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外春》 1、春江河 徐州,春江河。 时维孟春,雨水绵绵,春江河上雾霭沉沉。 刚过酉时,一艘两层高的客船正缓缓行驶在浓稠的雾色中,半开的窗牖上挂着两串红色的蔷薇风铃,微风裹着潮意从河面吹来,蔷薇风铃摇摇晃晃,发出清脆声响。 孟榆白着脸,以手抵着下颌趴在桌面,透过窗扉望见外面灰蒙蒙一片,大雾氤氲,河面荡出圈圈涟漪。 不远处的岸边,隐隐可见枯枝向上伸展,整艘船仿佛置于一幅诗意盎然的水墨画中。 孟榆坐不惯船,自上了船后,一直都处于晕乎乎的状态,勉强吃下去的东西还没入腹,便吐了出来。 “吱……” 破旧的房门从外头打开,怀茵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红枣米粥走进来,放到孟榆面前,“这是才熬好的米粥,姑娘好歹吃两口,你都两日没吃过什么东西了。” 孟榆偏头瞥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打起手势:“你瞧我是能吃下东西的样子么?” 怀茵眉头紧蹙:“还有近三个多月才到上京,姑娘这般,可怎么好?” 孟榆不想她担心,扯开唇角笑了下:“别担心,我不过是晕船罢了,没什么大碍。对了,姨娘呢?” 怀茵叹了口气,不再瞒她:“姨娘到厨房帮忙了,这碗米粥便是她换来的。我原要去替她,可姨娘偏不让。” 孟榆微惊,望着那碗散着袅袅余烟的米粥,霎时了然。 船上的饭菜每日都是定时定量的,若想要多一碗,要么给银子,要么以劳力换取。 可昨儿的米粥她吃不下,偏倒掉了。 孟榆只觉酸涩感撑满鼻尖。 原身的母亲虽很是庸懦,却也是极爱她的。 想到这儿,孟榆忙压了压袭上眼眶的湿意,端起碗,三口并两口将米粥喝尽,并迅速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稳,好让米粥顺利入腹。 怀茵收碗拿到厨房。 歇了片刻,孟榆起身想去看沈小娘。 可她还没来得及站稳,船身突然一阵剧烈抖动,孟榆连忙扶住船壁,还没打开门,伴着几声惨叫,怀茵惊慌失措地冲进来,立刻锁紧门。 孟榆觉得不妙,忙打起手势,问:“发生什么事了?” 怀茵吓得满头大汗,急急道:“船上遭盗了,船长和副手都被控制住,我才刚拿碗回去,隔着门远远看了眼,那些人肥头大耳,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一看便知不是好人。” 孟榆敛眉:“姨娘呢?” 怀茵摇摇头,“我也不知,我还没到厨房,就看见那些人冲进来将人抓了出去。” 船上刮起风,舱内晃晃荡荡。 孟榆晕乎乎的。 她紧抓着旁边的木杆,艰难地打出手势:“不行,我要去找姨娘。” “砰!” 可她还没走出两步,房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两个长得膘肥体壮还黑不溜秋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忽见房里藏着两个姑娘,不由得扯起唇角,眼露精光。 其中一人将孟榆上下打量了番,蓦然发出“啧”地一声,笑得油光锃亮。 他紧紧盯着孟榆,头也不回地朝后大喊:“大哥,这儿有个很漂亮的姑娘,快来。” 那道黏腻的目光仿佛狗皮膏药般黏在孟榆身上,令她恶心得一阵反胃。 怀茵吓得双腿发软,却仍将孟榆护在身后,抄起放在旁边的刀子在半空划拉几下,佯装镇静地道:“你,你们别过来,不然,不然我对你们不客气。” 两个猥琐男闻言,登时乐了,哈哈笑道:“老子倒想瞧瞧小美人能对我们怎么个不客气法儿?” 正说着,两人便欲脱掉衣衫。 孟榆伸手搭在怀茵肩膀上,抬脚越过她,露出才刚写在本子上的话:“放了她,我来伺候你们。” 她一脸镇定,没有半点畏惧。 两人瞧见孟榆的婀娜身姿,比这小丫头更有韵味,他们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享用过这样儿的美人。 可惜的是,竟是个哑巴。 两人已经要按捺不住身体的欲望,油腻的脸上散着精光:“你们如今是摆在案板上的鱼肉,我们便是不放了她,你又能如何?” 孟榆低头,脸不红心不跳地迅速写了一句话:“我擅长床笫之事,大人若放了她,我必然把大人们伺候得舒坦愉悦。” 两人看了此言,登时哈哈笑了,立刻应声,走进来想将孟榆拖出去,孟榆忙写道:“我可以自己走。” 怀茵不知孟榆写了什么,只能怔怔地看着那两个猥琐男将她带走,她想追上去,却被他们抽出剑拦在跟前。 孟榆闻声,忙回头笑了下,朝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莫担心,也千万别跟过来。 怀茵紧紧抠着门边,泪水自眼底溢出,顷刻间,便湿了衣襟。 *** 孟榆被带到一个临近船尾甲板的厢房,两个壮汉连门都来不及关,就想脱衣欺身而上。 情急之下,她忽然瞥见角落放着一个落满灰的花瓶,她忙往角落退,一面低头写下话:“两位大人可以一个个来么?我从未经过人事,一时间怕受不住。” 她将本子横在胸前,忍住翻涌在心头的恶心朝两人柔柔笑着。 其中一个壮汉态度强势,登时迷了眼,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当即不耐烦地将另一人往外推,“去去去,老子先享受,你等会再进来。” 另一人痴痴地看了眼孟榆,才依依不舍地走出去,那猥琐的眼神黏在孟榆身上,令她恶心得起了满身的鸡皮。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脚步声停在了右边离门不远处的地方。 猥琐男脱了上衣便扑过来。 孟榆没躲开,被他死死压在身下,那双黏腻的手正在她身上胡乱摸索。 她强忍着恶心伸手够到花瓶,抬手就狠狠地往猥琐男的头上砸下去。 剧痛在一刹间传遍四肢百骸,猥琐男猝然大惊,正欲抬头,谁知还没反应过来就晕了过去。 孟榆忙一脚将他踹开,打开门,迅速往左边甲板处逃去。 候在门边的壮汉只听得里头响起一声巨响,原以为是那小娘们房事激烈,不想门突然打开,一阵疾风刮过,却见那小娘们一溜烟儿地跑了。 他立刻探头往里看了眼,只见同伙被砸晕过去,他脸色大变,叫骂一声,当即追上去。 天色已晚,外面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孟榆一阵狂奔,可跑到甲板上后,就没路了。 她惊恐地转过身,只见那壮汉已经追过来,她左顾右盼,甲板边上只有一张小木凳。 孟榆立刻拿起来挡在身前,步步退,直至靠到了栏杆上,她回头往底下望了眼,河水汹涌,漆黑一片。 孟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她忙扭过头,再不敢看。 她前世有过溺水的经历。 孟榆再往前瞧时,却看到壮汉正步步逼近,可在距离她尚有半米的地方时,他忽然停了下来。孟榆不知他意欲何为,也不敢轻举妄动,不想就在下一瞬,壮汉猛扑过来。 她立刻提起木凳反击回去,可木凳被重力一扯,不到半息便脱了她的手,“砰”地一声被他扔进了河里。 孟榆浑身湿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壮汉骂骂咧咧着拖到了里间。 他扬手把孟榆往那破草席上一仍,凶神恶煞地道:“臭娘们,敢耍老子,今儿老子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孟榆重重地跌在地板上,一时头晕脑胀,还没回神,就看到一个庞大的身影欺身压过来。 一股常年鲜少洗澡的酸臭陡然涌上孟榆的鼻尖,恶心反胃的感觉在蹿到喉咙。 孟榆拼命挣扎,可男女力量的悬殊显而易见,她被死死压着四肢,竟丝毫动弹不得。 “嘶……” 麻裙撕开的声音传进耳朵,滔天的恐惧在一刹间袭卷孟榆全身。 她不争气地淌下泪来。 魂穿到这个鬼地方十来年,她好容易才熬到能出嫁之龄,姨娘也应允她会向父亲请求,将她许给一个良善宽厚的人。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般屈辱的方式死去。 孟榆用牙齿抵住舌尖,准备咬舌自尽。 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 *** 趴在她身上的壮汉闻声,松开钳制住孟榆的手,猛地回头。可他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剑刃泛起幽幽寒光。 下一瞬,壮汉被一剑封喉。 孟榆吓了一跳,因淋了雨,身上的衣衫尽湿,那壮汉松开她后,她惊得立刻蜷缩到角落里。 所幸麻裙只是被撕掉半截裙摆,尚能遮体。 月色透过半开的窗牖渗进来。 孟榆顺着那双黑金底靴子往上望去,只见年轻男人一身戎装,眸光森森,含着凛冽杀意,手中的剑还滴滴答答地流下血。 男人也冷眼看着她。 眼前人虽一袭素色麻裙,却玉骨冰肌,曲线婀娜。她身上还淌着雨水,雨水从脸颊顺着垂到胸前的辫子缓缓流到腰线,再从腰线缓缓淌到那张破草席上。 草席贴着她丰腴圆润的玉臀,湿了一片。 四目相对。 陆修沂的眸光瞬间黯下来。 *** 仅仅对视了半息,陆修沂收起剑,转身就走。 孟榆见状,立刻站起冲到陆修沂面前,二话不说就“扑通”跪下,掏出本子,垂首写下一行字:“求公子好人做到底,再救救我母亲和妹妹。” 陆修沂这才发现,这姑娘却是个哑巴,只是他来不及惋惜,便看到她竟称他是“好人”。 他忍不住勾唇,无声笑了下。 陆修沂冷冷地看着她。 明明是有求于人,可她的脊骨却挺得直如雪松,不曾塌下半分。 浓雾渐散。 男人的森森眸光透出几许玩味,他寒声启唇:“这位姑娘,我并不是什么好人,救你也不过是凑巧。” 眸底的泪冲到眼眶,孟榆垂首复而写下一句:“求公子行行好,公子武功高强,救我母亲和妹妹想来不过轻而易举。” 陆修沂淡淡地扫了眼,半晌没说话。 这小哑巴字迹娟秀可,一横一撇中又透着苍劲之气,倒不像是在乡野中长大的女子。 就在孟榆以为没有半点希望时,陆修沂忽然抬起剑鞘抵住她的下颌,微微用力,迫她抬头。 “天下的东西皆是明标价码的,姑娘想让我帮你救回两个人,便该付出些什么。想必这个道理,姑娘不会不懂。” 男人的嗓音低醇,声声入耳,仿佛透着无尽的寒凉。 孟榆不想懂。 可到了如今这地步,她不想懂也得懂。 剑鞘带着幽幽寒意透过下巴渗进孟榆的五脏六腑,她眼含泪光地看着他。 陆修沂收回剑鞘。 孟榆低头,执笔写下:“我懂。倘或公子能救出我母亲和妹妹,日后公子便是要我为奴为婢,我也心甘情愿,绝无二话。” 一写完,孟榆将本子横在胸前,抬首。 陆修沂垂眸扫了眼那行字,掀起眼皮瞧她。 此时的她泪眼婆娑,梨花带雨,仿佛一支容易攀折的凌霄花,勾得他心魂荡漾。《 》 2、花月夜 仅仅看了这么一眼,陆修沂的心便荡漾了好几下,浑身的血也仿佛烧得滚烫。 他屈膝把她拦腰抱在怀里,喉结微微滚动,嗓音沙哑:“这话可是姑娘说的。” 孟榆的心猛跳了一下,她点了下头。 因有求于他,她也不敢挣扎,只觉心脏怦怦跳得极快。 可这不是心动,却是恐惧。 她的衣衫尽湿,温暖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衫透过来,陆修沂每走一步,便会轻轻地摩擦到她的身子,这一刹,仿佛天雷勾地火,引得他腰下火热燎原。 孟榆微微抬眼,却见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她的心跳得愈发厉害,甚至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男人抱着她一路穿过船舱,孟榆这才看到那些盗贼皆已缴械,到处都有将士在巡逻,船客们围在一起,吓得脸白如纸。 临近船头的甲板时,透过微弱的灯火和门缝,孟榆隐隐看着那里围坐着一圈儿人,羞赧感顿时传遍四肢百骸,她终于忍不住动了动。 陆修沂止住脚步,垂眼看她。 孟榆指着自己摆摆手,又指了下地板。 陆修沂神色晦暗,猜测:“你想说你没事了,可以自己下来走?” 孟榆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眉眼弯弯,肤色如雪,嘴唇丰润欲滴,握在手里的腰肢软似棉花。 温香软玉在怀,陆修沂虽很不情愿,但终究还是将她放了下来。 孟榆将通往甲板的门彻底打开,一眼就看到坐在边上的沈姨娘。 沈姨娘见她无虞,不由得潸然泪下。 孟榆过后才从其他船客口中知晓,原来救她的是上京的陆小侯爷,其名“修沂”。 关于这位陆小侯爷,孟榆从前在徐州的府中时,倒听得孟砚清谈过他几回。 此人出身显赫,生母为明华长公主。 明华长公主乃当今圣上的亲姐姐,因极受先皇宠爱,性子嚣张跋扈。 当年长公主一眼相中探花郎陆槐远,不到半年时间便与之成亲,这段金玉良缘还一度成为上京城的佳话。可惜的是,长公主在生下陆修沂后身子受损,不到半年时间便香消玉殒。 守丧三年后,陆槐远娶了新妇,并收了养子陆迦言。 因自小没有生母教导,传闻那陆修沂乃是个骄奢淫逸之人,时常流连秦楼楚馆,气得陆侯爷暴跳如雷。半年前,他为了一名歌姬当街和人大打出手,为此被圣上重重训斥,罚他在府中禁闭了五个月。 一个月前,禁闭期结束,他便被圣上派到了邕州剿匪,谁想匪徒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连夜逃到徐州,劫了她们坐的这艘船。 所幸陆修沂及时带人赶到,这才将众人救下。也就是说,她纵是不求陆修沂,姨娘和怀茵也定会安然无恙。 想到此处,孟榆登时悔得肠子都青了,若船上有地缝,她当场便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好远远离了此地。 光是这般想了下,孟榆便觉头痛欲裂。 *** 三人回到房里,还沉浸在方才的事中惊魂未定。 水手敲了敲门,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这位夫人,两位姑娘,此处过于逼仄,我们船长给你们换了间大些的房,还请夫人和姑娘搬过去。” 三人面面相觑,对于船长突如其来的好意,皆感诧异。 沈姨娘不动声色地将孟榆拉回身后,恭声道:“我们在这儿住得挺好,还劳烦小哥替我们和船长说一声,多谢他的好意,不过我们在这儿住得挺好,便不麻烦他换房了。” 水手原以为这天大的好事自是不用他多言,她们听了自然会立刻同意,谁想她们竟拒绝了。 瞧她们神色坚决,似乎再劝也无用,水手唯有将沈小娘原封不动地回与船长。 燃着淡淡清香的厢房里,轻风裹着雨水的味道自窗扉缝隙漏进,吹得灯火摇摇晃晃,映出男人晦暗不明的脸。 陆修沂听着属下的回禀,脸上看不出有半分情绪,他将桌面的红宝石鎏金花丝长条首饰盒推过去,淡声吩咐:“你亲自把这个送过去,给那位扎辫子的姑娘。” 楮泽微诧,却也并未多问,只应声拿上首饰盒便过去了。 孟榆还在思量船长为何突然要给她们换房,敲门声就再次响起。 来人是个身穿戎装的年轻男人,在房里逡巡了眼,目光忽然定格在孟榆身上,恭敬地奉上手里的东西:“这份小小的薄礼是我家公子命我送来给姑娘的,还请姑娘收下。” 他这话音刚落,沈姨娘和怀茵皆微微睁大了眼,齐齐望向她。 瞧他那一身装扮,孟榆便知他口中的公子是谁了,听到是陆修沂派来的人,她存着的那份侥幸心理彻底落了空,心情愈发忐忑。 孟榆瞧了眼那首饰盒,上面的红宝石晶莹剔透,璀璨非常,便是不看里头的东西,单算这首饰盒,就值百金了。 出手还真是阔绰。 她想了想,在本子写下一句:“多谢大人的好意,只是这份礼物太贵重,民女微贱,着实受不起。” 楮泽微诧,这方打量了孟榆两眼,眸光中旋即浮出些许赞赏。 此女麻衣素裙,乍一看不过是脸长得好看些,与京中那些闺秀甚至相差甚远。可细细瞧,她的脊梁却从未塌下半分,说话时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往常他所见的民女,不过皆是些庸懦之辈,就连言谈间也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 普通人家能养出这样的姑娘,也是难得。 知晓说得再多也无用,楮泽不再强迫,微微躬身后正欲离开,可抬眼,便见孟榆又将本子横在面前:“民女还想冒昧问一句,不知您家大人接下来还要去哪儿?” 话音未歇,楮泽眸里的赞赏瞬间褪去,但他仍是不动声色地道:“公子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会随这艘船一同回上京。” 孟榆的心陡然沉到了底。 *** 眼见楮泽走远,沈姨娘联想到才刚船长要给她们换房一事,她忙关上门,一脸严肃地将孟榆拉到身边坐下,正言厉色:“榆儿,你和那位小侯爷认识?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何要送你这般贵重的东西?” 她眼底满是忧虑,孟榆也焦心不已。 天知道她有多后悔求了陆修沂,如今真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孟榆原想瞒着沈姨娘,可如今离上京尚有很长一段路,接下来的两个月她都避免不了会和陆修沂同处,若到那时才解释,反而难了,倒不如现在就说个分明。 她缓了缓,迅速打起手势。 沈姨娘和怀茵在旁边看着,愈看脸色愈发沉。直到最后,沈小娘面如死灰,肩膀颤抖,泪水糊了满眼,她难受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空气一度沉滞。 孟榆给她捶背,泪水在眼眶翻转,她打起手势道:“姨娘,对不起。” 沈姨娘将她搂进怀里,声泪俱下:“姨娘不怪你,你这般做也全然是为了姨娘和怀茵。你是个好孩子,要是你父亲在离开时能带上我们娘俩,我们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都怪姨娘,是姨娘的错,小娘没保护好你。” 当日孟砚清被调到上京,带走了嫡母和她的三个儿女,却将沈姨娘、怀茵和她都留在了徐州老家。 孟砚清薄情寡义、唯利是图,他会抛下她们母子,孟榆一点儿也不意外。 正说着,沈姨娘抹了泪,转口道:“所幸你父亲还有点良心,到了上京安顿好,也写信来让我们过去,否则姨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今日你应了那陆小侯爷,到了上京可怎么和你父亲说?” 孟榆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姨娘放心,你当那陆小侯爷是谁?上京美人无数,他哪里看得上我?我瞧他没带婢女,想来在船上的这段时日,顶了天儿也不过是要我给他端茶倒水,服侍几日罢了。” 沈姨娘忧心忡忡地点点头:“但愿如此。” 孟榆如此说,全然是安慰沈小娘。陆修沂倘或只当她是婢女,又岂会送来这般贵重的东西? 这夜,孟榆辗转反侧,任凭她怎样,陆修沂的脸却仍在脑海里盘踞,反反复复,仿佛摒不掉、甩不开的影子,死死地缠着她。 将近寅时,孟榆终于抵不住犹似千斤般重的眼皮,这才渐渐睡去。 可没过多久,一阵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却陡然涌上来,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不知在何时落了水。 滔天的恐惧猝然袭卷全身,孟榆拼命挣扎,奈何她不会游泳,她愈是挣扎,身子便沉得愈快。 正当孟榆以为自己要溺死在水里时,一双宽大的忽然手从身后环住她,浸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明明身后那人的力气不大,孟榆却下意识停止挣扎,仿佛他出现后,连她的四肢都不再属于自己。 一道凉凉的嗓音旋即在耳侧幽幽响起:“孟榆,你以为你死了便能摆脱我么?你太天真了。” 陆修沂的声音比河水更凉,比寒冰更剜骨。 孟榆吓得骤然睁眼。 刺目的光线一刹闯入,她下意识眯了眯,鬓角的冷汗浸湿了发丝,沿角额角缓缓滴落,心跳怦怦跳个不止。 片刻,孟榆才适应光亮,重新掀起眼皮。恰在此时,怀茵端着脸盆推门而入,见她醒来,便洗了脸巾递过去,笑道:“姑娘是梦魇了么?为何大汗淋漓的?” 孟榆闻言,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下额楼,手背瞬间浸满汗水,湿嗒黏腻,仿佛有蛇信子幽幽舔过。 回想起那个梦,孟榆只觉得身上仍是凉浸浸的,一阵后怕。 所幸只是个梦。 她抬手拍拍脸颊醒神,欲将那个可怖的梦抛到脑后,起身洗漱:“没什么,就是梦见我跌进水里,瞬间吓醒罢了。” 怀茵盛了碗粳米粥给她,旁边还有栗子酥、红烧鸭脯和清蒸鲈鱼。 孟榆洗漱完,在窗边坐下,看到满桌丰盛的早膳,诧异:“前儿他们不是说没有栗子酥么?为何今儿又有了?还有这粳米粥,我问过厨娘,一盅得五百文,小娘如何舍得吃了?” 怀茵笑道:“这是船长送的,不要钱,姑娘放心吃。” 她此言一出,孟榆霎时白了脸,望着这些早膳,忽然想起才刚的那个梦,顿时便什么胃口也没了。 天上不会掉馅饼。 趋炎附势是人的本性,他们真正想讨好的人是陆修沂。 怀茵心思单纯,并未想到这一点,见孟榆半点没动,以为她还晕船,便劝道:“姑娘纵是没胃口,好歹也吃点,若日日都如此,身子会受不住的。” 孟榆摇摇头,放下勺子,打起手势:“我没事,对了,姨娘呢?为何一早便不见她人?” “姨娘才刚去接水了。” 正说着,沈姨娘推门而入,手里还多了一篮水果,里面有春桃、桑果和枣子,都是春天的时令水果。篮子还滴着水,想来是才洗干净的。 孟榆不必细问,便知这定然又是船上的人送的。 之后的四五日,陆修沂没再派人过来,可她们所在的房间却被各式各样的礼品堆得没地方下脚。 孟榆望着那些东西,只觉压得心头喘不过气来。 忖度了几日,孟榆终于忍不住踏上二楼,往最里面的那间房走去。 这艘客船有两层,每一层都极大。 孟榆其实从未打听过陆修沂住在哪儿,可每每走出房门,总有人在她耳边看似不经意地提及他的住处。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 才过二楼拐角,孟榆远远便瞧见那日来送首饰的年轻男子候在门前,见她过来,他仿佛早有预料般半点没在意,只伸手打开虚掩的门,“我家公子候了姑娘许久,姑娘请进。” 孟榆朝他微微垂首致谢,旋即抬脚走进去。 一进门,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琉璃黄的牖帘遮住从外头漏进来的光,四角散置着橘黄色的灯笼,整个房间极大,却只有一张覆着象牙白的紫檀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一张紫檀荷纹美人榻以及一张紫檀案桌并两把圈椅。 孟榆往四周逡巡了几眼,却见这里除了她外,空无一人,她觉得奇怪,欲转身去问楮泽,可一双大手忽然从身后揽住她的腰。 阵阵寒意瞬间从脚底蹿到四肢百骸,孟榆吓得微微睁大了眼。 男人垂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到她身子突然僵硬,他偏了偏头,眸光自她那圆润的耳廓渐渐往下,轻笑道:“娇娇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这语调里含着几分戏谑和调侃,说到最后三个字时,还微微加重了语气。《 》 3、擅云雨 温热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吹进耳里,孟榆唬了一跳,下意识挣开陆修沂的怀抱,往前走了几步,拉远和他的距离后,才垂着眉眼转过身。 她强压着怦怦直跳的心以及席卷心头的惧意,微微咬牙暗骂一声,忙掏出本子,迅速在上面写道:“大人的救命大恩,民女很感激,只是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大人自重。” 明明她执笔时,手几不可微地抖个不停,可她仍是强自压着,让自己尽可能地握紧笔。 陆修沂低眉看着她那副温婉恭顺中又徒添了几分倔强的模样,面上的笑意愈盛。 只是唇角的弧度还没上扬,他便见她将本子竖起,笔尖在雪纸上洇出一片墨色,上面的话恍若一盆冷水,把他难得生出的心思瞬间浇灭。 陆修沂冷了脸,气得如鲠在喉。 他盯着她半晌,语调森森:“姑娘当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跪下求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日她荆钗布裙,难掩清丽之姿,他看了一时意动,却也没有生出再多的心思,因他并非是沉湎淫逸的酒色之徒,只提剑想走。 可她主动拦住他的去路,求他救她母亲和妹妹,她跪下时哭得我见犹怜,梨花带雨,望向他的目光楚楚可怜,且还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他这才由得心思蔓延。 她既心甘情愿,他自当受之无愧。 谁知他救下了人,她却反口不认账。一句“男女授受不亲”,说得冷淡疏离,将之前的事撇得干干净净,毫无感念之心。 陆修沂只觉怒意在胸腔疯狂翻涌。 随着他话音刚落,空气中漫着一股沉沉的压迫感,逼得孟榆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仍是强撑着,提笔写下一句:“大人别误会,民女从未想过毁诺,只民女答允大人时说的是甘愿为奴为婢,而绝非是通房或侍妾。” 她此言一出,陆修沂的怒意愈盛,眸光也愈发沉。 他紧紧地盯着她,沉沉的目光仿佛鹰隼般。她居然宁可做个奴颜媚骨的下人,也不愿成为他的房中人。 他陆修沂好歹也是堂堂的侯府公子,谁人不阿谀奉承,哪里被人这般羞辱过? 不过区区一乡野女子,她既放着这泼天的富贵不享,甘愿沦为粗命丫头,他便由得她去,且看她能挨到几时。 陆修沂黑沉着脸,走到案桌前坐下,不带一丝情绪地道:“你既这么想为奴为婢,爷成全你。正好爷身边缺个端茶烧水、铺床叠被的丫鬟,你且做几日瞧瞧,爷满意了,自当应你所言。” 他虽如此说,但那股沉沉地压迫感却并未就此散去,孟榆仍紧着一根弦,可不敢多问,生怕再火上浇油,只忙道了声谢,便转身欲退出去。 身后却陡然响起一声隐着怒意的厉喝:“不是说要为奴为婢么?爷允你走了?” 孟榆吓得一激灵,立刻转过头,垂首恭立,等着陆修沂吩咐。 她从未服侍过别人,魂穿来此后,原身虽是个哑巴,但好歹也是官家小姐,行走坐卧、端茶递水皆有人服侍。如今反过来要她伺候别人,她还真不知该做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稍微和缓了些。 孟榆忙拿出本子,正欲动笔,转念一想,满船的人虽皆知她姓孟,却不知她是何名字,她便胡诌了个:“孟嫣。” “孟嫣,”陆修沂上下打量着她,面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又道,“这名字与你不符。” 他这话一出,孟榆还以为他想重新给她取个名,可缄默了良久,也没见他再说话。 她就那般木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陆修沂气不打一处来,寒声提点:“丫鬟该做什么,爷才刚不是说了么?还杵在那干什么?” 一面说着,他一面敲了下桌面。 孟榆顺着声音抬眼望去,看到茶壶,忽然想起他说的话,立刻反应过来,忙上前拿起茶壶想倒水,却发现壶里已经没水了。 她掀起眼皮,望向陆修沂,指了指壶后,又指了下外面,想说她去打水。 陆修沂会意,沉着脸寒声道:“快去快回,爷很渴。” 能暂时离开这里得到片刻喘息,孟榆恨不能飞奔出去,只是她还是要控制住脚下的步伐,以免走得太快,让陆修沂看了,又莫名其妙地对她发脾气。 “公子,我们对剩下的那些人用尽了刑,他们仍旧没有改口,那些人是跟班,张锤子未必会和他们说官银一事。”孟榆去打水的空隙,楮泽上楼将这几日审问那些悍匪的事禀与陆修沂。 陆修沂坐在圈椅上,背着光,左手中指微微屈起,轻轻敲在刻花紫檀案桌上,指骨和案桌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楮泽胆颤心惊地看着陆修沂这动作,每每他心情极度不好时,便会这般轻敲桌面。 他已经做好被训斥的准备。 陆修沂没有发脾气,只是敛眉,淡声道:“无妨,这大批官银都已被我们截获,张锤子的上家必定会狗急跳墙,你吩咐下去,让他们看紧邕州、徐州、陇唐和宜川这四个地方,但凡有陶瓷制品运出城,立刻拦截下来。” 这批官银原要运往江沙门以作军用,每一锭都有独特的印章,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他们若想使用这批官银,必定要先溶了,而溶银需要坩埚,坩埚又恰好是以陶瓷制作的多。 此番东窗事发,张锤子上家必会毁掉熔银的据点,一旦有陶瓷制品运出城,他们立刻拦截,便能顺着这条线揪出幕后主使。 “是,公子。” 楮泽得令,立刻吩咐下去将此事落实。 *** 孟榆打完热水回来,重新泡好茶,再端到陆修沂面前时,已经过了两刻钟。 她手脚太慢,陆修沂已经过了想喝茶的时候,他幽幽地看她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又道:“备水,爷要沐浴。” 孟榆一怔,抬眼看了下半开的窗扉,此时天光大亮,还有近两个时辰才落日,她有些诧异,却仍也不敢耽搁,忙要转身去提水。 “不是说了爷要沐浴么?你去哪儿?”陆修沂那道隐隐裹着怒意嗓音骤然传来。 孟榆唬得一惊,立刻回头,下意识打起手势。 陆修沂微微皱眉。 她比划到一半,看到陆修沂微沉的面色,忽然想起他看不懂手语,便拿出本子,写道:“我去提水。” 陆修沂看了,觉得好笑,瞧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他要靠她提水上来,那他何年何月才能沐浴? “内室里有水,不必去提,”他吐了口浊气,从圈椅上走出来,朝她张开臂膀,“过来,替爷脱衣。” 孟榆脸不红心不跳地走过去,一脸淡定地给他解下腰带、外衣。 她修长的指尖透过薄薄的衣衫划过肌肤,陆修沂一阵颤栗,滚烫的感觉自某一处迅速向全身蔓延。 直至脱到里面的亵衣,孟榆仍旧没有停手的意思,再将外衣搭到衣珩上后,她抬手摸到他亵衣的交领。 陆修沂却忽然哑声制止她:“罢了,爷自己来,你到屏风那等着。” 孟榆疑惑地往周遭看了两眼,这满屋子除了一张床和桌椅外,哪来的屏风? 正疑惑间,陆修沂转身走到一副山水花鸟画前,伸手往旁边的木板一按,山水花鸟画当即向上卷起,露出一个长方形的入口,正好能容一人进入,往里瞧,里面竖着一架雕工极精湛的紫檀花卉屏风,一看便知值数万两。 见陆修沂已经进去,孟榆反应过来,立刻跟上,走到屏风旁站着。 这种两层高的客船,一般都会在最奢华的厢房里一个小小的浴池,浴池边上开个小口,厨房会将烧好的热水灌上来,浴池大小可供两人同时沐浴,一看便知是为达官贵人所备。 陆修沂淌进浴池,靠在边上,闭眼轻轻地喘着气。良久,他才感觉身体里的那股火热渐渐褪去,可想起她的指尖滑过肌肤时,他仍是一阵颤栗。 孟榆站在屏风上,因来回忙活了半日,小腿隐隐有些酸痛,加之现下正是她平日午觉的时辰,眼皮亦在重重地往下垂。 站了一会儿,她着实受不住,便干脆盘腿坐下,靠在屏风上闭眼歇息。 缓了许久,陆修沂终于觉得好些了,侧过身想去拿托盘上的拭巾,却冷不防看到靠在屏风上的人,隐隐还有轻微的呼吸声传来。 陆修沂登时黑了脸。 明明是她挑起的火,害他在这儿苦苦熬着,可她倒睡得香甜。 这般想了想,陆修沂愈发生气,拔高声音喝:“身为一个奴婢,谁允许你在伺候爷时睡下了?过来给爷擦背。” 孟榆正困得不行,陆修沂一声厉喝突然灌进耳里,她惊得立刻睁眼,猝不及防地清醒过来。 她暗骂两声混蛋后,才起身抬起那双酸痛的脚,不情不愿地走进去,低头正想拿起拭巾,放在胸前的本子沉甸甸地垂下来。 为免待会给陆修沂擦洗时,本子掉进浴池中,孟榆将本子拿出来放到托盘旁边后,才拿起拭巾,沾了水,仿佛发泄般咬牙切齿地朝他背上猛搓。 陆修沂的身材不错,肌肤蜜色,宽肩窄腰,精瘦健壮,肌肉紧致,纹理清晰,一看便知是常年练武之人。 孟榆当然知晓他脾气这般暴躁的缘由,可她不过是拒绝当他的通房或侍妾罢了,他至于把她当奴隶般揉搓? 他位高权重,什么样儿的美人没见过,为何非得逮着她不放? 仅仅服侍了陆修沂半日,孟榆便得出个结论:此人的心眼小如蚂蚁,小如针孔。若她想顺顺当当地走过这一遭,必得顺着他的脾气来,否则没她好果子吃。 陆修沂被她搓得吃痛一声,偏头喝道:“你吃饱了撑的,这般用力作什么?” 作什么?想搓死你。 孟榆抡起拳头,想朝他脑袋哗哗打上几拳。 奈何她着实不是他的对手,她不敢硬碰硬,唯有顺着他的意放轻了力度。 陆修沂又不满地道:“你挠痒痒么?力度大些。” 孟榆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紧抓着拭巾微微用力。 这一回,陆修沂没再说话,只舒服地阖上眸。 孟榆从前上史课,常听历史老师说吃人不吐骨的地主,不仅残暴、贪婪,还虚伪、狡诈,没有半点同情心,是个极端自私的利己主义者。 孟榆如今觉得,用这些话来形容陆修沂再恰当不过了。 怎奈擦着擦着,陆修沂忽然偏头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拭巾,哑声粗气地道:“笨手笨脚,擦个身体都不会,行了,你出去吧!” 孟榆觉得莫名其妙,但她不想多问,不用伺候他更好,她还能趁空去歇歇。 *** 雾气氤氲,陆修沂歇了半晌才缓过来,待凸起的地方重新矮下去,他也没了继续泡在浴桶的心思,便起身擦干水,穿上亵衣,正要出去,余光忽然瞥见放在盘上的东西。他顺手拿起来一瞧,认出是孟榆拿着写字的本子。 陆修沂有些好奇,翻看了几页,可愈看,脸色愈沉。 孟榆走到门口,暗骂陆修沂性格反复无常,什么话难听便将什么话拿来说他。 说了半日,她忽觉胸前轻飘飘的,她摸了下胸口,才发现随身携带的本子竟留在了内室。 没有陆修沂的吩咐,孟榆着实不想再踏进内室,可若是别的东西也就罢了,偏是那个写有不堪之言的本子。 再顾不得什么,孟榆立刻转身想快速冲进去将本子拿回来,可才回头,便冷不丁地撞上了个坚硬的东西,她瞬间被弹得要跌倒在地。 一双大手及时揽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 孟榆被撞得脑袋发昏,一阵淡香就猝不及防地涌入鼻腔,她顺着那微微敞开的胸口往上瞧。 陆修沂那张黑沉的脸陡然闯进眼帘。 孟榆被他那种要吃人的眼神吓了一跳,忙要退挣开他的怀抱退离。 陆修沂搂得更紧了,孟榆越发惊吓疑惑,正欲抬手比划问他想做什么。 他却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仰首,粗糙的指腹在她的下巴来回摩挲,幽幽开口:“想不到你未经人事,也如此擅长床笫之事,想来素日里秘戏图看过不少。正好,爷不擅云雨合欢,你倒不如教教爷。”《 》 4、心火旺 话音刚落,孟榆怔了一瞬,忽然反应过来,绯红霎时染了满脸。她忙用力一挣,离陆修沂的怀,退到半米开外,才敛眉垂首,摇摇头。 陆修沂眸光里浸满寒霜:“你摇头是什么意思?爷看不懂。你不是会写字么?拿你的本子出来,写给爷瞧瞧。” 孟榆低眉咬着下唇,压着满腔怒火。 他这是明知故问,她的本子明明在他那,她如何拿得出来? 忖度片刻,孟榆着实气不过,便转身拿起置在案桌的笔墨,在轻如蝉翼的宣纸上迅速写下一行字:“大人何必如此,我虽甘心成为大人的奴婢,情愿侍奉大人左右,但这不代表我事事皆受大人管束,我怎么和人说是我的私事,大人还管不着吧!” 写完,孟榆拿起宣纸竖在面前,目光清凌凌地直视他,先时的畏惧和怯懦在此刻消失得荡然无存,周身还仿佛浸着一层钩状倒刺,容不人得靠近分毫。 陆修沂扫了眼,滔天怒意陡然翻涌,气得半句话都说不出。 好好好。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才刚看着他的裸/体却能面不改色、从从容容地给他擦身子,原以为她是碍于他的压迫才会如此,可现下瞧来,那般不知羞耻的话她却能说得如此坦荡,果真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若让这样的女人近了身,他还怕她脏了他的床。 亏得前儿他听到她向楮泽打听,他之后会往去哪儿时还欢喜了一阵。 陆修沂愈思愈气,只觉自己的眼睛当真是瞎了,他冷冷地剜了她一眼,就扯下外袍拂袖而去。 一写完,孟榆其实就后悔了,和陆修沂硬碰硬,着实不是上上之策,可写下来的话犹似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她准备好陆修沂看了会暴跳如雷,正胆颤心惊地等着,谁知他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拂袖而去。 虽躲过一劫,孟榆却还是松不下来,他如今憋着一口气,说不得哪日便忽然爆发了,届时山火来得只会愈猛。 可她转念细想,觉得多思无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修沂正好不在,孟榆忙进内室将本子拿回,并将写着不堪言语的那两页纸全撕了,顺手扔进河里。 等了许久,孟榆也没见陆修沂回来,她呆得无聊,忽然想起她出来这么久还没回去,姨娘和怀茵必定心急如焚,她索性先回房和她们说明缘由。 *** “我听闻那陆小侯爷自小便骄奢淫逸,跋扈自恣,连他父亲都极憎恶他。榆儿,纵是要你为奴为婢,也须得有个期限才好,且他当真会允你所言?”沈姨娘听完她一席话,忧心忡忡地道。 岁月在她面上留了些许痕迹,却仍能隐隐瞧出年轻时的姣好容颜。沈姨娘虽出身农家,可也有过父疼母爱的时候,年轻时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若非父亲忽逝,母亲病重而亡,她被见钱眼开的哥哥卖给了孟砚清为妾,她现下也会是良家妇,和夫君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而非如今日般顶着贱妾之名了此一生。 她不希望孟榆将来走上同她一般的路。 孟榆笑笑,安慰她:“姨娘不必担心,我自有法子。况我冷眼瞧去,他对我倒是厌恶得紧,想来他不过因在船上,缺了个服侍的丫鬟,待到了上京,必然会放我离开。” “虽如此说,可你当丫鬟伺候他一事,若传了出去,你父亲不得……”沈姨娘说到最后,神色惶惶地止住口。 孟榆轻轻地抚了下她的背,柔声笑着打起手势:“姨娘放心,你当陆小侯爷是何人?他人人闻之变色的存在,谁敢拿他的事去嚼舌根,不要命了么?” 话虽如此说,孟榆却清楚孟砚清的为人,他虚伪自私,极好面子,此事若真传出去,她和姨娘不被乱棍打死且算好的了。 舌头长在别人嘴巴里,孟榆自然无法保证此事会不会传出去,可满天下姓孟的人何其多,况她用的是化名,谁说伺候陆修沂的便一定是她。 倘或真传出去,只要她抵死不认,孟砚清也奈她不何。 孟榆不怕离开孟家,只是她用了原身的身子,且沈姨娘待她确如亲娘般,她不能连累了她。 况她魂穿到这里后,这十几年来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苟活,好容易才到出嫁之龄,好容易能借此光明正大地远离孟家,她不想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沈姨娘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吱……” 怀茵推门进来,急急地道:“姑娘,前儿来送首饰的那位大人来了,说他们公子找您,他们公子还说,还说……” 言及后面,怀茵低头讪讪地止住嘴。 不必提,孟榆也知道陆修沂说了什么,她淡定打起手势:“他是不是说我身为一个奴婢,不能擅离职守?” 怀茵惊讶地瞪大了眼,她家姑娘还真是猜得一字不差。 说罢,孟榆轻轻地拍了下沈小娘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便打开门随楮泽离开。 回到二楼,陆修沂已经换好衣衫,正坐在窗边看着书,听到她回来,头也不抬地寒声道:“你既身为贴身奴婢,便该时刻随侍在爷左右,往后没爷的吩咐,哪儿也不许去。” 话音落了半晌,没听见有回声,陆修沂不耐地抬头,刚想呵斥,却见她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将本子竖在面前,上面写道:“是,爷教训得对,奴婢往后不会再犯这种低级的错了。” 眼前人柳眉星眼,此时正微微垂下,一副谦卑恭顺的温良模样,仿佛先时裹在她身上的倒刺已全然消失,连同那份淡漠疏离也尽数褪去。 陆修沂看得怔了半瞬,而后反应过来,心里的气莫名消失了,他轻咳一声,继续低头看书。 空气安静得可怕,伴着淙淙的流水声,窗外有微风灌进。 奈何他的思绪完全不受控制,眸光虽盯着这一处,可上面的字怎么也入不了眼,满脑子都是她那副温柔恬静的模样。 想着想着,陆修沂忽然觉得身子燥热得很,他烦闷地将书扔到案桌,抬眼就看到孟榆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动,他有些心烦意乱,便朝她淡声吩咐:“给爷添茶。” 孟榆不敢耽搁,立刻上前倒了杯茶递过去。 陆修沂伸手去接,粗糙的指腹触到她那带着些许温度的指尖,虽只是一瞬,可他的心火却越发地旺,还恍若有燎原之势。 陆修沂强压着喝了口茶,茶水已经凉透,不过喝下去,倒稍稍解了他的心火,因而他也没有发脾气,只微微皱了下眉:“你的手看起来巧,茶却泡得寡淡无味。” 孟榆眉梢抽了下,暗暗地吐槽。 这主儿要求还真多,茶水凉了自然不好喝。他没喊她去换,她也就懒得动。 心火渐退,陆修沂的心情也好了些,转而吩咐:“罢了,想来你生在小门小户,也不能将你同爷府里的婢女相较。爷饿了,去厨房拿些点心上来。” 他说话时高高在上,处处透着世家子弟一股独有的优越感,孟榆不欲多瞧,微微福身退出去,到厨房取了两碟点心回来。 一碟桃花酥,一碟牛乳糕。 陆修沂睨了眼,竟都是他爱吃的,便拿起一块牛乳糕尝了尝,味道还算不错。 他继续拿书翻看,唇角微扬,头也不抬地不经意似的问:“你专门去打听过爷爱吃什么?” 孟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何意,想来是这两碟点心很是合他胃口。 只她可没这个心思去打听他的爱吃什么,她去厨房拿点心,厨娘们一听说是拿给陆修沂的,忙不迭就塞了这两碟点心过来,她也就顺手拿过来了。 事实虽是如此,可孟榆不想破坏他的好心情,免得他恼火后,自己又惹上一身骚,便写道:“打听爷爱吃什么是奴婢的本分。” 不过短短半日,她便有如此进步,陆修沂对此很是满意,没再为难她,继续低头看书。 *** 纸张摩擦时的沙沙声漏进耳中,孟榆困得低下头。 临近傍晚的春风裹着些许水汽,灌进窗牖时,扑在孟榆面上时,瞬间打散了袭卷在她心头的困倦。 她见陆修沂的茶杯空了,忙上前添茶,添完又垂首退到旁边。 陆修沂见状,觑她一眼,满意地点了下头。 晚饭时辰。 船小二原要照旧端菜上二楼,楮泽拦住他。片刻后,孟榆出现在厨房,楮泽一一同她提了陆修沂爱吃的、忌口的。 “公子喜欢吃鱼,但不喜吃煎鱼,鱼汤里可以放葱花,但绝不能出现姜丝。若鱼汤里有姜丝,整锅鱼汤都不能……”楮泽正细细检查鱼汤,正说着,却忽然挑出姜丝来,他的脸瞬间黑了。 厨娘见了,吓得脸白如纸,扑通一声跪下,神色惶惶:“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民妇做汤时绝没有放姜丝。” “那这姜丝如何来的?”楮泽寒着面色,剜了眼厨娘,将汤勺狠狠一甩,汤水登时溅了满桌。 “民妇,民妇……”厨娘的额上连连渗出冷汗,嗫嚅了半日也解释不出缘由。 “来人,”楮泽立刻唤了两个黑铁骑进来,厉声吩咐,“将她拖出去,重打四十大板。” 那厨娘瞧着身子壮实,可唇色微白,眼底发黑,应当是月子没坐好,虚胖的。倘或真受了四十板,只怕要挨不住。 孟榆觉得陆修沂未免太挑剔,她看不过眼,便拦下黑铁骑,迅速写了句:“不过是多了一点姜丝,爷不爱吃,下回注意便是,大人何至于此?” 话音刚落,楮泽的面色黑如墨水:“此事关乎公子的……” “楮泽,侯府的规矩是什么,你都忘了?”头顶右侧忽然响起一声厉喝,浸着沉沉的压迫感朝众人袭来。 孟榆循声望去,只见陆修沂一袭玄色衣袍,迎着从窗扉漏进来的丹霞负手立在木梯口。《 》 5、事无细 楮泽闻声,大脑猛地一震,意识到自己险些说错了话,慌忙垂首:“属下多嘴,还请公子责罚。” 陆修沂嗓音凉凉:“稍后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是。” 说罢,他沉沉地看了眼孟榆,顿了顿,才朝楮泽淡声道:“罢了,想必她也是无心。” 话音刚落,孟榆和李大娘皆松了口气,他既如此说,她应当没事了。谁知两人松不到半息,上方又很是突兀地传来一句:“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孟榆满脸愕然,一时反应不过来,李大娘却已吓得脸色霎白,黑铁骑得了令,立刻上前要将她拖出去。 李大娘慌忙跪下,哭嚷着:“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民妇再也不敢了。” “不过挨二十板子,我又没有说要杀你,你求什么?莫不是你当真不要命?” 陆修沂那低沉喑哑、冷得没有半点温度的嗓音传进耳朵,孟榆刹那回神,忙拦在陆修沂面前,写道:“爷不是说李大娘是无心的么?那为何还要打她?” 陆修沂掀起眼皮,如寒谭般的眸光紧锁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地幽幽开口:“楮泽多嘴,尚要领二十军棍。她做事如此马虎,挨二十大板已是爷格外施恩了。” 说到此处,他顿了下,讪笑:“还有,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婢女罢了,胆敢干涉爷的决策。” 他的话音冷冷掷地,众人皆垂首,一阵寒噤。孟榆没想过要惹恼陆修沂,毕竟惹火他对自己而言是百害而无一利,只是她李大娘如此,才下意识为她多言了几句罢了。 所幸二十板子和四十大板相比,也算好了许多,李大娘应当受得住。 忖度片刻,孟榆朝他微微躬身,率先低头认错:“是奴婢多嘴了,还请爷恕罪。” 陆修沂神色幽深,微凉的语调里满是嘲讽:“你是该请爷恕罪,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救别人,当真是蠢钝无比。” 孟榆心头一震,猛地抬头,忽然想起他还没答应自己的事,胸口登时突突地跳,她忙低头写下一行字想问他,可再抬首时,木梯口却已是空空如也,唯剩落日余晖渗进来,徒添了几许凄寂幽凉。 *** 这一出闹剧落幕,孟榆再次跟着楮泽在厨房转了圈,一一记下陆修沂哪些爱吃、哪些忌口的,一番话听下来,她也记了满满三页纸。 “公子说了,他往后的日常起居皆由姑娘负责,”楮泽和她一起将饭菜端上来,一面嘱咐,“我们公子不难伺候,就是心情偶尔会有些变化无常,但姑娘也无须太过担忧,只须谨记八个字便万事无碍了。” 孟榆恍若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般,眉尖抽了抽。 她见过难伺候的,一如她的嫡母,可她没见过似陆修沂这般挑剔的,他光用饭要注意的事,便有二十多项。 虽如此在心里吐槽,但孟榆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楮泽继而道:“少说,多做,事无巨细。” 一面说着,两人已经到了陆修沂厢房门口,楮泽将菜端进去,便先退出去。 孟榆见状,下意识也想掉头出去,楮泽微微抬手,拦住她,朝陆修沂的方面努努嘴。 她立刻明白过来,忙止住脚,他这是要她留在此处伺候陆修沂用饭。 依楮泽所言,孟榆先给他盛了碗鸡汤,再夹两口素菜到他碗里,最后才是蒸肉类。 陆修沂呡一口鸡汤,喉结微微滚动了片刻,咽下去良久才喝第二口,紧接着是两口素菜、一口鸭脯。整套动作下来,他不疾不徐,吃得慢条斯理,再配上那张丰神俊朗的脸,仿佛一个温润端方、持重沉稳的谦谦君子。 孟榆偷偷觑他两眼,觉得只要他不说话,便莫名有种赏心悦目之感。 陆修沂神思敏觉,自然能感觉到孟榆在偷偷看他。 亏得她几个时辰前还是一副眉染寒霜的清冷模样,还以为她是出尘脱俗的凌霜傲雪,如今瞧来,也不过是个以貌取人的庸俗女子。 虽这般想,陆修沂的唇角还是不自觉地荡起圈圈温柔涟漪,笼在头上的阴霾也在一刹间褪得干干净净。 纵是不提别的,单论相貌,他对自己还是很是有自信的。 孟榆服侍完陆修沂用饭,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楮泽进来回禀事情,她识趣地退出去。半晌,楮泽匆匆出来,孟榆再进去时,见陆修沂已经拿起书来看了。 估摸着他杯里的水要没了,孟榆又主动去添茶倒水。 如此反复,持续了近一个多时辰,期间倒也十分安静。 他面上虽不曾有半点笑意,孟榆却能明显感觉到陆修沂正意气扬扬,好似心情很是愉悦。 孟榆暗暗地咂咂嘴。 男人果真反复无常。 添了两次茶水后,孟榆着实无聊得紧,兼之昨儿睡得不好,午觉也没歇过,便忍不住在旁边打起嗑睡。 将近二更天,陆修沂合上书,转头看到孟榆在打嗑睡,也没发脾气,只淡声吩咐:“备水,爷要沐浴。” 忽然听到陆修沂的声音,孟榆霎那醒神,怔忪着眼到内室挪开堵住放水的开关石子后,忙出来替他脱衣。 可才脱下外衣,陆修沂便沉声制止她,并哑着嗓子道:“不必了,爷自己来。” 听到不必她帮忙,孟榆乐得轻松,刚想退离他两步,可忽然想起楮泽说的话。 少说,多做,还要事无巨细。 她便忙拿来本子,贴心问:“爷可是喝了鸡汤,觉得心火燥?奴婢方才到厨房,看到他们熬了一锅绿豆汤,要不我去盛一碗上来给爷消消火?” 他是心火燥得慌,却并非是喝了鸡汤的缘故。 陆修沂下意识低头瞧了眼孟榆,衣领下那隐隐裸/露的春光陡然映进眸底,绯红瞬间染上他的耳尖。他燥得暗骂两声,虽说他不曾碰过女人,但他饥渴到这种程度也未免夸张了些。 陆修沂掩下难为情的面色,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只想赶紧打发她出去:“也好。” 他的语调很是温和,孟榆又惊又诧又喜,觉得听楮泽的话当真是对的。 她决定把那八个字贯彻到底。 若得陆修沂满意,他心情大好,想必也能早些放过她。 孟榆将绿豆汤盛上来后,见陆修沂已经进内室沐浴了,她将绿豆汤放到旁边,正想悄悄退出去,谁知那八字箴言再次浮于脑海。 陆修沂靠在浴池边上,雾气氤氲,温热裹满全身,笼在心头的燥意也在逐渐消散,他舒服地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忽然搭上肩头,陆修沂惊得骤然睁眼,以为是刺客,下意识伸手猛地握住身后人的腕骨,用力将她往前一拽。 “啊……” 孟榆冷不防被陆修沂猛地拽住,浴池边上都是水珠,她一时站不稳,踉跄着就一头摔进水里。 携着淡淡幽香的温水顿时呛了孟榆满脸,她立刻挣扎着从水里探出头,忙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扇着卷翘的睫毛睁开眼,谁知入目便是陆修沂那张黑得如墨般的脸。 孟榆的心忽然就沉到了底。 眼前人的衣衫湿透,衣领正紧紧贴着雪肤,素色麻裙裹着圆润的曲线,一路往下,雾气中隐隐可见那双纤细笔直的小腿。 男人的眸光瞬间黯了下来,眼底染满欲色,锐利的视线如鹰隼般,紧紧地盯着她:“你进来做什么?” 沉沉的压迫感迎面袭来,孟榆下意识低头,却透过清澈的水面猛地瞧见他身上那微微凸起的东西,她霎时红了脸,立刻抬首,只敢看着他的胸口,生怕露出马脚,被他发现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孟榆红着脸,尽可能打起以他看得懂的手势:“我,我想着爷可能需要人擦背,所以,所以才……” 她这话音落了半晌,对面人也没说话。 孟榆不知他看懂了没,雾霭氤氲中,她又微微抬了头,便是这一刹,她仿佛瞧见陆修沂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下。 气氛忽然变得旖旎甜腻。 “奴婢……” 孟榆顿感不妙,正想说若没什么事,她便先行告退,谁知陆修沂大手一揽,冷不防就将她搂进怀里,她那到了嘴边的话也瞬间咽回了肚子。 孟榆紧紧贴着他裸/露的身体,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她吓得脸色大变,猛地挣扎了下。 “你若再动,爷就真的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陆修沂贴在她耳边,低沉暗哑的嗓音透过雾气,幽幽地传进孟榆耳朵深处,她立刻停止挣扎,被唬得一动也不敢动。 感觉到她的身子瞬间僵硬,陆修沂嗤地一声笑了,握住她柔嫩的双肩,压着不舍和复而涌起如热浪般的燥热,将她轻轻推离:“出去,往后爷沐浴时,没爷的吩咐不准进来。否则,爷会以为你是在欲擒故纵。” 孟榆早就想远远离了此地,得到他的吩咐,自然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慌忙逃出内室。 纵是他不提,孟榆已是悔得不能再悔,哪里还敢再进?《 》 6、千金重 孟榆回到房中换上干净的衣衫,和沈小娘好说歹说才解释清她为何会浑身湿透,来不及多待,她又紧赶慢赶地回了二楼。 才进门,正巧碰见陆修沂穿着浅灰色寝衣从内室出来,眸光褪去了幽深,手臂挂着脸巾,一头湿漉漉的墨色长发披在身后,轮廓分明的脸上沾了几滴水珠。此时正满脸怔愣地望向她。 孟榆愣了下,忙拿出本子写下一句:“请爷恕罪,奴婢才刚回去换衣裳了。” “无妨。” 孟榆松了口气。 陆修沂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回到案桌前坐下,复而拿起书看了半个时辰。 外面黑沉沉的一片,偶尔有鱼儿跃到水面的激荡声,并伴着微凉的夜风从窗扉漏进。 陆修沂的头发很快就干透了,他打了个哈欠,正想示意孟榆将床铺好,一抬头,却见她已经铺好了床,还微微躬身候在床边。 陆修沂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她几眼,不由得心情大好。 他虽不知她如今是否真心想留在他身边,可她仅用了半日时间,便能将丫鬟要做的事尽皆熟悉。 如此看来,她倒也并非是榆木脑袋。 陆修沂撩起帘子安然躺下,孟榆见已无事可做,便留了靠近床尾的那盏灯,并将剩下的灯全吹熄后,正欲转身回房。 “站住,你去哪儿?”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喝,她忙回头,望了眼帘子。 纵是天色昏暗,孟榆也能感觉到自帘内透出来的沉沉目光。她怔了一瞬,立刻拿出本子写道:“爷歇下后,便无事了,奴婢想回房睡。” 一语完,生怕陆修沂会不同意,孟榆又添了句:“爷放心,奴婢明儿卯时初便过来当值,断不会误了爷的事。” 孟榆上前,将本子递进帘子。 陆修沂略略扫了眼,嗤地一声笑了:“谁说我睡下后便无事可做了?我起夜时你需伺候在旁,我咳嗽时你需添茶递水,我闷热时你需扇风送凉。还有,侍奉枕席原也是做丫鬟的本分。” 一面说着,陆修沂撩起帘子起身,从榻上卷了一床锦被,朝她走来。 男人露出结实的胸膛,肌肤在橘色的灯火下,隐隐透着蜜色的光,连同那眸底,也仿佛裹挟着欲/色和吞噬的危险信号。 孟榆被迫接住他塞来的薄被,双臂抱成一圈儿,警惕地看着他后退了两步。 见她神色僵硬,举止间满是提防,陆修沂原有的好心情也消了大半,不觉冷笑一声:“你且安心,爷纵是再饥渴,也不至于看上浮花浪蕊。” 孟榆:“……” 她见过说话毒的,却没见过嘴巴比毒蛇还毒的。 陆修沂是独一份。 “这被子是给你盖的,免得你夜半受凉,爷还少了个伺候的人,”说罢,他指指靠近另一扇窗的美人榻,“往后你便睡那儿。” 既然有了陆修沂信誓旦旦地保证,孟榆也不再担心,朝他微微躬身行过礼后,便到美人榻上安心睡下。 忙活了一日,她着实累得很,躺到榻上不到片刻,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陆修沂半夜口渴,起身时正想叫孟榆送水,却听见美人榻那边有轻微的呼吸声传来,他一时兴起,干脆过去,半蹲下来细瞧了瞧。 荧荧烛火昏黄黯淡,映在孟榆的杏面桃腮上,她脸上不施粉黛,皮肤却仍如朝霞映雪,卷翘的睫毛紧紧闭合,褪去了白日的清冷,眉眼浸浴着温婉娴静。 视线一路往下,她的胸前散落几道青丝,半掩着衣领,青丝里隐隐露出寸寸雪肤。 陆修沂看得一阵饥渴,忙收回目光,起身倒了两杯凉水猛灌下去,那即将燎原的燥意才稍稍平熄。 *** 翌日。 孟榆伺候完陆修沂起床、用膳后,自己才有时间回到一楼用饭,吃完没过多久,又忙不迭回到二楼。 一日下来,她无非就是伺候陆修沂日常起居,活不多也不重。船上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更没有什么玩乐,陆修沂每日也只是看看书,偶尔关上门听楮泽回禀事情。 除了下去拿饭、沐浴外,孟榆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待在陆修沂身边给他添茶送水,她站得无聊,时常打起瞌睡,时常被陆修沂敲醒。 如此反复,倒也安安稳稳地过了有五六日。 孟榆掐准时机,挑了个陆修沂心情不错的时候,委婉地问:“奴婢伺候爷也有些时候了,不知爷觉得奴婢伺候得如何?” 陆修沂正看着《临安星经》,里头的内容艰深晦涩,他看得聚精会神,抬首扫了眼她的话,想也未想地淡声敷衍了句:“还行。” 