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劫外春
“他说,你自由了。”
宁穗的话响在耳侧,却遥远得似在天边一般。
看到上面的字,孟榆震诧了一瞬,旋即接过信封。
宁穗以为她接受了这件事,谁知下一秒。
嘶!!!
孟榆连看都没看一眼,扬手就将信封撕了个粉碎:“他是为救我才落到如厮田地,倘若我在此时一走了之,那我还算是个人么?”
灼热的日光下,纸屑扬在虚空中,她的神色坚定而柔和。
孟榆望向宁穗,见她面上毫无波动,不觉诧异:“我这般做,你不惊讶么?”
宁穗摇摇头:“你若当真一走了之,我才觉得惊讶,在这种形景下,我认识的孟榆是绝不会离开的。”
远处的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素日对孟榆的偏见亦在这一刹烟消云散。
孟榆收起笑意,正色问:“宁穗,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此事还有没有转圜之地?”
凭她对陆修沂的了解,若非生还希望渺茫,他是绝无可能给她写和离书的。
宁穗垂下眼睫,掩住泛起的泪光:“他在百姓中的名声本就不好,如今还背着上杀人的罪名,且杀的人还是自己的大哥,如今睿王已经联合万人上书圣上,定要处死陆修沂。”
陡然听到这话,孟榆有一瞬恍神,等拉回思绪的一刹那,她竟控制不住攀紧宁穗的手,泪如雨下:“你哥哥是骠骑大将军,秦慕岁又是圣上跟前儿的红人,难道就不能让他们替他求求情么?况真正致陆迦言身死的,是那支箭,那支箭原是要杀我的,是他替我挡了,杀人的不是陆修沂。宁穗,我求求你,让你哥哥和秦慕岁替他求求情,要不,要不豫王也可以,又或者,或者明华长公主,他是长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圣上,圣上不是最疼他的么?”
她愈说愈激动,甚至身子都要站不稳当。
宁穗和知眠忙搀住她,温声道:“榆儿,你且冷静些,我哥哥和秦慕岁都为他求过情了,连豫王都上书圣上了,圣上到如今都未判决,说明他们的求情是有用的,或许,或许事情并不像我的那般,可能还有转圜之地呢。”
孟榆哭倒在她怀里:“宁穗,我想要他活着,我不想他因我而死,我不想,不想欠了他,我,我还不起,我真的还不起。”
愧怍在这一刹间如汹涌澎湃的浪潮般将她彻底淹没,比头顶的烈日还要灼心烧肺。
孟榆哭得眼睛通红。
偏在这时,画宜从院外匆匆跑来:“夫人,孟大人着人来请您回府,马车已经候在府外了。”
宁穗知道他们不安好心,登时就气红了眼:“他们这时候来请榆儿作什么?让他们滚回去。”
画宜闻言,忙转身就要去回。
“站住!”
身后一声轻喝传来,画宜蓦地止住脚,回过头时却见孟榆抹掉脸上的泪,站起身:“去回他们,让他们稍等一会,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榆儿,孟家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在陆修沂最落魄时让你回去,岂有安好心的?你别去。”宁穗不解,忙劝她。
孟榆轻轻地拍了拍她紧抓着自己的手,哽咽道:“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要回去,我不能让他们拂了他的脸,污了他的名,从前他护我许多,如今我不过是还他一些。”
自她和陆修沂成婚后,孟砚清从未主动派马车过来接她,现下这般急,可见他们有多焦心了。
宁穗听得鼻尖泛酸:“我和你回去。”
“不,我和夫人回去。”
孟榆还没来得及拒绝,身侧便远远传来一句。
是楮泽。
***
刚下马车,邓妈妈便迎了上来:“三姑娘,老夫人,老爷,夫人都在里头等你呢,老爷为三姑爷的事焦心不已,你快来。”
孟榆冷眼瞧她:“父亲没有幸灾乐祸,当着稀奇。”
邓妈妈皱了皱眉:“三个姑娘说得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系在同一条船上呢,岂有幸灾乐祸的?”
孟榆冷哼一声,边走边说:“若父亲有邓妈妈这般会想,事情便简单了。”
邓妈妈一时讪讪。
即将走到后院,眼见楮泽仍跟在身后,邓妈妈忙拦住他:“后宅庭院,大人一个佩剑男子,实在不该入内,还请大人等在此处。”
楮泽止住脚:“将军吩咐,他在大牢期间,我必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夫人,以免有不安好心的人图谋不轨,惊了夫人。”
“这又不是在外头,断不会有刺客闯进,”邓妈妈不以为然,“大人且等在这儿便是。”
楮泽睨她一眼,径直推开她往里走,邓妈妈挑了挑眉,嚷嚷:“哎!你干嘛,我不是说了么?后宅庭院,男子不能入内。”
走在前面的孟榆闻声终于停下来,转身道:“妈妈这样说,难道父亲便不是男子了?你记住,楮泽是我带来的人,你要他等在外面,便是将我拒之门外。”
她疾言厉色,说得邓妈妈讪讪地闭了嘴。
天色愈见晴朗,灼热的日光铺在身后,洒扫的婢女皆停下来抹了把汗。
堂内一片寂静,等得众人几乎要没了耐心时,终于见那人盈盈行来,却见身后还带了个佩剑侍卫。
袁氏正要出言厉斥,孟砚清抬手阻止了她。
孟榆让楮泽等在门口,和挺直了腰和画宜进去:“榆儿见过祖母、父亲、母亲。”
“都是自家人,榆儿无须客气,”孟老妇人示意她坐下后,又细细地审视她一番,见她神色如常,又道,“三姑爷的事,我们都有所耳闻,只不知榆儿是如何想的?”
