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堪人
马车穿过人潮如织的街市,绚烂烟火在苍穹砰然炸响,斑斓光影铺陈进来,陆修沂将沉默的人揽进怀里。
灰色的车帘倒映在孟榆的目光里,她闷声问:“陆修沂,我的心是不是太硬了?”
陆修沂轻叹一声:“对我,自然是。对他们,你的心还是太软,换作是我,你觉得他们还能站在那儿说话?”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即便没抬头,孟榆亦能想象出他的眉梢透着一丝对孟砚清等人的鄙夷。
恍惚了一阵,马车渐渐慢下来,直到停稳。
画宜掀帘扶她下来。
回到陇香馆后,孟榆朝画宜使了个眼色,她当即会意,悄悄地退出去。
在孟家搅和半日,陆修沂原有些倦了,可一进房门,看到纱帐垂地,暗影浮动,便想到那云雨合欢,一时竟兴味盎然。
他忙脱了外衫,轻咳一声,以压一压涌上心间热浪,佯作不经意般催促她:“时辰不早了,你赶紧换了衣裳,洗漱一下,我们早些歇息。”
孟榆敛了下眉,不过一息间便又恢复正常脸色,不动声色地淡笑:“不着急,我还有个惊喜给你。”
陆修沂闻言,眼睛亮得像满溢星星,话还没出口便先漾起唇角:“哦?什么惊喜?”
“揭谜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孟榆指骨微弯,撑着桌面缓缓落座,似弯月般的眼睛落满笑意。
陆修沂挑挑眉,上前两步靠近她:“你说。”
“你先答应我。”
“你先说。”
“你先答应我。”院孟榆慢悠悠地倒了杯茶,浅喝一口。
她这不疾不徐的模样拖得陆修沂即将耗尽耐心,他动了动眉心,旋即身侧微侧,迅速将她手里的茶盏夺过来,一口饮尽里头的茶水,反手将杯子倒扣回盘子里,又一把捞她到腿上,占据了她原本的座位。
他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打得孟榆措手不及,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揽腰抱在怀里。
陆修沂抵着孟榆的额,蹭了蹭她的鼻尖,喉结滚了两下,打趣儿道:“我答应你,即便你想要什么姿势都可以,多高难度的都行。”
“……”
孟榆拼尽全力抑制住要往外跳的嫌弃表情。
缓了几息,她忙离了他的怀抱,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正色道:“你正经点,我说真的,你答应我,我就揭谜底。”
陆修沂无奈:“好好好,我答应你。”
孟榆的目光寸寸划过他的脸,见他不像说谎,方抬手拍了几下,等在房外的画宜立刻应声而进。
画宜将圆圆的汤盅放到陆修沂面前,打开,里头的颜色缤纷多彩,圆滚滚的汤圆在青花荷莲汤盅里挨挨挤挤,如同家人挤在温暖的被窝,避开凛冽的寒冬。
迎上陆修沂诧异又惊喜的目光,孟榆拿起勺子递给他,莞尔道:“我家乡在除夕时,有吃汤圆的习俗,从前在家阿娘都会做一碗汤圆给我,寓意来年团团圆圆,彼此不分离。”
孟榆扬眉:“如今,我亦做一碗给你。”
陆修沂如鸦羽般的眸子落满星光,顺着她的话道:“也寓意我们来年团团圆圆,永不分离么?”
孟榆顿了顿,压下眸底的雪意:“嗯,永不分离。”
***
翌日,大年初一。
孟榆随陆修沂进宫给景淮帝贺年,午饭亦是在宫里用的,只是她着实不擅应付那样的场面,便由得怀茵拉着她退席到宫里各处逛逛。
想起年前和亲的旨意下来,孟榆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姑娘这么看着我作甚?”怀茵坐在秋千架上,咬着柿子,感觉到身旁的目光,便将目光挪回来。
看孟榆犹豫半晌,终究决忍不住开口:“我和宁穗可以帮你离开上京,你走了,他们会重新择另一人和亲的。”
“正如姑娘所言,我走了,亦会有别人,为顾全朝廷颜面,父皇一定会从世家女子里挑选一位出来,她们皆有父母疼爱,心胸还不一定有我放得开,罗林乃蛮野之地,若时时只知伤春悲秋,如何能活得长久?”怀茵顿了下,深吸一口气,强颜道,“既如此,还不如我去。”
孟榆敛眉:“可是……”
“别可是了,”怀茵握紧她的手,扯出一丝笑,“姑娘忘了么?你说过的,小强虽脏,但你欣赏它那打不死的精神,即便是釜中游鱼,亦会拼尽全力绝地求生,何况怀茵跟在你身边这般久,不过和个亲罢了,有什么大不了。”
她笑得释然,孟榆只觉暖流涌上眼眶,便再也控制不住,垂首淌下泪来。
“日子定了么?”
“定了,下月初八,罗林国二王子亲自来迎,”怀茵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温声宽慰她,“好了,姑娘别哭,凡事都有好的一面,说不定那罗林国二王子正好长在我审美上呢。”
说着,她还瞪大眼睛扮了个鬼脸,惹得孟榆转悲为喜,抬手敲了下她的脑门:“人家是王子,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想来身姿仪态不会差到哪儿去,说不定还是你赚了。”
怀茵捂着脑门,轻哼一声:“姑娘这话说的,我长得也不差,说不定还是他赚了。”
两人打趣儿一阵,终于将笼在头顶的阴云稍稍驱散了些,眼见时辰不早,方起身正欲回承明殿去。
走到一半,忽听前方传来“砰”地一声。
孟榆皱了皱眉,和怀茵面面相觑,两人绕过拐角,远远地便见一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被水湿了满身,跪在脚边的年轻侍从瑟瑟发抖。
“你怎么回事儿?走路也不小心点儿,把我家大人的衣袍都泼湿了,我们大人还要……”中年男子身后,一随从模样的人敛眉斥道。
尾音咽在喉咙,中年男子抬手止住他,正要俯身将那小侍从扶起,却忽然蹙眉,反手扶了下自己的肩颈。
身后的随从见状,忙要上前搀扶,他却摆摆手,重新伸手将小侍从扶起,扬唇道:“你瞧着年轻,是新入宫的么?”
中年男子的声音温和,脸色慈祥,即便被泼湿了衣袍,面上仍旧没有一丝怒意。
小侍从惊惶的心有所缓解,颤颤巍巍地道:“回大人,小的是两个月前进宫的。”
孟榆远远便认出了那中年男子。
彭昭点点头:“下回走路注意些,想必这盆水亦是你主子叫你打的,你且去吧!若迟了,恐害你被责罚。”
小侍从连连应声:“是是,多谢大人。”
眼见小侍从拿起水盆走后,随从才指了个地方,随他去换衣裳。
“此人彭昭,听说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怀茵偏头道。
“我认得他。”
“哦?姑娘如何认得他的?”
孟榆将当日初遇彭昭的事尽皆说与怀茵。
怀茵不由得叹了句:“六年前,西越水灾,彭昭作为巡抚使,奉命带着赈银到了西越,没成想到了西越的第一天就遇上土匪,他死活不肯交出赈银,被带到匪窝里吊了三日,曝晒了三日,待将士们找到他时,他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听说他肩颈的伤亦由此而来。”
孟榆想起他方才扶肩的动作,埋在心底的最后一丝疑惑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的目光悠远,映出檐角上的苍穹:“像这样的好官,如今可不多了。”
“是啊!”
怀茵顺着她的眸光望去,原本还碧蓝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时铺进一片灰色的幕布,阴影笼在身上,越发觉得寒浸浸的。
王嬷嬷跟在身后,急忙催促:“要起风了,估计还有一场雪,公主和夫人快回去吧!”
两人忙动身。
***
过完正月,罗林国二王子就提前来了,孟榆亦有幸和陆修沂一同前往接风宴上,那二王子长得浓眉大眼,颇有几分中原男子的长相。
怀茵和他一见倾心,出嫁那天也没那般伤感了,反而是孟榆和宁穗哭得稀里哗啦。
孟榆将亲手打造的一对累丝镶嵌花鸟步摇插到她发髻上,含泪道:“怀茵,此去路途遥远,一路珍重。”
宁穗亦拍了拍怀茵的肩,眼泛泪光:“那对白鸽你要好好地养着,他们若敢欺负你,你只管让它们送信儿回来,我立刻带兵踏平罗林。”
宁穗长着一张漂亮温柔的脸,口里却说着最狠、最硬的话,怀茵闻言,“噗嗤”一声笑了,酸涩感撑胀眼眶,她忙压了压:“有你们在,他们岂敢欺负我?况王嬷嬷手段厉害着呢,你们且安心。”
孟榆和宁穗相视一笑,抑住涌上心头的悲伤,目送她上了马车,渐渐远去。
出宫时,宁穗尚有要事,便先走一步,孟榆心情有些郁闷,不想坐轿,就和画宜一路步行出了宫门。
经过了这段时日,陆修沂对她的信任已经恢复大半,出门除了车夫外,便只剩三两个侍卫跟随。
天儿还早,四五个宫人在宫道两旁清扫着积雪,忽然间,拐角远远行来一辆轿辇,轿辇破旧,帘子下方还有两处补丁,旁边只随了一个侍从。
不知里头坐的是谁,孟榆只好先退到一旁,可轿辇在途径她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帘子一角被修长的指尖掀开,一道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孟三姑娘,好久不见。”
破旧的布帘旁,男人漾着温柔笑意的脸铺进眸中,孟榆微诧,旋即反应过来,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如今已为人妻,姑娘的称呼着实担不得,还请大人称我一声怀远夫人。”
男人的笑立刻变得僵硬。
孟榆犹觉不足,继续添了把火:“又或者喊我一声‘弟妹’,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陆迦言周身的寒意缓缓蔓延,不过片刻,他又忽地笑了:“三姑娘对陆将军的心意,我早有耳闻,姑娘何必嘴硬?”
耳闻?
当日陆修沂迫她替嫁之事,除了孟家人外,无人知晓,此等丢了脸面的事,孟砚清绝不敢宣之于口,袁氏亦然。
孟榆眉梢微挑,不欲与他多加纠缠,便朝画宜使了个眼色,画宜立即让跟在后头的轿辇上前。
孟榆朝他微微笑道:“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着,她便上了轿辇。
自绛阳侯府抄家后,陆槐远被监禁在云峰顶上,陆迦言幸免于难,搬出侯府后和陶氏在凌花巷中过活。
上一年他参加科举,被官家提拔为“观察使”,时常出巡考察地方政务,如今更是管理着云州的军事政务,又得睿王看重,且在百姓心中,他为人清正廉洁,作风朴素,在云州极得民心,一时风头无两,可谓是春风得意。
尽管他多番示好,但孟榆总觉得他那张笑脸下安着一颗坏心,她不想再多接触姓陆的人。
只是和陆迦言的一番话传到陆修沂耳中,他那张脸都要笑得僵硬了。
“我估摸着下回有宫宴的话,务必得带你进宫。”陆修沂一边说着,一边将汤碗递给孟榆。
他今儿胃口好,竟一连喝了两碗汤,连楮泽都觉稀罕。
孟榆白了他一眼:“你明知我不喜欢参加宫宴,带我去作甚?”
给罗林国二王子的接风宴,若非有怀茵在,她是断断不愿进宫的。
陆修沂引以为豪地扬了扬眉:“这还用问么?能恶心到陆迦言的每一个机会,我都绝不会错过。”
说着,他忽然沉了脸:“你是我的妻,他胆敢觊觎,我能忍着不剜了他已经很好了。”
孟榆将盛满汤的碗放到他面前,看到他玉冠束发,眼底早没了她刚回时乌黑,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行了行了,我答应你,日后凡有宫宴,皆陪你同去。”
她的掌心带着些许柔软,还有一丝丝温暖,透过发顶,渗进五脏,陆修沂心中一暖,狠戾的表情渐渐收敛回去。
一抹亮光铺进来,将她的笑容衬得明媚灿烂,陆修沂鲜少被她这般温柔以待,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只忙舀了口汤放进嘴里,垂下头应了句:“嗯,知道了。”
瞧出了他的心思,孟榆适时收回手。
***
怀茵和亲后,满上京能和孟榆说上几句话的,便唯有宁穗了,可近来军务繁忙,她亦时常不得闲儿。
闲来无事,孟榆只好窝在府里,要么做和知眠一块做好吃,要么看曹管家替她淘来的旧书。
初春时节,天儿渐渐暖和,院里的积雪消融,绿芽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迁徙回来的画眉倚在枝头稍作歇息,到处一派春和景明。
孟榆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翻着旧书。
恰在此时,廊檐下,一阵低语涌到耳畔:“哎,你听说了么?康妈妈今儿卯时到东街口,可巧撞见赵县衙行刑。”
另一婢女诧异道:“大清早的行刑?行谁的刑?”
“听闻是位巡抚使,叫,叫彭什么来着,我也忘了。”
那婢女愈发惊奇:“这可奇了,卯时天都还没亮,既是在东街口行刑,必是个罪大恶极之人,如何要这般偷偷摸摸?”
“上头的事儿,谁知道呢,算了算了,不提了,我蹲得腰都酸了,赶紧擦完回去歇会才是正经。”
婢女的声音渐渐远去,孟榆却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原放在手里的书何时掉落的亦毫不知晓。
彭……彭昭没了???
***
一连有四五日,陆修沂都回来得极晚,唯独今晚,她刚歇下,他便回来了。
寒意袭进衾褥里,陆修沂心情仿佛极好。
孟榆的心一沉,想了想,到底没忍住:“你今儿怎回来得这般早?还特别高兴的样子。”
“事情都处理完,当然高兴,所以要早些回来陪夫人。”
房里的灯全熄了,即便看不到陆修沂的脸,但从他微扬的语调中,孟榆亦能清晰地想象出他有多开心。
“杀了彭昭,杀了这个挡你路的人,你自然高兴。”孟榆突然转了话锋,冷冷开口。
圈在她腰间的手一顿,身后的人仿佛僵了下:“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有关系么?”
陆修沂叹了声,明白她想到哪去了,便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孟榆掰开他的手,从榻上坐起,“你说你在努力,你在努力什么?除掉一个清官,除掉一个将来会挡你登上帝位的人,这就是你的努力,不是么?”
“榆儿,你想到哪儿去了?”许久没发作的头疾复又袭卷而来,阵痛裹挟着大脑,陆修沂仍旧稳住心神。
“陆修沂,无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谁,我都不在乎,可我不希望那个是你。”
此话未经思量,一出口孟榆便后悔了,但她仍压着涌上心头的疑惑,叹了口气:“陆修沂,要爬上那个位置太难,我不愿你走上那条路。”
陆修沂闻言,有些难以置信地坐起来:“你就这般想我?你觉得我是为了登上帝位而不择手段的人?”
“难道不是么?难道彭昭不是你上谏后才被杀的?”
那天楮泽捧着奏折路过,最上面那一份,便写有“彭昭”二字,若说彭昭的死与他全无干系,孟榆断断不信。
她的话仿若刀子,字字句句都狠狠地剜在他心头。
陆修沂强忍着愈发猛烈的阵痛,声音都好似带了一丝哽咽:“榆儿,我没有你想的那般不堪,我所做的事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卑鄙无耻,我杀的皆是该杀的畜牲,我打的皆是该打的败类,我骂的皆是该骂的人渣。”
“你才见过彭昭一面,就觉得他是个好人,我呢?我对你做了这般多,你怎么就看不见一星半点儿?孟榆,你从前那般会演,怎么就想不到所有的忠厚、无私,甚至所谓的清正廉明、洁己奉公都是可以装出来的?你明明,明明待所有人都那般和善、宽容,为何待我偏要先入为主?”
陆修沂一番话将孟榆怼得哑在原地,一时间她不知道说什么,脑海里回想着见过彭昭后的种种,才隐隐觉得他的言行着实刻意了些。
可还没等她思量清楚,陆修沂倦极了般地道:“时辰不早了,你且睡吧!我还有事,先去书房了。”
说着,他掀帘下榻,披上外衫,可即便如此生气,出门的时候他还是回头把门掩好,将裹着寒意的风挡在外面。
手边的衾褥变得冰凉,晕黄的月白色从窗牗铺进来,孟榆靠坐在床头,愧怍感霎时袭卷心头。
她睡不下去,干脆起身,披了件薄薄的外衫就打开门往楮泽所住的小院去,愣是将睡得懵懵的他叫醒。
“这么晚了,夫人来此做什么?”
看到孟榆衣着单薄地站在门口,原还有些睡意的楮泽被瞬间吓醒,忙往周围看了两眼,拢起双臂,惊惶地退了两步:“夫,夫人不会是……别别别,属,属下还想多活几年。”
孟榆白了他一眼:“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下属,你别满脑子废料,我且问你一事,你只须答是与不是。”
“什么事?您问。”
楮泽松了口气,不是看上他就好。
***
长空如墨,橘色的灯火在廊檐下摇摇欲坠,遥遥望去,整个长廊似铺了一层淡淡的星光,将军府原没有彻夜点灯的习惯,即便是长廊,最多也只燃着三四盏灯。
可如今,这条长廊上,没有一盏灯是熄的。
那是自她在火海“丧生”后,陆修沂担心路太黑,她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所以一到酉时,不管天还亮不亮,这些灯必定会点上。
这种习惯持续了两年,即便到了如今,亦未曾断过一日。
种种细节,她从未问过。
陆修沂待她的心,她亦从未真心看过。
孟榆攀着墙,一步步往书房走去,可还没走完这条长廊,远远地便见那个男人面色匆匆地跑来,一边看向她,一边铁着脸脱下氅衣。
没到片刻,他就已经来到她面前,沉着脸将手上的氅衣披到她身上,明明很气,但他仍舍不得重了语气:“大晚上的,不是叫你睡觉么?虽说已经是春日了,但夜里仍旧很凉,只披了件外衫就敢出来,你还嫌气我气得不够是么?有什么事不能明儿再说,倘或伤了身子,我……”
尾音淹没在口中,陆修沂惊得睁大眼,喉结滚了两下。
止住了他的埋怨,孟榆才轻轻放下踮起的脚步,看到他的脸似熟透的樱桃,不由得笑了:“不能,今晚的事一定要在今晚解决。”
陆修沂被她吻得有些呼吸不过来,片刻,才回过神,一时间竟不明白她此言何意,垂下眉眼,讷讷地道:“什么事一定要今晚解决?”
孟榆伸手抬起他的下颌,见他的眸光映出自己的脸,才放下手,一脸正色:“对不起,是我蒙了眼,没了解清楚事实就将你一通责骂,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原谅我?”
“要原谅你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眼睛亮亮的,像落满了星星,陆修沂看了好一会儿,才挪开眼,撇过头,仿佛满腔委屈得到了释放。
孟榆歪了下脑袋:“你说,想我怎么做?”
不知想到了什么,陆修沂的耳尖红得似滴了血,他压低了声音:“我们成婚这般久,你还没叫过我一声夫君呢。”
孟榆登时会意,但仍佯作听不懂,只笑意盈盈地打趣儿他:“你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
瞧出了她的调侃,陆修沂有些气不过,稍一俯身就将她拦腰抱起,气势汹汹地往陇香馆的方向走:“没关系,听不见就听不见,我们回房慢慢说。”
孟榆的腿就先软了,忙抓紧他的衣领,求起饶来:“夫,夫君,别,我,我都听见了。”
听到“夫君”二字,陆修沂犹似被电击了般,登时就停下脚步。
孟榆以为她的称呼奏了效,正欲多喊两声,谁知陆修沂低了头,挑了挑眉,悠悠扬唇:“榆儿倒不如留着些力气在榻上叫,我兴许还能轻些。”
“……”
一边说着,陆修沂已经抱着她回到了陇香馆。
画宜亦醒了,正满脸焦急地候在门前,守夜的婢女亦垂着脑袋,一脸惶惶。
孟榆见状,扯了扯他的衣角:“我出去是找楮泽问个明白,不关她们的事。”
“我知道,”陆修沂脸色稍缓,偏头与她们道,“看在夫人为你们求情的份上,今晚也就罢了,日后再有这种事发生,爷定不轻饶。”
画宜和婢女连连应声,忙不迭关门退了出去。
闻得关门声,陆修沂迫不及待将她放到榻上,正要俯身,孟榆往旁边闪了闪:“我,我身子有点难受,能不能……”
话音淹没于喉。
良久,陆修沂微微起身,眸光映出她泛红的脸,他轻轻碰了下,嗓音低沉:“不能,这是惩罚,谁让你不信我。”
自知抗拒不得,孟榆唯有卸下满身防备。
一时间,云雨旖旎。
纱帘垂地,灯影潋滟,暗影浮动,淡香满溢整个厢房。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沐浴完,再度躺回榻上,陆修沂已没了满腔的怨气,只紧紧地贴着她,餍足地闭眸歇息。
孟榆还欲说些什么,他却忙止住她:“很晚了,睡吧!”
闻言,她只好拢紧衣袖,闭眼歇下。
直待身旁人传出浅淡均匀的呼吸声,她方打开袖口,将藏在袖缝中的东西取出,迅速含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才安心睡去。
***
一夜无梦。
再睁眼,一股压抑迫人的气息迎面袭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孟榆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好奇地偏头望去,只见七八个婢女俯首贴地,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
榻前右侧,端坐在圈椅上的人沉着脸,浑身散着旁人莫近的阴寒气息,手里把玩着一个瓶子,瓶子的木塞鲜红夺目。
孟榆心一沉,立即翻了翻袖口。
余的那两片石菖蒲果然不见了。
“找这个么?”
正侧首翻找着,对面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询问,孟榆僵了一瞬,缓缓坐起身,掀眼望去。
只见陆修沂捏着那两片石菖蒲,覆着雪意的目光似要把她剖心挖骨。
她没说话,陆修沂便站起身,压着滔天怒意掀开帘子,轻嗤一声:“怎么不说话?是觉得被我碰了,羞辱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么?还是觉得吃一片还不够,要多吃几片才觉心安?”
孟榆被他呛得终于没忍不住:“你说话用得这般阴阳怪气么?这个我可以解释。”
“解释?证据在手,你拿什么解释?”
