禾向林阁老道谢收信,却没有立刻离开,“侍卫司都指挥使的人选,若经北镇抚司查明梁丘未牵涉夺嫡,应当就是他了。”
白禾用了“夺嫡”,而非说公冶启案,这是一个巧妙的偷梁换柱。
梁丘是公冶启心腹旧部,这是锦衣卫已经调查并呈报上来了的。梁丘与公冶启曾经的关系无法抹灭,但他有没有帮助公冶启构陷慧妃制造夺嫡尚有余地。
尹大人闻言瞅着白禾,“查案的事我刑部帮得上,北镇抚司如有需要尽可来找刑部。”
上回在大皇子生辰宴上对白禾遇刺案百般推辞的刑部尚书,今天怎么主动揽活了?
“我定向邓公公转达刑部的意思。”白禾立刻反应过来,尹大人,或是说内阁是真的非常想让梁丘升任侍卫统领。
准确的说,内阁想让夺嫡案止于公冶启一人。
宫里死多少人不要紧,反正朝廷命官里只能有一个公冶启倒在此案上。
侍卫司的侍卫约莫是无所谓,反正侍卫司已是板上钉钉的给皇帝掌握了,文官此时不宜插手侍卫司内部。
白禾向三位内阁大臣拱手告辞,拿着信转头就出宫去了户部衙门。
陆烬轩离京前留了口谕,白禾出入宫可直接拿内廷的腰牌。他想出皇宫随时能出,想进内宫也能随时进。
有林阁老的亲笔信,白禾轻易进了户部大门。
“我是主事白煜之子,我找父亲。”意料之外的,白禾一开口就要见白父。
六部是朝廷司部,可没有正经接待客人的地方。白禾没去白煜办公的地方打扰其他官员,只在中庭里等待。不一会儿白煜就来了。
“禾……”白煜一顿,改口并慢吞吞行礼,“侍君。”
白禾不嫌他动作慢,完全受了这一礼才说:“免礼。白大人,我有事请教,是公务。”
白煜皱起眉盯着他,困惑又诧异。
哪来的公务?
他儿子不是嫁进宫了吗?
后宫不是不得干政吗?
白父只知白禾得了圣宠,但其官位在京城着实低微,得不到宫中的消息,他不知道白禾究竟受宠到了什么地步。
“不知户部可有说话的地方。若无,可否请白大人同我出去一趟。”白禾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话还挺礼貌。
白煜一想到白禾回门时的表现,就觉得这怕不是要把他骗出去杀了。他环顾四周,道:“什么事不能就在这里说?”
周围有好几个侍卫守着呢,他们说话小声点,谁能偷听?
再说了,到底是什么“公务”得防着偷听?
白禾不理他,转身便走。白煜愣了愣,不得已跟了上去。
白禾一路出了户部,白煜一看主动引路说:“街头有家茶馆,二楼设有雅间。”
白禾跟着他去了茶馆,侍卫霸道,上去就清空了二楼,然后守在雅间外和登上二楼的楼梯口处。
“听闻户部一个姓宋的官员写了篇文章,户部以其观点上疏内阁,欲要改革税制。”白禾开门见山说。“此宋姓官员是谁?”
白煜神色一沉,答道:“宋灵元。你可能认识,他是你温先生推荐到户部的。与你那好友温家子十分亲近。”
温先生指温叔同,在温氏书院做教书先生,原白禾曾拜其为师。温氏专为清流网罗人才,尤其寒门士子。所以温叔同一个无官身之人的推介可以让一个名次不好的新科进士直接入六部——户部尚书是清流首领林阁老,户部相当于是清流的势力。
“宋灵元?”白禾蹙起眉,“原是他……”
上回出宫偶遇温立庆,宋灵元便是与温同行。温家看重提拔,宋灵元算得上是清流一派的新人。
白禾抬眼看向原白禾的父亲。
白煜是户部主事,官职六品。在户部里不是大官,但主事好歹是个管事的。换句话说,白煜在朝廷里可能是个有实权的官员。
根据记忆以及白禾对启国朝堂的了解,白煜并没有明着站队哪一派,其身不正,一看就不是混清流的。跟罗党官员好像也没多少特别往来?
“父亲。”白禾忍着膈应唤出这个称呼,使坐在他对面的人表情一怔。“我十分怨恨你们将我送进宫。”
白煜当即皱眉,压着怒气辩解:“皇上下旨召你入宫,我们能如何?抗旨吗?我只是一个芝麻小的六品官,难道能不顾全家性命去抗旨?白禾,你不要太自私!”
白禾搁在桌下的一只手紧紧掐住衣摆。
他厌恶极了这样为了“全家”必须牺牲一个人的冠冕堂皇的话。
“我现在依然怨。”白禾说着怨恨,眼里却没了愤怒,他将厌恶掩藏住,便是一个与父亲冰释前嫌的好大儿了。“可许多人劝我不要怨,我与父亲血脉相连,我与白家同气连枝。”
白煜彻底愣住,万没想到白禾今天是来找他消仇解怨的?!
“连皇上也劝我。”白禾终于抬出了皇帝,说得白煜心思一动。“皇上待我极好,念我十年寒窗苦,不想我才华白废,予我在司礼监行走之权。父亲在朝为官,应是十分清楚,内阁出具票拟,由司礼监批红。”
白煜震惊了,一时收不住表情震撼道:“可世宗遗训,后宫不得……”
“父亲以为我今日是如何进到户部的?”
“难道不是来找我……”
白禾指尖轻轻磕在桌面上,不自觉模仿起陆烬轩,“父亲又以为我从何处听闻户部上疏内阁改革税制?我是拿着林阁老的亲笔信进来的。”
白煜脑子发蒙。
“皇恩浩荡,允我议政。滴水之恩尚且当涌泉相报,皇上如此待我,我必以结草衔环,肝脑涂地报之。父亲,皇上说我是父亲的孩子,父子关系是剪不断斩不尽的。我欲报效皇上,父亲呢?”
这还用问?
白煜露出惊喜的眼神,他当初欢欢喜喜把考上进士的儿子送进宫,为的就是走皇亲国戚这条捷径啊!难道去指望他还没及冠的儿子能在官场上帮到他吗?
官场哪有那么好混啊!
反正不如爬龙床,吹枕边风快。
“微臣对皇上忠心不二!愿为皇上死而后已!”白煜急切地表忠心。
白禾注视着他溢于言表的惊喜,看见了一颗卖子求荣的丑陋心脏。
但他好像比白煜更丑陋。
原白禾的死亡终究不会有任何人付出代价、承担责任。甚至他顶着“白禾”的身份,将与白煜父慈子孝、勠力同心。
为了利益,良心和道德均是可以出卖的东西。
“父亲在户部多年,依你所见,这税制改革之法如何?”
白煜沉默了。
一侍卫从楼梯口接下店小二送来的茶水,笨手笨脚端到桌边给两人上茶。
白煜拿起杯子喝了口,上好的茶在他口中却没甚滋味。
他听懂了。
白禾是代皇帝来问的。
他是户部官员,按理应该站户部,维护户部。然而他要是想走皇帝这条捷径,他就必须站在皇帝这边,做一个保皇党。
他接下来的回答不仅是回答对一个政策的政见,也是对站队的回答。
白禾没有喝茶,他谨记陆烬轩的叮嘱,轻易不碰外面的饮食。
陆烬轩连在诏狱里,锦衣卫的茶都不喝。
白煜放下茶杯,摇头叹气:“政策是好的。照此办了,国库确实能得充盈。免除里长征收制度,改由官府来办,不光避免了原先的制度下里长粮长等人民间抽成……”
白煜抬头看着白禾,“现行的征收制度你了解吗?”