孟榆佯作不懂:“祖母的话,榆儿不明白。”
“圣上虽还没下旨处置陆修沂,但依如今的形景来看,他纵然死罪可免,可活罪仍旧难逃,”孟砚清干脆开门见山,“你继续跟着他,难免不会被祸及。”
孟榆端起茶盏,轻轻地吹开上面的浮沫,浅浅地尝了口,见孟砚清没再往下说,便接着道:“我会被祸及到也罢了,只恐把你们亦牵连进去,父亲可是这个意思?”
“你何须如此阴阳怪气?”对面的袁氏冷声开口,“老爷原是为你着想,才着急忙慌地把你请回来劝一劝。皇城之中,天子脚下,人要学会审时度势,才能活得长久,若一味地不听劝,只偏执到底,难免会成为黄泉路上的一个早死鬼。”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孟老夫人厉斥。
听了孟榆的话,孟砚清的脸登时就臭了些:“你母亲的话虽难听了些,但到底有几分道理。”
“道理?什么是道理?”孟榆把茶盏往桌面重重一放,拔高了声音,“当初是你们贪恋陆修沂的权势,迫我嫁给他,这几年,你们仗着他的势在外收了多少好处,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指着角落那个汝窑天青鱼藻花瓶,“那个花瓶原是云国所产,历时千年,便是有钱亦难买到,单凭你的官阶,别人岂能送你这等好东西?如今他落魄了,你们就要把他一脚踹开,这便是道理?”
孟砚清被她怼得面红耳赤,眼神躲躲闪闪:“当,当初也不全是我们的错,为父先时也不想答应他的,是他请为父上门,说敬酒要是不吃,只能吃罚酒,我们一家老小都在这儿,为父能如何?”
孟老夫人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想拍一拍她的肩,意图令她冷静下来:“榆儿,当时刀架在脖子上了,我们再不愿意,又能如何?反正你从来都不想待在他身边,如何能借此机会同他和离,岂不更好?”
孟榆起身,躲过孟老夫人的手,冷笑:“祖母素来打得一手好算盘,我是比不过的。当初祖母亦不过看上袁家是富商,能帮衬一二,这才让父亲娶了母亲,后来把母亲娶进门了,嫁妆到手了,便也没了好脸色。”
她愈说,袁氏的脸色愈黑。
“如今算计完母亲,又来算计我,陆修沂没用了,便要我将他一脚踢开,免得牵连你们。我是不愿待在他身边,但我也绝不会趁人之危,如若你们害怕牵连,大可写一则断绝父女关系的声名贴到通云门处,这般一来,即便陆修沂有什么事,想来圣上亦不会降罪于你们。”
孟砚清哀叹一声,拍腿而起:“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身上流的血脉,难道是一纸声名便可断绝的?”
“我道父亲担心什么,原是这个,”孟榆冷冷地睨他一眼,嗤笑道,“血液我没有办法,但入宫求一求圣上还是可以的,您若担心,我离开这儿之后便可进宫求圣上,断绝你我的父女之情。”
孟砚清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遮羞布被孟榆狠狠撕碎,孟老夫人脸色讪讪,坐在主位上佯作瞧不见袁氏的怒火,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
旧事被当面提及,袁氏想起这些年在孟家受的窝囊气,心里越发不得劲儿,亦管不着陆修沂的事会如何牵连到孟家了。
堂内陷入死水一般的寂静,门外的楮泽听着孟榆的话,真心想要给她拍手叫好。
“父亲若没什么事,女儿便先走了。”
孟榆冷声道,无视孟砚清的欲言又止,旋即头亦不回地转身离开。
她了解孟砚清,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他这般在乎脸面和孟家的未来,又岂敢应下她的话?且不说陆修沂的事会不会牵连到孟家,倘或圣上知晓他为了保护头上的纱帽,竟无情到要和亲生女儿断绝关系,恐怕连孟章洲的前程亦会就此被他断送。
灼日被雪花般的云朵笼住,清风迎面拂来,带着微微的沁爽,瞬间驱散了满身炎热。
刚出大门,孟榆可巧又碰上赶回来看热闹孟霜。
“三妹妹走得这般急,是被父亲赶出来了么?”
见孟霜护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下了马车,慢悠悠地信步而来,孟榆脑海里立刻浮现那天看到的形景。
孟榆轻声一笑,迎上前:“恭喜二姐姐,二姐姐怀子身子,怎还有心思回来?”
“我虽嫁了出去,但到底还是父亲的女儿,我的心软,可不比不得三妹妹的心硬,家中有事,岂能冷眼旁观?”孟霜眉梢微挑,松开了婢女搀着她的手,“哦?我忘了,父亲之所以有这些烦心事,全是三妹妹带来的,瞧三妹妹这眼圈儿大的,想来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吧?”
孟榆对她的嘲讽丝毫不在意,只是垂了下眼睑,再抬眸时淡笑着:“我奉劝二姐姐一句,得来的身子不容易,与其有闲心讪笑别人,还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保住你的位子,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包得再好,亦终究会被火烧穿。”
“你什么意思?”
孟霜收起笑,冷了脸。
“我什么意思,二姐姐心里最清楚。”
无视她如刀似的目光,孟榆转身,登上马车远去。
马车扬起烟尘,迎面呛来,孟霜抚着自己的肚子,望向远去的马车,原沉静的面色霎那变了:“玉烟,她那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她知道了什么?”
玉烟不知该如何说,想了想,便道:“不管她知道什么,她最大的靠山陆修沂都已然是强弩之末,成为刀下亡魂亦是迟早的事,这天下都将是睿王殿下的,姑娘还担心什么?”