陆修沂那压了一夜的怒意在听到她这话的一刹间,仿若波涛汹涌的洪水般,猛地冲破闸口,倾泻而出。
他一个箭步,陡然冲上前,泛白的指尖狠狠掐住她的脖颈,目眦尽裂:“孟榆,你就这般厌恶我?宁可伤了自己的身子,亦不愿怀上我的骨血。”
孟榆无言以对。
见她沉默着,陆修沂胸口的火愈发猛烈:“先前种种温情,皆是你的虚情假意,原来你从未变过,原来皆是我痴心妄想,孟榆,你还真是会演。”
他越说怒意越盛,手上的力度亦越发大,直到见她白着脸,喘不过气儿来,他才倏然清醒,蓦地松了手。
“我舍不得伤你,”他自嘲般退后一步,旋即冷了脸,背过身,“但你的错,总要有人背锅,来人,把这些婢子拖出去,她们照顾夫人不周,重打三十大板。”
铁骑立刻从外头涌入。
底下跪着的众人无人敢求饶,皆噤声俯首。
“住手。”
反而是孟榆,一听此话,登时沉了脸,切齿拊心地厉喝,“陆修沂,你有本事就冲我来,牵连她们算什么本事?”
“我就是没本事才会被你一次次欺骗,”骤然听到此话,陆修沂拂袖转身,脸色仿佛浸了墨般,同样拔高声音怒喝,“我就是没本事才会让你一次次夺了心、遮了目,我就不该信你,我就该拿条铁链锁着你、困着你……”
话音浸没于喉,他这话仿若一把钥匙,误打误撞就解锁了新大陆。
“不,陆修沂,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的突然沉默让孟榆隐隐生出一丝绝望,她颤着身子下榻,光着脚就想要往外跑去,可还没走出去一步,身后的人就大手一揽,将她扔回榻上。
“来人,给夫人准备一条金锁链。”
无视她的震惶,陆修沂寒声吩咐,铁骑应声,当即出去。
透过那张脸,孟榆仿佛看到未来暗无天日的日子,她脸白如纸,立刻拔下髻上的簪子抵住喉咙:“陆修沂,你敢锁我试试。”
陆修沂早料到她会有此举,只是不慌不忙地笑:“没关系,你若死了,我让孟家,让这里的所有人都为你陪葬。”
“你不会”三个字到了孟榆嘴边,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对面人的神色再不见往日的温和,剩的只是狠辣、无情。
她拿捏不了他。
这个念头蓦地闯进脑海,孟榆惨然一笑,指尖忽然就失了力气,簪子应声而落,掉在衾褥上,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你想怎么锁我都好,别祸及她们,可以么?”她似认命了般缓缓抬眼,软了嗓音,先时落满星星的眸子此时泛起泪光。
陆修沂看得心一颤,像是生怕自己会心软般,忙转过身,寒声吩咐:“夫人大度,为尔等求情,今日便饶了你们,往后若再有照顾不周之处,爷定不轻饶。”
众人松了口气,连连应声,泛软的腿恢复了些许力气。
午后,陆修沂拿来一条金锁链。
锁链光滑,咔嚓一声就将她的双脚锁住,陆修沂原想将房门都落上锁,但想了想,到底不忍心。
今日西营还有要事,将唯一一把钥匙收进怀里,陆修沂吻了吻她的脸,温声道:“乖一些,她们的性命握在你手里,别再想搞什么幺蛾子。”
孟榆环顾变了样的房间,冷笑:“你防我都防得将屋里的东西全换了,我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装石菖蒲的小瓶原是放在角落那个青釉缠枝弦纹瓶里的,陆修沂发现后,便把屋里的花瓶全都清空了,如今一眼望去,满屋空荡荡的,她想藏什么东西,基本不可能。
她冷言冷语,陆修沂反而满意地点点头:“我晚点回来,还有,别想着让宁穗帮忙,她最近……忙着呢。”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孟榆一脸疑惑,却又不想向他深问,她如今被困在府里,消息也递不出去,唯有等宁穗上门找她,可宁穗这段时间确实忙得紧,连个信儿亦没递过上门。
***
春风掠过山林,树叶簌簌作响。
远处传来数道欢呼,陆修沂骑在骏马上,偏头睨了身旁人一眼,讪笑:“江大人瞧着文质彬彬,想不到也是射猎的一把好手。”
江煊礼收起箭弩,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只是反讽一句:“陆将军一介武夫,都能靠着阴暗手段抱得美娇娘,下官光明正大地凭自己的能力博圣上一笑,又有何不可?”
陆修沂被他怼得脸一沉,然转瞬,他不知想到什么,又嗤地一声笑了:“江大人,骂人便骂人,何必把自个儿也搭进去?本官的手段若是见不得光,只怕江大人在您夫人眼中,连臭水坑里的泥都不如,再说了,本官如何阴暗,亦比江大人这个伪君子要光明磊落得多。”
江煊礼冷冷地剜他一眼。
“陛下小心。”
正对峙间,山林里遥遥传来数声惊呼,陆修沂神色一凛,立刻策马扬鞭,朝声源处奔去,江煊礼紧随其后。
两人赶到时,浓重的血腥味率先呛入鼻腔,一头麋鹿睁眼倒在血泊里,不远处,跌坐在地的景淮帝惊魂未定。
陆修沂还没反应过来,江煊礼就已经踩着马鞍跳下来,一个箭步冲动景淮帝面前,半蹲下来问:“陛下没事吧?”
景淮帝满脸惊惶地看了他一眼,怔怔地摇了下头。
“陛下小心,”江煊礼的目光越过景淮帝往后一瞧,倏然厉喝,急忙起身挡住景淮帝。
“嘶。”
江煊礼痛得蹙起眉,不知从哪儿蹿出的毒蛇一口咬在他的脚踝上,下一瞬,一阵疾风忽然从脚踝掠过。
陆修沂立刻跳下马,将景淮帝扶起。
侍卫冲过来,将被利箭钉在树干上的毒蛇拿起一瞧,凛声禀道:“回陛下,是响尾蛇,有毒。”
景淮帝脸白如纸,看了江煊礼一眼,只见他唇色发白,额上已经沁出冷汗,忙吩咐:“快,快把江爱卿抬回去,宣御医。”
御医闻声,早便在帐前等候,一见众人回来,忙提着药箱迎上去,所幸江煊礼中毒不深,他施了几针就将他体内的毒素尽数排出。
“陛下驾到!”
帐外响起一声高呼,躺在榻上的江煊礼闻言,正要起身行礼,却被进来的景淮帝连忙上前摁住:“江爱卿快快躺下,你有伤在身,礼就免了。”
江煊礼敛眉,微微垂首:“多谢陛下。”
景淮帝在旁边的圈椅坐下,扬唇道:“江爱卿此番奋不顾身,扑出来救了朕,着实功不可没,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朕能办到的,必当满足你。”
“陛下龙体安康事关天下百姓,这是臣该做的,无须赏赐,嘶……”正说着,江煊礼痛得忍不住轻声叫出来。
景淮帝蹙眉:“怎么?伤口里还有毒素残留?来人,快传御……”
“陛下莫急,”江煊礼忙拦住他,“御医已经替臣将蛇毒尽数清出,只是脚踝的皮肤薄,略疼些罢了,陛下无须担心。”
景淮帝点点头:“这便好,只是朕一惯赏罚分明,此番爱卿舍身救驾,若不嘉奖,底下众臣要如何看朕?爱卿便莫要推辞了。”
一直在旁沉默的陆修沂此时才扬唇道:“陛下所言极是,江大人有功,何必多加推辞?”
江煊礼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陆修沂一眼,唯有道:“不瞒陛下所言,臣确实有一愿望,只是这愿望能否实现,还得看陆将军同不同意。”
景淮帝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看陆修沂,才又道:“哦?是什么愿望,竟需子晔同意?你且说说,有朕在,他断不敢放肆。”
陆修沂挑挑眉,不以为意。
“臣有一发妻,因愚昧无知,惹恼了陆将军,陆将军下令将她送到庄子上,苦了两年,前些日子臣悄悄去探望她,见她面容憔悴,身子孱弱,着实见怜,所以臣想垦请陆将军看在拙荆已受了两年苦的份上,饶她一命。”
江煊礼背靠软枕,头垂得低低的,令人瞧不清他的面色。
景淮帝没立即说话,顿了下,才望向陆修沂,淡笑:“不管江夫人曾经做了何事,她到底受过惩罚了,况子晔素来和善,此等小事,又怎会不允?”
“荆枝,原有手足情深之意,江夫人恐不配使用此意,”陆修沂压了压翻涌上来的怒意,面色淡淡地道,“只江大人今日救驾有功,得圣上开口,若臣不允,倒显得臣心胸狭隘了。”
“子晔说话一惯如此,江爱卿莫要往心里去,你和子晔皆是朝廷难得的栋梁,”景淮帝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叹道,“你爱妻之心虽难能可贵,但凡事切勿过了头。”
说完,景淮帝便拂袖而去。
江煊礼垂首应声:“恭送陛下。”
帘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陆修沂眉峰往下压了压:“今日的事,是你的手笔。”
话音掷地无声,没有疑问,只是陈述。
江煊礼漾起唇角,坐直了身子,全无方才的卑躬屈膝之态:“下官不懂,陆将军此言何意?”
“江大人颖悟绝伦,岂会不懂本官的意思?”
江煊礼嗤地一声笑了:“陆将军谬赞,山林野外,有毒蛇出没,原就是极为平常的事。”
陆修沂凉凉一笑:“毒蛇出没确然平常,只是麋鹿癫狂,却属实意外。”
“畜牲本性如此,这个道理想必陆将军比下官更清楚。”江煊礼仰了下头,冷笑。
见他如此,想来问得再多他亦不会承认,陆修沂不欲与他多说,便转过身,可行至帘子前时,又突然停下,偏头道:“本官奉劝你一句,为官者算得太尽,反会误了卿的性命。”
言毕,亦没等江煊礼说话,他旋即掀帘离去。
细碎的阳光透过浮动的帐帘铺进来,堪堪止步在榻边,江煊礼面无表情地看着,眸光黯了下。
***
回到府里时,夜阑将近,曹管家和暗卫前来回禀孟榆的状况,自戴上了金锁链后,她倒安分了些。
沐浴过后,陆修沂推开房门,掀帘上了榻,原正躺的人突然就侧了身,脚上的锁链顿时发出清脆声响,将寂静的夜轻轻敲了个粉碎。
他热脸贴了冷背,原熄下的怒意复又翻涌上来。
明明是她做得太过,他才会对她这般,如今却搞得好似他犯了天大的错般,陆修沂登时就黑了脸,亦不再对她有所怜惜,当即便掰着她肩,将她翻过来。
“折腾了一日,你居然还有力气闹,睁开眼看着我。”
孟榆闭着眼,忽感身上一沉,紧接着耳畔幽幽涌进一声冷喝,但她不想看到陆修沂那张脸,又不愿惹恼他,便一边用力推了推他,一边喃喃:“睡吧!我困了。”
她愈不愿睁开眼,陆修沂的怒意便愈盛。
黑暗中,孟榆只觉一阵窒息感猛地涌上心头,她还反应过来,带着独属于男人的冷冽气息便裹挟着湿濡感灌进喉中。
孟榆吓得陡然睁眼。
仿若细盐般的月光铺进来,陆修沂的脸在眼前倏然放大,她唬得一惊,忙要伸手将他推开,可双手却被他举到头顶,死死按压着。
直至她将要喘不过气儿,他才满是留恋地离开她的唇,然怒意才消了些,耳畔又忽地传来她那冷淡得没有一丝情绪的嗓音:“够了么?要是够了,就睡觉。”
陡然听到这话,怒意仿佛烧不尽的野草,在胸腔里冉冉再生,陆修沂的脸色好似浸了墨般。
“不够,远远不够,”他一把扯下她的腰带,突然拔高了声音,“孟榆,凭什么?凭什么我满腔的心意要被你碾在脚底?凭什么我付出了所有,你却还能这般淡然?即便你稀罕这荣华,你亦该心存感激,你凭什么这样践踏我?”
“感激?践踏?”无视清凉铺满全身,孟榆冷冷一笑,那些心里压抑了许久的不甘、委屈、愤怒和绝望,在一刹间仿佛一个巨大的雪球朝她滚滚压来。
她猛地将他一把推开,起身厉斥,“陆修沂,你要我感激你什么?感激你威胁我?感激你把我当作禁脔般囚禁在这里?感激你强迫我,让我屈从在你身下?还是感激你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将我带回上京?陆修沂,你的心意我承受不起,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月光穿透帐幔,洒在她脸上。
说到最后,她的愤怒,她的厌恶,都变成脸上那掩不住的、无穷无尽的倦怠。
看着看着,陆修沂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她的心比石头还硬,既如此,他不想再争执下去。
“要我放过你,就是要我去死,这辈子,你都休想。”他俯身上前,将她拽到胸前,冷冷地笑出声。
身上的衣衫尽褪。
卡在眼里的泪夺眶而出,孟榆闭上眼,满是疲态:“我会恨你,一辈子恨你。”
陆修沂和她抵额相触,压下满腔悲悸,眼泛泪光地凉声扬唇:“没关系,如果我难过,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好过,榆儿,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挺好。”
云雨相欢,满室旖旎。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男人才停下来,无视她满身的痕迹,他捞起衣衫,掀开帐帘,抬脚就走。
砰!
房门被用力掩上。
两行清泪自孟榆眼角滑落,融入夜色中,了无声息。
她觉得很痛,身上痛,心口也痛。
她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何要答应沈姨娘离开徐州,倘或她不离开徐州,是否就不会经历这所有的一切?
***
孟榆不知道是何入睡的,只是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画宜备好了早饭,早饭一如既往地丰盛,都是她爱吃的,若换了往日,她必定赞不绝口,胃口大增。
可今日,她无论如何都咽不下一口。
画宜眉头紧锁,担忧不已:“夫人多少吃两口,您不吃,身子如何受得住?”
孟榆起身,到书架拿了一本杂记,行走间金锁链相继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刺耳极了。
她愈发没了胃口,便倚到贵妃榻上,淡声道:“我吃不下,都撤下去。”
画宜拿她没了法子,唯有着人去和知眠道一声,想求她来帮忙劝劝,知眠听了,自是担心不已,忙不迭就放下手里的活计赶了过来。
“姑娘怎么又任性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这还是从前在青梨院时您和我、雁儿,还有怀茵姐姐说的。”知眠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埋怨道。
孟榆见状,忙下了榻,扶她到身旁坐下:“你腿脚虽好了些,到底不比从前,晨起春寒,这个时候出来作什么?”
知眠佯作拉下脸:“我要不过来,姑娘是不是想一天都饿着肚子?您从前说的话,都忘了不成?”
提及往事,孟榆的心更是沉了又沉。
刚到上京时,沈姨娘、怀茵、知眠和雁儿都还在她身边,如今这四人里头,沈姨娘谢世,雁儿跟随和亲的怀茵去了罗林国,只剩了知眠在她身边。
“我没忘,”缄默片刻,孟榆放下书,倒了杯温茶递给她,“和你们说的,我都没忘,我只是,只是真的吃不下。”
愈说到后面,她的嗓音愈低。
知眠瞧着眼前人,眼角眉梢都是向下撇的,哪里还有从前的半分笑意?
她叹了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也是姑娘说的,即便再吃不下,为了姨娘,为了怀茵姐姐,更为了姑娘自己,姑娘多少都该吃两口,如今虽被此困住,但到底不是完全没法子。”
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孟榆猛然一惊,忙偏头看了看门外的画宜,压低了声音,满目悲凉:“知眠,你别为我做傻事,陆修沂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么?我们斗不过他的。”
她不是没逃过。
从那艘客船到上京,从上京到鹤九云乡,每一回,每一次,他都压着所有人,迫她臣服,逼她低头。
她不是个狠心绝情的人,她做不到舍弃所有人。
知眠却笑了笑,握上她的手:“姑娘别担心,知眠有分寸的。”
***
陆修沂是午间回来的,刚进门就听到曹管家来禀孟榆今儿没用早饭,他当即便让人请了大夫过来。
谁知刚进陇香馆,画宜就面色匆匆地出来回:“将军,夫人刚睡下了。”
“这才午时,就睡了?”陆修沂敛眉,“她用过午饭了么?”
画宜垂首,颤着声儿:“没,奴婢劝了好几回了,可夫人总说没胃口。”
陆修沂的脸色愈发沉。
他越过画宜,抬脚就推门进去,掀了帘,心知她还没睡着,便拂袖道:“我知道你没睡,起来,我请了大夫回来。”
孟榆侧身掖紧衾褥:“我只是胃口差了些,还没娇弱到要看大夫的程度。”
见她仍闭着眼,陆修沂登时来了气,俯身一把将她拽起,冷笑:“你以为我是担心你的胃口?我不过是看重你的肚子,你先前吃了那般多的石菖蒲,若真损了身子,岂非要让将军府后继无人?”
他拽着她胳膊的手青筋暴起,孟榆疼得皱了下眉,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忍不住讪笑:“将军想要个孩子承继家业,这还不简单,将军位高权重,出身显赫,且放话一声,天底下多的是想为你生孩子的人,又何苦偏要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难不成……”
“唔……”
话音淹没于喉,孟榆眼睁睁地看着陆修沂的脸在眸中放大,怔愣一瞬,因忽然窒息涨红了脸,她立刻扬了手,作势要打,却又被他死死摁住。
不知被陆修沂反复碾磨了多久,待他离开时,唇瓣已经微微肿起。
纱幔被他拂袖放下,陆修沂抬手摸到她腰间,用力一扯,面色阴沉狠戾:“你既不愿看大夫,那我们就做。”
清凉感漫遍全身,双腿的酸软亦涌上心头,孟榆吓了一跳,冷脸厉斥:“陆修沂,你是狗么?无时无刻都在发情。”
忽闻此言,陆修沂顿了下,旋即又立刻加速动作,惨然一笑:“我如今这副模样,莫说是狗,与恶鬼又有何不同?”
身上忽地一沉,雪松味不由分说地呛进鼻腔:“做一个恶鬼,还是成为一个人,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俯身贴在她耳畔:“不,是你逼的。”
房门大喇喇地敞着,湿濡感在颈肩滑动,阳光明明铺了进来,她却总感觉屋里很暗。
“陆修沂,别这样,”孟榆闭了眼,嗓音哽咽,“我看,我看还不行么?”
俯在身上的人闻声,停了下来,微微起身,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叹了句:“早这般听话,我何至于此?”
他这语调好似错全在她身上一般,孟榆无心再辩,起身收拾一番,由得大夫进来给她搭脉诊治。
隔着纱帘,大夫诊了半日,才收起垫子:“夫人体内除了有些许寒毒外,其余并无大碍,老夫开些温和的补药服用上半个月,也就好了。”
顿了顿,大夫拧着眉,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又问:“夫人平日可是时常心情郁结?”
陆修沂掀眼看了看孟榆,点点头。
“这就对了,容老夫多说一句,夫人心情郁结,若不好好调整心情,只怕用再多的药亦无济于事,如今正是春日里,将军若得闲儿,可多多带夫人到郊外走走,如此亦能纾解纾解夫人人的心情,对养好身子百利而无一害。”大夫真诚建议。
陆修沂淡声回:“本官知道了,来人,好生送大夫出门。”
曹管家忙应声,送大夫到门口,掏了一锭银子出来,皮笑肉不笑地道:“今日之事,您老可要收紧嘴,切勿往外声张,否则便不是收一锭银这般简单了。”
那大夫乃合景堂的大夫,素日常穿梭在达官贵人的府中,对这等事自是有分寸,便忙接过银子,俯首连连应声:“是是,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
遥远的山丘在眸中愈变愈大,漫天的尘土扑过来,呛了车上的人满脸。
车夫策马扬鞭,尘土扑到面上,他眯眯眼,拔高了声音:“江大人,您月月都赶三四趟过来,不累么?”
“杨大哥家去见妻子,也会觉得累么?”江煊礼放下帘子,身子侧回来的刹那,受伤的脚踝碰到旁边的脚板,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疼得他皱了皱眉。
想到家中的妻子,车夫的疲惫消了一半,他哈哈笑道:“回家见最爱的人,当然不会觉得累?”
正说着,马车拐了个弯,在一处庄子前停了下来。
江煊礼给车夫付了钱:“杨大哥先走吧!”
车夫接过银两,诧异道:“今儿不用等您出来了么?”
江煊礼摇头笑了:“不必了,待会自有人过来。”
车夫挠了挠头,便没再多问,扬鞭策马远去。
昨晚被咬后,他歇了一晚,来不及等府里的马车过来,就雇了时常送他来此地的车夫载他一程。
庄子前依旧尘土飞扬,他低头拍了拍沾在衣裳上的灰尘,又捋了捋头发,这才抬脚走上石阶。
“快点洗,都干两年多了,还磨磨蹭蹭的,你以为你还是千金小姐呢?十指不沾阳春水。”
“哎呀!你和她啰嗦什么?她就是欠收拾,就昨儿还打烂我一个碗呢,不给她两鞭子,她不知道厉害的。”
刚进门,一声粗嗓迎面砸来,江煊礼来不及喝住那妇人,便猛冲上前,挡住了原该落在别处的鞭子。
躬身搓洗着衣裳的人闻声,下意识就闭眼,抬起手臂挡在头上,可等了半晌,鞭子久久都没落下来,觉得奇怪,她睁开一条缝隙,透过微微张开的五指,看到有一片阴影笼下来。
她颤着心,缓缓放下手。
一张眉心团成褶的脸铺进眸子里。
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又隐忍。
“洇儿,你没事吧?”江煊礼看到她眼泛泪光,忙要伸手扶她。
孟洇却似是被惊吓到一般,猛地起身甩开他的手,退后一步,砰!
洗衣桶被她撞得倒了地,冰凉的水泼湿了她的脚踝,渗进鞋子里。
“洇儿,你别怕,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眼前人的肌肤早已没了当年的靡颜腻理,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角眉梢已隐隐见了数道细纹,江煊礼看着,心揪得像被刀一片片剜过般,他忙要上前。
“你别过来。”
孟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步步退,直到靠在墙上。
她摇了摇头,撕心裂肺地含泪厉喝:“你还过来作什么?你还来接我作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我来了这里两年,两年啊!你都没来见过我一面,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么?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么?你知道寒冬腊月我的手被浸泡在冷水里,生出多少冻疮么?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接我?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滚,你给我滚。”
第77章 行春令
满腔酸涩涌到嘴边,江煊礼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来过,只要到了休沐日,他都会过来,可他无颜见她,只要一日无法带她离开,他便不敢现身见她。
可即便如此,他每月亦都送了上百两银过来,另还备了冬衣、鞋袜,他从不知晓她过的竟是这般日子。
“江,江大人,您来了怎么都不提前通知一声儿?”
身后的仆妇吓一跳,悄悄将鞭子藏到身后,想起外头的人对江煊礼的评价,便压了压心中的惧意,强自镇静地道。
江煊礼闻言,黑沉着脸转过身:“提前通知你,好给你时间提前搭好戏台子么?”