白禾摇头。
“民间有句话,皇权不下乡。你出生时我已经做官了,你没回过我们乡下老家不清楚。乡下村子里可没有衙门,官老爷和差役都在县里,连一些小的镇子上都没有。官府不在乡下设府衙,自然就管不着了。所以村子里的事由里长这些人自决。别看带个长字,他们依然是庶民。”白煜是从乡下农村考出来的,是恐怕连寒门都够不上的出身。
他凭如此家世,能在这个年纪混成京官,在六部中枢混到一个六品主事的官,其必不是草包。
这也是白禾为什么愿意忍着膈应来向他请教。
“按惯例,征收税赋时会有‘损耗’,从古至今这一部分都是由民间,也就是里长、粮长这些人拿去了。若改为官府征收,这些‘损耗’就是朝廷的了。那么朝廷得到的税银就更多了,国库可充盈,更可令……”白煜眸色发沉,表露出了一名朝廷官员应有的城府,“皇权下乡。”
假如陆烬轩在这里,他会表示认同,并说一句:税收管辖权是国家主权的组成部分,是国家权益的重要体现。
免除掉民间收税,回收征收权给官府,是去掉中间商赚差价。对启国,对朝廷是莫大的好事。
白煜:“可乡下村子分布离散,要是改为官府去收,势必增加大量胥吏,否则人手不够。这些胥吏是否要开俸禄?如果朝廷不开俸,他们就得在征收时向百姓多征,以补自己的工钱。如此对百姓而言,需交的税赋与过去比不会减少,甚至会变多。毕竟以前的里长是乡亲,做事尚得收敛,胥吏是官府的人,却不受吏部考核管制。”
白煜:“如若推行,一旦底下胥吏征收失控,使民怨四起,皇上或要背上骂名。”
白煜乃科举取仕出来的官,哪本圣贤书他没看过?
“以民为本”“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大道理他岂会不懂?
懂这些道理与他卖子求荣不冲突。他既是站队皇上,要做一个走捷径的保皇党,他自然要认认真真为皇上考虑。
“而免除民间征收的权力,必然得罪这各种长,他们是地方士绅,而士绅土豪这些地头蛇又大多与地方官吏勾连。推行阻力大,恐非一年两年能见效。皇上想要钱,不如把雪花散收归官营的法子来得快。”白煜接着说。
“父亲的意思是不支持这改制之法?”白禾明白问道。
谁料白煜又摇头:“禾儿,你只知读书,不曾真的做官,你不懂。”
“这……并不是什么好法子。五年、十年,它能为朝廷增加税收,二十年、五十年,它必使百姓起义。”
白禾深深蹙眉:“天降大灾,灾民变流民,民间便会起乱子。为何单说一个课税政策将使民变?”
白父默然盯着自己这个最有出息,十八岁就高中进士的儿子。
“对,灾民变流民,没吃没喝他们会生乱。那如果课以重税,弄得他们一样没吃的,活不下去了呢?”白煜喝茶润了润嗓,“比起改民间征收为官办,那条改征粮为白银才是重头戏。”
白禾怔然。“林阁老言之过往征收的粮食会进本地粮仓,但折合银价记账归入国库。因此账目上国库收入与国库实际收入不符,日久,差的部分就成了亏空。”
“是这个理。”
“那如此一改岂不是大幅充盈国库,减少亏空?不是对朝廷有益?”白禾学得快,转念就想到,“是不是这也将增加百姓负担?”
白煜笑了一下,“那自然。百姓,尤其是种田的人家,原只要将收成的一部分粮食上缴,如此一改,他们就得上缴白银。可黎民百姓家哪里有白银?他们连铜板都没几个。如此就需得先将粮食卖了,兑换白银再来交税。”
白禾霎时脊背发寒:“届时商人压低粮价,低价收粮……”
“那也用不着等这个。商人原来就会低价收粮。主要是在兑换白银上做文章。”
白禾:“什么?”
“农民卖粮,得到的不一定是银子。商人可以付铜钱,让百姓拿铜钱去兑换白银。钱币兑换是有差额的,铜钱兑银的比例可不固定。平日里一千文兑一两银子,等百姓要交税时,八百文兑一两银,百姓是换还是不换?”白煜看白禾的眼神里满含了“你还是太年轻”的色彩。
书生就是书生,没做上官的进士始终是书生。
“银子可不是地里长出来,咱们启国不盛产白银,民间散银存量不多,大量的银子在商人富户手里。如果限定死了百姓只能交白银,那就是变相搜刮民脂民膏,以饱豺狼。”
“那么准许百姓交铜板不就行了?”白禾非常天真道,“或是依旧准许百姓交粮,但地方官府必须将粮食折为白银解送京城入库。”
白煜笑出了声:“户部和内阁怎可能同意?罗阁老与林阁老明争暗斗多年,你以为为何这一回罗阁老没有否决户部上疏?银子要入国库,官府得先将百姓交上来的散银熔铸为官银,解送官银上路,也只有官银能够入库。那熔铸中银子必有损耗,熔铸一两,可能有一二钱损耗。那损耗的部分是不是要向百姓多征?”
“当真能以实际损耗为准去征吗?”白煜摇头,“不可能的,这火耗必是地方敛财的新名头。罗党就盯着这块肉呢。”
白禾依然不理解:“按我的法子,百姓交粮,由官府去卖粮换钱,银子依然要熔铸,依然有这块肉吃。罗阁老为何不支持?这于他并无差别。”
“禾儿,你要官府卖粮,是希望官府被商人压价,使朝廷吃亏?还是不压价,使商人赚不上这低收高卖的钱?”白煜问。
稚嫩的白禾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谁都不想吃亏。一项改革新政不能迎合多数人,怎么能推行得下去呢?难道要得罪士绅土豪的同时再得罪商人?那不是为朝廷好,为皇上好,是无事生非。罗阁老和林阁老是何等人?你想得到的,他们岂会不知。”
“所以父亲认为皇上不能同意这新税制。”
“不。”白煜顿了顿,“可以推行。这对朝廷好,能充盈国库,为何不推行?不可长久施行,十几二十年后废除便是。”
白禾困惑地望着他。
“清流不是已经想好法子了吗?那宋副史的名字不日就传遍户部,再过两日,便要传得朝野皆之,乃至全天下。”
白禾恍然意识到什么。果然接着听白父说道,“后面林阁老许要大力推举这宋大人。如若皇上要推行此政策,便由宋副史去办。”
白煜说出了极为嘲讽的一句话:“百姓无知,皇上圣明,政策是好的,是下面的人执行坏了。”
宋灵元是清流为自身准备好的背锅人。
皇帝如果想,也可以让宋灵元背上他的黑锅。
白禾默然片刻,“官场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白煜:“嗯?”
“多谢父亲解惑,我会转告皇上。”白禾做戏做全套。
白煜露出喜色,按捺不住激动,双手在腿上搓了搓,“好、好!禾儿,我是你父亲,我不会害你。皇上也说了,我们一家人同气连枝,血脉割舍不断。你多在皇上面前为为父美言,为父起来,咱家好了,也能反过来支持你不是?”