经玉烟这么一提醒,孟霜想到还在狱中的陆修沂,忽然就笑了:“也是,连陆修沂都成了殿下的手下败将,她知道什么又能如何?我有腹中的孩子,还能怕了她不成?”
说着,她当即拂袖而去。
***
孟榆为陆修沂声嘶力竭怒怼孟家一行人的事,很快便传到了陆修沂的耳中。
“属下今日才知夫人有如此魄力,素日的偏见亦随此番事烟消云散了。”
楮泽感慨。
凌厉的视线立刻剜来:“你何时对她有了偏见?”
“那,那个,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意识到说错了话,楮泽嗫嚅着,转瞬又想起一事,忙从怀里掏出一手的纸屑,讨好似的道,“对了,公子,这是夫人撕碎的和离书,我给捡回来了,您看还要重新写么?”
陆修沂接过纸屑的手一顿,沉沉地睨他一眼:“你找死么?”
楮泽讪讪地垂首。
昏暗的灯火下,只见和离书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连拼起来都困难,陆修沂轻轻地触摸着,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余温。
“豫王的事办好没?”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了。
“快了,大抵还需两日。”
陆修沂将纸屑一点点叠好,收进怀里:“你回去吧!待久了惹人怀疑。”
“是。”
楮泽应声离开。
银色的月光从天窗铺进来,年轻男人坐在草席上,看着火光摇曳,满心像喝了蜜般,又浓又甜。
次日。
一抹金光破开厚厚的云层,铺在拢香馆的绿脊青瓦上,吆喝声从小巷中遥遥漏进满是荷香的地方。
孟榆正要将食盒交给楮泽,忽听府外有卖酸梅汤的,忙道:“你且等会儿,现下天热,喝碗酸梅汤能解暑,我让画宜买一碗回来,你带去给他。”
楮泽忙应声儿。
等了好一会儿,画宜买完酸梅汤回来,孟榆又取来艾草膏递给他,低低地道:“牢里蚊虫多,你把这个给他。”
见她这般记挂陆修沂,楮泽动了动唇,到了嘴边的话忙咽回去,转而宽慰道:“夫人别担心,有您记挂着公子,公子定能安然渡过难关。”
从前皆是他挡在她身前,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竟是这般无能,除了每日给他做些好吃的,竟连去探望他一眼都做不到。
忽然勾起诸多思绪,孟榆忍不住含泪又问:“我只是想进去看他一眼,为何他们就是不让我进?”
楮泽一脸无奈地道:“夫人,这是圣上的旨意,我也没法子,我之所以能进去,纯粹是因为负责看守的守卫欠了我一个人情,可若放您进去,太显眼了。”
孟榆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忙咽下泪水:“那,那我晚上过去,可以么?我就看他一眼,就和他说一句话。”
楮泽见不得女人含泪,来回踱步想了想,便道:“我试试。”
此事传到陆修沂耳朵时,楮泽原以为他会一口拒绝,谁知他想也未想,却是一口应下。
“可公子你之前不是说,不能见夫人的么?”楮泽满脸困惑。
陆修沂喝了口酸梅汤,果真解暑:“之前是之前,现在只有她来,方能助睿王一把。”
楮泽想了想,立刻反应过来,忙道:“那属下待会回去就知会夫人一声儿。”
一口甜汤下肚,陆修沂缓声道:“不,明天再和她说。”
***
翌日。
楮泽将可以去探望陆修沂的消息回了孟榆,孟榆欢喜不尽,当即和画宜备上好酒好菜,亲自拿到大牢。
进入那扇铁门的一刹间,阳光被阻挡在身后,前方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走道,走道的左右两面皆是高墙,中间只容得下一人行走。
孟榆提着食盒,越往里走便觉潮湿黏腻感越重,仿佛有股湿气迎面扑来,将原本干爽的头发一瞬打湿。
头顶上的灯火一闪一闪,好似随时都会熄灭,狱卒在前面领路,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向左拐了个弯,下了五六级长满青苔的台阶后,在朦胧的光影下,她终于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他穿着一身劣质囚服,神色却仍旧从容,透过从天窗渗进来的光亮端坐在破旧的木桌,捧着书来看。
酸涩感顿时撑胀眼眶。
孟榆忙压了压,深吸一口气,拎着食盒走过去。
狱卒掏出钥匙的声音令他从书中回神,抬眸。
四目相对,孟榆边走进去,边扯出一丝笑:“我做了你爱吃的酱羊肉、酒酿鸭、樱桃肉,还有你一直想吃的蜜桃糍,以及带了一壶桃花酒。”
方桌不大,菜全取出来后,便几近放满了。
孟榆在他对面坐下,拿出两个酒盏,给他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后,举起酒盏道:“我先喝了。”
可杯壁刚刚放到唇边,便听得陆修沂面不改色地道:“和离书你看完了吧!”
孟榆一顿,迎上他的目光:“我没看,就撕了。”
他的目光淡淡:“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我么?如今我要放你走,你为何还要留下?”
她瞧不出他有什么情绪。
“你觉得自己难逃一劫?”
孟榆望着角落那银壶两杯,干脆直言。
牢房久久听不见回声。
陆修沂沉默良久,终于垂首叹了声,再抬眼时目光中已没了方才有平静如水,唯有填满悲恸:“榆儿,我如你所愿,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你走吧!我们已经再无关系,你可以去寻一方山水之地,好好过完下半生。”
在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终是控制不住,孟榆抹了抹泪,深吸一口气,倔强道:“我不会走的,我去求圣上,我去和他说明情况,人不是你杀的,是那些黑衣人,那些人是睿王派来的,我……”
“你有证据么?”