被他这么冷脸怼了下,仆妇脸色煞白,一时结舌钳口,脑袋骨碌骨碌地转了转,才忙解释:“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提前说来,我们也好给您备上一壶茶水,前儿才收的嫩尖,可好喝了,我们拿来给您尝尝。”
说着,那两个仆妇抬脚就想走。
“站住!”一声厉喝仿若带着滔天怒意自身后传来,仆妇唬得下意识就止住脚。
“转过身来。”
身后再次传来一声怒喝,仆妇颤颤巍巍地转过身,一张浸着墨般的脸铺进眼底,仆妇立刻低了头。
“打了人就想走?”江煊礼走到她们跟前,指了指矮些的仆妇,朝那拿着鞭子的另一人道,“你,打她二十鞭。”
那身材矮小的仆妇忽闻此言,满脸惊惶地看了看对面人,见她犹豫了下,拿着鞭子的手动了动,她吓一跳。
眼见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她干脆豁出去,叉起腰,凛色道:“江大人,别以为你是个官儿,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做的这些都是奉了上面人的命令,你岂敢干预?”
江煊礼面色沉沉地看着她,没说话。
那拿着鞭子的仆妇见了,还以为他怕了,便收起鞭子,亦学着对面人叉起腰,趾高气昂地扬着头:“对,我们做的所有事都是奉了上面人的命令,你即便是个官儿,也不能乱用私刑。”
恰在此时,门外行来五个小厮,朝江煊礼躬身行礼:大人,马车备好了。”
江煊礼冷冷地瞥了那两眼仆妇一眼:“正好,你们来了,给本官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仆拖出去,重打三十大板。”
为首的小厮听到这话,面色一惊,以为自己错了耳,下意识就怔怔问:“大,大人,真,真的要打?”
他是上年年初才进的江府,因手脚麻利,行事稳妥才被江煊礼提拔为府卫首领。
入了江府当差的这一年多,他无时无刻不在庆幸当初的选择,只因他跟随的主子待人和善、宽容,府里的下人便是犯了错,他莫说杖打,就是苛责亦是鲜少有的事儿。
如今闻得这狠厉的话,自是倍感惊惶。
江煊礼眸光冷冽:“自然是真,还不快动手。”
小厮听了,夷犹片刻,朝后抬了抬手。
“我们,我们是奉了上面人的命令管教这臭丫头,”眼前那些小厮要冲过来,那两名仆妇相互抱着往后退,不忘厉喝,“你们,你们以何理由对我们行刑?”
话音刚落,江煊礼怒极反笑:“以何理由?你们鞭打朝廷命官,光这一条罪,本官就足可将你们重打五十大板,如今不过区区三十板子,已经是对你们手下留情了,还不动手?”
瞧见其中一名仆妇手里的鞭子,小厮们再不迟疑,立刻冲上前将两人押出去。
不到片刻,两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便铺了进来。
江煊礼眼泛泪光,眸底满溢心痛:“洇儿,你可还满意?”
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孟洇凄然一笑,却答非所问:“你明明来过无数次,为何一次都没来见过我?”
她身后的墙泛黄发旧,墙体上的白灰已经剥落,隐隐映出他苦涩的脸。
“只要一天带不走你,我就一天都没脸来见你。”
“洇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
暮春三月,群莺乱飞,带着桃花香的微风拂过绿芽遍地的云香园。
因为合景堂大夫的建议,陆修沂思量多日,又派了诸多侍卫跟随,才决定放孟榆出来走一走。
画宜捧来一壶桃花酒,以及一碟百合酥。
孟榆瞧了瞧那碟点缀着桃花的百合酥,怔了下:“这是谁做的?”
“除了我,还能有谁?”画宜还没说话,前方就传来一道如玉石敲冰的冷冽嗓音。
柔和的晖光下,陆修沂一袭玄衣负手走来,行至她身旁年,继而道:“如今还没结桃子,因而做不了蜜桃糍,等夏日时我再给你做。”
头顶落下一片阴翳,反而隐去了阳光的刺眼,到了嘴边的嫌弃之语又咽了回去,孟榆“咦”了声,拿起一块百合酥尝了尝:“你会做蜜桃糍?”
陆修沂在她旁边坐下,挑挑眉:“我如今不会,但你爱吃,我届时学便是了。”
清风拂烟柳,金色的日光浅浅地披薄在他身后,孟榆怔怔地看着,一时间竟忘了手里还有半块百合酥。
眼看着她手里的百合酥就要掉落,陆修沂忙一俯身,伸手接过那半块百合酥,在她面前扬了扬,忍不住漾起唇角:“夫人不必感动,为你下厨,是我心甘情愿的。”
“扯淡!”
孟榆抬手抢回百合酥,一口塞进嘴里。
陆修沂敛了眉心,给她倒了杯温茶:“你慢些,好吃也无须吃得这般急。”
孟榆学着他的模样,挑挑眉“你懂什么?我这是不浪费粮食。”
她身后扬柳微垂,烟波浮动,就连那片遥遥苍穹亦转成她的背景,衬得她的脸秀丽绝俗,如花间明玉,似寒梅拥雪,陆修沂看着,只觉心间一颤。
正在此时,一侍卫拿着张请帖行来,躬身道:“将军,夫人,江大人迎回江夫人,特送来请帖,邀将军和夫人到孟府和孟老夫人一聚天伦。”
“江夫人?江煊礼何时接回孟洇的?”
孟榆接过请帖略略看了眼,转头问。
陆修沂似有愧怍,面对她的询问,低了低头,握拳轻咳一声:“应是昨天,此事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江煊礼救了圣上,圣上同意的。”
孟榆的疑惑更深了:“有你在,江煊礼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质文官还能先你一步救了圣上?”
她不是质疑江煊礼的能力,若说捭阖纵横、大展经纶,自然是他更胜陆修沂一筹,可只论身手敏捷,他必不及陆修沂。
陆修沂淡声解释:“他在圣上身边,眼疾手快了些,你若不想去,推了便是。”
孟榆轻轻摇了下头:“不,我要去,许久没见四妹妹,我也想她了。”
***
翌日。
陆修沂推掉了所有军务,解开孟榆脚上的金锁链,和她一同回了孟家,先前发生的事虽未传出将军府,但孟砚清一家子除了孟章洲还有些良心外,其余皆是些谄上欺下之人,倘或他今日不陪她回去,这些人指不定要如何嘲讽她。
刚到门前,恰好碰到孟霜夫妇从马车下来。
孟榆和她走在前面,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我还以为三妹妹生气,今儿定不过来呢。”
陆修沂和程曜颔首见礼,跟在彼此夫人的身后。
“二姐姐这般模样,亦敢出来见人,妹妹纵然再生气,断不能拂了姐姐的脸。”
孟榆睨了眼孟霜的脸,凉凉一笑,即便她的脂粉抹得再厚,都盖不住那隐隐透出的指印。
传闻所言,果真非虚。
“你……”
孟霜气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就摸了摸脸,然蓦地又反应过来,余光往后瞥了眼,压低嗓音讪笑:“你以为你又能比我好到哪儿去?陆修沂即便披了人皮,也掩盖不了他是个纨绔的事实,别忘了,当年他可还为了个秦楼楚馆的女子同人当街大打出手,为此还被圣上罚了禁闭,此事人尽皆知,三妹妹若不信,大可去打听打听。”
“我没说不信。”
孟榆淡笑。
眼见孟榆没被她伤到分毫,孟霜加大了火力:“想不到,三妹妹还真是贤良淑德,连郎君为了个风流女子出头,竟也毫不在乎。”
“二姐姐此言可错了,贤良之人岂是我?听闻二姐夫房中便不算侍妾,连通房都有四五个,如此这般,二姐姐都能忍,才真真是贤良淑德的典范,况话说回来,当真不是我不想给将军纳妾。”
说着,孟榆止住脚,转身喊了句:“将军。”
陆修沂正和程曜闲谈,闻声抬首,还没问她想做什么,便见她笑眯眯地道:“单我一人伺候将军,到底有不便之时,要不我给将军纳个妾?”
陆修沂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怔,猛地反应过来,一张脸登时像泡了墨水般,周遭的气息仿若压上了一座小山,沉得令人喘不气儿来。
孟霜惊得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孟榆,可刚偏过头,便忽感一阵冷风从身旁袭过。
再抬眼,就见陆修沂搂着孟榆,毫不避忌地蹭了下她的额,温柔地扬唇:“胡说,夫人精力好着呢,有你伺候,我还能瞧得上谁?”
眼前的男人那般亲昵,那般柔情似水,眸光里的爱意似要满溢眼眶,看得她捏着手帕狠狠绞了下。
孟榆忽略掉陆修沂眼底那似要吃人的目光,朝孟霜悠悠笑道:“二姐姐,你瞧,不是我不想给将军纳妾,实在是将军过于缠人。”
没料到孟榆此举竟是要气孟霜,陆修沂诧异了一瞬,翻涌上来的怒意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他顺势正了正身子,揽着孟榆的肩:“让二姐见笑了,我家夫人一惯如此不知收敛,还请二姐多多担待。”
孟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正要回怼,程曜忙行来揽着孟霜:“三妹夫说笑了,霜儿作为姐姐,心胸自然宽广许多,哪里会和三妹妹计较?”
“这便好,二公子不愧出身世族,说话行事皆是旁人比不得的。”陆修沂淡笑一声。
程曜无视孟霜剜过来的眼神,朝前抬了手:“陆将军,请。”
陆修沂亦不推辞,揽着孟榆就先他们一步走在前面。
***
“你在府里作天作地也就罢了,来了这儿还这般,那陆修沂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眼见陆修沂和孟榆走远,程曜当即冷下脸,悄声厉喝,“触怒了他,我们陇国公府少不得惹上一身骚。”
被孟榆这般当众下了脸,孟霜原就憋着一口怨气,如今又见程曜不仅不帮,还不停地数落她,相较陆修沂对孟榆的偏心,巨大的落差将她蓄满眼眶的泪逼了出来。
她死死地瞪着程曜,想要出声骂他,可满心疲惫涌上心头,昨晚被扇疼的脸还在隐隐作痛,那些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
“哭哭哭,你除了哭还会什么?亏你母亲还是正头娘子,教出的女儿连个姨娘的女儿都不如,”程曜满脸嫌恶地看着孟霜,“你最好赶紧收起你那不值钱的眼泪,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否则休想我日后陪你回娘家。”
话音刚落,程曜便拂袖离去。
“你说,母亲为何会将我许配这样的人?”
看着程曜远去的背影,孟霜哽咽着问。
身后的玉烟不敢明着回她,绕过这个话题,温声劝道:“姑娘,您还是想法子要个孩子要紧,姑爷房中不知羞的太多,指不定被她们先您一步生出子嗣,届时您在程家,在夫人面前就真的没说话的份儿了。”
当年因为画眠之死,她和云烟都被袁氏遣到恭房倒了一段时间的夜香,云烟不幸被恭房的秃头鲍看上,秃头鲍回去禀了袁氏,袁氏想也未想便同意了。
不想云烟宁死亦不愿受辱,当天晚上便跳井自尽了。
若非后来她听到姑娘要出嫁,找准时机去求了姑娘,难保她后来不会遭了秃头鲍的毒手。
如今在程府的日子虽憋屈,但到底无需担惊受怕,她真心不敢胡乱给孟霜出主意了,顺着袁氏的话说,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孟霜面上挂着泪,自嘲般地笑道:“你说的话,我如何不知?可如今他连我的房门都没踏进过一步,我还能怎样?”
话音带着几许悲凉,混在满是花香的空气中,玉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
宴席设在正厅,孟榆和陆修沂刚进门,就见孟洇和江煊礼迎上来:“三姐姐若再不来,我和煊礼就要亲自上门去请了。”
许久没见孟洇,她一上来便抓着孟榆的手,言语间热络得仿佛彼此从未有过嫌隙。
孟榆微诧,见孟洇竟少了几分从前的嚣张跋扈,多了几分贤妻良母的模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便怔了下:“既是聚天伦之乐,我若不来,祖母和父亲岂不伤心?”
一面说着,她一面朝孟砚清和孟老夫人看了眼。
母子俩见状,丝毫不敢怠慢,立刻笑呵呵地附和。
饭桌上,众人谈论时,彼此相互附和,好似当日全无嫌隙,吃着吃着,孟榆想起沈姨娘,忽然就没了胃口。
“父亲,我想回青梨院瞧瞧。”
众人谈笑间,孟榆倏尔开口。
席面一度安静下来。
孟砚清躲开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自你姨娘不在后,青梨院已许久无人居住,加上那儿偏僻了些,府里又抽不出人去打理,如今那儿已是一片荒芜,你去作甚?”
虽然早知答案,但见这话从孟砚清嘴里说出,孟榆的心还是沉了下:“没关系,我就去看两眼。”
没等孟砚清阻拦,说着,她便起身往外走,陆修沂自然是立刻跟上。
“你和他们原就不是一类人,何必非要回来?”瞧出了她的心思,陆修沂边走,边叹了声。
“那我和你就是一类人了么?”孟榆本就郁闷至极,忽闻他此言,更是被他气得停下脚步,下意识就脱口反问。
陆修沂被她斥得垂下眉眼,原了然无波的眸光泛起圈圈涟漪。
孟榆见了,愧怍感顿时涌上心头,她鲜有地叹了句:“对不起,你原是好意劝我,是我说话太冲了。”
春风拂面,满院鲜花铺在她身后,听到“对不起”三个字,陆修沂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下,她活得太小小心翼翼。
“你永远都不必和我说这三个字,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永远都会是你最强大的后盾。”
男人的眉眼清冽,眸光在看向她时却总是那般温柔,孟榆只觉心底的那面墙似裂了一下。
可她很清楚,感动不是爱。
他想要,她没法儿给。
“走吧!去完青梨院,我想回去了。”沉默了下,孟榆压下满腔心酸,转身就走。
只是她还没到青梨院大门,一阵荒凉破败的气息便遥遥传来,老旧的木门半敞着,石阶上泛着绿油油的光。
推开木门,火海后的残垣断壁之景瞬间铺进眼底,满眼望去,皆是疮痍。
孟榆往前走了两步,卡!脚尖忽然踢到一块烧焦了一半的木板,她捡起来一瞧,上面还残留着一朵梨花的样式,那是她闲时无聊,刻在门口那块木板上的。
“大火之后,他们莫说修缮,连稍微收拾下都没有,我和阿娘对他们而言就像一个皮球,有用时便抱过来亲近,无用时便一脚踢到角落。”
木炭染黑了指尖,孟榆仍紧紧握着。
陆修沂不知如何劝她,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和她还是很相似的。
半晌,孟榆抬手一扔。
烧焦的木板落回那堆废墟里,发出“砰”的一声,响在空荡荡的青梨院中,回旋出经久不息的余音,如同那些消逝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她转身,抬脚离开。
回到正厅和众人打了声招呼,孟榆就和陆修沂登上马车回了府。
***
经此一事后,也不知是陆修沂看到孟榆整日待在府中,并未要求出去,才对她放下了防备,还是觉得再锁着她已经没什么意思,三月底的某一日,他忽然就解开了那条金锁链,让人丢到库房的角落。
解开脚上的金锁链后,孟榆安分地把大夫开的药都喝完,期间还甚至下了个厨。
只待在府里着实无聊,想到云香园风景秀丽,还有一片宽阔的草坪,她便让人准备两只风筝以及一些糕点,再另外自制两壶桃花酿。
备好这一切,孟榆亲自到书房请陆修沂。
“放风筝?”陆修沂正垂首处理着军务,敛了敛眉,未经思量就脱口道,“这是小孩才玩的玩意,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去了。”
孟榆正等着他这句话,闻言耸耸肩,忙不迭就应了声:“好吧!那我和知眠一起去了,到时你可别说我没叫你。”
眼见她转身就走,陆修沂动了动唇,可话到了嘴边,又拉不下脸说要去,他忙朝楮泽使了个眼色。
楮泽一时不知他的指令是何意思,一脸懵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口,只心道你俩拌嘴拉上我干什么。
看他还傻傻站在原地,陆修沂气不打一处来,立刻伸出腿踹他一脚,皱眉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楮泽这明白他那眼神是何意,忙应声要跟出去,陆修沂又不放心地在身后嘱咐一句:“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若出什么事儿,爷唯你是问。”
“此事交与我,公子放心便是。”
楮泽头也不回地应了句,转身就没了影儿。
书房复归寂静,只窗外偶有几声鸟啼遥遥送入,陆修沂继续垂首想处理军务,可一想到孟榆出了门,一颗心躁得很,怎么都静不下来。
他只好起身来回踱了两圈,不想是越走越躁,便唯有来到厨房看了圈。
“夫人到云香园,可带了什么东西?”
逡巡一圈,没发现什么东西,陆修沂冷着脸不死心地问。
陈大娘等人看到陆修沂脸色铁青,面面相觑,以为是孟榆又惹火他了,一时间,当日金锁链之事又浮上心头,众人都没敢说话。
眼见陆修沂的怒意有愈盛之势,陈大娘见状,踌躇片刻,忙如实禀道:“回将军,夫人带了一盒如意糕、一盒山药茯苓糕和两盒青团,还有,还有两壶夫人自个儿做的桃花醉。”
突闻孟榆竟做了桃花酿,他登时就脱口厉声道:“夫人还亲自做了桃花酿,你怎么不早些与我说?”
陈大娘唬了一跳,腿立刻就软了,忙不迭垂首跪下,众人见状,亦纷纷跪了一地。
“都是老奴的错,还请将军恕罪。”陈大娘颤着身,没敢说是陆修沂之前不曾有过吩咐,忙先认错。
又瞧他们哗啦啦地跪了一地,陆修沂拧了拧眉,收敛了下脾气,满地不耐地抬抬手:“不是说了么?夫人不喜欢你们跪来跪去的,有事回事,别动不动就跪下。”
众人闻声,皆松了口气。
却见陆修沂还未离开,陈大娘绞尽脑汁想问上一句,头顶上空又忽然传来一声轻咳:“那个,夫人做的桃花酿还有么?”
“……”
陈大娘倏尔抬头。
半刻钟后。
书房内,陆修沂看着面前仅剩一小杯的桃花酿,咽了咽口水,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端起来,一口饮下。
咽下去的一瞬间,男人的眼神登时就亮了。
这杯桃花酿并非如他所想是用桃花和烧酒所制,而是在水中加了桃花、蜂蜜和黎檬子,喝起来不仅带着桃花的清香,口感还很是醇厚,酸酸甜甜的味道直蹿大脑,瞬间就赶走了扰他半日的嗑睡虫,还顺带平复了他那颗躁动不已的心。
陆修沂端起杯子,还想再喝,谁知杯底空荡荡的,一滴水也倒不出了。
他有些懊恼地低下头,末了,又朝外喊了句:“现在什么时辰了?”
侍立在门口的府卫回:“禀将军,刚过申时一刻。”
陆修沂算算,孟榆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
“夫人可有说何时回来?”
书房里静了片刻,又传来一声询问。
“回将军,楮大人派人回来说,夫人要待到酉时后。”
话音刚落,书房复归安静,两个府卫面面相觑,皆有些惊讶,这是他们入府以来,回陆修沂的话最多的时候了。
抖擞精神等了半晌,里头再无声音传来,两人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瞬,砰!
“将军……”
两人吓得一惊,立刻冲进去,却正好撞进陆修沂惊愕的眼神里,脚边那原本泛起着亮色的地板此时被染成黑炭一般。
***
远处的山头罩满了绯色,天边仿佛匀出了一片彩虹,双头马车在不大平整的小路上慢悠悠地走着,遥遥望去,犹似上了年纪的牛车一般。
楮泽策马跟在后面,忍不住绕到前面催促车夫:“怎么走得如此慢,没看到天都要黑了么?”
车夫连鞭都不敢抬起,轻轻地勒了下缰绳,满脸无奈:“大人,不是我不想走快,是夫人说颠簸不得。”
画宜亦掀帘,小声道:“夫人累了,正靠着歇息呢,别走那么快,慢些。”
楮泽无法,只得按下忐忑的心,退回后面。
将近戌时,马车才在怀远将军府前慢悠悠停下。
檐角之上,仿若雏菊的星星开在墨色的薄雾里,匾额下的橘色灯光映出底下人黑沉的脸。
孟榆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下了马车,刚踩下矮凳,就见楮泽垂着脑袋站在陆修沂面前,活似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般。
台阶之人,年轻男人负手而立,幽幽地望过来:“不是说酉时就能回来么?为何这么晚?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要带兵冲过去找你了。”
他的嗓音发干,发紧,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孟榆走到他面前,笑着软了语气:“好啦!原是我放风筝累了,倚在马车上睡了会,他们才不敢走太快。”
她一边牵着他的手往里走,一边又问:“你用过晚饭没?”
陆修沂撇着嘴:“你不回来,我哪里还有心情吃饭?”
他的声音又轻又委屈,孟榆忙停下来,顿了顿,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好啦!我错了,下回再去,一定带上你。”
她的话音刚落,男人的眼神一霎亮起,宛若装满星星:“真的?”
“真的。”
得到了她肯定的回复,陆修沂又扬唇牵起她的手:“那你要做三壶桃花酿,还要带糕点和水果,风筝也要。”
孟榆都一一应下,走了没两步,她想起一事:“话说,我今儿也叫过你的,是你说这是小孩才玩的玩意儿,怎么都不肯去。”
陆修沂瞪圆了眼,“哪有怎么都不肯去?你才问了一句。”
“是么?”
“就是。”
“我忘了。”
“忘了也不能耍赖,你再耍赖,罚你现在就做桃花酿。”
“别别别,我放风筝放得脖子酸。”
“脖子酸?我给你揉揉,我揉得可不错了。”
“不,不用,啊……我错了我错了……”
嬉笑打趣儿声传遍了府里的角落,众人听到皆松了口气,暗暗畅想着未来将军和夫人琴瑟和鸣的画面,他们就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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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孟榆的承诺,陆修沂满心欢喜地等着和她再去一趟云香园,可几番催促,她都借口敷衍过去。
直到半个多月后,他耐心即将耗尽,孟榆才终于松了口。
一大早,他就起身吩咐这个准备篮子,嘱咐那个不要把风筝弄破了,一会去看看桃花酿,一会又踱步到厨房看陈大娘装糕点。
扫地的婢女见此,不觉纳罕,她前儿告了假,不知近日发生的事,看着陆修沂走过的身影,奇道:“将军今儿不用到西营么?怎这般闲?”