白禾垂眼,故意说:“父亲不怪我废了大哥的手,还将他送去府尹衙门吃板子了么?”
白煜脸上的喜色一滞,强颜笑道:“这……你大哥有错在先,京兆尹依例判罚,怎么怪得到你?父子没有隔夜仇,你大哥我回头会好生管教,只盼禾儿你多多顾念家里……”
“父亲安心。”白禾打断他,“我当然顾着家里。皇上知道父亲忠心,也会照拂。”——
作者有话说:【注】:1.改革内容就是简单粗暴抄的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参考百度百科该词条。它在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但文里只以启国情况为前提,只分析启国国情,不影射任何历史或现实。别问,问就是私设。作者理科学渣,不懂历史不懂经济更不懂政治,纯粹就是键盘政治,带大家沉浸式治国【狗头.jpg】
2.“税收管辖权是国家主权的组成部分,是国家权益的重要体现”——政府官网《税收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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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聂州回函
京城六百里急递走了三天到聂州, 又花两日送到正在救灾前线的陆烬轩手上。
陆烬轩不识字,让夏公公给他读信。同日,他的回复从聂州出发, 六百里急递司礼监。
又过四天, 这封急递送抵京城。
司礼监收到信后不久,元红从司礼监值房到内阁值庐, 亲自与当值阁员商议, 使户部拨十万两白银解送聂州赈灾。
邓公公则出宫去寻约了温立庆与宋灵元在百花园聚会的白禾。
前些日, 白禾见过白煜之后也去找了宋灵元。毕竟户部是林阁老的地盘,他打着结实宋灵元的旗号拿着阁老的手信过来, 最后只见自己父亲不见宋副史不是很奇怪?
而他在此之前与白煜的交谈, 只要白煜那方不走漏消息, 没人会知道他是去请教白煜了, 而只会以为他是寻机与父亲见面, 父子间“冰释前嫌”。
冰释前嫌?
怎么可能!
原白禾已死, 没人能代他去原谅白家人!
白禾不过是嘴上哄哄人罢了。
他们劝白禾的一句话很有道理, 父子关系难以切割,白家是他天然的同盟。白煜并非蠢货,他在户部多年的经验是有用的。
白禾对执政一窍不通,无一天的经验, 白煜则是实打实在户部做了几年主事的。白禾一下子就被林阁老等人对税制改革后朝廷可得到的益处描述所糊弄住,对新政心向往之。白煜却对上至朝廷中央,下至黎民百姓的正面、负面影响都能一一分析、陈明。
内阁、司礼监那些人做官各个比白煜厉害,懂得比他多,但他们不会完全对白禾说实话。包括依靠捡漏得皇上青眼的邓义。白禾不知道邓义哪些话为真、哪些为假,可他意识到了邓义的挑拨之意。
既然无人可信,他为什么不来找原白禾的父亲?
谁都有可能盼着白禾死, 害白禾,唯独与之血脉相连,有连坐之险的白父不愿见到白禾出事。
白煜选择了站队皇帝,其所言大抵是真的。
之后白禾便拿着从白煜这儿听到的见解去见宋灵元,向他讨教他那份策论。
宋灵元也是好糊弄,只知道白禾是白主事之子,参加了今科科举,完全没探究过白禾凭什么能知道户部奏疏的内容,知道他写了一篇改变税制的策论。
“唉,立庆,我如今才知你当日的话是对的。”宋灵元喝了酒就开始放纵所言,这些日子以来在户部的风光麻醉了他,使这个官场新人飘飘然。“户部本就是算账的地方,厘清这些账才能厘清天下的事。立庆,多谢你点醒我!来,咱们干一杯!”
温立庆笑着与他碰杯,“哪里哪里。”
“我在户部算了一个月账,还真教我厘清了税赋的事。”宋灵元十分骄傲、高兴,“没想到我的文章当真得到尚书大人看重,你们知道吗?户部上奏内阁的那份奏疏,撰写时我也在场。那里面也有我的份!”
白禾捧着茶杯,大夏天里捂着手,冷眼旁观一个官场新人的意气风发。
这会是原白禾寒窗苦读,一心所求的未来吗?
兴奋的宋灵元又转向白禾,“白公子,你说你从伯父那里听说我写了这文章的事,我这、这个事已经传到户部之外去了吗?”
未对宋灵元说出实情的白禾点头,浅浅笑起来,举杯道:“宋大人之才,朝野皆知。我正是听闻了你的才学才央我父亲带我去户部寻你,向你请教。”
“哎,不敢当不敢当。”宋灵元连忙摆手,“我虚长你几岁,白公子若是不弃,也可与我兄弟相称。”
白禾很给面子,拱手:“宋兄。”
“哈哈,白弟。”宋灵元还礼。“今日我休沐,咱们兄弟三个不醉不归!”
温立庆沉默地闷了口酒,望着白禾颊边的酒窝出神。
白禾请二人喝酒,自己却没喝上一口。宋灵元一直情绪高涨,温立庆则显得有些沉默。
特意换了常服出宫的邓义找来百花园,打断了白禾与二人的聚会。
“公子。”邓义行礼后说,“您家里有急事,请尽早回去。”
邓义不敢用命令口吻,只能委婉请白禾早点回宫。
白禾问弦歌知雅意,当即向温、宋二人告辞。
白禾离开后,酒没喝尽兴的宋灵元大着舌头说:“立、立庆,白弟可、可真是个妙人啊。”
温立庆脸色有点不好,追问道:“如何妙?”
“他虽没高中做官,却颇有政见!”宋灵元啪地把酒杯拍在桌上,欣然说,“日前他来寻我讨教文章,就是我那篇论征税纳赋的策论,他竟能想到由官府下乡征收能够加强官府对地方的掌握……太厉害了!难怪咱们户部在写奏疏的时候要提出这一条。原是有这样的目的。”
温立庆忍不住笑了下,“白弟一直颇有见地。若不是……”
“唉,白弟下次定能高中!你也是。”
“那就承灵元吉言。”温立庆笑着与他碰杯,仰头猛灌一大口,放下酒杯时却掩不住脸上的失落与苦闷。
“白弟生得也好看,不知日后要娶什么样的美人。”宋灵元在旁嘀嘀咕咕。
温立庆狠狠捏住酒杯,自嘲地轻声说,“没那个机会了……”
*
回到宫中,刚迈进帝王寝宫就有宫人来报,三皇子来了,称是要见白禾。宫人不敢把皇子挡在寝宫门外,于是自作主张把人引去了偏殿。
邓义说:“侍君先去见三殿下吧。奴婢去司礼监向元总管回话。”
白禾不解的瞥他一眼。
邓义将一沓奏报呈到他手里。
白禾收了东西,兀自走向偏殿。
一进门就看见小皇子在拨弄桌上的茶壶茶杯,自己和自己玩儿。伺候的宫人见白禾进来,忙行礼问安。
小皇子很懂事,也从凳子上跳下来,“侍君娘娘安!”
白禾脚步一顿,受了小皇子这个对待长辈的礼。他向宫人抬手,“三殿下请起。不知殿下来找我是何事?”
小皇子左右瞧瞧安静如鹌鹑的宫人们,等白禾到桌边坐下就扒着他大腿趴到他身边,脆生生说:“请侍君娘娘帮帮大皇兄。”
大皇子?