话音止于空气中,陆修沂沉声打断她,“你觉得圣上会信你,还是信他那个握着人证、物证的亲儿子?”
他一句话将孟榆所有的希望彻底打碎。
“榆儿,别为我费心思了,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是一点点的喜欢?”
豆大的泪珠滑过她的脸、她的心。
孟榆模糊了双眼,泣不成声。
见状,陆修沂长叹一声,语调中全然没有濒死前的惶惶,反而有种追寻良久后的释然,他真诚地道:“你的答案,我知道了,可是榆儿,你当真不走么?或许这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了。”
孟榆以为他说的是陆夫人这个身份,便摇头:“我不走。”
“好,这可是你说的。”
年轻男人忽地站起,朝她行来,唇边满是笑意。
孟榆一怔,突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泪水从眼眶滑落,她刚问,却被他抬手止住。
几近要窒息的吻如翻涌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
从牢房出来时,天穹乌云密布,不到半刻,便轰隆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候在马车旁的画宜见状,忙撑伞过去:“夫人,雨太大了,坐回车上吧!”
孟榆却置若罔闻,只呆怔着往前走,越过铁门,越过马车,越过茶楼酒肆林立的街道,越过指指点点的行人,一步步走回了怀远将军府。
檐角下,那张刻着“怀远将军府”的匾额正顶在头上。
马路的另一边,一辆车轿冒着滂沱大雨匆匆而来,轿撵倾斜,来人拿着那张明黄的绫锦织品,肃着脸色宣判:“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怀远将军陆修沂蓄意杀害观察使陆迦言,现证据确凿,剥夺其头衔、官阶,将其所有财产没入国库,于今日午时赐毒酒,钦此!”
孟榆霎那软了腿,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
伴着话音刚落,一大批官兵涌进府中,惊得众人四下逃窜。
知眠满是震惶地跑出来,却见孟榆浑身湿透地坐在地上,任由雨水泼打,论是画宜如何劝,亦不为所动。
她忙冲上前,含泪劝道:“姑娘,起来吧!再淋下去,你的身子也会垮的。”
“送走庄妈妈和叠雪了么?”
孟榆呆怔似的问。
知眠泪如雨下,点头道:“嗯,卯时就将她们送上船了,眼见她们远去,我才回来的。”
听到这话,望着那些进进出出来抄家的将士,孟榆才有了些许放心。
为防庄妈妈知道此事会急火攻心,她严令府中众人不许告诉庄妈妈此事,并在今儿一早让知眠送她们上船回桐州。
恰在此时,宁穗坐着马车匆匆赶来。
“榆儿,一切已成定局,别在这里了,和我回去。”宁穗跳下马车,过来拉她。
“不,我就在这儿,我哪儿都不去,”雨水倾泻而下,孟榆一把甩开她的手,忽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变,抬首拽着宁穗的裙摆,哭求道,“宁穗,求求你,让你哥哥和秦慕岁为他求求情,他人不是他杀的,陆迦言是为我而死,与他无关,我求你,好不好?”
宁穗扶着她的臂膀,想把她拉起:“榆儿,来不及了,圣上已经派人将毒酒送去,况我哥哥和秦慕岁,甚至是豫王跪在大殿求了三天,圣上亦不为所动,此事,此事已无转换之地。”
轰隆!
白光划破天际,宁穗的话犹似雷鸣般重重敲在孟榆心头,令刚站起的她只觉头晕目眩,登时就站不稳,昏了过去。
“榆儿……”
宁穗慌忙接住她,和画宜将她扶上马车回了宁家。
一时间,陆修沂被抄家、赐毒酒的消息传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众人皆道景淮帝英明,处置了京中的一大害群之马。
***
孟府。
“你快别走了,晃得我头晕。”
孟老妇人拄着拐杖重重地敲了几下地面,在她面前来回晃荡了许久的孟砚清这才停下。
孟砚清一屁股坐下,老脸团成了一个大大的褶皱:“儿子是焦心,也不知陆修沂的事会不会危及到我们。”
“你焦心亦无用,”孟老夫人叹了口气,“如今只能等洲哥儿下朝回来,看看他怎么说。”
孟老夫人顿了下,望向门外渐渐升起的日光,泛黄的眼珠透着精明,“但料想圣上应当没追究到我们家,否则昨儿处死陆修沂后,便该有圣旨来了。”
孟砚清长吁一声:“话虽如此,但圣上的心思谁能揣摩?一日不知,儿子都不敢上朝一日。”
孟老夫人闻言,皱了皱眉:“你今儿不上朝倒也还情有可原,只当一时间老脸撩不下,可你作为老子,难道风雨都让你儿子替了去?”
孟砚清拍了下大腿,蹙眉道:“母亲说的这是什么?”
“实话。”
孟老夫人两个字怼得孟砚清哑口无言,讪讪地低下头。
正在此时,阮妈妈小跑着进来:“回老夫人,老爷,洲哥儿回来了。”
孟砚清和孟老夫人面面相觑,惊站而起。
两个人忙走到门口,只见孟章洲一身墨绿朝服,从远处遥遥走来,待走近了,孟砚清仔仔细细地将他审视一番,见他神色自若,行动如常,并无不妥之处后,方松了口气。
“洲儿,如何?”
孟章洲脱下纱帽放到桌面,看到孟砚清和孟老夫人皆围上来,佯作疑惑道:“什么如何?父亲不是说不舒服么?怎还能来祖母这儿?”
孟砚清一甩脸:“你少给我打哑谜,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我们孟家若行得正坐得端,何惧牵连?倒是父亲,既然无碍,要不同我去瞧瞧三妹妹?”