孟榆大喜,鼓足勇气写道:“爷既然也觉得奴婢差事当得好,那爷可否应了奴婢只做此差事?况纵在宫里当值,也有个时辰年限,奴婢胆敢问一句,不知爷想奴婢报恩报到几时?” 写完,孟榆将本子竖在胸前,奈何陆修沂正看得入神,并未抬头。 忖度片刻,孟榆大着胆子上前轻轻地敲了下桌子。 陆修沂闻声,掀起眼皮,疑惑了一瞬。可在扫完那两行字后,他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在他身边待着便这么难受?不过几日,她就计划着要什么时候离开。 陆修沂愈思愈气,神色晦暗地看着孟榆顿了半晌,才幽幽开口:“你在威胁我?” 他突发此言,孟榆唬了一跳,猛地摇摇头。 陆修沂合上书,强压着涌上胸腔的闷气,寒声开口:“纵是无知孩童,都明白滴水之恩,该涌泉相报。况你欠爷的,还是关乎性命的救命恩,难道你以为伺候爷几日,便还清了不成?” 他寥寥几句,呛得孟榆羞愧地低下头。 她既应了陆修沂,便没想着逃避,且纵是她没求他救小娘和怀茵,他到底也救了她一命。 见她没回话,还满脸愧怍,陆修沂的心情缓和些,继而道:“且宫里是宫里,我这儿自有我的规矩,你怎能将我和宫中相提并论?” 孟榆回过神来,忙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也断断不敢威胁爷,奴婢只是觉得千尺有头,百尺有尾,凡事也总有收场完结之时,这才想问爷要奴婢伺候到几时。爷既不喜奴婢多言,奴婢日后不问便是。” 她不卑不亢地竖起本子,陆修沂扫了眼,不觉冷笑:“巧舌如簧。你若是会说话,只怕比现下还要能言善辩。” 听出了他话里藏着的滔天怒意,孟榆心里打了个寒噤,提笔正欲解释,对面又沉声传来一句:“不必狡辩,出去。” 孟榆的心沉到了底。 好容易才哄得陆修沂心情不错,原以为借此时机说出来,他会大大方方地允了她,谁知此人的气量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狭隘。 可若不提,难道真要一辈子在他身边为奴为婢不成?孟榆单是这般想了下,便害怕得一阵颤栗。 反正横竖都是个死,提了还有一线生机,况他如今也没把她怎么着。 这般宽慰了下自己,孟榆觉得心情好些,便转身退出去。 还没踏出房门,陆修沂的声音再次冷冷地传来:“顶多三个月。” 忽闻此言,孟榆以为自己听差了,猛地回头。 她一脸茫然,陆修沂寒声解释:“从徐州到上京,最慢也不过三个月,你在此期间把爷伺候得舒坦了,你我间的恩情便一笔勾销,爷自当放了你。” 他话音落了半晌,孟榆才倏然反应过来,立刻莞尔福身,按捺住雀跃的心,垂首一步步退出去。 陆修沂敛眉看着空落落的门口,脸色愈发黑沉。 她唇边的笑,当真刺眼。 *** 孟榆迫不及待地回到厢房,将这个消息告知沈姨娘和怀茵。 沈姨娘惊喜不已,可冷静下来后,仍是担忧道:“那陆小侯爷当真这般容易便应下此事?他日后会不会翻悔?” 她这话犹似一盆冷水猛泼过来,将孟榆那颗雀跃到几近上了云端的心骤然打回崖底。 她和陆修沂接触不多,关于他的事,她大多都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他为人到底如何,究竟守不守信,她还真不能确定。 虽这般想,孟榆仍是拍了拍惴惴不安的沈姨娘,笑着安慰:“姨娘放心,他到底侯府的小侯爷,说话做事必当言信行果。如若不然,他何以在京中立足?” 沈姨娘点点头:“他若当真言而有信,自然最好。” 眼见晚饭时辰将至,孟榆不敢多待,去厨房端了膳食才上二楼。 陆修沂还在看《临安星经》,忽闻菜香便放下书。 孟榆摆好饭菜,伺候他用完,并收拾好桌子后,才回到二楼给他添茶递水。 她站在旁边,望向陆修沂,忽然想起沈小娘的话,丝丝忧虑蹿进心头。 权衡再三,孟榆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句:“爷今儿答应奴婢的事,日后不会翻悔吧?” 陆修沂正放下书喝着茶,忽见她竖起本子写了这么一句话,他顿时气血上涌,讪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天姿国色?爷还不至于这般犯贱。你且安心,爷行事从来都是一诺千金的。”《 》 7、惊魂祸 陆修沂的承诺许得信誓旦旦,结果打脸来得很快,没过半个月,他就后悔此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得到陆修沂承诺的孟榆反而满心欢喜,纵是伺候他的日子很是无聊,却也不觉十分难挨。 这日午后,她得到陆修沂难得的允准,回房歇过,便照常到厨房拿些点心上楼,刚临近门口,忽然就听到里头传来“砰”地一声响。 她微微惊诧,以为是陆修沂打碎了什么东西,握上把手正准备进去,可堪堪打开了条缝隙,一道沙哑的颤喝声骤然响起:“别,别进来,快跑。”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发生何事,一阵凌厉的风陡然袭来。 孟榆下意识侧了侧身。 下一瞬,锋利的飞镖裹着厉风骤然从她眼前划过,“咚”地插在了侧面的墙壁上,木制的墙壁瞬间向四面裂开数条细痕。 孟榆怔怔地看了眼,手里的点心应声而落,登时吓得脸白如纸,魂儿险些都要飞出来。 好险,倘或她躲得不及时,只怕开裂的便是她了。 来不及细想里面发生了什么,总之有刺客就定然是对了,孟榆拔腿想跑。 哪料还没跑出几步,身后忽有疾风蹿出,一张白色汗巾猛地捂在了她的口鼻上,孟榆惊恐地挣扎了几下,可没到片刻,酸软感便迅速浸染到四肢百骸,她愈感无力,且觉眼皮沉沉,仅仅半息间,眼前就黑了一片。 黑衣人将昏过去的孟榆拖到里面,随意丢到圈椅旁,重新掏出匕首,摄着狠戾的目光朝榻上一步步走去。 陆修沂浑身发烫,四肢酸软,见黑衣人似丢垃圾般将孟榆扔在圈椅边上,她的脑袋还似乎撞到了椅角。他强撑着起身,眸底浮出滔天怒意:“你对她做了什么?” “放心,老子奉命要杀的人是你,与他人无关,”男人的黑靴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蓦地,黑衣人不知想到什么,幽幽地讪笑,“想不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陆小侯爷,也会喜欢上一个小姑娘?” 仿佛被戳中了心事,又好似不愿承认,陆修沂的目光浸着复杂情绪,他握紧枕头,凉了嗓音,眉梢染满阴翳,试图饶开这个话题:“谁派你来的?左相?唐确?还是陆迦言?” 黑衣人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陆修沂,来到了距离榻边几步远的地方时,见他似要反击,便迅速上前,□□下去,冷笑:“你没机会知道了。” 陆修沂见状,正要使力提起枕头格挡回去,哪料手堪堪停在半空,却忽见孟榆抬着圈椅朝黑衣人的脑袋猛敲下去。 “砰……” 那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匕首就砰然掉落,他旋即也重重地倒了下去。 孟榆偏头一看,椅腿浸染鲜血,黑衣人躺的地方暗红一片,将姜汁黄般的地板染得刺目。 连她手背也沾了带腥味的暖意。 一时间,孟榆以为她杀了人,手里的圈椅登时掉落,整个人只觉头晕目眩,趔趄地往后退了几步,双膝一软,便跌坐在地。 陆修沂疼得眉毛拧成一团,额上渗出层层冷汗,回头时却见孟榆呆在原地,满脸惊恐地看着那黑衣人,便顾不得什么身上的刺骨的疼,颤巍巍地吩咐:“别愣着了,快,快去叫人。” 孟榆闻声,思绪骤然拉回,只怔怔地点头,失了魂般踉跄着跑出去。 可下楼梯时,她脚步发虚,浑身哆嗦,只能扶着墙,晃晃悠悠地走下去。 孟榆已经好几日没见过楮泽了,也不知他奉命去了哪儿,此时下楼,她只能往黑铁骑最多的甲板跑去,她虚着脚,趔趄地走到甲板,喘着气想要大呼,却发现喉咙沙哑,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这才想起自己嗓音还没恢复,便迅速拿出笔和本子,哆嗦着手写道:“快,快来人,爷遇刺了。” 一语写完,孟榆环顾番,看到素日跟在楮泽身边的一个黑铁骑,忙上前拽着他,将本子递给他瞧。 男人见孟榆脸色煞白,踉跄着走过来,刚想问她发生了何事,便忽见她本子上的话,登时沉了脸,朝众人厉呼:“小侯爷遇刺了,快去护驾。” *** 侍卫们将黑衣人拖出去,清理完地上的血迹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孟榆坐在榻边,眼神空洞、涣散。 她怔怔望着黑衣人原来躺的地方,忽地想起那一大滩血迹,浑身一哆嗦,忙看了看自己的手,明明干净得很,可她总觉得手上的血没洗干净。 她前世出身中医世家,她是不怕血的。可她现在才发现,她不怕的是活人血。 她从未杀过人。 可如今她手上却沾了人命。 即便那是情急之下,她仍是杀了人。 陆修沂裹着被褥,头晕脑胀,浑身发颤,好半日才缓过来,身上的红点也渐渐消退。 睁开眼时,他便看见孟榆正呆呆地坐在榻边,整个人似答了魂般,他连叫了两声,她也不为所动。 陆修沂只好伸手戳了她的腿。 孟榆倏然回神,看了陆修沂一眼,忙低头写道:“爷是有什么吩咐么?” 陆修沂翻起眼白:“你坐在这里这么久,便没发现我怎么了?” 他难受成这副鬼样子,她居然半点没发觉。 陆修沂一阵失落,可想起她刚才舍命救他,他又一阵欢喜,因而纵是有气,也怎么都生不起来。 他这般说,孟榆才细细打量了他两眼。 她先时沉浸在她杀了人的恐惧中,根本没发觉陆修沂的异样,直到此时冷静下来,才发现他面色白得可怕,明明他额上还流着汗,整个人却还紧紧地裹着被褥。 孟榆似乎想到何事,猛地握住他的手腕,刚想诊脉,却又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忙掌心一翻,转而变成卷起他的衣袖。 果不其然,他的手臂留满红疹的痕迹,虽说已将近全部消退,可细看之下,还能瞧出些许端倪。 孟榆蹙眉写道:“爷为何会过敏得这般严重?” 想起陆修沂午后急急忙忙地命她出去,再联想到他方才的神色,孟榆一阵后怕。 观他才刚的神色,若非她及时进来,那黑衣人便会要了他的命。 倘或陆修沂死在这儿,她难辞其咎。 她敛着眉,似乎很是担心。陆修沂对她的表现极为满意,便云淡风轻地道:“爷已经没有大碍了,你无须担忧。此番你救了爷,爷应当许你个恩典,你想要什么,且说说看。” 忽闻他此言,孟榆心下一喜,正欲提笔想说“一命抵一命,当日的恩情可否一笔勾销”时,可话到了嘴边,她忙咽回去。 论她这段时间对陆修沂的观察,她若果真如此说,只怕等来的不是一笔勾销的恩情,而是他的雷霆震怒。 孟榆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朝陆修沂福了福后,方垂首写道:“救爷是奴婢的本分,何况爷也曾救过奴婢一命。” 她如此说,既不伤了陆修沂的面子,也能提醒他,她欠他的恩情也算还了。 孟榆低眉,正期待陆修沂看了,能主动提出两人之间的恩情一笔勾销。 谁知等了片刻,却听得对面传来一声淡笑:“你能有如此觉悟自然是好,这样吧!待爷想好,要赏一个什么样的恩典给你,爷再告诉你。” 孟榆:“……” 他要真想赏什么恩典给她,不该由她来提么? 孟榆悔之晚矣,她就不该管陆修沂听了那话会是什么心情的,方才她若大胆地说了,至少还有一丝机会。 如今由他来提,她做梦去吧! 虽是万般愤愤,但孟榆也不想失了风度,仍是朝他福了福身,并道:“奴婢多谢爷。” 他能赏她什么?无非就是些金银财宝罢了。 可她如今最缺的不是这个。 正颓靡着,孟榆忽然想起一事,忙写道:“不知爷为何会过敏成这般模样?” 她想了想,但凡是陆修沂入口的东西,她皆有细细查看过,况今儿吃的都是平日陆修沂爱吃的,且又是能吃的。 食物里应当没有异样。 陆修沂靠在软枕上,偏头悠悠地看着她,温声笑道:“你很关心我?” 废话! 你死了,且不提与你不和的父亲绛阳侯会不会追究,单是你那皇帝舅舅就会先砍了我的头。 他哪里来的自信?认为她是在关心他。 孟榆腹诽了句,眉梢微挑,却还不忘拍拍马屁:“奴婢作为爷的贴身侍女,自然是关心爷的,况爷岳峙渊渟、丰神俊朗,倘或不注意,下回又出现这种事,届时红疹长到脸上便不好了。所以烦请爷明示,奴婢日后也好规避。” 拍马屁又不用经嘴说出,动动笔的功夫罢了。 陆修沂心情好,她也能好过些。 听到她如此说,陆修沂的唇角微勾,幽深眸光仿佛浸了星辰,他云淡风轻地道:“应是午膳的鹅包肉里掺了姜粉。” 孟榆诧异地抬眼。 陆修沂轻飘飘地瞥她一眼,见她似有愧色,不觉道:“你不必自责,有人想杀我,必会想尽法子。况姜粉撒得不多,又经过火烤,已尽数融进肉里,你用眼睛看是看不出的,便是亲尝,这么一点,你也未必尝得出。” 孟榆闻言,又惊又怕。 难怪当日菜里掺了姜丝时,楮泽会那般生气。 光是点姜粉便足令陆修沂难以动弹,倘或大量吃了,岂非会要了他的命?《 》 8、下面条 思量片刻,孟榆忙跪下,写道:“奴婢有错,请爷责罚。” 陆修沂的眸光微微闪烁,觉得有些好笑,温声道:“爷不是说了不怪你么?况此事原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你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何错之有?” 孟榆摇摇头:“奴婢说的是之前李大娘的事。当日奴婢以为是爷小题大做,如今想想,此等会危及性命之事,也难怪楮大人会这般气恼。” 她素来对错分明,现下知道了缘由,自然该向他请罪。 陆修沂见状,掀开被褥,走上前,握着她的双肩,轻轻地将她搀起:“你先起来,过去的事便过去了,无须再拿出来说,何况爷根本不在意。” 他握上来的一刹间,动作和语调都是难得的温柔,孟榆抑住想微微颤抖的身子,压着想反弹的心,不慌不忙地退了一步,垂首写:“谢谢爷。爷饿了么?奴婢会下面条。” 此时此刻,她真心觉得自己不能说话也是件好事,起码低头写字时避免了许多尴尬。 她要亲自为陆修沂做面,绝非是因为对他心生好意,而是因为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又是谁在厨房做内应等等之类的事都还未明了,她担心有人看到刺杀不成功,会再次在吃食上做小动作。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她亲自动手为妙。 然陆修沂看了她写的一行字,顿时心生欢喜,以为她愈发在意自己,便道:“你亲自做的面,爷纵是不饿,也能多吃两碗。” 孟榆闻言,眉心微敛,心里生出些许不适。 他这话,她怎么觉得怎么听怎么别扭。 可陆修沂既如此,孟榆也不好多问,便朝他福了福身,到厨房做面去了。 *** 现下已经过了晚饭时辰,厨房里的人不多,只剩李大娘和另外的两个厨子。 三人一见孟榆,脸上立刻堆起笑,李大娘率先问:“姑娘可是饿了?” 孟榆摇摇头,拿出早写好的话:“你们先出去吧!我要做点东西给小侯爷吃。” 闻得是给陆修沂做东西,三人想要阿谀奉承的话也立刻咽回去,忙应声出去了。 那位大人有多挑剔自不必多言,如今不用他们动手,他们还乐得自在,免得做出来不合他心意,倒徒惹一身骚。 孟榆先把猪骨洗净熬个汤,再盛了两勺面粉出来揉面,待将面团揉到有一定劲度,才摊开切成条,下到锅里煮熟,盛上青菜、煎蛋和淋上熬好的老火汤。 陆修沂已经在桌旁坐好,孟榆端上来放到他面前。 面里有肉,有菜,有鸡蛋,闻着味道还很香。 陆修沂迫不及待地尝了下,忽地眸光一亮,不到片刻,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整碗面。 末了,他毫不吝啬地赞道:“汤鲜,面条也很有嚼劲,手艺不输爷府里的厨子,你在家也常做?” 陆修沂低头瞥了眼她的手,白净、细嫩,不大像是常年干粗活的人。 孟榆做面的手艺原是前世带来的,魂穿到这里后,日常起居、行立坐卧皆有人服侍,哪里需要她到厨房动手做吃的?因而手也养得白白嫩嫩。 陆修沂也必定能想到这一点,她自然不能说谎。 孟榆莞尔,低头写了句:“爷喜欢便好,我母亲爱吃面食,她每年生辰我都会给她做长寿面。” 曛色自窗外蜿蜒而进,爬上她的侧脸,细碎的发丝落到胸前,她笑得温柔恬静,这仙姿佚貌中,有说不尽的幽闲窈窕。 陆修沂一时看迷了眼。 感受到对面投来的灼热视线,孟榆的心怦怦直跳,正欲抬眼提醒他。 陆修沂却轻咳一声,垂首道:“你做面的功夫这般好,来年也给爷做碗长寿面吧!” 话音未歇,孟榆吓得猝然抬首,正自惊诧,陆修沂已经侧身出来,继而道:“你今儿也累了,晚上不必在爷这儿守夜,回去歇着,明儿再过来当值。” 陆修沂的话犹似惊天响雷,骤然狠狠炸在孟榆心间,她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来年给他做长寿面???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顶多三个月便会放过她么?她还想着三个月后,她和他江湖不再见。 感觉到她还杵在原地,陆修沂回头,忍不住拔高声音:“你还不走,是想留在这儿伺候爷沐浴么?” 陆修沂一句话将孟榆从震惊中瞬间拉回,说起伺候他沐浴,她忽然想起此前的事,便霎时红了脸,立刻落荒而逃。 *** 回到房中,沈娘姨娘拥上来,抓着她连转了几圈,见她无事,似有种劫外余生的庆幸,却又不放心地问:“榆儿,小侯爷遇刺,你当真没伤到哪儿吧?” 孟榆满脸疲惫,可她不想让沈姨娘担心,便仍笑着打起手势:“我没事,姨娘放心。” “姑娘你可不知,才刚听闻你和小侯爷遇刺,姨娘险些晕过去,”怀茵蹙眉道,“我们原想上去看你,奈何二楼现下严加防守,我们被拦在底下,他们又说你没事,可若见不着你,我们到底不能宽心。” 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们担心亦在情理之中,孟榆摇摇头,道:“我真的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如今船上不太平,你们没事也不要随便出去。我待会不用守夜,今晚在这儿睡。” 想起才刚的事,沈姨娘仍心有余悸,没有多问,只点点头。 孟榆沐浴完,用过饭,趴在窗边看了会河景,见船驶过层层叠叠的山峦,渐入平原。 算算时间,再过半个月也该到陇唐了。 陇唐素以“灯影戏”闻名天下,还有那窑鸡和蟹粉酥都是极有名的,孟榆光想想,便馋得流口水。她从前在徐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于这个朝代的信息,除了听妈妈们茶余饭后的闲谈外,便再无别的。更远些的地方有什么特色美食,也只能从书里看到了。 孟砚清调离徐州,带走了所有人,唯独留下她们母女,连沈姨娘身边的徐妈妈也悄无声息地跟着离开,他此举明显是要抛下她们。 没了他们掣肘,孟榆反而更庆幸,况她不信,她和小娘好手好脚,会挣得不来一日三餐。 谁知没过多久,孟砚清一纸书信送来,寻了诸多借口要她们务必上京去。 孟榆原是不愿的,奈何沈姨娘欢喜不尽,兼之徐州老宅被变卖,她们一时无处可去,便唯有同意。 *** 孟榆不知是何时入睡的。 先前的那个梦袭卷重来,淹在水里的窒息和男人拥着的凉意浸满四肢百骸,滔天的恐惧瞬间裹紧全身,她陡然惊醒。 素色的帐幔映入她惊恐的眸光里,短暂的呆滞过后,孟榆拉回了神思,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撑着榻边起身。 薄薄的日光自窗牖渗进,落到那泛黄的木桌上,折出一道金黄的光线。 怀茵端着早饭走进,见她醒了,放下手里的东西,湿了湿脸巾,拧干了递过去,细看她两眼,疑惑:“姑娘昨儿早早就睡下了,这黑眼圈怎还这般重?” 孟榆洗漱后,坐到餐桌前,懒懒地道:“昨晚睡不大好。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才过巳时。” 这么晚了…… 孟榆惊得猝然抬首。 “说来也怪,平日姑娘若睡到这时候,小侯爷必定遣人来催,今儿倒奇了,竟没一个人来敲门。” 怀茵说得漫不经心,将这事当成笑话般说出来,可孟榆哪里还听得见她说什么,只囫囵地吃了两个糕点,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当值了,你和同小娘说一声”后,便忙不迭跑上二楼。 怪。 确实是怪得很。 虽说她昨儿救了陆修沂,可依他的性子,孟榆不觉得他会如此好心。 赶到二楼时,却见陆修沂已经在喝着茶看书了。 听到声音,陆修沂从字里行间掀起眼皮,偏头望过来,见孟榆垂首,跑得微微喘气,嘴角还沾了些许糕点,想来吃得太匆忙。 他忍不住温声道:“爷这儿不急着人伺候,下回走慢些,小心摔着。” 还有下回? 孟榆实在不愿了,只是他突如其来的温柔着实让她害怕,不知陆修沂究竟在打什么算盘,正忐忑不安间,她忽然又听得对面人道了句:“爷的腰带松了,你过来给爷束紧。” 闻言,孟榆忙绕过桌子。 陆修沂放下书,站起来正面对着她。 腰带的系口在后面,孟榆偏下身想绕到陆修沂身后,奈何左边紧靠窗台,右边又有张圈椅挡着,她怎么都绕不过去。 她想叫陆修沂转过身,奈何他的身躯却犹似高山般岿然不动,她只好抬起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握上他腰带的霎那,孟榆微微一怔。系口很紧,哪里松了? 正自惊疑,一只携着凉意的手忽然抚上她的唇角,她下意识反弹,立刻松手要往后退。 陆修沂却似早有预料,另一只手倏然环住她的腰,稍稍用力,迫使她往他胸口上撞。 孟榆猝不及防,忙伸手拦在胸前,一时气红了脸,怨愤又疑惑地抬首看他。 陆修沂视若无睹,毫不在意地对上她的目光,轻笑:“别动,你嘴边有东西。” 他轻轻地将糕点碎抹在手上,示意孟榆瞧瞧。 孟榆垂首看了眼,用力挣扎。他没有抱得太紧,她稍稍用力就离了他的怀抱。 她的脸原就轻盈透亮,白得无暇,现下被气红了脸,倒是白里透出粉嫩,让人瞧了,手痒痒。 陆修沂忍住要上手捏她脸的冲动,淡笑:“昨儿可是被吓到了?爷瞧你眼睛浮肿,似乎睡得不大好。” 她是被吓到,只并非是被刺客吓到。 对孟榆而言,眼前的陆修沂比洪水猛兽还可怕。《 》 9、赏恩典 想了想,孟榆还是气不过,正要掏出本子怼他两句,可恰在此时,一名侍卫匆匆进来回:“启禀小侯爷,楮大人回来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应是楮泽过来了。 陆修沂朝孟榆道:“爷命厨房做了酥酪,你去盛上来。” 话到了嘴边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孟榆难受得紧,可也没办法多说什么,便唯有将怼陆修沂的话暂且按下,朝他福了福,低眉退出去。 来到厨房,酥酪还没做好,孟榆担心酥酪也被掺上姜粉,干脆拿了张小矮凳,在旁边一边看着,一边坐着等。 旁边分菜的曲大娘忽然塞来两个葱油饼,孟榆以为要收钱,连忙推回去,翻出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口袋给她瞧。 曲大娘乐呵呵地道:“好姑娘,这不收钱,当我送姑娘吃的。” 孟榆闻言,眉梢微挑。 这位曲大娘最会见风使舵,刚上船那会,怀茵本想买两个葱油饼,谁知她竟白送给一个水手也不肯卖给怀茵,只因那名水手是船长的亲戚。 孟榆奇怪她为何突然如此心善,曲大娘见她不接,二话不说就强塞过来,转身便走了。 葱油饼散着诱人的葱香,孟榆却看了看,着实吃不下,便取来碟子放到厨架上一个显眼的位置。 谁饿了,顺手便能拿下来。 *** 楮泽此番是奉命到岸上调查官银一事。 “这半个多月,属下走遍邕州、徐州和陇唐这三个地方,没发现有哪些大量的陶瓷制品运出城。” 陆修沂将手搭在腰带处,感受着上面残留的体温,鼻尖还萦绕着丝丝馨香。 他敛眉听着楮泽的回禀,随口问:“这三个地方便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楮泽皱着眉心,刚想摇头,忽然神思乍转,忙回:“若说可疑的地方,倒真有一处。” 陆修沂闻言,勾起一丝兴趣,“哦?说来听听。” “我到邕州时,正巧碰到一户人家修缮房屋,可听行人说,这户人家前两月就已经搬去外地,且打算将宅子卖掉,不知为何,半个月前又忽然从外地返回,还花大钱来修缮宅子。若说只邕州这一处,倒不足为奇,可怪的是,后来我去徐州和陇唐皆有这种现象。” 陆修沂站在窗边,拿起茶杯喝了两口,幽深的眸子倒映出水面的涟漪,他听完沉默半晌,淡声道:“此事你派人关注着,记住,别让人发现了。” “是。” 楮泽应声完,仍未出去,陆修沂感觉到,回头问:“还有事?” 楮泽立刻跪下,垂首道:“公子昨天遇刺,是属下安排得不够妥当,才会令刺客有机可乘,还请公子降罪。” 陆修沂淡笑:“这艘客船有近上百人,鱼龙混杂,途中还会停靠接人,刺客也许早就藏匿其中,你纵是百般妥帖,也难以处处周全。况此事还需你去调查,不必自责,起来吧!” 楮泽松了口气,这方起身,“听说是孟姑娘临危不惧,救了公子。” 言及孟榆,陆修沂下意识勾起唇角,淡淡应声:“嗯。” 楮泽心思细腻,瞧出了他面上的变化,“公子素来赏罚分明,不知您想如何嘉奖孟姑娘?” 指腹摩挲着茶杯柄的手微顿,陆修沂低眉看了眼氤氲着雾气的茶水,其色泽虽微微暗沉,却澄澈清透。 便好似她的为人。 素日鲜少有话,可一有事,她是真的会上。 救她母亲和妹妹是如此,救他亦然。 陆修沂眉梢眼角满浸笑意:“回京后,我准备娶她为侧室。” 话音刚落,楮泽微微惊诧,顿了顿,才道:“您之前也有意如此,可孟姑娘不是……” 拒绝了么??? 最后那几个字,楮泽到底没敢说出口。 陆修沂眸光瞬间暗下来,“爷当真想要一个女人,还需她同意?况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也属意我。” 他这话上一瞬还裹着瘆人的寒意,下一秒说到“属意”二字时,又满溢柔情,听得刚端糕点上来的孟榆一阵心惊,胸口沉得仿佛压上了百斤巨石,浑身还止不住地震颤。 生怕陆修沂会发现,她强压着涌上心头的恐惧,不敢再停在这里,忙敲了敲门。 “进。” 里面缄默了一瞬,才传来陆修沂低沉的嗓音。 深深地吸了口气,孟榆强装镇静地推门而进,刚将酥酪放到桌面上,便又听陆修沂淡声道:“没什么事,你便先出去吧!” 她求之不得,立刻转身想走,哪承想陆修沂突然拔高了声音:“站住。” 不知陆修沂想做什么,孟榆的心霎时由云端跌到谷底,忙战战兢兢地转头。 陆修沂觑了眼呆呆站在旁边的楮泽:“说你呢。” 楮泽从怔愣中骤然拉回思绪,忙应声:“是。” 他退出去时,还不忘细心地将门带上。 原来是自己听岔了。 孟榆松了口气,垂首站到旁边。 陆修沂拿了碗酥酪坐下,尝了口,见杯里没了茶水,淡声道:“给爷倒杯茶。” 孟榆上前一步,正要拿起茶柄,却又听得陆修沂道:“倒茶在别人桌前是不礼貌的,来爷旁边倒。” 倒不茶罢了,还有这种歪理??? 况先前她也是这般倒茶的。 虽是这般想,孟榆也不敢多问,只得来到陆修沂旁边,照他说的做。 茶水倒进杯里,氤氲出一片雾色。 倒完茶,孟榆把水端到陆修沂面前,怎料放下的一刹间,手肘不知碰到什么,突然被微微抬起。 猝不及防间,茶杯翻倒,水瞬间流到了陆修沂左腿上,孟榆大惊,下意识抽出帕子,弯腰替他擦拭。 可她还没擦两下,便忽感身子倏然被人拦腰抱住。 孟榆的脸色“刷”地白了一层,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陆修沂抱到腿上稳稳坐着。 她挣扎着要下去,谁知陆修沂放在她腰间的手却愈发紧,温润低醇的嗓音旋即在耳侧悠悠响起:“别动,爷才刚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到他这话,孟榆吓得愕然失色,寒意瞬间蹿遍四肢百骸,她猛地摇摇头。 陆修沂伸手撩开她落到胸前的碎发,嗓音幽幽:“爷不喜说谎的人,你是个好姑娘。” 撩开孟榆那柔顺发丝时,他粗糙的指腹似若有若无地触及她的肌肤,惹得她一阵颤栗。 孟榆僵着身子,脑袋一片空白。陆修沂的嗓音仿佛裹挟着蛊惑和引诱的味道,她强硬令自己镇静,并拉回思绪。 陆修沂已经知道了,此时再说谎也没了意义,她唯有点点头,拿出本子想写下自己的想法。 奈何笔没了墨水,孟榆正好想借此机会从陆修沂腿上下来,便指指干涸的笔尖,眼神示意他。 虽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但陆修沂搂着她的手没有半点放松,只是微微抬手,将案桌上的砚台拿过来,温热的气息缓缓灌进耳朵深处:“何必舍近求远?爷这儿也有墨水。” 孟榆强忍着颤栗,提笔沾了沾墨水,正欲动笔,男人的指尖却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的后背,插进她的发间。 他说话的语调似漫不经心,又似夹杂着警告的意味:“爷前几日见过你母亲和妹妹,她们为人随和、良善,想来你们从前的日子过得虽平淡,却很是安稳。这得多亏了你,遇事时做出的决策都十分正确,若不然,哪里来她们今日的安稳日子?” 他一番话说得兜兜转转,孟榆眼明心亮,听着他的话心都凉了半截。 奈何陆修沂似看不见般,仍幽幽道:“对了,爷也不喜不识趣儿的人,记得前几年有个人拒绝了爷两回,后来他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总之是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四个字被他说得轻飘飘,孟榆抑着抖动的手,迟迟没有下笔。 陆修沂这才低眉看了眼,佯装惊讶:“你不是有话要对爷说么?为何还不写?” 孟榆僵着面色,大脑飞速流转,她要和陆修沂硬碰硬,无异于是在拿鸡蛋碰石头,届时只会碎得连渣都不剩。 忖度片刻,孟榆提笔写下一句:“爷想纳奴婢为侧室,可否容奴婢考虑一晚?” “自然可以,”陆修沂淡笑着,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那丰润饱满的朱唇,孟榆很想起身扇他两巴掌,奈何身子仿佛被压上千斤巨石般,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听着他道,“可爷希望明儿从你嘴里听到的,是一个令爷满意的答复。” 孟榆乖乖地点了下头。 她的身子温暖柔软,抱在怀里时,犹似握着一团棉花,陆修沂仍不舍得松开她,只把另一碗酥酪拿过来,轻笑道:“爷着人到厨房打听了下,听说你爱吃酥酪,便特意让人多做了碗,你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 听说?听谁说? 厨房分菜,最清楚的人是曲大娘。 难怪,难怪曲大娘会忽然对她这般好。当日她成为陆修沂的贴身婢女时,曲大娘还对她爱搭不理,如今听到陆修沂打听她的喜好,那舵头转得倒快。 对于陆修沂的想法,她必定也猜到了几分。《 》 10、惑其心 孟榆强压着涌上心头的不适,尝了两口。 明明味道和她先时吃的没什么不同,可她总觉得没有这碗酥酪没有之前的甜。 孟榆莞尔,提笔写下两个字:“好吃。” 她朝他漾起唇角时,陆修沂觉得仿佛世界都绽开了花,他埋在她颈窝处,深深地吸了口气,低醇的嗓音缓缓在她耳边漾开:“你若爱吃,爷便日日让人给你做。” 他垂首埋下来时,孟榆浑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她连忙摇头,写道:“别,再好吃的东西,若日日都吃,也无甚滋味。” 从她颈窝里抬起头时,陆修沂神清气爽,下巴轻轻地支在她肩膀上,淡笑道:“也是。” 这般亲昵的动作原该和相爱之人才会做得出来,孟榆实在受不了他,随意扯了个理由:“坐得久,腰有些累,爷能先把我放下么?” 墨水缓缓洇在白纸上,陆修沂扫了眼,悠悠握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好似心情极好地悠悠笑了,调侃道:“才坐多久就累了?你得锻炼下身子,不然日后如何受得住爷?” 孟榆:“……” 他此言顿时恶心得她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她不是说考虑考虑么?她什么时候说过答应他了?为何他可以脸皮厚得将她说成她已经成了他的所有物般? 虽如此,孟榆忙抓住这个机会,当即捂着脸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且让他以为她是过于羞赧的吧! *** 用过午饭后,陆修沂大发善心地让孟榆回房歇到明儿一早,临退出去前,他褪去眼神里的漫不经心和亲昵感,面色沉沉地胁迫她:“孟嫣,你可记好了,爷没那么好的耐心,且爷素来不喜别人拒绝第二回。” 孟榆止住脚步,一颗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上,她顿了顿,忙颔首退出去。 他有容许她考虑么? 这明明是压迫她的强盗行径。 孟榆回到厢房,见沈姨娘和怀茵正歇着午觉,她轻手轻脚地从包袱里取出地图,搬来椅子坐到窗边,借着日光细细端详。 地图陈旧泛黄,连上面的字也只是隐隐可见,可上面却记载着俞国所有地方的地理位置,连每条偏僻小道都有标记出来。 这张地图是孟榆前两年花了近半年的月银得来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能拍用场。 从此处沿着春江河一路往上,在到达陇唐之前,前后左右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她们若是逃了,任凭她们逃到多远,只要有人拿着千里镜略略一瞧,便能毫不费力地发现她们。 孟榆垂首在地图上细看,盘算了半天,满脸颓靡,懊恼地出一个结论:在到达陇唐之前,跑路绝非上上策。 现下整艘船都在陆修沂的掌控中,虽然孟榆很不想承认,但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唯有一条路,那便是服从陆修沂,尽可能地让他放下戒心。 怀茵侧了下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孟榆呆呆地坐着,正偏头望向窗外,似有什么心事般,她忙撑着榻边坐起,低声问:“姑娘,今儿为何这般早就回来了?” 孟榆闻声,拉回飘远的思绪,懒懒地打起手势:“他放了我半天假,叫我明儿再去上值。” 听到她此言,怀茵瞬间清醒,忙穿鞋下榻,倒了杯水递过去:“小侯爷难得发善心,这是好事啊!姑娘惆怅什么?” 孟榆睨了眼闭眸歇着的沈姨娘,无声地叹了下,抬起手:“待回到上京,他想纳我为侧室。” 怀茵眼神微抬,惊得瞪大了眼,忍不住拔高音量:“什么?小侯爷想纳姑娘为侧室?” 孟榆被她这声尖叫吓得不由自主地望向沈姨娘,立刻抬手想让她低声些,奈何已经来不及了。 沈姨娘原就是浅眠,现下听到怀茵的这声尖叫,当即便掀起眼皮,惊坐而起,满脸骇色地看着孟榆,震惊地问:“榆儿,你告诉姨娘,这事儿不是真的,对么?” 此事早晚也得让沈姨娘知晓,她既已听见,孟榆便没打算瞒着。她叹了口气,到沈姨娘身边坐下,握了握她的手,眼神坚定地打起手势:“是真的,可姨娘放心,女儿已有应对之策,只是一句,在我们到达陇唐之前,女儿须得假意委身于他。此事我们三人知晓便可,你们万不可将风声漏出去,如若不然,女儿必将逃不出他的掌心儿。” 沈姨娘闻言,眉心久久不能舒展,眸底透出些许不安:“你和他行走坐卧,日夜都在一处,他果有此心,你如何能避免?榆儿,姨娘不愿你为人妾室,况侯门深似海,你若进去,身份这般尴尬,日后受罪的事情必然不少。莫若我们同他言明此事,众目睽睽之下,他是鼎鼎有名的京中贵子,断不能拿我们怎样。之后到了陇唐,我们下船远远离了他便是。” 她想的还是太简单,孟榆苦笑着摇摇头:“姨娘也说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拿我们怎样的,可背地里意外的事情太多,谁能证明我们出事,是他故意为之?倘或我言明,他便会歇了这份心,那当初我拒绝他后,他就不该再生此心。况论我这段时日和他的接触,此人的性子阴晴不定,心胸狭隘,且行事乖张狠戾,他在笑时,你根本猜不出他是真的开心,还是在假意迷惑他人。” 她这番话分析得句句在理,沈姨娘听了,眉头愈发紧皱,她不想孟榆以身试险,可如今除了这个法子,似乎也没更好的办法。 忖度半晌,沈姨娘终究妥协了,她握着孟榆的手,压下内心的不安,温声道:“既如此,姨娘也没什么可说了,但只一句,你务必要保护好自己。” 孟榆眼泛泪光,点点头,抬手:“您放心,我会的。只是在这儿之前,我还需姨娘和怀茵同我一起做场戏。” *** 翌日。 曙光冲破厚厚的云层,洒在荡起圈圈涟漪的水面上,一声携着滔天怒意的厉喝陡然划破船舱的平静,惊醒还在沉睡中的众人。 众人闻声匆匆赶来时,只见沈姨娘满面厉色,正指着泪眼婆娑的孟榆,怒喝:“你滚,我孟家女儿,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我没有你这样只会攀附权势,不知廉耻的女儿。” 孟榆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撑着地板,似乎被扇得有些发懵,满脸不可置信地怔许久才回过神,她缓缓抬头,艰难地打一句话:“女儿心悦于小侯爷,即便是妾,女儿也愿意嫁他。” 鲜红的掌印渗到她脸颊上,分外明显。 人群中也有能看得懂手语的大娘,见孟榆要嫁之人竟是那鼎鼎有名的京中贵子,一时生了攀附之心,便佯装成似被感动得眼含泪光,开口帮孟榆规劝沈姨娘:“且不论绛阳侯府是高门大户,单凭小侯爷那神仪明秀之姿,您家姑娘能入得了他的眼,哪怕是妾,您这老子娘脸上也有光不是?您何苦阻了孟姑娘的好姻缘?” 众人听她这般说,这才明白孟榆打的手语是什么意思,一时哗然,望向那母子俩的目光有艳羡、嫉恨、倾慕,还有漠不关心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沈姨娘见那大娘头上戴着一支素钗,不由得冷笑一声,唾骂她:“你说话这般歹毒,我估摸着你是个寡妇,无儿无女的,自然不懂我这为娘的艰辛。” “你……” 那大娘被她这话气得脸红脖子粗,愣是一句话都怼不出来。 正说着,沈姨娘忽然瞥见自楼梯拐角处行来一人。 她忙动了下眼珠,余光瞧见角落放着个青瓷花瓶,她立刻计上心头,转身抄起花瓶,话锋一转:“现下众人都在这儿,可巧有个见证,我今儿非得打死这个不肖女。” 话说间,沈姨娘举起花瓶便要朝孟榆砸去,花瓶的瓶口虽圆润,但瞧她那副势要将女儿打死的神态来讲,力度必然不小,砸下去定会头破血流。 “哗……” 看戏的众人一声惊呼,有人再不敢看,忙捂着脸,生怕鲜血溅到脸上,有人却睁大眼,等着好戏落下,怎奈千均一发之际,花瓶堪堪停在离孟榆额楼不到两寸的地方。 瞧见来人,众人猛地倒抽了口凉气。 陆修沂一身冷冽气息,如覆寒冰的眸子紧锁着沈姨娘,他将她手里的花瓶轻轻一扯,头也未偏地往旁边扔去,沉沉开口:“你是她的母亲,爷今儿不同你计较。可若再有下回,爷绝不轻饶。” 花瓶被眼尖手快的楮泽接住,放回原位。 他清冽的嗓音响在耳侧,众人一阵噤声。 说罢,陆修沂转身,弯腰将撑在地上的人拦腰抱起,在众人艳羡和嫉恨的目光远去。 孟榆把头埋在陆修沂胸膛,感觉到他正踏着沉稳的步伐往二楼的厢房里去。 守在厢房门口的将士远远见了,忙伸手将房门推开。陆修沂将她放到榻边坐下,温声道:“没事了,有爷在,谁都不能伤你分毫。” 那粗糙的指腹随着他的嗓音落到孟榆脸上,他轻轻地拭去她面上的泪珠,摩挲着她的下巴,微微用力,迫她抬头。 陆修沂那满溢深情的眸子紧锁着梨花带雨的她,缓缓启唇:“你放心,爷说到做到。” 孟榆眼底泛起泪花,柔柔地看了他片刻,便再控制不住,猛地扑进他怀里。《 》 11、温存时 孟榆从前听过一句话:面对强你百倍、千倍的人,硬碰硬绝非上上佳策,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戳进他心里最深处,蛊惑他、利诱他,让他自以为他已经将你收笼其中。 如今,她对陆修沂便是如此。 *** 那只宽厚的手裹着一丝冰凉抚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着。孟榆不知他的掌心中含了几多怜惜,可她能确定的是里头含有的几许温柔。 她哭了好久,在陆修沂的耐心即将耗尽的前一刻,她合时宜地止住泪,压下内心的忐忑不安,离了他的怀抱。 孟榆擦干眼泪,写下她准备了整晚的话:“求爷不要怪阿娘,我们虽根浅门微,但家风极严,阿娘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故而如此失态。” 一语写完,孟榆递给陆修沂瞧,泪眼盈盈地望着他。 她知道自己这张脸好看,纵是不施粉黛,也难掩清丽之姿,想必陆修沂会对她生出这般心思,全不过是当日之祸,且这事儿既已无回旋的余地,她便复刻当日之景,为她之后博来一线生机。 此时她泪眼婆娑,梨花带雨,简直全了陆修沂的保护欲。 果不其然,陆修沂见她这般,登时软下心肠,抬手轻抚着她的脸,温言道:“爷知道,断不会怪罪你母亲。” 孟榆柔柔笑了下,立刻垂首写道:“谢谢爷宽宏大量。奴婢能得爷的青睐,是奴婢三生有幸,奴婢定不负爷。只是,爷能否答应奴婢一事?” 她一面写,陆修沂一面看,忽然瞧见“不负”二字,他心里便微微荡起涟漪,还没等她抬抬头将本子递来,就不觉道:“你说,只要爷能办到,定应你所言。” 孟榆缓了缓,抬首朝他弯起眸子,含着盈盈水色看着她,见陆修沂瞧她的眼神裹了几许缱绻,她便适时收起目光,垂眉写:“奴婢知晓爷待奴婢的心,也明白阿娘的苦心,她反对奴婢跟着爷,不过是担忧奴婢作为侧室,往后入了侯府会受苦。可倘若爷娶奴婢那日能风风光光,十里红妆,令全城人都知晓爷待奴婢的心,届时阿娘定不会再反对。” 陆修沂朗声笑道:“这有何难?” 孟榆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地写道:“可,可我是侧室,真的能这般风风光光地出嫁么?” 她眨眼时有难得的天真可爱,甜得陆修沂心都要化了,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你既是爷选的人,在爷眼里,你便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 孟榆闻言,怔了一瞬,脑袋轰地猛抽了下,心里的防线似乎被他这话压垮了些。 任凭前世,还是今生,她周围处处都是打压她的人,耳畔萦绕的永远都是“你配么?”、“这是你该拿的么?”、“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耳饰”、“就你个土包子,也敢同我争?” 从来没有人说过,她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 然堪堪半息间,孟榆却陡然回神,立在心头的防线复而加固,再加固。 若高配得感要从他人身上获取,那她无异于海中浮萍,当滔天巨浪打来,深海便会成为她一生都爬不起来的坟墓。 她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 这话,应当由她自己来说。 “爷都答允你了,为何还这般愁眉紧锁?” 正思量着,头顶倏然传来陆修沂那略带不满的声音,孟榆猛地将思绪拉回,稍稍调整了下情绪,便捏紧衣角,红着脸犹豫半晌,才低头写道:“奴,奴婢是在想我家素来注重女子的贞洁,爷纵是允奴婢此事,只怕阿娘也不会允许奴婢成婚前便和爷……” 墨水在白如雪色的纸上缓缓洇开,孟榆到底没敢把最后那几个字写下,因为沉沉的压迫感直扑而来,她纵是没抬头,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陆修沂的脸此时定然黑如墨汁。 也是,一块馋了许久的肉到了嘴边,看得见却吃不着,他能不沉着脸? 可她费尽心思演这么大一出戏,铺垫这么多,最终的目的便是如此,陆修沂再不情愿,她也是不达目的势不罢休。 *** 事情的发展顺利地超乎陆修沂的想象,他准备了一箩筐威胁的话竟半个字儿都说不出口,现下陡然听到孟榆的这个要求,他立刻从狂喜的状态中恢复了平静,并细细地打量她面上的每一个表情。 细忖之下,他突然想起前不久,面对泼天的富贵时,她还是倔强至极的模样,而今她又怎地会轻易地改变心意?且她不仅忤逆母亲,还露出副势要冲破艰难万险也要同他在一起的模样。 危险的气息在周遭缓缓漫开,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紧收着朝她而笼来。 孟榆急中生智,猝然抬首,往他身边一靠。 犹似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到突然落到唇上,打得陆修沂措手不及,连同那燃起的低沉气息也在一刹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怔了几息,感觉到她留在他唇上的残温正以燎原之势袭遍全身,燥得他再控制不住,蓦地攀上她的肩,将她往榻上压。 孟榆颤了下,没有推开他,那些来不及呼出的呢喃尽数淹没在彼此的唇齿间。 她甚至…… 甚至还尝试去回应陆修沂。 只是她的吻笨拙、羞涩,没有技巧。 陆修沂太狡猾,心思太细,孟榆说出那句话时,便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 她此时的回应,也不过是掩饰罢了,倘或她当下表现出推拒或厌恶,那么她此前所规划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她在赌,赌陆修沂最终会应她所言。 *** 不知纠缠了许久,男人喘着气儿,终是恋恋不舍地将她松开。 陆修沂垂首,如鹰隼般的目光紧锁着身下之人,她的面色犹似熟透的樱桃般,绯色自脸颊蔓延至耳尖,那蝶翅般的睫毛掩映而下,遮住那双如水般潋滟的目光。 男人身上的雪松香堵满鼻腔,孟榆忐忑地闭眼等了片刻,细密的吻没再落下,她才敢缓缓睁开眼。 陆修沂那双满含情/欲的眼蓦地撞进眸底,她唬得一惊,不过半息间,她立刻反应过来,微微抬手,攀上他的脖颈吻上去。 她的吻毫无章法,抵着陆修沂的胸膛,却将他的欲念一遍遍勾起。 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响在耳畔,孟榆心惊胆颤地回应着。 感受到那种轻微的摩挲,她恶心得一阵颤抖。 男人的掌心灼热,烧得她浑身滚烫。孟榆强压着想反抗的冲动,狠狠掐了下大腿,泪水瞬间沿着眼角流下。 陆修沂正闭眸沉浸在那份甜到心底的蜜意中,口腔忽然涌入一口咸咸的水滴,他忙睁开眼,却见她眼角涌出泪。 他抬手轻轻拭掉,嗓音变得低沉暗哑:“怎么了?” 明知故问。 孟榆睁开眼,摇摇头,抽抽噎噎地道:“奴婢只是害怕。不过阿娘说过,第一次都会很疼。” 生怕陆修沂忘了她说的,孟榆故意提及沈姨娘。 泪光盈满眼眸,她微微垂眉,蝶翅般的睫毛轻颤,面上这惹人怜爱的神情表演得恰到好处。 闻得“沈姨娘”三个字,陆修沂脑海里突然涌入才刚她那副犹似泼妇般的模样,裹满身体的情/欲霎时褪散。 望着底下人这泪眼婆娑的模样,他有些意兴阑珊,又顿感怜惜,只好收手,干脆翻身躺在她旁边。 反正她也逃不掉,况女子的贞洁何其重要,论她方才在众人面前的行为,明面上她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不急。 来日方长。 *** 他忽然止了动作,孟榆心下大喜,然她不敢露出分毫喜悦,只是偏头看他,显出一副诧异的模样,神色中还隐隐带了几分委屈。 她坐起身,取来纸笔。 “爷是嫌弃奴婢么?” 陆修沂抬眼望去,她眉心微蹙,压着泪,唇色不点而红,嘴角微微嘟起,仿佛含了极大的委屈。 见她这副模样,陆修沂心情大好,连同才刚涌起的那几丝烦躁也一并消散,他接过她的纸笔扔到榻边的小木桌上,拽着她的手轻轻把她往怀里一拉。 “你母亲既不喜欢你成婚前同爷做此事,爷不勉强。可你要知晓,爷并非怕了她,爷是为了你。” 话音落了半晌,怀里的人也没反应,陆修沂低头,微微拔高了音量:“听到了么?嗯?” 孟榆仍没有作出反应,陆修沂正要伸手抬起她的头,谁知他的手还未触及她的下巴,她便猛地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腰,脑袋紧紧埋在他胸口上,重重地点了下头。 陆修沂笑了。 她勒得太紧,他正想叫她松松手,让他喘口气。 哪料胸口竟传来一片湿意,紧接着,轻微的啜泣声由下往上蹿进他耳朵深处,她似乎在极力压着,却仍抑不住分毫。 他微微怔了下,不知思及什么,下一瞬,他唇角旋即扬起个好看的弧度,笑得温柔潋滟。 陆修沂抬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背,温声安慰:“爷是真心想要你,自然不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你爱重母亲,爷可以理解,所以爷愿意为了你,忍上两个多月。”《 》 12、好福气 他这话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冠冕堂皇,孟榆听了,在心里连连冷笑。 他若当真理解她,便该在她拒绝他的第一次就彻底放下这个念头。 孟榆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让他产生她也喜欢他的错觉,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她不顾危险救下他后,还明里暗里地逼迫她。 他不过是控制住下半身的欲望,便说得好像他做了件值得所有人歌功颂德的事般,孟榆无言以对。 只是用力地蹭了蹭他,环住他腰身的手亦愈发紧。 感受她的变化,陆修沂腕骨微翻,带着薄茧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尾音微扬到让人明显听出他的好心情:“你且松一松,爷有些喘不过气儿。” 孟榆这才顺势松了力度。 她的发丝硌着陆修沂的胸口,兼之那里被泪水洇开一片,不知不觉中勾得他心痒难耐。 陆修沂情不自禁地道:“你若再这般,爷当真会忍不住毁诺的。” 孟榆唬得瞬间弹跳起来,红着脸坐到一边。 见她神色讪讪,陆修沂轻笑:“还呆坐在榻上?莫非是舍不得爷?” 孟榆闻言,脸色霎时爆红,忙不迭取来纸笔:“爷的衣裳被奴婢弄湿了,奴婢去给爷备水沐浴。” 写完,她也没敢多看,忙将本子塞到陆修沂手中,头也不回地进了内室。 将水池放满还需要时间,孟榆心惊胆颤地演了一出戏,此时的心还怦怦直跳,她不敢出去,只坐到一边拍拍脸,好让自己醒醒神。 所幸直到水放满整个池子,陆修沂也没闯进来,孟榆也得以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休息好时,水池也满了,她轻轻吐了口气,整理好面部表情后,才垂首走出去。 陆修沂早便理好衣衫坐到了窗台边,他修尖的指尖正摁着书页,天光从窗牖灌入,将他的身影映得氤氲一片。 他似乎看得入迷,全然未发现有人靠近。 本子搁在案桌一角。 孟榆正欲拿起,男人忽地从书中抬首,偏头朝她望过来,薄唇微微扬起:“水放好了?” 隔了这般久,她面上的绯红竟还未褪散。 孟榆低眉,点点头。 陆修沂将书合上,随手丢在桌面,朝她走来。 “抬头。” 从窗边到她面前,不过几步的距离,高大的身影投落,覆住从窗扉涌进来的日光,孟榆不知他要做什么,闻言只是下意识仰首。 猝不及防间,唇瓣湿了一片。 男人的脸在眼前瞬间放大,她微惊微诧,下意识想将他推开,然手放到他胸膛上时,她到底还是控制住了。 好容易才让他放下戒备心,她绝不能在此功亏一篑。 可孟榆这副模样在陆修沂看来,就是在欲拒还迎,长舌撬开她柔软的唇瓣,他吻得愈发凶,甜甜的味道让他欲罢不能。 直到孟榆软了身子,将将难以呼吸时,陆修沂食髓知味,恋恋不舍离了她的唇。 他宽厚的掌心还搭在她腰间,柔软的触感令他燥意翻涌,他勉强克制住,低哑着嗓音:“爷让人炖了甲鱼川贝汤,你去拿上来喝了。” 孟榆还没从刚才的吻中恢复过来,正轻轻地喘着气儿,忽闻此言,便疑惑地抬头。 她眉眼微弯,温柔得似要溢出水来,红润潋滟的唇瓣昭示着他方才反复碾压的功绩,陆修沂忍不住抬手在她唇角轻轻擦了擦。 他那含着薄茧的指腹阵阵摩挲在唇瓣上,孟榆故意轻轻地颤了下。 陆修沂的唇角果然漾起笑意:“你体虚,合该趁此时候好好地补补,若不然,往后你如何受得住爷?” 孟榆神色羞赧,低眉抡起拳头轻轻地捶了下他的胸口,当即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身后的人男人哈哈笑了两声,便往内室去了。 来到厨房,甲鱼川贝汤可巧炖好,曲大娘笑意盈盈盛到汤盅递给孟榆,奉承道:“这是小侯爷亲自吩咐给姑娘炖的,姑娘好福气。” 孟榆没回她,只面色淡淡地接过,拿完汤就回了二楼。 甲鱼汤的味道原是极鲜的,可孟榆吃着,总觉寡淡。 往后的这半个多月,陆修沂变了法儿地让人给孟榆炖了各式各样的补品,她简直要吃吐了。 孟榆本想拒绝,可一对上他那双黑沉黑沉的眸子,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陆修沂还算言而有信,平日里顶了天儿,也不过是拽她到怀里,气势汹汹地亲上一会儿,再越界的事便没有了。 孟榆掰着指头数日子,觉得一天过得似一年般。 这般掰着掰着,所幸没过两日,便要到陇唐了。这艘客船要停靠到码头接人,至次日午后才会再次驶上路。 这期间,若有船客想到岸上逛逛,时间也是极为充裕的。 这是个好时机。 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 夜色浓稠得好似化不开般,裹着阵阵凉意灌进半开的窗扉,吹折那垂在地上的帐幔,孟榆躺在陆修沂怀里,冷风吹来时,她故意往他胸膛上缩了缩。 自从那日后,陆修沂每晚都要抱她到榻上温存许久,直到夤夜,她困得不知所以,他也吻得满脸餍足了,才会放她离开。 孟榆先时还担心他会做出些不可控制的举动,可她观察了几日,他除了亲一亲,抱一抱外,便再无其他。 她这才安下心。 对于她这副温婉乖巧的模样,陆修沂勾起她落到胸前的发丝,一点点绕成圈,好似十分受用。 沉默片刻,他随口问了句:“你明儿想吃什么?爷吩咐人去做。” 孟榆正绞尽脑汁不知以何理由到岸上去,才不会惹得陆修沂怀疑,现下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计上心头,贴紧他坚硬的胸膛摇摇头。 她蹭得微痒,陆修沂不知她是何意,如雪清透般的嗓音褪去了往日的低沉,贴在她耳畔时含着几分笑意:“娇娇摇头是何意?爷不懂。” 狗东西。 孟榆在心里暗暗骂了句。 她明明有名有姓,陆修沂却极爱喊她“娇娇”,虽说不知听几回,可她仍恶心得反胃,唯有狠狠咬着唇强压下来了。 她故作娇憨般捶了下他的胸口,顿了片刻,旋即托起他的手心,在上面一字一句地写:“船上备的食物统共也就那几样,奴婢实在想不到要吃什么。” 似是怕他看不懂,她一字一字写得极慢,那细白的指腹在掌心摩挲,一肌难以名状的微痒由掌心透进四肢百骸,勾得陆修沂燥热难耐。 他强压了压,稳住心神,低着头勉强看懂她划在掌心上的字。 孟榆感觉到他身体一阵滚烫,这不是第一次了,她早已司空见惯,并不以为意。 陆修沂敛眉想了想,道:“说起来,后日午时便要到陇唐了,届时船会停靠在码头一日。陇唐的窑鸡和蟹粉酥闻名遐迩,娇娇既吃腻了船上的饭菜,莫若爷带你去尝尝?” 这段时日以来,孟榆的种种表现确实让陆修沂感觉到,她是真心实意喜欢他的,所以他待她并不设防。 陆修沂竟主动提出此事,孟榆欢喜得险些控制不住要从他怀里跳起来。 孟榆抑住心头的狂喜,稍稍稳了稳翻涌的情绪,托着他的手背,在他掌心写道:“不过是一时的口腹之欲罢了,奴婢吃什么都无所谓,上岸也忒麻烦了些,且爷公务繁忙,奴婢怎敢劳动爷?” 纵然有了这半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可此前她拒绝得这般干脆利落,孟榆仍拿不准陆修沂究竟信她几分,她若表现得欢喜不尽,陆修沂难免怀疑。 为保万无一失,孟榆说出来的每句话都会小心斟酌,而此时她靠在陆修沂的胸膛,一来能极大程度地取悦他,二来也能恰好避开他的视线,免除他窥探她神色的机会。 孟榆自认为自己的演技不算精湛,她害怕四目相对时,她会露出破绽,所以干脆埋在他胸口,免了这道麻烦。 倘或她一口应下,陆修沂当真会有所怀疑,可如今听她这么一说,便什么疑虑也没了,只抬手轻轻地刮了下她的鼻尖,满是宠溺地淡笑道:“不过上岸走两步,你倒愈发懒了,爷这两日可巧得闲儿,也想尝个新鲜,你可不许扰了爷的雅兴。” 孟榆欢喜还来不及呢,怎舍得错失这般良机? 她没再拒绝,只略显羞赧地点点头,环住他腰身的手亦愈发紧。 陆修沂再控制不住,抓住她的双手往头顶一拉,翻身压上去。 独属男人的雪松香味将孟榆紧紧包裹,榻上的两具身影纠缠许久,陆修沂才喘着粗气将她松开。 陆修沂自认他不是个会克制的性子,可面对身下的人,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遏抑力,竟真的舍不得动她。 帐外烛火摇曳,暖光倾斜而下。 陆修沂双手撑在她身侧,垂眉望去,身下人满脸潮红,那张朱唇正一翕一合,循着微微露出的小缝瞧去,里头含了盈盈水光。 抑着燥意,他颓然侧身躺下,嗓音低哑:“快去睡吧!你再不去,爷只怕要撑不住了。” 孟榆心下忐忑,强压着恶心等了许久,就在她快要控制不住的时候,终于听到陆修沂似往常般说出这话。 她忙起身,撩起帘幔想猛冲出去,却又不敢跑得太急,只得放慢脚步,到床头熄了灯,才紧赶慢赶地走出去。《 》 13、凌霄花 距离到陇唐还有一日时间,趁着这空档,孟榆和沈姨娘、怀茵商量了几条对策,以应对当日的突发事件。 沈姨娘听完,坐卧不安,彻夜难眠,以致于次日早起,眼底都黑了一圈儿。 