“大殿下出事了?”白禾蹙眉看向四周侍立的宫人。
回答白禾的是小皇子,“大皇兄被他母亲慧娘娘打了!”
三皇子在地上蹦了蹦,激动地说:“我都看见啦!大皇兄身上好多青青紫紫的,我问嬷嬷,她说皇兄这样是被打了。”
断奶的皇子们共同居住在外宫一座宫殿,日夜相处,难免会看到对方的身体。三皇子年纪小不懂事,藏不住话。
“我问大皇兄是谁打他,他开始还不肯告诉我呢。我花了好几天的糖才问到,他说是慧娘娘弄的。”小皇子甚至趁机告了个状,“大皇兄说好痛痛,他不敢跟人说,我就想来告诉父皇。”
他左右瞄瞄,拉着白禾袖子扯了扯,超小声说:“可是我好怕父皇哦……侍君娘娘可以帮我跟父皇说吗?不要让慧娘娘再打皇兄啦。”
白禾冰冷的目光直视伺候三皇子的宫人:“三殿下所言可属实?”
宫人们啪啪跪下,“殿下童言无忌,请侍君恕、恕……”
“我只问,大殿下身上是否有被打的伤痕!”
宫人们面面相觑,而后说:“奴婢们是伺候三殿下的,不清楚大殿下的情况。”
白禾直接摔了杯,把懵懵懂懂的小皇子吓了一跳。
“叫元红即刻来见我!”
用不着白禾传唤,元红已经在来寝宫见他的路上了。
片刻后,三皇子被宫人带回住所,元红来到白禾面前。
元红双手呈奉着聂州来的急递边行礼边说:“聂州那边,皇上的谕旨,令侍君即日出发去聂州。”
白禾愕然之后是惊喜,他慌忙取过信阅览。
陆烬轩大字不识一个,信当然是由夏公公执笔的,不便为外人道的话信里一个字没提,其内容也简单直接,除了元红说的那句话就只说雪花散的票拟继续压着。
“奴婢已去内阁沟通,户部将拨十万两白银到聂州,助皇上赈灾。以押运这批官银的名义,侍君可多带些侍卫,同朝廷押运的队伍前往聂州。一路上有朝廷官员照拂,侍君这趟路也好走些。”元红说。
意思是,白禾将以押运赈灾银的名义前去聂州,路上花销朝廷报销不说,沿路还能得到各地官员接待,使一路的路途好走,顺带能享些好处。
同时这十万两白银数额虽不多,却是从国库仅剩的现银里抠出来的了。林阁老指着给皇帝卖好,一点不推脱就让户部放了款,这会儿十万两官银差不多已经装箱上车了。
能够去见陆烬轩,白禾心里比春风正得意的宋灵元更开心,他眼里透出喜悦的色彩,原本要训斥元红的话被咽下。“元总管,方才三殿下来向我告状,慧妃恐有虐打大殿下之嫌。”
“这……皇上下令后宫禁足,慧妃娘娘在内宫,殿下们在外宫,慧妃娘娘是见不到大殿下的吧。”元红第一反应是辩解。
白禾道:“大殿下生辰宴那日不是见得到?我记得那日慧妃一直在大殿下身边,抓着他。”
元红额头冒汗,低头认错:“是奴婢失职,没管好宫人,使他们疏于对皇子殿下的照料。奴婢回头就去查此事,狠狠罚这些没照料好小主子的奴婢!”
白禾不管内廷怎么管理宫人,他只管如何处置皇帝的后宫。“若是慧妃所为,虐打皇嗣是大罪,便是妃嫔也逃脱不了罪责。将她再投入诏狱醒醒脑,待皇上回来处置。”
元红心下一惊,惊叹于白禾的“狠”。
二进诏狱,慧妃肯定废了。
可如果反对,元红又能以什么身份立场反驳呢?
白禾没有命令北镇抚司,把人关进诏狱的权力?
他当然没有。
但他拥有帝王的宠爱啊!
没看到皇上离不得侍君,要把人叫到聂州伴驾吗!
何况慧妃本就是因为要办大皇子生辰宴,由白禾做主从诏狱放回宫的。
元红:“是。”——
作者有话说:没错,姓温的暗恋原主。
下章陆哥就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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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官银遇劫
押运赈灾银的队伍行至一处山林, 车队沿官道行进,将要经过一个隘口。
押银官差经验丰富,当即举手示意车队停下, 然后派人去前面探路。
白禾的车驾在押银队后头, 二十名侍卫及四个锦衣卫随行。
派出去的差役跑进隘口,朝两侧山崖上眺望, 做简单的侦查。
这里刚下过雨, 路面四处积水, 马蹄踏过时时溅起水渍。白禾从车厢里掀开窗帘,怏怏趴在窗口吐气, 无暇看一眼这他两世为人都不曾见过的风景, 因为他从来没出过皇宫, 这趟路途走了多久, 他就晕车了多久。
驾车的是侍卫司二营之一的宿卫营的侍卫, 元红指派的太监挤在侍卫身边位置, 状况没比白禾好多少, 车一停就跳下去吐了。
小太监叫福禄,是元红的干儿子,年纪不大,被元红指派这趟任务显然是想让他搭上白禾的船, 乘风而上,平步青云。可惜他的体质辜负了干爹的筹谋,别说伺候白禾了,他自己都得侍卫搭把手给顾着。
他扶着路边树干干呕,一押银官差过来,无奈地说:“你们这情况……要是走水路能好点。船就是有点晃,可能把人晃吐。唉, 可京城到聂州的水路得绕。咱们押的银子不多,陆路走车马反而更快。只能辛苦白公子啦。”
说完官差拍了拍福禄的肩。
和京官相比,差役是“下等人”,他们没资格知道白禾的身份,可他们不瞎,看得见白禾身边某几个人腰间挂着北镇抚司的牌子;他们不蠢,懂得能够让户部放进押银队伍里的爷身份绝不简单。
管他是什么人,把人当爷抬着、捧着就是了。
所以迫于公务要求而不得不走陆路赶时间的他们要表现出“无奈”,见缝插针的撇清责任,以免被大人物计较、记仇。
福禄摆摆手,难受得没劲说话,官差张张口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变,树旁草丛里猛地蹿出人来,手持砍刀劈向他们。
“保护公子!”
官差们纷纷拔刀与偷袭的贼人打斗,宫里出来的侍卫却退守到白禾的车边围成一个圈,刀刃对外戒备。
这一趟随白禾来聂州的不止是元红的人,锦衣卫统共来了四个,其中一员是锦衣卫指挥使凌云。
他带着锦衣卫与侍卫一起守卫白禾的车,相比起来稍有点经验的他眼瞧着从草丛里钻出上十个拿着武器的人,冲侍卫们喊道:“不能干守着公子,这好像是土匪,不知还有没有人埋伏,我们得去帮差役!”