孟砚清松了口气,可提及要去看孟榆,他转瞬又拉下脸:“过两日吧!过两日我再去看看她。”
孟章洲冷了脸:“从三妹妹成婚至今,父亲还没去瞧过她几次,如今她落难,您作为父亲,纵不能帮她什么,亦该上门问候几句,岂有安坐于家,只顾自己安危之理?”
他短短几句话将孟砚清说得面红耳赤,但孟砚清仍舔着脸解释:“洲儿,不是为父不想去,她若只是病了,为父当然会立刻上门问候,但如今涉及的是抄家的大罪,连陆修沂被赐毒酒自尽了,为父纵然过去宽慰几句又能如何?事已成定局,神仙来了也回天乏力。”
“洲儿,你父亲所言有理,”孟老夫人见状,忙上前帮腔,“我们家上上下下近一百口人,若被圣上怪罪,也惹上抄家之祸,我们岂……”
“祖母,”孟章洲难以置信地看着孟老夫人,她素日和蔼的形象在这一刻他心中瞬间崩塌,“若非有宁穗将三妹妹接走,她此时便流落街头了,宁府上下几百口人,难道他们便不怕被牵连?我们和三妹妹骨肉相连,反而对她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您让外人如何想我们?”
孟砚清重重地叹了声:“现在这种情形,我们哪里还管得了外人如何看?能保得住自己的这条命便不错了。”
孟章洲起身:“您不去,我自己去。”
“你父亲说得对,洲儿,不论怎样,权当祖母求你,好歹别在这当口冲过去,且等两日瞧瞧再说。”
孟老夫人管不了孟章洲如何看她,只忙拽住他的衣袖,躬身就要跪下。
“祖母。”
孟章洲拔高了嗓音,忙扶住她。
孟老夫人顺势紧紧抓着他的手,老脸扭成一团,扯着干哑的嗓音:“你若非要去,我和你父亲就在这儿长跪不起。”
孟章洲见状,沉沉地哀叹一声,浑身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
***
狂风忽然骤起,雨丝携着花香一道送入房内,迎面劈到窗边人身上。
知眠刚好端来安神茶,见状,忙过来关窗。
孟榆搭手上去要拦住她。
“姑娘,烧才退了,大夫说你吹不得风。”知眠叹了口气。
孟榆唯有放开手,起身回到榻边坐下,抚了抚旁边的那身素服,低低地问:“他的后事安排好了么?”
“宁将军和宁姑娘在帮忙安排了,明儿出殡。”
“替我更衣。”
知眠犹豫:“可姑娘你的身子……”
风吹得眼泪生疼,她的嗓音嘶哑:“再难受,我也想要去送他一程。”
知眠没再拒绝,掩上门替她更衣后,又让宁府的管家备上马车,旋即到了城郊宁家的庄子上。
怀远将军府的家产被尽数充入国库,圣上亦不允许他们在城内替陆修沂办丧事,宁简行便让人将城郊的庄子稍微布置下,为陆修沂设灵堂。
雷声轰鸣,骤雨不歇。
去城郊的路异常泥泞,马车颠簸了许久,才逐渐停下。
庄前白绸高挂,几声此起彼伏的悲恸饮泣声从里头遥遥传出,一具棺椁在正堂中央横放,灵前的楮泽身披白麻,边抹泪边烧纸钱。
在场的除了宁简行、宁穗和秦慕岁外,皆是将军府素日的忠仆。
孟榆伸手取过楮泽手里的纸钱:“我来吧!”
楮泽沉浸在悲伤中,全然不知孟榆的到来,此时忽见她抢过纸钱,怔了下后,忙道:“夫,夫人,您不舒服的话,就先去歇着吧!”
孟榆在蒲团跪下,低低道:“我没事。”
“江大人和江夫人到。”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高喝。
孟榆闻声抬首,是孟洇和江煊礼,只见他们一身黑衣,素面朝天,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发饰。
知眠正欲去拦,孟榆伸手阻止她:“他们是真心来吊唁的。”
两人上过香,孟洇半蹲下来,语气低沉:“三姐姐,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孟榆含泪抬眸:“谢谢你能来。”
孟洇含泪摇头:“你是我三姐姐,骨肉至亲,我岂能不来?”
纸钱烧到一半,门外倏然响起一声冷笑:“本王没来迟吧!”
孟榆循声望去,只见睿王一袭银朱色衣袍,笑意盈盈,可谓春风得意般出现在门口。
宁简行亲自上前拦住他,冷声直言:“睿王殿下,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睿王睨他一眼:“我和陆将军,哦!不,应当说是陆公子,我和他亦称得上有几分交情,如今他人去了,我过来送送行,不是很正常么?”
“殿下的交情,我夫君担当不起,你所谓的交情便是请万民书逼迫圣上处置了他?”宁简行还没说话,便听得身后传来孟榆的冷喝。
见孟榆面上毫无血色,眸底满是淤青,眼睛红得通透,他正色道:“陆夫人请慎言,陆修沂残忍杀害手足兄弟,证据确凿,原是百姓看不过眼,愤愤不平,这才来请本王出面,本王不过是为枉死的观察使讨个公道罢了,何来逼迫一说?”
孟榆死死地盯着他,抿唇不语。
目的达到,睿王佯作一副襟怀洒落的坦荡模样:“本王宅心仁厚,念在你刚经历丧夫之痛,且饶你这一回,只是……”
他顿了下,偏头望向楮泽,“你还身负军职,未经本王同意,岂敢擅离职守?”