孟榆看了,很是心疼。 从她懂事起,她印象中的沈姨娘性子庸懦可欺,行事优柔寡断、畏首畏尾,莫论孟家的公子小姐,就连厨房烧火的丫头路过时都能啐她两口,夫人更是从未视她为对手。 然现下,她却敢冒着失去性命的危险,鼎力支持她逃离陆修沂。 孟榆曾问过她为何对此事如此坚决。 她听后,淡笑了下,语重心长地道:“为人妾室的艰辛,姨娘最清楚不过,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掉进火坑?姨娘年纪渐渐大了,这条命再怎样都无妨,可榆儿你不同,你还有大好的年华,若一生只能困于侯府的后宅中,岂非白白浪费了你这十来年的隐忍?” 忽闻此言,孟榆猛地抬眸,双唇控制不住地轻颤,那睁得大大的杏眼里有震惊,有疑惑,有不可置信,还有一丝丝难言的愧疚。 怔了良久,她才缓缓打起手势:“您……您都知道。” 沈姨娘不知想到什么,唇角溢出淡淡的苦笑,伸手抚上她的脸:“知女莫若母。榆儿所做的努力,姨娘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她知道她挑灯苦读,从不忘努力奋进; 她知道,她知道她识遍百药,只为治好嗓子; 她知道,她知道她偷偷溜出门,跟着师傅们苦学手艺; 她知道,她知道她会酿酒、会烧窑、会做扇车,还懂医术; 她还知道,她憧憬着有朝一日能走出那四四方方的宅院,教书育人也好,行医济世也罢,总之能实现她认为的人生价值便好。 她不懂她的女儿为何会有这样千奇百怪的想法,可她打心底里觉得她的女儿很厉害,她为她感到骄傲,所以那位大人看上她,她并不觉得惊讶。 只是世道艰辛,纵是男子也泥泞难行,遑论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以孟砚清修书回徐州,让她们启程到上京时,她立刻就同意了。 她希望她能借助孟家寻到个好夫婿,他会尊重她、理解她,让她能实现此生所思、所念。 酸涩感撑胀眼眶,孟榆泛红的眸子描摹出沈姨娘面上的轮廓,眼底顿时氤氲一片。 温热的泪滴从眼角滑落,孟榆终于忍不住伸手紧紧抱住眼前人,她此时纵有千言万语,却也一句话都道不出来了。 *** 孟榆调整好情绪,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她稍微理了理衣裙,洗把脸,又照照镜子,确认原是泛红的眼眶已然恢复回往日的神采后,才打开门往二楼去。 刚进门,孟榆就见陆修沂坐在窗台边,仍翻着那本《临安星经》,指尖下的书,厚度已然薄了大半。 听到她的脚步声,陆修沂头也不抬,搁在案桌上的手曲起,轻轻地敲了下桌面,嗓音犹似山间清泉般干净清透:“坐。” 他的话音刚落,两名侍卫就端来早饭放到孟榆面前。 瞧见是两副碗筷,孟榆眉心微敛。 陆修沂素来习惯早起,现下该早过了他用膳的时辰。 见她似有所惑,陆修沂挑了下眉,拿起汤勺给她盛了碗鸡丝粥,仿佛在解答她般顾自似的道:“同你一起用饭,爷的胃口能好些。这鸡丝粥香甜可口,你且尝尝。” 孟榆接过来吃了两口,果真香甜,她神色亮了下,朝对面人漾起唇角,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的脑袋晃得像拨浪鼓,只缀着一颗小珍珠的发簪在墨色的发髻上来回晃动。 陆修沂眸光微暗。 他打开案桌的抽屉,将那镶着红宝石的首饰盒取出,推到她面前,带着不容她反驳的强势:“戴上这个。” 孟榆定定看了眼,认出这是当日楮泽奉了陆修沂的吩咐要送来给她的。 盒子表面镶了六颗红宝石,颗颗硕大,耀眼夺目。孟榆打开盒子,取出来瞧了眼,这是一支累丝嵌珠金步摇,下面缀着三朵黄色的凌霄花,日光从窗牖蜿蜒而进,映在凌霄花上,熠熠生辉。 孟榆敛着眉,抬首正欲开口,谁知陆修沂却不容分说地先她一步道:“不许拒绝第二次,戴上。” 她其实没想拒绝,只是想说这步摇很漂亮。 孟榆咽回到了嘴边的话,抬手轻轻地将步摇插在发间。 朝晖缠吻着她的侧脸,白皙的肌肤透着光泽,累丝嵌珠凌霄步摇衬得她如出水芙蓉,玉莹尘清。 对面人的眸光映出她的模样,目光微黯。 陆修沂站起身,来到她身侧,嗓音喑哑:“你脸上有东西。” 孟榆下意识抬手摸了摸。 没摸到。 “在这里。” 陆修沂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孟榆正欲仰首,便忽见眼前闪过一道手影,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捏着她的下巴,令她偏了头。 湿濡感反反复复地碾过唇瓣,男人的舌尖以强势之态撬开贝齿,长驱直入。 孟榆被陆修沂吻得满脸潮红,险些要喘不过气来时,忙抬手抵在他胸膛上,他才缓缓松开她。 陆修沂瞧着那泛起盈盈水光的唇瓣,忍不住伸手划过去,勾唇道:“嫣嫣,你好美。” 孟榆闻言,滞了下神色。 见她表情僵了一瞬,陆修沂眉梢微敛:“怎么了?” 男人眼底的阴翳一闪而过,孟榆骤然回神,立刻佯装羞赧地低下头,执笔沾了墨水,随意扯个理由:“爷谬赞了,奴婢怕承受不起。” 陆修沂定定地审视着孟榆,见她神色并无半点慌张,便将她抱起放到腿上,他靠在椅背,朗声笑道:“你是爷的女人,如何受不起?何况嫣嫣确实很美。” 她肤如凝脂,杏脸柳眉,眸光似盈盈秋水,纵是不施粉黛,亦清丽绝尘。 “咳咳……” 正说着,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轻咳,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孟榆抬眼望去,见楮泽满脸尴尬地立在门口,她慌忙从陆修沂腿上下去,并朝他福了福身,方转首退出去。 直到拐出楼梯转角,孟榆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才得到稍许平复。 好险! 陆修沂素来爱喊她“娇娇”,才刚他突然改口,她竟一时没反应过来,险些便要在他面前露了陷。 *** 楮泽和陆修沂议完事,已经是将近午饭时辰了,孟榆到厨房检查过饭菜后,便让人端上去。 午后的时间仍和之前一般无二,陆修沂看书,她便侯在旁边,他偶尔起了玩心,逗弄她一番,闲聊几句也就过去了。 晚上陆修沂仍旧压她在身上,来来回亲上好几遍才肯放她离开。 孟榆理好衣衫,正要撩起帘幔下榻,陆修沂却忽然拽住她的手。 孟榆回头,面露疑惑地看他。 朦胧的灯火下,她的剪影映在他心口处。 陆修沂的眸光晦暗,情绪难辨,脑海里忽然涌出一丝奇怪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他还没来得细想,便脱口问:“嫣嫣,你会一直待在爷身边的,对么?” 他忽问此言,孟榆只觉脑袋被惊得突了下,无数疑问倏然翻涌上来,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回握住他的手后,便轻轻地掰开他骨节分明的手,不动声色地写道:“爷为何这般问?” 陆修沂被她问了哑口无言,他也不知为自己为何要这么问,他还没细细忖度,嘴巴便比大脑还快一步。 “爷也不知,只是忽然想问,便问了。”陆修沂垂下眼睑,淡笑道。 孟榆无声地松了口气,莞尔在他掌心写:“奴婢的心很小,若认定一个人,纵是前方有滔天巨浪,亦绝不后退半步。” 她的指尖落在掌心上,伴着轻微的摩挲感缓缓渗入心间,陆修沂那颗稍许不安的心亦平复大半。 他抽回手,仿佛吃了蜜般勾唇道:“很晚了,回去睡吧!明儿爷带你上岸,去吃窑鸡和蟹粉酥。” 孟榆笑着点点头。 *** 翌日午后。 客船在陇唐码头停下,陆修沂带着孟榆和楮泽上岸往集市去,天儿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处处都是雨水夹着泥土的清新味道。 集市上人头攒动,街市两边酒馆、茶楼以及各色铺子鳞次栉比,各种吆喝声混在一起,烟火气伴着烤包子的焦香和卤牛肉的醇香迎面袭来。 孟榆戴着帷帽,肚子不争气地响起来,引得旁人注目。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讪讪低了头。 陆修沂望了她一眼,朝楮泽笑道:“听闻在陇唐,以陇香楼做出来的窑鸡和蟹粉酥最是美味,孟姑娘饿了,你还不赶紧到前面带路。” “是。” 楮泽忙走到面前带路。 彼此的衣衫摩挲,冰凉的触感划过指尖,陆修沂抬眼望去,只见孟榆姣好的容颜在素色的帷帽里若隐若现,他忍不住动了动手,勾起指骨,覆住她的掌心。 她的手纤细如玉,握在掌心时,有暖流缓缓渗直四肢百骸。 想起她昨儿的话,再感受她掌心的暖意,陆修沂没来由地心安。 孟榆没敢拒绝,只低眉由他牵着自己走。《 》 14、好养活 陇香楼位于最繁华的中心地带,一行人走了没多久,便到陇香楼门前。一行人进去,有眼尖的小厮看到他们衣着不凡,脸上立刻堆起笑,撇下正忙活的事,将他们引到二楼。 小二正想带他们到最里面那稍微清静些的雅间,谁知孟榆路过一间房,见里头有面花鸟屏风很是漂亮,便指了指那间房。 陆修沂了然,牵着她的进去,朝小二道:“这雅间便挺好,我们在这儿吃。” 小二闻言,只得应声。 陆修沂吩咐人守在门口,一落座便点了数十道招牌菜,小厮笑嘻嘻地上完茶后,躬身退出。 雅间墙壁挂着两幅水墨画,斑驳光影从大开窗牖中洒进来,花鸟屏风竖在对面,露出角落里置着青瓷镂空香炉,几缕烟雾自镂空处袅袅升起,渗进鼻腔时,沁人心脾。 嘈杂的市井声透过支起的和合窗漏进来,渗到耳朵深处,孟榆那搁在腿上紧紧交叉的手,亦渐渐松下来。 “嫣嫣是想吃炙羊肉么?” 陆修沂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对面的小摊上正烤着羊肉,丝丝缕缕的焦香蹿进空气中,羊肉滋滋作响伴着吆喝声引得数个路人止住脚步,掏出银钱买了四五串。 孟榆闻声,偏过头来,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走神,只好似不经意间舔了舔嘴唇,点点头。 陆修沂见她一副馋猫似的样儿,无奈地勾了勾唇,黑润润的眉眼多了几分温柔缱绻,他朝候在旁边的楮泽招招手,淡声吩咐:“你到对面的摊上买二十串炙羊肉回来。” 孟榆猛地抬头,眼神中满含震惊地摇摇头,忙取出本子,写道:“太多了,奴婢吃不完。” 陆修沂宠溺一笑:“无妨,嫣嫣若当真吃不完,分些给他们便是。” 一面说着,他一面朝那些侍卫抬了抬颌。 孟榆了然,这方安心。 不到半个时辰,数十道招牌菜便全上来了,摆了满满一桌,孟榆略略瞧了眼,有她馋了许久的窑鸡和蟹粉酥,还有八宝葫芦鸭、五香羊肉煲、松花鲫鱼、佛跳墙、红烧肉、芦蒿炒面筋、麻酱水饺和乌梅汤饮。 若非记挂今日之大事,孟榆铁定要将肚子吃得像小皮球般。她各样尝了两口,吃了四五串炙羊肉,又喝了半碗乌梅汤后,便佯装吃撑了般满脸餍足地靠在椅背上眯了眯眼。 陆修沂眸光缠绵旖旎,忍不住揶揄她:“嫣嫣吃得这么般少,倒是好养活。” 孟榆正思量该以什么理由去布庄,忽听得他如此说,便正了正身子,挪来放旁边的本子,蹙着眉,有些气闷地写道:“爷嘲笑奴婢。” 对面人扫了眼,眸光微微上挑:“嫣嫣哪里的话?爷如何笑你了?” 孟榆白皙的指骨微微屈起,紧握着手里的笔,墨色旋即在雪纸上洇开,陆修沂好奇,没耐心等她写完便探头望去,只见那清秀的字迹晕染着丝丝怒意:“爷说奴婢好养活,不就是在嘲笑奴婢乡野出身,比不得京中那些温婉端庄的世家贵女。” 见她秀眉微蹙,陆修沂忍俊不禁,探身过去戳了下她的脑门。 他忽然伸出手戳过来,孟榆躲闪不及,痛得捂着额,努起嘴掀了眼皮瞪他一眼。 陆修沂视若无睹,只满脸无奈地扬唇道:“嫣嫣的脑回路,倒是清奇得很。” 她气得脸色涨红,低眉写道:“我不管,爷说错了话,以致我精神受到损伤,爷要赔我东西。” 她虽怒得连自称都改了,可她从未开口向他索要东西,陆修沂不仅不生气,反而很是愉悦,便顺着她的话温柔地笑着哄:“好好好,嫣嫣说,要爷如何赔你。但凡爷能做到的,便是嫣嫣要天上的繁星,爷也会想尽法子给你摘下来。” 孟榆闻言,喜笑颜开:“倒也不必这般费功夫,才刚我们经过一布庄,奴婢远远往里瞧了眼,见里头的绸缎流光溢彩,做工很是精美,奴婢想进去挑几匹做衣裳,如此来日随爷入府时,也不会丢了爷的面子。” 她此言说得合情合理,还十分为他着想,况她既有心思装扮,陆修沂自然乐见其成,又岂有拒绝之理? 便当即应下了。 从陇香楼到布庄,不过两条短街的距离,陆修沂牵着孟榆走了没多久,便到达布庄门口。可两人还没进门,就有一侍卫匆匆赶来,不知同楮泽说了什么,他的面色霎时变得凝重,还立刻到陆修沂耳边回了几句。 陆修沂闻言,微微蹙额,转道与孟榆道:“嫣嫣,盗匪一案有所进展,爷现下必须去处理一下,你自个儿去挑,可好?” 孟榆撇撇嘴,满不情愿地抓起陆修沂的手,写道:“那爷可要快些回来。” 陆修沂笑笑,忍不住伸手穿过纱帘捏了下她的脸:“嗯,喜欢什么挑什么,不必为爷省钱。若买完了,便回陇香楼等着爷,爷自会去寻你。” 说罢,楮泽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递给身后的侍卫,陆修沂又吩咐他们跟在孟榆身边,以护她安全。 孟榆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陆修沂和楮泽消失在街口转角处,端放在前面的双手紧紧交叉着,才不致于露出太过欢喜的表情。 此番简直是天助她也。 *** 跟在孟榆身边的三个侍卫皆年约不过三十,她平日见过几次,都是个爱酒之人。 路上行人匆匆,对面的小酒馆散着阵阵桂花醇香,孟榆提起裙摆入了布庄,掌柜的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为首的侍卫面无表情,只朝掌柜的正色道:“我们姑娘要选几匹上好的布料做衣裳,你且将质量上乘的都拿出来。” 三个侍卫皆腰间佩剑,器宇轩昂,一看便知非普通富贵人家的护卫。掌柜的眼尖,闻言哪里还敢耽搁,当即让小二将上乘的布匹都搬到孟榆面前,任她挑选。 四五排绸缎摆在眼前,孟榆随意拿起一匹略瞧了瞧,其缎面光亮细腻,手感丰厚,纹案华美异常,却又不失典雅大方。 侍卫眼色极好,见孟榆拿着这绸缎反复观看,便朝掌柜的道:“这匹绸缎价格几何?” 掌柜的含笑谦卑:“回大人,这是织锦缎,一匹须得十五两,其质地光滑,手感极好。” 孟榆适时将绸缎放下,侍卫立刻吩咐:“把这匹都包起来,我们姑娘要了。” 掌柜的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应声。 孟榆心不在焉,却不露分毫地继续选。 选着选着,她似是忽而想起一事,便问店家拿了纸笔,提笔写下两句话。 写完,孟榆掏出几两银子递给为首的侍卫,将洇了墨水的纸递给他:“小侯爷爱喝桂花酒,大人能帮忙到对面打一坛回来么?馀下的银两就当是给大人的辛苦费。” 她的语调温温柔柔,没有半分攀附权势后的颐指气使。跟在陆修沂身边的这些人皆是受惯了名利场中的轻视和鄙薄,此时见孟榆这般客气,不由得又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为首的侍卫忙躬身推脱:“不不不,这银两还请姑娘收回去。除了月俸外,平日小侯爷也赏了属下们不少银钱,打坛酒罢了,费不了多少银子。” 孟榆莞尔笑了下,低头攥着笔,笔尖在纸上快速游走。片刻,她将银子硬塞到他手里:“小侯爷赏大人,定是大人办事得力,您该得。如今打酒是我的主意,大人跑一趟,辛苦费也是您该得的。” 布庄和对面的小酒馆不过几步距离,哪里算辛苦? 只她这么一说,侍卫也不好再推脱,便道了声谢,嘱咐馀下两人好生看顾孟榆后,就忙往小酒馆去了。 *** 孟榆计划着时间,不紧不慢地选了良久,才又挑了几匹颜色稍淡的,让掌柜的包起来。 几人正欲离开时,那为首的侍卫也打完酒回来了。 孟榆抬眼望去,见他手里除了一坛桂花酿外,还多了两坛女儿红。 果然不出她所料。 到了陇香楼,孟榆仍回原来的雅间,并点了几样点心。 坐了片刻,她摇了摇桌旁的风铃,不一会儿便有小二进来问有何吩咐,孟榆将提前写在本子上的话给他瞧:“麻烦到隔壁上一桌菜,给我那三位随从。我这几位随从脸皮薄,不必与他们说,等菜上好了,我自会叫他们去享用。” 孟榆朝门外的三个侍卫抬了下颌。 小二顺着她的目光往门外偷偷望了眼,见他们一脸正经,并无半分轻浮之态,便登时了然,况每开一间雅房,他皆有分润,又何乐而不为? 隔壁的房门大敞,小二连续端了近十道菜进去,且皆是些极适合下酒的好菜。 小二端着菜,总要经过孟榆门口,菜香袅袅飘进,守在门口的侍卫虽仍是一脸的波澜不惊,但孟榆眼尖,早便瞧见其中两人舔了舔嘴角。 此刻正值午饭时辰,只怕他们的肚子已经饿得高声抗议了。 眼瞅着小二上完最后一道菜,孟榆起身,将提前写好的话递给那三名侍卫瞧。 为首的侍卫见了,下意识抱拳推脱:“多谢姑娘好意,只是属下们正值勤,实在不好擅离职守。” 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孟榆回到桌旁,执笔写道:“午饭时辰,不过到隔壁用个饭,哪里算擅离职守了?况菜都上好了,各位大人若不用些,岂非浪费?且小侯爷回来瞧见我点了一桌菜却不吃,如此浪费,必是要责怪的。” 旁边的侍卫见了,咽了咽口水,抬起胳膊肘碰了下他的手臂,附和:“公子素来赏罚分明,若瞧见我们这般浪费粮食,定是要军法伺候的。况姑娘说得有理,不过到隔壁用个饭,也没什么大碍。” 为首的侍卫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色,思虑片刻,他咬咬牙便同意了,三人抬腿正要离开,侍卫再次夷犹:“可,可姑娘这无人……” 孟榆莞尔:“不过一墙之隔,若有何事我敲下桌面你们都能听得分明,有何可惧?” 另外两人早已饿得腿都在打转,两眼放光地盯着打回来的女儿红,现下见孟榆这般说,更是含笑着连声附和。 三人这才往隔壁去。 *** 孟榆坐了片刻,再次摇起风铃,点了一盅百合梨膏。 小二手脚麻利,很快便端上来,孟榆顺道将本子拿给他瞧:“外面有些嘈杂,麻烦你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不过顺道的事,小二自然没有半点怀疑。 房门掩上的刹那,孟榆立刻绕到屏风后,从香炉底下取出一套粗麻布衣。 这是怀茵先他们一步下船,赶来此处藏起来的。 孟榆压着颤抖不已的手迅速换好,并拿出随身携带的胭脂往脸上厚厚地抹了几层,直到难以辨认出原本的面容后,方小心翼翼地打开条门缝往外看了眼。 廊檐下并无人走动,唯得那店小二候在门前,以免客人摇铃。 孟榆轻轻地将门掩上,靠在门边蹲下,耳畔传来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额楼也渗出细密的汗珠,正沿着鬓角滑落,滴到地板上,洇出一片湿润。 她正苦恼该如何避开小二的目光溜出去,可巧这时外头响起一阵铃声,紧接着店小二爽朗的声音含笑着响起:“来咯!” 店小二小跑着往里去,脚步踏在木板上,经过她房门时,传来一阵震动。 机会来了。 就是这时候。 她轻手轻脚地将门推开又掩上,侧着身子往楼梯口走。 从雅间门口到楼梯,不过几步距离,孟榆却觉好似走了半日。 楼梯口在转角处,孟榆压着发软的腿,抬脚正要下楼,谁知恰在此时,身后却陡然响起一声厉喝:“站住。” 她顿时吓得僵在原地,连呼吸亦减缓下来。 “跑什么?小爷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身侧响起一道黏腻猥琐的轻笑。 另一道声音含着些许颤抖:“没,没跑。” 孟榆余光望过去,见左侧雅间出来个陌生男人,勾着肩搭上一年轻小生,眯着眼笑得龌龊。 孟榆这才反应过来,那道声音喊的不是她。 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回落,她再顾不得什么,马不停蹄就下了楼,直往城门奔去。 因握有船票,孟榆出城出得很顺利。 出城后,她凭借记忆抄小道狂奔了几里路,在钻出一丛芦苇林后,远远便见沈姨娘和怀茵等在一辆马车旁,正满脸焦急地东张西望。 一时间,酸涩感撑胀眼眶。 泪水模糊了视线。 在陆修沂身边曲意逢迎、含垢忍辱了这般久,她终于得见光明。《 》 15、焉敢欺 孟榆逃了的消息传来时,陆修沂可巧办完事,正和楮泽停驻在一个卖珠钗的摊子前。 陇唐有大户人家在修缮老宅,楮泽一直派人盯着,今儿竟发现宅子底下藏了大量碎瓷片。 有关官银一案,终于有了些许眉目。 陆修沂吩咐人继续追查后,便要返回陇香楼,途中路过一个卖珠钗的小摊,见上面有支坠着凌霄花的簪子,工艺算不得精巧,只是设计方面别出心裁,他便停下来多看了两眼。 也就是这时候,侍卫忽然从前面踉跄着跑来,“砰”地跪在地上,垂下脑袋,颤着声音道:“回,回公子,姑娘,姑娘跑了。” 凌霄花簪子从掌心应声滑落。 碎成几截。 失魂了一瞬,陆修沂满脸暴怒地抬腿,朝那侍卫当胸一踹,厉斥:“胡说。嫣嫣同爷两情相悦,岂会逃跑?定是有人打探到爷的行踪,故意将她挟持了去。” 侍卫被陡然踹翻在地,看戏的摊贩眼见损了一支簪子,痛心不已,可瞧面前的顾客一袭月白锦袍,华贵非常,到底没敢吱声要赔偿。 侍卫的额上冷汗频出,将将滴落眼里,却仍不敢擦,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回:“回,回公子,属下绝无半句假话,确实,确实是姑娘故意支开属下们的。” 陆修沂的脸宛似浸了墨般,紧抿着唇半句话也没说。 气氛压抑得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前奏,明明先时还嘈杂无比的街市,此时却安静得连针落的声音都能听见,来往行人匆匆,却皆不敢驻足观看。 陆修沂远远地望着前方,停驻片刻后,便大踏步往陇香楼的方向去。 楮泽见状,忙掏出几两碎银递给摊主,低头望了眼脚下碎成几截的簪子,示意:“这是赔这支簪子的钱,多出的银子不必找了。” 细细盘查过后,陆修沂被彻底打脸,他阴沉着脸从圈椅站起,温润的嗓音含着几近十分的盛怒:“给爷追,纵是她死,也要把她的尸体给爷带回来。” 他额上青筋暴现,似在极力抑着翻涌的情绪,短短一句话咬得分外重。 楮泽闻言,顿觉寒意浸满四肢百骸,规劝的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亦不敢说出口,只得垂眸应是。 陆修沂带来的侍卫和县衙的所有人力皆被集中在一块,进行封城搜捕。 只是近百人没日没夜地连搜了三日,也不见孟榆的半点踪影。 陆修沂这方后知后觉:她在那日便已逃出城了。 *** “草民,草民也只是载了那位姑娘几十里路,到一个分叉路,她们付了路费就下车了。至于,至于她们往哪个方向走,草民当……当真不知,还请大人明察。” 陆修沂听完,情绪难辨。 满屋子都是她的痕迹,鼻腔里涌入的味道是她点的熏香,桌面上的雪纸印满她娟秀的字迹,连挽起的帐幔也是她系成的蝴蝶结,叠起的被褥残留着她淡淡的体香。 可她焉敢?焉敢欺瞒他这般久? 原来当日种种温情,皆不过是她为了逃离他而布下的骗局。亏他还以为她当真对他情根深种;亏他还处处为她思量谋划;亏他还想请向圣上请命,将她抬为侧夫人。 岂知这一切,皆不过是她在戏弄他罢了。 真真是好心思。 陆修沂愈思愈气,搭在椅子上的手,青筋暴起。 车夫垂首跪地,周围的气压低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冷汗不到片刻就浸透了背后的衣衫。 “刺……” 蓦地,他听见椅子往后一挪,发出刺耳的声响,紧接着,男人那道似啐了冰的嗓音在头顶上响起:“带路。” 车夫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何意,双手便被人猛地提起,往门口拉。 夜色寂寥,银纱满地,马蹄急速驶过,卷了一路烟尘,惊起树上的飞鸟。 陆修沂命人押着车夫下了船,策马一路狂奔到他所说的分叉路口。 一条是去安舟的路。 一条则通往上京。 而此前他们所乘的船,最终的目的地是上京。 忖度片刻,他神色一凛,当即调转马头,命黑铁骑沿着通往上京的方向一路盘查。 谁知最终的线索却断在了一丛芦苇荡旁。 据在沿途载过孟榆的车夫所言,三人在临近芦苇荡的地方便已下了马车。 马上的人没有半点表情,听完后往周遭逡巡一圈,眸光沉沉地锁定在那丛芦苇荡后的河面上,道:“那条河的对面是什么地方?” 明明问话之人嗓音平淡,听不出有半点情绪,可迎面而来的压迫感仍抑得车夫喘不过气来,他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回,回大人,对面是清江镇。” “平日可有船过去?” “从前路还没修时,倒有船过去,只是不多,因为清江镇地瘠民贫,过去的人多是探亲为主。现今路修好了,坐个牛车也不过几文钱,这般短的距离也赚不了多少船费,渐渐地便再没船了。” 车夫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含着沧桑的悠扬歌声,不知是什么语言,众人也就听不出唱的是什么。 陆修沂抬眼望去,只见从河面拐角处驶来一艘乌蓬船,映着晨光慢悠悠地荡来,他偏头瞧了那车夫一眼,神色仿佛啐了冰。 还没等他发问,车夫便好似感觉到有刀悬在头顶上方,忙不停地嗑头,颤着声解释:“求大人明察,求大人明察,小人,小人万万不敢撒谎,自从路修好后,这条河头几年确实没有渡船了,今儿也不知怎的,竟会有船过来。” 楮泽见状,早便到岸边招手,让船夫驶过来。 那船夫是个上了年轻的老头,半生都窝在清江镇,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现下忽然瞧见岸边伫着一群身着甲胄的黑铁骑,一时心慌不已,下意识要划桨驶离,可猛地细想,他又没犯事儿,为何要逃?若是逃了,便是没罪,只怕也得被人强按上个罪名。 思及此,他稍稍稳住心神,颤着手握紧木浆,朝岸边划去。 一靠岸,船夫还没说话,便有两个黑铁骑像拎鸭子般将他猛地提起,他霎时慌了神,忙颤声道:“各位大人,小人素来安分守己,绝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求各位大人饶命啊!” 两名黑铁骑闻言,仍是面无表情,只提着他快步穿过芦苇荡。 船夫被扔到陆修沂的马蹄下。 他双手撑在泥地里,头几近垂到地上。 陆修沂冷冷觑他:“你几时来此处撑艄的?” 船夫原以为这些大人问的会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不曾想他出口的话竟是这般平淡的问题,他愣了下,忙回:“小人几十年前就做这行了,前些年通往清江镇的路修好后,乘船的人少了,便停了几年。前几日,内人不慎伤了腿脚,没办法上摊,家里收入微薄,生活捉襟见肘,小人这才想着重操旧业。” 陆修沂闻言,拢起的眉心微微舒缓:“那你这几日可有载过这三人。” 正说着,三名黑铁骑摊开手中的画像。 船夫微微抬头。 左边画像的姑娘扎着两条辫子,长得眉清目秀,笑起来如邻家闺女般。 中间的这幅画像,上面的姑娘眉若远山,眸若秋水,桃腮杏眼,可谓玉容花貌,秀丽无双。 最右边的画像上,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虽说眼角略有沧桑,却独有一份娴静端庄。 船夫一一看过,摇摇头:“回大人,小人不曾载过。” 陆修沂的神色未见起伏,卷翘的睫毛却是微微颤了下,他有些失望地握紧缰绳,正要调转马头,却又听得车夫道了句:“中间画像的这位姑娘,气质清绝,草民前几日倒载过一位戴着帷帽的姑娘,小人虽看不到她的面容,但觉她的气质倒与画像中的姑娘很是相似。” 忽闻此言,陆修沂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只是他还未确定那人究竟是不是孟榆。 他欲要发问,谁知船夫没等他开口,顾自开口说的话,便彻底将她的身份实锤:“当时,她们一行也是三人。可奇的是,那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哑巴,旁边的姑娘口若悬河地说了一路,她却一语未答。” “你说什么?” 船夫正沉浸在回忆中,一声浸透寒意的嗓音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吓了一跳,试探性地嗫嚅道:“旁,旁边的姑娘口若悬河地说了一……” 没等他说完,陆修沂略显不耐地开口:“上一句。” 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沉沉地覆下来,船夫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都沉到了谷底,“那,那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哑巴。” “她们在哪下的船?”话一出口,陆修沂便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多余,这条河的对面除了是清江镇外,便再无其他。 果然,船夫颤着声回:“小,小人渡她们到对岸,她们便下船了。” “几时的事?” “就在三日前,大概是申时三刻左右。” *** 从清江镇出发,也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去往鄞江,一条仍旧通往上京。 直到此时,陆修沂几乎可以确定,她们最终的目的地是上京。《 》 16、雨中魇 孟榆带着沈姨娘和怀茵从清江镇离开后,沿着往上京的方向马不停蹄地赶了三天的路,到达宁汾县时,已近傍晚。 三人找了家便宜些的客栈住下,叫了几道菜。 菜香袅袅消失在虚空中。碗筷摆好,怀茵仍似往常般想站旁边伺候她们用饭。 孟榆想拉她坐下,怀茵却慌得摆摆手:“姑娘,这不合规矩。” “这又不是在府里,什么规不规矩的,你只管坐下吃便是,况我早已把你视作亲妹妹般,想必姨娘也打心眼儿里将你当成女儿了。” 孟榆打着手势,眉眼弯弯地望向沈姨娘。 看到从前如花似玉的两人,如今却蓬头垢面,沈姨娘心中愈发酸涩,她眸中含泪地拉起怀茵的手,牵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语调温和柔软。 “榆儿说得对,你待我们娘儿俩的好,我们都瞧在眼里。这些日子,让你跟在我们身边颠沛流离,也苦了你了。” 酸涩感撑胀眼眶,怀茵猛地摇头:“姨娘快别这样说,怀茵自三岁时被姑娘捡回家,心里早便将姨娘和姑娘视为亲人,如今姑娘会受这般委屈,也全不过是为了姨娘和怀茵,怀茵感念至极。况只要能和你们在一起,任凭去哪儿,怀茵也不会觉着苦。” 孟榆无声地吁了口气笑了,余光瞟着菜,打断她们:“既如此,怀茵便安心坐在这里吃,吃完了好早些歇息,明儿还得赶路呢。” 两人闻言,皆笑着擦干泪,点点头。 *** 待用完饭后,洗好漱后,孟榆浑身已是酸软至极,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有寒气刮过,孟榆拢了拢被褥,朦朦胧胧地下意识睁开一条缝。 “轰隆!” 恰在此时,闪电从窗外划过,照亮了屋内。 一张浸着滔天怒火的脸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借着从窗外蜿蜒而进的光,孟榆在一刹间瞧清了男人的脸,她吓得陡然清醒,攀着床沿,捏着被褥便要角落里缩。 谁知男人不给她分毫往后退的机会,猛地伸手,紧紧攥住她纤细的脖颈,面色阴沉狠戾:“孟榆,你好心思,哄了爷这般久,竟也不露丝毫端倪,你和爷虚与委蛇时……” 一面说着,他一面伸手戳了戳她的心脏,声调仿佛浸透寒冰:“你的心,可对爷有半分迟疑和不舍?” 孟榆早已吓得双腿发软,连喉咙都似被堵住般,发不出一丝声音。 见她冷着脸没说话,陆修沂掐着她脖颈的手愈发用力,连神色亦随着掌心的力度越发狰狞。 孟榆费尽力气想掰开他的手,可男人的手犹似铁拳般紧紧捆住她的脖颈,竟分毫挪动不了。 涌入身体的空气越来越少,孟榆缓缓地闭上眸,可就在她感觉即将要窒息的刹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却令她猝然睁眼。 橘黄的灯火下,发白的帐幔映进眸底。 后背被冷汗浸湿,衣衫黏在肌肤上,孟榆却丝毫未觉,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并下意识摸了摸脖颈,竟没有半点疼痛。 她又看了下床头,见四下无人,才恍然发觉,刚刚的一切不过是梦魇罢了。 怦怦直跳的心渐渐平缓。 “轰隆!” 一道白光自窗外闪过,刹那间将屋内照得彻亮,潮湿闷热感旋即在逼仄的厢房里氤氲开来。 孟榆被浓郁的压抑感逼得喘不过气儿,她偏头沿着青色帐幔外头望去,却冷不防见到外面立着一道阴影,她登时吓得脸白如纸,立刻弹跳着坐起,猛地掀开帘幔。 却是门的影子。 原来是走廊的灯火映在门上时,顺着光投到她房里,落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 瓢泼骤雨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地响。 一阵惊吓过后,孟榆重重地呼了口气,又下榻熄了一盏灯,便躺在榻上想拢好被褥继续睡。 为了安全起见,孟榆原只想订了一间房,三人挤挤睡一晚便也罢了,奈何沈姨娘见她连着几日提心吊胆,不得安睡,便做主订了两间,且还让她独睡一张榻。 左眼皮从傍晚时就跳个不停,现下躺着,愈发厉害。连着赶了几日的路,身子实在酸乏得很,孟榆本想忽视这小小的不适,奈何辗转反侧间,眼皮跳得愈发厉害,一颗心也忽高忽低地怦怦乱跳。 最可怕的是,方才那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梦,竟还在脑海里循环往复地出现。 仅仅夷犹了几息,不知想到了什么,孟榆骤然睁眼,立刻从榻上坐起,颤着手迅速换好衣衫。 孟榆和沈姨娘住的厢房唯有一墙之隔,守夜的伙计也只有一个,此时正趴在柜台呼呼大睡,但她仍不敢掉以轻心,只拿上包袱轻轻地敲开了隔壁的门。 怀茵睡得浅,闻声披衣,眯着眼打开门。 见来人是孟榆,且还挎着包袱,怀茵一刹清醒,正欲发问,孟榆便推开她,忙打起手势:“先别问,赶紧叫醒姨娘,我们立刻走。” 她拧着眉,神色凝重严肃,怀茵不用细想便知是何事了,慌忙叫醒沈姨娘。 她们的东西不多,孟榆三两下就收拾好了。 怀茵正欲开门,想从正门离开,孟榆忙拦住她,指了指扎起的两条被单,朝半开的窗使个眼色,她当即明白过来。 她们所在的位置是二楼,离地面不高,在二楼和一楼的夹层有檐顶作支撑,旁边还有木桩,让沈姨娘和怀茵顺着被单爬下去,问题应当不大。 窗外暴雨如注,被单放下去没过几秒,就已经湿了个透。 孟榆扶着沈姨娘先下,紧接着是怀茵,见她们都安全着地后,她这才将被单收起,打开柜子,将备用的被褥取出,平铺回榻上,再将湿透的被单塞回柜子。 沈姨娘和怀茵在底下等着,见孟榆竟收回被单,一时焦心,又不敢大喊,只抖着身子紧盯上面。 等了半晌,两人终于看到孟榆爬到窗外,她抱着木桩将窗户关上,一点点地往下爬。 木桩被雨水浇湿,抱在手上很滑,她手脚并用,咬紧牙关,使尽全身力气才堪堪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往下爬。 “嘶……” 谁知木桩上有倒刺,滑下去的一刹间,冷不防划开孟榆的掌心,她痛得蹙起眉心,发出一声轻叫,却来不及细看,仍抱紧木桩往下爬,顺着鬓角流下的也不知是雨水抑或冷汗。 在离地尚有半米距离时,孟榆松开木桩往后一跳,地面长满杂草,沾了雨水后很是湿滑,沈姨娘和怀茵及时接住她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三人还没来得歇口气,便顶着骤雨往城门去。 行至中途,怀茵忽然想起一事,忙止住脚,隔着雨幕急急地朝孟榆道:“姑娘,现下正是宵禁之时,城门未开,我们如何出得去?” 孟榆闻言停下来,雨滴重重打在伞面,她费力地将伞靠在肩头,艰难地打起手势:“无妨,我知道有个出口,随我来。” 雨水泼在地面,激起层层浪花,前方朦胧一片,氤氲了视线。 从客栈到城门,便是抄最近的路,也需得走过两条街。所幸现下是夤夜,兼之暴雨如注,一路过去没有哪家铺子敞着大门和窗扉,因而也就无人瞧见这如同鬼魅般在夜色里行走的人。 约摸一刻钟后,沈姨娘和怀茵便站在了孟榆所言的出口前。 竟是个八角式的狗洞…… 沈姨娘和怀茵面面相觑,震惊了一瞬,眼见雨势愈发大,便再顾不得什么,只好躬下身。所幸她们的身形皆娇小玲珑,没费多大力气便钻了出去。 出城后,沈姨娘未作他想,当即欲往上京的方向赶,孟榆连忙拦住她,指指往鄞江的方向:“为安全起见,姨娘和怀茵先往鄞江走,我稍后跟上。” 沈姨娘的眉心跳个不停,她忙拽住孟榆:“你去哪儿?” 孟榆往后瞥了眼:“我善后。” 沈姨娘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经过这场骤雨的冲刷,泥地上原有的脚印已经被尽数散掉,唯剩几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歪歪扭扭地蔓延到她们脚下。 沈姨娘攥着她衣角不肯松,好言道:“榆儿,不必这般谨慎,应当无事的。” 孟榆苦笑着摇摇头,轻轻地掰开她,抬起浸透雨水的手:“我既想到了,便绝不能给我们留下半点隐患。” 她太害怕,太害怕陆修沂会借此找到她。 她绝不能,绝不能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 劝走了沈姨娘和怀茵,孟榆徒手铺平自狗洞处蔓延过来的那几行脚印后,又朝前往上京的方向踩了数脚。待做完这一切,她卸下包袱,取出提前备好的男式草鞋穿上,沿着草丛往鄞江的方向走。 谁知才入草丛,还没走几步,远远地便传来城门“嘎吱”的声响,紧接着一阵急促强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孟榆回头一看。 城头下有火把在雨中摇摇晃晃,隔着微弱的灯火,她仅一眼便瞧清了那冲在最前面的男人。 他的脸色宛若融进夜色般,黑沉如墨。 孟榆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抬眼往周围逡巡,见不远处恰好有个低洼些的地方,她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蹲下,并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免得自己惊吓过度,会失控叫出声。 马蹄声渐止,一群人不知发现了什么,忽然停在了不远处。 气氛沉沉地压下来,除了骤雨泼下来的声响外,便再无其他。孟榆浑身似被灌了铅般,丝毫不敢动弹,可捂紧嘴巴的双手仍是控制不住地打颤。 泥泞的路上印满深浅不一的脚印,歪歪扭扭地往前,消失在墨色中。 陆修沂面色沉沉,紧紧地盯着那些脚印,嗓音犹似淬了冰一般,穿过重重雨帘陡然砸在孟榆心头:“她跑不了多远,给爷追,纵是她死,也要把她的尸体带回来。”《 》 17、孟家女 孟榆蹲在低洼的泥地里,听着马蹄声淹没在黑暗中,再没有一丝声响,她才敢松开捂紧嘴巴的手。 直至此时,她方忆起自己是个哑巴,捂不捂紧嘴,并无半分区别。 雨意渐小,天边隐隐有露白之势。孟榆不敢再耽搁,只想速速远离这危险之人,她稍稍缓了下心神,便攥紧包袱想站起来,奈何还没来得及站稳,一阵酸软感猝不及防地从小腿处袭来,她忙攀住旁边凸起的土墙,才堪堪稳住身子。 离开前她们便商量了几条路线,如今往鄞江这条线路也在计划中。孟榆不敢停歇片刻,换回自己的鞋子后,便马不停蹄地从夤夜赶到正午时分,连鞋底都被磨出了一个洞,雨水渗进来,泡白了脚趾,她才在路边一家小茶馆里和她们再次相见。 *** 陆修沂带着黑铁骑从汾宁县离开后,一路往上京的方向追,奈何追了一天一夜,盘查了沿途所有可疑之人,竟也不曾有半点线索。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猜测,莫非她是要往鄞江去,先时的诸多行为皆是为了迷惑他,继而扰乱他的判断罢了。 想至此,陆修沂的脸色黑如墨汁,攥紧缰绳的手险些要勒出血痕来,他当即调转马头,沉声喝令:“回汾宁县。” 汾宁县衙是位已过而立之年的人,素来很会察言观色,自前儿半夜见到传闻中那位大名鼎鼎的陆小侯爷纡尊降贵到府衙时,便惊得连纱帽亦来不及戴好,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见陆修沂二话不说,命他开了城门就走,他也没敢回府,在衙门里等了一天一夜,不想果真见到陆修沂再次折返。 除却上百个黑铁骑,陆修沂还将府衙的七十多人尽数调回,全在城外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只一连搜寻了四五日,陆修沂仍是找不到半点线索。他们追到此处,仿佛进入了鬼打墙般,被人来来回回地耍在手心儿。 陆修沂一惯呼风唤雨,看上的东西、瞧上的人,便没有得不到的,哪里受过这般屈辱? 正苦恼间,有关官银一案偏又有消息传来:“我们顺着碎瓷片这条线索,挖出陇唐的这户人家曾在三个月前存了一大笔钱到钱庄,道是自家布庄的营利所得,可据属下调查,他的布庄因上年年末传出使用劣质布料后,已连续半年亏损,资金周转尚且不够,何谈收入这么多钱?” 陆修沂坐在案桌前,撑着手肘,低头揉着眉心。 听完楮泽一番话,他沉吟片刻,只道:“审过了么?” “审过了。可这屋主嘴硬得很,几番严刑逼供,他仍是不肯说。” 紧绷的眉心略有缓解,陆修沂仍闭眸:“他现在在哪儿?” “为防他被人灭口,属下不敢轻易挪动,只命人将他秘密关押在陇唐的地牢里,严加看守。” “很好,”说着,陆修沂忽然起身往外走,“回陇唐,爷要亲自审他。” 楮泽心下一喜,可又不知思及什么,顿了下,嗫嚅道:“那找孟姑娘的事……” 话音落了半晌,前方才冷冷传来一句:“先搁着,把人都调回来。” 楮泽喜不自胜,轻轻地呼了口气,忙跟上陆修沂,扬唇回:“是。” 黑鬃马正拴在府衙外,楮泽得到陆修沂的吩咐,当即命人通知所有黑铁骑往陇唐去。陆修沂策马骑在前面,雨后的风裹着丝丝凉意,拂在面上,凉透人心。 *** “姑娘,水。” 怀茵从马车里取出水壶,给沈姨娘喝过后,又拿着壶朝靠在对面树下的孟榆走去。 赶了一日的马车,正当午时,车夫帮忙到附近的村子买饭,孟榆一行人便从马车里出来,坐到树荫下歇息。 孟榆正低眉擦着汗,闻言抬首接过,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后,塞好壶盖递回去。 她们提心吊胆地赶了半个多月的路,除了先时出城的那次外,她便再没见陆修沂追来,更没听到有关她们的小道消息,她这才松了口气。 也许是她高估了自己在陆修沂心中的地位。 他堂堂一个绛阳侯府的世子,想来什么天姿国色的美人都见过,何必为了一个不识趣儿的乡野姑娘大动干戈? 如此想想,孟榆愈发安心。 炎炎烈日悬在空中,洒下一片炙热。 孟榆靠在树荫下,喉咙有了水的滋润,稍稍缓解了干渴。她们在徐州上船时,还是孟春时节,在船上辗转多地,到如今已是初夏,孟砚清除了先时遣人送过一封信来外,便再无音信。 也所幸他有一副铁石心肠,待她们母子没有半分关心,她的身份才能瞒住陆修沂。他若时不时来几封信嘘寒问暖,陆修沂必定能循着这些蛛丝马迹看穿她的谎言,届时她还能不能这般顺利逃脱便不好说了。 车夫买了饭回来,是简单的两个素菜加一个回锅肉。 孟榆其实不爱吃肥肉,只是这回锅肉炒得外焦里嫩,猪油皆被煸了出来,她便吃了两口,剩下的分给了沈姨娘和怀茵。 车夫是个三十多岁中年男子,长相端正,一看便知憨厚老实,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从天南说到地北,连三个月前他邻居家的鸡落水,除些被淹死的事也掏出来说了半日。 沈姨娘虽只偶尔回两句,但他的热情分毫不减。 三人自从在鄞江碰头后,孟榆为避免碰见人,选择抄小道沿着山路走,一路虽偏僻难行,所幸也没遇见什么人。 连赶了五天的路,她们才到达丛州,从丛州便开始坐马车,绕了远路到宜川。 到宜川后,孟榆也没敢进城,只寻了个稍微安全些的地方就地歇息,第二日才新雇了辆马车去上京。 一行人吃饱喝足,车夫勒紧缰绳,重新上路。 临策马前,车夫蓦地想起一事,忙朝她们温声嘱咐:“大抵还有两个时辰便到上京了,夫人和两位姑娘最好提前歇歇,松松腿什么的。上京不同别的地方,门军盘查尤为严格,届时排队等候的时间也会长些。现下做好准备,也不至于腿酸到站得不稳当,您说是不是?” 最后那话,车夫扬唇,朗声笑道。 沈姨娘连连应声。 车夫的笑容张扬又肆意,裹挟着无尽的感染力,孟榆鲜少在这个朝代听到这般恣意的笑声,她想他的家庭氛围定是霁风朗月、其乐融融,所以他纵是在这样泥泞的生活中,仍能保持着乐观开朗的心态。 来到这里几近十五年,她一直生活在压抑又沉闷的气氛中,如今听到这声朗笑,顿觉心情都好似今日的阳光般灿烂明媚。 *** 路上虽颠簸,可孟榆着实困得紧,在马车上眯了一觉,转眼两个时辰便过去了。 车夫不进城,到城门口就将她们放下了。见到城门上方的匾额书着“上京”两个大字,沈姨娘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放下,她欢喜得多掏了几十文钱给车夫,又连连道了两声谢,这方带着孟榆和怀茵随着人流排队等候盘查。 大抵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轮到她们。 门军先是检查户籍和路引,又仔细问询她们是乘坐什么样工具来上京,途中又经过何地,逗留几日,并将她们所答一一登记在册。 沈姨娘自是不敢将沿途所经之地,所遇何人真实告知,只简单提到是乘坐客船来的,后转坐马车,由于官人在京任职,这方搬来上京居住。 因是官员家属,门军请她们在旁稍候,着人到孟府打听确认过后,才将她们放行。 这般往来,她们亦堪堪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进京。 孟家虽得了消息,却并未派一人来接,府邸所在的位置还是沈姨娘问了门军才知晓的。 三人走过繁华的街市,拐过东南街角年,行了约有三里路,穿过桐花巷口,才看到前方伫立着一座稍显俭朴的府邸,青砖碧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匾额上虽大书着“孟府”二字,亦有门军所给的确切地址,可大门前站着三两个面生的看门小厮,沈姨娘有些不确定,便上前温声问:“请问此处可否是孟砚清孟大人的府邸?” 小厮将她们上上下下打量了眼,眸中尽是掩不住的鄙夷:“是又如何?这里可不是你们攀亲戚的地方。” 沈姨娘闻言绞着手,略有些不自在:“不是要攀亲戚,我们是从徐州老家来的,确实是孟大人的家属,这是他的女儿,烦请几位爷通报一声。” 正说着,沈姨娘忙拉来孟榆,揭开帷帽,露出她那张清秀中又不失艳丽的脸。 小厮打眼瞧了瞧孟榆,虽说她姿色不错,但谁知这妇人是不是个买女求荣之人,况他家夫人小姐皆衣着鲜亮地在后宅里坐着呢,哪里似她们这般穷酸潦倒?退一万步讲,她们纵是大人的妾侍庶女,那大人走马上任时岂能不一并带过来?可知她们是扯谎。 思及此,小厮满脸轻蔑地笑道:“还说不是攀亲戚,你们这种人我们见多了,打听到哪儿哪儿搬来的个朝廷命官,便上赶着过来认亲拜祖。走走走,别杵在这儿,否则我们不客气。” 小厮说着,便上前推搡着她们往石阶下走。 怀茵急了,正要大喊出声,前方却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厉喝:“住手!” 众人闻言,循声望去。 来人一脸凶相,双颊无肉,面上的肌肤皱得似风干的橘皮,她一出现,只是剜了小厮们一眼,他们便惶惶不安地立刻退到边上,一片噤声。 此人正是孟砚清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袁氏的陪嫁邓妈妈。 孟榆见状,不动声色地将帷帽放下,以掩盖面上的神色。 邓妈妈一见沈姨娘,脸上当即堆起笑:“夫人闻得姨娘来了上京,特吩咐老身出来迎接。” 沈姨娘垂眉,温声道:“妾身因在徐州,许久不曾向老夫人和夫人请安,不知她们二位身子可好?” 邓妈妈呵呵笑回:“有劳姨娘关心,夫人好着呢,只老夫人近几日睡得不大安生,不是这里疼,便是那里痛。” 忽闻此言,沈姨娘面露急色,上前便要进去:“那妾身先去看看老夫人。” 邓妈妈声音淡淡,皮笑肉不笑地拦住她:“姨娘可忘了规矩,您是妾侍,岂有走正门之理?” 沈姨娘忙往后退了两步,满脸歉意:“对对,妾身听到老夫人身子不适,一时心急,忘了规矩,还请邓妈妈见谅。” 邓妈妈敛起笑,端手在身前,高高地扬着脸:“我们孟府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极重礼节规训。这样的事,姨娘可莫要出现第二回,若不然,老身回了夫人,恐殃及三姑娘。” 这是邓妈妈惯用的手段。沈姨娘心头突突地跳了下,只得垂首连声回:“是,妾身定当谨记邓妈妈教诲。” 给孟榆一行人浅浅地下了个马威,邓妈妈这方仰着头引她们到后门。 孟榆自然不会以为事情便这般简单地了了。果不其然,转到巷口时,她透过帷帽,远远便见三个仆妇正满脸肃色地等在门前,其中两人端着托盘,上面不知放了什么东西。 走近了,才看到托盘上置着一枝长长的柳条和一盆不知由什么熬成且还泛着绿光的水。 孟榆正疑惑,邓妈妈便正色道:“夫人吩咐了,姨娘和三姑娘从徐州一路跋山涉水过来,途径的地方太多,身上也不知会沾上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况如今老夫人身子不适,我们愈发要注意。这是用艾草、菖蒲和桃枝熬成的水,须得用柳条沾过,在姨娘和三姑娘身上洒一圈儿,以驱邪除晦,方可进门。” 邓妈妈趾高气扬,将她们说得好似洪水猛兽般,怀茵听了,不由得火冒三丈,抬脚上前想同她理论。 孟榆忙拽住她,摇摇头。 “既是夫人的吩咐,妾身自当遵从,”沈姨娘面上未见丝毫怒意,只淡笑道,“况夫人此举,亦是为了府中着想。” 见沈姨娘如此恭顺谦卑,邓妈妈扯开唇角,很是轻蔑:“姨娘既有这觉悟,也免得老身多费唇舌。来人,洒艾水,除污秽……” “哟!三姐姐也来上京了?”仆妇们正要动手,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轻笑。 孟榆抬眼望去,来的两人皆戴着帷帽。 走在前面些的身穿一袭浅蓝色彩绣蝴蝶交领襦裙,扎着个月珰髻,发髻两侧插着一对蓝蝴蝶簪子,圆润的耳垂坠着蓝蝴蝶耳饰,满眼瞧去,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俏皮灵动。 此人便是孟家的四姑娘,孟洇。 紧挨着她后两步之人螓首峨眉,柳腰花态,一袭浅粉间白花绣交领襦裙衬得她肤色如雪,举手投足间尽显端庄娴雅,偏右眼尾的一颗红痣又给她在温婉中添了几分妖娆妩媚。 此人正正是孟家众星捧月的二姑娘,孟霜。 仆妇们朝两人福了福身,退到一旁。 孟洇上前打量了孟榆几眼,嗤地一声笑了:“几个月不见,三姐姐怎穿得这般穷酸了?难不成爹爹离开时没给三姐姐留些银钱么?” “洇儿,你胡说什么呢?爹爹最疼惜我们姊妹了,怎会不留银钱给姨娘和三妹妹?”孟霜正言厉色,低低地斥了孟洇一声。 正说着,她转而握起孟榆的手,柔柔地笑道:“对了,三妹妹来上京怎不提前修书知会我一声儿?三妹妹若提前说了,我必定让府里派辆马车去接你们,毕竟爹爹新官上任,面子丢不得。” 言及最后那话,孟霜面色有些难看地打量了孟榆两眼,还没等孟榆抬手表达自己的意思,她又粲然笑道:“不过没关系,到底是自家姊妹。可巧我前儿才新做了两身衣裳,你我的身量又相对,我待会便让玉烟送到你房里。” 孟洇闻言,惊得瞪圆了眼,诧异道:“二姐姐,你新做的那两身衣裳可是爹爹为贺你下个月生辰,特意寻人做的,那缎面光滑细腻,穿上去波光粼粼,如出水芙蓉。三姐姐这般身份,怎合乎规矩?” 邓妈妈亦在旁谄笑着附和:“四姑娘说得有理,姑娘待姊妹虽好,可三姑娘到底是庶女,府里的规矩破不得。” 孟榆再看不得她们推搡来推搡去,忙戳了下怀茵,紧接着打起手势。 怀茵立刻会意,转述道:“我们姑娘说,多谢二姑娘的好意,只四姑娘和邓妈妈所言有理,府里的规矩破不得。况姑娘有好些的衣裳,不过因为长途跋涉,恐损坏了这些好衣裳,若如此,便得不偿失,这才买了身粗布衣穿上。老爷新官上任,确不能丢了他的脸,往后我们姑娘会多多注意的,还请二姑娘宽心。” 沈姨娘亦笑道:“二姑娘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府里的规矩真真破不得。” 孟霜莞尔:“虽如此,但上京到底不同徐州,姨娘和三妹妹从前的衣裳想来也旧了,回头我和母亲提提,让人进府为姨娘和三妹妹量身做几件新衣裳,日后来客也不至于失了脸面。” 孟榆闻言伸手,朝下勾了勾手指,又福了福身。 这个道谢的手语孟霜倒是看懂了,便道:“你我是姊妹,不必这般客气。” 孟洇等得有些不耐烦,挽起孟霜手臂,晃着她,嘟起嘴道:“二姐姐,我们再不走,瑶瑶该派人来催了。” “你个鬼灵精,再等等,”孟霜偏头,宠溺地戳了下孟洇的脑门,转而漾起唇角,朝孟榆道,“三妹妹,我和四妹妹约了人在浔满楼见面,浔满楼的点心堪称天下一绝,你想吃什么,我让人买回来给你。” 孟榆打起手势。 怀茵转述:“多谢二姑娘好意,我们姑娘一路跋涉,有些累得慌,没什么胃口。” 孟霜垂眸,温言道:“既是这样,我们也不勉强了。三妹妹好生在府里歇息,来日我们姊妹再在一起叙叙话。” 孟榆点点头,目送她们一行人坐上马车离开。《 》 18、笑里刀 马车拐过巷口转角,车顶划过梧桐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众人收回目光,邓妈妈清了清嗓子,催促:“来人,快些给姨娘和三姑娘洒艾水,除污秽。” 两名仆妇应声,拿起柳条浸到盆里,柳条裹满水珠,她立刻提起往沈姨娘和孟榆身上猛地一泼。 水珠瞬间溅了满身,满脸。 偏邓妈妈仍觉不足,在旁叉腰,一本正经地道:“姨娘和三姑娘莫要介怀,你们从徐州到上京,坐的客船鱼龙混杂,也不知会让什么脏东西给缠上,洒一回水还远远不够,须得多洒几回,才可驱邪除晦。” 忽然听到邓妈妈这般说,孟榆的脑海里顿时浮现陆修沂那张黑沉的脸。 她不怒反笑。 客船上确实有脏东西,还缠了她许久。 用艾水驱邪除晦倒也不错。 见孟榆丝毫未怒,嘴角还隐隐扬起弧度,邓妈妈瞬间没了作弄她们的心思,暗道这三姑娘不仅是个怯懦的哑巴,估计来的路上脑袋还被门磕了,否则面对此形景,饶是如何也不能笑得出来。 两名仆妇遵从邓妈妈吩咐,又泼了她们两回后,方引她们到所住的院子安置。 因已入夏,温度比早春时节高了不少,纵是泼了些水在身,孟榆亦不觉寒凉。她们一路跟着那名仆妇穿过馨香满地的抄手游廊,又拐过柴房和厨房,愈走愈荒凉,直到入了一扇垂花门后,才来到一间小院前。 孟榆抬首,只见小院匾额上书着“青梨院”三个字。 仆妇引她们到门口,院里的两名婢女闻言,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小跑出来迎接,一个扎着双鬟髻、长得眉清目秀,一个穿着空青色窄袖圆领衣袍、垂下的眉眼好似闻融敦厚。 瞧起来,大抵都是十五上下。 貌如其心,孟榆第一眼倒不反感两人,想来也是,夫人从未将沈姨娘放在眼里,有了方才那番事,想必气也出够了,又岂会在这等微末小事上下功夫? 仆妇指着那位扎着双鬟髻的婢女道:“这是知眠,另一个是雁儿,她们皆是夫人派来侍候姨娘和三姑娘的。我还须到正房回了邓妈妈,便不多留了。” 仆妇随意地福了下身,没等沈姨娘说话,便急急地走了,仿佛此处还真是什么污秽之地,多待一时片刻便会脏了她的身子。 知眠侧身在旁引她们进门,扬唇道:“夫人听闻姨娘和三姑娘今儿到上京,特吩咐奴婢和雁儿提前过来将青梨院打扫干净。姨娘且瞧瞧,若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稍候奴婢禀告林管家一声儿。” 青梨院不大,甫一进门,便见左右两边各有两间偏房,正面的三间房全打通连成一间,此时正房的三道门尽数全开,曛色洒进来,倒徒添几许烟火气。院子西南角栽着一棵梨树,据知眠介绍,因这树结的是青梨,故而院子才得名“青梨院”。 孟榆搀着沈姨娘的臂弯,见几间房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因衣衫正湿着,她和怀茵又随沈姨娘到房中换了身干净得体的衣裳。 雁儿端来盥洗盆和澡豆,三人洁过面,又喝了口知眠提前泡好茶,解了干渴,舒缓了些疲惫,孟榆才有时间往房里打眼瞧了圈儿。 架子添了各色玩器,有粉彩花鸟纹瓷瓶、玛瑙灵芝盆景、珐琅宝石冠耳炉等等,皆是贵不可言的玩器,床上挂着姨娘喜欢的翠蓝色帐幔,衾褥亦十分鲜亮。案上供着数枝荷花和一个褐彩云纹桥耳香炉,炉中正点着熏香,袅袅云烟自香炉中漏出,缓缓消失在虚空中。 将青梨院各处都看了一圈,沈姨娘方朝知眠含笑道:“你替我知会林管家一声,将架上的一色玩器都搬走,这些东西太贵重,摆在我房里不合规矩。还有,香炉亦换成普通的莲花炉,且我一心向佛,衾褥也换些素色的便好。” 知眠眸中划过一丝诧异,余光往房中逡巡一番,很快便反应过来,只道:“那除了这些,姨娘还有别的吩咐么?” 沈姨娘摇摇头,温笑道:“没了,你和雁儿先去忙吧!” 知眠闻言,朝沈姨娘和孟榆福了福身,方垂首退出。 *** 邓妈妈一一将沈姨娘入府的事向袁氏道完没多久,林家管便到上房将沈姨娘所言之事皆禀与袁氏。 袁氏未觉诧异,只吩咐林管家按沈姨娘说的做。 待林管家走远,邓妈妈才冷哼一声,满脸不屑地道:“亏她还有些眼色,那些个玩器样样都价值千金,莫说她一个贫农出身的小贱人,纵是这偌大的孟府,便是搜罗尽了,亦未必找得出这般贵重的玩器。” 袁氏的娘家乃徐州的巨富之家,从小锦衣玉食,堆金积玉,连府里的小厮眼光也比小官之家的公子要高。 “我从前如何说你的?别总把贱人二字挂嘴边,若让人听了去,要如何想我?”袁氏将竹节茶盏放下,语调微扬却未见分毫怒意,面上的肌肤略有松驰,微尖的下颌带着些许凌厉。 邓妈妈敛回情绪,忙将空了的茶盏斟上七分满,垂首道:“夫人教训的是,原是老奴糊涂了,下回必定记得。” “罢了,你上了年纪,我不同你计较,”袁氏拿起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地吹了口气,忽然想一事,又道,“下月初承毅侯府的宴席便不必知会三姑娘了,届时出席的都是些世家子弟,三姑娘到底是个哑巴,去了只会徒惹人笑话。” 邓妈妈面上堆笑:“这是自然。她若去了,岂不白白丢了府上的脸?” 主仆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外头的通禀声倏然高声响起:“老爷下值回来了。” 原没什么表情的袁氏闻言,面上立刻浮起得体的温婉笑意,放下茶盏,起身迎出去。 从门口大步流星踏入的人身袭墨绿朝服,眼底有深深的疲色,脸颊瘦削无肉,下颌上的浓密黑须打理得活似刺猬的针。 袁氏一眼便瞧出孟砚清在朝堂上受了气,一面给他褪下朝服,一面温声问:“老爷今儿上值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孟砚清换好常服,冷着脸坐到榻上,邓妈妈识眼色地将屋里的丫鬟都带下去。 眼见屋里再无他人,孟砚清重重地吐了口浊气,满脸怨怼:“还不是谭沛那个老货,我不过在编校时犯了个小小的错,他便仗着比我官大一级,当众训了我半个时辰,害我在底下人面前丢尽了脸。初来上京时,我便着人明里暗里送了许多财宝给他,奈何这老货却是个不入流的,金银钱财皆瞧不上眼。后来我又想着英雄尚且难过美人关,便花大价钱买了两个玉容花貌的美人儿过去,谁想连谭沛的面儿都没见着,就被他家仆人拿着扫帚给赶了出来。想起此事,我这心里的火烧得真是……” 想到当日丢的脸,孟砚清愈思愈气,脸色涨成猪肝一般。 袁氏给他斟了杯热茶,立在身旁柔声道:“老爷喝杯茶,消消气,这是今年贡上的茶,哥哥特意给我们留的。” 受了一番气,孟砚清哪里还有心思品茶,只胡乱地尝了口,还没品出滋味呢,便蹙眉象征性地道了句:“确实不错。” 袁氏执起手边的乌木雕花手柄绣蝶团扇,慢悠悠地莞尔道:“论我说,天下哪有十全十美之人?纵是那人人称扬的菩德圣人,也说自己在凡尘时曾误过他人,况据我了解,谭大人此事亦并非无解。” 忽闻此言,孟砚清那犹如丧家之犬的颓废面色登时鲜活起来,他连忙将茶盏放到旁边的小桌上,拉着袁氏坐下,“我听夫人这意思,是有法子了?” 袁氏淡笑,“妾身着人去调查,虽有几分眉目,却还不得真相,待一切水落石出,自然同老爷道个分明。只是此时还不便说,免得不是,反令老爷大失所望。” 孟砚清闻言,拧起的眉毛松缓下来。 “对了,妹妹和三姑娘回来了,老爷可要去瞧瞧?” “我现下没空,改日闲了再去瞧她。” “那老爷想安排她们住哪儿?” “内宅之事,素来由你负责,你拿主意便是。我还有事要处理,早饭拿到书房便好。” 话说着,孟砚清抬脚就往书房去了。 袁氏慢悠悠地起身,朝孟砚清的背影象征性地福了下身,仍旧唇角微扬:“是。” *** 沈姨娘和孟榆在青梨院安顿好后,便让知眠引路,欲先到慈安堂给孟老夫人请安,不想走到一半,袁氏得了消息,遣人来告知孟老夫人身子不适,今儿就不必到慈安堂了。 沈姨娘一听,让知眠先回去,请袁氏的丫鬟引她们娘俩儿到枕花斋给袁氏请安。 穿过抄手游廊,越过一道月洞门,便是一条翠竹夹道的青石子路,走了没两步,便至垂花门前,朱红门扉的匾额上书着“枕花斋”三个大字,字体四四方方,不似她们青梨院的匾额般歪歪扭扭,显得既大气又端庄。 门“吱”地一声,打开的刹那,一阵淡淡的清幽花香扑鼻而来,孟榆踏上石阶,目之所及,只见院内极大、极宽敞,蜿蜒的甬道两边种着各色花朵,姹紫嫣红开遍角落。 廊檐下、池塘边、笠亭内、雕花笼前,以及石矶旁,各处都有女使在来来回回地忙活着。 有些女使孟榆也认得,是从徐州老家带过来的,她们抬眼见她,皆停下手里的活,朝她福了福身,连往日最瞧不起她们母女的春枝也不例外。 袁氏训人便是如此。 心里纵有十分的轻蔑,大庭广众下,面子还是做足的。 三人刚临近门口,一个茶盏陡然从里头飞来,孟榆走在靠近门沿的地方,猝不及防间,茶盏从她耳廓边划过,“砰”地一声砸碎在脚边。 阵阵刺痛袭上心头的同时,里头传来一声厉喝:“住口,还敢狡辩,谁让你将姨娘安排在那般偏僻的院落里?”《 》 19、护犊心 怀茵正站在孟榆身后,下意识偏头时便猛地瞧见孟榆耳垂下被划出一道血痕,她吓得变了脸色,急急地道:“姑娘,你,你耳朵下面被划流血了。” 沈姨娘微微变了眸色,正急得想探头去瞧,却听袁氏走了出来,她唯有摁下慌乱的心,垂首朝她福了下身:“请姐姐安。” 袁氏笑脸相迎,将她搀起:“妹妹今儿才回来,怎不好好歇歇,却这般急着赶来了?” 沈姨娘垂着眉眼,恭顺谦卑:“原该进府时就来向姐姐请安的,奈何妹妹一路跋涉,恐身上不干净,脏了姐姐的屋子,这才想着洗漱后换上干净衣衫方过来的。” 袁氏嘴角带笑,“既如此,日后便带着三姑娘好好在府里住着。” 一面说着,她一面往孟榆身上瞧了下,却猝然瞧见孟榆耳垂下方被划出一道血痕,正往外渗着血,她登时蹙起眉,焦急地道:“三姑娘这是怎么了?” 明知故问地说了这么一句后,她便看到了底下碎瓷片,面上堆起歉意,“瞧我这手,怎偏偏划中三姑娘了?” 还没等众人说话,她又立刻朝屋里的丫鬟厉斥:“糊涂东西,你们还愣着作什么?没看到三姑娘流血了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沈姨娘忙拦住她,脱口便要扬声,然到了嘴边,又转温声道:“多谢姐姐关心,不过妹妹瞧着只是点皮外伤,不碍事的,我们回去拿点艾叶止血便好。” “何须这般麻烦?”袁氏握着沈姨娘的手,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背,淡笑道,“原是我要教训邓妈妈,偏失手打中三姑娘,都是我的错,来人,把金疮药拿过来,给三姑娘止血。” 没等沈姨娘说话,意枝便匆匆地往库房去了。 眼见推脱不得,沈姨娘唯有垂首应声。 *** 春枝很快取来金疮药,怀茵接过,给孟榆敷上,欲要递回去时,袁氏又莞尔道:“这金疮药就留着给三姑娘用吧,三姑娘花容月貌,可留不得疤痕。” 座上之人笑得温婉得体,言谈举止间皆不失主母风范,然沈姨娘闻言,眸色陡然掠过一丝异样,却又慌忙垂眉压下去,拉着孟榆起身行谢礼。 待她们行完,袁氏才抬了下手:“都是自家人,妹妹和三姑娘不必客气。” “多谢姐姐,”沈姨娘坐回原位,明知故问地道,“才刚听姐姐说要教训邓妈妈,还请姐姐恕妹妹多嘴问一句,不知邓妈妈是因何事惹恼姐姐?” “青梨院偏僻,离老爷的书房极远,她这老货却擅作主张,问都不问我一声儿,便着人去清扫,我岂能不罚她?”袁氏语调微扬,偏头剜了邓妈妈一眼,言谈间好似多了几分恼怒。 沈姨娘正巴不得远离这些人,闻言只莞尔:“妹妹倒觉着青梨院极好,既清幽又安静,虽离姐姐的枕花斋远了些,但若有心请安,每日走过来反而能锻炼下身子,邓妈妈如此安排,正合妹妹心意,所以妹妹请姐姐莫要为此惩罚邓妈妈。若姐姐不允,只恐妹妹心有不安。” 袁氏偏头觑了眼邓妈妈,神色凌厉:“若非有姨娘为你求情,我定不饶你。” 邓妈妈心领神会,忙来到沈姨娘面前,垂首朝她福身道:“多谢姨娘。” 沈姨娘立刻将她扶起:“妈妈不必客气,妾身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言及此,沈姨娘又和袁氏寒暄了几句,天色将晚,便起身欲要离开,袁氏笑着挽留:“青梨院虽也设了小厨房,但闻得妹妹回府,我特意让厨房做了妹妹和三姑娘爱吃的,妹妹便给我个机会,让我为你接风洗尘。” 眼见推脱不得,沈姨娘唯有颔首答应。 袁氏打眼瞧了瞧孟榆,神色意味不明,片刻才笑问:“三姑娘可见过姊妹们了?” 孟榆正沉浸在沈姨娘的高超的话术中,忽听袁氏发问,登时回神,忙点点头,打了个手势。 沈姨娘解释:“我们今儿回来时,可巧在门前遇见二姑娘和四姑娘。” 正说着,邓妈妈来回话,道是饭备好了。 袁氏闻言,朝沈姨娘和孟榆道:“这便好,她们受宋姑娘的邀约,赏花去了。现下还没回,想必是宋姑娘留她们用饭,我们不必等她们,先上桌。” 沈姨娘和孟榆依言落座。 *** 几人刚用完饭,门外忽然响起一道高呼:“大公子回来了。” 孟榆闻声,顺着门口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来人一身月白色窄袖圆领锦袍,头上束着卷纹镂花银冠,腰间佩白玉,玉佩的月白穗子款款垂下,显得其仪范清冷,身姿如玉如松。 来人正是孟砚清和袁氏的嫡子,孟章洲。 珠帘掀开,孟章洲已经来到跟前,孟榆忙站起,朝他莞尔一笑,并浅浅见礼。 孟章洲亦微微躬身,拱手朝她们见礼:“许久不见三妹妹,三妹妹可好?” 见到孟章洲,孟榆脸上的表情也不似方才那般木讷,鲜活了许多,她抬手打了个手势:“挺好的,大哥哥呢?” 孟章洲看得懂手语,无须怀茵解释,他笑回:“我也挺好,只看起来,三妹妹倒比从前消瘦些,可是一路过来受苦了?” 孟榆解释:“我晕船,在船上胃口不大好。” “洲哥儿用饭了么?”两人正寒暄着,端坐主位的袁氏笑问。 孟章洲微微垂首:“回母亲,方才和父亲在书房用过了。” 天幕似裹了一层厚厚的黑布,外面黑黢黢一片,浓稠沉闷,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屋内又亮起两盏灯,沈姨娘适时道:“姐姐,天色已晚,我们就先回去了。” 袁氏点点头,命人取了盏绛纱灯过来递给怀茵:“妹妹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今儿便好好歇息,明儿我再同你一块去给老夫人请安。” 沈姨娘颔首应是。 *** 回到青梨院,知眠已经按沈姨娘吩咐,让人将架子上的一色玩器皆搬了出去,连衾褥也换了淡颜色的。 只是打眼瞧去,整个屋子未免太淡雅了些。 沈姨娘却没正面回她,只指着从徐州带回的几个箱子:“架子空着难免不好看,里面都是三姑娘爱看的书,且把它们都摆上去吧!” 明明先时的摆设能令屋子鲜亮不少,纵是老爷来到瞧见,烦闷的心情兴许能一扫而进尽,如此他便能多留片刻。知眠虽疑惑沈姨娘的吩咐,却也并未多问,只应声照办。 她不是这儿的家生子,孟家刚搬来的上京时,林管家采买了一批丫鬟,她和雁儿便是其中之一。 她上个主子原是宜川一个富商的妾侍,那时姨娘为了留住老爷,极尽手段,连屋子都是往老爷的喜好去收拾。后来府里做生意亏了本,要裁剪人手,她因性子木讷,不懂向上溜须拍马、曲意逢迎,自然亦在受裁之册。 后来为讨生活,她来了上京,可巧碰到林管家在买丫鬟,她打听了番,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得以进入孟府当值。 为奴为婢,最重要是闭紧嘴、管住手。 这一点,知眠还是很清楚的。 等知眠将书全部放到架子上后,已近亥时。这里无需人伺候,孟榆便让怀茵将知眠和雁儿带出去。 沈姨娘睡得早,此时已经换好睡衫,眼见门关上了,她方笑朝她笑问:“想说什么便说吧!” 孟榆坐到她身旁,缓缓打起手势。 沈姨微诧,顿了顿:“为何忽然要这么说?” 孟榆想了想,酸涩感撑胀眼眶,她将掌心抬起:“我从前只觉阿娘庸懦,旁人欺负到头上了,您还是那般好脾性,每每您和夫人说话,我都闭紧耳朵,神游在外,因为我不想将您那副奴颜婢膝的模样记在心里。可今儿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听了一遍您和夫人说的话,我才恍然发觉,您并非庸懦,您卑躬屈膝,只是,只是想护住我。” 愈是往后说,孟榆的眼睛便愈发酸胀,言及最后,泪珠似控制不住般直直地往下掉。 沈姨娘叹了口气,抽出手帕轻轻地替她抹掉脸上的泪。 瞧见孟榆耳下的那道伤痕,沈姨娘心下一酸,忙将她揽进怀里。 她觑了眼外面,唯有灯火影影绰绰,方语重心长地压低嗓音。 “夫人心思极重,从前便有先例。我若不如此,怎能将你平安带大?阿娘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原也不想来上京,可我们娘俩到底是女子,若要为你寻上一门好的亲事,还得靠你父亲。你到底是他女儿,他又爱惜脸面,心里纵如何轻蔑,亦必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所以阿娘才不惜跋涉千里,也要带你来上京。” 原来孟砚清为人如何,阿娘是清楚的。 孟榆再一次湿了眼眶。 可对于阿娘的话,她仍抱有几分怀疑。 两母女又说了一会儿知心话,时辰将晚,沈姨便催促她回去早些歇息,道是明儿还要早起去给孟老夫人请安。 孟榆临近门口时,沈姨娘想起一事,又温声嘱咐她:“榆儿,往后便不要喊我阿娘了,虽是手语,但府里除了我们娘俩,到底还有人看得懂。” 沈姨娘的小心谨慎,孟榆自当了然,便点点头。 *** 陇唐。 驿馆内。 从窗牗灌进一阵冷风,吹得灯火明明灭灭。突然间,急促的敲门声传来,穿透万籁俱寂的夤夜,帐幔内旋即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陆修沂单腿屈膝坐在榻上,修长的手撑着太阳穴,疢如疾首:“何事?” “找到账本了,”楮泽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那户人家的钱是从唐确名下的钱庄取出来的。” 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只是得到确切的答复后,陆修沂那头痛欲裂的感觉亦有了稍许缓角,他冷冷一笑,低沉的嗓音犹似雪山上的寒冰:“很好。也就是说,此事和陆迦言脱不了干系。” “立刻回京。” “是。”《 》 20、莫丢脸 翌日。 绚烂的光晖从窗隙漏进来,透过帐幔,可巧洒在榻上人的眼皮上。 孟榆蹙眉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怀茵便过来掀起帘幔,催促:“姑娘,今儿我们要去给老夫人请安,迟不得,你莫要睡了。再晚,可要迟了。” 陡然听到“请安”二字,孟榆顿时睡意全消,顶着惺忪睡眼连忙从榻上爬起,却发现浑身上下都腰酸背痛。 先时生怕陆修沂追来,她们绷着神经催命般紧赶了半个多月的路,如今沾上张柔软舒适的床歇了一晚,身上的疲惫反尽数涌了上来。 孟榆坐在菱花镜前,任由怀茵给她梳妆,雁儿端来盥洗盆、澡豆和泡软的杨柳枝。洗漱完,怀茵从衣橱里挑了身松石色的齐胸襦裙给孟榆换上。 孟榆出了门,抬眼望去。 朝光绚烂,倾洒在廊檐下,氤氲出一片金色辉光。 沈姨娘等在门前,闻声偏头望过来,唇角漾起温柔笑意,朝她招招手。 孟榆笑着迎上去。 从这副身子的三岁时开始,她便已经魂穿过来。刚魂穿过来时,她很不习惯,因为嗓子说不了话,连一点声响都发不出,兼之身子小小的,也不会写字,她被仆人带到院里玩耍,纵是想喝口水,都得挣脱仆人的束缚,一路跑回屋里指着茶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示意她。 可她也不是每次都能跑过仆人的,毕竟她一个小孩,得跑三步才及得上大人的一步。后来,沈姨娘没再让人经手,自己亲自带她。 长大了些,认字又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那时府里请了位女先生,那位女先生却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仅有的一点耐心亦全用在了孟霜和孟洇身上,对她的求知半点也瞧不见。 后来沈姨娘知道了,她没吵没闹,只是每到下学时间,便坐在窗台的那张茶几旁,手把手教她。 可仅仅是学个握笔的正确姿势,她就学了将近半年,沈姨娘却没有一丝厌倦,只是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教她。 多年的相处,让人孟榆早已视眼前人为母亲。 昨晚和沈姨娘聊及往事,她对孟砚清、对自己的未来虽仍心有不安,可无论前方如何,总有母亲一路相伴。再困难的事,也有解决的方法;再绝望的日子,也会有尽头。 *** 慈安堂内,正房前的青松挺拔高耸,芭蕉叶苍翠阔大,廊檐下乌泱泱的站了一群人,有人拿着手绷一面刺绣一面说笑,有人端着鸟食逗弄紫竹笼里的雀儿,有人正往这边看过来,忽见沈姨娘和孟榆,便忙戳了下旁人。 站门外的婢女连忙高呼:“沈姨娘和三姑娘来了。” 沈姨娘带着孟榆进屋,堂中唯有伺候孟老夫人的几位贴身婢女,袁氏、二姑娘和四姑娘都还未到。 沈姨娘松了口气,掀忙起裙摆跪下,给坐在堂上的一位面色慈祥的老妇人磕头:“妾身和三姑娘拜见老夫人,祝老夫人松鹤长春,天伦永享。” 几近半年未见,底下人仍如往日般俯首低眉,恭顺谦卑,连同后面的三姑娘盈盈跪地时,不卑不亢中又含了几分沉稳从容,全无半分二姑娘的趾高气扬和四姑娘的嚣张跋扈。 孟老夫人的气儿都顺了些,便让沈姨娘和孟榆坐下。婢女上完茶,门帘被高高掀起:“夫人,二姑娘和四姑娘来了。” 袁氏带着孟霜和孟洇给孟老夫人请安,依次落座。 孟榆垂眉,静听众人寒暄。 孟老夫人淡声问:“听说下个月初承毅侯夫人办荷花宴,送了请帖过来,道是要请我们家的这几位姑娘一同赏荷。” 袁氏闻言,眸色微沉,旋即道:“回母亲,确有此事。霜儿和洇儿都新做了身衣裳,以备来日赴宴,如今还剩三姑娘的没做,儿媳已经让裁缝上门,这几日也能将三姑娘的赶出来。” 孟老夫人,点点头:“合该如此。榆儿虽是庶女,但正因如此,你作为主母,更不能厚此薄彼。否则让外人瞧了去,只会说我孟家主母无德,苛待子女。” 话音刚落,屋内一片噤声。 袁氏忙垂首低眉:“儿媳谨遵母亲教诲。” 出了慈安堂,沈姨娘和袁氏寒暄几句,正要带孟榆离开,孟洇一把拦在跟前,觑了孟榆一眼,满脸嫌恶地道:“都不知祖母是怎么想的,她一个哑巴,去了承毅侯府,只会丢了爹爹和府里的脸。” 孟霜霎时变了脸,往后看了看,所幸周围的奴仆皆是自己人,她脱口便要斥她,谁想这话堪堪传进往前走了没两步的袁氏耳中,她立刻回头,怒喝:“住口!” 袁氏一声怒喝,吓得孟洇陡然缩起脖子。 “祖母方才怎么说的?你都忘了不成?三姑娘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姐姐,你怎能这般议论她?”袁氏走到她跟前,指了指孟榆,“给三姑娘道歉。” 没等孟洇开口,沈姨娘忙到袁氏,笑道:“姐姐,四姑娘素来心直口快,这是府里人尽皆知的事,岂有为此事让她道歉的?况她说得也没错。榆儿不能说话,倘或真去了承毅侯府,只会徒惹人笑话。” 愈是往后说,沈姨娘的头垂得愈低,连声音亦渐渐压下去。 “姨娘自己都说了,我没说错,凭什么要我道歉?”孟洇绷着脸,撅嘴道,说着就不管不顾地甩袖离开。 袁氏满脸无奈。 孟霜上前握起孟榆的手,叹了口气,温言软语:“四妹妹这性子,想必三妹妹也晓得。回头我和母亲好好训她,三妹妹可莫要放在心上。” 她言辞恳切,字字谦卑,可语调里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么多年,孟榆看得都腻了,便微微笑了下,适时抽回手,打起手势。 怀茵解释:“姑娘说,她知道四姑娘是有口无心,断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孟霜莞尔:“这便好。听母亲说,待会裁缝就上门了,妹妹回去准备一下,我今儿还得练琴,便先行离开。” 孟榆点点头,朝她打起个“感谢”的手势,目送她们走远后,才返回青梨院。 不想她和沈姨娘刚进门没多久,春枝便带着袁氏安排的裁缝过来了,拉着她左比划一下,右比划一下,记录好身段数据后就收拾东西出府去了。 孟榆对那些高门贵府的宴席其实根本没有一点兴趣,孟老夫人将她们母女推出去,也无非是想借此掣肘袁氏,见不得她那般得意罢了。 回青梨院用过早饭,孟榆闲得发慌,整理了下架子上那些书的顺序后,便抽了本《杂医物术》的书来看。 从前在徐州,因袁氏、孟霜和孟洇从未将她这个哑巴放在眼里,她倒是时常能在怀茵的掩护下偷溜出去,并在酒馆拜了个师傅学酿酒,后来机缘巧合下,又识了些朋友,继而学医术、学训兽、学烧窑,日子也在这种充实的感觉中如窗外日光弹指过。 刚穿来时,孟榆真的以为这副身子天生是个哑巴,可后来她隐隐发现,她的嗓子也许是因后天之故,才受到损伤的。 因而一有机会,她拼了命地学医,奈何困于后宅,她不是每时每刻皆能找到机会溜出去,所以每每发了月银,她都存下来,等到有机会出去时,便淘了一堆医书回来。 *** 枕花斋。 茶香从青釉执壶漏出,袅袅消失在虚空中。 邓妈妈将孟霜和孟洇送到紫竹亭练琴后,方回到枕花斋禀与袁氏。 袁氏闭眼半躺在贵妃榻上,眼也未抬地淡淡地应了声。 邓妈妈跟了袁氏半生,袁氏心情好坏,她一抬眼皮便能瞧出来。见状,她接过婢女手中的团扇,眼神示意她们先行出去。 待人皆退出去,邓妈妈默了片刻,轻摇扇子:“才刚在慈安堂,老夫人问到承毅侯府办荷花宴时,夫人何必多言三姑娘做衣裳的事?” 若不提,老夫人还未必会说那些话。 袁氏缓缓睁开眼,朝邓妈妈抬手。 邓妈妈忙将她扶起。 “你以为我不提,那个老货便会三缄其口么?她早有这个打算,才会让老爷修书到徐州,让她们娘俩儿回来。” 袁氏执起粉青花鸟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吹散茶沫,呡了口后,又道:“不过这般也好。沈姨娘是个好拿捏的,若没了她,那个老货指不定还会找借口塞个狐媚子过来。对了,哥哥的事儿办得如何?听说他前儿向茶马司申办市券被驳回了。” 邓妈妈笑道:“左右不过是个钱的事儿,舅老爷昨儿命人悄悄抬了十箱财宝到茶马司的潘大人手里,今儿便有人来传话,事儿成了。” 袁氏嗤地一声笑了:“天下乌鸦一般黑,这繁盛奢靡的上京城更不例外。” 邓妈妈乐呵呵地附和:“可不是,任凭他有多清高,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谁能不动心?” *** 自来了上京后,孟榆闲时研读医书,如此打发了几日,很快临近月底。 是日下朝,孟砚清终于能抽出时间过来看看她们母女。 小厮过来传话时,沈姨娘表面欢喜得手足无措,忙让知眠热好早饭,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纵是在徐州,孟榆亦鲜少能见到孟砚清。 关于这位父亲,她着实没有多少好感,且他的三个女儿中,他最看重的是那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嫡女孟霜,其次便是那个能哄得他哈哈大笑的孟洇。对于她这个哑巴女儿,能给口饭吃,给片瓦遮头,便已然是天大的恩赐了。 孟砚清过来时,已经换下墨绿朝服,穿着一身花青色便服,沈姨娘命雁儿摆好碗筷,闻声忙出门迎他进来。 孟榆起身,垂首朝他福了福身。 来人眼也未向她抬过半分,只应一声,便撩起下摆坐到圈椅上。 见沈姨娘在孟砚清右侧落座,孟榆这方坐回原位。 静静地吃了几口,孟砚清开口道:“你和榆儿看起来消瘦了些。” 沈姨娘淡笑:“赶了几个月的路,胃口差些也是有的。” “如今这院里也有小厨房,每日也有固定份例送来,你和榆儿想什么,便让她们做什么。若不够,使人到外头买去,不必太委屈自己。” 他难得关心她们母女,沈姨娘微微欢喜:“是,多谢老爷。” 孟砚清夹起茄子吃了口,似漫不经心地问:“听说明儿承毅侯府的荷花宴,榆儿也去?” 自孟老夫人向袁氏提过此事后,已经过去有七八日,想必他早已听闻,今日如此说,便是明知故问了。 孟榆不露声色地蹙了下眉,但仅是一瞬,很快又舒展开。 沈姨娘回:“是老夫人和夫人有心,想让榆儿跟着二姑娘和四姑娘去见见世面。” 孟砚清闻言放下筷子,拿起帕巾擦了擦嘴,看似语重心长地朝孟榆道:“榆儿鲜少出门,确实要见见世面,免得来了客人,看榆儿一副小家子气,倒失我们孟府的脸。可话说回来,承毅侯府乃长戟高门,世代簪缨,比不得我们这些小门小户,规矩不多。你明儿去了,要时时注意,跟紧你二姐姐,莫要行差踏错,丢了我们家的脸。” 他短短一番话,说了两回丢脸。《 》 21、荷花宴 孟榆压着脾气,垂首在本子写下一句:“父亲教诲,女儿谨记在心。” 孟砚清抬头看了眼,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气氛重归静默沉闷,满屋子唯有碗筷相撞的轻微声响。 沈姨娘素来便不是个话多的人,孟榆纵是可以开口说话,也实在寻不出有什么话题能和孟砚清聊的。 孟砚清愈吃愈没味儿,到最后干脆象征性地吃了两口米粥,便再待不下去,随意扯个理由离开了。 孟榆反而松了口气。 明明饭菜很是可口,然只要有孟砚清在这儿,她却怎么也吃不香,现下他离开了,她的胃口忽然便好了起来,夹菜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见孟榆吃得欢快,全无方才的矜持拘谨,沈姨娘“噗嗤”一声笑了,柔声道:“慢点吃,只是明儿到承毅侯府,可万不能如此了。” 孟榆放下筷子,漾着笑快速打起手势:“姨娘放心,女儿我岂是那般不识大体之人?” 晨光蜿蜒着越过门槛,倾洒在孟榆下半身,湖绿色的裙摆泻满斑斓晖光。 沈姨娘看着孟榆,忽然想起她和孟砚清的相处模式,她心底便微微泛起酸意。 同样是孟家的女儿,孟霜和孟洇自小便有父亲百般疼惜,独独她一个,与父亲像个熟悉的陌生人,纵是同坐一桌,半天也说不到几句话。 偏她又生得玉容花貌,小时候脸蛋圆滚滚倒不大明显,如今瘦了一圈,反越发清丽,连素来瞧不上她们的袁氏都注意到她容颜的变化。 沈姨娘不禁担忧起来,可转头瞧见孟榆吃得开心,她又忙将这股忧虑压下去,免得扰了她这难得的好胃口。 午后,袁氏命人将前段时日给孟榆做好两身衣裳送来,还顺带送了几支珠钗,其中一身衣裳是碧青色蔷薇彩绣齐胸襦裙,另一身柘黄间白兰花齐胸襦裙。 衣裳的质地细腻,摸起来柔光顺滑。怀茵兴高采烈地指着这两衣裳问孟榆明儿想穿哪身。 孟榆正歪在榻上研读医书,闻言从艰深晦涩的字里抬起头,懵了一瞬,才想起怀茵问的是什么,便随意瞥了眼,指了指那件碧青色的蔷薇襦裙,打了个手势:“就它了。” 怀茵微微有些失落,指着那件柘黄间白的襦裙道:“我倒觉着这件更适合姑娘,这柘黄色衬得姑娘明艳活泼。” 怀茵声音不高,可她此话一出,仍吓得孟榆猛地从榻上坐起,并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窗外。 知眠在小厨房的门口劈柴,雁儿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摘菜,都离她们远远的。 孟榆松了口气,蹙眉朝怀茵快速打起手势:“祸从口出,明艳和活泼这词是能用来形容我的么?小心隔墙有耳,让人听了去,指不定要在她们面前嚼舌根。” “她们”指的是谁,怀茵一点就明。 从前在徐州,有个新来的婢女不知内情,不过随口赞孟榆一句,隔日就被袁氏发卖了。 实际为何,个个都心知肚明。 怀茵收紧嘴,压低声音:“我瞧知眠和雁儿不是那样的人。” 孟榆靠回榻上,窗扉挡住外头照进的日光。 她歪在阴影里,淡声直言:“不论她们有没有这份心思,这里我能信只有你和姨娘。” *** 次日便是承毅侯府的荷花宴,宴席设在午后。 孟老夫人体恤,昨儿傍晚就派人来传话,道是今儿早起便好好准备宴席,不必过去请安。 难得不用去请安,孟榆放宽心地睡到日上三竿,直到沈姨娘催她起来用午饭,她才慢悠悠起身洗漱。 用过饭,歇了半个时辰后,孟榆在怀茵的督促下不情不愿地换好衣裳,发髻上只配了一支简单的银镀蔷薇钗和一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珍珠耳环,面上没打腮红,唇上更未擦胭脂,一副素得不能再素的样子。 刚整理好,邓妈妈就遣人来传话:“马车备好了,就请姑娘上车。” 孟榆慢吞吞地往后门踱步,怀茵心急如焚,催着她快些,她悠悠笑着打起手势:“别急,我们定是第一个到的。” 以前在徐州,迫不得已要同她们一块出门,她都等习惯了。果不其然,到了后门,只有车夫等在那。 孟榆又等了好一会儿。 后门的长廊边上种着杨梅,枝条被果子压弯了腰,斜阳晕染在低垂的枝条上,青红相间的果子仿佛晕出斑斓晖光。 远远地,孟榆便见一身海天霞的裙裾飘进眸中。 来人云浓绀发,峨眉似春山,步态轻稳,明艳娇媚中又不失温婉端庄,不同于身旁人的活泼,她唇边的笑总是恰到好处。 听闻承毅侯府的世子惊才绝艳,清俊儒雅,是上京城众多女子的倾慕对象。 孟榆朝她盈盈行了一礼。 来人明知故问地淡笑:“三妹妹等了许久么?” 孟榆莞尔,摇摇头。 “这便好。” 车夫取来矮凳,孟霜先上,依次是孟洇,最后才是孟榆。 在马车,因孟榆不能说话,抑或是她们有些紧张,竟出奇没有嘲讽孟榆,一路相对无言地坐到了承毅侯府门前。 门前的两座石狮子身姿挺拔,霸气威严。众婢女分列两旁迎接客人,见她们下了马车,周围蓦然响起一阵倒抽冷气的低低声响。 孟榆知道这些人诧异的是谁,喃喃细语旋即在耳畔响起:“这三位姑娘是哪家的闺秀?走在前面的那位模样好生漂亮,猛然一见,叫人挪不开眼。” “前面和后面那位皆是孟家小姐,至于最后面那位,瞧着面生,想必亦是她们的姊妹。” “你来得晚,不知道前面那位,夫人都邀请她来我们府里喝过好几次茶了,想必是有意为世子相看。” 有人低低附和:“我们世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自当堪配这般美人。” “可听说这孟家不过是个四品官,门第不高,怎堪配我们侯府?” “夫人并非是那些敖世轻物之人,若说堪配,这上京城除了公主,还有哪户人家的女儿配得上?想必于夫人而言,门第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品性……” 喃喃细语漏进耳中,孟榆不动声色。 正如孟砚清所言,承毅侯府乃簪缨世胄,承毅侯的曾祖父原是高祖的先生,更曾为高祖打天下出谋划策。 若论其他金门绣户,养出的子孙皆是些胸无点墨的绮襦纨绔,偏这承毅侯府不同,在这般奢靡的环境出来的子弟却都是些光耀门楣的青年才俊。这么些年,秦家人在户部、刑部、吏部、工部和兵部都颇有建树,更遑论侯府世子秦慕岁? 据传闻,秦慕岁三岁就能遍读诗书,十岁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十三岁参加科考中举,十五岁殿试摘得桂冠,十七岁入朝为官,如今正值弱冠之年,便已是正四品明林学士。 如此细想,孟霜上赶着过来,也不奇怪了。 *** 孟榆一行人跟着引路的婢女穿过长廊,长廊边上种着各色花朵,有孟榆认得的,也有她不认得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满府随处可见忙活的仆妇婢女,人虽多,却是一片阒然,越过长廊,荷花的清香远远传来,沁人心脾。 待下了拱桥,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笑意盈盈地迎面走来,见到孟霜,便很是熟络地握起她的手,温笑道:“等了你好一会儿了,我今儿让人做了你爱吃的栀子花蜜煎。” 这位便是秦慕岁的母亲,承毅侯府的当家主母纪氏。 孟霜盈盈一笑:“多谢夫人。” 正说着,纪氏的余光越过孟洇往后瞥了眼,看到孟榆眉眼低垂,面生得紧,衣着虽素净,可浑身的气度和举止倒不大像明面上看着的唯唯诺诺,心中便隐隐猜到她应当是孟霜的另一个姊妹。 虽这般想,她却仍佯装诧异:“这位是?” 孟霜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淡淡地瞧了眼孟榆,眸光回到纪氏身上时,脸色在一刹间变得柔和:“这是三妹妹,刚从徐州回来的。我这三妹妹说来也是可怜,小时候生了场病,才使得喉咙落下病根,时至今日,仍说不了话。” 忽闻孟霜此言,孟榆瞬间白了脸,猛地抬头望向前面那身姿婀娜的人,她那话便犹似轰雷掣电,陡然炸在她的心间。 她的喉咙居然真的是因为生病才受到损伤的,可为何此前从未听沈姨娘提过? 两人边走边说,纪氏回头看了看孟榆,瞧她的面容和气度倒与孟霜全然不同,没想到却是个哑巴,倒可惜这么一张脸。 宴席设在荷花池中央,一座敞肩拱桥连着花亭水榭,四周皆是盛开的各色荷花,清香袅袅萦绕在周身。 此番承毅侯府荷花宴,京中的许多贵女皆在受邀之列,纪氏将她们迎到宴席处,便借口退离。众人见孟霜和孟洇一到,好几位长相姣好的姑娘涌上前,把孟榆挤到一边,相互交谈着闺房乐事。 “不知那位是?”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忽地有人发出一声疑惑。 孟榆才刚满脑子都沉浸在孟霜那话中,突然感觉有数道目光向她投来,便下意识抬眼望去。 孟霜正越过人群朝她走来,明艳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意,绚烂的余晖倾泻在她身上,衬得她恍若神仙妃子。 孟榆忽然生出了些不好的感觉。 正这般思量,孟霜已然来到她跟前,问也没问便握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跟前,朝众人笑道:“这是我的三妹妹,孟榆。这是国公府千金,宋三姑娘宋瑶;这是陇国公府的千金,程二姑娘;这是抚远将军的千金,章七姑娘,这是……” 孟榆不得已,只好同众人一一见过。 “霜姐姐温柔体贴,琴艺精绝,不知三妹妹会些什么?”那叫宋瑶的姑娘朝她眨眨眼。 孟榆下意识想要抬手,却又生生压下,抬眸看了看身旁人。 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兼之孟霜眉梢微挑,眸底勾出一抹淡笑,却又转瞬即逝。 “才刚顾着介绍,忘提了。我这妹妹不会说话,还请大家不要见怪。” 她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般垂下眉眼,面露苦色,带着歉意朝众人行了个礼。 众人忙将她扶起,皆异口同声地道:“岂会?此事原就与霜姐姐无关,况谁会愿意自己的妹妹是个哑巴呢。” 孟霜眼底生出盈盈泪光:“多谢大家体谅,为了这个妹妹,我们姊妹自小便受了不少人白眼。可正如各位所言,谁会想自己不能说话?说起来,三妹妹亦是个可怜人。” 众人见状,对孟霜又是宽慰,又是引趣儿逗笑。 孟榆重新被晾到一旁。 被人当面说哑巴,她心里虽总有些不适,可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渐渐也没了感觉。 再次成为透明人,孟榆反而舒服了些,她实在不善应对这种酬酢之事,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赏荷,对她来说反而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 客人到齐后,纪氏招呼众人落座。一桌两人,可分配到最后,却只剩孟榆一人。孟霜见了,挪步到纪氏面前,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纪氏笑意盈盈地朝她行来。 “我安排的位置原是恰好够的,谁知有人不得闲,并未出席,这才空了个位子。那儿剩了个空位子,不知三姑娘可愿意去坐?”纪氏指了指她右手边那排最后的一个桌子,离主位极远,堪堪靠在那花式栏杆旁。 她一位侯府夫人,却这般轻声细语地来询问她的意见,孟榆受宠若惊,哪里还会拒绝?况对她而言,那个位置在最角落,既可避免应对酬酢之事,还能安静用饭,简直是全场最佳,她怎可能不乐意? 孟榆点了点头。 孟霜和孟洇却越过了在场几位身份贵重的姑娘,被安排在纪氏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 想起那些婢女所言,孟榆见状,大抵也信了几分。 *** 宴席上的菜式香醇可口,孟榆只管低头吃,也没抬头看歌舞都具体表演了什么,更没细听众人都说了些什么。 怀茵想到孟霜那副虚与委蛇的表情,一时恨得牙痒痒,低头就见孟榆吃得香,似乎没有半分怒意,她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嗫嚅着:“二姑娘也忒欺负人了,明着说是为姑娘感到伤心,实则句句带刺儿。” 孟榆耳尖,低语漏进耳朵,她心里咯噔下,忙戳了下她的腿,手放到底下快速打起手势:“你第一回认识她么?她打小便如此,这种话你我私底下吐槽吐槽便罢了,莫要在这种场合上说,倘或被人听了去,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怀茵疼得蹙了蹙眉,听到孟榆这话,顿时就警惕地往周遭瞧了眼,见众人皆在夤缘攀附,虚情假意地推杯换盏,并无一人在意她们,这才稳下心来。 宴席进行到一半,有仆妇过来在纪氏耳旁低语了两句,她的面色霎时沉了下去,可望向台下众人时,转瞬又换上笑意,欲要开口,底下忽然传来一句:“宁二姑娘到。” 不知是那声高呼太过响亮,还是来人的声名过于震耳欲聋,通报声还未落地,原充斥着各种耳语的宴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连针落的声音都能听得格外分明。 “哒哒哒……” 一阵清脆的声音萦绕在耳畔,那是长靴踩在石板的响声,孟榆微微惊诧。 她仿佛记得,通报时说的来人是位姑娘,既是千金小姐,穿的纵非是织锦的翘头履,亦应当是小巧精致的绣花鞋。 在这时代,千金小姐们走路时,被教导得莲步款款,袅娜生姿,浑身须得散出一种女子独有的娇媚柔软之态。 然那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却沉稳有力,缓慢坚定,叫人听了去,倒隐隐觉得此间生出一股飒爽之感。 孟榆心生好奇,按捺不住好奇心从碗里抬首,循着声源处望去。 来人身形匀称,眼神柔和中却裹挟着一丝凌厉,那巴掌大的脸虽不似其他女子般细腻光滑,却独有几分说不清的明丽缱绻,梅子青锦袍裁剪得恰到好处,行走间衬得她果有飒爽之姿。 她外罩一身同色系长衫,腰间束着粉青革带,犹似瀑布般的长发垂落腰间,发间别着一根翠色竹簪,竹簪尾端坠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象牙,象牙雕刻得别致精巧,除了这个,其周身再无别的饰物。 孟榆看得微怔。 来人走到纪氏面前行了一礼,纪氏笑着同她寒暄两句,便要着人去安排位置,不想那人却回首而立,指了指孟榆所在的位置,莞尔道:“夫人不必麻烦,那儿空了个位子,小女坐那儿便好。” 纪氏嘴角轻扯,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笑意,语调冷淡疏离:“且不说你是宁将军的亲妹妹,单说姑娘对朝廷立下的赫赫战功,我亦断不能将姑娘安排在那般角落。” 宁穗迎着笑:“我瞧着那位子挺好,临近荷池,清香扑鼻。” 众人的视线随着宁穗所指,齐齐落到孟榆身上,孟榆正觉无所适从,一道柔和又有厚度的嗓音自耳旁传来:“宁二姑娘所言有理,母亲也给我们在对面安排一桌吧!” *** 赤乌西坠,余晖晕染在卷翘的檐角,顺着地面,逶迤而行,绘出一片绚烂的彩色画面。 “吱呀!!!” 紧闭的木门发出轻微声响,楮泽身披暮色急匆匆走进来,径直推开虚掩的房门,沉声回: “公子,暗卫来报,姑娘的本名叫孟榆,而非她杜撰的孟嫣。”《 》 22-30 第22章 三合一 猜测被证实的一刹间,背对暮色的男人正握着茶盏,手背顿时暴起层层青筋,五指关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似强压着滔天怒意。 他从前不是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不过是因为心底仍隐隐抱着几分期望,期望她待他还有一点点真心,哪怕这真心里面只有半分也是好的。 可如今,她连给他的名字都是假的,他平生第一次付出的真心便被她当作烂泥般践踏在脚底,真真可笑! 他还能对她期望什么? “据暗卫来报,姑娘是秘书少监孟砚清的庶女,排行老三,因不能说话,兼之性子怯懦,在家中并不受宠。”楮泽顶着摁到心口的气压,继续回禀暗卫递来的消息。 话音刚落,陆修沂凉凉一笑,眸里映出杯底的残渣,低醇的嗓音似浸透寒霜:“她性子怯懦?爷倒瞧不出来,说她是个刁滑狡诈、忘恩负义的撒谎精还差不多。” 待回了上京,他势必要将她碾成茶渣。 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楮泽垂首在旁站着,半天都没敢接上一个字儿。 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陆修沂狠狠摩挲着杯壁,连指腹被烫红亦丝毫未觉。忽然间,他似想到了什么,抬首问:“快马加鞭的话,离上京还有几日路程。”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她了。 楮泽闻言,在心里略略估算了下,“若只有晚上稍作歇息的话,大抵还有五日。” “很好,你吩咐下去,明儿卯时初,我们就起程赶路。还有,送给陆迦言的那份大礼你亲自保管,回了上京,爷要第一时间呈上去,免得夜长梦多。” “是。” *** 伴着那道柔和又有厚度的声音落下,一身玄色锦袍的男人踏着满地余晖出现在荷花池中央。 男人长身玉立,气度矜贵,宛如雪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璀璨的余晖缠吻着他的侧脸,真真秋水为神玉为骨。他单是往那一站,便有渊渟岳峙之感,将宴席上的目光皆吸引了去。 不消说,孟榆便知此人应当是那鼎鼎有名的秦慕岁了。 纪氏起身迎上去,眉梢间满是担忧:“方才你遣人来传话,不是说去书院探望先生么?怎忽然赶回来了?” 秦慕岁微扬唇角:“先生不得闲,所以孩儿便回来了。” 纪氏粲然一笑,忙吩咐:“来人,在我下方摆张桌子给世……” “母亲不必麻烦,”秦慕岁及时制止她,指了指孟榆对面,“让他们将桌子摆那儿便是。” 孟榆:“……” 横竖都是摆张桌子,孟榆倒真瞧不出摆在纪氏下方和摆她对面有何区别。 纪氏拗不过他,一脸无奈,唯有点头同意。 安排好座位,秦慕岁这方从身后拉来一人,朝纪氏介绍:“母亲,此乃先生新收的门生江煊礼公子,来上京参加今年的科考。” 直到此时,孟榆才注意到秦慕岁身边的人,只见他一袭布衣,眉目雅致,虽不及秦慕岁的矜贵清冷,却独有一份书卷意气。 江煊礼微微垂首,朝纪氏见礼。 纪氏见过江煊礼后,又忙招呼孟霜上前。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孟榆并未听清,只因她还没反应过来,宁穗就已经坐到了身边,望了眼满池的荷花,闭眸深吸了下,睁眼时莞尔道:“这里的空气,也就这个角落好些了。” 顿了顿,她又偏头朝孟榆笑问:“不知姑娘是哪家的闺秀?倒好生会选位置。” 她的声音犹似山间的清泉,沁骨清寒,如击玉冷冽,偏又含了几分不合宜的旖旎缱绻。 孟榆微顿。 因穿了这身衣裳,不便携带本子,兼之在这种场合,孟榆料定没有自己说话的地儿,便将本子放到了马车上。 现下见宁穗这般问,在桌面逡巡一番后,便将茶水倒了些许在杯盖上,指尖沾了微末水珠,缓缓在桌面洇开:“小女乃秘书少监孟大人的庶女,闺名单一个‘榆’字,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意识到孟榆不会说话,面上还隐隐有些尴尬,宁穗怔了一瞬,旋即粲然道:“我叫宁穗。姑娘可听过一个笑话?” 她画风转得快,孟榆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睁着大眼瞧她。 宁穗见状,顾自道:“从前有一群妇人聚在树荫下聊天,整整一日没用饭都不觉饿,姑娘可知为何?” 孟榆思量了一阵,摇摇头。 “因为她们边喝开水边聊天,净讲闲话了,哪里还顾得上吃东西?”宁穗揭开谜底,哈哈笑了两声,忽觉笑的声音有些高了,又忙压了压。 她这笑话真冷。 孟榆微微一笑,不由得对眼前这位心细的姑娘多了几分好感,少了些疏离。她垂首在桌面写道:“这些皆是寻常,我已经习惯了,不过还是要多谢宁姑娘宽慰。” 宁穗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仿佛有种自来熟的随意:“我同姑娘一见如故,姑娘称呼我本名便是,我在军中习惯了,总叫我姑娘反觉别扭。” 孟榆笑了,写道:“宁姑娘的性子亦正合我意,既如此,我叫阿穗如何?家中长辈皆叫我榆儿。” 宁穗的眼睛明亮如昼,闻言与孟榆一拍即合。 *** 众人见秦慕岁到来,皆寒暄一番,却不知秦慕岁说了什么,孟榆再抬头时,只见孟霜微沉着脸坐回原位,面色再不复方才的欣喜。 秦慕岁执着茶盏朝她们走过来,孟榆以为他想过来推杯换盏交谈一番,正要起身行礼,宁穗却一把将她拽住,冷眼看着来人,嗤笑:“此人道貌岸然,狡诈得很,榆儿不必与他碰茶。” 她这话里有浓浓的火药味儿,孟榆不知所云,看了看宁穗,欲要沾水发问,秦慕岁却丝毫未怒,反温声笑道:“在下不过是在朝堂上抒发己见,若因此得罪了宁二姑娘,那在下向姑娘赔个不是。” 宁穗凉凉一笑:“世子若真心要赔不是,倒不如去圣上面前为本姑娘征战北凉美言几句。” 眼前人气度雍容华贵,似乎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然眸中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吐出的两个简单有力,又丝毫不容人拒绝:“不行。” 宁穗一眼将他看穿,冷哼道:“那你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便不要在本姑娘面前说。” 秦慕岁叹了口气:“宁穗,我是为你好。北凉乃蛮夷之地,北凉人茹毛饮血,与兽杂居,你一个姑娘家为何非得请呈到北凉?今日的大祈虽国富民强,可浩土无疆,需要绥定之地尚有许多,就如陇州盗匪猖獗,急需朝廷派人平定,你若想大展身手,明日便可向陛下请示带兵前往陇州,我绝不拦你。” 宁穗嘴角轻扯,对他说的话不以为然:“说到底,你不过见我是女子出身,怕我担不起收复疆土之责,恐在北凉丢你们的脸罢了。” 忽闻她此言,秦慕岁身形一僵,片刻才垂眉苦笑,低低地发问:“你就这般看我?” 宁穗靠在椅背上,迎着绚烂的余晖仰起头,唇角的笑冷淡疏离:“难道不是么?秦公子。” 她面上的笑深深地刺痛了秦慕岁,他缓了半日,仿佛很是艰难地开口:“你可知,脸面于我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 宁穗闻言,仍不忘剜他的心、刺他的骨:“东西有没有用,还不是秦公子一句话的事么?” 她淡淡地偏了下头,神色自若地与面有不喜的纪氏遥遥对视,继而道:“难得来一趟,我不想让哥哥生气,秦公子还是坐回去,别在我跟前打眼了。” 秦慕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清冷的眉眼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只道:“宁穗,以后你便会晓得,我是真的为你好。” 说完,他没再纠缠,转身就坐回对面。 *** 稀里糊涂地看了一出戏,孟榆饶是再迟钝,也能看出两人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了。 众人似乎感觉到纪氏心情不佳,宴席进行到最后也没再说说笑笑,只各自寒暄一番便乘马车离开了。 反倒是宁穗,原不情不愿地过来,谁知却认识了孟榆,离开时还热情地邀请她上自己的马车,想送她回府。 孟榆虽极不情愿和孟霜、孟洇同乘,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且想到两人回府的路正好相反,她还笑着婉拒了。宁穗心有不舍,唯有邀她来日在浔满楼再聚。 暮色氤氲,璀璨的余晖倾洒在回程的路上,孟榆透过卷帘往外瞧,只见五彩霞光蜿蜒到天边,好似一幅彩色的水墨画。 来这一趟能遇见宁穗,孟榆觉得真真是不枉此行。 “那宁二姑娘不仅是镇北将军的亲妹妹,自己还曾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被圣上亲封为正四品云宁将军,她家世显赫,三姐姐,你一个庶出的哑巴别以为能高攀得上。”马车缓缓驶在大道上,缄默半晌,孟洇终于没忍住,朝孟榆讥讽。 孟榆微笑颔首,丝毫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见孟榆没反驳,只是乖巧地点点,孟洇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便剜了她一眼,继续数落,岂图勾起她反抗的欲望:“别人当时没落三姐姐的脸,是给三姐姐面子,懂么?三姐姐可别自以为是地往上凑,免得丢了我们孟家的脸。” 谁知她说许多,孟榆仍旧一脸憨憨,还时不时点头微笑。 孟洇一拳打在棉花上,脸色涨得通红,气呼呼地别过脸,不欲再说。 若论往日,孟洇说了这许多话,孟霜定是要温声笑着阻拦她的。可今儿直到孟洇闭上嘴,她才紧盯着孟榆,莞尔笑道:“我瞧三妹妹同宁姑娘交谈甚欢,想来和宁姑娘定是十分投缘了。” 孟霜话里有话,那姣好的面容上漾着笑意,实则只是皮笑肉不笑,眼底还满溢寒意。 倘或她点头,岂非让她觉得她风头过盛,过于张扬;可若她矢口否认,那糊弄之意未免太明显。 孟榆其实丝毫未惧,可表面上她还是要装出一副怯懦的模样,便神色惶恐地取出本子,写道:“二姐姐说笑了,宁姑娘眼高于顶,岂能瞧得上我?她不过是瞧着没位子了,免得麻烦秦夫人,方同我一桌,况见荷花开得极美,才赏脸与我多说了几句。” 孟霜扫了眼,蹙起的眉梢旋即缓缓散开,淡笑:“三妹妹何必妄自菲薄?妹妹便是打扮得这般素净,亦能将世子的目光吸引了去。” 这话更是个深坑。 孟榆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执笔道:“二姐姐此言,可惊煞妹妹了。秦公子琼姿皎皎、丰神隽逸,妹妹微末之姿,又岂能入得了他的眼?况二姐姐不是瞧见了么?秦公子一直都是同宁姑娘说话,并未搭理妹妹半分。” 孟霜唇角轻扯,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缓缓笑道:“姐姐说笑呢,三妹妹不必紧张。” 能不紧张么? 孟榆松了口气。 所幸秦慕岁的视线从未在她身上,倘或他的目光真往她身上落了几分,她和沈姨娘怎么死都还不知道呢。 她可不愿自己的性命拴在一个男人身上。 说话间,马车缓缓在后门停下。 孟榆转到一边,让孟霜和孟洇先离开,自己方慢悠悠地走回青梨院。 刚到门口,沈姨娘闻声,便忙不迭从房里出来迎上去,将孟榆细细打量了两圈,见她身上和出门时一模一样,连头发丝儿都没变过,这才松了口气。 孟榆瞧她似将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还重重地吐了口气,她不由得笑了,抬手:“姨娘别担心,不过是一场荷花宴,大庭广众下,她们断不会将我怎样的。” 关于她喉咙的事儿,孟榆没打算问沈姨娘,因为不用猜,她也知道此事和袁氏定脱不了干系。 况如今她们身在袁氏的监控下,她不愿多生事端,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反而是沈姨娘思及往事,无声叹了口气。 让孟榆在众人面前出丑,这种事也并非只有一回。她七岁那年,府里来了个女先生,进学第一日,孟洇便将她绊进池子里,那时虽已到春日,可天儿还带着些许寒气,她足足在榻上躺了半个月才好全,再回去进学时,课业已然过了大半。 那女先生原就是个趋炎附势之人,见孟榆如此,愈发不上心。后来,她唯有找个借口将孟榆接回来自己教养,所幸她学得快,亦肯苦读,不多时,便习会大半课业。 将飘远的思绪收回,沈姨娘看着如今出落得越发标致的女儿,温笑道:“无事便好,在侯府可吃饱了?” 孟榆还没打手势,怀茵听了沈姨娘这话,忍不住笑出声:“姨娘快别说了,姑娘在那儿话没说几句,端上来的菜倒吃得干干净净。” 孟榆顺着怀茵的话,指了指自己那鼓起的肚子,笑着附和她。 暮色西沉,月光蹦蹦跳跳地从厚厚的云层里露出半张脸,银纱洋洋洒洒地铺了满地。 两人在院里说了会话,沈姨娘才牵着孟榆进屋,谁知越过门槛的霎那,孟榆一时没留神,猛绊了下,脑袋险些地面上磕。 沈姨娘吓了一跳,将孟榆到茶几旁坐下。怀茵也忙蹲下,给她脱下鞋袜,见脚趾并未磕伤,这才安心。 孟榆笑着打起手势:“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刚说话,左眼皮突然就猛跳起来。 孟榆一惊,故作痒痒般抬手轻按了下,不想眼皮跳得愈发厉害,宛若汹涌澎湃的洪水,朝她滚滚袭来,无论如何用力,也摁不下去。 这些倒霉事来得猝不及防,孟榆的脑海里倏然掠过一张好似浸满墨色的脸。 那张脸冷峻,阴沉,又暴戾,仿佛在下一刻便要将她拆皮脱骨,吞吃入腹。 无边的恐惧如附骨之蛆骤然砸来,孟榆吓得一颤,脸白如纸。 她偏头看了眼沈姨娘和怀茵,生怕她们看出端倪,便忙说今儿有些累,想早些歇息,也没等她们说话,就逃一般沐浴去了。 看着孟榆逃命似的出了房门,沈姨娘和怀茵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直到温水淹没脑袋,沉沉的压迫伴着窒息感缠绕上来,孟榆忽地蹿出水面,抬手抹掉脸的水珠,大口大口地呼吸。 眼皮那种蹦跳的感觉终于止住,她亦稍稍寻回了些许安心。 不会的,不可能,陆修沂怎么可能找得到她。 论他的性子,他若能找到她,只怕如今孟家的门槛都要被铁骑踏破了,她又怎能在此处安心沐浴? 想到那张缠了她几个月的脸,孟榆只觉寒意从脚底蹿到四肢百骸,她猛地晃了晃脑袋,又重重地吐了口浊气,那怦怦乱跳的心渐渐恢复正常。 如此宽慰了自己一番,孟榆方起身穿好衣裳,回房看了会书,才灭灯歇息。 *** 墨色的乱云晃晃悠悠地从明月旁浮过,远处的房舍屋瓦仿佛洒上层层银霜,男人腰间佩剑站在山头,盯着那一片灯烛荧煌,眸色浮浮沉沉。 楮泽在硌得后背发慌的地面上翻了个身,原有的懵懵睡意霎时消褪大半,抬眸间他恍惚瞧陆修沂背对众人站在高处,他一时好奇,打着哈欠起身,见他目视着前方那片璀璨的灯火,便道:“公子若想进城,属下立刻飞鸽传书过去,命人开城门。” 他们紧赶了五天的路,在今儿宵禁后才到城门外,彼时已经来不及进城了。 陆修沂淡声拒绝:“不必了,若如此,反而打草惊蛇,她如何了?” 陆修沂话题转得太快,楮泽才睡醒,大脑还处在混沌的状态中。他闻言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怔怔问:“公子说的是孟姑娘还是侯爷?” 他们盯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陆槐远,即自家公子的父亲。 一个是骗了他家公子的女人,也就是那位撒谎成精的孟姑娘。 陆修沂没说话,唯有沉沉的气势压下。 楮泽立刻醒神,侯爷只要不进宫,纵是他摔进屎坑他们也管不着。那除了陆槐远,他问的便是孟姑娘了。 可明明他傍晚时才问过一次孟姑娘的近况。 虽疑惑,但楮泽还是重复了白日时说过的话:“傍晚时传来的最新消息,姑娘在荷花宴上和宁家的宁二姑娘一桌,期间虽有秦公子过来,但秦公子也只是同宁姑娘说话,并未理会姑娘半分。参加完荷花宴后,姑娘便和姊妹们登上马车径直家去了,期间也没去过别的地方。” 听到楮泽的回答,陆修沂沉着的面色有了稍稍的缓和。 得亏秦慕岁对宁穗死心塌地,否则他还真担心这一趟宴席后,孟榆的心会被他掳了去。 *** 次日。 天际的鱼肚白翻了几圈,瑰丽的朝霞里破出数道金光,直直穿透窗扉涌进芳馨满室的屋内。 孟榆起得早,洗漱完便坐在菱花镜前,由得怀茵给她梳妆,好到慈安堂和枕花斋请安。 说来也怪,她昨儿入睡的前一刻尚有些心神不宁,谁想竟一夜无梦,醒来时还觉酣畅淋漓,浑身都通畅了。 此时脑海里再次闪过陆修沂的脸,孟榆已然没了昨晚的惶惧,梳妆完后,她和沈姨娘往慈安堂请安,可巧碰见孟章洲从里头出来。 来人垂首恭立,抱拳朝沈姨娘见礼:“姨娘安好。” 沈姨娘颔首,先行进去。 孟榆眉眼微扬:“大哥哥今儿怎这般早过来给祖母请安?” 这偌大的孟府,除了沈姨娘和怀茵,也就孟章洲乐得和她闲聊几句。同样的,亦唯有他们三人看得懂她的手语。 孟章洲负手而立,温笑道:“午后先生要讲学,便早起了,自然也就早些过来,今儿是个好天气,连四妹妹这个素来懒起的人都早早过来请安了。” 孟榆微诧,左顾右盼:“四妹妹也到了?怎不见她?” “三妹妹不必看了,”孟章洲笑道,“她吃腻了府里的早饭,约了人到浔满楼。说起来,上京城好玩好吃的很多,妹妹回来了这般久,偶尔也可出去走走,时常闷在屋里,反闷坏了。” 孟榆莞尔:“大哥哥且安心,你知道的,我爱看书,岂有闷坏的?” 这个妹妹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许是因为不能说话,性子内敛怯懦,每每他们几个兄妹坐一块,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从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似乎也没什么女儿家的爱好,唯有对书爱不释手。 “我书房新买了一排书,有你爱看的游记和史书,你若不够看了,尽可派人上我那儿取去。” 孟榆心下一喜:“大哥哥如此说,那我便不客气了。” 她眉眼微挑,神情比之往日丰富了许多,孟章洲没忍住,伸手轻轻地弹了下她的脑门,宠溺道:“我是哥哥,说什么客不客气的。” 孟榆柔柔一笑,又同他闲聊了两句,眼见时辰不早,两人才各自散去。 *** 却说陆修沂率领上百铁骑行至上京城外,恰好遇到宵禁,便在城外歇了一晚,翌日城门大开时,方整装入城。 陆修沂命右副使领这上百铁骑先行回营,自己则同楮泽策马进宫。 天色虽早,街上却已然熙熙攘攘,为免误伤百姓,陆修沂只得放慢速度,刚行至霞珍阁,忽见两名戴着帷帽的女子从里头走出,脚下一歪,紧接着一声惊呼,竟直直朝地面摔去。 陆修沂没有多想,忙下意识借助马鞍一蹬,飞身上前,拦腰搂住那女子,直到两人稳稳站在地上,他才一面松开那女子,一面道:“姑娘请站稳了。” 话音刚落,那女子似乎才从怔愣中反应过来,忙退离陆修沂两步,微微屈膝,垂首行礼:“多谢公子搭救,不知公子贵姓,家住何方?小女也好报答公子。” 这上京竟还有不知他陆修沂之人? 陆修沂微诧,却也不想深究,只淡声道:“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也不等她回话,便立刻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马蹄卷起一阵轻风,拂开那女子的皂纱,她怔怔地看着马上的人远去,心间仿佛荡漾出层层涟漪。 身后的人从呆怔中回过神,忙上前瞧她:“阿洇,你没事吧?” 孟洇摇摇头,目光仍锁定在陆修沂离开的方向:“瑶瑶可知那人是谁?” 她见他衣着不凡,相貌明俊,浑身上下透着青年将军的意气风发,那初初一见,倒撩拨得她春心意动。 宋瑶见她似有倾心,不免担忧,忙蹙着眉嫌恶地道:“阿洇你才搬来上京不久,不晓得他,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陆世子,陆修沂。此人乃骄奢淫逸之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可千万别被他的外表迷惑了。” 即便陆修沂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孟洇仍不舍收回目光,喃喃:“可他刚才救了我。若当真如你所言,此人徒有其表,他又岂会出手相救?” 宋瑶眉梢微挑,不以为然:“他也说了,不过举手之事,况在大街上,他这般做定是想博回些好名声,你可莫要被他牵走了心。” 最后那几个字落到心间,孟洇陡然回神,绯红霎时染上耳尖,她忙收回目光,扶正帷帽,连声音都变得娇嗔起来:“瑶瑶你说什么呢,不过才见一面,我怎会喜欢上他?且任凭他为人如何,他方才到底救了我。” 宋瑶歪头瞧她,揶揄:“我可没说过你喜欢他,我只提醒你不要为这种人上心。” 孟洇怔了一瞬,细想宋瑶的话,才发现她挖了坑等着自己往下跳,顿时有些恼了,轻轻地跺了两脚,嗔笑着要过去挠她。 宋瑶跑了两步,笑着逃回马车上。孟洇追上去,两人在马车嬉笑打闹了好一阵后,便打道回府。 *** 从慈安堂出来,孟榆和沈姨娘又往枕花斋请安,和袁氏说了会场面话后,母女二人准备返回青梨院用早饭。 走过抄手游廊,刚要转过拐角,前方隐隐传来一道略带怒意的声音:“你虽是好心,可我也不至于落魄至此,这些银子你收回去,往后亦断不可做出如此行径,否则日后你我连朋友都没得做。” “此番是我不对,原以为将你母亲的菜全买下,便能解你之忧,却未曾顾及你的颜面,我向你道歉。”另一道含着歉意的声音旋即响起。 这似乎……是孟章洲的声音。 孟榆忙止住脚,抬手搭在沈姨娘手背,轻轻地按住她,示意不要往前。 那人叹了口气:“顾不顾及颜面有何要紧,我虽囊中羞涩,可替人写信抄书,一日三餐也可保证。你这般做,最主要的是给了我母亲虚假盛象,她来日只会收愈发多的菜回来卖,你又帮得了她几时?我宁可自己劬劳些,多多地接些书信,亦不愿她太过辛劳。” “你既有如此孝心,那我理应尊重。” 话音落了片刻,轻微的脚步声响起,而后渐行渐远。 孟榆这才走过拐角,见到孟章洲和另一人正往书房方向,那身影倒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瞧过般。 “想不到那位江公子瞧着木讷,却极个很有孝心之人。”身后的怀茵似有感慨般忽地开口。 孟榆一怔,打起手势:“你认得他?” “姑娘的记性也忒差了,”怀茵乐呵呵地道,“我们昨儿才在承毅侯府的荷花宴上见过他的呀!他不就是秦公子带过来的那位江煊礼江公子么!听说是鹿先生新收的门生。” 孟榆细细一想,那背影果然与印象中的人重合,诧异道:“我记得他是要参加今年的科考,如何还能腾出时间来替人抄书写信?” 沈姨娘一脸感慨,解释:“百善孝为先,他心疼自己的母亲太过辛劳,便从囊萤映雪中腾出时间来接书信也不足为奇。” 孟榆倒欣赏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行径。毕竟身处在穷奢极欲的上京城里,他还能保有初心,不为富贵折腰,已然是难能可贵。 “榆儿觉得此人如何?”正思量间,沈姨娘忽然问。 孟榆吓了一跳:“姨娘此言何意?” 沈姨娘笑了,细细分析:“且看此人将银子归还洲哥儿,不贪额外之财,便知他有孝却不愚孝。那鹿杭书院的鹿先生名扬四海,眼高于顶,除了秦世子和洲哥儿外,也没见再收过他人,说明此人才华横溢,前途不可限量。况洲哥儿结友,素来看的是人的品性,他既能带回府,那么此人的品格也信得过。” 沈姨娘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和沈姨娘不惜跋涉千里也要来上京,为的不就是寻一门好亲事,好远离孟家么? 难得物色到一个好人选,孟榆正自欢喜,忽然又想到一事,她觉得江煊礼是未来夫婿的上佳人选,可依他那般学富五车之人,说不得早有心仪的姑娘。 况择婿到底与买卖商品不同,这关乎她的终生幸福,不能仅凭一面之缘便妄下断言,若错一步,便如入深渊。江煊礼若只是木讷些倒也罢了,倘或他如今只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故而装出一副不与纨绔同流合污的高风亮节模样,而实则是阴险狡诈之徒,那她一生岂非毁了? 孟榆压下袭卷心头的欢喜,神色自若地打起手势:“姨娘,我们如今对他也只是有片面的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还不能轻易下定论。” 沈姨娘闻言,忖度一番,觉得孟榆言之有理,便点头道:“榆儿说得在理,毕竟是终身大事,不可轻易做决定。若不然,我们着人去打听一番,再观察多些时日?” 孟榆觉得此举可行,是以也同意了,次日便让怀茵寻了个采买胭脂的借口,向林管家请示后,方出门打听。 将近午时,怀茵才悠悠回府,一回来便笑得合不拢嘴:“姑娘,那江公子当真是郎君的好人选,他身边不仅没有一个与之暧昧不清的女子,对于欺身过来的姑娘,还皆是严词拒绝,断不会趁机占人半分便宜。自己虽然囊中羞涩,可遇见生活室如悬磐之人,亦不吝倾囊相助,附近的邻居一说起他,皆是赞不绝口。” 沈姨娘很是满意:“如此说来,那江煊礼倒是个良善之人。” 怀茵又道:“且他平日不是到鹿杭书院,便是在家替人写信誊抄,若不然,就是替江母看摊子。除此之外,他几乎不会去哪儿。” 孟榆拂着茶水的手微顿,放下茶盏,疑惑地打起手势:“几乎不会去哪?那便是还会去其他地方。” “就偶尔还会到承毅侯府,还有我们府中,”怀茵怔了下,继而解释,“不过江公子和大公子,以及秦公子皆是鹿先生的门生,彼此有来往亦在情理之中吧!” 她这个解释倒也恰当,孟榆便没再追问,还对江煊礼生出几分好感。 一语落,房中三人各有思量。 沈姨娘原在瞧见江煊礼将银两还给孟章洲的时候,便已对他添了几分好感,如今听到怀茵这般说,她对他愈发满意。而怀茵自小便跟在孟榆身边,虽是婢女,却与孟榆亲如姊妹,现下见她物色到一个郎君的好人选,她自当为她欢喜。 缄默半晌,孟榆又朝怀茵打起手势:“你可有打听到江母的摊子在哪儿?” “自然有打听清楚,姑娘问这话是?” 孟榆莞尔:“他既没有心仪的姑娘,我自当主动出击。若不制造些偶遇,我又怎能等到他主动上门向父亲提亲?” 她的手一落,怀茵和沈姨娘俱是怔愣了下:“由姑娘主动出击,会不会……” 后面的话,怀茵到底没说出口。 孟榆自然晓得她想说什么,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婚姻大事,素来是由父母之命,从媒妁之言。她既有人选,合该由沈姨娘先向主母请示,再由主母和父亲提及,越错一步,皆有可能惹来诸多祸事。 可即便孟砚清同意,由他向江煊礼问询,到底有以官威压人、倚势挟权之意,倘或江煊礼拒绝,论孟砚清的性子,让一寒门子拂了颜面,他必定怀恨在心,他若因此在江煊礼的科举路上使绊子,那她当真会悔之晚矣了。况她觉得自己再好,她的长相亦未必在他的审美范围。 因而衡量再三,她还是决定先主动出击,与之培养好感情,他若有意,自会主动上门提亲。他若无意,她亦无须强求。 孟榆虽未细细解释,然沈姨娘和怀茵思量片刻,觉得她能这般做,必是有她的道理,便也没再追问,只等打听好哪日江煊礼为江母看摊子,再行出府。 *** 救下孟洇后,陆修沂和楮泽马不停蹄往皇宫方向赶,不想才策马走上宫道,就见陆槐远迎面等在不远处。 他头也未偏一下,冷着脸便驾马越过陆槐远。 “阿沂,庄妈妈很想你,你当真不先回去见她一面?” 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冷喝,陆修沂紧握缰绳的手骤然一顿,马蹄高高上扬,顿时止住脚。 他回头,眸中似满溢寒霜:“庄妈妈不在上京。” 陆槐远很是满意他的反应,瘦削的脸上尽是藏不住的算计:“我知道,她在桐州,我让人将她请回来了。她到底是公主的奶娘,又一手将你带大,如今她人老了,身边又没个亲人,合该将她接回府颐养天年。” 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陆修沂握着缰绳的手顿时青筋暴起,压着翻涌的怒意,目眦尽裂:“陆槐远,你卑鄙。” 陆槐远负手而立,虽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评价,面上却丝毫未见怒意,反而淡笑道:“如何?你要先回府么?” 陆修沂握紧缰绳的手,微微松了下。 楮泽蹙眉,忙下意识提醒他:“公子,这可能是我们扳倒他们的唯一机会了。” 天色碧蓝如洗,蝉鸣喧嚣,长长的宫道上洒满金光,空中仿佛弥漫着草木的水汽,一切都好似风平浪静。 然陆修沂那低沉的嗓音却穿透重重阻碍,重重地砸在楮泽心上:“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他们所有人的狗命加在一起,亦断断比不上庄妈妈一个。” 楮泽闻言,怔怔地看着陆修沂策马往回走,一时间如鲠在喉。 他知道自己跟对了人。 *** 陆槐远把庄妈妈从桐州押回来,只因他早便得到消息,陆修沂找到了用以贿赂陇唐那些户主的账本,抽丝剥茧下,他必能顺藤摸瓜寻上陆迦言。 他周围都被布下眼线,他唯有出此下策。 直到三人入府,那扇厚重的暗红大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掉外面所有的声音后,陆槐远收起面上的笑,朝陆修沂伸出手:“账本拿来。” 旁边燃起的碳盆蹿起氤氲烟雾,袅袅消失在虚空中。陆修沂面不改色,薄唇一翕一合:“我要见庄妈妈。” 陆槐远目光锐利,顿了片刻,才抬起双手拍了几下。 长廊尽头,两个仆人押着被白布捂住嘴的庄妈妈出来。 一见来人,庄妈妈登时热泪盈眶,纵是被押着往前走,仍是用力地晃了晃脑袋,示意陆修沂莫要屈从。 眼瞧着将自己一手带大,他视作亲人的庄妈妈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厮如此对待,陆修沂强压着翻涌的怒意,咬牙切齿地望着陆槐远:“放了庄妈妈。” 陆槐远伸出手,仍旧重复方才那话:“账本交出来。” 陆修沂轻扯嘴角,凉凉一笑:“你觉得你那些看门狗拦得住我么?” 陆槐远收回手,从嘴里吐出恶毒的算计:“我料到你断不会轻易交出账本,所以我让人给她灌了点好东西,你若不交出来,我便让她给阿言陪葬。” “你……”楮泽气得想拔剑。 陆修沂伸手拦下楮泽,面色宛若浸了墨般,缓缓从胸口里掏出账本扔过去。 陆槐远扬手接下,细细翻看,确认此乃正本后,便甩手往碳盆一扔,旋即朝后抬下手。 泛黄的纸张与火苗相撞,霎那燃起熊熊火光,倒映出陆槐远那似鬼魅般的眸光。 第23章 她岂敢 小厮得了令,立刻将庄妈妈推过去。 陆修沂忙接住她,取下嘴里的白布,解开捆住她双手的绳索。 庄妈妈满脸愧怍,泪如雨下:“沂哥儿,对不住,是老身连累了你,老身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年,沂哥儿不该为了老身向他低……” “妈妈别说了,”陆修沂温声打断她,“在我心里,您和我的亲祖母无异,这群人的狗命连您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正说着,陆修沂的眼神似刀般剜向陆槐远,“解药拿来。” 陆槐远朝身旁的管家抬了抬下颌,管家忙将解释奉上。 眼见庄妈妈将解药服下,陆修沂正要搀着她往外走,陆槐远忽然沉声道:“阿沂,阿言到底是你兄弟,你就不能试着和他好好相处么?非要这般赶尽杀绝?” 陆修沂脚步一顿,沉默片刻,冷笑:“你倒不如先回去问问你那个好儿子,他有没有把我当兄弟。” 说完,他扶着庄妈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早年间,和陆槐远彻底闹掰后,陆修沂便搬离了绛阳侯府,在城西买了座宅子住下,如今他便是要和庄妈妈回到城西的宅子里。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公子责罚。” 陆修沂安抚好庄妈妈歇下,刚将她的房门轻轻掩上,便见楮泽垂首跪地,“你何罪之有?” 楮泽恭声回:“属下原以为庄妈妈的住处安排得天衣无缝,谁想让侯爷钻了空子。” “你我这半年以来皆为官银一案忙得焦头烂额,不消说你,便是我也未曾想到这一点,”陆修沂将他扶起,“所以你何罪之有?” 楮泽闻言,心中燃起微微暖意。 在搬离绛阳侯府之前庄妈妈已经被陆修沂送去桐州颐养天年,经过此事,他不再打算将庄妈妈送回桐州,只想让她在这宅子里安享晚年。 因此前他和楮泽都是大男人,宅子里皆是小厮,没有婢女,他便吩咐楮泽:“我要进宫复命,你留在府里布置下府周围的眼线,以免有闲杂人等过来骚扰,顺便安排人采买几个丫鬟回来伺候庄妈妈。” “是。” 吩咐完,陆修沂当即策马进宫。 *** 景淮帝已经等在御书房里,陆修沂只将追踪到官银和销毁瓷器之事禀报,关于账本却只字不提。 “臣揪不出幕后黑手,有负圣恩,还请陛下责罚。”陆修沂再次单膝跪下。 景淮帝静静地看着他,他早便收到陆修沂回京的消息,原以为他会立刻进宫复命,谁想半道却被陆槐远截胡。 半晌,他捻着手中的佛珠走下台阶,伸出手将陆修沂扶起,面上却波澜不惊:“你将官银追回,使国库免受损失,朕和江沙门的将士都感激你,你何罪之有?” 陆修沂微诧:“陛下……” 景淮帝拍了下他的肩,往他身后边走边道:况官银一事,势必与朝廷官员有关,上京局势错综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了此事,他们亦必会有所忌惮。毒瘤要清,但朕并不急于一时。你追回官银,到底有功,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这个结果来得意料之外,陆修沂原本已经做好被问责的准备,谁知素来对他求全责备的景淮帝今日却如此宽容,他怔了一瞬,道:“陛下赏给微臣的东西太多了,臣别无所求。” 当年他母亲薨逝,若非皇帝舅舅护住他,他早便被陆槐远扫地出门,如今能保留绛阳侯府的世子头衔,也全不过因舅舅之故。 他倒不是说有多稀罕这个虚名,他甚至恨不能和陆槐远一刀两断,只是这个位子是陆迦言梦寐以求的,他又能稳稳坐在那恶心他,他又何乐而不为? 景淮帝闻言,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喜色,然不过一刹,他收起情绪,回头望着陆修沂温声道:“阿沂,人活一世,最忌讳的是别无所求,权力、财富、美色,你所求哪一样都可以。唯有如此,你才会有往上爬的动力。” 正说着,他话锋一转:“也罢,你此番立功,朕便封你为怀化将军,掌西营,赐新邸,与宁简行同列。” 话音未歇,陆修沂难以置信地猛然抬首,眸光中满是震惊,嗫嚅道:“陛,陛下,臣从未领过军,打过仗。” 景淮帝朗声笑了,转头回到高座上:“你是皇姐的女儿,朕信你可以。且如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亦无需你立刻上战场,况我朝百年来治国之策便是如此,有功则赏,有过必罚,胆敢觊觎国库者,必诛九族。” 陆修沂闻言,立刻明白景淮帝此举,不过是要告诫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因此他没再拒绝,唯有接下此令。 回到府中,庄妈妈已经醒来,得知陆修沂要她采买丫鬟,她忙劝了几句。 奈何陆修沂坚持己见,庄妈妈唯有道:“何必麻烦?新买回来的丫鬟不知底细,我们不仅得费功夫查她,还得费时间观察。我往日在桐州时,倒有两个贴心的丫头,性情温顺,做事得力,不如沂哥儿派人接她们过来便是,也好省一番功夫。” 有熟悉庄妈妈的人侍候,自然比新买回来的要好,陆修沂略略思量便同意了,当即吩咐楮泽派人到桐州将她们接来。 任命的圣旨也在午后来了府里。 陆修沂接完旨,梳洗一番,楮泽方问:“爷可要见姑娘?” 正在屏风后理着衣衫的男人闻言,想起孟榆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欲/火竟以滔天巨浪般的形式在瞬间缠满全身。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陆修沂低低地暗骂一声,穿好外衫,眸子如覆寒冰:“不急,让人盯着,莫要打草惊蛇,有什么事立刻来报。她的好日子要到头了,爷姑且让她多逍遥几日,待爷整顿好西营再说。” 楮泽垂首应声。 *** 话说孟榆此前想等到个适当的时机,再出府见一见江煊礼,谁想没过两日,机会便来了。 这日一早,孟榆和沈姨娘到枕花斋请安,可巧听见袁氏问孟章洲,为何今儿不见那江公子过来? 孟章洲只回:“今日先生不在,故而闲了些,他便家去帮母亲的忙了。” 孟榆听到此话,忙寻了个借口拉着沈姨娘告退,回到青梨乔装打扮一番后,便和怀茵偷溜到后门,爬树翻身出去,一连串的动作可谓如流水般利落。 说起来,翻墙的这项技能她在徐州时便已练得炉火纯青,如今来上京,应官家建府的要求,围墙比在徐州府里时低矮了许多。对孟榆和怀茵而言,要翻出这面墙简直易如反掌。 江母在西街摆摊,两人顺着人流来到西街,远远便见江煊礼仪容秀整,捧着书端坐在摊位前,其周身气度与旁边的小贩全然不同。 孟榆深吸一口气,方抬脚踏出去。 一见有人过来,江煊礼忙将书放到旁边的矮凳上,掌心往摊上的菜摆了一圈儿,生硬地朝孟榆介绍:“不知姑娘想买什么?我这里蔬菜都是今儿早起才摘的,特别是这丝瓜和茄子,新鲜得很。” 孟榆没说话,瞧他的目光,似乎没认出她来。 也是,当日的荷花宴上,惹人瞩目的人太多,他认不出她也在常理中。 孟榆用脚轻轻地碰了下怀茵。 怀茵立刻会意,莞尔揶揄道:“公子如此说,便说明这是公子亲手摘的咯!若不然,公子怎知定是今儿早起摘的?” 怀茵声色清铃,咯咯笑着,逗得江煊礼面色一红,他垂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这倒并非是在下亲手摘的,不过这些菜家母都一一挑过,皆是品质上乘,姑娘若不信,大可瞧瞧。” “我们买了,若不好吃,能赔钱么?”孟榆掏出本子,快速写下一句。 纸上的字迹清秀有力,江煊礼顺着那张纸微微抬首,仅和孟榆对视一眼,便忙收回诧异的目光,温言道:“自,自然可以。” 果真是个呆子。 若做生意都如他一般,只怕没几日便亏得连本都不剩了。倘或用的东西,还可说“赔钱”二字,但这是新鲜时蔬,别人买了吃下肚子里,回头再来说不好吃,那他赔还是不赔? 孟榆被他逗笑了,便挑了四五根丝瓜和三四根茄子,正好她今儿想吃红烧茄子了。 怀茵故意多付了钱。 两人转身走了没两步,江煊礼果真急急地追上来:“两位姑娘,这些丝瓜和茄子加起来二十文钱便够了,你们多给了,在下原要找回给姑娘十文钱。奈何我母亲忘了给我留下钱袋子,我这里只有八文钱,先给姑娘,姑娘明儿可再来取剩的两文钱。” 八个铜板摊在他粗糙的掌心中,孟榆怔了下,没接过。 见她似乎没想要,江煊礼急了,顾不得规矩礼仪,抓着她的手就将铜板放到她手心后,忙退离两步,朝她躬身道:“在下情非得已,失礼了,还请姑娘恕罪。” 说完,他急急地转身离开,仿佛怕极了她会追上来塞钱。 孟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再次轻笑。 真真是个书呆子。 不过据此来瞧,江煊礼的确是个良善之人,还不贪小便宜,举止有度,言行有礼,值得托付终身。 *** 孟榆将丝瓜和茄子带回去,只和知眠说是在后院的角落里挖的,让她做个红烧茄子。可巧昨儿林管家买了几筐蛤蜊,又让人送了一斤过来,丝瓜蛤蜊汤鲜甜袪火,最适合在夏天喝了。 怀茵将江煊礼的话学给沈姨娘瞧,她那捏着嗓子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沈姨娘笑得合不拢嘴。 这顿午饭孟榆吃得很香。红烧茄子软糯醇厚,酱汁浓郁;丝瓜蛤蜊汤清甜爽口,比猪肉还好吃。 此事传到陆修沂耳朵里时,他正在西营用着午膳,饭菜原做得很是合他胃口,可突然听到孟榆竟不惜翻墙出去见一个陌生男人,那到嘴边的肉倏然变得索然无味。 好啊! 和他在一起时,她娇媚柔弱,连一个摆在稍微高点的东西都要他替她拿下来,稍微崎岖点的地方都要他抱着走过去。如今倒好,那样高的一面墙,她说翻出去就翻出去了。 先前他怎不知她还有这不为人知的一面?他果真是小瞧了这个满口谎话的女人。 陆修沂愈思愈气,怒意控制不住地往外翻涌,他猛地抬脚,踹翻了旁边的脚凳:“那个男人是谁,查清楚了么?” 楮泽恭声回:“查清楚了,是鹿杭书院鹿先生新收的门生,叫江煊礼,此人是个家境贫寒,初春时才来的上京,准备参加今年的科考。那日姑娘到承毅侯府参加荷花宴时,他也有跟着秦公子过去。” 陆修沂冷笑:“我说呢,她如何会这般费尽心思地去见一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男人,原来早在荷花宴上,她便对他一见倾心了。” 他此言未免有些先入为主了。 楮泽顿了顿,支吾道:“说,说不定姑娘只是在府里待久了,又不敢和主母说,才,才偷溜出去散散心的。” 陆修沂黑着脸,瞬间拔高声音:“她散个心能直往江煊礼的摊子上去?跟爷在一起时,也没见她如此畅快地用过饭,你说这话当爷是傻的么?” 楮泽被吼得吓一跳,立刻垂首单膝跪下:“属下不敢。” 陆修沂目眦尽裂:“你是不敢,敢这么做的是她孟榆。” 敢把他陆修沂当傻子一般耍的人,除了她孟榆,再无别人。 “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且盯着,爷倒想瞧瞧,她还能耍出什么花样儿?” 楮泽微诧,对于孟榆这种家世低的女子,论他家公子的脾性,应是有仇当场报才对,现下竟能隐忍这般久,如厮鲜见。 *** 次日。 陆修沂换上大紫朝服进宫回禀关于西营的整顿情况,景淮帝信任他,倒也没多问,因而他略坐片刻便告退了。 刚出宫门,可巧碰见从秘书监下值回府的孟砚清。 孟砚清远远便见那银顶皂盖,四角皆挂着琉璃灯的双驾马车,他忙退到旁边,垂下眉眼在旁恭立。 马车辘辘滚过宽敞的宫道,孟砚清凝神屏气,正暗自期望马车尽快驶过去时,它忽然就停在了面前。 帘子一角被挑开,孟砚清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这位可是新上任的秘书少监孟大人。” 孟砚清闻声,微微抬眼看了下,帘子被高高撩起,露出里头的半张脸,他当即认出此人正是刚上任的怀化将军,亦即那鼎鼎有名的陆小侯爷陆修沂。 陆修沂竟会主动同他搭话,孟砚清又惊又喜,又惧又怕,膝盖忽然软下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颤颤巍巍地道:“回,回将军,是,是的。” 见他如此惶惧,陆修沂轻笑:“孟大人请起,本将军不过路过,打声招呼罢了。” 正说着,他瞥了一眼站马车旁的楮泽,楮泽立刻过去将孟砚清扶起。 孟砚清不知他想做什么,只是他这话不经推敲,走在宫道上的下值官员不只他一个,有比他官小的,也有比他官大的,为何陆修沂偏偏停在他旁边? 见楮泽亲自扶他起来,孟砚清受宠若惊,忙道:“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话音落了片刻,头顶迟迟没听到有回声,孟砚清正想抬下头看个究竟,陆修沂便淡笑一声:“本将军不过想称扬孟大人一句,孟大人教子有方,教出的儿女个顶个的厉害,本将军佩服。” 孟砚清一怔,神思尚未回转,再抬头时便见马车早已扬长而去,徒留他一人在原地满头雾水。 忖度良久,孟砚清自当以为是孟章洲和孟霜的声名远扬,连这半年皆不在上京的陆小侯爷都已知晓。 想到这,他又惊又怕。 孟章洲和孟霜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两个儿女,他还期望一个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一个上嫁高门为族争光。 孟章洲自然不消说,他既能入得了鹿先生的眼,便必能考取功名。至于孟霜,花容袅娜,温婉端庄,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他是希望她能得嫁高门,可对方须得是似秦慕岁那般的谦谦君子,而非如陆修沂般的骄奢淫逸之徒。 人间六月,酷暑难耐,迎面刮来的风却仿佛自寒冬雪山远渡万里重山而来,吹得梧桐树下的人惊起一身冷汗。 *** 今儿孟老夫人的身子爽利了些,难得发话留众人下来用早饭,等孟砚清下值回来,众人已经坐在饭桌前等着了。 孟老夫人吩咐人拿副碗筷到副座,孟榆等人忙起身行礼,孟砚清心不在焉地摆摆手,众人方落座。 饭菜散着袅袅余香,楠木如意桌上坐满了人,旁边伺候的丫鬟虽多,席间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孟砚清正要起身告退,孟老夫人忽然发话:“今日瞧你饭也没动两口,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孟砚清坐回原位,环视周遭一番,袁氏立刻会意,想要将孟榆兄妹几个带下去,孟老夫人却抬了抬手,让几人坐下:“这里都是自家人,他们兄妹也都大了,没什么听不得的。” 孟砚清没说话,孟榆也只是垂头站着。 孟砚清淡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儿下值遇见新上任的怀化将军。” “朝廷何时多了位怀化将军?我怎没听说过?”孟老夫人蹙眉。 她虽身居后院,可自搬到上京,已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今儿子升官是好,可自古以来福祸相依,身在天子脚下,一个行差踏错,都有可能将全族送上不归路。 孟砚清恭声回:“这两日才上任的。论起来,此人母亲想来也晓得,他便是那绛阳侯府的世子,陆小侯爷陆修沂。前儿他破获官银一案,圣上大喜,旋即封他为怀化将军,赐新邸,掌西营,近来在朝堂上提新政,灭旧族,可谓是春风得意,连绛阳侯也不敢多说几句。” 孟砚清这话似惊天响雷般陡然砸在孟榆心间,惧得她险些要站不稳,所幸怀茵在身后,偷偷伸出手扶了她的腰肢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子。 陆修沂…… 找来了??? 孟老夫人闻言,紧着眉头思量片刻,疑惑道:“我们家才搬来上京,除了承毅侯府和宋家外,与绛阳侯府可无甚交集。莫不是他瞧你面生,故而来打个招呼?” 孟老夫人到底是常年身居后宅,眼皮子浅了些,孟砚清微扬声音,直言:“朝廷官员结交,素来讲的是利益互换,儿子一个微末小官,能对他有多大助益,况当时在宫道上,下值的官员里,比儿子位高者多的是,那陆小侯爷眼高于顶,岂有为儿子这等小官停下马车的?” 孟老夫人忖度半晌,到底思量不出个所以然,唯有嘱咐他:“不管他目的为何,只要你好好做事,不行差踏错,他纵是心怀不轨,想来也挑不出错儿。” 孟砚清终究没敢把陆修沂说的那话当着众人的面儿道出来,听到孟老夫人这般嘱咐,他立刻便顺着台阶下了。 回青梨院的路上,孟榆整个人都恍惚了。 为了不让袁氏、孟霜和孟洇瞧出端倪,她压着一口气,强撑着回到青梨院。 直到进入房门,她的腿瞬间就软了下来,沈姨娘和怀茵忙扶她坐下,宽慰:“榆儿,你先别担心。他未必知晓我们的身份,正如老夫人所言,他可能见你父亲面生,一时心起才打个招呼罢了,你莫要杯弓蛇影了。” 孟榆苦笑着摇摇头。 正如孟砚清所言,为利所趋是人的本性,且陆修沂刚回上京,对于孟砚清这种微末小官,连姓甚名谁都不晓得才是正常,怎可能特意停下来同他打招呼? 孟榆愈思愈怕,只觉寒意从脚底蹿遍四肢百骸,她将飘远的思绪收回,蹙着眉心,急急地朝沈姨娘打起手势:“姨娘,我和江煊礼的事拖不得了。” 第24章 何所凭 沈姨娘自然晓得她所言何意,只是她想了想,夷犹道:“可你和他才见一面,这般做会不会太快了些?” 孟榆却不顾得那么多了,想起陆修沂有可能寻上门,她便惊出一身冷汗,敛眉忙抬手:“江煊礼是个好人,女儿若能嫁他,总比嫁给陆修沂为妾要好得多。” 说起“为妾”二字,沈姨娘仅有的一丝犹豫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拧着眉连连点头:“榆儿此言有理,那我该何时去同夫人说?” “我听大哥哥说,江煊礼明儿还会入府,待我先去探完他的口风后,再作定论。” 沈姨娘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 从慈安堂听到陆修沂的名字,那满屋子的人也就只有孟洇觉得欢喜了。 从那日她在霞珍阁被陆修沂所救后,她便对他念念不忘,如今听到父亲这般说,自是以为陆修沂也对她一见钟情,回去后便着人调查了她的身份,故而今日才会特意停下来和她的父亲打招呼。 她活泼可爱,容颜姣好,虽说相遇当日她戴着帷帽,可也不妨碍陆修沂对她一见倾心,这没什么奇怪的。 想做她的夫婿,合该同她父亲打好关系。 思及此,孟洇当即往孟砚清的书房去,让随行的婢女等在门外,自己则偷溜进去。 陆修沂如此主动,她亦该在背后助一把力。 孟砚清正凝神坐在圈椅上翻着卷目,以应对明日谭沛的盘问,孟洇扮着鬼脸忽然出现在旁边,半蹲着扬声喊:“爹爹。” 孟砚清吓了一跳,忙放下卷目,将她扶起,失声笑道:“洇儿,你怎么来了?” 孟洇倒了杯热茶递给孟砚清,搬来一把圈椅在他旁边坐下,软糯糯地道:“我可是爹爹的开心果,今儿见爹爹没笑,我便来了呀!” 她软糯的嗓音仿佛抹了蜜般,孟砚清心情好了些,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这个鬼灵精,上回爹爹买了两匹布,让你母亲给你新做了两身衣裳,怎不见穿上?” 孟洇拉着他的手臂,笑意盈盈:“爹爹的眼光太好了,那两匹布做出来的衣裳好看极了,洇儿舍不得在平日里穿,等有机会出去见人时再穿上,也好给爹爹挣回些面子。” 孟砚清被她哄得乐呵呵:“不过两身衣裳,你喜欢,爹爹再让人给你做便是。” “谢谢爹爹,”孟洇说完,又丧丧地垂下脑袋,“只是衣裳易得,情却难还。” 孟砚清微微蹙眉:“这话是何意?” 孟洇深吸一口气,缓了片刻,似乎才下定决心道:“女儿有一事,不知该不该同父亲说。” 孟砚清见她神色不对,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忙道:“你的爹爹的女儿,有什么事也应当同父亲说。” “前几日女儿同瑶瑶到霞珍阁挑首饰,出门时不小心绊了一脚,险些要磕到地面,可巧那陆小侯爷路过,便救了女儿。” 孟洇低眉,言及此,又猛地抬头,忙忙地道:“不过爹爹放心,女儿当时戴着帷帽,想来他也没看清女儿的面容。” 孟砚清闻言,拧紧的眉心缓缓松泛开来。 孟洇抓紧时机,“女儿想,他既能出手相救,想来也不是个坏人,爹爹不必为此忧心。他之所以会和爹爹打招呼,想来也只是眼缘到了。” 她言下之意,是提醒孟砚清,她的缘分也到了。 孟砚清忖度一番,想着陆修沂既没认出孟洇,此次主动和他打招呼,亦应当不是因为孟洇。 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孟砚清干脆放开心态,反正他自升迁后,一直都是兢兢业业,从未犯过什么大错。即便他心怀不轨,也定捏不到他的错处。 如此一想,孟砚清心情愈发好了,拍了拍孟洇:“洇儿是爹爹的好女儿,爹爹知道了。” “那爹爹现下开心了么?” 孟砚清再次抬手捏了下她的鼻尖,笑道:“有洇儿这个开心果在,爹爹想不开心都难。” 得到孟砚清的肯定,孟洇扬了扬唇,心中满是欢喜,只要她父亲消掉对陆修沂的偏见,来日他若上门提亲,父亲亦断断不会不允了。 *** 碧空瓦蓝如洗,纤云不染。孟榆一觉睡得忐忑,早早便起来到慈安堂和枕花斋请安,听到袁氏道孟章洲正在前厅会客,便借顺势寻了个借口,打起手势:“母亲,前儿大哥哥说,他书房有好些书,让我过去拿回来打发打发时间。” 沈姨娘为她向袁氏译过来。 从前在徐州,孟章洲亦时常叫孟榆到书房挑书,因而袁氏闻言,并未多想,只温笑道:“去吧!上两个月洲哥儿才买了几箱子书回来,当时还念叨着三姑娘呢。” 孟榆压着雀跃的心忙起身行礼,退出去。 枕花斋离孟章洲的书房相隔了两条长廊,拐过最后一条长廊,走过郁郁芊芊的小道,便到了孟章洲的书房。 书房庭前种着一丛芭蕉,芭蕉叶宽厚肥硕,半爿在日光下,半爿在阴影里,台矶旁还种着两丛竹子,筜篁冷翠笔直,昂首屹立如雪松。 书童阿溶正在打扫门前的竹叶,他从前跟在孟章洲身边,自然也知道孟榆和他家主子的关系不错,况前儿孟章洲才将孟榆不日将会拿取书之事向他提了一嘴,是以孟榆此番过来,他也没拦着,反兴致勃勃地想进去向她介绍新买的书哪些新奇有趣,哪些古板无聊。 为免惹人怀疑,孟榆自然由得他去,并仔细选了一本载记、两本传记和两本时令。 谁知刚翻开其中一本传记,门外便隐隐响起两道人声,孟榆知道定是孟章洲和江煊礼过来了。 怀茵听见声音,怕孟榆看得太入迷,忙抬手戳了戳她的手臂,孟榆回头瞧她。 怀茵当即明白过来,也随意抽出一本书假装来看。 跟在孟榆身边这么多年,她也有幸识字,书中的知识浩如烟海,令人瞠目结舌。 果然男子所求皆是好的,她也因此理解孟榆几许,相比家国,相比天下,后宅女人的争风吃醋实是过于无聊,她不希望孟榆被拘于这样的天地里,一生都郁郁寡欢。 如意门扉被轻轻推开,一缕光线破开云层漏进屋内,来人惊愕地“呀”了一声,语调微扬:“三妹妹,你怎么来了?” 孟榆闻声,故意顿了下,才抬头朝来人扬了扬手里的书,将书放到旁边,打起手势:“大哥哥不是说你这里的书随我取么?这不,我今儿得闲,亲自来取了。” 打着手语间,她的余光不经意瞥了眼孟章洲身后的人,果然见他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孟章洲丝毫未觉两人面上的变化,只是走到孟榆跟前,敲了下她的脑门,一脸宠溺:“你爱什么书哥哥还不晓得么?遣个人过来知会一声,我全让人给你搬过去都行,何必特意跑一趟?” 孟榆捂着被敲疼的脑门瞪他一眼,佯装恼了:“说过多少次了,大哥哥要改掉这种敲人脑门的习惯。我挑好书了,先走了。” 言罢,孟榆也没等他说话,搂着那几本书,抬脚走了。 出了书房,怀茵追上来,急急地道:“姑娘,你不是说要探探江公子的口风么?我们就这般走了?” 孟榆笑了下,抬手:“别急,他会追来的。” 怀茵正疑惑她为何能如此肯定时,结果拐过抄手游廊后,身后当真传来江煊礼着急忙慌的叫喊:“孟姑娘请等一下。” 孟榆止住脚,回头见到意料之中的人,却仍故作疑惑。 来人满头大汗,停下来时还轻轻地喘着气,显然是紧赶着跑过来的。 江煊礼朝她伸出手,爬满茧子的掌心中是两个铜板:“姑娘前几日来在下的菜摊上买了丝瓜和茄子,在下还欠了姑娘两文钱,这是还姑娘的。” 他身上披着半爿日光半爿阴影,清俊的面容满溢倔强,孟榆低头觑了眼他的掌心,没接过,只抬手:“公子有没有细想过,我为何要换了装扮,特意到你的摊子上买菜?” 怀茵照着她的原话译过去。 她这话来得突然,江煊礼一时没料到,呆怔在原地。 见他没说话,眸光中漫着愕然,孟榆继续道:“我且问一句唐突的话,公子可愿……娶我?” 转折来得太快,怀茵没想到孟榆会这般直白地问出来,虽说她的手势没停过,可她却惊得停顿了片刻,才堪堪翻译出来。 *** “砰!” 那话音未歇,千里镜被狠狠砸在地面,摔得粉碎。 六月艳阳,碧空瓦蓝,高台之上迎面刮来的风明明闷热难耐,可那缕风却似从遥远的寒冬中吹来,冷得楮泽打了个颤。 擎着千里镜,为陆修沂翻译的将士同样惊得愣了愣,下意识放下千里镜,扭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哪知陆修沂看到他将千里镜放下,立刻暴怒起来:“谁让你放下来,继续盯着,继续说。” 将士吓了一跳,再没敢耽搁,忙擎起手中的望远镜,紧紧地盯着远处的人。 所幸楮泽有先见之明,在让人备千里镜时,备了好几副。 陆修沂气得仿佛被棉花堵住了胸口,缓了半晌才透过气来,他黑沉着脸接过新的千里镜,重新望过去。 他今儿难得闲了些,才想着过来看看她,岂知却被他看到这么一幕。 他简直要气疯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对她卑微低头,她却对一个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拿不出手的寒门子摧眉折腰,全无半分女子的矜持,全无半分当日的孤高傲骨? 不知那蠢货说了什么,她面色沉了沉,继而打起手势,将士立刻译道:“我想知道公子拒绝我的理由是什么?若公子以为我只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那公子便错了。我会训兽,会烧窑,会酿酒,会做扇车,懂草药,识医术,我……” 她手势尚未打完,江煊礼便动了动唇。 孟榆闪过一丝惊诧,手势似下意识般拐了个方向:“公子……有心仪之人了?” 江煊礼点点头,嘴唇翕动,仿佛说了“抱歉”二字,抬脚就走了,徒留她在原地怔愣。 她的神色中有诧异、有疑惑、有失落……还有一丝无法言语的惧意…… 不知为何,陆修沂总觉得她那样的神情当真是美极了,连同方才被她气得跌落谷落的亦瞬间回到了高空中。 很好! 江煊礼保住了他的狗命。 然转念一想,陆修沂又很是疑惑,她在害怕什么?害怕江煊礼那个蠢货会被人抢走么?当真是可笑。 她顶着那样一张柔弱的脸,却懂得般多,可她不用在他身上,偏用来作为取悦一个蠢货的筹码。 他着实想不出这世上有谁的眼光会比她还差。放着他一个堂堂的世子将军不要,非得上赶着嫁个寒门子。 简直是愚蠢到家了。 *** 江煊礼走了好一会儿,孟榆才回过神来,在怀茵一脸担忧的神情下失魂落魄地回到青梨院。 沈姨娘眼尖,瞧孟榆这般便心下了然,也不敢问她,只把知眠和雁儿支出去,方暗暗地将怀茵拉到一边,轻声细语地问她。 怀茵苦着脸把来龙去脉都给沈姨娘说了,沈姨娘满脸震诧:“他有心仪之人了?那如何不见他有同哪位姑娘相交甚密?” 怀茵叹了口气,附和:“谁说不是呢?我打听来打听去,也没见他和哪位姑娘相交。” “心仪之事谁能说得准,”孟榆忽然出现在旁边,打着手语,吓了两人一跳,她继而道,“许是他单恋着那姑娘,偷偷在暗里关注着,所以我们才打听不到。” 她的神色与往常无异,说话条理清晰,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 沈姨娘没将她的话听进去,仍是担忧将她上下打量:“榆儿,你没事吧?” 孟榆疑惑:“我能有什么事?” “江公子……” 孟榆知道她想说什么,苦笑:“他拒绝,我自然伤心。可也只是因为没了他,我不知还能上哪儿找个这么合适的人,倘或一朝不慎,陆修沂寻上门,我便毫无招架之力。” 孟榆短短几句话说得沈姨娘毛骨悚然,想到陆修沂要是寻上门,孟榆便有可能被迫成为妾侍,走上她的老路,她只觉浑身惊起层层冷汗。 见沈姨娘的面色霎时白了下来,孟榆便知自己那话定是吓到她了,她忙转了话头,反过来宽慰她:“姨娘不必忧心,办法总比困难多,纵是他寻上门,女儿亦自有法子应付。” 她能有什么法子? 只是现下她们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了,沈姨娘唯有暗暗祈祷陆修沂莫要发现了她们母女的真实身份。 彼此缄默半晌,沈姨娘忙嘱咐她:“榆儿,这段日子,没有什么极重要的事儿,便不要出去了。” 孟榆点点头。 若非每日都要到慈安堂和枕花斋请安,她甚至连青梨院的门都不想踏出。少见一个人,少做一点事,她便少一分危险—— 作者有话说:明天更新时间为35点27分,之后改回20点27分更。 第25章 鸿门宴 景淮帝原要赐一座新的府邸给陆修沂,陆修沂想了想,拒绝了,只打算在现有的原府邸上扩建一番。 府邸修整完这天,庄妈妈在桐州的两个侍婢也接来了上京。 其中一人正值二八年华,生得芙蓉面,柳如眉,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说起话虽温柔,却句句滴水不漏。 陆修沂料理完事后从西营回来,去看了庄妈妈,庄妈妈指着那姑娘笑眯眯地朝他介绍:“沂哥儿,这是从心,姓应。当年我流落街头,她父母对我有一饭之恩,也正因那碗饭,我才机会活着等来长公主。六年前,她父母双亡,我去桐州的路上可巧见到她,便将她带了回来。” 说着,庄妈妈拉过应从心的手,正色道:“从心,这便是我常同你说的沂哥儿,如今的怀化将军,还不赶紧过来见过将军。” 应从心将将抬了下眉,便面色绯红地垂首,朝陆修沂福了福身:“从心参见将军。” “应从心?从心从心,倒是个好名字。” 陆修沂略略打量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了句后,便收回目光,朝庄妈妈道:“妈妈既有人伺候,我也就安心了。只是有一事需得同妈妈说一声,新邸落成,我明儿想请朝廷的几位官员过来庆贺一番,届时他们的官眷也会一起来,迎客一事我已请了纪伯母来帮忙,您只需帮忙打点一下菜式便好。” 庄妈妈闻言,只觉当年那个骄纵任性的哥儿真真是长大了,行事作风颇有当年长公主的风姿,便连连笑道:“沂哥儿既在朝为官,这是应该的,此事便交与妈妈,妈妈必当替你打点好。” 陆修沂点点头,旋即借口有事需处理,便抬脚离开了。 *** 怀化将军府的请帖送到孟砚清手里时,孟砚清一脸的难以置信,忙低眉颤颤巍巍地接过。 来送请帖的是陆修沂身边的一个副将,身形魁梧奇伟,嗓门粗大。孟砚清瘦削,两人面对面时,文人风骨和野蛮之姿展现得淋漓尽致。 副将粗声粗气地将陆修沂的话传给孟砚清:“我们将军早便听闻孟大人有三位千金,个个生得花容月貌,气度无双,明儿宴席,请大人和夫人务必带着三位千金出席。” 副将此言落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孟砚清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身上仿佛压了千斤重的铁,脚底似踩空了般虚浮,正直直地往下掉。待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踉跄着跑到了慈安堂,呜呜咽咽地大叫:“母亲,母亲,大事不妙了。” 孟老夫人用完午饭,正准备小憩,忽听到孟砚清慌张不已的声音,便忙披衣迎上去,却见他脸色煞白,整个像被抽走了魂儿般。 她心下一惊,以为是出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事,却仍强自震静地命人将他扶着坐下:“出什么事了?何以令你如此慌张?” 孟砚清颤颤巍巍地回:“才刚,才刚怀化将军遣人来送请帖,道是新邸落成,请我和夫人,还有家里的三位姑娘到府里庆贺。” 见不过是如此,孟老夫人心中定了定,“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你往日也不是没去过朝中大臣的宴席,不过赴个宴,为何如此慌张?” 孟砚清一拍大腿,脸上尽是苦恼:“赴宴是小,只他特意提了一嘴,道是务必要带了三位姑娘。” 孟老夫人更不以为然了:“你有三个女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便是都带上,又有何妨?” 孟砚清叹了口气:“前儿众人都在,我没敢同母亲说,当日那小侯爷停下来和儿子打招呼,只提了一点,便说我孟家教出的儿女个顶个的厉害,他好生佩服。如今命人来送请帖,又特意提了一嘴,说我孟家的女儿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他这般说,可不就是看上了霜儿么?” “你怎料定必是霜儿,不是洇儿,还有……”孟榆的名字将将到了嘴边,孟老夫人又及时收了回去。 三姑娘是个哑巴,平日里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琴棋书画比不得二姑娘,活泼有趣又比不上四姑娘。这般怯懦木讷的一个哑巴,纵是让那小侯爷见了,亦必定瞧不上。 见孟老夫人欲言又止,孟砚清便愈发肯定了:“母亲细想之下,想必也深觉儿子此言有理。” 他之所以不认为是孟洇,是因为孟洇遇见陆修沂的那日戴着帷帽,并不晓得她是哪户人家的女儿,兼之孟霜声名在外,陆修沂慕名而来也在常理之中。 孟老夫人望着门外影影绰绰的日光,叹了口气:“退一万步讲,他若果真看上了霜儿,我们也是无可奈何的。倘或你拒绝,明面上他不会对你出手,可暗地里呢……且行且看吧!” 在朝为官,纵是做得再好,亦架不住他人的栽赃陷害。 何况此人还是皇帝的亲外甥。 此事传到枕花斋时,袁氏惊得手一软,手里的茶盏瞬间滑落,碎了满地。 邓妈妈没敢说话,只忙招呼人将碎瓷片打扫干净。 袁氏上前攀着孟砚清的手臂,带着沙哑呜咽声哀求:“老爷,求您可千万不能将霜儿许配给那纨绔,虽说他如今成了怀化将军,但他生性浪荡,时常流连于秦楼梦馆,若霜儿嫁过去,可如何是好?” 孟砚清将她扶椅子坐下,叹道:“不过是去吃个宴席,况此事尚无定论。” “他既如此说,便是有此心。纵是挑明,也不过是一句话。”袁氏心急如焚,她费尽心思将女儿培养出来,断断不是为了配这么一个臭名远扬之人。 孟砚清无可奈何:“他是官家亲外甥,纵是要娶,你我又能如何?正如母亲所言,且行且看吧!你让霜儿和洇儿好好准备,明儿同我们一起赴宴。” 说罢,孟砚清不欲再提,转头就甩袖离开了。 明儿去怀化将军府赴宴的消息传到青梨院时,知眠眉飞色舞地道着,全然不见屋内三人俱是满脸震骇。 孟榆反应过来,立刻让怀茵将知眠支使出去。 她忙把颤着身子、白了脸的沈姨娘扶到桌旁坐下,宽慰:“想来不过是巧合,姨娘暂且别担心。” 天光从窗牗中探进来,沈姨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她抬头,满溢泪光,握紧她的手:“可明儿的宴席该怎么办?” 孟榆冷静下来后,大脑已经快速作出反应,她淡笑着抽回手,只打了一个手势:“您放心。” 不管陆修沂此番目的是为笼络朝中重臣,还是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份,特意为她设的一场鸿门宴,又或者是别的原因,她明日都绝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 金色朝晖在檐角晕染着漂亮的颜色,长廊下,裙裾划过墙角,怀茵匆匆绕到正厅,垂首忐忑地回:“回老夫人,老爷,夫人,不好了,三姑娘早起时,发现脸上长满了红疹,迟迟未消。” 孟老夫人神色微变,正色道:“怎么回事?请大夫了么?” 怀茵没敢抬头,只回:“请了,大夫只说三姑娘昨儿睡不好,肝火旺,得好好地歇两日才行。” 孟砚清听到丫鬟来传话,气得一甩袖,直骂孟榆不中用,不过赴个宴,竟慌得连觉都睡不好,临近出门才出岔子。 袁氏等人倒没任何感觉,反正在她们看来,孟榆去与不去皆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因她们料定陆修沂根本瞧不上一个哑巴。 孟老夫人朝孟砚清道:“若三姑娘身上长也就罢了,偏是脸上,若让她跟着去,白丢了我们孟家的脸,就让她好好地在家里歇着,你到了将军府,只管如实向小侯爷禀报便是,此非人力所为,想来他也不能如何。” 孟砚清蹙眉点头:“也唯有如此了。” 听到孟老夫人的话,怀茵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出了正厅,她小跑着回到青梨院,将这好消息告知孟榆和沈姨娘。 两人皆松了口气。 可一见孟榆满脸的红疹子,沈姨娘复又忧心起来:“榆儿你这脸,真的没事么?” 为了今儿的事,孟榆特意熬到半夜才歇下,现下黑眼圈还大喇喇地横在眼皮下,她打了个哈欠,莞尔:“姨娘放心,我真的没事,这两天饮食清淡些,后日便好了。” 脸上的红疹是她涂了白芷的缘故,缓两日自然便消褪了。 沈姨娘闻言,忙出去吩咐知眠将这几日的饭菜都做得清淡些,说完她还觉得不放心,便穿上衣亲自下厨做今儿的午饭。 马车穿行在宽敞的街道上,外面喧嚣,里头却是一片阒寂。孟砚清和袁氏端坐主位,孟霜和孟洇分坐两边。 马车里的四人心思各异。 孟砚清忖度着措辞,想着该如何向陆修沂解释孟榆未到,他才不会太过生气;袁氏忧心自己苦心培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当真会被陆修沂一朝看中。 孟霜打听到纪氏去了将军府帮忙接待众人,想着秦慕岁应当也会同她一块前往,心里正盘算该如何给他留个好印象。关于陆修沂有可能会看上她一事,不知为何,她反而不觉担忧。 孟洇更不消说,她满心以为陆修沂此番送出请帖,必是打听到他当日所救的姑娘正是孟府的千金,故而费尽心思设了一场宴,只为光明正大地同她认识。 将军府中早有人出来迎接,管家将孟砚清引到正厅,应从心将夫人小姐们引往后宅。 纪氏得知今儿孟霜亦会来,早便同庄妈妈在庭中等候。 众人见了面,寒暄一番,方往宴席上去。 *** 想起当日荷花宴上的事,纪氏仍满是愧怍,拉着孟霜的手,宽慰道:“那日阿颂当众给你没脸,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秦慕岁原名秦颂,乃入朝为官后才改的名。 孟霜微微扬唇,嗓音温柔低缓,似轻风拂面:“我记性差了些,当日世子说了什么,我早忘了。” 见她竟这般懂事明理,纪氏反愈发愧疚,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下:“你放心,我看中的儿媳唯你一人,那宁穗整日舞刀弄枪,不及你半分温婉娴静。” 孟霜垂首,面上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黯淡:“可若论家世,我远远不及宁姑娘。” “你看我像是只看家世的人么?纵是家世低些又如何?”纪氏微微皱眉,拉起旁边袁氏的手朝她道,“你瞧你母亲,即便出身商户,她的行事作风、言行举止,不知比那朱门绣户的夫人要好上几倍,况教你这么一个秀丽端庄的女儿。” 孟霜被她说得低下眉,为自己方才那话感到羞愧。 袁氏见状,立刻笑道:“夫人如此谬赞,妾身担当不起。” “你担得起,”纪氏扬唇,愈瞧孟霜便愈发满意,“回去后我和他父亲说说,若他同意,也不必问阿颂了,回头我们就择个日子上门提亲。” 忽闻此言,袁氏和孟霜皆心下大喜,然面上仍旧不露分毫。 另一边,孟砚清同陆修沂解释完孟榆没到的原因后,已经低着着做好迎接狂风骤雨的准备。 岂知陆修沂听了,只是轻笑一声,低哑的嗓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无妨。来日方长,我们总有再见的时候。” 第26章 险碰面 来日方长? 孟砚清听着他这话,总觉怪怪的。 可要说哪里怪,他又着实道不出个所以然。 听到孟榆没来,陆修沂表面上笑得云淡风轻,可负手在后的手却紧紧握着,层层青筋赫然在日光下暴现。 必是她听到他的名字,故意躲他来着。 他还不信了,她能躲一辈子。 *** 陆修沂正和户部侍郎等人寒暄着,楮泽忽然匆匆过来,低声回了句:“公子,侯爷带着陆迦言来了。” 陆修沂蹙眉:“爷何时请他了?赶出去。” 他这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落进在场所有人耳中。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俱是一脸震骇,彼此却又心知肚明地没有说话。虽知陆家父子不和,但谁也没料到这位小侯爷会这般不给情面,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命人将父亲赶出府。 楮泽得了令,正欲赶到府前,谁知迎面一声沉沉的厉喝响起:“来者是客,况我还是你父亲。我朝崇尚以孝义治国,怀化将军如此,只恐惹人非议。” 几个将士似乎拦不住陆槐远,忙从后面追过来,看到陆修沂,当即跪下:“禀将军,我们,我们拦不住侯爷。” 陆修沂敛眉挥挥手,几个将士忙退出去。 “别人自然是客,可擅闯他人府第者……是狗。”陆修沂往前走了两步,微微抬手。 “你……” “咣!”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佩在楮泽腰间的利剑猝不及防地出鞘,众人见状,皆倒吸一口冷气。 只因那持剑之人正直指对面的陆侯爷。 陆槐远丝毫未惧,紧盯着陆修的目光似乎要迸出剜骨的寒冰:“众目昭彰下,你胆敢弑父?”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陆修沂嗤地一声笑了:“父亲言重了,孩儿岂敢?今日到底是孩儿新居的进宅日,陆迦言作为大哥,深得父亲真传,送上份好礼也是应该的吧!” 他的余光瞥向陆槐远身后。 来人一袭墨色锦袍,腰间悬着一块深绿色的浮雕山水青玉佩,纵是陆修沂如此挑衅,他温润的面容上仍噙着淡淡笑意,不失半点风度。 楮泽从别处拿来了剑奉上。 众人这才明白陆修沂此言何意,忙连声附和:“应该的,应该的。侯爷,您说是不是?” 陆修沂的剑歪了半分,直指陆迦言:“比一比吧!我的好大哥。” 庭院种着一棵合欢花,微风轻拂,树叶簌簌地落下来。 对峙半晌,陆迦言低了低头,再抬眼时率先笑了:“实在不巧,为兄前两日伤了手,拿不得剑,恐要扰了二弟的雅兴了。” 陆修沂收起剑,抿了抿唇:“真是巧了,庄妈妈身子不好,我特意为她请来了御医,现下御医尚在府中。来人,将御医请过来,为大公子瞧瞧那手究竟伤得如何。” 楮泽得令,正欲去请却听陆迦言道:“不必了,二弟既有如此雅兴,大哥姑且试试。” 话说间,陆迦言已然走过来,一把抽走楮泽手中的剑。 陆槐远见状,还欲说什么,陆迦言却轻轻地摇了下头,朝他报以安心一笑。 正是晃神之际,一股凌厉的剑气猛然朝他席卷而来,陆槐远下意识闪到旁边,陆迦言反射提剑去挡,巨大的冲力却压得他连连后退,直抵在庭前的台阶上,他咬着牙奋力往前一博,反手甩出一式。 陆修沂丝毫不退让,凌空翻身隔挡回去,招招凌厉,式式要命。 合欢花的叶子落了一地,众人敛声屏气,直勾勾地盯着两人,连眼皮也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最精彩的好戏。 就在两人执剑交叉而过的一刹间,陆修沂手腕微转—— 刺! 陆迦言的手臂瞬间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色在霎那染红了衣衫。 “住手!” 陆槐远忙拂袖上前,察看了陆迦言的伤势后,沉着脸朝陆修沂厉声道:“不过比试一下,何必招招都如此狠毒?” 陆修沂闻言,凉凉笑道:“我招招狠毒?陆槐远,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他对我难道就没有招招狠毒?” “如今是你伤了他。” “那是他技不如人。” “你……” 陆槐远气得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满腔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尽是算计的眉眼是化不开的浓浓怒意。 陆迦言捂着受伤的手臂,煞白着脸,面上仍是一惯的善解人意:“父亲别生气,二弟所言有理,原是我技不如人。” 陆修沂见惯了他这副表里不一的虚伪做派,只是冷笑:“礼到了,两位还想要继续待下去么?” “阿沂,做事做得太绝并非好事。日后你便是跪下求我,我也未必肯来。”陆槐远啐他一句,便让人搀着陆迦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陆修沂冷眼看着,扬声道:“我陆修沂可跪天,跪地,跪官家,却绝不跪那些无情无义、虚与委蛇之人。” 话音将将透进远去之人的耳中,陆槐远的眸光几不可见地黯了一瞬,却又很快恢复回正常神色。 这一番兄弟对战的精彩场面落进檐下角落那人的眼中时,她愈发觉得陆修沂不似旁人所言般骄奢淫逸,亦愈发坚定要嫁他的决心。 丫鬟知夏吊着嗓子眼来回张望,时不时扯着孟洇的袖子,低声劝道:“姑娘,看两眼得了,赶紧回去吧!若让夫人发现端倪,夫人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后宅妇人姑娘原不该到前厅来的,知夏已经催了两三回。孟洇看完,略有些不耐地往回走:“担心什么,母亲若罚你,自有我护着。” 