镇抚司哪指挥得动侍卫司?侍卫往四周草木丛里望了一圈,反驳说:“不行!我们人手不够,不能离开公子。”
侍卫的职责是护卫皇宫和皇帝,陆烬轩把手伸进侍卫司后,他们的职责多了一条:保护白禾。
脸色煞白的白禾手里抓着一把侍卫司制式的刀,掀开车帘,“不必争,去杀寇。”
两世宥于皇宫的封建贵族代表、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者,出了皇宫连东西都不会买的白禾坚定不移地拿起了武器,拔刀出鞘,试图跃下马车。
“公子做什么?!”外面的无论侍卫、锦衣卫都吓到了,急到呵斥。
官差与匪寇互砍的厮杀声传到耳里,有人扭打到一起,有人不幸中刀倒下。
这一刻,白禾仿佛回到了从摘星阁上一跃而下的那个傍晚。
他看见的仿佛是他前世的国家,反叛军攻入京城。
白禾唇色也是白的,但他把刀紧紧握在手里。可以护卫他为职责的众人都急疯了,心里恨不得在骂“什么大户人家的高贵少爷,脑有疾否?”
反叛军的多数人群是流民变乱民,他们举着起义的大旗反叛朝廷,在白禾这个皇帝眼里自然是敌人、是贼寇。
土匪?
土匪也是贼寇,是祸乱朝廷的病灶。
白禾下意识拿起的武器所捍卫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公子快回车里,我们先退走!”凌云立马不跟侍卫争了,恨不得上手把白禾塞回车厢里。
护卫白禾是侍卫司的职责,难道他们锦衣卫就能脱开干系了?
白禾紧抿着唇,抓着刀柄,踟蹰不肯退却。他瞄向土匪的眼里隐含着怒意与不甘。
是源自上辈子的失败所积压的怨气。
也许还有恨。
押银官差人数不比埋伏的匪寇,逞凶斗狠大约也是比不上他们的,缠斗不久便可见官差的抵抗逐渐失利,大家身上好像都沾了血。
血色震慑了白禾。
他抓着刀的手在发颤,可他依然牢牢把刀抓在自己手里。
“去、去杀寇……”他压抑着呼吸,坚定地提出道。
“不可!”凌云忍不住当真上了手,猛一把推向白禾肩膀,想把人推回车厢,扭头对侍卫大喊,“走!”
走是不可能马上走的,马车得调头呀!
侍卫猛拉缰绳,马儿被勒得回头,蹄下生乱,差点带得马车翻车!
“公子当心!”凌云连忙张开手臂把住车厢门两边。福禄惊慌失措从土匪刀前逃回后头,跑到白禾车前就见这一幕,吓得魂都要飞了,比他自己直面土匪的刀尖更恐怖。
毕竟死在土匪刀下,死就死了,只死他一个。白禾要是死在这里,他的家人怕不是都要被翻出来,给皇上一个交代。
白禾在车厢里晕头转向,险些滚落出来。
“遭了!前面隘口也有土匪埋伏,有人从那边过来!”侍卫突然大喊。
刚扶稳厢壁忍下呕吐感的白禾闻言如听惊雷,心口发紧。一瞬间什么情绪都没了——即使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不是没死过,前世他选择自杀,今生如果没有遇见陆烬轩,他大概也活不长。
“我们押的是朝廷的赈灾银!官银你们也敢劫?!”眼看抵抗不住,官差震声大喝,试图震慑土匪。
土匪打劫多半是碰百姓、富商。主动劫官府队伍,尤其是劫官银,那多半是嫌命长。
土匪多是按“循规蹈矩”活不下去的人落草为寇,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活路,就是嫌命不长才去做的,怎会来抢劫官银呢?
官银不同别的东西,它是按特定规格熔铸,底部打着官制款的。朝廷把银子发到聂州,得聂州接收的官员在当地重新熔铸成碎银或别的样子再使用。官银不许流通,防的就是有人劫银。抓到拿着官银的人,概不论因,杀头完事。
官差一喊完,杀得起劲的土匪确实大部分人都有所迟疑,随即就听一人大喊:“朝廷的赈灾银几十真正到过老百姓手里!杀他娘的狗官!那边马车里有个小白脸,定是押这趟的狗官!杀了狗官,银子咱们自己搬到灾民面前!”
如此极具煽动性的话顿时激励了所有土匪,大伙更加卖力拼命,带着千百年来黎民百姓对每一个王朝的怒气。
圣人书不断教育读书人忠君爱国,为国为民。每个王朝都在教化她的百姓做个顺民。
但愤怒依然存在!
愤怒始终存在!
它们是推翻王朝的星星之火,终可燎原!
土匪的注意力一下转向白禾的马车,打倒官差后他们在试图向马车进攻。
人高马大手持钢刀的侍卫没能使他们退却。
白禾再次掀开车帘,勇敢地探出身来,紧盯着这些持刀抢劫,嘴里喊着“杀狗官”的匪寇。
他与他们互视对方为仇雠。
这下侍卫不得不与土匪正面对抗了,身强体健的皇宫侍卫外表看着强于匪寇,真短兵相交时,侍卫们却占不到优势。
“保护公子先走!”福禄一咕噜滚上马车,他不敢躲进车厢与主子挤,只能缩在控着缰绳赶车的侍卫身边,脑袋脖子缩在一起,他要是有壳,肯定得缩进壳里。
白禾要紧了牙,直视着这一切,暴力与敌对。
乱民、匪寇作乱从来只在朝会上大臣们的嘴里。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土匪,见到土匪抢劫与官府作对。
震撼吗?
不,这种时刻他脑子里并没有工夫去思考什么,他只能全凭直觉,本能的抓紧了他能够握在手中的武器——一把从侍卫司要来的侍卫佩刀。
皇帝如何?百姓如何?土匪又如何?
只要是人,被刀砍了会死。
死亡如此公平,它终将降临每一个人。
朝廷的官差不能因为他们受朝廷役使就天然比土匪厉害,他们会在搏杀中落于下风。皇宫侍卫也不会因为他们是比差役更高级的武官而比专为押运的官差更强。甚至论起实战经验,官差强于侍卫。
“狗官哪里走!”
一个土匪大喊大叫着冲撞向侍卫,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侍卫,以博取突破侍卫人墙的机会。这般不要命的拼杀使在京城有一份体面工作的侍卫心生怯意。
侍卫不是不能打,他们可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皇帝拿来当保命符的护卫。只是土匪能为杀狗官拼命,他们能为保护“主子”拼命吗?
能的吧?
护主不力也可以杀头呀。横竖是死。
“保护公子!保护公子!”福禄躲在侍卫身后头也不敢冒,却扯着嗓子大喊。
如果死罪杀头就能震慑住人,怎么还会有“狗官”呢?
侍卫会畏惧时候追责的杀头惩罚,当然同时也会畏惧土匪的砍刀。
皇帝追责能杀死他们,眼前的土匪也能杀死他们。区别只在于是否牵连亲人。
恐惧死亡是人类本能,是生物与心理上的双重反应。
凌云和锦衣卫亦拔了刀,迎上匪寇的刀锋。
好在土匪说到底是一群落草的庶民,是乌合之众,杀人靠的是逞凶斗狠的狠劲儿,侍卫在营里受过训练,并不是打起来没什么章法的土匪能瞬间冲垮的。
只要侍卫能抵挡一下,哪怕是组成人墙堵在前头,能让白禾的车趁机跑掉就行了。
侍卫的受伤、死亡从不在上位者考虑内。至少在受元红指派,代表着司礼监、宫中势力的福禄的思维里是这样。
驾车侍卫急得满头大汗,总算把马拉拽着,马车调头,他扬鞭抽马,同一时刻,一道宛如鞭炮炸响的声音从隘口方向传来。
白禾惊了一跳,手抓着车窗,扭身探头张望。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骑踏水破风而来,他袖口绑缚手,裤脚绑腿,锦衣卫里有个人眼神特别好,隔着距离就瞧见那模样有点像军中护甲。
“不是土匪!”锦衣卫欣喜若狂,大声喊着以鼓士气,“是军队!”