楮泽和孟榆面面相觑,惊站而起:“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睿王冷笑,拱手对天,“奉圣上口谕,从今日起,西营交与本王管理,营下所有将士,包括你,皆须听从本王号令。”
话音掷地,一时间,满堂阙寂。
一直沉默的秦慕岁轻咳了下,站出来:“陆修沂好歹是他的前主子,如今又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程,他来送行亦是理所应当,殿下若再这般咄咄逼人,恐会让人以为殿下执权,行的苛政酷吏,丝毫不讲仁义礼法。”
睿王猛地偏头,目光如霜如雪,抿唇沉默了下:“秦世子好口才,难怪父皇如此器重你。”
秦慕岁微微颔首:“谢殿下谬赞。”
睿王气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又吐不出来,只得狠狠瞪他一眼,拂袖离开。
经睿王这么一搅合,孟榆只觉浑身软乏,瞬间瘫跪在地。
孟洇忙上前扶住她,见她脸色苍白,连站都站不稳,便温声道:“三姐姐,你先去歇会吧!这里我们会帮你看着的。”
孟榆搭着她的手,思量片刻,点点头。
陆修沂在次日卯时出殡,一路蒙蒙细雨下个不停,呜咽饮泣幽幽四散。
西营。
“当真下葬了?”
台上之人瞬间站起。
“当真,属下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睿王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当即就放下了,陆修沂一日不葬,他便一日不得心安。
***
一场大雨过后,天色愈见晴朗。
夤夜时分,蛙鸣遍地,明月高悬,打更人提着昏暗的灯笼走街串巷,时而敲锣打鼓,时而拔高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孟榆在榻上辗转良久,亦不得入眠,便披衣起身点灯。
窗外银纱铺了一地,远处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摇曳曳,一阵凉风迎面扑来,孟榆愈发清醒。
突然间,院子的大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震得廊檐下的灯火摇摇晃晃。
来人一脸匆忙之色,一见到她便忙冲过来,拽着她出去:“榆儿,快走,睿王反了,他带兵闯宫,我哥哥已经到东营召集将士进宫救驾,我待会也要入宫支援,你一个待在府里,恐怕不安全,我先接你和知眠到城郊的庄子去。”
孟榆正欲回她。
“这里是宁府,你们,你们是奉谁的命,胆敢闯……”门外传来慌慌张张的声音,又陡然淹没于喉。
寒光划破夜色,鲜血洒在台阶上,几十个黑铁骑忽然出现在前方,堵住了去路。
宁穗神色一凛,拔出腰间的佩刀,退了几步,将孟榆护在身后。
知眠和画宜闻声,忙披衣出来,这煞人的一幕蓦地闯进眼底,两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惧是一惊,亦挡在孟榆身旁。
为首的男人目光如鹰,微微抬手,身后的将士立刻一拥而上。
孟榆眼疾手快,忙抄起角落的铁棒丢给知眠和画宜,指着后门:“尽量护住自己。”
知眠满脸担忧,欲言又止。
心知她想说什么,孟榆搭上她和画宜的手,语速极快又极郑重地道:“分散逃开,我们活下来的可能性才会更大。”
眼见一群铁骑就要冲过来,形势严峻,知眠握紧铁棒,重重地点头:“那姑娘小心,我们一定要活下来。”
孟榆莞尔:“嗯。”
兵刃散着幽幽寒光,相撞间发出的刺耳声响瞬间划破寂静的深夜,孟榆只见宁穗脚步一错,利落地避开划来的剑刃,又微微躬身,同时反手往后,一刀刺进身后袭来的士兵。
见这群铁骑只分散几个去追知眠和画宜,孟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忙不迭举起铁棒,挡住猛劈下来的剑刃。
可眼前的男人力气太大,面目狰狞地狠狠往下压,就在她即将要撑不住时,宁穗错眼一见,立刻飞来一刀,正中男人的眉心。
宁穗脚步一滑,步若惊雷,穿过人群来到孟榆跟前,还没等男人倒下,便拔回插在他眉心的佩刀。
铁骑再次一拥而上,将两人团团围住。
浓稠的夜色仿佛收紧的弦,孟榆手持铁棒,目光凌厉,和宁穗背抵着背。
“他们人多势众,等会我掩护你,你快逃。”
孟榆偏了下头,低声道。
宁穗失笑出声:“让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掩护我一个圣上亲封的云宁将军逃走,虽料到你会如此,但榆儿,你这般让我情何以堪?”
“现在不是讲面子的时候,”孟榆紧盯着前面步步逼近的人,“如若不是因为我,以你的轻功,你早就能脱身了,宁穗,你已经帮我很多很多了,多到我这一生都还不完,唯有……”
话音覆没在虚空中。
“少说这些煽情的话,”宁穗打断她,“要还就今生还,说来世算什么好汉。”
听出了她话里的哽咽,孟榆无奈:“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好汉,我是你说的弱女子。”
“少废话,你要是敢死,我让你永远都不下了葬。”
宁穗咬牙切齿。
孟榆叹了声:“你怎么和陆修沂一样霸道。”
“别把我和他比较,我可不是他那个早死鬼。”
正说着,宁穗身形一闪,从容滑出半寸,旋即手腕一翻,便一刀结果了冲过来的士兵。
孟榆抬起铁棒,躬身一错,利落地躲开砍过来的剑,并一棒打在士兵的腰上,瞬间疼得他倒地不起。
就在这一空档,不远处的一名士兵双手持剑,朝她猛冲过来,孟榆忙不迭偏头,举起铁棒用力格挡回去。
谁知便是这么一转身,脚踝“啪”地一声。
剧烈的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她一时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身后的士兵见状,立刻就冲了过来。
“榆儿……”
伴着宁穗一声焦急的厉喝,凛冽的剑风朝着脖颈横扫而来,孟榆猛地偏头。
剑刃泛着幽幽寒光,刹那止在她的脖颈处。
“当啷!”