另一人闻声,正欲回她,可前方却忽然传来一句:“爷哪儿闲了?爷是先把事情处理好才休沐一日的。”
两人吓一跳,软了双腿即刻要跪,陆修沂却立刻抬手,拧眉道:“莫跪,夫人最不喜欢你们动不动就跪了。”
婢女立定身子,撑着扫帚,下意识点点头,看着陆修沂负手而去后,面面相觑:“将军的心情似乎很好……”
“哪是很好?是极好。”
院里的朝露未干,遥远的山头掠起一道晨曦,铺在飞檐青瓦上,仿佛洒满了细碎的金子。
孟榆拖着酸软的身子起身,就看到院里堆满了东西,不仅有她吩咐要备下的糕点、风筝和桃花酿,还多了两把椅子,一把躺椅,以及各种茶具。
绚烂的光晖映在躺椅上,躺在上面的男人以扇遮面,挡住了拂在面上的曙光。
孟榆脑壳一疼:“又不是搬家?你备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被扇子挡住视线的人闻声,立即收起扇子,笑意盈盈地道:“不是你说的么?要在那边待一日,到晚间才回,云香园虽有床榻,但我担心你睡不惯,便让人将这些茶具、躺椅之类的都备下,你若累了,可随时躺着歇会。”
呃!!!
孟榆无言以对。
顿了顿,她才道:“那让人把膳食拿过来,我们吃了再去。”
陆修沂从躺椅上弹起:“我让人无须备膳了,你赶紧洗漱一下,我们到云香园后再用早膳。”
孟榆的头还隐隐作痛。
见他眉飞色舞,仿佛被人打了兴奋剂一般,她只好让画宜将洗漱的东西端来,迅速洗漱一番,又换了套轻便灵活些的衣裳,才同他登上马车去了云香园。
云香园位于城郊,是当年陆修沂封为怀远将军时,景淮帝赐予他的,这个庄子地理位置极好,四通八达,靠山临水,进门两边种了一排芭蕉,芭蕉叶片肥阔宽厚,在朝晖下泛起斑斓色彩。
往前是一座流水假山,右侧有一条青石子甬道,由甬道往里走,可见曲折回廊,可闻鸟语花香。
那块大草坪就在园子东面。
陆修沂让人拎着食盒等东西跟在后面,走过回廊,隔着一条拱桥,那片草坪遥遥地涌进眸底。
深深浅浅的绿在金色的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轻风拂过,波浪荡出圈圈涟漪,陆修沂看着孟榆率先抬脚,跨过阴影,迎着满面的绿走过拱桥,淌在阳光下。
他的心忽然没来由地颤了颤。
仿佛怕极了她下一瞬会消失般,他小跑着跟了上去。
画宜和另一个婢女将毯子铺到草坪上,又把糕点、桃花酿和茶具等东西摆了上去。
孟榆从箱子里取出两个枕头放到边上,拍了拍她旁边的位置,示意那傻站着的人:“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不饿么?”
陆修沂闻言,讪讪地坐下来,不想一侧首,就见孟榆抬手放到腰带上,欲要松开。
他脸色倏然一变,忙摁住她的手,凛色道:“榆儿,光天化日的,边上还有人呢,你好歹收敛些。”
忽然听到这没来由的话,孟榆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却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滚烫,耳尖还红得似熟透的樱桃般。
隐约间,她登时就明白了他那话的含义,便不由得笑道:“陆修沂,你这脑子想什么呢?怎么成天都是些黄色废料?”
这回反轮到陆修沂疑惑了:“黄色废料是什么?”
见他鲜有地露出呆呆的神色,孟榆忍不住伸手戳了下他的脑门,挑挑眉,丝毫不脸红地直言:“就,就你从前说的秘戏图。”
“……”
周遭一片寂静,陆修沂只觉头顶似有乌鸦飞过,他连忙回头看了看,见那些府卫和婢女都离得远远的,才暗自松了口气。
待反应过来,他佯作冷了脸:“青天白日的,往后不许说这个。”
孟榆不由得笑了,愈瞧他,便觉愈像看到了以往的自己,她忽然就有些明白过来,难怪从前说到这些事时,她愈抗拒,他便愈有兴致。
如今她亦是这般。
孟榆往他身旁歪了下,一手揽着他那精壮的腰身,一手抚着他的胸膛,柔柔地道:“你从前不是最喜欢这样么?”
她一边拉长了尾音,一边看着他耳尖的那一抹红渐渐蔓延到脸上。
陆修沂哪里受得住她这般挑拨?
他咽了咽喉咙,想强自压下那铺到心间的滚滚热浪,谁知愈压,热浪反扑地愈是凶猛。
他再控制不住,立刻侧身将她压到身下。
原以为如此,孟榆便会害怕地求饶,可她却反手搂住了他的后颈,笑意盈盈地问:“忍不住了么?”
春日的阳光铺到身上,柔和得仿佛盖了张绸缎,她的脸一爿藏在他的阴影里,一爿沐浴在阳光下。
望着这张触手可及的脸,陆修沂滚了滚喉咙,氤氲了眸光:“你会后悔的。”
话音未歇,他猛地俯下身。
反复碾磨了许久,直到她即将喘不过气儿,他才稍稍离开她,手一边探着,一边幽幽开口:“还嘴犟么?”
瞧见他眸底的欲望,孟榆吓得猛然摇头,抬手推了推他:“不敢了,不敢了,你赶紧起来,她们还在那边呢。”
看她终于恢复正常,陆修沂反而饶有兴致地动了动:“急什么?不是你先招惹爷的么?”
感觉到他的变化,孟榆当真是怕了,忙软了语气:“我错了,原是逗你来着。”
她那被反复碾磨的唇变得粉红,上下翕动时,水光盈盈,犹似一口清泉,陆修沂瞧着,喉咙一紧,忍不住再次俯身。
这一吻,仿佛持续了良久良久。
***
躺在毯子上歇了好久,孟榆才缓过来,起身吃了些东西。
陆修已经将风筝放起来了,转头过来催了她好几回。
孟榆只觉耳朵都要起茧了,抬头遥遥望过去,只见一只猪头模样的风筝翩跹在高远辽阔的苍穹下,她皱了皱眉。
“我记得市集上也没这样的风筝卖,这两只风筝你从哪儿弄来的?”
孟榆从箱子里取出另一个风筝,又是一只猪头,还是母猪模样的……
“好看么?”
陆修沂回头笑道,“爷亲自设计的。”
“……”
孟榆扯了扯唇,没敢吱声,所幸陆修沂转头就被高飞的风稳吸引了去,好似亦不在意她的回答,她便忙拿起风筝放长了线,顺利转移了话题。
猪头风筝越放越高。
咔!
线扯到尽头,忽然就断了。
“快,快去捡回来。”
见孟榆的手垂了下来,陆修沂偏头看了眼,满脸着急地吩咐人去捡。
画宜等人闻声,立刻便去捡。
眼见她们隐进了林子里,孟榆才淡声道:“何须去捡?”
她望着天边那个逐渐飘远的风筝,呆怔似的喃喃:“要走的也留不住。”
清风刮过耳畔,送来了她的低声细语,陆修沂的心再次颤了颤,他当即扯断了自己的线。
风浪倏尔卷起,另一个风筝紧紧随在后面。
孟榆惊了下,偏头望向陆修沂,只见他漾起唇角,朝她温声道:“既如此,让我的也陪你的一起。”
他身后的草坪荡起层层波浪,在苍穹下奏出跌宕起伏的情绪,孟榆压下被风摇得乱颤的心,旋即转了话头:“我饿了,想吃如意糕,还想喝桃花酿。”
“正好,我也饿了。”
陆修沂馋那口桃花酿馋了半个多月,现下一听,忙不迭就拉她回到毯子上,打开桃花酿,正欲喝上一杯。
孟榆拦住他,拿起一块山药茯苓糕吃了口,解释:“桃花酿酸酸甜甜,你肚子里没东西垫着,喝下去只恐胃不舒服,先吃一块这个垫一垫,且山药茯苓糕和它是绝配。”
正说着,她又拿起一块递给他。
陆修沂没接过,不知想到了什么,盯着她手里的另一块,忽地就抢了过去,扬唇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吃你的。”
见他张嘴就咬了下去,顺手又拿起桃花酿喝了口,孟榆淡笑了下,也没阻拦他,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吃起另一块。
没过片刻,身旁传来意料之中的“砰”地一声,陆修沂那难以置信的嗓音伴着清风送入耳朵深处:“榆儿,你,你在桃花酿里放了什么?”
晕眩感猛然砸向大脑,陆修沂白着脸,只觉浑身发软,连坐都难以坐得稳当。
孟榆缓缓站起,面色淡淡地望向远处的那几个府卫,见他们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便收起他吃的那块山药茯苓糕:“我没在桃花酿放任何东西,迷魂散在这个糕点里头。”
陆修沂眸光中满是震惶,他强撑着精神:“你,你不是也吃了么?”
孟榆摊开手心,上面赫然放着一小块山药茯苓糕:“我根本没咽下去。”
远处行来一个人影,正匆匆往她这边跑过来,自知该离开了,孟愉转身就要走。
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陆修沂自嘲般地一笑,在闭上眸的前一刻,仍不死心地问:“孟榆,我当真让你厌恶到如此地步?即便我这般真心待你,你还是几次三番地想要逃离。”
跨出的一瞬间,孟榆止住脚。
她没回头,“答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陆修沂,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强求来的东西,终究如沙漏于掌心,留不住的。”
身后的寒意在一刹间如滚滚浪潮,猛地将她裹在其中。
宁穗已经越过拱桥,停在了陆修沂的视线盲区内,急忙朝她招手。
没再管陆修沂如何,孟榆忙不迭就跑过去,跟着宁穗快速绕开侍立在园子各处的府卫,来到西面那堵高墙前。
高墙巍峨耸立,散着森然气息,因年久月深,原是梅子青般颜色的砖头,如今已变得黑黢黢,立在面前,如危峰兀立般堵人去路,单单瞧上那么一眼,孟榆便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仰头稍稍估量了下,意识这堵墙可能有五米多高时,她眸色倏尔地收紧:“这墙我爬不上去。”
“谁让你爬了?”宁穗睨了她一眼,忙搬开靠在墙头干枝,“快来帮忙,出去的路在这儿呢。”
孟榆立刻上前帮忙挪开干枝,随着满墙干枝逐渐被挪开,一抹光亮隐隐从底下的洞口透出来。
半晌,瞧着那个椭圆得有些不规则的洞,孟榆怔了下,刚想问这是不是狗洞时,忽然就看见散落在地上的几根毛发。
答案,已经不消说了。
孟榆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宁穗的肩:“为了我,真是苦了你了。”
宁穗扯扯唇角:“你把欠我的酒还上就行。”
孟榆拢拳,以练武人之姿向她表示感谢:“多送你两壶。”
她正色中又仿佛强忍着笑意,宁穗被她这模样逗得乐了,紧张迫人的气氛稍有缓解,她轻轻地把她往洞口处推了下:“不急,这种事,等你安全了再说。”
孟榆闻言,脑海里忽然浮出陆修沂那张阴沉的脸,心脏倏然停了下,在钻进洞口前的一霎,她颤着身子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见无人追来,这才松了口气,忙躬身钻了出去。
出了云香园,不远处的树头下栓着一匹马,宁穗带着孟榆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一座破庙中,将藏在里头的包袱取出递给她。
孟榆以为是银票和路引之类的,忙打开一瞧,谁知只有一套衣裳。
还是男式的……
撞进孟榆疑惑的目光里,宁穗解释:“你已经往外逃过一次了,还是以已死之身逃的,他都找到了你,如今再以活人的身份逃,你以为你还能逃得出去么?还不如变成一个男的。”
孟榆后知后觉:“你的意思是,让我女扮男装,随你去东营?”
宁穗微微笑道:“聪明。”
“不行,绝对不行,”孟榆凛了神色,猛地摇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若进了东营,倘若被陆修沂怀疑到你身上,他绝不会放过你的。”
宁穗抓住她的肩,正色道:“你以为你不进东营,他就不会怀疑我了么?榆儿,别傻了,从他知道我帮你逃过一次后,他醒来第一个怀疑的人便会是我,既然做与不做,结果都一样,那我何不如他所言?”
孟榆蹙眉,仍有忧虑:“可是……”
“别可是了,且不说我哥哥的官职比他高,便是我,好歹也是东营的副将,他没有证据,断不能拿我怎样,”宁穗安抚她,“你若不赶紧换上,被人追上来发现了,这才是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绚烂的光辉自檐角洒下,细细碎碎铺了一地,孟榆看了看宁穗,她背着光,却一脸坚决,她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这身衣裳。
衣裳材质粗糙,摸在手心儿还有点硌手,却没来由地给了她三分安全感。
忖度片刻,孟榆终于坚定地点点头。
迅速换完衣裳,稍作男子打扮后,宁穗又将藏在另一个角落的药箱递给她:“你要进东营,总得有个身份,我都安排好了,我们营里有个疡医,他为人极好,你便是他在宜川的门生,姓李,单名一个树字,箱子里有你的籍帐资料,你且熟悉熟悉,记好了就将那张纸烧了,切勿留下痕迹。”
孟榆一面听她说着,一面从装了针灸的药箱里翻出那张纸细细看了一遍,确认熟记于心后,宁穗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火石将信纸点燃。
“这位姓赵的疡医为人确实好,这般事竟也肯答应,”孟榆看着火光在虚空中跳跃了下,很快就熄灭了,又随口问,“这件事你应当同他说过了吧?”
“这个……”宁穗扯了扯唇,面色有些尴尬,嗫嚅了几声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孟榆惊得张大了嘴,“宁穗,你没和他说,怎么敢把我带过去的?”
踩熄了掉在地上的灰烬,扒拉开掉头顶的破布,宁穗推着她往外走,胸有成竹地道:“没事,他为人真的很好,前几年我奉命剿匪,若不是他,我早没命了,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儿,他一定会答应的。”
孟榆无言以对。
可现下除了去东营,她也没别的法子了。
在破庙耽搁了半日,出来时已几近午时,两人不敢再放松,策着马一路疾驰,所幸东营是在城郊十里外的一座山脚下,赶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路也就到了。
为避人耳目,宁穗支开后门的守卫,悄悄带了孟榆进去,将她藏在了自己的营帐内后,便立刻去找那位姓赵的疡医。
***
“什么?你将陆修沂的夫人藏在营帐……”
粗哑的声音淹没在一个雪白的馒头里,宁穗拧着眉往外看了眼,扯了下赵疡医花白的胡须,动了动唇:“你小声些,嚷这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赵疡医一口咬下馒头,挑了挑眉:“你也知道不光彩啊?”
“什么不光彩?”宁穗压低了声音,“你措辞好歹准确些,陆修沂不顾他人意愿,强留她在身边,这种行为才叫不光彩,本姑娘是救人于水火,是见义勇为。”
说着,宁穗不知想到了什么,“啧”了声,疑惑道:“你从前不是最喜欢救人的么?怎么?这几年上了年纪,怕了?抑或者说,你怕了陆修沂。”
最后那话,宁穗说得缓慢,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她歪着脑袋,看着赵疡医的反应。
只见他挑了挑眉,不以为然:“你这是什么话?他陆修沂纵然是天王老子,我赵老头见了他,也不见得会皱一下眉头,还怕他?你将那姑娘带来,我赵老头认她当关门弟子了。”
话未经思量,说得太快,太满,尾音刚落,赵疡医才反应过来,拧了拧眉,忙想改口,哪成想宁穗立即应声:“是,多谢疡医,我立刻把她带来。”
说着,她掀了帘子,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
“榆儿,赵疡医答应了。”宁穗匆匆跑回营帐,边掀帘子,边雀跃地喊了句。
回应她的是满帐寂静,以及台阶之上那一双含着滔天愤怒的眼睛。
蓦地瞧见来人,宁穗颤了身子,又很快稳定心神,上前把孟榆护在身后:“哥哥,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提前知会妹妹一声?”
台阶之上的人一身戎衣,坐在圈椅上,冷冷地盯着她:“提前知会你?好提前让你做好准备瞒着我是么?”
宁穗握了握孟榆的手,给予她些许安心,眸光却望着宁简行,不慌不忙地道:“哥哥说笑了,哥哥奉命到容昌镇压叛匪,劳苦功高,回来了,妹妹自当备上一桌好菜庆贺庆贺。”
“你还这般牙尖嘴利,你闯了多大的祸,你知道么?”宁简行猛地一拍桌子,厉喝,“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陆修沂让了西营的人在城中大肆搜捕,就为了找她,你还将她藏在这里,是嫌麻烦还不够多么?”
宁穗面色从容:“皇城之中,天子脚下,陆修沂不过区区一个怀远将军,且不是大政司,他凭什么全城搜捕?”
“凭什么?凭他以一己之力将西营拉起来,凭他掌握着大沂十万兵马,凭他得圣上看重,凭他向圣上请了搜捕令。”宁简行冷喝。
闻得陆修沂不过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解了迷魂散,并向圣上申请了搜捕令,如此速度让孟榆倏然变了脸。
她控制不住地颤了颤,她不想连累宁穗,欲要站出来,谁知宁穗紧紧握住她的手。
紧接着,她冷静的嗓音透进耳朵深处:“哥哥,你会帮我们的,对么?”
论她对自家哥哥的了解,倘或他不想帮她们,只想冷眼旁观,那么现下出现在营帐里的,便绝不会是他了。
宁简行闻言,看了看那一直垂首站在自家妹妹身后的姑娘,竟与想象中的全然不同,那黑沉的脸亦稍有缓和。
他起身走下台阶,睨了宁穗一眼,边往外走,边冷声道:“半个时辰内,陆修沂必会亲自来东营,你最好在这个时辰内让她藏好,否则连我也帮不了你们。”
天色暗沉下来,帘子被掀开,吹进一阵微凉的风,孟榆却不感到冷,心间反而一阵暖和。
宁穗松了口气,偏头朝孟榆笑了笑:“榆儿,你别介意,我哥哥就是这般,瞧着面冷,实则心里热乎得很。”
“瞧出来了。”
孟榆扬唇,正欲谢她,宁穗却料到她想说什么,忙抬手:“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去赵疡医那儿,估计陆修沂待会就要来了。”
提到这个犹似噩梦般的名字,孟榆便什么亦顾不得了,忙点头,由得她牵着她去了赵疡医处。
***
从城门到东营,约有十里路,天色青灰,牵牛的老翁逾过道路,下到草丛,忽见远处滚起浓浓烟尘,一队穿着冷硬戎衣的铁骑出现在烟尘中,为首的男人一身黑衣,面容极年轻,脸色却极冷,连冬日的寒冰,亦犹不及他的神色。
老翁心头一颤,忙扯了扯牵牛的绳索,将老黄牛拉到边上。
距离东营还有三里路,陆修沂骑在马背上,眸光似燃着熊熊怒火,他几乎可以确定,是宁穗相助她逃跑。
“驾……”
一声厉喝陡然划破青灰色的天际,不到半晌,远处的铁栅栏便浮在眼前。
马蹄逐渐逼近,一个英姿飒爽,身着戎装的男人站在栅栏前。
陆修沂眯了眯眼,想起宁简行原该在容昌镇压叛匪,如今却忽然出现在此,便愈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测。
他勒紧缰绳,侧身下马。
“本官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宁将军已经得到消息,”陆修沂负手凛然道,“传圣上口谕,怀远夫人失踪,特令所有人配合怀远将军寻人,如有阻拦违抗者,杀无赦。”
宣完口谕,宁简行方起身,冷笑:“陆将军在城里找找夫人也就罢了,你明目张胆地带了西营的人过来,不会以为贵夫人藏在这尽是男人的军营里吧?”
“尽是男人?”陆修沂越过他,望向从远处行来的人,“依本官来看,倒不见得。”
宁穗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看到陆修沂,仿佛看到了什么新鲜事儿般,悠悠笑了:“哟!贵客呀!”
她越过陆修沂,看到他身后的那一队来势汹汹的铁骑,便收起笑,疑惑道:“陆将军此番,这是何意?”
说着,她又看了看陆修沂,又望了望宁简行。
陆修沂瞧她这副无知无畏的模样,便觉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别装了,本官不想多说,还请宁姑娘交给本官的夫人。”
“什么?榆儿不见了?”宁穗眉心团成一个深深的褶皱,“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谁干的?哥哥,快调一千精兵给我,我要去帮忙找她。”
陆修沂的眉心蹙得越发深,脸色亦越发黑沉:“宁穗,我不想动手,你识趣儿的,最好把她交出去。”
宁穗这才反应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我把榆儿藏起来了?”
“难道不是么?”
“不是,”宁穗冷脸厉喝,“陆修沂,凭你一句话就想诬蔑我?别说你了,便是圣上亲临,亦断无凭一句话便定人罪行之理。”
陆修沂冷硬的目光寸寸划过她的脸:“好一张利嘴,本官倒想瞧瞧,待本官找到孟榆,你要找什么理由来辩解,进去搜。”
“你们敢。”
宁穗拔剑拦在面前,“陆修沂,这里是东营,不是你的西营,由不得你擅闯。”
她身后的将士见此,亦纷纷拔剑助力自家将军。
陆修沂的眸光宛若寒潭:“本官是奉旨而来,不管东营还是西营,都是听命于圣上,宁穗,你想抗旨不成?”
一话落地,周遭一片沉寂。
缄默在旁的宁简行终于寒声开口:“干什么?你们拔剑干什么?难道还真想抗旨不成?全都给我收起来,宁穗,你也是,别给我惹麻烦。”
众人面面相觑,顿了下,皆愤愤不平地收起剑。
第78章 休要逃
宁穗狠狠剜着陆修沂,缓缓收起剑,愠色渐浓。
陆修沂大喇喇地迎上她的目光,抬手往后勾了勾,一众铁骑见状,当即下马冲进去,分散搜查。
他头亦未侧地越过宁穗,在周围逡巡一眼,便随意选了一个营帐进去瞧。
看完这个,又瞧那个。
不断有将士来回禀:“将军,没有发现可疑的。”
陆修沂的心随着将士每一次的禀报一点点沉到了谷底,走到西边那个营帐时,楮泽一把掀开帘子。
天色青灰,帐内昏暗,光线忽然涌进,陆修沂见里头只有一人,咚咚咚!
一个穿着似隔夜茶垢的褐锈色衣裳的瘦弱男子正拿着药杵捣药,他额前的长发垂下来,看不清面容。
楮泽大步上前,冷声喝道:“你,抬起头来。”
男子慌忙放下药臼,扑通跪下:“启禀大人,小人面目丑陋,不敢抬头,恐惊吓到大人。”
他的话一出口,陆修沂和楮泽俱是蹙了眉头,只因此人的声音粗哑,如石头滚过砂纸,又似喉咙溢满鲜血,粗粝难听。
但他愈是如此,陆修沂便愈要瞧瞧他的脸:“本官命你,抬起头来。”
男子闻言,唯有颤颤巍巍地抬首。
倏然瞧见那张如沟壑般满目疮痍的脸,陆修沂敛了敛眉峰。
四目相对,男子看到陆修沂的神情,立刻垂首,不停地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粗哑的声音回荡在这充满草药味的营帐里,陆修沂拧眉阻拦他:“行了行了,不用磕了。”
他环顾周遭,帘子隔绝了光线,此处除了一张床榻,一张木桌以及两张矮凳外,并无可藏人的地方。
陆修沂朝楮泽使了个眼色,楮泽得令,立刻上前翻看床榻。
里面空空如也。
陆修沂眉心的褶皱团得愈发深了。
所有地方都搜查完了,却没有任何发现,难不成他真的找错了方向?