说军队纯属瞎扯恫吓土匪了,明明只看得见一人一马。
土匪先是不信,打斗中抽空撇头,大笑道:“兄弟们别怕!就一个人!俺去拦他!”
这人猛然用力,逼退对手后就往那头跑。
拿砍刀怎么拦骑兵?
土匪哪管那么多,他们只听过一句俗话,射人先射马。
所以上去砍马腿子准没错!
土匪果断冲将上去,策马而来的人脚踩马镫,左手握缰绳。随着马儿的高速奔跑,转眼到了近前。
马上的人抬起右手,单手举枪扣扳机。
土匪胸口中枪,大约是击中了心脏,血从胸口流出来,人也倒下了。
人倒在地上,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没吐出清晰完整的字,人就没了意识。
这一抬手震撼了在场所有人,包括缠斗中的双方。
“是火枪!”有见识的官差狠狠抹了把脸,擦掉混合着血、汗与泥水的污渍。
随着他话音落下,还活着、站着的差役尽皆松了口气。
因为他们都知道,火枪一物只有军中有,能拿着火枪在军营外使的一定是高级将领。
少说得是个将军吧?
“是皇……好像是爷!”眼神好的锦衣卫和侍卫人已经傻了。
是他们临死出了幻象吗?
他们是不是看见皇上如话本里的天神降临一般策马飞奔而来,而且抬手就打死一个土匪?
“嘶——”
还、还好吧?
皇上确实喜欢骑马射猎啊,就跟皇上喜欢美人一样。
就是这场面有点……好像应该是他们去救驾保护皇帝,而不是皇帝仿佛救驾一样朝他们奔来……吧?
白禾半个上身都探出了车厢。
“停车!”白禾按捺不了,不顾马车在奔驰,想要冲出车门下车,被福禄死命拦住。
“公子别乱来!等车停下啊!”
“是你们爷来了!”一直表现得“镇定”的白禾急切冲外喊。
驾车是侍卫惊疑不定,催促身边的小太监:“赶紧看是不是爷!”
福禄是御前伺候的太监,他就是元红受杖时借在御前时帮元红告状的那小太监。之后白禾被慧妃设局,跟着白禾去后宫时一路上提灯的太监也是他。
他自然认得皇帝的模样,被侍卫如此一吼,他不得不伸长脖子,把脑袋伸出去向后瞅。
侍卫抽空也扭头去瞥:“是咱爷吗?”
福禄没回应,白禾倒是斩钉截铁:“是他!”
福禄不是看不清或没认出来,他是看呆了。他年纪不大,自进宫就没再离开京城。宫里的侍卫不许携火枪,不让建火枪队,他也没真见过火枪杀人的模样。
哪知道是这样!
“砰、砰、砰”连声响,他分不清响了几声,大抵是三四声吧,然后就欻欻歘倒了几个人。
没有刀砍的血呼啦擦,他好像还没见到血,就看人倒下了。
人倒下基本就不动了。不像被刀砍,在场不少人身上中了几刀仍在拼杀,然而随着这几声炮仗样的动静,倒下的土匪没动弹两下就完全不动了。
古人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皇帝是一句话就能要人性命。
可几时见过皇帝亲手杀人,还嘎嘎杀的?
哦,开国皇帝除外。
反正、总之这场面怎么会发生在他们那个贪图享乐、骄奢淫逸的皇帝身上呢?
这他妈是他们皇上?
这分明是话本里的大将军、大英雄!
陆烬轩连杀五人,除了第一个上来拦路的,后四人都是冲击侍卫防线的。
其实他不熟悉火药.枪。星际时代谁还用这个啊?单论手枪,电磁枪几乎无后坐力;威力可射击前调控;动静小,对于对内维护治安的警方来说都是优点。
对军方而言,用得上手枪的情况约莫是到城市内打治安战了,巷战条件下当然是和警方做同样的选择。
何况启国所处世界的火枪技术并不足够好。
换句话说,陆烬轩手里拿的这把枪对他来说科技水平过于落后,那后坐力和准头压根无法保障,他铺开了精神力做瞄准辅助都控制不了的那种。
被他一枪击杀的土匪与侍卫拼杀在一处,他在奔跑的马儿背上开枪,那子弹飞出去,完全是不顾侍卫死活的。
但那又怎么样?
陆烬轩并不在乎除白禾以外人的死活。
甚至他连白禾的生死也不那么在乎。
他在自己的承诺范围内保护白禾,可白禾死了对于他压根没有任何后果。启国人的生与死同理。
陆烬轩对待白禾的“温柔”是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它轻易腐蚀了白禾。把一个草木皆兵、不信任身边任何人,如惊弓之鸟的前傀儡皇帝牢牢栓在自己身上。
白禾按捺不住的大喊停车,在侍卫拉缰时,陆烬轩的马飞跨过阻挡在路中的尸体,如箭一般追赶马车。
侍卫张皇拽住缰绳,马儿扬蹄急停,陆烬轩的马儿亦在减速,陆烬轩策马越过马车,再掉头迎向车驾。
在场的土匪先是被一个照面就倒下给震慑了,他们和宫里来的差不多,没亲眼见过火枪杀人。在短暂的震撼、惊愕后,有人生了退意。
“这人来救人,肯定也是狗官!干他娘的!拼了!”这道声音听着十分年轻,有着少年人特有的音色。
土匪们设伏打劫,上来就喊打喊杀,谁顾得上看脸?原来这群亡命之徒中还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陆烬轩皱着眉看向重新鼓舞勇气,举刀乱砍的匪徒,然后低头看向白禾。
白禾双眼亮晶晶的,仿佛盛着星星。
白禾眼里总是死气沉沉,没有光。
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情。
陆烬轩是把光照进他心田的灼灼烈日,驱散永久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霾。
陆烬轩是一棵苍天大树,而他是紧紧攀附着大树的菟丝子。
白禾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露出酒窝。
陆烬轩倾身把枪抛到白禾怀里。
坐在车前的福禄和侍卫哪敢坐着见皇帝呀,车没停稳就捉急忙慌跳下来,低头垂目不敢乱瞟不敢说话。唯有白禾能够在马车上眼看着皇帝的马越行越近。
白禾下意识去抱住被抛来的东西,手忙脚乱捧住枪,困惑地抬头望向陆烬轩。
陆烬轩没有说话,迅速弯身从侍卫腰间抽走了刀,他脚下一夹马腹,刚减下速来的马儿又被折腾着飞奔起来。
陆烬轩举着刀,借马的机动性冲回厮杀的人群,在与人擦身而过时连挥臂劈下,刀顷刻割破毫无护具的土匪颈子,因速度产生的动能不光割破了颈动脉,连肉都割开不少。
连斩两人,刀刃便不行了,他又把刀背过来用。
星际人的体质与这颗星球上的人比本就不可同日而语,陆元帅的体质等级在帝国是极优秀的S级,其力道本来就大,加上冲锋的速度,拿把重武冷兵器来只怕比刀子更好使。
陆烬轩拿刀背就不割颈子了,直接往人头上敲。一下暴击能把人脑花震碎。
帝国战士在启国人面前,其战力简直是超人。
陆烬轩哐哐几下就把着装与官差和侍卫天壤之别的土匪全部干倒。
侍卫们看着自家英勇如匹的皇帝倒抽冷气,锦衣卫和福禄目瞪口呆。押银官差死里逃生,爬起来就喊:“壮士英勇!壮士大义!”