年轻的将士口吐鲜血,随着他倒地的刹那,手中的剑亦掉落在地,利箭插进了他胸口的三寸里,可见射箭之人含着多大的怒火。
数声惊呼在耳边响起,刀刃交错的声音亦渐渐歇了下去。
孟榆转头。
意料之中的面容铺进眸底。
年轻男人肃立于青瓦飞檐之上,冷声厉喝:“睿王以下犯上,意图谋权篡位,现已被押入大牢,等待发落,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正说着,门外忽然涌进几十个身穿甲胄的将士,走在前面的秦慕岁一见宁穗,忙冲过来,将她上下检查了番后,又关切地问:“穗穗,你没事吧?”
宁穗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陆修沂,又望了望孟榆,见她脸上并无一丝震诧,霎时就明白了。
陆修沂是假死……
翌日。
睿王意图谋反,却被陆修沂、宁简行和豫王带兵平定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半日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们全都知道,光瞒着我,就等着看我笑话是吧!他们瞒我也就罢了,连榆儿你都这样,这事儿无论如何你都说不清了。”
孟榆约了宁穗在浔满楼见面,并亲自端来了好茶要向她赔罪,宁穗瞪了她一眼,交叉双手横在胸前,冷哼道。
远处的山峰层峦叠嶂,此起彼伏,在碧蓝如洗的天穹下,仿佛沉睡的巨龙。
孟榆放下茶盏,拽着她的臂弯,歪头笑了笑:“好姐姐,别生气了,你可知演戏并非你所专长?”
宁穗佯作生气的脸登时就垮了,她恨得咬咬牙,狠捏着孟榆的脸:“下次有事,不许再瞒我了。”
孟榆疼得龇牙咧嘴,忙求饶道:“好姐姐,好姐姐,你且饶我这回,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行吧!”
宁穗松了手,回身端起茶,见茶色透亮,便一饮而尽:“看在你真心实意来赔罪的份儿上,我就饶你这回,若再有下次,可就不是一杯茶这般简单了。”
“好好好。”
孟榆另执一盏茶回敬她。
和宁穗吃完饭,她先回东营处理事情,孟榆买完单后,才和画宜慢悠悠出了浔满楼。
哪承想,刚出门就险些撞倒了一人。
“你这人怎么回……”
画宜扶住孟榆,正要厉斥,可瞧见那人,惊得陡然闭上了嘴。
孟榆稳住身子,感觉到画宜的手一僵,便抬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同样惊了一下:“父亲?”
只见他双目无神,头上的纱帽歪了一角,被她撞得倒退一步,身后的小厮忙上前搀住他。
没问发生了何事,孟榆把孟砚清扶上马车,送回了孟府。
谁知刚进门,堂上却是哭声一片。
孟榆和画宜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何事,却见鬓发散乱的袁氏猛冲上来,扯着孟砚清的臂弯,撕心裂肺地痛哭:“老,老爷,我们霜儿没了,你可一定要为她作主啊!”
失神的孟砚清猛地一听,脚步一软,遥遥地望着堂上那具被白布掩盖的尸体,刹那间脸白如纸。
他瞬间红了眼眶,瘫软在地。
良久良久,他才嗓音嘶哑地怔怔问:“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过上个朝,回来如何就成这样了?霜儿,霜儿的身子一向康健,怎会忽然就没了?”
袁氏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邓妈妈将她扶起。
孟章洲泪流满面,连身上的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二妹妹是上吊自尽后,被陇国公府送回来的。”
“什,什么?霜儿是上吊自尽的?他们陇国公府仗着位高权重,就这么草菅人命?”孟砚清红着眼,忽然扬了声音怒喝,踉踉跄跄就要站起,“不行,我,我要去讨个说法,我们霜儿不能白白就没了,她,她还怀着孩子呢,这是一尸两命啊!”
一边说着,孟砚清一边要冲出去。
孟章洲立刻拦住他,拧着眉低声道:“父亲,不能去,二妹妹就是没了孩子后才上吊自尽的。”
啪!
清澈的巴掌声惊得堂上的饮泣声止了一瞬。
孟章洲右脸霎时印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孟砚清拔高声音怒喝:“既是他们逼得霜儿没了孩子,他们不心疼她也就罢了,还逼死了她,我岂能善罢甘休?你是她的亲哥哥,怎能如此懦弱?连自己的亲妹妹没了,都不敢去讨个说法。”
孟章洲被打得有些懵,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父亲,”孟榆终于看不过眼,上前挡在孟章洲面前,冷声道,“二姐姐已经走了,您若还想顾全她的面子,便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追根究底。”
那一巴掌用尽了孟砚清的力气,他看了看双目含泪的孟章洲,又瞧了瞧冷静无比的孟榆,气得出走的理智恍然拉回:“你什么意思?”