宁穗靠在铁栅栏旁,见他抿唇翻身上马,黑沉沉的眉眼微微下压,只觉方才的屈辱被一冲而散,便乐了:“陆将军,我且奉劝你一句,不是你的你强留也无用,该走的还是会走。”
他还没说话,宁简行便狠狠戳了她一下,旋即朝陆修沂淡笑道:“小妹口无遮拦,还请陆将军莫要见怪。”
“无妨,”远处此起彼伏的小山丘遥遥铺进眼底,天色愈见青灰,雨丝被风吹折了尾巴,马背上的男人沾了几丝雨,满脸的势在必得,“宁姑娘,我亦同你说一句,我想要的人,纵然她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会找到她。”
陆修沂的这份自信,这份绝对,令宁穗看了,恨得咬牙切齿。
马蹄撩起烟尘滚滚远去,宁穗气急败坏:“哥哥,你好歹比他官大一级,何须对他这般客气?像他这种人,一扫帚打出去才是正经。”
宁简行睨她一眼,边往回走,边吐槽:“一扫帚打出去是你的行事作风,不是我的。赶紧走吧!你们能逃过一次,未必能逃过第二次,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宁穗抬手挡了挡要落到眼睫毛上的雨丝,小跑着追上宁简行:“他这次发现不了,下回再来也一样。”
“粗心大意乃兵之大忌。”宁简行止住脚,重重地敲了下她的脑门。
宁穗疼地“嘶”了声,忙捂住额楼:“哥哥……”
“叫我没用,我也没法子。”
宁简行大步流星,掀帘进帐。
宁穗紧随其后:“连你都没法子,那为今之计只能让榆儿住这儿一段时间了。”
忽闻此言,宁简行猛地转过身:“你让她待在这儿尽是男人的地方,若真让陆修沂发现,他不活剜了我们就算好了。”
“什么尽是男人?”宁穗撇撇嘴,“你妹我不是女的么?”
宁简行将她上下审视了番:“你就不像是个女的。”
他坐回桌前,打开抽屉,取出地图看了看,满是疑惑地喃喃:“也不知秦慕岁看上你哪点,净会给我们惹祸。”
宁穗探头往前瞧了下,见是上京的地图,她“噗嗤”一声就笑了,死皮白赖地蹭到他跟前:“好哥哥,找到什么好地方没?”
宁简行拧着眉,从左看到右,从上数到下,竟发觉没一块地方是陆修沂去不了的。
“即便他有圣上的旨意,今儿已经让他进来搜过一回,断不能再来,既如此,似乎亦没有比东营更安全的地方了。”
杯底的茶快要见底,茶叶沉淀下来,宁简行喃喃。
啪!!!
宁穗打了个响指:“所以,还是我说的,让榆儿留在这儿是最稳妥不过了。”
宁简行闻言,抬首剜她一眼,想了想,不得不同意她说的。
***
孟榆失踪的消息传到孟家时,袁氏刚命人泡好了孟洇爱喝的梅子茶。
“此事当真?”袁氏猛地从圈椅站起,拂起的衣袖碰倒了桌上的茶盏,水洒了一地。
邓妈妈见状,急忙上前搀着袁氏远离:“夫人小心烫。”
袁氏退离一步,侍立的婢女忙过来收拾。
“那贱货当真失踪了?”
袁氏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复问。
躬身检查了下袁氏身上并无茶水烫过的痕迹,邓妈妈这方安心地抬起头:“自然是真,为免是有人故意掺假了说,老奴特意到市集去了一趟,正正碰见陆将军从城外回来,听说连东营都去找了,也没见人。”
“好啊!当真是好极了,那贱货最好死在外面,再不见她才好,”袁氏来回踱步,忽地又似想到什么,忙遣了屋里的婢女出去,悄声道,“她失踪就失踪,为何陆修沂闯到东营里去了?那儿尽是男人,她总不能是被人掳到那儿去了吧?”
邓妈妈想了想,如风干橘子皮般的老脸满是疑惑:“这个老奴倒不清楚,不过听说没在东营找着人。”
袁氏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到另一把圈椅上:“没找着更好,我老早就看那贱货不顺眼了,若非陆修沂护着她,她早没千八百回了,一个妾生的姑娘,还能由得她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邓妈妈“啧”了声,奇道:“说起来,也不知她是自个儿跑掉的,还是被贼人掳了去,如何会突然就失踪了?”
“老天还是太不公平,像陆修沂这种有权有势,又深情的人,霜儿如何就遇不上呢?”袁氏愤愤不平地道,“原以为那小贱人怯懦,当初才留她一命,谁知她的心眼竟比她那个死去的贱人娘还多,我当初就不该软那份心肠,每每说起来就悔不当初。”
见袁氏骂得气急败坏,邓妈妈一句话没敢接,只讪讪地垂下眉眼,发黄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忽然瞥见那壶余烟袅袅的梅子茶,忙重新斟了一杯给袁氏。
“夫人不必太懊恼,二姑娘再怎么说嫁的都是国公府的公子,等来日生下嫡子,自然就好了。便说穿了,退一万步讲,我们还有四姑娘,四姑爷才华横溢,前途本就不可限量,前儿又舍命救了圣上,愈发得圣宠了,若能这般下去,您还怕等不到惩治那小贱人的时候么?况她如今是生是死还不得而知,说不定,她便和她那早死的老娘一般,是个短命鬼呢?”
邓妈妈一番话,说得袁氏心花怒放,她端起梅子茶喝了口,展颜道:“你这话说得有理,她若是个短命鬼,我还怕没机会出了这几年的恶气呢。”
“原来我在母亲心里,只是您出一口恶气的工具,难怪我在庄子的那两年,您从未来看过我一次,就连吩咐人过来问候一声都没有。”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冷冽的嗓音,孟洇寒着面色骤然出现在眼前。
邓妈妈唬得一怔,待反应过来时,立即走到门口,朝外头的丫头们冷脸厉喝:“你们都哑了么?四姑娘来了怎么都不通传一声儿?”
“我和母亲说话,你在这儿训什么丫头?”还没等呆住的袁氏说话,孟洇陡然拔高了声音,偏头厉喝。
清风把荷花香送入屋内,本有袅袅余烟的梅子茶再喷薄不出雾气。
梅子茶凉了,满室沉寂。
邓妈妈是袁氏的陪嫁婢女,自小看着孟洇长大,不论她在外头如何嚣张,回了枕花斋,面对邓妈妈时,总有几分尊敬和忌惮,而今这厉声的模样,是从未有过的。
邓妈妈惊得恍了神。
袁氏率先回过神来,当即给邓妈妈使了个眼色,邓妈妈得令,似脚底抹油般忙不迭退出去。
眼见满屋子只剩她和孟洇母女两人,袁氏方上前想挽住孟洇的胳膊,却被她猛地甩开。
袁氏没生气,反而温声道:“洇儿,你别生气,母亲可以解释的。”
“解释?您要怎么解释?”孟洇凉凉一笑,“我不是小孩了,再也不会因为您说两句话就毫无保留地信您,我长着眼睛呢,您是如何待我的,我一清二楚。”
闻得她这冷冰冰的话,袁氏亦忍不住冷了脸,不满地道:“我如何待你了?我千辛万苦生下你,锦衣玉食养着你,费尽苦心地想为你寻一门好点的婚事,可你呢?你有听过我一句劝么?没有,若非当初你不顾脸面,非要设计陆修沂,岂会把身子失给了江煊礼?若非你一意孤行,不看形势地想去搞垮那个小贱人,岂会被人送到庄子上?你自己做出来的事,如今反倒回来怪我不去瞧你,我能瞧你么?陆修沂的人都在看着呢。”
角落发乌的银器映出袁氏歇斯底里的脸,孟洇缓缓淌下泪来,声音微微哽咽:“我和你,无话可说。”
倘或陆修沂当真看得这般严,那江煊礼又是如何去看的她?又是如何送的东西?
说到底,她只是不爱罢了。
一语道完,孟洇转身即走。
眼见她就要离开,被怒气冲昏头脑的袁氏此时才想起让孟洇过来的目的,立刻便缓和了脸色,忙追上去:“洇儿,洇儿,你别生气,原是母亲说话不经大脑,说得过了些,你别生气。”
一边说着,她一边拉着孟洇坐下,“你好容易回来一趟,母亲特意让人泡了你爱喝的梅子茶,你且尝尝。”
孟洇瞧了眼她手里那已经凉透的梅子茶,缓缓抬起还泛着泪痕的脸:“我不喝梅子茶了。”
袁氏怔了下,一时间觉得这茶盏有些烫手,嗫嚅:“可,可母亲记得,你从前最爱喝梅子茶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从前喜欢的,如今不喜欢了,不是很正常么?”孟洇的眼神锐利无比。
片刻,她垂下眉眼,长吁一口气,“母亲就别绕弯子了,说吧!您让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袁氏闻言,收起面上尴尬的笑,将茶盏放回桌上:“不是什么大事儿,原是你舅舅的茶庄遇到了点麻烦,听说女婿和茶马司的潘大人有些交情,能不能请他和潘大人说……”
孟洇冷笑:“舅舅一惯觉得有钱便万事通的,况他刚来上京那会,不是已经和茶马司的人打好关系了么?怎么?如今行不通了?”
袁氏面露为难:“原是可以的,可不知这几个月是怎么了,你舅舅上门求了几回,无论如何都见不着潘大人的面儿,连你舅母求见了潘夫人,都被拒之门外,你舅舅也是没了法子,才求到我这儿来。”
说着,袁氏在她身旁坐下,想握起她的手,却被她猛地抽离。
手心落了空,袁氏讪讪,只得厚着脸皮继而道:“洇儿,他到底是你舅舅,这些年又在钱财方面帮了我们不少,没有他,倘或光靠你父亲那一点俸禄,哪里能有我们这十多年来的好生活?你能不能让女婿帮忙在潘大人面前替他说两句好话?”
“帮我们?那不是利益的等价交换么?如何到了母亲嘴里就这般冠冕堂皇了?”孟洇冷哼一声,目光如刺,“当年在徐州,若没有父亲,论衡哥儿那般跋扈的性子,早死千八百回了,他不过是舍些钱财保他儿子的性命,如何就成帮我们了?”
她三言两语怼得袁氏哑口无言。
见袁氏讪讪地撇过脸,孟洇不欲与她多说,便起身道:“此事我无能为力,母亲还是另寻能人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没等袁氏反应过来,孟洇已然抬脚远去。
***
在东营没找到孟榆的一丝踪迹,陆修沂回府想了半日,忽觉有些不对,正欲叫人进来,楮泽却面色匆匆地来禀:“公子,找到杨铁手了。”
陆修沂闻言,惊站而起:“他果真没死?”
“没死,和他女儿生活在云州的一处山谷里,有暗卫在寻找他的途中不慎跌落山崖,被他女儿所救,我们这才找到他,只是,”楮泽犹豫了下,又回,“只是我们出尽条件,他亦不愿出山谷,倘或没了法子,我们要不要……”
“不可,”楮泽话未道完,陆修沂拧着眉,立刻打断他,“强人所难有什么意思?即便绑了他来,他亦未必肯为我们打造兵器。”
强人所难有什么意思?
楮泽听着这话出自他家公子口中,怎么听怎么别扭。
“他现在还在云州?”陆修沂没看到楮泽的表情,只凝神又问。
飘远的思绪立刻被拉回,楮泽忙回:“是。”
“带我去见他。”
楮泽一脸懵:“现在?”
“不然呢?”
“夫人不找了?”
凌厉的视线陡然剜过来,楮泽唬得心头一颤,立刻低下头:“属下知错。”
“你留下来继续找,知眠大抵是离京了,从她身上入手,有什么消息立刻通知我,”顿了顿,陆修沂又吩咐,“还有,留意睿王的动静,豫王有何吩咐,倘或不是太过的,都可答应他。”
楮泽垂首:“是。”
吩咐完,陆修沂立刻让人收拾行囊,半个时辰后就出发往云州去了。
***
闻得陆修沂离京的消息,孟榆正替赵疡医捣着药,不由得愣在原地。
宁穗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扬唇道:“怎么?开心坏了?从上京到云州,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赶,亦需七八日,这般来回,他起码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不在上京,你大可心安了。”
孟榆回神,报以她一个温暖的笑:“有你在,我当然心安。”
“心安心安,你俩倒是心安了,”赵疡医挎着药箱,捧着晒干的草药,掀帘进来,“唯独苦了我,被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
孟榆见状,忙放下药臼上前接过簸箕,将草药分门别类地纳入百子柜中。
宁穗站起来,拍了拍赵疡医的肩:“赵老头,我说你该感谢我才对,若没了我,你能找到这么好的帮手么?”
她余光瞥了眼正忙活的孟榆,蜡黄的脂粉掩盖了原本白净的面容,绷带束起了玲玲有致的身材,然她好看的眉眼却怎么都改变不了。
“帮手?我看麻烦还差不多,”赵疡医配好了药,递给孟榆,“这是南边第一个营帐的,两人分量,你照这个药方抓三副药,每日晚上抓一副煎了拿给他们。”
孟榆还没接过,宁穗就先抢了过去,挑挑眉:“煎药这种事,我记得一惯是厨房帮忙煎的,如何榆儿来了,就让她煎?我从前也没见你煎过,你别看榆儿好性子,就铆足了劲儿地欺负她。”
她劈头盖脸地就将赵疡医说了一顿,孟榆笑了,忙把药方从她手里拿回来:“有你在,谁能欺负我?”
“况你刚回来有所不知,这段时日正是春夏交替之时,好多将士晚间训练回来,热了就脱了衣裳,径直躺下,衣裳不穿,衾褥亦不盖,第二天醒来就受凉了,这般多的人,光靠厨房那几个人,又要做饭,又要煎药的,哪里忙得过来?我见了,才和赵疡医商量着分一部分人给我。”
宁穗愈发气了:“年年都有春夏交替之时,他们也不是小孩子了,难不成连睡觉得盖着肚脐眼儿保暖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若年年都来此一遭,往后还如何行军打仗,保家卫国?”
她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连带把赵疡医到了嘴边的话都呛了回去。
孟榆和赵疡医讪讪地低下头,皆不敢言语。
毕竟,她上升的高度太高。
宁穗愈说愈气,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就气势汹汹地掀帘出去了。
帘内的两人面面相觑,下一瞬,帘外骤然漏进来一声厉喝:“所有将士,立刻集合。”
***
谁知没过半日,宁穗因一医役怒训东营众将士的事便传到了秦慕岁耳中。
圈椅上的人朗目疏眉,姿容如玉,捧着书的手微微一顿。
“出去。”
秦慕岁捧着书的手青筋暴起,却面不改色地道。
“听闻那医役虽肤色不大好,但眉眼却极好看,亦不知宁姑娘是否如传闻所言,当真对他上了心。”来回禀的下属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仍不知死活地喃喃。
“你是不是活腻了?”
秦慕岁忽然抬头。
下属闻声,才从自我想象中回过神来,却猝然瞧见自家主子黑沉的脸,明明外头艳阳高照,他却觉得周遭似寒冬突降,如雪花覆身,登时唬了他一跳,忙不迭就退了出去。
可才退到中途,身后就传来一声冷喝:“站住,备马。”
东营。
帘外突然刮进一阵风,正用着晚饭的宁穗忽觉一阵冷意,欲起身拿件薄薄的披风,便有将士面色匆匆地进来回:“禀宁副将,秦世子来了,指名道姓要见您。”
宁穗霎时变了脸,立即脱口:“不见,就说我不在。”
“来不及了,他策马硬是要闯进来。”
宁穗惊站而起,一下急了:“守门的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不成?连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官都拦不住。”
回禀的将士一脸问号:“……”
秦慕岁弱不禁风?
想起那在马上英姿飒爽的人,他怎么都不觉得弱不禁风这个词能和他联系上。
孟榆朝那将士挥挥手,示意他先行退下,将士见状,忙退出去,她方疑惑道:“不过是秦慕岁罢了,先时亦没见你有这般怕他,如今却是怎么了?”
宁穗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忽见孟榆走到跟前,一时惊慌不已,忙将她推到曲屏后:“你是不知道,这家伙缠人得紧,若换了从前,我早就一扫帚把他打出去了,偏我先前欠了他个大大的人情,谁知便是因此,一个不防反被他下了套,如今我若见了他,不仅不能赶他,还得好酒好茶地奉上,你说气不气人?”
孟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你着急忙慌地把我往曲屏后推又是怎么回事?”
宁穗敲了下她的脑门,解释:“你傻啊!秦慕岁和陆修沂沆瀣一气,都是一个窝里的狗东西,若让他瞧见了你,他铁定要告密。”
倏尔听到“陆修沂”三个字,孟榆瞬间凛神,立刻往里藏了藏。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帘外遥遥传来,仿佛带着滔天怒意。
宁穗闻声,只觉脑袋隐隐作痛。
秦慕岁侧身下马,冷着脸地掀帘进去,却见满帐子只剩了宁穗一人,正坐在炕桌前悠悠地吃着饭。
“呦!哪阵风把秦世子吹来了?”宁穗抬头,朝她对面摆摆手,“快请坐请坐,正好赶上吃饭了,今儿我正好泡了您爱喝的雪峰茶。”
听到她对他用了敬语,秦慕岁皱了皱眉:“你别阴阳怪气儿的,他人呢?”
宁穗环顾周遭,满脸惑色:“谁?”
见她还在装傻充愣,秦慕岁眯了眯眼,盯着她对面的那副碗筷:“和你吃饭的人。”
宁穗顺着他的视线瞧了瞧,恍然:“那是给你准备的。”
“穗儿倒厉害,提前预知我会来。”见她说谎连眼都不眨一下,秦慕岁的脸愈发黑了,他上前用指尖沾了下碗底,凌厉的视线黑黢黢地剜过来。
他竖起食指立在她眼前,那指骨分明的指尖上赫然沾着一粒白米,“你就给我准备了一粒米?”
天色渐暗,有将士蹑手蹑脚地进来点灯。
雪白的米粒泛黄的灯火下显得异常诡谲,宁穗尴尬地扯了扯唇:“你知道的,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儿,洗碗没洗得那般仔细,偶尔留下几粒米也是有的。”
秦慕岁险些要被她这蹩脚的理由给气笑了。
他扔掉米粒,低头抽出袖口的手帕,正欲擦手,却陡然瞧见曲屏后露出的一双脚。
黑靴包裹的一双脚又小又细,隐约能想象出其主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小矮子。
秦慕岁生生忍住了要冲过去揪他出来的冲动,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宁穗一眼,长吁一口气,丢下一句:“你的眼光好歹提高些,还有,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别什么人都往你帐子里带。”
说完,亦不管被他此言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宁穗,转头就掀帘离开了。
“他,他有病吧他,我哪儿招他惹他了?总闲得慌,没事儿就往我跟前凑。”宁穗指着帘外,朝刚出来的孟榆气急败坏地道。
孟榆看着暴跳如雷的宁穗,顿时就红了眼眶,她上前一把抱住宁穗,哽咽道:“对不起,若非为了我,你断断不会欠了秦慕岁什么,亦不会被他下套。”
宁穗为何会欠秦慕岁人情,她大抵猜到了。
皇城之中,天子脚下,她借兵给她公然擅闯睿王府,无疑是在挑战天子权威,可事后却能安然无恙,甚至连一顿象征性的板子都没有,这其中除了有陆修沂和宁简行为她求情外,必然少不了皇帝近臣,也就是秦慕岁的助力。
宁穗最看不得她红了眼眶,忙轻抚她的背,温声道:“你别多想,哪里是为了你?原是我自己的事儿,与你无关。”
宁穗嘴犟,孟榆不想和她掰扯,便收起涌到眼眶的泪,笑道:“我先前在鹤九云乡和葛伯学了几道菜,要不做给你尝尝?”
一听到有好吃的,宁穗眼睛都亮了,连遮在头上的阴云亦在刹那消散,她立刻松开孟榆:“那我可等着了。”
因晚饭时辰已过,厨房里剩的食材不多,只有三块豆腐、两只鹌鹑以及一些蘑菇,孟榆便就着这些食材做了个杏仁豆腐、炸鹌鹑和蘑菇鸡蛋汤。
“若得闲儿,我定要去一趟鹤九云乡。”宁穗摸着圆滚的肚子,看着桌上空空如也的盘子,心满意足地道。
孟榆边收盘子,边道:“为何?”
宁穗撑着下巴,舔了下唇,回味着刚刚的好味道,笑眯眯地回:“徒弟的手艺都这般好,可想而知师傅的手艺有多精湛了。”
收好盘子,孟榆笑了笑,起身道:“好啊!有机会我和你一起去。”
宁穗连连点头。
***
从上京出发,马不停蹄地赶了有七八日,陆修沂带着数十个身穿便服的骑兵终于赶到了云州。
在客栈歇了半日,他当即前往楮泽所说的那处山谷。
山谷没有名字,位于深山老林内,从山脚往上走,肉眼可见之处皆是崇山峻岭,山峰连绵起伏,层峦叠嶂,远远望去,绵延不绝的山峰宛若一条沉睡的巨龙,安静地躺在碧蓝的天幕下。
一直往里走,随处可见蛇虫鼠蚁,树的枝干极粗,高大茂密,遮天蔽日,遥遥望去,阴暗仿佛不见尽头,凉飕飕的风迎面刮来,冷得人打了个寒颤。
安全无虞地穿过了一片山林,陆修沂便见前方有一座连接着两座山峰的破旧索桥,索桥目测有将近二十米,许是年久失修,两侧扶手布满锈斑,脚踏的木板亦有隐隐有断裂之像。
索桥之下,断壁残垣,氤氲白雾凝在半空,根本看不清下方究竟有多深。
陆修沂皱了皱眉:“没别的路可走了么?”
先前受伤的暗卫忙道:“回将军,没了,当初属下就是在附近晕过去的,养好伤后,第二天醒来就在山脚下了,至于怎么下的山,属下亦不清楚。”
恰在此时,一阵清风迎面拂来,索桥摇摇晃晃,哗啦啦!清脆的声响蹿进耳朵,在林子深处幽幽回荡。
陆修沂置若罔闻,正要一脚踏上去,身后在骑兵反而吓得心间一颤,犹豫了下,忍不住劝道:“将军,莫若我们再另寻越山的路?”