官差没听见白禾他们的对话,不知这位是京里来的主子。只道是哪位路过的将军呢。
陆烬轩没管不认识的官差们,视线在人群中逡巡,随后提着彻底变形报废的刀回到白禾车边,把刀还给侍卫说:“拿着,回营给你换。”
刀变形了不能用,但金属回收重铸能造新的,不能随手扔路边。接着他命令道:“留两个人警戒,其他人去把尸体搬路边埋了。”
侍卫:“?”
没锄头铁锹咋挖坑啊?
侍卫尚没从皇帝英勇无敌的震撼中缓过神,就听他们勇猛的皇上如此下令。侍卫脑子嗡嗡的,手里拎着变了形的废刀,感觉皇帝拿它也敲在了自己头上。
驾车的侍卫抱拳应是,转头跑去喊自己同僚。
下令的是皇上,能咋办?总不能跟皇上顶嘴吧!
福禄不愧是被元红寄予厚望的一个干儿子,特有眼力见,侍卫刚跑他也向陆烬轩行礼,然后默默退开。
他瞧着皇上是要跟侍君说些体己话的。如此震撼人心的出场,皇上不得迷死白侍君啊!就跟话本、戏本里讲的那样,英雄与美人。
“皇上。”白禾从车上爬下来,仰头轻声唤道。
陆烬轩翻身下了马背,从他手中拿回枪,直接往腰带间一插,低声说:“叫哥吧,我在聂州用的你的名字。”
白禾讶然,张了张口没喊出一个“哥”字。
他手里现在没拿刀了,他恢复了乖巧的模样,在陆烬轩面前紧紧是一个没有爪牙的家养宠物,而非食利阶级的豺狼虎豹。
陆烬轩朝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官差扬扬下巴,“那边什么人?看衣服不是侍卫锦衣卫,你怎么和他们走在一起。”
“是押运朝廷赈灾银的官差。”白禾解释,“你的信到京城后,元公公去内阁要钱,户部给了十万两聂州赈灾,我再以户部差遣的名义与押银队同行。”
陆烬轩一时不能理解,“什么意思?”
“按元公公的说法,我与他们同行,便可多带些侍卫。朝廷向来重视官银,押银队伍带多少人护卫都有说法。我一路花销与沿路接待更为便宜。”
话是这么说,其实押官银的话官差会极为谨慎,稍有疏忽他们都得落罪!一路上他们绝不在同一个地点多做停留,不接受当地接待。他们一群地位低下的差役,哪有正经官员会接待?
白禾一路晕车反应非常剧烈,不也得硬熬着跟随押银车队?
“且十万两银子可作你解急用。”这是户部爽快点头的原因,林阁老对皇帝的逢迎。
“司礼监、内阁,侍卫、锦衣卫,这些押运的人有没有过反对意见?”陆烬轩问。
白禾蹙着眉想了想,不解的摇头。
刚杀完不少人的陆烬轩沉默。
白禾犹犹豫豫,眼睛往他腹部上瞟,“皇上……的伤?”
“没事,治好了。”陆烬轩含糊其辞。
“那个是什么?”白禾指着其腰间的东西好奇问。
“火药.枪。”陆烬轩一挑眉,把枪拿在手里,掰开机关,拨动转筒演示说,“转轮手枪,这把六法子弹,我已经打光了。”
他用枪杀了五个人,第一发是在远处鸣枪示警。可惜这个时代启国认识枪的人不多,它并不能有效震慑冲突双方。
之后他将没有子弹的枪放到白禾手里暂存,作为军人他十分清楚,不能将一把高能武器交到一个不懂如何使用的人手里,因为他们可能错误击发,误杀他人甚至他们自己。
陆烬轩见白禾面露好奇,索性将这把不具杀伤力的枪重新递给白禾。
“跟着我,现在我身边最安全。”帝国之剑,传奇元帅陆烬轩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注】:1.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
2.陆哥拿的就是左轮,很经典的款,现在都有人用。百度百科摘抄:左轮手枪的转轮设计早于1718年燧石枪(flintlock)时代,1835年美国人柯尔特改进前人的设计,获得英美两国的专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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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训斥凌云
白禾亦步亦趋紧跟在陆烬轩身边, 随着他找到锦衣卫指挥使凌云。
“凌云?”
碍于皇帝在同侍君亲密说话,不便第一时间上来觐见的凌大人差点单膝跪下,好在他记得自己腰间挂着北镇抚司的腰牌, 跪不得, 一跪就把皇帝身份暴露了。
“爷。”
在边上竖着耳朵偷听的官差们心里咯噔一下。
能让北镇抚司的大爷们喊爷的得是啥人啊?
莫非是……司礼监里的大太监!
嘶!
这年头,太监长这么英挺……不对啊!这位爷他有胡子啊!倒是那个叫福禄的面白无须, 瞅着像太监。
陆烬轩轻轻哼笑了声, 将手伸到白禾跟前。
这是一个取东西的姿势, 白禾现在手里只有一样东西。
他瞄了眼,迟疑着把枪放到陆烬轩手里。
陆烬轩右手握住枪, 拉下击锤, 迅速抬起枪口顶在凌云额头上。
“认识手枪吗?”陆烬轩拿枪用力去顶凌云, 迫使他抬起头注视自己。
浓烈的硝烟味从陆烬轩手上传来, 仿佛混着血的味道, 凌云惊怔到不敢乱动, 冷汗刷地一下淌下来。
“看来是认识。”
谁能不认识?!
这东西刚刚杀死了五个土匪!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还没咽气的土匪。
押银官差深怕出事牵扯到自己头上,不由上前两步。福禄立刻拦到官差前方做驱赶的手势。
白禾亦颇为震惊,目光落到凌云脸上。
是凌大人做错了什么?
“侍卫在宫里做事,他们不懂, 你镇抚司也不懂?和朝廷押运的队伍一起走,不知道遭受劫匪、敌袭的概率和危险性会增加?!”陆烬轩提高了音量,语中含怒,“你为什么不提醒小白?”
凌云的心猛然发沉,单膝跪下,深深埋下头。
指挥使这般一跪,余下三个锦衣卫便也跟着跪, 泥水污染了他们的衣服,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如同丧家之犬。
在边上默默确认活口、搬尸体的侍卫们脑子里的弦猛地一绷,熟练的齐刷刷跪下来。
官差们左右一瞄,好家伙!他们也慌忙跪下来。
“属下失职,请爷责罚!”凌云无可辩驳,只有认罚。
“嗤。”陆烬轩嗤笑,却话锋陡转,“那边有几个活口,去审。上刑审。”
凌云讶然仰起头望眼他,又把头垂下,“是!”
陆烬轩转身,对跪着的众人说:“都起来。我姓白,是聂州钦差,他们都能证明我的身份。你们押运的钱是我接收还是给聂州地方官员?”