知夏跟在身后咂咂嘴,没敢说话。 每每袁氏罚起来,孟洇掺和过来的话,都是连她一块罚,哪里还顾得了她?上两个月孟洇偷溜出去,她拦不住,回来后被袁氏罚了一通,到如今这髀股还隐隐作痛。 *** 自陆修沂宴请孟砚清等人后,又过了两日,孟榆的脸也完全恢复了。沈姨娘和知眠、雁儿一块在院里做了个秋千,因有了陆修沂那番事后,孟榆纵是心再痒,亦断断不敢偷溜出去,她便时常和怀茵在院里荡秋千,以打发时日。 这日,前院忽有个女使来到青梨院,半句话也没说就塞了张纸条过来,只道:“这是宁二姑娘给三姑娘的。” 说完,也没等孟榆说话,她好似怕被人发现般抬脚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沈姨娘在房里小憩,知眠和雁儿都在小厨房里忙活,都没见着她。 想起宁穗飒爽的风姿,怀茵微诧:“我们府里的女使,她如何收买的?” 孟榆已经看完了纸条,笑着扬手:“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也忒舍得了。那些个女使一月不过三百文,她一出手便是二两银,况只是送个信儿,也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退一万步讲,纵是被人抓包,也权不过带到袁氏跟前挨一顿板子罢了。” 怀茵惊得睁大眼:“就跑个腿儿的事,她就给了二两银?” 她一个二等女使,一个月也才八百文。她才跑了一趟腿儿,就抵她两个多月的月银了。 “羡慕了?” 怀茵死鸭子嘴硬,摇头道:“没有。” 孟榆笑了,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我知道你在攒嫁妆,我早便和姨娘说好了,我出嫁时,会求父亲将你一块带过去,等从袁氏手里拿回你的身契,便将它还你。从此后,天宽地阔,婚嫁由卿。” 孟榆的手语打到此处,怀茵已然眼泛泪光。 孟榆替她擦了擦:“好姑娘,别哭了。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姨娘也为你备了份嫁妆,往后你纵是出嫁,离开了我们,只要自己手里有钱,日子亦断断不会太难过。” 怀茵受宠若惊,慌忙道:“姨娘一个月才十两月银,又要为姑娘攒嫁妆,又要给我一份,这如何使得?” “如何不使得?”沈姨娘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听到怀茵这般说,忽然开口,她绕到两人跟前,微微扬唇,“怀茵,你还记得我们在宁汾县的客栈里时,榆儿说过什么吗?” 没等怀茵说话,她便重复道:“她说她把你当成了亲妹妹,我也打心眼儿里将你当女儿。既是女儿,这如何不使得?况在府里,日常吃食、胭脂水粉和衣裳炭火皆记公家账上,用不到我几个钱。且榆儿行事一惯不是个铺张浪费的,日后她便嫁个寒门子,这么些年,我攒下的嫁妆也够她开销了,所以你莫要为此忧心,我为你备一份嫁妆也是应当的。” 怀茵哽咽着垂首,喉咙似被满腔泪水堵住了般,既心酸又欢喜。 她自懂事时起便流落街头,不知父母姓甚名谁,不知亲人在何方,她只知道每日的饥寒交迫,只知道和恶狗抢食、和狼崽抢水,只知道饿得双腿发软、两眼昏黑,只知道那濒临死亡时的漫天恐惧。 是孟榆经过,跪在瓢泼骤雨中,求着袁氏救她。 她一生一世都会记着这份情,念着这份恩。 *** 宁穗约孟榆明儿在霞珍阁见面。次日用过早饭,孟榆借口想挑两件首饰,向袁氏请示出门。 袁氏上下打量她一番,不由得笑道:“我前儿让人送衣裳过去时,也送了几件首饰,怎不见三姑娘戴上?” 孟榆早料到她会如此说,提前就想好了说辞:“母亲送的首饰太贵重,平日里戴恐损坏了,只等节日时戴上是最好的,今儿去霞珍阁,原是想挑两件普通的首饰。” 怀茵将原话译过去。 孟洇见过袁氏送给孟榆的首饰,还比不过她平日戴的一支簪子,闻言嗤笑着瞥她一眼:“瞧你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儿。着实该去霞珍阁挑两件首饰,见见世面。” “洇儿你胡说什么呢?”袁氏佯装恼了般呵斥她,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怒意,说完又转头朝孟榆笑道,“三姑娘别在意,你知道的,洇儿从小便如此。” 孟榆莞尔,孟洇此言反助了她:“四妹妹性子直爽,她说得对,我确实该去霞珍阁见见世面。” 话已说到这地步,袁氏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想着让人备马车送她过去。霞珍阁离府里不远,孟榆想想便拒绝了。 回府这般久,除了那次偷溜出来见江煊礼外,孟榆今儿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门。 沈姨娘有些不放心,反复检查她的帷帽,远远望过去也瞧不出她的面容后,才肯放她出门。 孟榆让怀茵反复打听了几回,听到陆修沂知晓她没能到宴席,脸上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后,她便已稍稍稳下心肠。及至后来的这几日,他也没再对孟砚清楚作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她便愈发安心了。 后来想想,也许是她高估了自己在陆修沂心中的地位,毕竟她们从鄞江离开后,赶了半个多月的路,亦再没听到陆修沂追来的消息。 如今他又成了朝廷里炙手可热的权臣,怎还会记得当日那个不识趣儿的乡野女子? 现下见沈姨娘这般谨慎,孟榆反笑她草木皆兵。 结果这话过后,没到半个时辰,她就被彻底打脸。 陆修沂上到霞珍阁二楼时,孟榆和宁穗聊得正欢,忽一抬眼,她却不经意地从门缝中瞥见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孟榆仿佛当场石化般陡然怔在原地,脑袋嗡嗡作响,眸里只剩下陆修沂转身往这边来的身影。 踏!踏!他那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响远远传来,几乎是在他推开门的一刹间,孟榆骤然反应过来,一手抓起置于桌旁的帷帽,一手拉上呆怔在身后的怀茵,迅速躲在了屏风后。 变化来得猝不及防,宁穗怔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发问,身后的推门声和孟榆躲到屏风后的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起。 意识到孟榆可能是在躲着来人,宁穗回头一看,来人竟是陆修沂和秦慕岁—— 作者有话说:感谢一直以来支持的宝宝,更新时间恢复回20点27分更,有事会请假,段评已开。防盗已开启70%,72小时。 第27章 三请榆 两人一进门,秦慕岁率先笑道:“巧了,想不到宁二姑娘也在此。” 闯进别人的地方,还满脸的云淡风轻,宁穗最瞧不惯他这种看似恬淡松驰的样子,她将将要咬碎后槽牙:“不巧。这间房是我订的,还请两位出去。” 孟榆站在屏风后,低着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只留神听着陆修沂的反应。 真是怕死的遇见送葬的,她今儿是倒霉到家了。 难得出门一趟,还进了女儿家才会来的霞珍阁,偏就遇上了陆修沂这位阴魂不散的瘟神。 正凝神间,屏风外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怀茵一脸惊惶地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掌心朝外指了指。 孟榆顺着她的方向瞥了眼,待看清陆修沂指尖翻着的东西时,她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猛然炸开。 那是…… 她写字的本子…… 所幸宁穗见状,一把抢了回来,寒声道:“陆将军才进门就乱翻别人的东西,这是身为一位将军该有的素养么?” “这似乎也不是宁姑娘的东西吧!刚在楼下时我便见了,此处还坐着一位姑娘,”陆修沂微微扬唇,答非所问,偏头望向屏风后,沉哑的嗓音含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这位姑娘,来者是客,何不出来见上一面?” 话音刚落,孟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 她正思量着不知该如何回他,宁穗抢先一步,目露鄙夷地睨了他一眼,冷笑:“陆将军,你如此擅闯,我且未怪你,你又怎好意识叫一个女儿家出来见你们两个陌生男子?” 陆修沂眉梢微挑,不以为然:“宁姑娘不也是女儿家,你能穿行在满是男人的军营里,这位姑娘为何不能……” “陆修沂!!!” 他话未道完,一声厉喝忽然响起。 孟榆抬眼望去,果真是秦慕岁开的口。 在秦慕岁翻涌着怒意的眸光里,陆修沂无言片刻,彻底败下阵来:“好好好,不说了。” 每回说到宁穗的事,秦慕岁就像个装了炸药的罐子般,一点就炸。在他面前,他是说不得宁穗半点。 有宁穗在这里挡着,孟榆正要稍稍稳下心来,谁知下一瞬,陆修沂幽幽的嗓音再次如轰雷掣电,朝她重重砸下来:“我瞧着,那上面的字倒挺像我的一位故人。纵是冒犯,我也想见一面。” 话音未歇,陆修沂抬脚就要往屏风后走去。 “陆修沂,”宁穗神色一凛,当即绕过椅子挡在他身前,厉斥,“你不要太过分,你这般冒然过去,若损了她的名声,你能对她负责么?” “能啊!”陆修沂笑得云淡风轻,话接得没半点夷犹。 “你……”气氛忽然变得剑拔弩张,宁穗仍倔强地挡在前面,被他那话堵得哑然片刻,迸射寒光的眸子逐渐变得坚决无比,“莫论字迹相似,纵是长得一般无二之人,想必满天下亦寻得出几例。陆将军今日若非要见她,便只管看能不能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陆修沂闻言,敛眉看着她。 片刻,陆修沂扑哧一声笑了,侧身觑了眼紧盯着他的秦慕岁,转首瞥向宁穗,余光却仍紧追着屏风后的人:“有他在,我能拿你怎样?罢了,说了这么会话,我也饿了,走吧!秦公子。” 直到陆修沂远去,再听不见脚步声,孟榆才敢从屏风后走出来。 宁穗已经坐回原位,只笑着招呼她坐下,什么也没问。 她说笑一阵后,孟榆终于忍不住写道:“你不问我为何要躲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陆修沂。宁穗心如明镜,只笑道:“你若愿意说,自然会主动说。你若想三缄其口,我也不能逼你不是?” 孟榆闻言,忍不住笑了,最终她还是将和陆修沂相遇的过程皆告知了宁穗。 宁穗听完,怒从心起,直骂陆修沂猪狗不如,竟然以恩相挟,如厮可恨! 孟榆瞧她那样,仿佛只要剑在手,她立刻便会杀过去,她忙安抚了她几句。 可在听到孟榆为了躲避陆修沂,竟想和一个不相熟的人成婚,还主动向他开了口,宁穗惊诧之余又忍不住斥她:“你虽考考察过江煊礼,周围人亦对他称扬有余,可我始终相信,表面的光鲜可以掩饰,日久方能见人心,况彼此性情究竟相不相符还得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才会知晓,你怎可将自己的终生大事当儿戏?” 宁穗这话训得极有理,面对陆修沂无形的压迫,她确实是病急乱投医了。孟榆苦笑,半句话也说不出,只连连点头。 半晌,她方道:“他已然拒绝了我,况依刚刚的形景来瞧,陆修沂想必已经识出我的身份了。” 宁穗握着她的手,安慰:“你别担心,这里是天子脚下,讲的法理纲纪,倘或你不愿,岂能由得他强抢?” 宁穗还是太天真。 孟榆却无心戳破,陆修沂的为人她比谁都清楚,倘或他惧怕朝纲法度,当日便不会强迫于她。只是按现下的局面瞧来,先前一连串的事绝非巧合,陆修沂或许早早便查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可他却没有急于上门,反而弄出了一连串的事。 孟榆真怕他如今的按兵不动,实则是为了憋个大招。 *** 陆修沂现身在霞珍阁后,孟榆也彻底没了和宁穗相谈的心思,和她道出原委,又说了会子话,便随意选了几件普通的首饰,提心吊胆地回了青梨院。 怀茵将今日的事和沈姨娘细说后,两人愈发担心起来,孟榆忖度了半日,最终得出个结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想过要立刻收拾包袱离开孟家,可依如今的情形,她们能不能出得了这上京城都是个问题,陆修沂既已发现她,恐怕连孟府周围都极有可能布下了眼线。 倘或陆修沂真的在周围布下眼线,那么她此前和江煊礼的事,岂非被他尽数知晓? 思量至及,一阵窥视感猛然从身后袭来。 明明是六月艳阳天,孟榆却仿佛觉得一股寒意似跨越了千山万水,自遥远的凛冬徐徐而至,在刹那间裹满她的四肢百骸。 她僵在原地怔了一瞬,骤然反应过来往外跑。 孟榆一脸惊惶地左顾右盼,周围的一切看似并无任何不妥,安静得犹似一潭死水。 怀茵不知发生了何事,忙追着孟榆出来,却见她满脸骇然环顾四周,额上还泛起层层细密的汗珠。 “姑娘,怎么了?” 孟榆抬手:“你不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么?” 怀茵闻言,顺着孟榆的目光一路望过去,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她便觉得孟榆今儿定是被陆修沂吓到了。 孟老太太午后又犯了头疾,沈姨娘才刚被袁氏唤去,到如今都还未回来。 所幸孟榆这副模样没被她瞧见,否则又不知该忧心成什么样了。 怀茵叹了口气,上前搀着孟榆进屋,温声道:“姑娘,你今儿太累了,先回去好好歇会,什么都别想,养养神。” 孟榆知道她不信,也不欲多解释,只得先进屋歇着。 结果孟榆的这番猜测到第二日便得到了证实。 次日午后。 陆修沂忽然造访孟家,连孟砚清都被打得猝不及防,满脸震骇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忙从书房里出去。 孟砚清来到前厅时,管家已经奉上茶,来人正神色悠悠地端着茶盏,轻轻地拂去水面上的茶沫。 孟砚清佝偻着身子,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吊着嗓子走过去,作揖行礼,躬身道:“下官参见将军,将军忽然造访,可是有何吩咐?” 陆修沂抬了下手,孟砚清方直起身子,在他左下方坐下。 “原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今儿恰逢本官休沐,到药庄买了两根上好的人参,忽然想起上回大人说孟三姑娘突发恶疾,便顺道让人捡了两副专治红疹的药过来。” 陆修沂嗓音淡淡,仿佛真真是为此而来。 孟砚清却听得一阵冷汗频出,他至今仍想不通陆修沂几次三番的示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副药被置于桌面,孟砚清闻言,忙站起来拱手回:“不过小事一桩,多谢将军记挂。” 陆修沂摆摆手,毫不在意地道:“孟大人快快坐下,本官素来不拘这些虚礼,况如今还是在大人府上。” “多谢将军。”孟砚清压着颤抖的腿坐下。 陆修沂呡了口茶,又道:“上回在宴席上,本官已见过大人的两位姑娘,果真是姿容绝代、艳丽惊人,却不知那三姑娘……”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孟砚微怔后,只得如实道:“不瞒将军所言,三姑娘是个哑巴,说不了话,若传她过来让将军见,只恐……” 他话未道完,一道凌厉的视线忽然袭来,孟砚清吓得立刻转了话头,朝外厉喝:“陆将军有心,为三姑娘抓了药送来,还不赶紧请她过来谢一谢陆将军。” 候在门前的林管家吓了一跳,忙应声亲自到后院里传话。 此时知眠正在门前擦着围栏,闻言当即进屋禀与孟榆:“姑娘,老爷让你立刻到前厅去一趟。” 前厅一惯是见男客的地方,便是从前在徐州,孟砚清亦鲜少让她到前厅去。 孟榆正端着茶盏,心中诧异,觑了眼怀茵,怀茵会意后忙问:“老爷可有说什么事?” “听说是有一位将军为姑娘抓了两副治红疹的药送来,老爷才让林管家来传话,让姑娘亲自去谢一谢他。” 砰! 孟榆闻言,手里的茶盏忽然滑落,碎了一地。 她忙伸手去捡,却不小心划伤了手。 *** 陆修沂正坐在前厅饶有兴趣地等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孟榆看到他后的反应。 想必一定会很有趣儿。 谁知等了半晌,只见那管家低着头,颤着身子来回:“禀将军、老爷,姑娘不小心划伤手,见血晕过去了。” 没想到孟榆在关键时候来了这么一出,孟砚清蹙眉在心里直骂她不中用,然面上却又忙堆起惶惧的笑,朝陆修沂拱手道:“将军,三姑娘胆子小,不中用,让您见笑了。” 话音刚落,陆修沂重重放下茶盏。 孟砚清登时被唬了一跳,双膝一软,当即跪了下来:“将军饶命,下官纵是抬也会将三姑娘抬出来。” 高座上的人嗤地一声笑了:“孟大人这是做什么?若非让一个晕过去的人出来见本官,岂非显得本官倚势欺人?倘或传出来,圣上该如何看本官?孟大人这是要置本官于不仁之地么?” 一连串的问号打得孟砚清措手不及,心里直发毛,他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声音也是抖如筛糠:“下官不敢,下官绝没有这个意思,还请将军明鉴。” “罢了,”陆修沂站起身,“既如此,本官就先走了。若有机会,改日再来探访。” 送走陆修沂这尊大拂,孟砚清瘫在椅子上重重吁了口气,抬手抹掉额上的冷汗。 虽说加官进爵是光宗耀祖的人生美事,但这战战兢兢的生活还真不如在徐州时来得自在。 *** 怀茵到前门去打听,回来将陆修沂走了的消息告知孟榆时,她和沈姨娘这才松了口气。 “榆儿,你的手当真无事么?”看着她将手指缠了几圈,沈姨娘面有忧色,刚刚她忽然晕过去,真真是吓坏了她。 倘或她晕血,当年就学不了医了。孟榆摇摇头,抬手:“我没事,您瞧,这手指不是还很灵活么?何况,我是故意吓唬林管家的,若不如此,父亲定会叫我出去的。” 沈姨娘点点头。 孟榆有些疲惫地淡笑:您和怀茵先出去吧!我想歇会。” 两人应声,抬脚出去。 孟榆正要躺下,却见门还没关上,她懒得叫人,只好起身去关。 门栓落下的刹那,一双冰凉的手轻轻地环上她的脖颈。 熟悉的雪松味涌进鼻腔,孟榆瞬间白了脸。男人沉哑的嗓音旋即在耳畔幽幽响起:“嫣嫣晕血,爷怎不知?” 第28章 倔驴子 那缠在她脖颈的双手犹似一条冰冷的毒蛇,洒在耳廓的温热呼吸仿佛毒蛇吐信。 孟榆只觉呼吸都滞了一瞬,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瞳仁因惊吓过度而瞬间放大,身子久久不能动弹。 “为何不说话?嗯?” 身后的人似乎生气她良久不回话,连声调都不自觉地微扬了下,然这一下微扬,又抑制不住地含了几分捕捉到猎物后的兴奋和欣喜。 陆修沂将头埋在她白皙温暖的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面上尽是餍足,仿佛此刻的他得到了一件觊觎已久的东西。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流动,又似乎过了很久,孟榆才感觉自己的嘴唇翕动了下,然转瞬,她才想起自己是个哑巴。 “哦!爷忘了,嫣嫣说不了话。”就在孟榆想起自己不能说话的一刹间,身后人悠悠笑了声。 嫣嫣!嫣嫣! 多么讽刺! 他明明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却还是要这般叫她,好似故意想通过这声称呼令她回想起当日她如何对他虚与委蛇,如何对他卑躬屈膝,如何对他曲意逢迎,如何对他含垢忍辱。 担心受怕的事情真正发生后,她那提到嗓子眼的心反而落了地。 孟榆再也忍不下去,猛地挣开他的手,回头一甩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沉闷的屋内响起,这一巴掌甩过去,连孟榆自个儿都觉猝不及防,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手便比大脑先一步作出反应。 她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心中忽然无比后悔,连才放下的心也瞬间提起。 她不要命了?打他?她怎么敢的? 他若生起气来,只怕整个孟府都得胆战心惊地活着。 陆修沂被打得偏了下头,火辣辣的痛感从左脸颊传来,没想到一惯清冷沉着的羔羊亦有如此鲜活之时,他下意识摸了下脸,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心底反而隐隐燃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默了片刻,陆修沂放下手,嘴唇微扬,缓缓掀起眼皮望向她。 就是这么一刹,孟榆心底忽然响起急促的警铃声,她猛地回头,正想去拉开门拴,一双手却猝然将她拦腰抱起,三步并两地把她扔到榻上。 孟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道阴影便重重地压了过来,并立刻抓着她的双手反剪到她的头顶上。 “孟榆,你急什么?爷的话还没说完。”那双望着她的眸子阴鸷暗沉,如覆寒冰。 陆修沂单手控制着反剪到她头顶的双手,忽然笑了,抬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语调温柔得好似要滴出水来:“还是说,你想让所有人都看到爷在你房中?爷倒是不介意娶你,只是你可心甘情愿?” 最后那话一出口,陆修沂便有些后悔了。 虽如此,可他却仍是控制不住地生出了些许期待,且还卑微地想,倘或她能为此前的事道歉,并说她心甘情愿嫁他,他便原谅她之前骗他、逃离他的事。 “你,做,梦。” 底下人张了张嘴,缓缓吐出三个字。 虽没有声音,可她说得极慢极慢,极缓极缓,陆修沂看懂了她说的话,一时间,他怒极反笑。 他刚刚怎会对她有那样的想法?他简直是疯了。 像这样一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会倔到底的女人,他到底在心软些什么? 眼前人唇角的笑意渐止,望向她的眸光亦愈发阴寒。正当孟榆以为陆修沂想霸王硬上弓时,他却缓缓松开钳制住她的手,翻身而起。 孟榆琢磨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只是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她有过多的动作,便会惹陆修沂继续翻身压上来。且他刚刚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倘或有人发现他一个大男人藏在她的闺房里,届时只怕由不得她不嫁了。 沉闷压抑的氛围在周围弥漫,孟榆大脑飞速运转,可始终想不到解决此刻尴尬的良策。 缄默良久,陆修沂垂着脑袋,似要咬碎了后槽牙般道:“孟榆,你好心思,耍了我那般久,亏得我还天真地以为你是真心想嫁与我。” 孟榆:“……” 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愿意当别人的侍妾?况侯门似海,明争暗斗之事必然不少,她一惯不喜那般环境。 “你且给爷等着。” 话音刚落,他起身往房门处去,半点没犹豫大喇喇地开了门,徒留孟榆怔愣在原地。 *** 夏日的风裹着些许闷热从大开的门扉中透进来,撩开轻垂在地上的帐幔。 顿了片刻,孟榆猛地反应过来,忙冲到房门处往外一瞧,满院里哪儿还有什么人?连沈姨娘和怀茵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难怪他能这般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姑娘,你站那儿作什么?” 正思量着,耳畔忽然传来怀茵的声音,孟榆偏头望过去,见她拎着个食盒从外头回来。 孟榆一脸疑惑地打起手势:“你去哪儿了?” 怀茵一面走过来,一面回:“大厨房那边做了几味新糕点,让我们过去拿,怎么了?” 孟榆没正面回她,反问:“这种事素来是雁儿去的,为何是你去?” 怀茵笑着解释:“原该是她去的。这不,可巧大厨房那边又买了一大筐鲜鱼,偏那边又忙得紧,没人腾得出手送来。那筐鲜鱼忒重了,知眠便和雁儿一起去抬了。” “姨娘呢?” 怀茵将食盒拎进来:“老夫人昨儿犯了头疾呀!姨娘这会得闲了,定是要去瞧瞧的。” 能把青梨院所有人在同一时间支走,这绝非巧合。 孟榆一阵后怕,丝丝凉意仿佛在刹那间渗进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怀茵将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来,低头的霎那忽见孟榆竟光着脚,蹙着眉忙把鞋子拎过来:“虽说是夏日,但姑娘亦不该不穿鞋便下榻,地板到底寒凉,若寒气通过脚心侵入身子,必是要生病的。” 一边说着,怀茵一边摁着孟榆坐下,令她将鞋穿好。 才穿好鞋,一个妈妈拎着两包药进来,满是褶皱的脸堆起笑:“这是老爷命我拿过来的,说是陆将军特意到合景堂找杨大夫开的药,包治红疹,望姑娘日后都平安顺遂,若有宴席,莫要发生此等霉事。” 孟榆:“……” 怀茵脾气呛,听到那妈妈此言,满不乐意:“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姑娘故意想长红疹的么?这种东西谁会乐意长脸上?” “哎呦喂!”那妈妈的语调满是委屈,然神情却尽是嘲讽,拉长了尾音,“怀茵姑娘好利的一张嘴,不过姑娘别血口喷人,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只是个传话的,姑娘有气别撒我身上,有本事儿啊,往院外撒去。” “你……” 怀茵气得煞白了脸。 孟榆忙按住她,执笔写下一句话递给妈妈瞧:“怀茵不懂事,错怪了妈妈,妈妈消消气儿。” 那妈妈不识字,在孟榆的眼神示意下,怀茵满脸不情愿地译给她听。 她脸上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斜睨了一眼怀茵,凉凉笑道:“瞧瞧,瞧瞧,好好跟三姑娘学学,什么叫气度。” 放说间,孟榆斟了热腾腾的茶,笑意盈盈起身,递到妈妈跟前。 茶香满溢,是顶好的碧螺春,消暑最合适不过了。 妈妈下意识舔了舔唇,对孟榆的示好,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忙伸手去接。 “咣当!” “诶呦!” “三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茶盏掉落的声音和妈妈杀猪般的叫喊混在一起,孟榆佯作惊慌,一脸无辜又略带歉意,她看着妈妈痛苦地蹙着眉,那满是横肉的脸叠成一块块的。 怀茵见那妈妈的脚背被烫成了猪肝色,她顿时反应过来,想笑又忙憋起来,上前帮腔:“姑娘哪里做什么了?妈妈大热天儿地还要来送东西,姑娘体谅您,原是好意请妈妈喝盏茶,谁想您一时接不住,竟失了手,可怨不得旁人。” 怀茵将咽到喉咙的气全撒回去,浑身都觉舒畅了不少,偏那妈妈又呛不回半句,面色被生生气成了猪肝色,只一跺脚就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孟榆莞尔,偏头朝她打起手势:“可解气了?” “多谢姑娘,”怀茵重重地点了点头,然转瞬,她眉梢又凝了些许愁云,“可姑娘这般做,不怕她去告状么?” 孟榆挑挑眉:“怕什么?我认得那老货,是在前院打更的,许是父亲正要使唤人过来,偏见了她,她才得脸进来。否则,她连后宅的门都踏不进去,况刚刚那事儿,原是她蹬鼻子上脸,我若不惩治一番,袁氏反会觉着我太窝囊,丢了孟家的脸。” 怀茵深觉她所言有理。 这般折腾一番,刚刚因陆修沂忽然出来而萦绕在心头的恐惧亦消散了些,孟榆也有了胃口,尝了尝怀茵拿回来的糕点。 糕点卖相是好,却食之无味。 她吃了一块,再没胃口,便让怀茵全撤了下去。 陆修沂已经过来的事,孟榆到底没敢同怀茵说,只因她至今还估量不准陆修沂究竟想对她做什么。 原以为他一发现她的身份,便会进行大肆的报复,可他却只是闯进她房里,吓唬她一番,抬脚便走了。 孟榆着实看不懂陆修沂的脑回路。 *** 听闻陆修沂已经回到府中,楮泽可巧有紧要的事回禀,便忙赶过去,谁知正碰上他黑沉着脸向书房那边去。 他暗道不妙,静静地转过身想往回走,谁知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楮泽头皮瞬间发麻,只得僵硬地扭转身体。 陆修沂满脸不耐:“跑什么?爷有那么可怕么?” 岂止可怕? 他此时的神色在楮泽看来,无异于是从深渊爬上来的魑魅魍魉,惊悚诡异,瘆人得很。 第29章 帝赐婚 楮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记凌厉的目光刮过来,他又立刻摇摇头。 陆修沂剜他一眼,片刻方道:“何事?” 楮泽猛然回神:“睿王殿下回来了,让您今儿得闲后到王府叙叙话。” 陆修沂的面色稍稍和缓了些:“可有提是为了什么事?” “越州洪涝,豫王今儿一早就被宣进宫,睿王殿下似乎便是为了此事。” 陆修沂微微蹙眉:“知道了,爷换身衣裳就过去。” 话落,陆修沂当即改了方向,扭头去了卧房。 楮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怦怦直跳的心才渐渐恢复平静。 陆修沂的卧房离前厅不过隔了两条游廊,走了片刻就到了。他推开门,绕到屏风后正想从木椸上取件新的衣裳换上,谁知翻来找去,也没寻到素日里穿的那件花青色锦袍。 笃!笃! 正疑惑,外头忽然传来两道敲门声,来人怯声怯气地道:“将军,您的衣裳。” 陆修沂绕到屏风前,见来人是应从心,手臂还挂着两件衣裳,其中一件正是他素日常穿的那件花青色锦袍。 陆修沂冷了脸,将衣裳一把扯回来:“谁让你动爷衣裳的?” 他的声音寒得仿佛从冰窖里出来般,应从心吓得低下头,靠在门边上,嗓音弱弱:“是庄妈妈让奴婢来将军房里收拾的,奴婢瞧将军把这些衣裳搭在木椸上,以为是换下来的,所以才……” 陆修沂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眸光染了些许疑惑,眉眼凌厉:“往后爷的房间谁都不许进来,爷的东西更不许碰,包括你应从心。” 他特意点了她的名,应从心愈发委屈,头亦愈低了:“是。” 见她应声后还不离开,陆修沂只得冷声直言:“这里不必人伺候,你往后莫要再来,出去。” 应从心再次应声,慌忙侧身退出去,直到拐过游廊,才红了眼,捂着嘴唇往后院的假山上跑。 随她一道从桐州过来的婢女叠雪正端着瓦盆从井边回来,见到应从心呜呜咽咽地朝着假山那边跑,便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追过去。 “从心姐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叠雪拦在她面前。 应从心抬头看她一眼,立刻低头靠在假山上哑着嗓子,声音哽咽:“将军,将军不让我进他房间,还说,还说日后都不许再碰他的东西。” 叠雪叹了口气:“庄妈妈早便告诉过我们,将军的卧房不必收拾,更不可碰他的东西,纵是那些东西掉了地,只要没他吩咐,都不许收拾。好姐姐,你怎就听不入耳呢?” 应从心哭哭啼啼:“在入府前,我们的底细就已经被将军调查得清清楚楚,我们又不是细作。将军一个男人,如何懂得收拾卧房,既如此,为何就不能让我帮忙收拾?” 叠雪笑了:“好姐姐,你的心思一惯玲玲剔透,他无须我们收拾,省一番功夫,岂不更好?” 应从心闻言,哭声渐止。 叠雪头脑简单,心思单纯,饶是她如何地旁敲侧击,她亦不会懂她的心思的。 ***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来到一座碧瓦红墙的府邸前。 门前的守卫认得这座驾的主人,忙躬身上前撩开车帘,陆修沂下了马车,进到府里,举目望去皆是玉栏绕砌,绣户朱帘,假山巍峨耸立,清风徐徐,送来阵阵花香。 小厮不必通报,陆修沂亦知睿王在靶场。 他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和两扇如意月洞门,才踏过门槛,远远的便见睿王目露狠光,正持箭瞄准对面被绑在木桩上身穿囚服的犯人。 陆修沂微微蹙眉。 睿王箭术奇差,这是满上京人尽皆知的事。 就在这一刹,利箭如风,猛地脱了睿王的手。 那囚犯被白布塞住嘴,看到箭矢飞来,顿时吓得五官扭曲,神情惊惶,拼命挣扎,奈何绳索绑得极紧,眼瞧着躲不过,他唯有认命般闭了眼。 闭眼的霎那,一阵凌厉的风迎面刮来,紧接着耳畔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响声。 睿王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满,遥遥传来:“子晔,你未免有些多管闲事了。” 子晔,乃陆修沂的表字。 囚犯闻言,才敢略微睁开一条眼缝,却见那鼎鼎有名有陆小侯爷正徒手抓着朝他射来的箭矢,那箭尖在阳光下折出白光,锋利似刀尖,离他堪堪不过半厘的距离。 囚犯只觉身下湿了一片,颤抖的双腿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水迹滴落地面,洇出一道或深或浅的痕迹。 陆修沂扔掉手里的箭,无视滴血的掌心,声调凉凉:“殿下若不想失了圣心,最好不要再有此行为。” 睿王看了他半秒,扑哧一声笑了,将手里的弓丢回给身后的小厮,对刚刚的事毫不在意,仿佛只是在玩一件十分有趣的东西:“子晔莫生气,他犯了事,已经被判了死刑,怎么个死法都是一样。” 陆修沂收起敛着的眉心:“他如何死,在哪儿行刑自有我朝律法去判定,殿下私下在王府里射杀,只会徒惹圣上不满。” 睿王笑了,唇角带了些许嘲讽:“子晔当了怀化将军,果然是不一样了,说起话来一套套的。” “微臣不敢。” 他口里虽说着不满,然身体却未躬下半分。 睿王的目光如鹰隼般沉沉地盯了他片刻,忽地笑道:“罢了,来人,传御医,给怀化将军看看伤口。” 陆修沂拒绝:“多谢殿下,不过微臣只是受了小小的伤,并无大碍,就不必惊动御医了。” “也罢,本王只是有句话该提醒一下子晔,”言及此,睿王顿了片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子晔之所以有今日,可莫要忘了本王当年的相救之恩。” 提及当年,陆修沂蹙着的眉心微微动了下。 当年他正值年少,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正是玩心极盛之时,和楮泽一道离京游玩,谁料刚到桐州的那晚,便遇数百刺客当街刺杀,若非睿王经过出手相救,他和楮泽早便命丧其中了。 后来他查出此番刺杀他的幕后黑手是陆迦言,而陆槐远竟还不要脸地袒护他,若非没有实质证据,他早便将他钉死在死刑台上了。 烈日当空,清风阵阵。 思及往事,陆修沂一阵恍惚,面色也有了稍许和缓,微微垂首:“子晔不敢忘,不知殿下此番传子晔过来有何要事?” 见他松了面色,睿王这才收起凌厉的眸光,转而道:“想必你也听说了,今儿父皇宣豫王进宫,处理越州洪涝一事。” 陆修沂闻言,顿了顿:“殿下的意思,是想让臣也一道跟过去?” 话音刚落,睿王朝他报以赞赏的目光:“豫王去越州,若将此事处理得漂漂亮亮,他在父皇面前会更得脸,若一不小心,出了稍许差错……” “那他便与皇位无缘了。”陆修沂垂首接话,声音淡淡的,不轻也不重,仿佛在和睿王讨论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睿王再次望向他,眼光中满是称扬:“和子晔说话就是好,不费劲儿。” 陆修沂神色如常,对其称扬未有几分波动:“微臣稍候便进宫请旨和豫王前往越州,顺道请圣上为微臣赐婚。” 忽闻此言,睿王神色错愕了一瞬,旋即饶有兴趣地笑道:“哦?子晔也有心仪之人了?” “是。” “哪家的姑娘?” “秘书少监孟砚清,孟家的。” *** 陆修沂前脚刚走,后脚孟洇就大摇大摆往青梨院来了。 孟榆才歇口气,还没从陆修沂的惊吓中回过神,只得又起来应付她。 孟洇来得突然,怀茵忙笑着迎上去:“四姑娘怎么来了?” 孟洇剜她一眼,猛地一抬手。 怀茵眼疾身体快,当场往旁边闪了下。 见怀茵竟敢躲,孟洇不由得气急败坏,原俏皮灵动的脸此时也扭曲成了魍魉般:“你是什么东西,我去哪儿还须经你同意么?过来站好。” 恰在此时,沈姨娘刚好从慈安堂回来,淡笑着上前:“四姑娘到底是主子小姐,何必同一个丫头动这般大的气儿?” 看到沈姨娘过来,孟洇收敛了些,只道:“让孟榆给我滚出来,别以为陆将军给她送了两副药过来,她就自以为能攀上陆将军了。姨娘记得告诉她一声,让她别肖想些不该肖想的东西。” 孟洇的声音隔着门缝遥遥传进来,孟榆正要打开门拴的手忽然停住了,转头回案桌前坐下,洋洋洒洒地写下几句话后,方抬脚出去,微微笑着来到孟洇跟前,竖起本子给她瞧。 “我刚刚晕血了,才醒过来。四妹妹鲜少登门,过来只为了提醒我陆将军送药一事么?若只如此,妹妹大可放心,我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陆将军又岂会瞧得上眼?将军送药过来亦权不过看在妹妹的面儿上罢了。” 孟洇瞧完,扬了扬脖子,以为陆修沂当真是因为对她上心,才会向她姐姐示好,便颇有些骄傲,竟丝毫看不出孟榆的言外之意。 回过神来后,孟洇的怒气已消散大半,只道了声孟榆有自知之明便好,就抬脚离开了。 *** 次日,赐婚圣旨来到孟府时,孟砚清正和孟章洲在书房猜测今年秋试的命题会有哪几种。 忽听林管家来报,两人面面相觑,俱是惊惶不已,心中隐隐有稍许不安,却又不知内侍来宣的是什么旨,便忙吩咐人通知孟老夫人、袁氏、沈姨娘以及几个子女皆到前厅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秘书少监孟砚清之女,娴静端庄,雍和粹纯,有微柔之姿,温和之谨,兹指婚怀化将军陆修沂之正妻,特令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旨!” 内侍收起明黄绢帛,面上堆起笑:“孟老夫人,孟大人,恭喜了,这可是怀化将军亲自向陛下请的旨。” 忽闻内侍此言,跪在最后的孟榆双膝一软,沈姨娘见状,忙伸手搀她一把,她这才不至于失了脸跪坐在地。 孟砚清怔了怔,闻声才反应过来,一面接旨一面颤颤巍巍地疑惑道:“下官斗胆问一句,下官有三位姑娘,可圣旨却没指明许的是哪位姑娘?不知陛下……” 内侍笑眯眯:“陛下说了,孟大人家的三位姑娘都是好的,尤其是二姑娘和四姑娘,具体要许哪位,由大人决定。” 孟砚清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恍惚了一阵,才忽然回神,忙要请内侍进去喝茶,内侍摆摆手:“多谢大人好意,只是奴才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孟砚清闻言,忙让林管家拿来赏银:“多谢内侍辛苦跑一趟。” 内侍象征性地推脱一番,方将银子收下。 眼见内侍离开,袁氏苦着脸正欲说话,孟砚清瞧了,知晓她想说什么,便抢先一步斥道:“你们都先回去,关于要许配哪位姑娘,我自有定论。” *** “陛下赐婚,亲点了二姑娘和四姑娘的名儿,所幸没有榆儿你的。”沈姨娘不知此前陆修沂入了青梨院之事,如今听到景淮帝赐婚,丝毫没提到孟榆的名字,心中自是以为陆修沂不曾发现她的身份,因而很是欢喜。 “姨娘此言有理,况我瞧四姑娘倒对那陆小侯爷挺上心的。若不然,她昨儿便不会在听到他送了两包药给姑娘后,便怒气冲冲地过来找茬了。”想起孟洇气急败坏时,偏被她家姑娘阴阳一番还看不出,怀茵就一阵解气。 孟榆却没有她们这般心大,回到青梨院,她坐了好久好久,软下的双腿才缓过来。 想起陆修沂昨儿那副似要将她拆皮脱骨、吞吃入腹的神情,她便直打冷颤。 第30章 上上签 孟砚清接完旨,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反而落了下来,命所有人各自回房后,他陪着孟老夫人回慈安堂。 “刚刚内侍的话,想必母亲也听清楚了。”廊檐下,两人走在前面,丫鬟小厮隔了远远地在身后跟着。 孟老夫人柱着拐杖,声音虽有些粗哑,但极为平缓,明明此番是在决定姑娘们的人生大事,然而她却仿佛在谈论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儿般:“自是听清了,想来此事你自个儿也有了主意。这场婚事既躲不过,我们只好顺着这条竿往上爬,唯有攀住它,才有存活的机会。倘或选错人不小心跌了手,只怕会摔得身粉碎骨。” 前方曲径通幽,清凉的夏风从四面八方幽幽扑来,钻进袖口和衣摆里,冷得孟砚清直打寒颤。 他目视前方,尽可能稳住声音:“母亲所言甚是,倘或只儿子一人倒也罢了,只是一族百来人口,万不能断送于此。儿子过几日便亲自登门向陆将军提出人选。” 孟老夫人微微敛眉:“为何不是今日或明日去?” 孟砚清解释:“若今日或明日就去,未免显得儿子不经思量。过几日再去,旁人见了,方知儿子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的结果,并非有意偏袒哪个女儿。” 孟老夫人连连点头:“这话极是。” *** 绚烂的日光洒在枕花斋庭中肥阔的芭蕉叶上,晕染出斑斓的金光。 正值午间小憩,枕花斋内一片寂静,偶有几道轻微的鼾声传出,又很快被树荫里的知了声掩盖。 知夏拎着食盒靠在墙边躬着身子,心脏怦怦直跳地扯了扯前面人的袖子,吊着嗓子来回张望,小声嘟囔:“姑娘,夫人说了,此事由老爷决定,我们不得干预,如今还往书房去,这不是往坑里跳么?” “住口!” 孟洇满脸不耐地扯回袖子,往前张望了两眼,见没人守在门前,忙放轻脚步躬身往外冲。 知夏见状,深吸了口气,只得咬唇跟上。 出了垂花门,直到远远离了枕花斋,孟洇才停下脚步,回头重重地敲了下知夏的脑门,斥道:“你懂什么?二姐姐惠质兰心,颖悟绝伦,倘或爹爹脑子一时不灵光,将二姐姐许了陆将军,届时我才真的哭都来不及了。如今我先去堵了爹爹的嘴,让他先选了哎……” 正说着,孟洇一时没注意看前面儿,一头撞上了个坚硬的东西,往后退了两步。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扶住肩膀,紧接着头顶传来一道温润关切的嗓音:“抱歉,四姑娘没事吧?” 孟洇皱着眉,捂额抬头,眸中映入一张年轻的陌生男人的面孔,见他仍扶着自己的肩膀,满脸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你是谁?为何出来在我孟府的后宅里?” 来人略表歉意:“抱歉,冒犯了姑娘,在下姓江,名煊礼。今日入府,原是应孟兄之邀,谁想领在下入府的小厮忽有要事,便让在下自行前往孟兄的书房,奈何贵府实在有些大,在下一时迷路,这才走错了方向。” 听到这名字,孟洇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江煊礼这名儿她确实在爹爹和大哥哥口中听过几回,多是称扬他虽出身寒门,却有八斗之才、傲骨之姿,如今一见,亦不过如此。 孟洇往孟章洲的书房方向指了指:“大哥哥的书房在那边,直走,往右拐个弯便到了。” 说完,她也没等他回话,扬着头抬脚就走了,徒留身后的人远远看着。 来到书房,孟砚清正坐在案桌前,以手支额打着嗑睡,孟洇见状,忙放轻手脚,在木椸上取了件薄薄的外衫给他披上。 谁知刚披上去,孟砚清便醒了,睁着惺忪睡眼望向她,一脸疑惑:“洇儿,这时候,你如何过来了?” 见他醒了,孟洇将食盒里的甜品端出来,微微笑道:“夏日暑热,洇儿想着爹爹勤于朝务,定是十分辛苦,便特意让厨房做了碗杏仁豆腐,前两日用饭时洇儿听到爹爹偶有咳嗽,这杏仁既有平喘之效,又能润肺清火,最适合爹爹了。” 孟砚清瞧着素日这鬼灵精怪的女儿如今也这般懂事,心中大为宽慰,便端起来尝了两口,乐呵呵地道:“这杏仁豆腐口感顺滑,味道极好,洇儿有心。” 见孟砚清心情似乎不错,孟洇方弱弱地道:“其实洇儿此番前来,还有几句真心话想同爹爹说。” 她拧着眉,仿佛有极重的心事。孟砚清忙放下碗,拉她到旁边的椅子坐下:“有什么话,只管同爹爹说。” 孟洇抬眸觑他一眼,鼓起勇气讪讪道:“二姐姐云鬓花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顶顶好的姑娘,秦世子是个清风朗月之人,前程锦绣,二姐姐如今又得承毅侯府夫人的认可,想来不日便要高嫁侯府,现下绝不能因官家赐婚一事毁了她的前程。可洇儿又见父亲这两日为此事愁眉紧锁,就连饭也吃不香,所以洇儿斗胆,想以己之身为父亲、为孟家解忧。” 孟砚清仍佯作听不明白:“洇儿此言……” 孟洇忙起身,退离两步朝孟砚清跪下,抱着忐忑不安的心垂首恭声道:“请爹爹将洇儿许给陆将军,好一解我孟家之忧。” 话音落了半晌,头顶上久久也没传来半点声音。 孟洇心脏怦怦直跳,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却见孟砚清垂着头,正抬起袖子抹着泪。 她吓了一跳,忙起身上前,温声问:“爹爹,是洇儿说的话吓到您了么?若是如此,洇儿便是有悖孝道了,您打我骂我都好,洇儿绝无怨言。” 孟砚清摇摇头:“洇儿这般明白事理,爹爹有愧于心。” 其实该许谁给陆修沂,他早有结果。 孟霜已经得到承毅侯府夫人的认可,如孟洇所言,或许不日他们便会上门提亲,这桩婚事他们期盼已久,绝不能毁于此。 孟榆既是庶女,又是个哑巴,性子还怯懦愚钝,若许了她,只怕陆小侯爷还以为他们轻视他,且官家只特意提了二姑娘和四姑娘的名儿。如此看来,孟榆是绝不能许过去的。 这般排除下来,便只剩孟洇了。 他原还想着该如何想个法子劝她接受这桩婚事,谁料她竟主动请婚,这如何能不让他老泪纵横? 听到他如此说,孟洇立刻便明白此事应当有八分可能,怦怦乱跳的心便渐渐恢复了正常,莞尔道:“爹爹万不可如此说,您和母亲将洇儿养大成人,对洇儿百般疼惜,如今家中有难,洇儿岂能不挺身而出,为您解忧?” 她字字恳切,句句戳心。 孟砚清反愈发愧疚:“洇儿放心,你若出嫁,爹爹和你母亲定不会委屈了你。” 孟洇点点头,眸光含泪,埋进他怀里。 *** 斑驳的日光穿透梨树,洒下一片阴影。 孟榆支起窗,靠在榻上捧着书,眸光也映着书,可眼睛里却看不进半个字。 自赐婚圣旨颁下来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两日,孟砚清一日不宣布将谁许给陆修沂,她便一日不能心安。 怀茵将做好的冰酿丸子拿进来,见孟榆虽看着书,却心神不宁的样子,猜测她定是因为官家赐婚一事,便盛了一碗冰酿丸子递上去,宽慰:“姑娘且安心,前儿我瞧四姑娘倒对陆将军痴心一片,纵是你想嫁,她还不同意呢。” 孟榆放下书,接过碗,望着怀茵欲言又止。顿了顿,她终究还是没能将陆修沂来过的事儿说出口。 她纵是说了又能如何?陆修沂位高权重,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她们皆是普通人,更不能拿他如何,此时说出来只会徒惹姨娘和怀茵担惊受怕。 孟榆想想便算了。 “姑娘想什么呢?这般盯着我又不说话。”怀茵满目疑惑。 孟榆吃了一个冰酿丸子,清凉爽口,吞下去时,整个心口的火气都消散了几分。 闻言,孟榆将碗放到旁边的小桌上,抬手:“怀茵,我们明儿去林安寺上个香吧!” “姑娘怎么忽然想去上香了?” 孟榆莞尔,随口扯了个理由:“祖母这前几日犯了头疾,我帮不上什么忙,能为她去祈祈福,尽下孝心也是好的。” 她确实是想去祈福,只为的不仅仅是孟老夫人,还有她自己。她前世是个唯物主义之人,不信神,不信佛,可如今她只想求一求那不管存不存在的满天神佛,请予她好运,护她免受陆修沂侵扰。 怀茵执扇轻轻地给她扇风,笑道:“姑娘有这份心自然好,既如此,我待会便去将此话回了老爷夫人。” 听到孟榆想去林安寺为孟老夫人上香祈福,孟砚清觉得她能有这份孝心极好,而袁氏想到官家赐婚,便忧心孟霜和孟洇,自然也没心思管孟榆,闻言后只随口命人安排一辆马车接送。 次日,孟榆和沈姨娘去慈安堂和枕花斋请过安后,三人便登上马车往林安寺去。 林安寺位于城郊,香火鼎盛,乃上京最大的寺庙,来往人群极多。通往林安寺的路亦修得极好,一路上马车驶得很是平缓,连半点颠簸也没有。 沈姨娘见孟榆心事重重,知晓她仍放不下赐婚一事,便握上她的手,淡笑着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待会上香,榆儿想求什么?” 孟榆抬手:“不是说为祖母祈福么?” 沈姨娘笑眯眯:“既来了,也可顺道为自己求些什么呀!” 孟榆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反握上她的手,顿了顿,方抽回手:“女儿唯愿姨娘和怀茵一生平安顺遂,女儿亦得偿所愿。” 沈姨娘含笑点头。 刚到林安寺门口,大雄宝殿内的袅袅钟声遥遥传来,宛若天籁的佛音悠悠回荡在簌簌林间,仿佛穿透无数隔阂渗进心底,一连孟榆心里的不安亦平了几分。 林安寺人极多,沈姨娘和孟榆见大雄宝殿里的蒲团皆坐着人,便到周围逛了一圈儿后,才回到大殿上香。 上完香,三人走出来时,只见大雄宝殿外支着个求签问卜的小摊,摊子角落支着张牌子,上面写道:“求签解惑,摸骨算命。” 怀茵看了,顿时来了兴致,忙拉着孟榆坐下。 孟榆拗她不过,唯有坐下来,摇了支签。 大师接过来看了眼,面上堆起笑,恭贺:“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姑娘的这支签与婚缘有关,且姑娘将来所嫁之人出类拔萃,断非池中之物。”《 》 30-40 第31章 定人选 大师如此说,孟榆的心反而瞬间坠到了谷底。 与孟榆的担忧不同,怀茵一听,登时来了兴儿,忙攀上前问:“此人是谁?” 大师单手合十,微微垂首:“天机不可泄露,贫僧言尽于此。” 话音刚歇,怀茵有些失落地收回手,转瞬她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揽着孟榆的臂弯笑道:“也是,我姑娘人美心善,嫁的自然也是万里挑一之人。” 怀茵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孟榆听着都觉不好意思,沈姨娘便轻轻地敲了下她的脑门:“你这丫头,牙尖嘴利的,别为难大师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 见她们心情这般欢喜,孟榆亦不好将脸色摆在面上,便和她们扬笑着登上马车回府了。 *** 枕花斋。 庭前的树荫清早便传出知了叽叽喳喳的声响,吵得袁氏不得好眠,三五个丫鬟便到库房拿了几个昆虫网袋,将树上的知了全网了个干净。 袁氏这边正觉头痛不已,外头忽然高声道:“老爷来了。” 袁氏心中一喜,忙在邓妈妈搀扶下,起身迎上去。 为着赐婚一事,孟砚清已有几日不曾踏足枕花斋,纵是她求到书房,他也是避而不见。 现下他能过来,她自是欢喜不尽。孟砚清在主座上落坐,丫鬟忙奉上他爱喝的龙井。 袁氏见他呡了口茶,方试探性地笑问:“老爷这会子怎有空过来?” 孟砚清放下茶盏,正色道:“你到底是洇儿的母亲,我今儿是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究竟要将谁许给陆将军。” 他如此说,袁氏心中忽然隐隐生出几许不安。 果不其然,她唇角的笑还未褪去,便见孟砚清面无表情,淡淡地道:“洇儿性情活泼,面容姣好,况又是嫡次女,身份堪配陆小侯爷,所以我决定将洇儿许给他。” 此言犹似轰雷掣电,陡然炸下,惊得袁氏霎时白了脸,她想说什么,喉咙又仿佛被堵住了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孟砚清抬眼,见她双目无神,正紧盯着自己,心中微微发慌,便蹙眉道:“你这般看着我作什么?此事已定,再无转圜的余地。” 袁氏一听,双腿瞬间软下来,跪坐在孟砚清跟前,声泪俱下地哭求:“老爷,洇儿可是你这几个儿女中最小的,为何非要许她不可?她心思单纯,又从未离开过我身边,如何能入那勾心斗角的绛阳侯府?” 孟砚清面露不耐:“洇儿嫁过去,是将军夫人,住的亦是怀化将军府,当的是将军府的主母,岂有住绛阳侯府的?” “纵是不住,亦免不了和绛阳侯府的人打交道,”袁氏浑身似被抽空了般,泣不成声,“小侯爷和他父亲不对付,与那继母更是水火不容,这是满上京皆知的事儿,洇儿嫁过去,小侯爷岂能时时护得住她?况那小侯爷骄奢淫逸,倘或他……” “住口!”孟砚清一声厉喝,顿时震得袁氏瞳孔放大,将将停住嘴。 孟砚清朝外觑了眼,除了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声响外,门前一片寂静。 他气得来来回回地踱步,缓了半晌才压低了声音斥道:“这种话你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岂有脱口的道理?那小侯爷如今风头无两,是官家身边的红人,又是官家亲侄儿,你那话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告到官家那儿,轻则几十板子,重则说我孟家污蔑皇亲,株连九族。” “况我说许霜儿,你舍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想我许榆儿那哑巴给他罢了。可你也不用脑子想想,榆儿到底是庶女,又是个哑巴,性子一惯怯懦愚钝,倘或真许了她,若得小侯爷不满,向官家吹个耳旁风,说我孟家轻视官家赐婚,许个不受重视的庶女,届时一族百来口人,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且还是个问题。” 袁氏仍抱有一丝幻想,素来清醒的头脑此时也似无头苍蝇般乱撞,吐出来的声音却弱了许多:“只说榆儿自小养在我膝下,也极受重视便好了。” “这话说出来,你信么?”孟砚清气得面色黑沉,“还是说你当陆小侯爷是个无知孩童,木石鹿豕,没有半分独立思量的能力?抑或当他那些属下皆是吃干饭的?” 袁氏被他吼得抿紧唇,久久也吐不出半个字儿来,原混沌的思绪此时亦渐渐清明。 孟砚清收起沉下来的脸色,伸手将袁氏扶起,叹了口气,温言软语:“若论疼爱洇儿,我并不比你少。我这三个女儿里,霜儿话少沉稳,榆儿怯懦愚钝,唯有洇儿率真活泼,每每我烦闷之时,皆是她来逗我开心,如今要她出嫁,还是嫁这么一个纨绔,难道我不心痛?可人活一世,不能只顾自己,我孟家连同你袁家,足足有上百口人的性命系在你我手中,这岂能儿戏?” 袁氏稍稍止住泪,顿了半晌,方起身朝孟砚清行了一礼:“此事原是妾身愚钝了,还请老爷恕罪。” 孟砚清忙将她扶起:“你能想明白自然好,如今我们能做的便是多多给洇儿些陪嫁,来日她到了将军府,无论怎样日子都不至于太难过。” 如他所言,综合分析,孟洇出嫁,已成定局。 袁氏唯有摁下涌上心头的伤感,迫不得已地点了下头。 *** 送走孟砚清,袁氏跌坐在椅子上,再次泪如雨下。 邓妈妈见了,心中亦觉难受,哄了袁氏好一阵,她才止住泪。 见袁氏单手支着太阳穴,似是头痛得紧,邓妈妈又轻轻地给她揉起来。 因着孟砚清说的话,邓妈妈又想起些别的事儿来,夷犹片刻,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地道:“夫人,老奴今儿早起听见一事,也不知真假,不知该不该多嘴同您说一声。” 想到孟砚清要将孟洇许给那纨绔,袁氏便觉阵痛似海浪般一浪接一浪:“觉得不该提的,便闭嘴。” 邓妈妈脸色一垮:“……” 身后默了一片,袁氏不知想到什么,眼也未睁地又道:“你跟了我这么久,年纪也摆在这儿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纵是我不提,心中也该有个衡量才是。” 邓妈妈闻言,当即停下手,慌忙到袁氏跟前跪下:“昨儿午间小憩,有婢子瞧见,四姑娘拎着食盒往老爷的书房去了,还待了好久才出来,且出来时还满脸欢喜。您说,会不会是……” 最后的猜测,邓妈妈到底没敢说出口。 袁氏骤然睁眼,神色一凛,忽地想起前儿陆修沂登门,送了两副药给孟榆。可巧孟洇听见了,立即就怒不可遏地冲去青梨院阴阳了孟榆一番。 偏那会儿她见了,只觉孟洇是不满青梨院那丫头太出风头,便也没太在意。且在她看来,陆修沂权是瞧在她父亲的份儿上顺道送副药过来罢了,这等晦气事儿,孟洇的反应何以这般激烈? 如今细想,孟洇心系那纨绔,竟早有端倪。 可恨!如厮可恨! 可恨她不能早些发现她这份心思,否则苗头露出时她便要把它彻底掐了。 知了复又叫嚷起来,扶光薄薄地敷了一层在深绿的枝叶上,窗边影影绰绰地洒下一片绿荫,袁氏遥遥看着,叹了口气,语调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之意:“是求她的又能如何?圣旨已然颁下,为了孟家和袁家这上百口人,青梨院那个哑巴是断断许不出了。除了她,不是洇儿便是霜儿,可如今霜儿得承毅侯府的青睐,前程锦绣,绝不能断送于此。” 言及此,阵阵巨痛似滔天浪潮般滚滚袭来,袁氏撑着扶手起身:“罢了,我头痛得紧,先去歇会。吩咐下去,没什么要紧的事便不要让人来打扰了。” “是。”邓妈妈忙搀她进里间。 *** 午后,孟砚清便前往怀化将军府。 许是陆修沂早便打过招呼,孟砚清一到,便有小厮将他带到后山的练武场上。 