“你不是说没别的路么?”
说完,陆修沂便要一脚踏上去,骑兵立刻拉住他:“既如此,更不能让将军先行,属下先来。”
陆修沂偏头看了看他拽着自己衣袖的手,视线逐渐上移,骑兵坚定的脸铺进眸底。
他紧蹙的眉心稍有缓解:“你们的命亦是命,我既身为主帅,有危险岂能龟缩在后?况论身后,你们远不及我。松开,我先过去。”
似乎没料到陆修沂会如此说,骑兵闻言,怔了一瞬,旋即用力地眨了眨眼,像是把什么东西逼了回去,并依他所言松了手。
陆修沂紧抓着锈迹斑斑的扶手,一脚踏上去。
众人在身后敛声屏气,紧盯着前方一步步挪动的人,忽然间,啪嗒!
一块木板忽然断裂。
陆修沂一脚踩空,整个人冷不防就摔了下去。
“将军小心。”
众人惊叫出声,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目光紧盯着索桥,只见一只手紧抓着铁链,手背顿时青筋暴现。
等了片刻,陆修沂攀着铁链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一个利落翻身,便稳稳地站在了木板上。
众人见状,齐齐欢呼。
淡淡的血腥味却涌入鼻尖,那是他翻身上来时被木板划破了手腕后渗出的鲜血,伤口划得深,洇湿了周边的衣衫,陆修沂仍面不改色,稳步前进。
直到跨出最后一步,伴边后面传来的阵阵欢呼,陆修沂稳稳地站在了坚实的山峰上。
紧接着,骑兵们按照他走过的木板安全地度过了索桥。
从索桥往下走,穿过一片山林,遥遥便见隐在林中的一座木屋,木屋周边以栅栏作为阻挡,栅栏上长满了可驱赶蛇虫鼠蚁的药草,金色的辉光毫无阻碍地铺满屋檐上,仿佛洒了无数金子,远远望去,反颇有种闲居不问世的悠然之感。
骑兵正欲上前,陆修沂却伸手拦住他,凝神道:“慢着,有陷阱。”
他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子,往木屋扔过去。
石子脱了手,在虚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的弧度,在即将落地的一刹间,一张铁丝网倏然从铺满枝叶的地面冲出,猛地将石子原路打回。
陆修沂下意识偏过头。
石子从他眼前划过,啪!打穿了身后那颗竹子,原本光滑的竹子仿若被画上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口,对面的光亮透过洞口铺进陆修沂眸底。
一张铁丝网竟有如此穿透力,众人见了,惊讶得险些要叫出声儿来。
直到此时,众人才觉得刚刚冒着生命危险穿过索桥的举动有多么值得的。
正震诧间,三支利箭忽然迎面袭来。
“小心。”
陆修沂一脚将身旁的骑兵踹开,下一瞬,利箭裹着凌厉的风从眼前划过,三箭齐发穿透了身后的竹子。
砰!!!
高大茂密的竹子轰然倒下。
“来者何人?”
众人吓了一跳,正自惊诧时,木屋处骤然荡来一声厉喝。
陆修沂遥遥望过去,只见一个下巴长满胡络的男人持弓站在屋前,满目煞气。
面目与画像并无二致。
陆修沂示意众人放下刀剑,举起双手扬声道:“杨大叔,我乃大沂的怀远将军陆修沂,此番前来是有事求。”
一面说着,他一面将腰上的腰牌用力一扔。
杨铁手伸手接住,低头一瞧,腰牌确然是真,身上杀气旋即退散些许,但仍冷冷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杨铁手,他早在十三年前那个深夜就死了。”
陆修沂轻笑:“杨大叔,别狡辩了,你若不是杨铁手,怎知他是死在十三年前的深夜?况一张铁网便有如此穿透力,天底下除了杨铁手,只怕无一人有此能力。”
短短两句话怼得杨铁手呛红了脸,他不再狡辩,但仍是一副防御之姿:“你们走吧!大沂的事与我无关,我早就十四年前就不干这一行了。”
陆修沂又笑了:“我都还没说明来意,大叔怎知我是来做什么的?”
杨铁手直言:“你们除了找我打造兵器,岂会有别的?你们走吧!我是不可能再做这种事的。”
他拒绝得如此干脆,反令陆修沂不知该如何做,沉吟片刻,他唯有拔高声音:“我知金银财富必不能打动您,更无法以家国大义胁迫您,可您想要什么,只要我陆修沂能办得到,无论上天入地,我必当竭尽全力合您所求。”
“我所求的,你当真能办到?”杨铁手忽然转了语调。
陆修沂闻言,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大好的感觉,可话已出口,他只得硬着头皮应声:“只要您说,我定当竭尽所能。”
杨铁手当即接话:“无须你竭尽所能,我只要你们立刻离开。”
话音刚落,众人齐齐望向陆修沂。
即便被这般当众打脸,陆修沂仍面不改色:“杨大叔,您知道我们千辛万苦地赶过来,就是为了请您出山,您如此说,岂非是在为难我们?”
杨铁手冷笑:“我说了,大沂的事与我无关,你们回去吧!我是不可能答应你们的。”
说完,杨铁手不想多费唇舌,转身即走。
骑兵看着杨铁手的背影,想起他刚刚说话的语气,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便朝陆修沂道:“将军,我们何不强攻进去?纵是再嘴硬的人,恐亦难以扛过我们的二十八道酷刑,属下就不信……”
啪!
话音淹没于喉。
骑兵捂着后脑勺,疼得蹙了蹙眉。
“强攻进去?只怕他还没尝过二十八道酷刑,你们便先命丧黄泉了,”陆修沂收起拍疼的手,环顾周遭,“来了这般久,你们可瞧见屋子周围有一只鸟飞过不曾?”
众人闻言,后知后觉地面面相觑,蹲在这里有近半个时辰,偌大的林子,竟不见有一只鸟儿飞过木屋。
出现此等形景的,要么林子里没有鸟儿,都越冬去了,要么便是此处极其危险,鸟群已然形成共识。
现下正是春末夏初,越冬的鸟儿早便飞回来了,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后者。
骤然意识到此间事,众人望向那间泛着悠闲气息的木屋,忽觉一阵寒气从脚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将,将军,那我们怎么办?”
骑兵满脸惧色,嗫嚅道。
风从山谷荡过来,满地落叶漾起片片波纹,带着松针的香味蹿进鼻腔,虽淡淡的,但很是提神,一道倩影倏尔浮现在眼前,陆修沂压了压眉峰,薄唇缓缓吐出一个字:“等。”
***
天边仿佛浸泡在胭脂水彩中,一片绯红,鸟儿归巢,蹿起数声啼鸣。
高大茂密的树木挡住了倾泻而下来的霞光,此处位于山巅之上,风裹着寒意从树林深处幽幽刮来,冷得人打了个寒颤。
骑兵拢了拢双臂,屏退了些许寒意。
他过来时阳光明媚,热浪滚滚,便只穿了件薄薄的外衫,原以为日落前便能下山,谁知那杨铁手竟是个榆木脑袋,泼天的富贵摆在眼前,亦不懂得抓住。
如今他们亦不知要和他耗到几时。
他拢紧双臂,打了个哈欠,心里的退堂鼓正欲打响,转头就看到自家将军端坐着,一脸正色。
他的眼神瞬间亮如白昼,忙放下双臂,打起精神。
天色愈暗,寒意愈盛。
薄薄的衣衫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夜风,陆修沂扭头就见身旁的骑兵脸色苍白,个个冷得缩起脖子,山巅的气温比山脚低了十来度,若如此下去,众人便是能挨到天亮,亦势必染上风寒。
陆修沂思量半晌,正欲打算让他们先行下山,恰在此时,远处紧闭的门忽然……就开了。
***
自宁穗训斥过后,东营里染上风寒的将士明显减少了许多,孟榆才得闲儿研究起各类药草的用途,她在徐州时便学过些医理,如今跟在赵疡医身边,更是补全了从前缺乏的医理学识。
赵疡医见她求知若渴,每日天不亮就到山上采集草药,回来后亦不曾歇息,马不停蹄就将草药分门别类地放到簸箕上,但凡遇上不懂的,也不管时辰早晚,他得不得闲儿,就非缠着他解释。
一日,赵疡医看着她在烈日下翻弄草药,倏然就将她叫到帐子里,冷着脸,拧着眉问:“你……有没有兴趣学一下针灸?”
幸福来得太突然,一时间,孟榆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赵疡医见她面无表情,以为她不乐意,立刻就摆了脸,冷哼一声,抬脚就要走:“不愿意便罢了。”
孟榆立刻回神,忙拉住他,笑意盈盈地道:“愿意愿意,岂有不愿意的?您肯教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方才原是欢喜过了头,一时没反应过来,您大人有大量,且原谅我这一回。”
赵疡医的面色略有缓和,轻咳一声,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微微仰头:“既要教你,我便是师傅,和私塾那些夫子无异……”
话音覆没于喉。
“自然的,您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准备束脩。”孟榆心领神会,当即掀帘去了厨房。
一个时辰后,两笼香喷喷的小笼包就出现在赵疡医面前。
“不知这些束脩,您可满意?”
赵疡医下意识舔舔唇,两个眼珠子紧紧地黏在了那两笼小笼包上,连忙点头:“满意满意,相当满意。”
孟榆扬唇:“那您好好享用,我先出去把草药整理一下。”
直到她掀帘出去,赵疡医都没回头看过一眼。
给了束脩,赵疡医次日便开始教她针灸。
孟榆朝乾夕惕,学得废寝忘食,赵疡医每每去出诊,她都随在身后,带着本子仔细记录,回去后还时常温习。
她天赋极高,仅仅半个多月,不单能将针灸的口诀熟记于心,还能正确运用到真实病例中去。
赵疡医见了,连连感叹未能早些教她针灸之法。
宁穗瞧她每日起早贪黑,学得着实辛苦,便于一个早起之时,硬拉了她到外头逛逛。
初夏的天儿,还带着些许春寒,曦光从薄薄的云层里露出头,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细碎的金子。
带着松针香味的风从山谷迎面而来,此处距离东营有五里路,最是偏僻。
宁穗将捂得严严实实的孟榆审视了番,不由得笑道:“这里又不是在城中,没几个人,况你穿着男子衣裳,脸又敷得活像个营养不良的人,我不说,谁知道你竟是个姑……唔……”
话音戛然而止。
宁穗突然被孟榆捂着嘴,拖到边上。
树干粗大,正好挡住两人的身影,宁穗一脸疑惑,欲要掰开孟榆的手,却见她的眉心团了一褶,松开手的同时,并指了指不远处。
宁穗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那是清水河。
河面泛着圈圈波纹,一团倒影映在水面上。
河滩凹凸不平,边上相拥着的一男一女。
“那,那不是睿王么?他怀里的那个姑娘,”宁穗细细看了眼,忽地睁大了眼,立刻捂住嘴,差点没惊叫出声儿,缓了下,她忙偏头道,“那,那姑娘不是你二姐姐么?”
宁穗记性极好,她前两年在秦家的荷花宴上见过孟霜一次,单这一次便足以让她记下了孟霜的模样。
“可她不是和陇国公府的程三公子成婚了么?怎么……哎,榆儿,你……”宁穗凝眉看着,喃喃。
可话还没说完,她便被孟榆拖着离开。
直到远离了河边,走在回东营的路上,宁穗才奇道:“榆儿,你就不好奇睿王怎么和你二姐姐搅和在一起?”
远山尽头的白鳞褪散,夺目的光芒铺满脸庞,乌发垂在胸前,孟榆抬头直视前方,声音淡得没有一丝情绪:“有什么好奇怪的?这种事不是一目了然么?她素来心高气傲,岂容得下别人占了雀巢?”
孟霜在陇国公府的处境,就连宁穗这样一个素来不关心后宅之事的人亦有所耳闻,何况是消息灵通,又极好美色的睿王?
缄默片刻,宁穗又道:“那此事就这么算了?从前她母亲可没少为难你,你若想做点什么,如今时机正好。”
孟榆摇头:“袁氏是袁氏,我那二姐姐到底没真的对我做过什么,所以她的事我不想过多掺和。”
想了想,宁穗觉得孟榆所言有理,与其在一群烂人身上花费心思,还不如多专注在自己上。
***
经过一段时日的苦学,孟榆的针灸有了很大进步,普通的风寒感冒已经可以独立解决,这让赵疡医闲了下来许多。
先时将士们见是她过来看诊,还有些抗拒,但经过她一番针灸,病情很快有所好转,便渐渐信了她的医术。
来回几遭遇,将士们亦渐渐和她熟络起来。
孟榆不敢多说话,每每他们问起自己的来路时,皆是一句话带过,若不问,便绝不多言,她亦因此有了个外号“闷葫芦”。
此话传到秦慕岁耳中,他握着书的指尖顿时泛白。
灯火葳蕤,晃着他微皱的眉眼:“她的眼光忒差了,那人究竟有什么好,闷葫芦一个,趣儿话不会说,才学亦没有,也值得她费心思。”
宁穗为那矮个子男人出头的事儿还历历在目,若非他们并未有逾矩的行为,他早便让宁简行将他赶出去了,还岂能容他留到今日?
侍立在旁的书童感觉周遭的气温瞬间冷了几度,只默默地低下头,半句不敢言语。
每回涉及到宁家的那位姑娘,原本清雅疏离的世子便会一反常态,说话行事都夹枪带棒,整个人散着一股阴寒气息,仿佛滚过雪球般。
恰在此时,外头有府卫匆匆来禀:“世子,陆将军回来了,请您即刻到西营一趟。”
垂首的男人闻声抬头,敛了眉峰:“他什么时候回京的?”
“据说刚回,立刻就派人来请世子了。”
橘色灯火描摹出秦慕岁清冷的眉眼,忖度片刻,他当即合上书,起身吩咐:“备车,去西营。”
书童闻言,立刻便要往外走,府卫却道:“世子,陆将军派了马车过来了。”
秦慕岁心中一凛。
***
夜风挟着几许清凉驱散了白日时沉沉往下压的暑热,马车穿梭在城郊,车檐悬挂的灯笼在颠簸中剧烈摇晃,急促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夤夜。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就将秦慕岁送到了西营。
等在门口的是楮泽。
瞧见他来,楮泽一边将他往帐子里引,一边解释请他过来的缘由。
一语听完,秦慕岁满是震诧,鲜有地重复了一下楮泽的话:“杨铁手居然还活着,且你主子还真把他请来了?”
楮泽正色回:“千真万确,您见过便知。”
正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帐子前,楮泽一掀帘,一个满是胡络腮的壮汉映入眼帘。
他细细地将眼前人看了看。
果真与画像中的人别无二致。
没有过多思量,秦慕岁望了陆修沂一眼,立刻答应下来:“去一趟睿王府算不得什么,只要你能为我朝效力,我和陆兄保证,必当将令千金安全救出。”
杨铁手拱手道:“多谢秦世子,只要能将我女儿救出,莫说打造兵器,便是要把我性命拿去,我也绝无二话。”
陆修沂忙扬唇道:“杨大叔乃我朝不可多得的人才,岂有要您性命的?”
“陆兄所言有理,”秦慕岁附和,“您安心等着,明晚子时前,我们必将令千金救出。”
翌日。
秦慕岁率先到睿王府探一探睿王的口风。
一番交谈下来,秦慕岁愈发确定杨铁手的女儿就被关在睿王府中。
陆修沂立即部署营救策略,当晚就亲自带领暗卫潜进睿王府中将杨铁手的女儿救了出来。
睿王府遭劫的消息在次日清晨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睿王愤恨不已,却又不敢上书景淮帝彻查,唯有咽下这口恶气。
***
陆修沂回京的消息很快又传到了孟榆耳朵里。
并非因为其他,而是西营忽然送来帖子,道是想和东营联合军演,地点就设在东营的靶场内。
上回军演东营败得一塌糊涂,宁简行在陆修沂面前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军演战败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宁简行一腔怨气无处发泄,两年前他就暗示过陆修沂再来一次,可他都借口敷衍了过去。
如今陆修沂亲自下帖,宁简行求之不得,没有过多思量,当即就应下了。
“榆儿,你别怕,靶场和你的帐子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他断不会来到这里,况双方军演,主帅必是在靶场观战的,岂有搜查营帐之理?”
斑驳的从白色的帐子透进来,揉皱了孟榆的眉心,宁穗忙宽慰她。
她倒不是担心陆修沂会搜查营帐,上回他有圣上口谕,才能光明正大地进来,如今不过是军演,断不会大肆搜营。
只陆修沂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太大,太深,他的名字每在耳畔响起一次,她便会心颤一次。
她从徐州逃到上京,从上京逃到鹤九云乡,每一回,每一次,陆修沂都能找到她。
孟榆不想让宁穗为她担心,便笑了笑:“有你在,我没什么好怕的,况我上回都能瞒过他,这次即便他碰见了,我一样能瞒过去。”
说着,孟榆又有些不放心地压了压耳后。
“紧紧贴着呢,断断瞧不出来,”宁穗歪着脑袋探过去,给她检查过后,又感叹了句,“赵老头若十年前就会这门手艺,哥哥当初和北凉打仗,就不会这般辛苦了。”
孟榆收好药材放进百子柜:“他如今会这门手艺亦不迟,收复沧霖九州不仅是你的心愿,也是大祈所有百姓的心愿,包括师傅。”
宁穗紧蹙的眉峰缓缓松泛。
收好药材,孟榆倒了杯菊花茶给她:“我希望我今日学到的东西,亦能为大祈收复沧霖九州献出一份力。”
宁穗接过,莞尔道:“一定能。”
***
军演就定在两天后。
这两日孟榆亦忙得脚不沾地,因既是军演,便必有伤者,她和赵疡医要提前备好大量的绷带和止血药。
可不知为何,愈是迫近演习的日子,孟榆的心便愈发焦躁,甚至一度产生要收拾包袱离开的想法。
砰!
倾泻进来的日光将碎掉的茶盏分成了数十块,孟榆飘远的心瞬间拉回,她蹲下来,忙要捡起来。
“你别动,我来收拾。”
赵疡医拿了扫帚和灰斗过来,几下就收拾干净了,抬头见孟榆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大抵猜到了什么,叹了声:“若靶场有什么事,我去应付便是,你别太担心了。”
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酸涩感撑胀眼眶,孟榆忙压了压,重新打起精神,亦不推辞,只重重地点点头:“嗯,谢谢师傅。”
赵疡医握着扫帚的手一顿,背过身去,佯作嫌弃:“要谢不是用嘴说的,赶紧把这几卷绷带收进箱子里,碍我地方。”
“是。”
孟榆莞尔应声。
***
军演这日,锣鼓喧天,所到之处,个个将士厉兵秣马,面带凛色,仿佛势要一雪前耻,整个东营别有一派肃然之气。
孟榆照常在帐子整理草药,研习医书。
欢呼声遥遥漏进来,敲在孟榆心间,强迫自己看了半日,仍看不进分毫,她干脆将医书收起,目光落到架子第二层。
那是放药箱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赵疡医已拎着它去了靶场。
临近午饭时间,孟榆没敢去厨房打饭,只啃了一个昨儿留下的馒头。
馒头已经发硬,但她不想去热。
她不想踏出帐子一步。
天色很快暗下来,她连晚间洗漱都是用昨儿剩的水。
赵疡医直到夤夜才回来,她不敢冲出去问,只立刻熄了灯,躺回榻上。
没想到赵疡医直掀了帘子进来:“别装了,我刚才远远就见你灯还亮着。”
孟榆讪讪,唯有起身点灯。
赵疡医瞥她一眼:“听说你今儿连饭都没打,如何?你要成仙了?连饭都不用吃了。”
孟榆尴尬地扯扯唇:“你不是一天都在靶场么?怎知我没去打饭?”
赵疡医指指自己的耳朵:“我这儿灵着呢,还需要盯着你才知道你有没有打饭。”
厨房的那个胖子和赵疡医关系极好,不消说,定是他告的密。
孟榆挑挑眉:“我虽没打饭,但我也吃了东西的。”
“吃了剩的馒头呗!我还不知道你,那馒头又冷又硬,硌小心硌着你肚子。”
赵疡医边说,边将放架子上的食盒拎过来,打开,里头是一碟子红烧肉和一碗大米饭,袅袅余烟往上,缓缓消失在虚空中。
酸涩感染上鼻尖。
孟榆红了眼眶,抬头看他。
赵疡医怕极了,立刻道:“你可别哭,哭出来我就把肉拿走。”
他佯作要伸手过来,孟榆被他这话逗笑了,忙大手一拦,将红烧肉和米饭拿到跟前。
临走之时,赵疡医突然想起一事,又道:“今日我过去了,瞧他挺正常的,大抵没发现你在这儿,你别多想,明儿照常去拿饭,我让胖子留了饭给你。”
一道完,他掀帘就离开了。
厚重的布帘晃晃悠悠,直荡了好一会才停下来,孟榆咽下泪水,一口一口地将碗扒了个干净。
辗转了一夜,她亦不知何睡着的,醒来时天光大亮,锣鼓已经敲响。
风越过帘子灌进来,带着些许湿意。
孟榆撩开帘子一角往外望去。
浽溦被风打折了尾巴,雨意迎面扑来,地面洇湿了浅浅一片,众人都去了靶场,外头只有值守的将士在巡逻。
忖度片刻,孟榆拿起脸盆,大着胆子去井里打了水,往返都没碰见一个人。
她松了口气。
简单洗漱了下,她又去厨房拿了两个热乎的馒头回来。
谁知刚吃完,厚重的帘子忽然被掀开。
一个脸生的将士满脸雨水,急匆匆地来回:
“李疡医,靶场有好几个人受了伤,赵疡医忙不过来,让你快去帮帮忙。”
第79章 动干戈
一阵刺耳的刀剑相击声响贴地传到高台处,扬起的尘土犹如海潮般向着高墙涌去,厮杀声响彻云霄。
风吹得浽溦摇摇晃晃,迎面刮来时,堪堪止在了廊檐下。
年轻男人玉冠束发,一袭玄色常服,倚在圈椅上,腰带纹的凌霄花样式在日光下尤为打眼。
陆修沂执起茶盏悠悠喝了口,偏头望了眼身旁那黑沉着脸的人,轻笑一声:“如何?我们新打的兵器,还可以吧?”
看着自己的手下被打得节节败退,宁简行剜了他一眼,良久才吐出一句:“你何时精进了兵器?我如何不知?”