白禾在旁小声提示:“内阁发文拨的赈灾款,自当是交付到赈灾钦差手里。”
所有人都跪着的场景里,唯有白禾能站在陆烬轩身边。
这种“鹤立鸡群”便是一种“特权”,是腐蚀白禾的糖衣炮弹之一。
白禾俯视着所有人跪在帝王面前,低下他们的头颅,接受君主的责问——他前世从未得到的威风,或者说权利。
官差不敢立刻起身,见福禄给爬起来给他们打手势才跟着起身。
至于跪习惯了的侍卫们已经顺畅的站起来继续搬尸体了。
“是要交给聂州巡抚。”官差毕恭毕敬说,“不过这还没到聂州地界,按规矩我们得把银子押到聂州,拿了巡抚和地方藩台衙门的回文才能回京复命。”
经过锦衣卫认罚这一跪,谁还猜不到陆烬轩的身份?官差们瞄向白禾的目光都带着惊恐。陆烬轩的身份必定贵不可言,那能够站在他身边的小公子哪里能是一般的官家公子?
这位小公子可是遇到劫匪,险些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事了啊!
原来户部这一趟让他们押的镖不光是官银,还有这位小公子呢!
陆烬轩点点头,手指隘口方向说,“前面有两具尸体,衣服和你们一样。”
官差们呼吸一窒,倒没有太意外。他们给朝廷押解东西,并不比民间镖局走镖更安全。听闻同僚噩耗,他们只能叹一句生死有命,然后派几个人去收尸。
公务在身,尸体只能就地掩埋,其他人收敛死者的遗物带回京城交还家属。
四个锦衣卫从侍卫手里接下仍活着的土匪,把人拖远了,扔到路边再摘掉他们嘴里堵嘴的衣服——侍卫们在陆烬轩手下养成了逮人堵嘴的习惯。
论起严刑逼供,锦衣卫的技术在启国可谓首屈一指。没一会儿,隔着不远便传出凄厉的惨叫和严厉的拷问声。
白禾眼睫一颤。
其他人仅仅是侧目瞧了一眼,便各自该干嘛继续干嘛。
陆烬轩回身低头注视白禾,“害怕吗?”
白禾低着头不看他,伸手去抓他衣服,“哥哥,去车上坐。”
这一声“哥哥”喊得陆烬轩浑身一僵,旋即扬起无奈的笑,“嗯。”
陆烬轩的衣裤同样溅了泥水,甚至是血。但他上车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他将脏污的泥水带上了豪华精美的马车,弄脏了皇家座驾。
白禾屏退了跟随上前的福禄,跟着爬上马车。
马车有点高,陆烬轩一抬腿就能跨上去,白禾却不行。他扒拉着车厢边沿,踮起脚往上爬。陆烬轩坐下后一回头就看见他这模样,便探身出来,双手夹住白禾腋下,一把将人提溜起来。
白禾:“……”
白禾在另一面厢壁前坐下,迫不及待向陆烬轩说:“这些日子京里发生许多事。先是大皇子虚十生辰,按宫规祖制办了生辰宴,宴上……”
白禾稍作停顿,望着陆烬轩的脸,他忽地就有些羞于启齿。
“嗯?”陆烬轩并没有干坐着听他说话,一坐下就开始翻动座位下的箱屉,取出手帕,拿茶水浸湿了擦手。转轮式手枪由于击发方式,其后坐力大,响声大,硝烟反应也大,残留在手上的火药味重。
硝烟的味道令陆烬轩有瞬间失神,仿佛回到了帝国,回到了战场。
“出了点意外,不过事已了结。”白禾咬唇说道,“有人构陷我与康王妃的妹妹共处一室,欲诬陷我与她私通。我故意自伤,反诬她为刺客。最终经罗阁老调和,康王妃主动认下陷害妹妹的罪,以化解康王府行刺罪名。事后康王妃在王府被逼自裁,康王纳其妹续弦。”
白禾将这件事排在第一位说出来,其中隐藏着他自己尚未意识到的试探。
陆烬轩对此将作何反应?
“嗯?做得不错。”陆烬轩看向他,“罗阁老维护你了吗?”
白禾蹙着眉说:“大抵是的。起初他们要让刑部查,刑部尚书多有推脱,我命令锦衣卫拿人,康王多有阻拦。直到罗阁老赶来。”
“哼。”陆烬轩哼笑,“是好消息啊。罗阁老认可了我们的交易。”
白禾踟蹰稍许,仍是开口说:“案子虽没法查下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构陷我的绝非是康王妃。王妃一力担下罪责,却连第二日都没活到,锦衣卫呈报,当晚她就被灌了毒酒。转头康王便迎娶她妹妹,请立她为妃。”
他想说康王薄情,想说贺小姐踩着她姐姐的尸骨上位。
他在不安、疑惑,他与陆烬轩会落到这般地步吗?
陆烬轩会是与康王一般薄情寡性的人吗?
陆烬轩没听出白禾话语里藏着的不安,“啧,渣男。”
陆烬轩与白禾的思维有着天堑鸿沟,白禾吞下了几乎涌到嘴边的话,转而说起重要的事,“公冶启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雪花散与他无关,确是搜宫那日他从德妃宫中搜到的。朝臣廷推原副使梁丘为都指挥使。此人是公冶启心腹旧部,但在代管侍卫司期间主动肃清其他旧部,协助镇抚司查案。”
“对雪花散的追查亦有了结果。德妃宫里的雪花散来自容妃。容妃母家在南方经商,几乎独揽一省雪花散生意。京中有容家药铺分号,其中售卖雪花散。”
陆烬轩挑眉:“不意外。看御医和大公公对雪花散的态度就知道这东西不该轻易出现在皇宫。权势地位越高的人才越能轻易把违禁品带进来。”
白禾顿了下,“兰妃的孩子……公冶启尚未招认。但那孩子恐确非龙嗣,我稍作试探,兰妃就失了分寸。当时元总管在场,可作证。”
“嗯。”陆烬轩擦完手,又拿出一块干净手帕擦起枪。于是显得他颇有些漫不经心。
白禾讲完这些,最后才说到户部提出的改革之事。“还有一事。户部上疏,提出一税赋改制法。”
他简述了从户部了解到的改革方案,说完便接着讲他特意去询问白父,从对方那所得到的意见,然后就听见了陆烬轩漫不经心的声音。
“哦,改良主义啊……”陆烬轩头也不抬,“你父亲分析得有道理,不愧是户部官员,挺专业的。”
白禾听得心里膈应,他不喜欢听陆烬轩夸白禾的父亲。
“我拿皇……你的名义诓骗他,他以为可借着我攀龙附凤,急不可耐向你投诚效忠,才这般说。”白禾身体向前倾了倾,“户部所陈……究竟是否可为?”
陆烬轩放下枪,注视向白禾。
“你想推行这政策吗?”他问道。
白禾并未察觉到陆烬轩的严肃与拷问,只当同过去的教导一样,他诚实摇头,“我不敢信他们任何一人的话。户部的、内阁的、我父亲的。父亲甚至说那姓宋的小官是清流一派选定的傀儡、替死鬼。邓公公背后对我说了些挑拨之言,欲使我与元总管等人生嫌隙。而元总管……是他劝说户部拨赈灾银,安排我随押银队伍来聂州。他是故意害我么?”
白禾又摇头,“我不明白,我是什么身份,司礼监大太监害我能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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