孟榆缓了缓,压下眼睫:“有什么回书房,我相信大哥哥自会同您细说。”
“还细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袁氏忽然猛冲过来,一把推开孟榆后,又转头扯着孟砚清的衣衫,疯了般哭求,“老爷,他们,他们都说霜儿的孩子不是程曜的,是睿王的,我不信,老爷,我们霜儿那样乖巧,她再怎样也绝无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说着,她环视了周遭一番,又指着众人道,“一定,一定是这些贱人,她们看不得霜儿高嫁,才出言诬蔑她,老爷,老爷你一定要为我们霜儿做主啊!她,她那么乖,那么漂亮,不可能,不可能的,老爷,求你……”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夫人受到惊吓,已经说胡话了,还不快把她扶回去,好生看着。”
众人正怔愣地看着袁氏时,孟老夫人拄着拐杖快步走来,老脸皱成了一团,忙吩咐。
呆住的几个婢女这才手忙脚乱地和邓妈妈将袁氏拖回房。
孟砚清已隐隐猜到了事情的大致轮廓,又见袁氏神色癫狂,便愈加确定了她所说的话。
一时间,此事如五雷轰顶,陡然砸在心头,他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人抽了个干净,顿时只觉天旋地转。
下一瞬,就没了意识。
孟老夫人唬了一跳,忙让人将孟砚清抬回房,满府一时间手忙脚乱,谁都顾不得堂上那具白布盖着的尸体。
孟榆向孟章洲一打听,才知今儿早朝上孟砚清被罢了官。
“我劝了父亲去瞧瞧你,可他,可他怕祸及己身,累及家族,连逼着我也不能去看你,原是我们无情在先,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应得的。”
孟章洲望着满堂悲戚,叹了口气。
孟榆面色淡淡:“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都会各自飞,趋利避害原是人的天性,我当日那般形景,又有几人敢靠近?我不怪他们,况我知道大哥哥不是那样的人,若非他们使了什么法子,你断断不会置我于不顾。”
闻得她竟没丝毫怪罪之意,孟章洲微微一惊:“打小我便说二妹妹和四妹妹不如你,不止性格,还有心胸,如今我只是担心,父亲一惯极重面子,今日被圣上当堂呵斥他无情无义,又逢二妹妹身故,恐他会受不住这个打击。”
“父亲的事,大哥哥无需过多担忧,我了解父亲,若能复职,他还是能撑下去的。”
孟章洲震诧:“复职?”
孟榆点点头:“此事由陆修沂出面,相信圣上会念在他救驾有功的份儿上,饶过父亲这一回。”
“可三妹妹,你当真不介意?”孟章洲夷犹。
孟榆摇头道:“介不介意又能如何?他究竟是我父亲,我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吧!”
孟章洲闻言,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煽情的话总是不太实际,唯有日后劝父亲对她好些,再好些。
没过多久,孟洇和江煊礼亦匆匆赶了过来。
管家到林安寺请了佛僧过来念经超度,这时满府也挂上了白绸,孟砚清和袁氏身子都不舒服,孟老夫人年纪又大了,孟榆只得让人捎个消息给陆修沂,道是她今晚要留在这儿帮忙处理孟霜的丧事,可陆修沂闻言,却忙放下手头的东西策马而至。
“你不是还要处理睿王在西营的孽党么?这会子如何有空过来?”见他倏然赶来,孟榆微诧。
当日睿王接手西营后,将陆修沂几近一半的心腹都剥夺了军衔,并赶出军营,转而安插了自己的人。
如今睿王虽已伏法,但孽党众人,仍不容小觑,圣上便命陆修沂全权接管此事。
“那些事有楮泽看着,我一时半会不在,也无妨,”陆修沂低声回,“这到底是你二姐姐,我如何能不来?”
孟榆稍感宽慰。
缄默片刻,她又道:“有一事,我想拜托帮忙向圣上求情。”
陆修沂料到她说的是何事,便温声道:“榆儿,你我之间无须这般客气,他是你父亲,亦是我岳丈,你便不提,我也是要帮他的。”
满堂尽是佛僧念经的禅语,孟榆却仿若未闻,耳畔只传来他温柔的言语。
她不知该如何回他,便只低低地道:“谢谢。”
孟霜出殡这日,孟砚清撑着孱弱的身子起身。
金色的晖光铺在他满头的银发上,脸上的褶皱在日光下分外明显,连步履都不似之前灵活。
孟榆遥遥望去,三日不见,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听说袁氏疯了。
为防她将家丑嚷嚷出去,孟老夫人将她困在枕花斋,无令不得踏出半步。
孟榆原还想着去问问她,她算计一生,谋划一生,甚至不惜毒害她母亲,可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有没有一丝悔意,但如今,已经无需问出口了。
***
金光破开云层,如纱般的薄雾渐渐褪去,高远的天穹只剩下如雪般的云片,时不时有鸟雀从绿荫上翻飞而过。
陆迦言的墓设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可听鸟语,可闻花香。
陆修沂看着孟榆将晨起时采来的长春花放到陆迦言墓前,睫毛掩映下的眸光影影绰绰。
沉默片刻,他偏过头去,终于问出了连日来的疑惑:“你当时为何不走?你若说要走,我此生绝不拦你。”
孟榆越过墓碑,将目光放远:“你说的此生,是仅这个月。”
话音掷地,陆修沂猛地抬眸:“你知道?”
“那天的一壶两杯,一杯有毒,一杯无毒。”
孟榆将放远的目光收回,清凌凌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有毒的是你备的。陆修沂,大祈还没收复沧霖九州,宁穗亦还未完成她的心愿,便是宁简行或者秦慕岁,都无法理解女子为何如此艰难,豫王的施政还会遇到重重困难,他们都需要你。”
她的话仿佛一记重锤,重重敲在陆修沂心上。
“你不恨我么?”
“我为什么要恨你?”
“恨我强娶你,恨我毁了你一生。”
孟榆看着远处的蝴蝶落到那一丛凌霄花上,摇头道:“我不想恨你,亦不会恨你,我的时间很宝贵,我不想把它浪费在恨一个人身上。”
他看着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块碑上,潋滟又温柔。
“如果可以,我宁可当日为你挡箭的人是我,为你死的人是我。”
孟榆转身即走,看到那片飘向远方的云正在渐渐消散:“可惜的是,这世间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后悔药。”
若有,她会第一个吞下它。
陆修沂看着她背影,心中满溢欢喜,又满溢心酸。
别人皆需要他,唯独她不需要。
但她可知……
她是他这一生劫难里的春暖花开。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