陆修沂满意地笑了:“半个月前,我请了杨铁手回来。”
他说得轻飘飘,但此话无异于轰雷掣电,猛地砸在宁简行心头,他脑子一片空白,陆修沂的话仿佛轰鸣声般在耳畔嗡嗡作响。
恍惚了一阵,他收起跌惊愕的神情,忙问:“他,他不是在十三年前就死了么?”
“假的。”
宁简行立刻开口:“借我。”
陆修沂微微挑眉,睨他:“凭什么?”
“就凭你我皆是大祈的将帅。”
陆修沂翘着二郎腿,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便一口回绝:“屁话,不给。”
宁简行压着脾气:“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陆修沂分他一个冷冷的眼神:“让我夫人过来,我换杨铁手给你。”
话音扬在空气中,周遭忽地凝滞。
宁简行石化在当场。
***
孟榆脸色煞变,惊站而起,怔了一瞬,立刻就反应过来,忙要收拾药箱,可收到一半,又忽地敛眉慢了动作。
“是赵疡医让你过来的?”
她没回头,不动声色地问。
身后的人不带一丝夷犹:“不是,是将军的吩咐。”
是宁简行。
孟榆松了口气,手上的动作又快起来,临出帐子前,她有些不放心地抬手压了压耳后。
东营不养闲人,既有军演,她便料到宁简行极有可能让她去帮忙。
主帅必是坐高台,她去的是靶场,人多口杂,她又戴着面具,远远地望下去,陆修沂怎么可能发现得了她?
稍稍作了下心理建设,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跟在那将士身后去了靶场。
此时雨已经停了。
刚进到门口,一阵烟尘滚了出来,呛得孟榆忍不住捂了捂嘴,那位将士还在往前走,她左顾右盼,突然看到赵疡医就在她斜对面替受伤的将士扎着绷带。
“伤员大多在那儿,你往前走作什么?”
孟榆追了几步,喊住他。
那将士回过身,退到和她同步的位置,推着她的后背往前:“他们是小伤,不急,将军头疾发作了,疼得很,让你赶紧过去。”
孟榆蹙了蹙眉。
宁简行有头疾?
她为何从来没听宁穗提过?
正思量着,那将士已经带她拐上了台阶。
一道又黏腻又迫人又极为熟悉的视线倏尔落到身上,孟榆的心一颤,熟悉的危险感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猛地掀眼,却正正对上了那人偏过来的目光。
是陆修沂。
高台之上,除了他,竟再无别人。
她吓了一跳,双腿一软,忙垂下眉眼。
那将士发现了不对劲儿,立刻伸手搀住她的肩膀,疑惑道:“李疡医,你怎么了?”
“我,我有点不舒服,看不了诊,先回去了,你让赵疡医给他瞧瞧就行。”
孟榆拎着药箱,急急地想要转身。
那将士却不由分说地掰着她的肩转过来:“用不了多长时间的,我家将军的头疾原是老毛病了,你给施个针就好。”
孟榆脸色铁青:“你为何不早说你家将军是陆修沂?”
“你也没问我啊!”将士理直气壮,反应过来后又疑惑问,“哎!我家将军便是陆修沂又怎么了?你是大夫,给他看个诊又不会掉脑袋,你怕什么?”
他如此问,孟榆回过神。
陆修沂未必知道是她,愈是如此,她愈不能乱。
稍稍稳住心神,孟榆挑挑眉,略微拔高声音:“我哪有怕?不过就是被风吹得有些头疼,怕一个手颤,扎错穴位罢了。”
将士推着她继续往前走:“我家将军说了,他皮糙肉厚,不怕李疡医扎错了。”
上了台阶后,到高台上不过短短十来步路的距离,孟榆迈着似灌了铅的腿,艰难地往前走,仿佛走了几个光年。
远处的嘶杀声在耳畔溜了一圈,始终蹿不进她耳朵里。
她低着头,被迫着一步步往前。
即便没抬头,孟榆亦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徘徊,含着探究、疑惑,还有几丝道不明的深意。
忽然间,一双黑靴出现在眼前。
鞋面整洁,质感光滑。
孟榆放下药箱,顶着那道迫人的目光在他身旁的小矮凳坐下,垂着眉眼道:“请将军伸出手。”
话音覆没在虚空中,宽大粗糙的手掌旋即出现在眸底,孟榆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他的脉搏。
“看诊素来讲究望闻问切,李疡医一直低着头,如何诊断得清本官究竟有何病症?”
缄默片刻,一声轻笑蓦地自头顶倾洒下来。
忽闻此言,孟榆猛地凛神,心陡然颤了颤,但她仍强压着,稳住神思回:“听闻将军的头疾由来已久,这种病无非是多思多虑之故,草民无须多瞧,探一探脉搏便可知晓。”
“哦?”
男人的尾音拉得很长,顿了片刻,抑着笑意又道:“李疡医有如此神通,何须屈居于此?本官可出万两黄金,想聘李疡医到府中任职,如何?”
“将军的好意,草民心领了,”孟榆强自压着,才不致于显得收起迎枕时的动作太快,“您的头疾没有大碍,只需平日多多注意休息,少吹风,少思虑,草民再开三副安神药,您睡前喝了,次日必有缓……”
话音淹没于喉。
“本官似乎在哪儿见过你。”
陆修沂忽然打断她。
陡然听到这话,滔天的惧意猛地袭上心头,砸得孟榆头晕目眩,险些要坐不稳那张矮凳。
“将军确实见过草民,”孟榆倏然抬首,神色自若地迎上他的视线,“就在您过来搜查的那天。”
陆修沂敛起笑意,定定地看着她,他审视的视线落到脸上,带着几许探究,几许疑惑。
这短短的几息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孟榆险些要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时,他忽然笑了:“确实见过。”
“只是你的脸,好了许多,连声音都正常了。”
孟榆立刻垂首:“回将军,草民先时是染了热毒,如今连着喉咙一起都已经治好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合上药箱,“我回去就开好药方,拾三副药出来,晚间的时候就让人送到您的帐子。”
陆修沂摇头笑了下:“晚间恐怕不行,你不是说了么?本官要少吹风,且本官的头还隐隐有些痛,现在就要回去歇着了,你拾好亲自送来。”
“亲自?”
陆修沂理所应当地点点头,示意她往下逡巡一番:“今儿军演,没有哪个将士是得闲儿的,你是疡医,亲自送来很应该,不是么?”
他身后的墙黑黢黢一片,与他毫无杂质的眼神揉合在一起,晃得孟榆颤着的心稳了稳。
或许,他真的不知道是她。
忖度片刻,孟榆点头道:“那草民拾好药就拿给您,要是没什么事,草民就先行退下了。”
“嗯。”
得到他的应允,孟榆忙不迭拎着药箱转身离开,她连连在心里默念,才堪堪抑住想跑起来的欲望。
直到远离了靶场,她紧绷的那根弦倏地就松了,双腿亦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
她脸色煞白,撑着墙,瘫软在地,连加速的心跳都慢慢恢复了正常。
回想起陆修沂的神色,她大抵能确定他没有认出她,可他的表情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思量到此,孟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便忙抬手摸了摸耳后,感觉面具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她的心又渐渐回落。
耽搁了这么些时候,她重新提起药箱,匆匆回了帐子。
不管如何,还是远离他为妙。
她离他越远,她就越不容易被他发现。
迅速拾了三副药出来,孟榆包好就拎着去了陆修沂暂时歇息的帐子。
可临近门口的一刹间,惧意仍是控制不住地涌上心头,她看着这面灰色的帐帘,深吸了口气,稍微作了下心理建设后,便佯作镇定地开口:“陆将军,我送药过来了。”
“……”
等了片刻,没人应答。
天色愈见昏暗,头顶聚集着奇形怪状的灰黑云片,整个天幕像是被人泼满了墨汁,黑沉沉地压下来,直逼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儿。
就当孟榆以为他不在,转身欲走时,里头才传来一道痛苦的声音:“进来。”
她再次深吸了口气,旋即掀帘进去。
帐子里昏黑,孟榆逡巡了一圈,只模糊地看到榻上躺着个人,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边走边问:“陆将军,您没事吧?”
“我刚回来时吹了风,现在头好痛,你快过来给我瞧瞧。”陆修沂虚弱的声音从榻边传来。
孟榆有些疑惑,按理说陆修沂那般健壮,不大可能被风吹一下就虚弱成这样。
想到此处,她转身想走。
可没跨出两步,她又忽然想起他的头疾,楮泽先时形容他因这病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那得有多痛才会如此,况他若真出了什么事,届时她铁定会吃不了兜着走,身份亦随之曝光。
想了想,孟榆还是收回脚,摸索着到了他榻边,伸出手正欲探一下他的额楼。
可下一瞬。
冰冷的触感陡然缠住腕骨,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紧紧捆住她,而后猛地用力将她往下一拽。
孟榆猝然不及,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陆修沂翻身压到了底下。
她唬了一跳,蹿到心头的危险感让她下意识就想用力挣脱他的束缚。
“孟榆,你还装……”
熟悉的雪松味涌进鼻腔,陆修沂贴在她耳畔,忽然启唇。
冷冽的呼吸贴着脖颈蔓延至全身,他的话犹似一道惊雷,砸得她头晕脑胀,仿佛被人点了穴道,孟榆惊恐地张大了眼,浑身竟动弹不得。
“这人皮面具做得倒是好,”男人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颌,指尖缓缓绕到耳后,“有机会,把这做面具的人介绍给我,如何?”
正说着,他微微用力。
撕扯的疼痛让孟榆瞬间回神,她猛地抬手,一把将他推开。
新鲜的空气迎面而来,面上的每个毛孔都在一刹间得到了呼吸。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孟榆看着退到榻边的陆修沂,只见他修长的指尖勾着那张撕下来的人皮面具,如覆寒冰的眸子噙着笑。
她颤着身想往外冲,可脚刚触到地面,又恍然回神。
陆修沂已经知道李树就是她,跑还有用么?况论身手,她远远比不上他矫健。
这般忖度了下,孟榆稳了稳心神,干脆放弃了往外逃的念头。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地开口:“你如何知晓我在此处的?又如何知晓我便是李树?”
她的气味渗透了这张人皮面具,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尖,陆修沂深深吸了口,满身疲倦顿时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他不疾不徐地拉开圈椅坐下,翘起二郎腿,拿着人皮手搭在椅背,含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要知晓你是李树不难,难的是弄清楚你确实就在军营里,好榆儿,你还记得知眠么?”
孟榆的心瞬间沉了谷底。
一切疑问有了答案,她猛地站起:“你把她怎么了?”
“我能把她如何?”陆修沂自嘲般地一笑,凌厉的眸子泛起汹涌,“榆儿,我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可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令我对你的信任崩塌了一回又一回,即便我拿着铁链锁着你,困着你,你亦不曾改变分毫,是我该问你,你想把她如何?你可知你每跑一次,便会有人替你受伤一回。”
话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拔愈高,及至最后,他“砰”地一下站起,撞到了身后的圈椅,那压抑了许久的理智亦登时如脱了缰的野马般骤然失控,在燃烧着怒火的原野里疯狂地咆哮。
危险的感觉直冲脑门,孟榆吓得脸色苍白,下意识就想往后退。
可一想到知眠还在他手里,她又强自压下内心的震惶,勉强稳住颤抖的声音:“你放了她,我们一切都好说。”
陆修沂苦笑着摇摇头,“不,我们不好说,你以为你骗了我那般多,我还会再信你么?”
孟榆深吸一口气,压着脾气,耐心地问:“你究竟想怎样?”
“我想怎样,你不是很清楚么?”昏暗中,男人脸色愈见苍白,“我爱你,我想你也爱我。”
话音融在空气里,孟榆愈发喘不过气来。
他的话,他的气息,甚至他的这个人在她面前都宛若一道无形的枷锁,捆得她将将窒息。
整个帐子都是他的味道,仿佛在宣告任凭她逃到哪儿,她永远都逃脱不了他的掌心。
孟榆被他逼得几乎到了奔溃的边缘,声泪俱下:“修沂,你这不是爱,你以庇护之名对我行掌控之实,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有自己的朋友,我有自己喜好,我有选择怎样生活的权利,陆修沂,你不是我生活的全部,而我也并非你生活的全部,你为何,为何一定要苦苦抓着我不放?”
她声嘶力竭地怒吼,声音里满溢悲悸,此时若有旁人在,必是闻者悲伤,听者陨泪。
滚烫的泪滑过脸颊,孟榆的话犹似一把锋利的刀,一点点剜着他心:“榆儿,我们拜过天地,行过大礼,有皇天见证,得后土祝福,你是我的妻,我只是想你如平常夫妻般陪在我身边,很难么?”
“很难,”孟榆脱口厉喝,“我们的姻缘原是你强求来的,又岂能得到皇天后土的祝福?让我如平常夫妻那般?你做梦。”
她最后那三个字深深刺痛了陆修沂的神经,他撑着腰身垂下眉眼。
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眸光,孟榆瞧不清他的神色,可危险的气息突然在周遭蔓延,她的眼皮亦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
脑海忽然一阵轰鸣。
没有过多思量,孟榆转过身,拔腿就想跑。
谁知手堪堪触及到帘子一角,腰间便猛地缠上一只大手,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被狠狠抛到了榻上。
东营的榻不如将军府的柔软,被这么一扔,剧烈的疼痛蹿到心头,孟榆直皱眉,叫喊声还没来得及从唇齿间溢出,陆修沂便俯身堵住了她的话音。
孟榆气得抬手,想狠捶他胸口,可四肢都被他掣肘着,双手还被他反举到了头顶。
黏腻的感觉席卷了口腔,清凉感裹满全身,泪水再次如汹涌的浪潮,将她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陆修沂侧身躺下的时候,她只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吆喝:“酸梅汤来咯!”
那是午后用来解暑的。
孟榆拢着衾褥,面无表情,情绪难辨:“你满意了?知眠和我们的事情无关,你可不可以……”
“知眠知眠,你他妈只会说别人,”刚刚冷静下来的男人看到云雨过后,她仍是冷着脸,嘴里吐出的还是别人的名字,滔天的怒火再次将他覆没,他猛地俯身,紧紧掐住她的脖颈,厉喝,“孟榆,你的心可有一丝放在我身上?”
她干脆闭上眼,由得他紧掐着,亦不说话。
瞧她一副无所畏惧,凛然赴死的模样,陆修沂烧红的眼反渐渐冷却,他蓦地松了手,讪笑一声:“你想死,我偏不许。”
“为我生个孩子,我放你走。”
男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孟榆睁开眼:“你以为我会信你么?”
“不信我,”她眸底尽是寒冰,看得陆修沂心中愈寒,似乎料到她的回答,他挑了挑眉,“以一命换一命,如何?你为我生个孩子,我可以放了知眠。”
孟榆一口回绝:“不可能。”
“我立刻杀了她。”
“你敢杀她,我绝不苟活。”
气氛愈发凝重,好似连帘外浽溦滴落在地的声响都遥遥透进,孟榆迎上他烧得通红的眸光,双唇翕动:“我说到做到。”
四目相对了半晌,终是陆修沂败下阵来:“和我回去,我可以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但知眠永不许回京,你更不能再和宁穗见面,一面都不行。”
说着,他好似怕极了她不愿,又哽咽着添了句:“这是我的底线,榆儿,别再逼我了,否则,我当真不知自己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这声音又低又委屈。
孟榆压下眼睫,扭过头,轻轻地应了声:“好。”
***
墨汁一般的乌云沉沉地罩下来,不一会儿,云片就化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穹深处飘洒而下,落到山川、河流、屋檐以及将东营围城铁桶一般的栅栏上。
宁穗带着几十名亲兵拦在大门前。
雨水洇湿了她高高扎起的墨发,如鹰隼般的目光般仿佛要透进那面厚重的帘子:“榆儿,你别怕他,只要你说一句,当初他是强娶的你,如今亦是威逼于你,我宁穗纵是身死,亦绝不会让他带你走出这里一步。”
宁穗压着怒意的嗓音穿过雨幕砸进来,感觉到握着的手微微颤了下,陆修沂沉声启唇:“榆儿,有件事我想你该知道,我能喊得了你过来,背后和宁简行可脱不了干系,若当真动起武来,且不说你是我的妻,宁穗不占理,便说强娶,谁能作证?你父亲?还是你祖母?抑或者知眠?”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如同一块玉石狠狠敲在孟榆心头。
宁简行这般做,自有他的理由,她怪不了他,况他能收留她这般长时间,让她得已在赵疡医身上学到了那么多有用的东西,她已经很感激他了。
沉吟片刻,孟榆轻声道:“我不会跟她走,但她若要一直挡在此处,你也没有办法的,让我下去和她说几句,我劝她走。”
陆修沂一口拒绝:“不行,我不信你们,你且在这儿等着,我下去和她说。”
说完,陆修沂没给她回话的机会,当即掀帘跳下马车。
持剑拦在面前的宁穗满身雨水,气势汹汹,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般。
陆修沂迎上她的目光,满是厉色:“宁穗,你三番五次掳走我的妻,我还未同你计较,你还敢主动送上门,当真以为我陆修沂是软柿子么?”
雨水顺着伞檐滑落,滴了撑伞的将士满脸,可感觉到凝重的气氛沉沉压下来,他连手都不敢抬,只能由得雨滴划过眼角。
“强娶他人的人是你,胁迫他人的是你,以势压人的更是你,我为何不敢上门?今日你若不放了榆儿,便休想走出东营的大门。”
宁穗拔剑相对,神色凛然。
雨势渐大,泼湿了陆修沂的衣角,他面上的冷意比雨温更低:“是么?宁穗,看在宁简行和秦慕岁的份上,我给过你机会,如今是你要动干戈,便休怪我不客气。”
话音刚歇,楮泽扬了扬手,隐在身后的弓弩手立刻现身,利箭在雨幕中泛着凌厉的白光。
宁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陆修沂,公然带兵闯进东营,你想谋逆么?你以为此事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后,你能独善其身么?”
“宁穗,说话行事要讲证据?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官擅闯东营了?东西二营举行军营经得圣上亲笔批准,本官不过将军演执行到底罢了,只是刀剑无眼,误伤了谁,可就与本官无关了。”
陆修沂接过楮泽手里的剑,轻轻拔出,锋利的剑刃折射出凛凛寒光,倒映出对面人含着怒意的脸。
宁穗素来是见了棺材都不落泪的性子,听到这话,她险些气笑了:“榆儿心思玲珑,难怪都栽在了你手里,原来连我哥哥都被你利用了。”
陆修沂丝毫不客气:“多谢夸奖,只是利用倒称不上,应该说是互利共赢才对。”
宁穗的脸愈发黑了。
“少废话,看剑!”
宁穗持剑就要冲过去。
她哥哥的性子,她比谁都清楚,亦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愈发恼怒。
在他们面前,她们甚至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可凭什么?凭什么她们的命运要被他们主宰?就因为站在朝堂上的人是他们?
她不服。
“宁穗,住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秦慕岁侧身下马,顾不得随从打来的伞,便猛地冲进了军营,劈手夺过宁穗的剑,怒斥:“她是陆修沂的妻,他带她回去理所应当,你拦着有用么?纵然告到圣上那儿,你亦不占一分理。”
眼看秦慕岁不仅出现在她跟前,还劈手就夺了她的剑,宁穗的怒意愈盛。
雨水顺着她的鬓边滑到了心口,寒意渗进心脏,宁穗冷冷地朝他伸出手:“把剑还我,我现在不想看见你,给我滚开。”
她的话犹似一把利剑,狠插在秦慕岁心头,但他仍分毫不让,甚至侧身把剑扔到了远处。
宁穗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欲将剑捡回来。
瓢泼大雨溅起地上的泥巴,粘住了衣角,素来极爱干净的秦世子却视而不见,忙冲上去拉住宁穗,厉声道:“宁穗,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话音融于骤雨里,宁穗刹那止住脚,猛地回头:“在你们眼里,我们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皆是任性,你们呢?用尽一切手段,不论手段干净还是肮脏,只消达到目的,便都无所谓。陆修沂如此,你亦然。”
她最后三个字仿佛轰雷掣电,将秦慕岁砸了个粉碎,他呆怔在原地,看着她挣脱自己的手,一步步远去,面上淌的不知是泪还是雨。
帘外的声嘶力竭和雨水噼里啪啦的声音混在一起,孟榆终于忍不住掀帘冲了出去。
她跳得太快,连身旁的将士都没反应过来,以至于陆修沂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向宁穗。
他一急,连忙要冲过去,可在掠过秦慕岁的刹间,他却被他紧紧扯住臂膀:“让她们好好说几句话吧!唯有她才劝得退宁穗。”
眼见她被大雨泼湿,再看到自己头顶悬着的伞,陆修沂郁闷至极,忽地一扬手。
瓢泼骤雨顿时倾泻而下。
身后的将士吓了一跳,看到掉在泥里的伞,不知陆修沂又发什么神经,他不敢躬身去捡。
“榆儿,你真的要放弃么?”
看了看孟榆扯住她的手,宁穗原本强硬的嗓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悸,但她仍不死心地道:“我们上书到圣上那儿,说不定……”
话音淹没于喉。
低垂着眼的孟榆忽然抬眸:“说不定能掰回一局,然后呢?你觉得圣上会因此重罚他么?抑或者收回他的兵权?”
她悲凉的语调穿透雨幕渗进耳朵深处,宁穗怔了怔,千言万语被她一言堵在喉咙,她思量了片刻,竟觉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从来女子的姻缘便不在他们的考量之内,如果她们能平了陆修沂和秦慕岁的心,圣上岂会向着她们?
怀茵作为公主,皆是如此,她们更不例外。
“宁穗,回去吧!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你是大祈开国百年来的第一女将,你该在收复沧霖九州的战场上厮杀,你该在以男子为尊的朝堂上力辩群雄,而不是被我拉进这趟浑水里,被困于后宅中。”
轰隆!
白光划过天际,天色愈见银白。
雨水淌在孟榆脸上,她哽咽的声音仿佛盖过了天雷,砸在宁穗心头。
她怔怔地看着孟榆松开手,走向深坑的背影孤寂又决绝。
***
“穿上。”
帘外雨声渐小,马车上,陆修沂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件衣裳,递了过来。
孟榆淡淡地瞥了眼,衣裳泛着明亮的淡黄色,裙摆绣着一朵朵精致的凌霄花,瞧着便知质感上乘,触感丝滑。
“我不想穿。”
这种衮衣绣裳令她无端想起被当做池鱼笼鸟的日子,她偏头,透过竹帘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穹深处洒落,潮湿感裹着泥土的清新越过竹隙直铺而来。
“从这里回到府中起码需半个时辰,难不成你想染上风寒?”
陆修沂敛眉,压着燥意,她那身宽大的衣衫被雨水洇湿后紧贴着身子,连腰间的曲线都被隐隐勾勒出来。
男式衣裳穿在她身上,倒别有一番滋味。
孟榆仍偏头。
“还是说你想我帮你穿?”