烈日当空,暑热侵袭,练武场上闷热难耐,然在上面练剑之人却丝毫未觉。 锋利的剑刃划破长空,发出刺耳嘶鸣。 孟砚清站在毒日头底下,频频抬手抹掉即将滴到眼眶里的汗珠,直等了好一阵,陆修沂才从练武场上下来。 “孟大人此番过来可是为了圣上赐婚一事?”陆修沂头不曾偏半点,只抬手便把剑扔回挂在兰锜上的剑鞘里。 剑刃和剑鞘相碰,发出刺耳声响,渗进孟砚清耳朵里时,他额上的汗出得愈发频繁,已分不出究竟是冷汗还热汗了。 孟砚清忙躬身回:“回将军,是的。” “来人,请孟大人到前厅坐着,”陆修沂淡声吩咐,又回头和他道,“孟大人请到前厅喝杯茶,本官换身衣裳,稍候便来。” 孟砚清垂首,连连点头:“将军请随意,下官不急。” 小厮将孟砚清带到前厅,又奉上茶,方退到门口。 前厅宽敞明亮,庭院种着一棵槐树,似羽毛般的树叶投下一片荫庇,清风徐徐,送来一阵清凉。 孟砚清抹了把汗,又喝了口茶,缓解了喉咙的干渴,等了片刻,还未见陆修沂过来,看到小厮恭立在门口,目视前方,他才敢偷偷往周围觑了两眼。 满眼望去,角落的架子上置的皆是些名贵玩器,就连他坐的这张圈椅,还都是紫檀木做的,扶手木质细腻,油光顺滑,摸起来的质感和普通椅子全然不一样。 原以为陆修沂离了绛阳侯府后,身上定然没有多少家产,谁想竟是如此。想到和自己女儿成婚的对象不仅是皇亲国戚,前程还不可限量。一时间,孟砚清原有的几许不安亦被欣喜猛然冲掉,屁股也坐得隐隐有些发烫。 古语有曰:福祸相倚。 当真说得不错。 又等了好一会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孟砚清慌忙放下茶盏,起身恭立。 陆修沂大步流星走进来,挥挥手:“孟大人不必多礼,坐。” 孟砚清依言坐下,垂着眉眼讪讪道:“下官承蒙将圣上和军厚爱,得赐婚殊荣,奈何下官有三个女儿,圣上又并未指明为谁赐婚。因此下官此番斗胆向将军进言,小女孟洇既是嫡出,又性情活泼,举止落落大方,若将她许配给将军,不知将军可有异……” “孟洇?”他话未说完,陆修沂便淡声打断他,“可是孟大人的四姑娘?” “正是。” 陆修沂悠悠笑了,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张不大清晰的面容,很快应声儿:“好啊!就她了。” 第32章 荔枝酒 没料到陆修沂会答应得这般爽快,孟砚清怔了一瞬,准备了满箩筐的话都没能吐出半个字儿。 “孟大人,怎么了?是本官说的这话不合适么?”陆修沂那浑厚低醇的声音再次响起。 孟砚清闻言,飘远的思绪立即拉回,慌忙垂首:“不不不,将军既没有异议,不知想何时上门纳采?” 陆修沂淡笑:“后天本官要随豫王到越州治理水患,纳采一事宜早不宜迟,便明日吧!” 此言一出,孟砚清又是怔了下,虽说此事宜早不宜早,但这未免太快了些。然转念细想,他后日便要前往越州治理水患,此事亦不知要耽搁到几时,确实早些会更好。 是以孟砚清连连应是,两人又闲扯了几句,他方起身告辞。 孟砚清前脚刚走,后脚楮泽便被叫进来。 陆修沂靠在椅背上,手里正轻轻地摩挲着那支被孟榆落下的累丝嵌珠凌霄金步摇,姿态慵懒,唇边含笑:“再给爷找个懂手语的人过来,爷要带到越州。” 楮泽没反应过来,一时不解,脱口:“越州县衙也是个哑巴么?公子为何……” 话音未歇,一道凌厉视线陡然剜过来,似刀尖一般,楮泽讪讪地及时收住嘴。 陆修沂幽幽道:“爷将来的枕边人既说不了话,爷迁就她一下又有何妨?” 他这是想学手语。 楮泽登时想到孟榆,可他刚刚听到和他成婚和对象明明是孟家的四姑娘,如何又是孟榆了? 虽有疑惑,楮泽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忙应声:“是,属下这就去找。” *** 天色碧蓝如洗,薄薄的云层挂在空中,露出奇形怪状的笑脸,淡淡的花香盈满屋内。 陆修沂即将要和孟洇成婚的消息传到青梨院时,孟榆正修剪着怀茵采回来的凌霄花。 突闻此言,孟榆面露诧异,心生惊疑,然仅仅一息间,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这份诧异和惊疑又被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 见她仍面色淡淡,怀茵歪头低声笑道:“我前儿便说了,四姑娘心系陆小侯爷,这桩婚事想必是她自个儿去求的。姑娘这回可安心了?” 孟榆抑住颤抖的手,放下剪刀,莞尔抬手:“凌霄花香不浓不淡,恰合时宜。四妹妹既得偿所愿,我们也该送她一份新婚好礼。这凌霄花香不浓不淡,恰合时宜,我们莫若以它为样儿,绣一对鸳鸯枕送与四妹妹?” 怀茵扬唇:“姑娘,这凌霄花是你所钟爱的,却并非是四姑娘喜欢的。既是送人,自然要投其所好。” 沈姨娘绣着帕子,在旁搭腔:“怀茵这话极是。四姑娘喜欢扶桑花,扶桑又象征吉祥幸福,寓意极好。若榆儿想绣一对鸳鸯枕送她,何不以鸳鸯为主,扶桑为辅?” 沈姨娘这提议极好,孟榆便采纳了,当场吩咐怀茵准备针线,末了,她又想起一事,忙问:“对了,父亲可有说定下吉日没?” “还没呢,”怀茵翻箱倒柜,孟榆不喜针织女工,鲜少做针线,如今那些针线都压箱底儿去了,“听说陆小侯爷明儿上门纳采,想来到时才定吧!” 孟榆蹙了蹙眉。 巨大的欣喜过后,一阵诡异的疑惑夹杂着些许不安缓缓涌上心头。 想起那日陆修沂闯进她房里的神情,孟榆仍旧后怕,此时又不免生出几分疑惑:他真的要放过她了? 他向圣上请旨赐婚时,明明可以指定人选,为何偏要由孟砚清来选? 孟砚清选择孟洇与他成婚,这原本就在孟榆的意料之中。 她的这位父亲太懂得审时度势,亦太懂得衡量利弊,且不论陆修沂如今在圣上跟前正风头无两,单说他是明华长公主唯一的嫡血,他便绝不会许她一个庶女出去。 纷乱的思绪一浪接一浪地轰炸着孟榆的脑袋,打得她一阵恍惚,她忙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杂乱的思绪摒除。 既思索不出结论,干脆便安然处之。 怀茵从箱底儿翻出了针线盒,孟榆接过先放到一边儿,执笔想先画出个图样。 *** 孟章洲的书房外,筜篁深翠,枝叶被压得弯下头,垂在支起的窗牗旁。 案桌前的男人长身玉立,正执笔练字:“那一架子的书都是新买的,景云若喜欢,随便挑。” 立于书架旁的人温和一笑,“孟兄的眼光极好,我瞧着本本皆合我心意。” 景云,乃江煊礼的表字。 孟章洲垂首写下一字,笑道:“你我性情相投,眼光想必也相差无几。” 江煊礼淡笑:“此话极是。对了,前儿听闻孟兄家得圣上赐婚,对方乃绛阳侯府的陆小侯爷,不知许的是哪位姑娘?” 孟章洲闻言,抬眼扬唇:“你怎忽然关心起这个?” “孟兄家承蒙官家赐婚,我为孟兄欢喜,随口问声罢了。”江煊礼的视线仍落在书上,神色未有分毫变化,仿佛当真只是随意一问。 江煊礼素来不近女色,连有姑娘稍稍靠近些,他都要退离几步。他既如此说,孟章洲自然没有半分怀疑,便继续低头练字,亦是随口回:“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什么极坏的事。父亲说四姑娘性情活泼,堪配陆小侯爷,便许了她。” “吧嗒!” 厚厚的书掉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哼。 孟章洲闲聊着,突闻此声,忙抬头,见江煊礼正要将书拾起的瞬间,指尖忽然被翻开的书页一划,刺目的鲜血旋即从指腹中涌出。 孟章洲一惊,立刻过去瞧了眼,见指腹被划一道长长的伤口,还在渗血,他忙往外喊道:“阿溶,景云被划伤了,快拿金疮药和绷带过来。” 阿溶原在廊檐的台矶上打着磕睡,闻声登时惊醒,忙到孟章洲房中取了金疮药和绷带。 敷上药,用绷带包了细细的一圈儿后,江煊礼方收回手,语调里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我没事,小伤罢了。” “还说没事,你瞧你疼得脸色都白了,这些书皆是新书,书页锋利,一不小心便会划伤手,”孟章洲蹙眉,将金疮药塞到他手里,“这药你且拿回去,期间莫要碰到生肉,敷上两日便好了。” 江煊礼推拒不得,唯有收下。 *** 朝晖铺了薄薄一层在深绿的梨叶上,陆修沂和官媒早早便携带了一对大雁、一对山羊、一对梅花鹿以及六坛荔枝酒到孟家纳采。 山羊和梅花鹿且还好,最难得的是那十坛荔枝酒。如今正值炎炎夏日,荔枝在南越地区虽多,可因运输限制,在上京却是极难得的,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得官家赏赐才能浅尝些许。 现下陆修沂一上门,便命人抬了足足六坛荔枝酒过来,岂不令人震诧非常? 如此大的阵仗,可谓给足了孟洇脸面。 “听奉茶的人说,老爷和夫人见了,笑得嘴都合不拢,哪儿还有先前的愁眉苦脸,”怀茵出去听了个碎嘴,回来嘴巴叽叽喳喳个不停,“还有四姑娘,隔着屏风偷偷瞧那陆小侯爷,耳尖都似熟透的桃儿般,连旁人说什么都顾不得了,眼里只有陆小侯爷。” 孟榆画好图样,搭好了绣绷,已经开始绣枕套了。 闻言,她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扬唇抬手:“你羡慕了?” 怀茵怔了瞬,好似想到了什么,便半蹲下来和孟榆齐平,握起她的手,温声道:“当然,我羡慕她的风光,羡慕她来日出嫁时的十里红妆,可我更羡慕姑娘不为富贵而折腰的不卑不亢,更羡慕姑娘有逃离魔窟的勇气和毅力。” 她言辞恳切,句句真诚,说得孟榆怪有些不好意思的。 恰在此时,雁儿忽然高声通传:“四姑娘来了。” 孟榆朝窗外瞥了眼,见孟洇满面红光地领着知夏进来了,她忙莞尔向怀茵打了个手势:“怀茵的鼓励我收到了。” 道完,便立刻起身迎出去。 孟洇见到她,竟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甜甜地叫出声:“三姐姐好。” 满院的人见了,皆惊得瞪大了眼。 孟榆望了眼怀茵,怀茵会意,她方微微笑着打起手势:“不知四妹妹忽然过来有何要事?” 怀茵照常译过去。 孟洇偏头指了指知夏手里搬着的一坛酒,笑道:“这是荔枝酒,小侯爷特意带过来给我尝尝的。妹妹想着,三姐姐方才没能在前厅品尝,便特意同母亲说了,送一坛过来给姨娘和三姐姐尝尝。” “多谢四妹妹的好意,我今儿便尝尝。” 怀茵忙从知夏手里接过荔枝酒,又示意知眠过来搬到小厨房里好生存放。 孟榆打起手势时,自然不忘露出一副艳羡神色,孟洇见了,方心情大好离开了。 将孟洇打发走,孟榆到小厨房开那坛酒闻了闻,果真香甜无比,惹得她口水都要流了,便当即吩咐雁儿在晚饭时将昨儿大厨房送来的烧鹅砍了下酒。 前世她虽每年都吃荔枝,却从未用荔枝酿过酒,如此想想,当真觉得错过了一样绝好的东西,现如今便是想吃上一口荔枝都已成了奢望,遑论用荔枝酿酒? 沈姨娘可巧进来看到了,扬唇:“榆儿,你一惯不胜酒力,可莫要多喝了。” 孟榆闻声回头,抬手朝沈姨娘粲然一笑:“知道了。” 话虽如此说,可那荔枝酒确实香甜,她晚饭时到底没忍住,趁沈姨娘不注意,偷偷喝了满满的三大杯。 谁知也就是这三大杯,彻底将孟榆醉倒了,怀茵和知眠唯有合力将她挪到榻上。 *** 夜色如水,银纱遍地,哇鸣声此起彼伏,青梨院内,偶有几道鼾声从屋内传出。 吱! 没有落锁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夜风从门缝灌入,漏进屋内,吹起几近垂落在地的帐幔。 一双大手顺道轻轻掀开。 微暗的烛火下,映出里头那人醺得微红的脸。 来人将她由上而下地细细端详了片刻,直到停在那丰润的唇上,目光便再也挪不开。 欲/念在心里疯狂涌动,他终于忍不住低了头,覆上这张他渴望了许久的唇,疯狂攫取她的呼吸和香甜。 忽然被人堵住了嘴,孟榆下意识挣扎,却被人捆住双手反剪到头顶,连双腿也被压住,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她渐渐从睡梦中清醒。 谁知睁眼的一刹那,一张满含情/欲的脸陡然闯入眼帘。 孟榆吓了一跳,拼命挣扎。 陆修沂猛地睁眼,离了她唇的瞬间,立刻捂紧她的嘴,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她,寒声道:“别叫。更阑人静之时,你也不想有人发现我在你房间吧!” 孟榆满脸惊恐地点点头。 陆修沂松了口气,几乎是在他松开手的刹那,孟榆倏然从榻上坐起,猛地甩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阒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所幸青梨院,人人都睡得极沉,并无人听见。 孟榆下意识张开嘴,骂了句“你混蛋”后,便狠擦了下嘴,捏被褥蜷缩到角落里。 话落无声,孟榆没听见半点声音,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个哑巴。 陆修沂被她打得偏了下头。 这是她第二次打他。 许是方才他占尽了便宜,他仍旧没有半点怒意。 陆修沂顿了顿,忽地抬头:“孟榆,我再问你一句,你可愿嫁我?” 似乎觉得他这话没什么诱惑,他轻笑着又添了句:“一口荔枝酒罢了,也值得你这般馋嘴?你若允了我,纵是天上的明月,我亦会想方设法给你摘下来。” 几乎是在他话落的一刹间,她怒目而视,缓缓张开嘴,还是上回的那三个字,还是没带半点犹豫,还是将他仅存的一丝希冀彻底击得粉碎。 她拒绝得很是干脆。 第33章 吃醋了 陆修沂恍惚了一瞬,低下头怒极反笑。 然仅仅半息间,他便猛然上前,抬首掐住她的脖颈,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下巴,神色犹如从潮湿阴暗的地狱里走出的魍魉:“孟榆,你别太得寸进尺了,趁爷还能同你好好说话,你最好允了此事。” 孟榆闻言,微扬唇角,神色从容地迎上他危险的目光,握上他的手腕用力一掰,眸光满溢寒冰地缓缓抬手:“你不要脸,明明已经和我妹妹有了婚约,竟还想来勾搭我?恶心。” 昨儿楮泽很快便找来了个懂手语的将士,陆修沂学得快,仅是过了一晚,他便看懂了孟榆其中的几个手势,通过“不要脸”、“妹妹”、“婚约”和“勾搭”这几个手语,他大致推测出她说了什么。 想到此处,那席卷心头的滔天怒意反而瞬间散了,陆修沂翻身在她旁边躺下,双手枕着脑袋,借着微暗的烛光望了眼那素色帐顶,方悠悠地闭上眼。 “孟榆,别嘴硬了,爷知道你吃醋。”这满屋子都充斥着她身上的那种独有的馨香,陆修沂深深吸了口气,浑身舒畅。 孟榆:“……” 孟榆既好笑又惊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自己刚刚是不是打错了手语,才会惹得陆修沂这般不要脸。 可她明明记得他是看不懂手语的,那他凭什么认为她吃醋了?然孟榆又转念细想了下他方才的表情,他好似看懂了般…… 第二次打他,他仍旧没有生气。孟榆盯着他的脸,胆子愈发大了些,见他闭眸躺下,占了她一半的床,她不耐烦抬脚踢了踢他的腰。 哪承想这厚脸皮的男人竟纹丝不动,还朝外翻了个身,喃喃:“榆儿别闹,爷困了,想睡会儿。” 孟榆气得咂咂嘴,很想抬脚将他猛踹下去,可又怕动静过大,恐惊醒沈姨娘和怀茵,她只好抬手将他翻过来,并想使尽力气拉他起来。 奈何此人重得很,纵上她拼尽全力,他亦仍旧赖在床上一动不动。 孟榆见状,怒极反笑,却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冷眼瞪着。 过了半晌,孟榆的耐心即将耗尽,她正不知该如何赶走这狗皮膏药时,忽然瞥见床尾的小桌上放着个毽子,这毽子原是怀茵闲得无聊,收集了些鸡毛做成的。 她登时计上心头,躬身过去拔了根鸡毛下来。 不知是不是连日在西营整顿军纪,期间还要应付睿王设下的酒局,就在孟榆这儿躺了一小会儿,陆修沂就已经睡沉过去。 突然间,陆修沂只觉鼻腔里一阵瘙痒,可还没等他睁眼,他便猛地打了声“阿嚏”,巨大的冲力将睡沉过去的他彻底拍醒。 陆修沂撑着胳膊起身,见孟榆还缩在角落里,故意打了个哈欠,佯作不知地问:“大晚上的,榆儿为何还不睡?” 他睁着惺忪睡眼,顶着一副刚睡醒的疲态,佯作无辜地望向她。 孟榆简直要被他这副神情给气疯了,她一把抓起旁边的枕头扔过去,朝他怒喊:“滚!” 仍旧话落无声。 毫无杀伤力。 孟榆只觉一口闷气堵在喉咙里,憋得脸色通红。 看懂了她说的那个字,陆修沂的心情愈发好。从前是她气得他挠心肝,狂暴走,眼见如今她也尝到了这滋味,他只觉浑身的疲惫瞬间都随风消散了。 陆修沂理了理身上睡皱的衣衫,起身下榻,像是大发善心般地道:“也罢,不逗你了。夜已深,你且好好歇着,绣那鸳鸯枕时莫要累着,等爷回来。” 孟榆打起手势,快速问:“你要去哪儿?” 似乎没想到孟榆会主动开口问他的行程,陆修沂顿了下,唇角不自觉地漾起笑,上下打量着她,俯身靠近,悠悠道:“怎么?榆儿担心爷?” 他果然能看懂她的手语了。 孟榆掩下心底的惊诧,斜睨他一眼,配合唇形抬起双手:“自作多情。” 陆修沂看懂了她的唇形,却没生气,淡笑着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脸:“别打什么歪心思,你知道的,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替爷看着,别想着能再次逃跑。” 派人监视她的这种肮脏行为,却被他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孟榆虽知此人的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但看到他那副神情,仍旧气红了脸。 她欲反击回去,谁知陆修沂已然起身,很快就走到了房门处,一面打开门拴,一面不忘回头警告她:“爷要同豫王去越州治水。孟榆,记住爷说的话,别妄想着逃。” 他面上的笑意早已褪去,眸光里的寒光仿佛要将她的灵魂攫取。孟榆捏紧被角,目光落到房门外,似要将远去的身影盯出个窟窿来。 直到微凉的夜风灌进,提醒她人已走远,她这才回神。 他明明不肯放过她,却仍向孟洇提亲。 孟榆实在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种情况最是可怕,就好像你明明知道远处有毒蛇蛰伏在你必经的路口,你也清楚它一定会攻上来,可谁知你发现了它,人与蛇两两相望时,它仍旧不动。你若跑,它的速度会比你更快,偏生此时横在你面前的唯有两条路,往前是死路一条,退后一步是万丈深渊。 面对此种形景,她内心的惊惶和震骇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因为陆修沂的突然造访,孟榆彻底没了睡意,虽闭着眼,但万千思绪纷涌而来,似无形中笼着的网罩,压得她喘不过气儿。 直到夜色将尽,她才将将入睡,只是没过几个时辰,天色通明,曙光一点点漏进来,外头旋即隐隐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以及乒乒乓乓的声响。 孟榆的思绪渐渐清明。 圣上赐婚,他选了孟洇,这已成了人尽的事,他即便想反悔,又能如何? 任凭他耍什么花招,只要她不愿嫁,他亦奈她不何?若事情的发展再糟糕些,顶了天儿也不过一死。反正她已经死过一回,再来一次说不定还能魂穿回前世。 秉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孟榆的心情终于好了些,便收拾收拾起来用早饭。 *** 因今日就要起程赶往越州,陆修沂简单收拾完后,便到庄妈妈同她说一声。 一进门,刚好撞见应从心红着眼从里头出来,见到他,她也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个礼,便低头跑了。 陆修沂并非是个注重繁文缛节的人,即便她这般无礼,他也没想着同她计较,只抬脚往里间走去。 “妈妈这儿单两个人伺候,到底少了些,我已吩咐人再去采买几个丫鬟回来。”陆修沂一面进去,一面朗声道。 庄妈妈正为应从心的事儿烦心,忽闻陆修沂的声音,忙起身笑着迎上来:“沂哥儿今儿不是要到越州去么?这时候如何过来了?” 叠雪奉茶,陆修沂扶庄妈妈坐下:“待会便要起程,现下还有些时间,便过来看看妈妈。” 想起陆修沂刚刚说的话,庄妈妈扬唇:“我一个半截都入土的人了,还要几个人伺候?况从心和叠雪做得极好,沂哥儿便无须费那些钱了。” 陆修沂温声道:“采买几个丫鬟罢了,能费几个钱?此事妈妈无须担忧,且我即将成婚,来日主母入府,单这么几个人,瞧着也不像话。” 他一提成婚,庄妈妈喜笑颜开,当即转了话风:“沂哥儿这话说得极是。若只我一个老婆子便也罢了,那孟家姑娘听说是个好的,沂哥儿万不能委屈了人家。” 听到庄妈妈谈及孟家姑娘,陆修沂脑海里便浮现孟榆昨儿那脸色憋得通红的娇俏模样,当真是勾人心魂。 他仿若心情极好地悠悠笑道:“她确实是个好的,我自然不会委屈她。” 庄妈妈鲜少见他有笑得如此开心的时候,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沂哥儿既要成婚了,可有想着再多纳一人照料你?” 陆修沂在心里微微蹙了下,大抵猜出她指的是谁,不免生出了些许反感,然表面却不动声色:“妈妈此言何意?” 庄妈妈淡笑:“从心是个伶俐的孩子,心思细,模样也好,若沂哥儿想纳妾,不如一并将她收进房里?” 果然如此。 “妈妈,我待孟家姑娘的心坚若磐石,此生不移,绝无纳妾之心。”他语调温和,却含了几许不容人驳斥的偏执,将庄妈妈那些到了嘴边的话都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亦正是因为如此,反而不由得令庄妈妈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孟姑娘生出了几分好奇。 言毕,陆修沂起身:“时辰不早了,妈妈且好生歇着,有什么事吩咐人去做,无须亲自动手,我就先走了。” 庄妈妈亦起身将他送到门口,直至目送他出了庭院的门,敛眉叹了声:“叠雪,方才你也听见了,不是妈妈不为从心着想,说到底,妈妈也不是将军的亲祖母,将军成婚纳妾这般重要的事,亦并非妈妈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况论将军的性子,纵是明华长公主在世,他若不愿,长公主也未必拗得过他。你且把将军和老身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她,让她安分守己些,别再肖想些不该想的了。” 叠雪无声叹了口气后,便点头应声。 *** 孟榆和沈姨娘一早到枕花斋请安,见袁氏已褪去了苦闷,面上尽是掩不住的欢喜。 “三妹妹,四妹妹不日即将成婚,我们今儿想到林安寺为她祈福,以求四妹妹婚后能与夫君琴瑟和鸣,情比金坚,”孟霜觑了孟洇一眼,见她微微垂首,满面绯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莫若姨娘和三妹妹同我们一道去吧?” 沈姨娘闻言,刚要推拒,袁氏便抢先一步附和:“霜儿说得对,反正妹妹和三姑娘在家也是闲着,倒不如和我们一块出去走走。” 她们已如此说,孟榆和沈姨娘若再推拒,便是不给面子了,两人唯有颔首答应。 因要出门,两人的早饭顺道也在枕花斋用了。 用完早饭,怀茵也将孟洇的帷帽取了过来,一行人当即便登上马车出发。 平日里和际孟霜、孟洇出门倒也罢了,如今还要和袁氏一起,孟榆着实不喜,途径霞珍阁时,她忙朝沈姨娘打起手势,扯了个借口:“姨娘,我前儿出门,在霞珍阁看中了一支簪子,谁知偏被其他人先买了去,我想去看看掌柜的今儿有没有进新的。” 沈姨娘蹙眉,低声斥她:“我们今儿是特意出来为四姑娘祈福的,你这会子去做什么?明儿得闲儿了再去。” 孟榆佯作伤心地垂下眉。 袁氏见状,朝沈姨娘笑问:“三姑娘才刚说什么呢?” 沈姨娘淡笑:“原也没什么,这丫头前儿出来时,在霞珍阁看中了支簪子,偏不巧被别人先买了,她刚刚便说想去瞧瞧掌柜的有没有进新货。可我们今儿出来是特意为四姑娘祈福的,岂有让她去做别的?” “不过是件小事儿,这有何妨?”袁氏朝孟榆温声道,“三姑娘去吧!母亲做主了。” 孟榆听了,忙笑着起身,戴好帷帽躬身下车。 眼见马车远去,怀茵咂咂嘴:“她今日怎这般好说话了?” 每每想起刚回府那天,袁氏借呵斥邓妈妈之意,拿茶盏伤了孟榆,她的气儿便不打一处来。 孟榆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转身往霞珍阁的方向走,神色淡淡地快速打手势:“她自然要比素日好说话。二女儿得了承毅侯府的青睐,四女儿又和官家的亲外甥,现今的怀化将军有了婚约。况岂止是她?想必连父亲在朝中也得脸了许多。” 第34章 我无悔 自圣上给孟家姑娘和陆修沂赐婚后,来往孟府的达官贵人明显要比往常多了许多。 这日是谏议大夫借口新得了些上好的茶叶送来,明儿是通正使得知孟砚清素好林蕴之的山水画,便将自己的藏品送来,隔天又是太常少卿夫人邀袁氏和姑娘们赏茶品茗。 若非孟老夫人心思清明,拄着拐杖连连呵斥,并晓以其中利害,他们且还沉醉于那些人的阿谀奉承中呢。 难得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出来,孟榆先是到霞珍阁买了支珍珠簪子,转头听到杯茵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便想到今儿一早她和沈姨娘倒是在枕花斋用了饭,偏赶得急,怀茵回青梨院时只取了帷帽过来,也没来得及用饭。 孟榆瞧了瞧钱袋子,见还有富余,当即带着怀茵去浔满楼订了个雅间,叫了几道平日吃不上的好菜。 怀茵见她这般花费,忙劝了几句。 孟榆不听,只拉着她在她对面坐下,怀茵立刻惊惶站起:“姑娘,这使不得。” 孟榆摁着她的肩让她好好坐着,“这儿私密性极好,又没旁人,你拘这些虚礼作什么?” 回到对面坐下,孟榆探头笑道:“我刚刚特意点了半只烧鹅,半只卤鸭,你待会可要多吃些,我吃不完的。” 孟府上下皆是些拜高踩低之人,纵知道每回到大厨房领东西或者到林管家那儿申请些什么,那些人总要给点脸色她看,回了青梨院,她却总是笑乐呵呵的,对所受的委屈只字未提。 怀茵不知她的真实用意,只笑道:“我随便买点包子垫垫就行,姑娘何必花这个钱?” 孟榆挑挑眉:“谁说为你来着?我嘴馋不行么?往日总听二姐姐和四妹妹说来浔满楼用饭,来上京这么久,我还没尝过这儿的饭菜呢,且当我潇洒一回,支了下月的月银来用了先。” 怀茵拗不过她,唯有连连点头。 *** 沈姨娘陪袁氏一行人在林安寺上完香,袁氏想顺道在这里用个斋饭,孟霜和孟洇实在吃不下,便各自逛去了,只剩沈姨娘陪她。 林安寺建在半山腰,杳杳钟声遍布角落,来往的香客皆一脸虔诚。 玉烟随孟霜各处闲逛,忍不住道:“四姑娘都往姻缘树那边去了,姑娘为何不一起去?” 山里的空气很是新鲜,孟霜深吸了口气,掀眼就见天色碧蓝如洗,淡声道:“四妹妹有心仪之人,又这般幸运能得偿所愿,她去祈求姻缘幸福美满,夫妻恩爱和顺,我又没心上人,巴巴地往那儿去凑什么?” 忽听她这般说,玉烟反而有些不懂了:“姑娘不是心仪秦公子么?” 孟霜想起孟洇笑得幸福,心里空空的:“秦慕岁身份贵重,前程不可限量,却也仅仅是母亲要我嫁的人。况喜不喜欢有什么打紧,承毅侯府高门显贵,才堪配于我。” 正说着,两人走到廊檐下的拐角处,一个小孩突然莽莽撞撞地跑过来,孟霜躲闪不及,身后的玉烟也来不及护住她。 孟霜生生被撞得跌坐在廊檐的台矶上。 “哎!你这小孩也忒……”玉烟忙将孟霜扶起,正要呵斥那莽撞的孩童,谁料转眼他就跑没影儿了。 孟霜抬手扶了下发髻,起身道:“小孩子蹦蹦跳跳原是常事,且也没撞到我哪里,我们走吧!” 将孟霜浑身上下打量了圈儿,见她确实没有大碍后,玉烟才安心地应声儿。 她的这位主子,可是老爷夫人的眼珠子,若碰坏磕坏了,第一个倒霉的便是她。 玉烟跟在身后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孟霜发髻上的那支紫藤琉璃簪子不见了,这支簪子是孟霜的至爱,原是她在徐州时求了袁氏,让人寻了好几个簪娘一块做成的。 每回出门,她必不离身。 见孟霜有些着急,玉烟忙和她一块往回走,一面宽慰:“姑娘别急,许是刚刚那孩童撞过来时,掉在台矶下的草丛里了,我们回去找找,定能找回来。” 谁想两人才过拐角,远远地便见一位穿着墨色锦袍,腰间悬着一块深绿色的浮雕山水青玉佩的年轻男子正拿着她的紫藤琉璃簪子细细端详。 玉烟蹙眉:“姑娘,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他拿回来。” 没等孟霜说话,玉烟抬脚便要过去,只因在佛门清净地,为显虔诚,她家姑娘也没戴帷帽,当是不便和一个外男讲话的。 孟霜却忽然抬手,视线落在前面那个男人身上:“不必,我瞧他衣着不凡,气质疏朗,应当不是不讲理的人。” 玉烟:“……” 这和讲不讲理有什么关系??? 怔愣间,孟霜已然走到了那男子面前,玉烟见状,忙抬眸往周围觑了眼,只见来往此处的皆是些陌生的香客,并未见邓妈妈等人,她才慌忙跟过去。 “姑娘的簪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下远远见到,觉得好奇,才过来瞧了眼,走近一看,才知是支簪子。既是姑娘的东西,正好物归原主。”他将簪子双手奉上。 男人光风霁月,温润的面容上噙着淡淡笑意,好似春风拂过荒芜之地,浸进人心时,裹着一丝微甜。 孟霜垂眉看了眼他那宽厚的掌心,只见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她的紫藤琉璃簪正稳稳地躺在上面。 她伸手接过,歪了下头,径直插到发髻上后,朝他盈盈行了一礼:“多谢公子。” 男人怔怔看着,下意识脱口:“姑娘眉似春山,眸若皎月,再配上这紫藤琉璃簪子,宛如神仙妃子。” 话一出口,男人便后悔了,慌忙垂首,含了几分歉意:“在下见姑娘花容月貌,情不自禁才失了口,还请姑娘见谅。” 玉烟正想斥他“流氓”来着,谁想他反应倒快,偏把她那些到了嘴边的话都堵了回去。 孟霜见他举止风雅,端的光风霁月之姿,浑然不像那些市井流氓,因而听了他赞美自己的话,不仅没有半点反感,还隐隐生出些许得意。 虽这般想,但她仍谦虚地莞尔道:“公子谬赞,小女子不敢当。” 玉烟着实不想孟霜和陌生男子有过多的交流,既拿回了紫藤琉璃簪子,她忙适时靠到孟霜耳边,低声提醒她:“姑娘,夫人和姨娘想必也要用完斋饭了,我们回去吧!” 岂料那男人耳尖,还没等孟霜说话,便顾自笑道:“我母亲也在食霖堂用斋饭,姑娘既要往那边去,莫若我们一道?” 玉烟正要拒绝,孟霜却抢先她一步,出乎意料地笑道:“那还真是巧了,既如此,那便一起走吧!” 男人闻言,忙侧身退到旁边,让出一条路让孟霜先行。 玉烟睨他一眼,忙跟上去,蹙着眉放下了声音:“姑娘,我们和一个陌生男子同行,若让夫人见了,定是要责怪的。” 孟霜丝毫不在意,只压下嗓音淡笑:“你且安心,我瞧此人的穿着,身份定是不凡,母亲便见了,亦绝不会责怪。倘或她真要责怪,有我替你担着,你担心什么?” “可……” “好啦!”孟霜轻声喝止她,“别人在后头跟着呢,你我在前面说悄悄话,成什么体统?别说了。” 孟霜和玉烟刚走到食霖堂的门口,正好见袁氏出来,身边还多了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两人正说说笑笑。 “母亲。” “母亲。” 两道不同的声音齐齐响起,是孟霜和身后的那位男子。袁氏和那贵妇人见状,俱是一愣,继而面面相觑,又相视一笑。 孟霜和玉烟也愣住了,回头看了眼那男子,见他亦是一脸疑惑。 那贵妇忙招手让男子上前,朝袁氏介绍:“这是犬子,陆迦言。” 忽闻此人名字,孟霜微诧。袁氏打量了陆迦言一眼,不觉由衷赞叹:“令郎一表人才,温文儒雅,颇有朗月之姿,还是夫人会教导,比我那个木讷的儿子好多了。” 陶氏望向孟霜,只见眼前人一袭紫蒲齐胸襦裙,配上一支紫藤琉璃簪子,衬得她仙姿佚貌,般般入画。 陶氏愈瞧孟霜,便愈发喜欢,朝袁氏笑道:“我哪里比得上孟夫人,生了这么个如花美玉的姑娘。” 孟霜是袁氏一手培养出来的,她浑身上下,就连头发丝儿都是经过精心打理的。 闻得陶氏此言,袁氏忙扬唇朝孟霜道:“霜儿,还不快见过陆夫人。” 孟霜立刻微微屈膝,向陶氏盈盈行礼:“孟霜见过夫人。” 陶氏打眼瞧去,见她的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眉眼不卑不亢,全无半分小家子气,倘或不知她是哪户人家的姑娘,恐怕她还会以为她是出身于那些钟鸣鼎食之家呢。 “孟姑娘不必拘礼,快快起来,”陶氏伸手去扶,又瞥了眼陆迦言,佯装作冷脸斥他,“孟夫人才赞你两句,这般快便忘了,还不赶紧过来见过孟姑娘。” 陆迦言漾起唇角:“母亲,儿子同孟姑娘方才便打过招呼了。” 陶氏和袁氏四目相对,一时不解。 陆迦言忙将他如何捡到簪子,孟霜又过来如何说道等等皆细细地同两人说了。 陶氏连连感慨,直道两人有缘。袁氏只微微笑着,对此话却并未附和。 一行人一路往外走,一路闲聊,到了门口,孟洇亦恰好从姻缘树那边回来,几人又互相恭维了两句,方各自乘上马车回府。 *** 话说陆修沂自同豫王出了上京后,一路南下直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才到越州。 一行人到达越州时正值傍晚,此时乌云盖顶,雷声轰隆,一场磅礴骤雨即将到来。 张县官安排了驿馆,原提议他们歇息一晚再去查看周边村落受损的情况,然豫王却冷声直言:“村落自有你盯着,我们先要先去看看越河的情况,带路。” 张县官闻言,面露急色,忙躬身道:“殿下,天儿快下雨了,越河必然涨潮,此时过去极不安全,还请殿下三思。” 豫王正要驳他,旁边的陆修沂却斥道:“我们早一时去查看越河的情况,就能早一时找出越州水患的原因,便能使下河的百姓少受些苦楚。事有轻重缓急,你身为县官,连这点都不清楚么?” 话音刚落,豫王朝陆修沂报以赞赏的目光,旋即朝张县官道:“本王知道张大人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只是陆将军所言甚是有理,倘或我们以身涉险,能换来下游百姓的安康,这又有何妨?” 张县官被他们几句话道得面红耳赤,亦不敢再说些什么,便忙上前引路。 一行人往城郊十里外的半山腰上走,登到一处高地时,朝远处眺望,只见雷声轰隆下,越河滚滚荡起重重漩涡,拍打在两边岩石上,激起两米高的浪花,远远望去,仿若千军万马扬尘而起,令人看得心惊胆颤。 豫王蹙眉:“越河的堤坝比之别处,修得算好些了,怎如今洪涝发得这般猛?前几年从未听见如此。” 身后无人敢回。 陆修沂看了半晌,忽然拧眉,指着靠近东南方向的一处河流道:“本官好几年前曾途径越河,隐约记得那儿曾经种有许多灌木,难道是本官的记忆出现偏差了不成?” 张县官忙拱手回:“将军的记忆确实不错,五年前那儿确实有一片灌木。只是后来,村民砍伐过甚,渐渐地就变成如今这模样了。” 听到张县官的话,陆修沂当即转身往山下走。 豫王一怔,忙喊他:“陆将军要往哪儿去?” “到那边看看。” 众人立刻跟上。 雨丝细密地洒下,众人到达越河边上时,雨势忽然发了狠般,猛泼而下。 河水湍急,即便这般靠近,亦仍旧看不出个所以然,陆修侧首吩咐:“拿根长绳过来。” 众人不知他想做什么,却仍旧依他的吩咐准备了一条粗粗的麻绳。 陆修沂半点没思量,拿起麻绳就往自己身上套。 楮泽见状,敛眉拦在跟前:“公子,你想做什么?” 陆修沂已经绑紧了身体,“下去看看。” 隔着重重雨幕,楮泽的脸上淌满水珠,慌忙怒喊:“公子,这儿水流太急,您不能去,让属下去吧!” 陆修沂觑他一眼:“浅水河都能把你淹死,你这话如何说得出口?给爷滚开。” 陆修沂一把将他推开,正欲跳河,胳膊忽然被人紧紧拽住,他怒极了斥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拦本官?” 一面大声怒斥,一面回头瞧。 却是豫王。 “陆将军……”两人两两相望,豫王只是叫了他一声,接干来的话也没说出口。 陆修沂看出了他想说什么,收敛了些脾气:“我若上不来,且替我回舅舅,我无悔。” 豫王眉梢微拧:“就这个?你可还有别的要说么?抑或者,想护住什么人?只要你说,我必当办到。” 忽然说着,陆修沂脑海里便闪过一人的身影,欲要脱口,又摇头苦笑:“没了。” 倘或没他纠缠,以她的脾性和能力,他相信,她一样能活得很好。 第35章 遗千年 话毕,陆修沂转身一跳。 众人听豫王吩咐,忙将长绳拉起,先是绑到远处的一棵大树上,为防出现问题,所有人还握紧了绳。 似豆大的珠子急急地往下泼,雨水还有愈发猛的苗头,众人悬着一颗心,紧盯着陆修沂落水的地方,水流在雨势的加持下,激荡地越发猛烈,拍到岸边时,众人已分不清脸上和身上的水究竟是雨水还是河水了。 不知过了多久,湍急的河面忽然“扑通”一声,陆修沂的脑袋从水下露了出来。 众人紧绷的心顿时一松,豫王大喊:“拉,赶紧拉。” 话音未歇,众人齐齐发力。 可恰在此时,上游突然裹挟着一块巨石横冲下来,众人见状,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楮泽心慌不已,脱口怒喊:“快,快,快拉公子上来。” 奈何此地太过陡峭,水流的速度太快,楮泽的尾音还未落下,巨石就已经猛冲下来。 麻绳拦住了巨石,登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众人唯有拧着眉咬紧牙关,然而不到几息,砰!由于惯力原因,一行人直往后跌。 绳子断了! 巨石朝着下游滚滚远去。 河面只剩犹似烟尘般的滔滔江水,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楮泽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冲到河边想跳下去,豫王及时扑过去拽住他,厉喝:“你不识水性,跳下去只会徒添一条人命。” “放开我,你懂什么?给老子滚开!”楮泽狰狞着脸怒吼,嗓子因太过用力撕扯已然变得嘶哑,面上的泪珠和雨水混在一起,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豫王摁他不住,众人见状,这才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也忙扑过来将楮泽死死按住,只是下一瞬,汹涌的悲伤涌上心头,楮泽刹那间就昏了过去。 *** 月色如练,银霜铺了满地,犹似穿了银纱。树上的知了止了聒噪,换得哇鸣声此起彼伏,枕花斋灯火一片。 袁氏命人叫来孟霜,众人退下,让母女俩在房里说几句悄悄话。 孟霜坐在边上。 袁氏靠在灯火下,手里拿着绣绷正绣着合欢花:“听说你给洇儿绣了一双鞋子。” 孟霜轻声回:“嗯,已经绣好鞋面儿了。” “洇儿已有归宿,且不论那陆小侯爷为人如何,至少在明面儿上还过得去。霜儿,你也得抓紧了。”袁氏放下绣绷,搭上她的手,苦口婆心地道。 孟霜不解:“母亲此言何意?” 袁氏叹道:“秦夫人此前虽提及和承毅侯商量过便上门提亲,但却迟迟未见个影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儿圣上赐婚一事。倘或真是因此,我们已许了洇儿,想来不日他们也该上门了,可若不是,霜儿,我们就须得做好两手准备了。” 孟霜心思玲珑剔透,袁氏这般一点,她立刻就明白过来:“母亲的意思,是让女儿也和陆夫人打好关系。” “正是这个意思,”橘黄的烛光,映出袁氏那已有些许褶皱的脸,她目光如炬,“纵是秦夫人待你有心,可秦公子太有主意,未必就肯听他母亲的。反而是那陆迦言陆公子,母亲今儿瞧着,他看你时倒存了份心思,况陆夫人对你也很是满意。” 想起白日时见到的男人,虽光风霁月,清贵无比,然孟霜仍有些夷犹:“可,可他不是只是绛阳侯的养子么?便不是养子,未来侯府的爵位也断断轮不到他承继。” 明华长公主的唯一的嫡血尚在人间,官家又怎可能让绛阳侯府的世子之位落入他人手中? 袁氏闻言,忙往外头觑了眼,压低声音:“傻姑娘,你瞧这满天下,有哪个养父养母会将养子当成眼珠子般疼爱的?这些皆不过是说给外人听,好全了官家的脸面罢了。” 结合从前听到的闲言,孟霜瞬间反应过来。 绛阳侯陆槐远原是落魄的豪族出身,后来凭借自己的能力,一举中魁,成了当年风头无两的状元郎,也因此成功将深到泥潭的家族重新拉回了岸上。谁知游街当日却令明华长公主一见倾心,非卿不嫁。 先皇无法,只好允了这桩婚事,可据闻陆槐远却有位青梅,两人相知相许,爱得撕心裂肺,陆槐远更曾许诺,待他中魁之日,便是娶她之时,后来明华长公主一脚插入,竟生生将两人逼得分离。 听了袁氏的话,孟霜倒觉这个传闻倒有几分可信了。 忖度片刻,孟霜又道:“纵是如此,陆家两兄弟不和,这是满上京皆知的事。如今四妹妹要嫁陆修沂,倘或女儿又嫁了陆迦言,我们姊妹日后该如何相处?” 袁氏轻轻地戳了下她的脑门:“亏得母亲成日教导你,你怎想不明白?这世间有哪个男人逃得过美人计?你和洇儿若都能抓住夫君的心,还担心解不了他们间的嫌隙?况如今事情未定,你要嫁谁也没个定数,倘或一切顺利,秦夫人说服了秦公子,将你娶进门,这个烦恼也就不存在了。现下不过要你做好两手准备罢了,之后要怎么走,且看着吧!” 孟霜想了想,陆迦言长得也算合她眼缘,且还没有秦慕岁那般高傲,倘或能嫁他,也是个好去处。况如母亲所言,她们两姊妹若真嫁了他们两兄弟,温言软语下,还怕解不了他们兄弟间的嫌隙? 这般思量后,孟霜起身,朝袁氏微微屈膝行礼:“母亲思虑周全,女儿自当遵从。” 悄悄话说完,眼见时辰不早,袁氏便让孟霜回房歇着。 青梨院。 孟榆和怀茵在浔满楼吃饱喝足,见时辰尚早,又去听了发声折子戏后,才慢悠悠地回府。 沈姨娘半个时辰前就袁氏一道从林安寺回来了,怀茵还处在听折子戏的兴奋中,回来兴冲冲地和沈姨娘描述那折子戏如何如何地好听。 三人打趣儿一番,便回去歇下了。 *** “轰隆!” 雷声响在耳侧,孟榆瞬间被惊醒。 才睁开眼,她便隐隐感觉到门外蹿过一道人影,她吓得惊坐而起,忙掀帘起身,光脚过去打开门。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冷不丁出现在她房门外,垂下来的头滴着水,挡住了面容,孟榆唬了一惊,下意识大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从天边蜿蜒而过,来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副熟悉的苍白面容,目光宛若毒蛇般幽幽地盯着她,唇角还微微咧起:“孟榆,我来接你了。” 是陆修沂。 男人的手伸过来,孟榆打眼一瞧,原本骨节分明的双手被泡得异常肿大,在夜色中泛着可怖的山茶白。 她吓得脸色瞬间没了血色,一步步往后退。 “不要。” 孟榆猛地睁开眼,素色帐幔浮在头顶上空,神色怔怔地看了好一会,仿若想起了什么,忽然紧绷着身子掀帘,朝房门处望去。 房门紧闭,窗外月色如霜,到处都是静悄悄一片。 哪儿有什么雷声?哪儿有什么人影? 原来是一场梦。 她真是疯了,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祸害遗千年。论陆修沂那种人,比任何人都活得长久。 孟榆重重地吁了口气,直到此时才发现后背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粘腻闷热,额楼上也起了一层冷汗,正沿着鬓角缓缓淌下。 缓了一阵,她觉得实在难受,又不好喊醒怀茵和知眠,便自个儿起身到厨房打了盆水擦擦身子,并换了身新的睡衫。 只是凉水浸透肌肤时,瞬间将睡意驱散。孟榆睁眼躺在榻上,脑海里仍回荡着方才梦中时陆修沂的那张脸,惊得魂不守舍。 窗户没开,孟榆只觉闷得紧,还有些喘不过气儿,便起身支起窗扉,白濛濛的光雾洒进来,铺了一地。 孟榆抬眼望去,弯月如银,似一潭汪水,静静地悬在墨色的天穹上。她深吸了口气,觉得舒服了些,才再次躺回榻上。 没过多久,天儿也亮了。 宁穗又贿赂了上次的那个婢女,让她悄悄儿地送信过来,还是约她到霞珍阁见面。 随身携带的那个装墨水的小瓶儿没了墨,孟榆接到信后,忙回房将瓶子装满墨水,方揣回兜里。 因着昨儿才出门,孟榆实在扯不出什么理由同袁氏说,唯有同沈姨娘道了声后,便和怀茵换了行装悄悄地溜到后门,爬上树翻墙出去。 到了霞珍阁,宁穗早便等在上回的那间雅房里了。 “刚泡好的铁观音,”宁穗往她的茶盏里倒了杯茶,茶烟氤氲,袅袅往上消失在虚空中,“掌柜的说新得的,且尝尝。” 孟榆莞尔,端起茶盏尝了口,执笔回一句:“茶香醇厚,好喝。许久不见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说起最近的事儿,宁穗叹了口气,神色恹恹地道:“快别说了,我哥看不惯我闲,最近狂逮着我没日没夜地在东营练兵,累得我是浑身酸痛,没一日好睡。” 孟榆微微蹙眉:“我听说东营兵强马壮,平日操练便罢了,如何还要这般夜以继日?” 宁穗反手到身后捶了捶背,蹙眉道:“再过些时日,东西两营要实战演练,倘或输了,我哥面子挂不住,指不定要如何磋磨我呢。” 孟榆低眉快速写道:“我从前在徐州,便听闻西营素来比不上东营的,既如此,你们何须担心这个?” “你也说是从前了,自陆修沂接手西营后,如今可不同了,”宁穗苦笑了下,可转瞬她又似想到了什么,颇有些感慨地随口提了句,“要论起来,陆修沂那个纨绔也称得上是将帅之才,谁曾想不过去了越州一趟,他竟这样命短。” 砰! 孟榆正喝着茶,突闻此言,手里的茶盏忽然滑了手,掉在地上碎了满地。 第36章 玲珑心 直到宁穗和怀茵过来查看她有没有伤到,孟榆才猛然反应过来,顾不得被茶水烫红的腿,只满脸震惊地想要提笔,奈何五指竟止不住地发抖。 瞧见自己的反应,孟榆诧异了片刻,没敢细想,忙摁了摁手腕,强自将颤抖感压下去,再次提笔:“陆修沂死了,如何一回事?” 宁穗掀开孟榆的裙摆,见她膝盖处被烫得红了一片,一时心急,只略微睨了眼她写的话,亦不曾细想,便急急地起身:“听闻是跳进越河查什么东西,谁知一块巨石滚落下来,便把人冲走了,到如今都还没捞到尸首呢。合景堂就在附近,我去买点烫伤膏回来,你和怀茵且在这儿等着。” 这个消息仿若轰雷掣电,骤然砸下来,炸得孟榆脑袋嗡嗡作响,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煞白着脸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都说祸害遗千年,我瞧着,这消息不真,”怀茵半蹲着,一面随口扯了句,一面满脸心疼地给孟榆轻轻吹着烫伤的膝盖,“姑娘,你忍一忍,宁姑娘很快便回来了。” 头顶没传来半点动静,怀茵微诧,抬头。 却见孟榆唇色发白,整个人像失了魂儿般,神色空洞,还隐隐带了些许悲伤。 怀茵登时想到什么,面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姑娘,你这是,在为陆将军难过么?” 怀茵的话让孟榆将思绪拉了回来,她缓缓抬手,没想掩饰:“是。相识一场,他也没对我们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况他会命丧越河,说到底也是为了治理水患,为了越州百姓。究竟是一条命,说不难过是假的。” 经她这般说,怀茵亦隐隐生出了几分悲伤:“也是,纵是在路上见到一条濒死的狗,我们也难掩伤感。” *** 阿嚏! 火堆前的男人正理着半干的衣衫,此时鼻尖忽然微痒,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打了个喷嚏。 乌云盖顶,狂风四起,瓢泼骤雨即将到来。 陆修沂赶紧收了衣衫穿上,薄薄的布料触碰到后背那道深深的划痕时,痛得他眉头深陷,偏背后的衣裳还还破了个长长的洞,冷风灌进时,吹到伤口,痛感愈发强烈。 从越河被巨石冲走的那一瞬,锋利的石尖瞬间穿透他的衣衫,划破血肉。若非可巧有个担柴郎从下游路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从河里捞起,只怕他今日真要把命搁在此处了。 为防洪水上涨漫过堤坝,担柴郎将他扛到远处的林子里,他被河水冲走后,才过了三日,楮泽必会派人自上游一直往下游找,现下他只须走到靠近越河下游的地方稍作等待便好。 还没走到河边,因流血过多,兼之连日滴水未进,陆修沂已走得摇摇晃晃。屋漏偏逢连夜雨,走着走着,他一个不甚,还被路上的石子绊倒,正要脸朝地时,他猛翻了个身,后背直直硌在满地的石子上。 刺痛钻心入骨。 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陆修沂终于支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 所幸恰在此时,楮泽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撕心裂肺心哭喊:“公子,公子……” 他还没死呢…… 哭得这么惨作甚?晦气。 陆修沂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再次醒来时,映入眸底的是一个瀑布蓝的枕头,他这才发现此时他正趴在榻上,只是稍稍动一却肩膀,后背刺骨的疼痛便瞬间渗透四肢百骸。 “公子,您终于醒了。”楮泽正好端着药推门而进,见陆修沂清醒过来,满脸惊喜。 然瞧见他又翻身下榻,楮泽忙把药放到桌面,快步走来重新将他扶好趴回软榻上,解释:“您后背的伤泡了河水,感染后有了炎症,须得躺个两三天才行。” 他身上的伤如何,陆修沂很清楚,反正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豫王呢?” “您失踪的这段时日,豫王殿下领人去扩修堤坝了。” 陆修沂蹙了蹙眉:“豫王做得没错,此时当务之急,自然是扩修堤坝。只一事,你现下亲自到县衙一趟,让张县官立刻下令,禁止村民砍伐树林,违者立斩。还有,修书一封到林衡司,让他们将能防风固土的灌木都运到越州来。” 楮泽略略思量,当即明白过来:“公子,难不成越州洪涝的根本原因是那片山林?” 陆修沂点点头:“越河周边水土流失严重,且我下到河里时,见底下原有山林固土的地方,大量泥沙被冲走,底部被夷平。若不将此事从根源上解决,每年雨季,越河必发洪涝。况人造堤坝,时间一久,必然出现损耗,届时还得花费人力财力去维护。” 楮泽闻言,有些夷犹:“可要促成此事,先不提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单论此间时长,便已够呛。且国库纵能拨款,到底有个预算,倘或超出,那些大臣必有各种理由反对。” “陆将军此言,本王很是赞成。关于人力和钱财方面,你无须担心,纵是父皇不允,本王也会一力将此事承担下来。” 伴着这道中气十足的朗声,门房门处出现一个人,陆修沂打眼望去,只见他将双袖挽起,华贵的锦袍也沾了些许泥土,像是风尘仆仆地赶了一路。 豫王负手行来:“陆将军以身涉险,本王佩服。” “殿下位尊权重,不也纡尊降贵和百姓一起扩修堤坝?”陆修沂面无表情,抬眼望了下楮泽,楮泽会意,转身出门 豫王说得云淡风轻:“在其职,谋其事罢了。” “本官亦然。” 豫王拉来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扬唇:“陆将军不似旁人道得那般纨绔。” 陆修沂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殿下也不似旁人道得那般吝啬无能。” 豫王半点没介意,反而哈哈笑道:“本王忽然发现,和将军的性情还是很相投的,你虽帮着睿王,可说到底,你也是本王的表弟,不知陆将军可介意本王喊你一声子晔?” 他近乎套得太快,陆修沂有些措不及防,道了声无妨后,又直言:“我这个人性子直,殿下有话不妨直说,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豫王闻言,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方敛起唇边的笑,正色道:“睿王荒淫无度,暴戾残酷,视人命如草芥,想来这个子晔比本王更清楚。” 陆修沂没说话,只是敛起的眉心证实是豫王所言。 “本王知道你并非如外界所传的那般不堪,只是你当真想把昏庸的睿王推上皇位么?我大祈如今看似国泰民安,可内有奸臣意图扰乱朝纲,外有北凉虎视眈眈,在这看似清澈的潭水下,暗流实则比比皆是。子晔,我此生不图别的,只愿收复疆土、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你可愿助本王一臂之力?” 陆修沂拧眉思量半晌,旋即凉凉一笑:“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豫王殿下,我不是三岁小孩儿,不是你空手做个大饼塞过来,我便会吃的。皇权之下,我不信哪个人有这般高尚。” 豫王早料到他会这般说,因而也没生气,只笑道:“你若轻易相信,我反倒不敢用你了。” 同行的人太蠢,就只会是拖累,对大业毫无助力。 “你且歇着,此事确实该好好思量。” 言罢,豫王起身就走,然行至门口,忽然又想起一事,回首道:“听闻子晔年少时到桐州游玩,曾险些丧命。” 陆修沂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无比:“你什么意思?” “说起来,陆迦言不过大你两岁,彼时还未弱冠,且是未褪稚气之时,岂有这般狠辣手段?况睿王怎会这般巧合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路过?”年轻的王爷面上挂着淡笑,三言两语便挑出当中的疑点,“子晔生得一颗玲珑心,如何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你有将帅之才,可莫要为些不值当的人和事担个刽子手的名儿。” 话落,他也没等陆修沂说话,抬脚就离开了。 暴雨已经停了,驿馆的树不多,日光沉沉盖下来,漏进房里,明明亮堂得很,可陆修沂却觉得寒意瞬间裹满全身。 隐在骨子最深处的这道伤疤被人狠狠揭开,就仿佛有人推着他往前走,提醒他该认清了。 歇了四五日,陆修沂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期间他闲得无聊,便让那个会手语的将士过来,教了他好久。 踏出房门的那天,晴空万里,张县官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越河的水河降下去了,身强体壮的百姓都自告奋勇,跟着豫王去扩修堤坝。 陆修沂叫来楮泽:“侯府以前有个管家,姓周,干了不到半年就离开了,你且去查查他如今是生是死。” 楮泽闻言,竭尽全力在脑海里搜寻有关这位周管家的片段,可想了很久,也不过几段模糊的记忆,都不外乎是些日常事宜,便不解道:“近十年前的人了,公子寻他作甚?” “当年你我险些命丧桐州,此事他或许知晓真相。”陆修轻捻右手中指的指腹,那儿有个小小的伤口,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它仍有些凹凸不平。 这个伤口,便是当年留下的。 楮泽微蹙眉心:“当年我们查过,不是陆迦言所为么?” “不是他。” *** 五日后,楮泽带来了个消息。 “公子,此事过去后,当年的周管家之所以辞别,果真如您所言,他偷听到了当年刺杀的全程。所以他才改名换姓,去到了一个临海小镇生活,暗卫以他全家性命相挟,他也确实证实了豫王所说的话,当年派刺客到桐州的,不是大公子,而是侯爷。”楮泽一字一句地慢慢道出来,即便如此,他仍觉胸口积了一团怒火。 遑论他的主子? 他和楮泽明明相距得很近,然他的声音却好似从远方遥遥传来,震得他耳朵发颤,双腿发软。 当年查到了一丝蛛丝马迹,他便一口咬定此事是陆迦言所做,只因他一直不敢深入去查,他害怕,害怕查出来的结果当真会如今日一般。 如今真相横在眼前,即便已经有了准备,可仍旧震得他头脑发昏。 此时豫王的话久久回荡在耳边:“子晔生得一颗玲珑心,如何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 他不是想不明白,他只是不愿相信。 即便陆槐远待他如何如何地不好,即便他那样偏心陆迦言,即便他母亲做得那样过分,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始终不敢相信那个和他血脉相连的父亲会这般狠心,始终不敢相信他真的会置自己于死地。 他也曾渴望父亲的疼爱,他也曾渴望他能像对待陆迦言那般,教他练字,陪他下棋,伴他习武。 可他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天。 真相太残酷,现实太鲜血淋漓。 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他彻底接受,谈何容易? 第37章 滚烫夜 枕花斋内,默声一片。 邓妈妈拧着眉,从孟洇房里回来,在袁氏旁边低声回:“四姑娘说若老爷和夫人还不同意他到越州,她便一直这般绝食下去。” 沈姨娘和孟榆在饭桌前坐着,没敢发出半点声儿。 为着陆修沂沉河一事,孟洇已经绝食两日了,再这么下去,她的身子早晚要受不住。 袁氏叹了声,到底还是松了口:“你让她过来用饭,等她父亲下值回来,我再和他说道说道。” 邓妈妈闻言,心中为孟洇欢喜,忙将这消息带给她。孟洇正躺在榻上,听了邓妈妈的话,忙让知夏扶她起身洗漱。因两日不曾进食,她此时脸色煞白,身子虚乏,梳洗完后,便紧赶慢赶地到了正厅。 袁氏睨了她一眼,吩咐旁边的婢女:“四姑娘连着两日没进食,给她盛碗稀饭和银耳羹过来。” 婢女应声而去。 