他滚了滚喉咙,吞咽声清晰地铺进耳朵,倚在窗边的人吓了一跳,忙收回目光,望了帘外一眼,抓起衣裳,怒瞪着他:“我自己会穿,你背过去,不许看。”
陆修沂不由得笑了:“我们早上才做了什么,忘了?怎的还羞涩上了?”
“你背过去,”孟榆抬腿踹他一脚,“要不然我宁可染上风寒,亦绝不换上。”
陆修沂被她踹得嘶了一声,忙缩回脚,转过头:“你赶紧换,我不看。”
孟榆紧紧盯着他,一边迅速脱下衣衫,一边摊开衣裙换上。
片刻,她理了理衣裙:“好了。”
陆修沂转过头,眸光微微亮了下。
明亮的颜色衬得她容颜娇媚,虽淡眉素面,但别有一番清丽之色。
他咽了咽喉,压下眼睫,旋即别过脸。
孟榆亦没再说话。
马车陷入一阵寂静,陆修沂轻咳一声,正欲打破沉默,便忽听帘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兵刃相碰发出刺耳声响,和人群的尖叫声混在一起,他皱了下眉,忙要掀帘,楮泽紧张的声音透进来:“公子,有刺客。”
“有多少人?”
“目测当有四五十人。”
陆修沂闻言,神色一凝,立刻从椅子底下抽出一把剑,轻轻握了下孟榆的手,叮嘱她:“你在这里等着,别出去。”
他带回府的将士不过十来人,余下的皆留在东营进行军演。
说完,陆修沂转身即走,可刚起身,掌心的温暖便渗进四肢百骸,他微诧,回头见她眉心团成了一个褶皱,泛着盈盈水光的唇动了动:“小心点。”
短短的三个字将他硬下来的心瞬间软化,陆修沂指尖颤了颤,仿佛呼吸都顺畅了,他轻轻应声:“嗯。”
第80章 挡箭牌
帘外的打斗声愈发激烈,刀剑掉落在地传来当啷声响,和人群的尖叫、恐惧声混在一起,孟榆忍不住撩开帘子一角,欲往外望去。
谁知突然间,砰!
对面的窗被人一剑破开,一个覆着黑巾,只露了一双眼睛的黑衣人陡然出现在眼前。
孟榆吓了一跳,可神思还未拉回,一道凉风自头顶沉沉压下,转眼间,剑压破开车盖,一只大手猛地拽起她的胳膊用力往外一扯。
潮湿感毫无阻碍地迎面泼来,紧接着,陆修沂的厉喝遥遥渗进耳朵:“楮泽,救她。”
孟榆循声望着,只见那一袭玄色常服的男人淹没在黑色衣袂翻飞的圆圈里,泛着寒光的刃面折出他如泼了墨汁般的脸。
来的人,远不止四五十人。
楮泽应声想杀出重围,但倒下后又覆上来的黑衣人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来。
失去意识的刹那,孟榆只看到那个玄色的点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不见。
***
白光渗透窗扉,铺进帐幔,夺目的光刺得榻上之人皱了皱眉。
孟榆睁开眼的刹那,宛若丝绸般的挼蓝色帐顶映入眼帘,混着淡淡的玉檀木香。
这玉檀木香不同于陆修沂身上那道横冲直撞,且极其霸道的雪松味,它闻着令人安神、舒心,可一旦沉浸其中,便会愈发留恋,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她撑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坐起身,环顾四周,房内的陈设不多,正对门口的壁上挂着一副夏日莲花图,壁下不远处是一张楠木方桌,桌上置着一个玉壶春瓶,瓶中插着数枝盛开的荷花,对面一张书桌,放着笔墨纸砚,旁边还放着个小铃铛,轻风从开了一扇的窗扉灌入,铃铛便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从旁越过楠木方桌,掀开珠帘往里走,隐隐可见角落中置着一张檀木贵妃榻,榻边一张小书架,三三两两地放着几本书。
这是一间温馨又极具少女心的厢房。
孟榆正疑惑陆修沂究竟得罪了谁,以至于对方要掳走她,用以威胁他。
忽然,房门传来轻微声响,紧接着,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眸底。
疑惑瞬间就解了。
陆迦言笑意盈盈地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面:“我估摸着你该醒了,便让人炖了一盅莲子百合羹给你,宁神静气的。”
“陆公子说笑了,我的心静得很,不需要宁神,”孟榆迅速下了榻,整个人进入了一种防御姿态,“你绑我,并不能威胁到陆修沂什么,只会让他气急败坏。”
陆迦言淡笑着掀开炖盅的盖,轻轻地搅动:“他会气急败坏便足矣,况你怎知我绑你是为了威胁他?而非是我真心心悦于你,想同你白头偕老?”
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孟榆却怎么都说不出口,男人审视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近乎偏执的黏腻,令她的话堵在了喉间。
她勉强稳住心神,冷声道:“陆公子,我虽不是出身高门绣户,但礼义廉耻还是知道些的,我不仅已为人妻,名义上还是你弟媳,还请你说话行事放尊重些。”
“弟媳,”仿若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陆迦言冷呵一声,凉凉笑道,“你若当真心仪陆修沂也就罢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你何必还留在他身边?倒不如来我……”
话音淹没于喉。
孟榆寒声打断他:“我不心悦于他,亦不代表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的声音没带一丝犹豫,陆迦言握紧拳,压着声线问:“你对陆修沂尚且有几分敷衍,对我就这么抗拒?我哪里比他差了?你就一丁点儿都瞧不上我?”
感觉他的怒意正一点点上升,孟榆叹了口气。
“人与人之间是不能比的,况你有何价值,有何优点皆无需我去评价,你今日若因为我的一句话便觉得你比陆修沂矮了一等,可来日呢?来日你碰到了在才能、家世和容貌都比你略逊一筹的人呢?你是不是就会更有优越感?优秀与否,差劲与否,都是因为你将自己置身于他人的评价体系中。”
陆迦言没说话,脸色却稍稍缓了下。
孟榆继而温声道:“可世间之大,便是叶子,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况嘴长在他人身上,你如何控制得住?你未必比陆修沂差,陆修沂亦未必比你差,本就是独立的个体,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陆迦言闻言,扬唇冷笑:“道理谁不会说?人活一世,都是凡夫俗子,我若这般看得开,又怎会执着于你?我早成仙去了。”
话音止于此,他没再说话,目光裸|露地审视着孟榆。
孟榆被他盯得浑身不适,正欲做些什么打破沉默。
他倏尔就启唇:“我忽然明白为何陆修沂即始终拿不下你的心了,因为你的心比霜雪还冷,比石头还硬。孟榆,你在乎什么?”
他道着最后那话时,眼神中带了几分探究,几分疑惑,孟榆垂下眸,转了话题:“我在乎什么你不必知晓,抓了我对你并无好处,你最好赶紧放了我,免得陆修沂提剑上门,把你好容易得来的宅子都砸了。”
从绛阳侯府的大公子到凌花巷中的落魄书生,又从落魄书生到今日风光无限的观察使,他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孟榆并不少闻。
陆迦言拉开圈椅坐下,懒洋洋地抬眼瞧她:“你以为我在乎这些?”
孟榆没躲避他直视而来的目光:“你在乎当然不是这座宅子,你在乎的是外人对你的评价,在乎的是怎样才能赢了陆修沂。”
他原该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却因陆槐远的私心和贪欲被当作养子养在侯府,他这里面的心酸和不甘,孟榆多少都能感同身受。
对面人的眸子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你觉得我让你来我身边,是为了赢过陆修沂?”
他们两兄弟何其相似,连问出的问题都如出一辙,孟榆笑了:“真心掺杂在假意中,你如今说的或许是真,可不代表你一开始的接近没有任何目的。既然一开始便是错的,你又怎能期望结局如你所愿般美好?”
陆迦言猛地站起,神色带了几分激动:“可你一开始没有走进我的圈套,所以这个假设对我不公平。”
孟榆冷下脸:“我没有走进圈套是我有识人之明,但这并不代表你没有半点错,换句话来说,倘或我走进了你的圈套,你我见面便不可能似今日般心平气和。”
听到她直白而冷硬的拒绝,陆迦言垂首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神已经蓄满冷意:“没关系,天长日久,你总会对我改变想法的。莲子百合羹要凉了,你最好喝一点。”
言罢,他当即转身离开。
阳光被隔绝在门外,上锁的声音隐隐传来。
孟榆不哭不闹,只是暗暗自嘲了下,她究竟是什么体质,为何遇到的男人皆不太正常?
所幸她在军营吃了早饭,如今亦不怎么饿。
陆迦言端来的东西,她断断不敢吃。
结果这念头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孟榆就打脸了,早上的那两个馒头实在不顶饿,她坚持到午后就饿得端起汤盅喝起来。
填饱了肚子,孟榆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外头,依旧静悄悄的,连一丝人声都没有。
她想砸门,但又怕引来陆迦言,思量半日,只好寄希望于陆修沂。
***
砰!
笔墨洒了一地,墨水洇湿地面,缓缓向着帘外流去,周遭的气氛凝得似一潭死水,众人敛声屏气,皆不敢言语。
当街刺杀过后,陆修沂上书景淮帝,封城搜寻,奈何千人出动找了半日,亦寻不到孟榆的半点踪迹,就连关于掳走她的凶手是什么模样、受何人指使也无一丝线索。
楮泽犹豫片刻,轻咳一声,忍不住拱手进言:“公子,要不我们夜探睿王府?”
陆修沂撑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冷声道:“若此事当真是睿王所为,你以为杨铁手一事过后,他会毫无防范?只怕他早便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我们主动往下跳了。”
楮泽被怼得哑口无言。
又沉默片刻,陆修沂猛地抬首:“陆迦言查过没?”
楮泽立刻回:“查过了,没有一丝可疑的地方。”
陆修沂敛眉:“我记得他两个月前买了一座宅子,是……在哪儿来着?”
旁边的将士立即接话:“在东街的月桐巷,那儿地处偏僻,素日就鲜少有人经过,又因三年前发生过命案,附近的住户基本都搬走了。”
陆修沂神色一凛,仿佛猜到了什么,猛地站起:“立刻带兵过去。”
夜色犹似浸了墨,房里没有点灯,隐隐约约的月光穿透窗牖渗进来。
借助这点光,孟榆勉强摸到了陆迦言方才递进来的糖水,忙端起喝了两口,糖水润过喉咙,暂时缓解了干渴。
陆迦言没给她留水,渴了半日,她一下就将整碗糖水喝了个干净。
可刚落肚的刹那。
砰!
她的双腿控制不住地发软,瞬间就瘫痪在地,把将身后的椅子撞倒。
意识到是那碗糖水有问题,孟榆想搀着椅子站起,奈何身子发软到连手都抬不起。
她心头一凉。
恰在此时,砰砰砰!
外头忽然传来数道踹门的声响,到底是木制的,经不得人连番狠踹,没过片刻,门就被踹开了。
数个火把遥遥铺进眼底,熟悉的厉喝声渗进耳朵:“给我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孟榆原是极恐惧这道声音的,可现下听来,却有种莫名的心安。
她看到拿着火把的将士朝她这边冲过来,火光灼烈,驱散了这一路的黑暗,她忍不住扬唇,正欲安心地垂下眸等待救援。
谁知下一秒。
眼角余光竟见那将士拎着火把面色匆匆,且不带一丝犹豫地从她面前跑过。
孟榆惊得瞬间睁大了眼,滔天的恐惧袭卷心头,她想要张嘴大喊,想爬起来怒扣房门,可她身子软到连勾起指尖都费劲。
她就这般张大眼睛,满脸惊恐地数着从她面前走过的人。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
他们走过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就仿佛他们完全没看到这扇门,完全没看到她这个人,那神色,仿佛经过的是一堵墙。
一堵墙……
孟榆脸色一变,眸光落到对面,看到月光从窗牖里透出来,瞬间就想明白了。
她面前的不是门,而是一堵墙。
一堵可挪动的墙。
好容易燃起的希望被这一想法陡然浇灭,孟榆失望地闭了眸。
“陆将军,此处乃本官的私人宅院,你未经通传,便擅自闯府大肆搜查,此举未免过分了。”
陆修沂正负手站在院中,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伴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他一脸淡然地转过身。
只见来人带着几十名身穿甲胄的将士,将他们团团围成一圈。
陆修沂环顾一圈,挑挑眉:“接管了云州,有了实权,果然和从前那个只会缩在龟壳里的陆迦言不一样了。”
嘲讽大喇喇地迎面打来,陆迦言却丝毫未怒,只微微笑道:“陆将军求爱不成,倒寻到本官的地盘上来了,本官奉劝陆将军一句,强扭的瓜不甜,说不定,孟姑娘是自愿被人掳走的。”
他一口一个孟姑娘,说得陆修沂的脸比夜色还黑。
感受到气氛的剑拔弩张,楮泽握拳正欲轻咳,身旁人却忽然垂首冷呵,再抬眼时,已然面带冷笑,挑衅道:“亏得陆大人还是一笔一划,辛辛苦苦挣出来的观察使,竟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你要清楚一个事实,孟榆是本将军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她早已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我们有皇天见证,得后土祝福,大人合该称她一声‘陆夫人’。”
他这一声陆夫人和脑海里的那声“弟媳”莫名重合,陆迦言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眸光似霜似雪:“你与其在我这儿大肆搜查,还不如到城郊,查一查那儿的荒庙、水塘,毕竟厌恶你的人何其多?她被掳走这般久,被曝尸荒野也说……”
剑刃在墨色中折出凌厉的光,周遭的将士见状,纷纷朝陆修沂亮出兵刃。
楮泽立刻拔剑护主。
寒意从脖颈渗进四肢百骸,陆迦言止住话头,耸了耸肩:“本官说的不过是事实,怎么?恼羞成……”
话音淹没于喉,陆迦言轻皱眉头。
白色和红色形成鲜明对比,陆修沂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面色骇人:“你再动嘴皮子,本将军可不敢保证手不会抖一抖。”
气氛越发紧张,不停有将士来回禀,皆道未有发现。
每回一次,陆迦言愈得意,便衬得陆修沂的脸色愈发黑。
希望沉到了谷底,楮泽欲劝陆修沂收起剑,可偏头的刹那,余光却猛地瞧见正对面的墙忽然裂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紧接着,那缝隙越来越大,孟榆的脸陡然露出来。
“公子,夫人在那。”
楮泽惊喜万分,指着对面立刻脱口。
陆修沂闻言,猛地回头。
可仅仅就是这一刹间,他还没来得及收剑转身冲过去,那张讨厌的脸便挡在了面前。
两名将士跑过去将孟榆拖到跟前。
陆迦言半蹲身子,握着剑,冰冷的剑刃横在她白皙的脖颈上:“交出杨铁手,我就放了她。”
陆修沂这才细细看了孟榆一眼,见她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惊恐地瘫软在陆迦言怀中。
他拧着眉,压着怒意:“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说呢?”陆迦言一手持剑,一手轻抚她下颌,缓缓掀眼,“我爱她,你觉得我会对她做什么?”
陆修沂紧盯他的手,双眼仿佛要冒出火来:“你的爱,就是拿剑横在她颈肩,将她置于危险中?”
“不不不,”陆迦言修长的指尖抚过她的锁骨,状若颠狂,“将她置于危险中的是你,而非我,若非是你请来杨铁手,碰了他人的利益,又怎会引发至此?”
陆修沂冷笑:“他人?我看是睿王吧!”
陆迦言没否认,只淡笑着重复:“交出杨铁手,我就放了她,否则,我便同她共赴黄泉,做一对不离不弃的鬼夫妻。”
陆修沂讪笑:“你倒深情。”
“不,我是有自知之明,”陆迦言的手经过锁骨,逐渐往下,脸色愈发疯狂,“我若杀了她,你岂会让我苟活?”
眼看他即将要探到孟榆的衣衫下,陆修沂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几近要咬碎后槽牙:“好,我答应你,楮泽,去把杨铁手带来。”
楮泽没带丝毫犹豫,当即应声而去。
陆迦言闻声,手收了回来,抬首冷笑:“早知如……”
话音淹没于喉。
“榆儿。”
与此同时,陆修沂大喝一声,猛冲过去,劈手就将孟榆从陆迦言手中单手抱了回来。
酥麻感蹿遍全身,陆迦言有一瞬间动弹不得,等他反应过来时,孟榆已经被陆修沂抱了回去。
“抓住他们,连一个苍蝇都不要放出去。”陆迦言踉跄着站起身,捂着肩颈处,厉喝一声。
候在门外的将士当即冲进来,黑压压的一群,将他们团团围住。
到后院搜查的将士闻声赶回,见陆修沂被人围住,立刻亮出兵器与之对峙。
“就凭你,也想抓住我?”陆修沂寒声下令,“众将士听令,观察使陆迦言意图谋逆,以下犯上,本将军带兵镇压,以振朝纲,杀无赦。”
他一声令下,厮杀声响彻云霄。
兵刃相碰发出刺耳声响,陆修沂一手抱着孟榆,一手应付杀过来的士兵,奈何士兵太多,渐渐地,他便有些体力不支。
孟榆被他左右晃荡,原清醒的脑袋也晃得头晕眼花,她瞅准了一个间隙,使劲全力扯了扯他的胸口,断断续续地道:“放,放我下来,陆,陆迦言不会杀我的,你抱着我,行,行动不便。”
听到她终于能开口说话,陆修沂松了口气:“我没事,你别担心。”
虽说孟榆用了针,但药效还没褪去,她连说话都极其费劲,知道陆修沂不会轻易将她放下,她唯有道:“我,我可不想做寡妇,你快放我下来,让两个人过来护着我就行,你,你听话。”
最后的三个字仿佛雷击般重重敲在陆修沂心头,连格挡过来的进攻都慢了一拍,他低头望她一眼,唯有点头。
他趁空隙找了个看似稍微安全的地方将孟榆放下,又让三个将士过来团团护着她。
这时候,陆迦言已经越过重重人海杀了过来。
陆修沂冷着脸,眼神顿时蓄满杀气,立刻捡起剑迎上去。
剑光犹如冷月冰霜,划破最后一丝寂静,直指对面人的咽喉,陆迦言持剑正面格挡回去。
寒光交迫,剑气如虹,两人的身形交织在一起,一寸不让。
谁知恰在此时,陆迦言忽然转身朝孟榆冲了过去。
陆修沂的剑来不及收回。
鲜血顿时溅了他满脸。
他手中的剑猝不及防没入陆迦言后背,寒刃之上,是一支正中他心口的箭矢。
***
厮杀声犹似离得极远极远,满院仿佛陷入了沉寂,变化来得太突然,孟榆连表情都来不及作出,只觉那双悲怆的眼睛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将她瞬间淹没。
她脸上的血色尽失。
缓缓向上望去。
箭镞穿透他的心口,正弯着向她而来。
这箭,本该射在她身上的。
男人看着她漾起唇角,微微一笑,便要歪身倒去,孟榆倏尔回神,冲破药效的禁锢,陡然冲过去稳稳地接他在怀。
豆大的泪珠洇湿了他的脸,陆迦言缓缓抬手,淡笑一声:“你别哭,我从来只见你倔强的脸,从未见你向谁认输过,这,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别,别有负担。”
孟榆由得他抚上自己的脸,泪落无声:“我,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第一次触及到她柔软的脸,确实是想象中的温暖,满意爬上他苍白的脸:“是你说的,人与人之间不能比较,既然生命无法比较,那又怎会有值不值一说?这件事,只要我愿意便可。”
孟榆泪如雨下,再说不出一句话。
群龙无首,陆迦言的人见状,惊得纷纷停下手。
陆修沂看了眼沾满血迹的剑,怔在原地,不敢上前。
他没想过真的要杀了他。
正在此时,屋檐上的黑衣人数箭齐发,来不及思量,陆修沂神色一凛,忙把孟榆护在身后,将利箭格挡回去。
可箭矢如雨,对方来人太多,他根本反杀不了几个。
惨叫声划破天际,陆修沂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将士一个个被射杀,却毫无反击能力。
清冷的月光铺了一片,鲜血汇成河流般涌到脚下,陆修沂一个不防,被箭镞划破臂膀。
原以为即将命丧于此,谁知这场屠杀没持续太久,只见剩余的将士尽数被射杀后,一众黑衣人忽然齐齐退去。
不到一刻钟,满院便只剩孟榆和陆修沂两个活人。
正当两人面面相觑之时,门外突然涌进一波将士,为首之人来势汹汹。
没等陆修沂说话,睿王冷声启唇:“奉圣上口谕,怀远将军陆修沂为谋私欲,私自诛杀观察使陆迦言,即刻关进大牢,以待候审。”
***
“姑娘,小心盘子。”
一声急促的喊叫自身后传来,孟榆飘远的思绪被瞬间拉回,垂下眼睑就看到手里的盘子即将脱离手心。
数不清的金鱼正欢呼雀跃地张着嘴等在下面。
孟榆忙收回盘子放到桌面。
知眠端来一盅海参鸡汤,苦口婆心劝她:“姑娘纵是再没胃口,也好歹吃些,你如此这般,我和宁姑娘只会更担心。”
鸡汤散着袅袅余烟,缓缓消失在虚空中。
孟榆坐回石凳上,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宁穗见到他没?”
距离事发当日,陆修沂被关进大牢已有五天,可圣上迟迟未曾审判,她几次三番想进去探望他,皆被拒之门外。
她亦曾向楮泽打听,他却只一脸冷淡地回:“公子说了,夫人不必担心,顾好自己便足矣。”
是啊!
他能不冷淡么?
陆修沂原是为了救她,才会被睿王设计陷害。
若非如此,他岂会深陷牢狱?
“我吃不下,况这海参原是怀茵拿给你补身子,你如何炖给我了?”
孟榆将鸡汤推远了些。
自那天后,知眠便被放了出来,原来她没受到严刑拷打,陆修沂只是把她关在城郊的一处庄子里,并让人看守着她罢了。
知眠又将鸡汤推到她面前:“我的腿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再喝这么补的汤,只恐要流鼻血,姑娘纵是吃不下,多少也喝两口。”
这几日她总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知眠见了,着实心疼。
孟榆摇摇头,正欲推拒,却见宁穗遥遥行来,她忙起身,小跑着迎上去:“怎么样?见到他了么?”
宁穗一脸凝重地看着她,点点头:“见到了。”
孟榆攀着她的手,神色急切:“怎么样?他可还好。”
“还好。”
宁穗垂首,欲言又止。
孟榆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既还好,你为何还这般模样?”
闻言,宁穗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抬至跟前,赫然露出手上的信封,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和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