孟洇坐下来,掀起眼皮觑了觑袁氏,正欲开口,袁氏却心知她想说什么,垂首沉声道:“先用饭,养好身子才能赶路。” 孟洇汕汕地应声:“是,多谢母亲。” 孟榆微微抬眼望向对面,仅仅两日不见,她便已然消瘦了不少,下颌都尖了些,连眼睛也都是又红又肿的,整个人似失魂儿般,全无往日的活泼。 见此形景,孟榆只觉怅然,心口也似被堵住般,没有半点欢喜。她和孟洇虽不对付,可好歹她也没对她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她如今这般,她亦为她感到难过。 默默地用完饭,孟榆和沈姨娘便向袁氏告退了。 三人一路无言,走到半道时,忽见孟章洲和江煊礼停在长廊拐角处,孟章洲笑问:“景云这几日不是不得闲儿么?今日如何过来了?” 江煊礼把手里的食盒递给他:“我母亲听闻四姑娘吃不下,睡不着,便特意买了只鸡回来,熬了碗鸡汤,里面放了枸杞和黄耆,黄耆补气升阳,又有治疗食欲不振之效。” 孟章洲瞳孔微震了下。江煊礼的家境如何他最是清楚,平日连一块肉都舍不得买,又怎可能舍得买一只鸡?他家原也剩了两只老母鸡,想必他母亲是拿其中一只来炖了。 思及此,孟章洲愈发不敢受,忙抬手推拒:“伯母的好意我代四妹妹心领了,只是伯母辛劳,这鸡汤还是留着给她补补身子。” “孟兄此言便是见外了,你们家帮了我这样多,我母亲感念其中,闻得四姑娘身子虚乏,她便忙炖了鸡汤,你若不替我送去,叫我家去后如何向母亲交待?”江煊礼强自将食盒递到他手里。 孟章洲再推拒不得,唯有接受。 可就在这时,阿溶匆匆跑来,急急地道:“公子,陆将军来了,老爷才下值,让您赶紧到前厅会客。” 孟章洲眉梢微挑,不解地问:“哪个陆将军?” “还能有哪个?咱家未来的四姑爷呗!” “陆修沂?他没死?” 孟榆远远望去,又惊又诧,惊讶的是陆修沂还活着,诧异的是说这话的人却是江煊礼。 他那微扬的语调明显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沮丧、失落,以及一丝丝愤懑。陆修沂和他无冤无仇,他没死,他生气个什么劲儿? 孟章洲浑然不觉江煊礼神色的变化,只将食盒塞回他手里,乐呵呵地道:“好了,四妹妹也不用喝鸡汤了,你且将这鸡汤拿回去给伯母补补身子。对我这个四妹妹而言,这位陆将军便是世上最好的良药。” 说完,孟章洲抬脚便往前厅去了。 孟榆亦忙拽着沈姨娘和怀茵走另一条小道回了青梨院。 一进门,怀茵就叽叽喳喳地道:“姑娘,你瞧着,我先前说什么来着,祸害遗千年,那个陆小侯爷命大得很,哪儿那么容易就没了。” “他没死,满府里最高兴的莫若四妹妹了。”孟榆宽下心来,重新取出那对绣到一半的鸳鸯枕套,从前段时间知道陆修沂的死讯后,她便将枕套收起来了,如今听到他还活着,自是要继续绣的。 没过多久,出去打水回来的雁儿回来了,一脸夸张地同知眠和怀茵在旁边嗑着瓜子唠嗑:“怀茵姐姐,知眠姐姐,你们是没见着,陆将军带来的聘礼塞了满满一院子都塞不完,林管家无法,只得让人抬了剩的那些聘礼到巷口里,一路摆到后门去。我单这么打眼一瞧,金银布帛、珠钗首饰那都是普通的,像什么珊瑚、紫檀木雕、天山雪莲、千年人参等等应有尽有,连二姑娘见了,都不免叹一句四姑娘有福了。说起来,我长这么大,便没见过有谁下聘时有这般大的阵仗的。” 知眠嗑了个瓜子:“听说陆将军刚回的,一回来就下聘了?” 雁儿回:“听林管家说,陆将军早便让人将聘礼备好,只等他回来就下聘。” 知眠咂咂嘴,点评一句:“想必那陆将军对四姑娘情深不已,若不然,如何能这般心急?” 话音刚落,怀茵笑着敲了下雁儿的脑门,“你这丫头,见着了也不赶紧回来叫我们,这么一场大戏,我们不看浪费了。” 孟榆倚在窗边的榻上绣着鸳鸯枕套,闻言伸手越过窗台,敲了下怀茵的发顶。 怀茵捂着头,回首斜睨她:“姑娘,痛。” 孟榆放下手里的东西,敛眉又冷不丁抬手敲了她的脑门,“知道疼便好,不要什么热闹都往跟前凑。” 怀茵躲闪不及,疼得哇哇叫,一脸委屈地点点头:“话说姑娘,你怎么舍得敲我两下的?” 孟榆抬手,佯作又要敲。怀茵忙起身,一溜烟儿地跑了,还忘回头作个鬼脸,朝孟榆喊:“姑娘你要再敲我脑袋,我就要找姨娘做主了。” 孟榆望着她跑得飞快的背影,笑着摇摇头,继续手里的活。 晚间的时候,沈姨娘又带回来一个消息,道是孟洇成婚的日子也定下来了:“就在八月初七。” 孟榆一惊,眼皮忽然猛跳了几下:“下月初七?姨娘没听错?” 沈姨娘亦觉诧异:“起初我也以为自己听错,复又问了句,谁知夫人笑着说没错,还提了那日可巧也是你的生辰,算是双喜临门。” 轰隆! 孟榆的脑袋仿佛在一刹间炸开了。 *** 孟榆不信,事情会来这般巧合。 她还特意去看了看日子,谁知那天竟真的是宜嫁娶。这个消息震得她久久不能入眠,在榻上辗转了许久才缓缓睡过去。 好似门窗闭得紧,一丝风都漏不进, 孟榆喃喃着被热醒,睁开眼想下榻去开窗,谁料昏暗的烛光下,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悄无声息地覆在她上方,冷不丁地站在榻边看着她。 孟榆吓一跳,下意识想喊出声儿,陆修沂却先她一步俯身下来捂住她的嘴,带着些许无奈地道:“喊什么?你又发不出声音。” 他满身酒气,面色醺得微红。孟榆蹙了蹙眉,拂开他的手,打起手势:“你来做什么?” “想你了,过来看看。” 孟榆又抬手:“可我不想见到你,你走。” “我不管,我就不走。”一面说着,他也不管孟榆有多嫌恶,整副身躯便重重地朝她身上压过来。 孟榆震诧她连打两个手势,他竟皆看懂了。想不到短短半个多月不见,他便已懂了手语。 正自惊讶中,陆修沂的身体就已经压上来,奈何床太小,容不下两个人,孟榆虽已经躲到一边儿,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他压到了大腿。 夏天的睡衫有些薄,还有些透。她就这样被迫屈膝坐着,睡衫被撩到大腿往上的地方,露出白皙的腿,而男人正好贴脸压在上面。 孟榆尴尬得红了脸,想把腿抽回来,谁知他力气极大,死死抱着不肯脱手,脸蹭了蹭,嘴里还喃喃:“我不管,我就不走。孟榆,我求求你,你别那么狠心。” 原是微哑的嗓音此时竟带了些许幽怨和委屈,好似受到极不公平的待遇,却又无力反抗。 他这声音砸到孟榆心间上,她那只想将他的脸推开的手也堪堪停在了虚空中,欲往前时,指尖却不自觉地瑟缩了下。 孟榆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收回了那只欲将他推离的手。 被他压着腿动不了,孟榆闲得无聊,在摇曳的烛光下,看了看陆修沂。他是浓眉大眼的类型,下颌棱角分明,原带了几分刚毅的脸在闭眼时,却染了几许温柔。 就这么看了会,孟榆忽然发觉被他压着的地方异常滚烫,她下意识往他额楼一探,霎时就沉了脸。 他居然……发烧了??? 难怪他睡得这样沉。 再顾不得什么,孟榆忙将他的脑袋从腿上抬起,轻轻地放在枕头上,又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院里各处都熄了灯,孟榆放轻手脚往厨房去,途径知眠和雁儿的房间时,似震天般的呼噜声从里头传出。 孟榆到厨房打了盆冷水,拿了条脸巾回房。 陆修沂已经烧得脸色通红,不醒人事。孟榆忙浸湿脸巾,拧干后敷到他额头上。 谁知敷了半晌,他丝毫没有退烧的痕迹,额头反而滚烫。 这里没有前世那般的退烧药,孟榆也只存了些草药,可这些草药只能用水煎服,若此时起火煎药,将青梨院的人吵醒还是次要的,最怕的是将巡夜的婆子惹来。 若被人发现孟家未来的四姑爷却在三姑娘的榻上,先不说孟洇会如何闹,单想了想从那些婆子口中吐出来能淹死人的闲言碎语,不仅腌臜至极,还很是难听。况凭孟砚清那样的性子,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绝不会去细究来还她清白,只会当场下令将她沉塘以保孟家清誉。 孟榆无法,只得将厨房的脸巾、手巾全拿过来,将陆修沂上半身的衣衫全解开,再将湿了水拧干后的脸巾和手巾分别放在他额头、脖子以及两边腋下。 待脸巾和手巾都吸收了他身上的热量后,又重新拿下来浸透冷水,再敷上去。如此反复弄了不知几回,连盆里的都换了好几次后,陆修沂的烧才渐渐退了。 孟榆这才松了口气,直到此时,眼皮也重重地压下来。 她打了个哈欠,再控制不住,趴在榻边就睡沉了。 *** 一张扬着笑的脸陡然在眼前放大, 孟榆再次睁眼的瞬间,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一幕。她猛然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 眼前的男人悠悠笑着,面上的潮红已然褪去,连眸光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还不忘揶揄她::“榆儿既把我全剥/光了,便要对我负责。” 孟榆闻言,回过神来才发现陆修沂的衣裳仍挂在腰间,精壮的上半身依旧是光/裸着的。 也不知他是何时醒来的。她微微启唇,骂了句:“不要脸。” 哪承想陆修沂却看懂了她的唇语,露出一副受害者的委屈神色:“榆儿把我剥/光,还说我不要脸。明明被看过光的人是我,明明没了清白的人是我,你倒反咬我一口,我不管,你就要对我负责。” 孟榆:“……” 何时给他解个衣裳,好心替他退个烧,便成毁他清白了? 瞧他一脸无赖,她只好抬手解释:“你都烧成那样儿了,我不把你的衣裳解下来,如何替你退烧?难不成要看着你活活烧成个傻子,你才乐意?” 话音刚落,陆修沂的神色瞬间亮了下,立刻俯身上前:“榆儿替我退的烧?如何替的?为何要解衣裳?难不成是身子贴着身子?既是如此,我也该投以相同的回报。” 男人身上独有的雪松味忽然紧紧包裹着过来,孟榆有些不适地起身,退离两步。 他连问四个问题,还自问自答,孟榆白了他一眼:“好啊!冷水和脸巾替你退的烧,你报答它们去吧!” 孟榆不欲再理他,顾自转身去打开房门,“没事了就快走,我可不想因为你徒惹一身骚。” 此时天边已隐隐翻出鱼肚白,他若再不走,早起的婆子们便都要瞧见他了。 因着孟榆照顾了他一夜,陆修沂心情极好,闻言也没同她计较,只慢悠悠地穿好衣裳,起身下榻,依她所言正要离开。 然将将要踏出门槛的一瞬,他却仿佛听见孟榆喊了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回头看她。 果见孟榆抬手,清丽的面容上染着他从未瞧过的认真:“陆修沂,此番过后,别再来我这儿了,你救我一程,我如今也救了你一命,我们两不相欠了。往后你便是我妹夫,希望你能好好待孟洇。” 第38章 方寸乱 陆修沂她面上寸寸扫过,他看得仔仔细细,妄图从中找出她对他即将要成婚而感到难过的证据,奈何看遍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后,他才发现她除了释然,还有一丝对未来的向往。 她在向往什么? 向往没有他的日子?向往没有他后的平静生活?还是向往着摆脱他后,再拉下脸去缠住江煊礼? 陆修沂愈思愈气。 两不相欠?做梦。 只要他死不放手,她注定要和他纠缠一辈子。 她的话音落了半晌,陆修沂面色沉沉地剜了她一眼,吐出的话裹满寒意:“原来你照顾我一整晚就为了说这个。孟榆,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堪?连让你稍微低下头都不值得?” 话落,砰! 他用力拉上房门,抬脚离开。 忽然一声巨响,不仅震得孟榆心间颤了颤,还把熟睡中的四人皆吵醒了。 怀茵率先揉着惺忪睡眼打开门,见孟榆房内映出橘色灯火,她正呆怔在门口,身后的影子拉得老长。 “姑娘,刚刚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这般吵?”怀茵走过来,一面问。 沈姨娘、知眠和雁儿也打开门出来了,瞧见她们都醒了,孟榆的心渐渐恢了平静,抬手:“没事,我醒了,便想打开门透透气,谁知方才风大,稍不注意就将门关上了。吵醒你们,抱歉!”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知眠和雁儿也能看懂孟榆的手语了,因而看到她说抱歉时,两人面面相觑,面上尽是诧异。 怀茵素来知晓她家姑娘的性子,便莞尔道:“姑娘说什么抱歉呢,如今东方既白,我们原也该醒了。” 沈姨娘亦附和了句,又问:“门关得这样急,榆儿没伤到吧?” 孟榆淡笑着摇摇头,脑海里却久久回荡着陆修沂说的那两句话,以及他那个可怖瘆人的眼神。她总觉得,他和孟洇的婚事远远没有表面看得那般简单。 可她又实在想不通,他究竟想怎样。 这般思量着,头愈发痛。孟榆只好回到窗边的榻上歇着,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摒除。 离下月初七也没剩几日了,只要等那天过去,一切尘埃落定,陆修沂再想将她如何,想来也没法子了。 *** 因孟洇成婚的日子临近,孟府上下皆忙得脚不沾地,连每日巡府的婆子小厮都被逮去帮忙了,提前来恭贺的人将将要踏破门槛,袁氏忙着招呼远道而来的娘家,便免了沈姨娘和孟榆每日的晨昏定省。 满府里各处都是一片喜庆,孟砚清和袁氏欢喜不已,下人们纵是犯了点错,也没有似往日那般罚得重了。 剩下巡府的人放松了警惕,孟榆和怀茵也得以溜出去好几回,不是同宁穗吃吃喝喝,便是在上京到处游玩。 扶桑鸳鸯枕套只剩一点收尾功夫就能彻底完成,孟榆慢悠悠、仔仔细细地绣了几日,在八月初七的前一天才真正绣好。 这日晚,她特意去了趟枕花斋,想亲手将枕套送给孟洇,不想亦撞见孟霜在她房中,正将绣好的婚鞋递过去。 孟洇打开一瞧,眸光瞬间亮了:“哇!二姐姐,你的绣工可比母亲请的绣娘还要好,鞋面上还缀满了珍珠,好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二姐姐。” 孟霜莞尔:“不止如此,为了喜庆些,我还用私房钱让林管家到外头买些金线回来绣成的,你明儿穿上,保管好看又大方。” 孟洇挽着她的臂弯,靠到她身上,笑道:“还是二姐姐待我好。对了,三姐姐,怀茵手里拿的是什么?” 站旁边的孟榆闻声,忙示意怀茵上前打开盒子,抬手:“知道四妹妹喜欢扶桑花,我便特意绣了一对扶桑鸳鸯枕套送给四妹妹,愿四妹妹和陆将军鸾凤和鸣、故剑情深。” 孟洇仍歪在孟霜肩膀上,只是淡淡瞥了眼盒子里的枕套,摇曳的烛火下,映得她脸上的笑得炫耀又娇俏:“扶桑花绣得确实好看,只是配上红线,未免俗气了些,还是不如二姐姐用金线来得大气。不过,还是要多谢三姐姐了,我定会如三姐姐所言,和陆将军鸾凤和鸣、故剑情深。” 知夏从怀茵手里接过盒子。 孟榆听了她的话,半点没生气,只微微笑着抬手:“时辰不早了,二姐姐,四妹妹,若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孟霜点了下头:“三妹妹慢走。” 孟洇并未起身,只淡笑道:“我明儿便要成婚了,还很多事要忙,就不送三姐姐了。” “那鸳鸯枕套好歹是姑娘花了近一个月、费了许多心思绣成的,连手指都被扎了好几个针孔,没想着她能有多感动,倒也不必这样儿阴阳怪气吧!” 回去的路上,怀茵蹙着眉为孟榆打抱不平,愈说愈气时,还抬脚踢了下路边的石子,登时疼得她抱着脚哇哇叫,却仍不忘提醒她,“姑娘,往后她若再有什么事儿,你可别往她跟前凑了,礼物最好也别送,免得凑过去碰我们一头灰。” 孟榆搀着她,停下来抬手笑回:“她一惯如此,我们也不是现下才晓得她的性子。送她礼物,既是我的一番心意,也可堵住众人的嘴,我倒是不怕落人口舌,只是我不想姨娘听了心烦。如今我们送了,她也收了,这东西便是她的,要如何处理也是她的事,她要搁在角落里积灰也好,要送人也罢,抑或悄悄扔了,我都无妨。” 怀茵素来知道孟榆心宽体胖,却没想到她的心可以如此宽。孟榆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你也是,别为不值得的人和事心烦。人活一世,要多想想开心的、好玩的事,让自己松泛些,这样才活得长久。” 她像个老妈子般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话,怀茵总觉得她太成熟稳重,不仅行事老成,看人的眼光也很是毒辣,连想法都异于同龄的姑娘。 被孟榆如此一说,她的气儿也消了大半:“姑娘你都这般说了,我还能怎样?就依你所言,不为不值得的人和事生气。” 孟榆扬唇抬手:“前儿知眠到大厨房领了好几个黄米粽子回来,是你最爱的蛋黄馅儿,回去我就让雁儿蒸了拿给你。” 听说有吃的,怀茵胸口里仅剩的那点闷气儿亦瞬间散光了,连踢石子时踢疼的脚趾也登时消了疼痛。 *** 次日。 天际翻出了些许鱼肚白,朝霞染上碧色的苍穹,从天边浮浮沉沉地飘了一路。 红日尚未高升,孟家满府张灯结彩,摇曳的红绸垂在廊檐下,端着东西来来往往的婆子小厮腰上皆系着喜庆的红带子。 枕花斋内,知夏备好螺钿和珍珠,和其他婢女将婚服从木椸上取下来后,才小心翼翼地掀开垂地的帐幔,想叫醒还睡着的人。 许是临近出嫁,她家姑娘紧张得一夜未睡,拉着二姑娘说了整夜的悄悄话儿,直到天色将明,才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三姑娘也赶忙回房补觉。 袁氏吩咐她们备好一切东西再叫她起身,是以知夏此时才掀开帐幔。 谁知下一瞬…… “啊!!!” 一声惊叫划开天际,骤然打破孟府的喜庆。 袁氏还在忙活,忽听孟洇房里传出惊叫,那仿佛还是孟洇的声音,她登时沉了沉脸,立刻扔下东西,在邓妈妈的搀扶下快步走过去,却正好碰见知夏满脸惊恐地跑出来,含着哭腔颤颤巍巍地道:“夫,夫人,姑娘,姑娘的脸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疹子……” 恰在此时,砰! 砰!砰! 东西被掀翻在地的声音接连从房里传出,伴着孟洇含着哭腔的怒吼:“滚,滚啊!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袁氏蹙着眉,沉了脸,慌忙走进去,只见拿着婚服的婢女们都退到一旁,孟洇正呜呜咽咽地捂着脸屈膝坐在榻上,地上散落着几把碎裂的手柄镜以及各种胭脂水粉。 袁氏朝邓妈妈使了个眼色,她忙将婢女们全带了出去,并顺道给她们掩上门。 直到房内再无别人,袁氏方坐到榻边,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温声道:“洇儿别怕,让母亲看看。” 孟洇仍旧不动,肩膀颤抖着,双手盘在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将脸埋到臂弯里。 袁氏叹了声:“今儿是你的大喜之日,你若不给母亲瞧瞧,母亲如何替你想法子解决?” 话音落了半晌,孟洇缓缓抬头。 袁氏打眼望去,整颗心瞬间揪起。 她原本白嫩的脸上,红疹长得密密麻麻,几乎没有半点缝隙,看着可怖瘆人。 这么一张脸,如何能披上嫁衣见人? 袁氏立刻让邓妈妈悄悄请了大夫进门。大夫见了,只说是误碰了什么东西,无须用什么药,只清淡饮食四五日便能彻底好全。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再耽搁,将军府的迎亲队伍便要来了。袁氏无法,只得叫人请了孟砚清过来,想让他亲自上门同陆修沂说明情况,看能不能推迟几日,再重新择个好日子成婚。 孟砚清见了孟洇那张脸,连连叹气,然料想陆修沂待她情深,闻得此消息后,必然会答应改期,便忙不迭赶往怀化将军府。 可陆修沂听了,却冷笑道:“孟大人,你入府时想必也见了,本官府上宾客如云,来的皆是朝中重臣,你此时说改期,你让本官的脸往哪儿搁?” 没想到陆修沂会这般咄咄逼人,孟砚清顿时冷汗频出:“可,可小女的脸成了那般,如何,如何能出来见人?” 陆修沂双腿交叉,指骨微弯,轻轻地敲在桌面,发出清脆声响,这声响伴着他悠悠的笑声渗进孟砚清耳中:“这有何难?孟大人除了四姑娘外,还有两个女儿,从中择一人嫁与本官便是。” 孟砚清闻言,猛然抬了下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却见他虽唇边带笑,然锐利的眼神中含着迫人威严和认真,仿佛在说他若不应,孟家便唯有死路一条。 孟砚清唬得立刻垂首,登时明白过来。 他这是想娶了他的掌上明珠,霜儿啊! 孟砚清颤颤巍巍地抬手抹了把冷汗,思量片刻,他才战战兢兢地试探道:“三姑娘秉性纯良,莫若将她许配给小侯爷?”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许了孟霜。 若陆修沂听了此间话会雷霆大怒,他再改口也不迟。 哪承想那矜贵无双的男人靠在圈椅上,闻言后轻笑一声,懒懒地道:“好啊!” 这轻快的语调里满溢餍足,仿佛得到了某种渴望已久的东西。 孟砚清又惊又诧,又喜又疑。 替嫁的消息传来青梨院时,孟榆煞白了脸,也瞬间明白了陆修沂此前做的所有事。 第39章 迫替嫁 “老爷说了,三姑娘不用觉得委屈,虽是替的四姑娘,但对方不仅是绛阳侯府的小侯爷,还是怀化将军,若无此机缘,凭姑娘的身份,是断断入不了将军府的。” 传话的婆子扯着嗓子,高高地扬着头,一脸不屑,仿佛觉得她一个庶女能嫁入将军府,便要心怀感激地叩谢主君主母的恩情。 孟榆原便因陆修沂这种腌臜的做法感到暴怒,且事关她的终身大事,孟砚清和袁氏竟只派个婆子过来知会她一声儿,便想将她打发了,兼之此时又听到那婆子如此说,她当即便抬眼示意怀茵。 在这群仗势欺人的婆子底下憋屈了这般久,难得有教训他们的机会,怀茵岂会放过? 得了令,她似生怕孟榆会反悔般立刻上前,甩手给了那婆子一巴掌。 动作之快,令那婆子都猝不及防,只捂脸瞪着怀茵,不可置信地喃喃:“你个小蹄子,反了你,敢打我。” 一巴掌落地,怀茵简直爽翻了:“如何不敢?我今儿打的就是你。” 那婆子气得猛然抬手,怀茵见状,抬起胳膊正想格挡回去,谁知凭空出现一只白净的手,陡然握住她的手腕。 怀茵顺着那只手抬眸望去。 却是沈姨娘:“老爷要榆儿替嫁,让你来传话罢了,你却在青梨院寻衅滋事,你大可瞧瞧此事传到枕花斋,是你被发卖,还是榆儿被罚跪。” 似乎没想到一惯懦弱的沈姨娘会突然支棱起来,那婆子被她的气势吓得怔了下,片刻才反应过来,却也不敢再多说,只扭着屁股,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姨娘回头,想安抚孟榆,却见她唰地一声站起来,朝她们打了个手势:“姨娘,我去找父亲说清楚。” 话落,也没等沈姨娘说话,她抬脚便跑着出了青梨院,沈姨娘忙让怀茵跟过去。 *** 孟榆一路跑过去,原本喜庆的府邸已然静默一片,人人走路皆低着头,连腰上系的红绸带也都解了下来。来到枕花斋,里头更是一片噤声,婢女蹙着眉,做什么都放轻了手脚。 孟榆径直在庭院中跪下,拿出随身携带的笔沾了沾瓶里的墨水,在地上大书三个字“我不嫁”。 众人一见她来,忙进里头通报。 闻得要孟榆替嫁,孟洇闹翻了天儿,瞬间下榻砸了房里所有的东西,哭着大喊大叫。 孟砚清无法,只让懂些功夫的小厮进来,一掌将她拍晕,现下好容易清净想,谁料一惯怯懦听话的孟榆竟敢违抗他的命令,一时气急,拿了藤条掀了帘子出去,想好好教教她何为“婚姻大事,听父母之命,从媒妁之言”。 孟老夫人听闻后,亦忙拄着拐杖来到枕花斋。 却恰好瞧见孟砚清拿着藤条出来,她立刻厉声喝道:“住手!你这是作什么?” 忽然闻声,孟砚清那甩到半空的藤条无力地垂下,他叹了口气:“母亲,并非是儿子想打她,奈何这丫头太犟,如何说都不肯嫁。” 孟榆猛地抬首,神色凌厉地剜着他。 他哪里说过半句?出来时便已拿着藤条,作势要抽她。 素来乖巧的三姑娘此时竟敢这般瞪着老爷,众人见了,皆暗道纳罕。孟砚清亦唬了一跳,指着她连连道:“母亲,您瞧瞧,瞧瞧,她这是什么眼神?原以为她虽愚钝了些,但好歹乖巧,谁想她今日竟想掀房揭瓦,踩儿子头上来了,儿子岂可饶她?” “纵是如此,你也不能打她。你若打坏了她,你担得起么?”孟老夫人拧眉,拄着拐杖连戳了几下地面。 她最后那几个字顿时将孟砚清扯远的理智拉了回来,说到底,孟榆都是那小侯爷要的人,若将她打坏,难不成要他再赔进一个女儿? 他唯有退到一旁,将此事交与孟老夫人处理。 孟老夫人见状,给身边的阮妈妈使了个眼色,阮妈妈忙过去想将孟榆拉起,孟榆却巍然不动。 阮妈妈唯有半蹲下来,在她耳边温声低语:“好姑娘,别犟了。妈妈从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绝不会想看到自己的母亲受苦的,对不对?” 话音未歇,孟榆倏然偏了偏脑袋,冷冷地看着她。 明明眼前人长得一张慈祥和善的脸,可吐出来的话却比毒蛇还要毒上几分。 顿了顿,孟榆咬着唇,压下脾气抬手搭上她停在虚空的掌心里,慢慢地伸直膝盖起身,打起手势:“要我替嫁可以,答应我两个要求,一我要姨娘在青梨院送我出门,二将怀茵的身契给我。” 姑娘出嫁,原该由主君主母送出门,妾侍原是不能送姑娘出嫁的。 怀茵含着泪将此话译过去。 孟老夫人没说什么,当场便同意了,让阮妈妈到袁氏那取了怀茵的身契给她,并拉着她出了枕花斋,一路走,一路温声道:“祖母知道三姑娘是个好孩子,敬重父母,孝顺长辈,所以今日才会有这般福气。” 感受到孟榆僵硬的手和满身的凌厉,孟老夫人却似丝毫不见,仍顾自道:“你瞧那四姑娘,就不是个有福的,明明已经一脚踏进了将军府,偏到成婚这日才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说起来,陆小侯爷如今也自立门户,你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亦无须时常和绛阳侯府的人打交道,况他如今深得圣上宠信,风头正盛,纵是两位殿下也卖他几分薄面,谁又敢多说你几句?三姑娘,你的富贵还长着呢。” 孟榆只觉得脑袋轰鸣,连手都抬不起来,更不曾将孟老夫人的话听进半个字。 她总觉得孟洇突发红疹这事蹊跷得很,且她隐隐猜到,此事必然和陆修沂脱不了干系。 只是她不懂,他既不想娶孟洇,为何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让她替嫁。摆明了想娶她的话,直说便是,难不成孟砚清一个四品官儿,还敢违抗圣意不成? 思量了一路,转眼孟老夫人已经将她带回青梨院,连同那些嫁衣首饰,以及原要给孟洇的各种陪嫁,都命人搬了过来。 眼见是孟老夫人将孟榆带回,沈姨娘自知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忍不住暗自垂泪。 这身嫁衣原是按孟洇的身量赶制的,穿在孟榆,到底还是稍大了些。 孟老夫人原欲传绣娘过来当场改一改。谁知恰在此时,孟砚清亲自领了几人来到青梨院,孟榆透过半开的窗牗打眼望去,走在前面的人一袭黑衣,腰上系着红绸带,神色正经又带了些许厉色。 来人正是楮泽。 他亲自端着托盘,托盘上竟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嫁衣,远远望去,嫁衣流光溢彩,华贵非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后面的其中一人亦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这托盘上放的是缀满珍珠和宝石的凤冠,凤冠两侧分别盘旋着一只朝天凤凰,衬得整个凤冠高贵典雅。 似乎感觉到孟榆远远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楮泽忽然抬头朝她这边望过来。 孟榆丝毫未惧,目光清凌凌地直视他。 这般对视了一眼,反倒是楮泽心虚地率先撇开头,并将嫁衣和凤冠交与阮妈妈和另外一个婆子拿进来。 沈姨娘抹干泪,又去洗了把脸,方来到孟榆房间,亲自替她梳妆盘发。 满屋静默,没有一个人说话。 唯有沈姨手的木梳划过孟榆的三千发丝时,漏出的轻微声响以及努力盖在喉咙里的呜咽声。 孟榆穿上嫁衣,戴上凤冠,竟发现这嫁衣竟意外地合身,不大不小,却能恰好勾勒出她的腰身,连一旁帮忙的婆子见了,都不由得连连惊叹。 沈姨娘亲自搀着孟榆出门,怀陪和知眠作为陪嫁同她一道入将军府。 青梨院外,顿时锣鼓喧天,声乐齐鸣。 孟章洲已然等在门前,孟榆红着眼退离一步,将团扇递与怀茵,转身朝沈姨娘和孟砚清跪下,抬手:“女儿此番离去,只唯愿母亲万福攸同,岁岁无虞。” 怀茵没将此话译出来,在场中能看懂此间话的,除了她,便只有沈姨娘、知眠、雁儿和孟章洲了。 其余不消说,孟章洲便是看懂了,亦绝不会将这话说与袁氏知晓。 看到孟榆缓缓打起手势,沈姨娘到底还是控制不住情绪,她忙将孟榆搀起,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孟砚清亦象征性地说了句:“你日后,要与夫郎琴瑟和鸣,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孟榆压下眸底的泪点点头,重新执起团扇,在怀茵的搀扶下起身,走到门前口。孟章洲将她背起,往外头去。 陆修沂已经闯过重重难关,来到前厅等她。 孟榆出现在前厅的瞬间,忽感一道炙热的目光裹紧她全身。不消抬头,她便知这道目光是源自何人。 男人握着红绸的手伸到面前,孟榆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抬手接了过来。 陆修沂骑着高大骏马,带着八抬大轿来迎她,来往行人见了,无不停下驻足观看,红妆排到了城门口,几十个婢女挎着喜篮,一路走一路将篮子里的喜糖洒向人群。 众人无不欢喜,皆伸长了手去接。 陆修沂将孟榆接入将军府,正厅只放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显妣容嘉令明华长公主之灵位”,却并无主婚之人。 孟榆倒不觉纳罕,毕竟陆修沂和他父亲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她一脸淡定地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盏,向明华长公主的灵位敬茶。 拜过堂,奉过茶,证婚人一声“送入洞房”,婢女立刻簇拥着孟榆往后院的新房去。 *** 将军府内。 红绸半垂,灯烛荧煌,一派璀璨喜庆。 怀茵将房中的婢女皆屏退,又令知眠先去歇息。门虚掩上的刹那,孟榆松了口气,抬手就将这又重又累赘的凤冠取下,放到一边儿。 怀茵望了圈宽敞气派的卧房,感慨了句:“姑娘,别的不说,就单论你今儿成婚这场面,只怕满上京城都无几人能比得上。” 孟榆苦笑了下,指了指她随身带来的盒子,抬手:“这里头是姨娘给你准备的嫁妆以及你的身契,是我曾答允你的。” 怀茵闻言,怔了下,有些难以置信地睨了眼盒子,却没敢过去。孟榆笑了,忙催促她去看看。 她只好过去拿起盒子打开瞧了眼,里头不止放了她的身契,竟还有二百两银票和一张三亩良田的田契。 沈姨娘的月银不过十两银子,这二百两她要存几近两年才存得下,况她名下稍微好些的田产不过就那两处,这其中一处便是她手里这份。 怀茵垂首看着,一时间,潸然泪下。 孟榆起身,走过去轻轻地将抚着她的背,莞尔抬手:“如今身契你已拿回,也有了几亩良田傍身,拿着这二百两日后出去做个小本买卖,好好生活。婚嫁一事,随缘便好,且最重要的是,莫要委屈了自己。” 怀茵放下盒子,紧紧搂住孟榆,带着哭腔道:“我不要离开姑娘,我就待在姑娘身边,哪儿也不去。” 孟榆将她拉开,拿起她的身契扔进火盆里,淡笑:“你若想待在我身边,我自然欢喜,可若你想离开了,这身契亦不再是你的阻碍。唯有烧了它,往后才会谁都不能拿捏你。” 怀茵闻言,哭得愈发狠了。 孟榆劝了好一阵儿,她才堪堪止住泪。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将军。” 紧接着,虚掩的房门被推开,陆修沂穿着一身红衣遥遥往榻上望去,有些不满地启唇:“你把凤冠都取下来了,我还如何用玉如意揭珠帘?” 孟榆抬眼示意怀茵先行出去。 房门被虚掩上后,孟榆扬唇嗤笑,眸底瞬间满溢寒意:“这桩婚事如何得来的,你比我更清楚。一个虚礼罢了,何必如此在意?” 第40章 合卺酒 陆修沂沉沉地看她,本来听了她那话满腔怒意即将翻涌,然往下一瞥时,却见嫁衣勾勒出她的窈窕身姿,想到自己得到她的手段确实有些肮脏,怒意霎时就消散了。 他走到紫色圆桌旁,顾自斟了两杯酒,拿起一杯向她遥遥望过去:“也罢,揭珠帘而已,有没有都无所谓,只是这合卺酒,你该过来喝一口。” 他不是问询,而是必定。 孟榆冷笑:“孟洇脸上长红疹的事儿,是你做的。” 她亦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陆修沂向她投以赞赏的目光,也没想着隐瞒:“榆儿的脑子还不算太笨,此事确实是我所为。” 他满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若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轻易拿捏别人的生死。 孟榆厌极了他这种样子:“为什么?你想娶我直说便是,难不成我父亲还敢违抗圣意?何必多此一举?满上京皆知要嫁你的人是她,如今却成了我。你让她日后如何做人?” 陆修沂闻言,忽地笑出了声,语调里满是揶揄:“孟榆,我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若非为你,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孟榆气笑了:“别把自己的私欲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我不是三岁孩童,不会被你一句‘为我’便诓骗了。” 陆修沂没立即回她,他慢悠悠地拉来一把椅子在她对面远远坐下。有些事,确实应该在今晚说清楚,否则她还真以为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室内红烛高照,灯火摇曳,晃荡中映出陆修沂明明灭灭的脸:“我承认,这里头多少夹杂着我自己的一些私心。可孟榆,你难道猜不出这场婚事是那四姑娘自个儿求的?圣意下来的时候,难道你父亲最开始想许的人不是她?倘若我向圣上请旨赐婚,指明道姓要娶你,你得嫁高门后,你那笑里藏刀的主母能放过你?纵是你嫁了出去,逃过一劫,她能饶了你母亲?当日你能为了你母亲,对我虚与委蛇、含垢忍辱,若看到她在孟家饱受折辱,你能心安?你必是掺和进去的。” 他一番话说得孟榆沉默下来,眉眼微垂,连嘴角的冷笑也渐渐隐去。 见她拧眉思量,陆修沂便知他那些话起了作用,他忙趁热打铁,继而温声道:“我既已想到这一层,何不干脆在婚前便替你解决了这道麻烦?你如今嫁进来,不仅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还能让他们对你产生愧疚之心,这对你,对你母亲,都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缄默半晌,孟榆抬手:“你以为你这般做,孟洇便不会记恨我了么?” 陆修沂毫不在意:“她一人记恨你,又能如何?你已嫁进将军府,她一个姑娘家能奈你何?” 孟榆笑了,笑他同人恶斗这么多年,竟还是这般天真:“她记恨我,便会祸及我母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同你父亲斗了这么多年,这一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她寥寥几句,反说得陆修沂沉默起来。片刻,他温声道:“是我思虑不周。你放心,我会派人护住你母亲。” 孟榆摇摇头:“不必了。陆修沂,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我知道你并非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不堪,只是我们并不合适,你放过我吧!适合你的……” 她手势还未打完,陆修沂的面色便犹似浸了墨般,寒声打断她:“我们都成婚了,说到底,你还是想离开。” 原裹了些许温情的气氛此时因他一句话,陡然冷得如坠冰窟。孟榆的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将这话在此时说出来。 陆修沂起身,拿起两杯酒朝孟榆走过去,递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启唇:“合卺酒。” 孟榆没接过,仰首:“强迫一个不爱你的人,有意思么?” 看懂了她的手语,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却又转瞬即逝:“孟榆,我不想说出那些胁迫你的话,你既针然连堂都肯和我拜,不过一杯酒,有这么难?” 他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 孟榆剜着他,倘或眼神能化刀,他早已死了千八百回了。所幸院孟榆是个能屈能伸之人,况人在屋檐下,他暂时也还没对她做出太过分的事儿,她能忍便忍了。 因而孟榆缓缓抬手,接过酒杯。 两手交叉,她实在不想近距离看到陆修沂的脸,便干脆闭眼仰首一饮而尽,举起空空的酒杯朝他示意。 陆修沂满意地看了眼,接过她的酒杯放到一边。 *** 谁知这酒极烈,不过喝了一小杯,孟榆便呛得红了脸,忙侧身垂首拍了拍胸口抚顺气息。 陆修沂见状,眉梢微蹙,立刻倒了杯茶水递过去顺势坐到她身边一面替她抚着背,一面略带歉意地道:“这酒原是下人们备的,我不知会这般烈。” 孟榆抬了下手,摇摇头,眼前见茶水递到跟前,她便忙接过茶盏喝一口缓了缓,那种呛到眼泪都要流出来的感觉才被彻底压下去。 “榆儿……” 孟榆正抚着胸口缓了片刻,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嘶哑低醇的嗓音,那语调里仿佛压着滔天的情/欲,危险的气息刹那间裹满全身。 孟榆没回头,意识到不对的瞬间,她立刻起身想往外跑,哪承想她刚站起,还没跨出一步,一双大手便猛地拦在眼前,发了狠般将她压在身下。 昏黄的烛火下,她窈窕紧致的身姿被嫁衣勾勒得一览无余,陆修沂刚刚在她身旁瞧着,燥热不到半息便蹿遍四肢百骸。想到今日拜过堂后,她已经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一时间,他再控制不住,翻身就压了上去。 男人埋在她白皙柔软的颈窝上疯狂吸吮,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身上,那种粘腻可怖的感觉渗透全身,孟榆拼命挣扎,奈何双手被他反剪到头顶上,连双腿也被他禁锢着,竟动不了分毫。 她想痛骂出声,可双唇上下翕动了良久,亦发不出半点声音。答应替嫁的时候,她不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刻,可当此事真正发生时,那满腔的绝望仍如滔滔洪水般将她深深地淹没其中,她睁眼望了望顶上的红鸾帐,如山间的红火,烧得她一丝不剩,她顿时心如死灰地闭了眼。 陆修沂似发了情的野兽,一手捆紧她的双手,一手往下。可当嘴唇触及她鬓角的湿发时,满腔情/欲却顿时如洪水退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徒留一片狼藉。 他停下手,从她身上稍稍起身,垂首俯视着她满脸的泪水,一时有些意兴阑珊,嘶哑着声音命令她:“孟榆,睁开眼,看着我。” 忽闻此声,孟榆反而偏了头,一脸倔强。 陆修沂见她竟厌恶自己到如厮地步,登时怒火中烧,掐着她的下巴咬牙切齿地复而道:“爷让你睁眼。” 身下的人仍旧不动,犹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 陆修沂的黑眸凝着怒意,看了她半晌,最终还是冷冷地甩开手,捞起褪下的外衫怒不可遏地拂袖而去。 砰! 房门被重重掩上,震声之响吓得外头的人皆颤了下身子,连同廊檐下的灯笼亦晃了晃。 孟榆反而松了口气。 *** 怀茵闻声,脑子突突地震了下,紧皱着眉忙冲进房里,却见孟榆衣衫半褪,煞白了脸撑着床榻起身,眼睛红彤彤的,面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登时红了眼,忙替孟榆将衣裳拢好,颤颤地问:“姑娘,他,他没将你……” 最后那几个字,怀茵到底没敢说出口。 孟榆摇摇头,粲然笑着抬手:“傻姑娘,别哭。我既答应替嫁,便料到会有此间事,况他刚刚也没将我怎么着。” 她脸上的笑太过苦涩,怀茵见了,到底没忍住,器着扑上去,紧紧抱住孟榆,泣不成声:“姑娘,你受委屈了。” 孟榆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陆修沂二话不说就抬脚离开,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不敢再奢求什么。 *** 新婚夜,陆修沂黑沉着脸拂袖去了书房一事,不到半个时辰便传遍了府里的各个角落。 众人暗道纳罕。 毕竟陆修沂亲自备下聘礼时的那股欢喜劲儿,以及他今儿早起去孟府迎亲时笑得压不住唇角的样子,可是人人都瞧见的。 庄妈妈闻得此事,眉头紧锁,不免猜测陆修沂心仪的当是孟府的四姑娘。然转念细想,她当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陆修沂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倘或他当真是心仪四姑娘,那今儿孟大人过来建议推迟婚期,他势必同意。 细想之下,庄妈妈猜出陆修沂此前想娶的应当也是这位三姑娘。听说孟家主母也不是个好惹的,如今他兜了这么一个圈子,想必也是因为她庶女的身份,若他贸然开口求娶,一个庶女竟能得将军府的青睐,即便她沂哥儿在上京的名声不大好,可那孟家主母岂有令她们母女好受的? 就内宅妇人的这些事,她拎个指头想想便知了。 这般思量片刻,庄妈妈起身道:“叠雪,你且将那红木箱底儿的盒子拿出来。” 叠雪诧异:“那盒子里头装的不是长公主赏给妈妈的红蓝宝石双珠纹金簪子么?除了固定每月中旬的保养外,您一惯不舍拿出来瞧,今儿怎突然要拿出来了?” 庄妈妈直言:“听说沂哥儿刚刚去了书房,新婚夜,也不知他们夫妇闹了什么矛盾,老身唯有这支簪子拿得出手,且将它拿去送给夫人,劝和劝和。” 一旁的应从心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扬唇道:“既如此,我和叠雪陪妈妈一起去吧!现下时辰晚了,从我们这儿到拢香馆,一路上都是青石子路,恐妈妈不好走。” 庄妈妈闻言,偏头沉沉地觑她一眼,应从心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庄妈妈方道:“也好。听闻孟三姑娘也是个大美人儿,且让你也去瞧瞧。” 知道她还揣着那份心思,庄妈妈便想让她彻底消了那份心。 说罢,叠雪在前提着灯笼,应从心搀着庄妈妈,三人一同前往拢香馆。 孟榆已经理好情绪,换好睡衫,正准备睡下。此时却忽然听到怀茵来报庄妈妈来了,她心里疑惑,忙压下忐忑的心起身去迎。 这位庄妈妈她略有耳闻,听说是明华长公主的奶娘,还曾一手将陆修沂带大。如此重量级人物,自然怠慢不得。 刚打开门,就见迎面走来三人,那位庄妈妈正由一个姿色上乘的姑娘搀着过来。 庄妈妈远远便见孟榆迎出来,只见她杏面桃腮,粉光若腻,举止落落大方,毫无半点小家子气。 果真是个美人儿。 来到跟前,庄妈妈当即便要屈膝行礼,孟榆立刻上前将她搀起,抬手:“妈妈不必多礼。” 怀茵将她的话译过去。 庄妈妈敛眉正色:“不可不可,老身第一次拜见夫人,岂有不行礼的?这不合规矩,还请夫人进门,到上座。” 孟榆见推拒不过,唯有接受。 庄妈妈给她行了叩拜大礼,孟榆眼见她行完礼,正欲抬手,陆修沂的嗓音便在门外高声响起:“这么晚了,不知妈妈前来有何要事?”《 》 40-50 第41章 竹有节 话音未歇,陆修沂就已抬脚走进。 陆修忽然负手行来,众人俱是猝不及防。庄妈妈率先笑道:“新婚夜,沂哥儿不在房里陪新妇,去哪儿了?” 陆修沂面色淡淡睨了眼孟榆,只见她垂着眉眼,眼睛亦褪去了微红,面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被压下的怒意复又涌起。 她恢复得倒快。 自始至终,失控的唯他一人。 他如今巴巴地赶回来,反成了笑话。 虽如此想,但陆修沂还是胡乱扯了个理由:“楮泽有要事回禀,便去书房待了会儿。” 庄妈妈没多问,只淡笑嘱咐:“到底是新婚夜,若非是极重要的事,沂哥儿还是得留在新房陪新妇才是。” 陆修沂点点头,顺着这台阶下了。 “沂哥儿今日大婚,妈妈也没什么东西可送的,唯有长公主从前赏的一支簪子还能拿得出手。” 话说着,庄妈妈从叠雪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红木长盒子,打开,里头正是那支红蓝宝石双珠纹金簪子,她递给孟榆,笑道:“还望夫人不要嫌弃才是。” 簪子做工细腻,宝石赤红如血,通体晶莹,毫无杂质,在烛光的映衬流光溢彩,华贵逼人。 这样的簪子便是在市面上,亦难寻一支,况听到是长公主赏给庄妈妈的,孟榆忙抬手推拒:“且不论这是长公主给妈妈的,单说这般贵重,我便不能收。” 怀茵正要开口译过去,谁知陆修沂却抢先一步道:“既是妈妈的一番心意,你何苦推辞?你若不收,她势必不能心安,收了便是。” 庄妈妈亦握起她的手:“沂哥儿说得有理,倘或夫人不肯收,只怕妈妈今晚都睡不上个好觉了。” 她笑得温和,眸色里满是慈爱,没有半分算计,似乎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孟榆点点头,从庄妈妈手里接过簪子,让怀茵小心存放。 几人又寒暄了两句,眼见时辰不早,庄妈妈嘱咐两人好生歇息后,让人给他们关上房门,又看着房里的灯皆熄了,她才安心地回去。 黑幕掩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想到刚发生没多久的事儿,孟榆满脸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身子却突然碰到圆桌,她下意识低头睨了眼,却看到桌面放着几个茶盏,慌忙间便想拿起茶盏以作防身之用。 只是她的手还没碰到盏壁,一声讪笑忽然在黑暗中响起,还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自嘲和不屑:“孟榆,你以为我是什么?随时随地都会发情的狗?还是衣冠楚楚的禽兽?我没你想的那般不堪。我若不灭灯,庄妈妈是必不肯走的。” 紧接着是箱柜被拉开的声音,隐隐还有几床被褥扔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他寥寥几句打得孟榆有些措手不及,想到他此举不过是想支走庄妈妈,她一时汗颜,然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法言说的心安。 真是奇怪! 明明半个时辰前,她还因为陆修沂压她在身下而生出惧意,现下却又会因他一句话而感到心安。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孟榆躺在榻上,透过帐幔偏头望去,只见陆修沂将被褥铺在地上,正背对她而躺。 她心安地闭上眼,一夜无梦到天明。 曙光破开厚厚的云层,几缕金光映进拢香馆,窗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婢女们鱼贯而入,怀茵拉开帐幔,轻笑道:“夫人,该起了。” 孟榆顶上没有婆婆压制,嫁进来便是主母,没了从前的晨昏定省,她反而能睡得好些。 陆修沂早早便起了,出门前还不忘朝下人们佯作吩咐一句:“夫人昨儿太累了,你们别吵她,且让她睡到自然醒。” 众人闻言,掩嘴偷笑,自是连连应声。 怀茵估量着孟榆此时应当醒了,便让婢女们都备好洗漱的东西,方进去将拉开帐幔。 孟榆翻了个身,睁眼时就见晨光浸透帐幔,柔柔地洒下来。她一觉睡得香甜,起身时因昨儿行礼带来的一身疲惫皆消散干净。 屋里除了怀茵和知眠,还站了七个婢女,分别端着脸盆、脸巾、茶水、痰盂等各种洗漱的东西。 孟榆满脸震诧,敛眉朝怀茵抬手:“这么多人伺候我?” “不止呢,”怀茵笑道,“这些只是屋里伺候的几个,外头还有好些。因人太多,具体有多少,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庄妈妈派人来传话了,道是待会儿会将名册送来,顺道和夫人讲解一下日后要打理的家事。” 孟榆:“……打理什么家事?” “自然是将军府的家事呀!”怀茵眨眨眼。 孟榆闻言,只想盖上被子,蒙头睡回去。 没等她回过神来,知眠便已经将她搀着坐到了梳妆台前,没几下就梳好了妆发,接着是洗漱、用饭。 早饭倒很是丰盛,有炙烤羊肉、火腿肘子、桃花酥、莲子葫芦鸭和酸角糕等,可一想到要打理那些家事,孟榆便没了胃口,只每样尝了口便放下筷子。 饭食撤下去后,又歇了半个时辰,外头才来人通报:“夫人,庄妈妈已经在前院等候了。” 孟榆虽很不情愿打理那些家事,但想想既来了这里,一时间又无法脱身,还不如多做些事,好让陆修沂放松警惕。 是的。 从昨儿接受替嫁,她就没想着真要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这四面墙围起的深宅里。她知道外面的世界于女子而言不容易,可要么破釜沉舟另辟天地,要么在深宅大院里郁郁而终。 人有志,竹有节。她宁可选择前者,至少曾绚烂地绽放过。 *** 到前院时,庄妈妈已然在旁边候着了,院中整整站了四排人,孟榆忙让人另外再搬张椅子请庄妈妈在廊檐下坐着。 “这是应从心,夫人还未入府时,皆是她协助老身处理府上的差事的,不论是管账抑或人事方面,她都很熟悉,”庄妈妈指着她身旁的一位长相姣好的婢女道,“便让她来为夫人介绍府上的管事。” 应从心朝孟榆微微屈膝行礼,“回夫人,我们府上共有两百三十八口人,单在拢香馆伺候的女使便有八十二人,分别为一等女使十二人,二等女使十八人,三等女使二十九人,四等女使二十三人。前院伺候的小厮四十五人,其余便分派到各处院子了。另将军名下共有六处庄子、三千亩良田和三十六间铺子,在成婚当日便以聘礼之名尽皆过到了夫人名下。” 孟榆一脸震诧,有些难以置信。 如此巨额财富,陆修沂竟皆给了她。 一面说着,应从心一面下了台阶,半掌指向站前排第一个的中年男子:“这是崔庄头,是管理东郊那三处庄子的。” “这是杜庄头,是管理西郊那两处庄子的。” “这是张庄头,是管理北郊那一处庄子的。” 应从心一一介绍完那四排人,有婢女搬来账本,孟榆看了眼,一时间只觉头疼得很,便给怀茵使了个眼色,怀茵立刻正色道:“这些账本夫人一时半会看不完,等过几日看完了,再传你们过来取回。现下夫人也有些累了,你们暂且都退下吧!” 庄妈妈看出孟榆烦心,忙挥手命人都散去,并在旁打趣儿:“到底是新婚第一日,想必夫人昨儿也累了,今日先好生歇上一歇,午憩后再让她们带着您熟悉下府里。至于这些账本,等得闲儿了再看也不迟。” 庄妈妈这般贴心,反令孟榆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话已出口,水已覆舟,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便顺着她的话点点头。 *** 西营。 军帐内肃声一片,似乎感觉到陆修沂的心情不太好,底下回禀的众人皆敛声屏气,各自推搡了半天,也没谁敢率先站出来。 满上京也找不出一个似他这般新婚次日便回来处理军务的人,必是受了夫人的磋磨,找他们撒气来了。 陆修沂翻着卷轴的手顿了下,面无表情地扬声:“施将军,你先来解释解释本将军去桐州的近半个月,为何犯错的这些人都不处置了,还留他们在军营做什么?” 循着杯底见空,沉沉的嗓音落地,底下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颤颤地站出来,解释:“那几个都是火头兵,家里穷,不是有个老母亲需要赡养,便是有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属下若是将他们赶出军营,他们无以谋生,只恐要,要饿死街头,所以,所以……” 话说到最后,仿佛知道自己做法不对,施将军的声音愈发低。 果不其然,头顶上方一声沉喝传来:“你这般,置军法于何地?传本将军令,将施寅连同那六个犯错的将士重打三十大板,六名将士逐出军营,施寅军降三级,去守城门七日。” 施寅没敢多说,只应声出去。 命众人皆退下后,陆修沂撑着眉心,淡声吩咐:“楮泽,午后你到府里取三千两,去看看那几个将士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另外,到库房领两瓶金疮药给他们。” 楮泽闻言微顿,心头顿感一阵湿意,连忙应声。 夷犹片刻,楮泽讪讪地问:“公子,昨晚睡不好?” 躺了一夜地板,能睡好么? 陆修沂正要脱口,然话到嘴边,又深觉此事若传出去,他岂非要颜面扫地? 他收起敛起的眉梢,正色:“谁说爷睡不好了?美人儿在怀,爷不知睡得有多香。只是你家夫人太犟,爷早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说到最后,陆修沂还是控制不住咬牙切齿。 楮泽一脸问号,孟榆何时成他家夫人了??? 听着陆修沂骂骂咧咧,他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嘴上说着她如何如何不好,可昨儿一听到庄妈妈去了,不还是立刻丢下酒壶,屁颠屁颠地跑回去。好似他慢了几息,她便要被庄妈妈摁着欺负了般。” “你在心里骂什么呢?” 正暗自腹诽着,气氛倏然冷了下来,楮泽吓得往声源处偏过头,顿了下,佯作一脸无辜般讷讷道:“没,没骂什么啊!” 陆修沂抬了抬颌,瞧他左手横放在胸前,支起右手摸着耳尖的样子:“还说不是在骂人?你每回在心里骂人,每回都这样,得亏只有爷看得懂你的小动作,否则带了你出去,早晚要坏事儿。” 楮泽被他说得怔怔地愣在原地,连他自个儿都没发现自己有这种坏习惯,难怪每回他在心里蛐蛐别人时,陆修沂一眼便看出来了。 他只好拐了个弯坦白:“属下只是觉得公子所言有理,夫人确实有些欠收拾,一个女人罢了,我支持公子给她点,点颜色瞧瞧。” 旁人的视线似刀尖般裹挟着些许阴寒陡然刮过来,楮泽望过去,声音似水流般愈发低了。 陆修沂眉微挑:“她是我的女人,要说也只能我说,轮得到你说她?” 一句反问堵得楮泽哑口无言,他忙讪讪地陪笑:“是,是,属下多嘴了。” 真是够厚此薄彼的…… *** 孟榆歇了个午觉起来,想起庄妈妈的话,便想让在房里伺候的一个婢女带着她们到府里的各个地方逛上了一圈儿,谁知还没逛到一半,她的腿便酸了。 “将军府原没这般大,后来圣上赐婚,又赏了后山的这几处地方给将军,将军说夫人爱梨花,便让人在后山种了许多梨树。”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婢女指了指前面远处那片绿油油的树丛。 怀茵搀着孟榆在一个凉亭里坐下,婢女名叫妙秋,是陆修沂和孟榆成婚前,楮泽一道采买回来的。 见她为人伶俐,也没有太多的小心思,楮泽便将她拨为一等女使,在房里伺候。 孟榆不知陆修沂是打哪儿得来的消息,认为她喜欢梨花。忽然间,她见东南方向的一面院墙探出一片橙红色的花儿,几缕金光斜斜地洒在花面上,远远望去,似丹霞落入人间。 怀茵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又问妙秋:“那儿种的是什么?” “凌霄花,”妙秋莫名其妙有些骄傲,“听说还是将军亲自种的,整整一面墙都是,可漂亮了。现下正是凌霄花开的时节,夫人可要去瞧瞧?” 第42章 唯一的 听到是一整面凌霄花,孟榆仿佛被人说中了心事般,眸光暗了暗,便忙瞥过眼,不再看它。 孟榆起身往回走,朝怀茵打了个手势。 怀茵方同妙秋道:“夫人走得有些累了,等得闲儿再过来看,你且让人把庄子的那些账本都搬过来。” 妙秋应声而去。 回到拢香馆,一叠账本堆得似小山般高,妙秋道:“从心姐姐说,这六个庄子历年的账本都在这儿,夫人慢慢看,若觉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唤她过来。” 想起昨晚应从心的眸光时不时落在陆修沂身上,孟榆大抵明白了,便抬手:“从心是什么时候到府上的?” 怀茵照着原话译过去。 虽不知她问这话是何意,妙秋仍回:“听说是三个月前,庄妈妈从桐州过来后,楮将军便派人将从心姐姐和叠雪姐姐接过来伺候庄妈妈了。” 孟榆再问:“那这些庄子是从几年开始由将军接管的?” “据奴婢所知,这些原在长公主的名下,长公主薨逝后由侯府打理,自将军搬离侯府后,这些便归到将军名下了,由将军接管了。” 孟榆指骨轻扣桌面,缓缓抬手:“如此说,将军接管后也有几年了。那最清楚这些账目的当是那几个管事的庄头,而非从心。” 没料到孟榆的脑袋转得这么快,妙秋愣了下,只得点点头。 怀茵反应过来,端手在胸前,冷声直言:“既是这样,账目有不清楚的地方,夫人只管传管事的过来见便罢,至于从心,如今夫人来了,她只管依将军吩咐,好好服侍庄妈妈才是她的头等大事,其余的便不必多想了。” 此话传到应从心的耳朵里,她正在廊檐下喂着画眉,闻言她盛着鸟食的指骨微屈,抿着嘴角咬了咬下唇,面色仍旧淡淡地回:“知道了。” 画眉的脚趾被戳出了微微血痕。 *** 日色将尽,黑幕渐渐笼下来。 陆修沂从军营里回来,一进拢香馆便见橘黄色的灯火下,身袭珊瑚红兰花襦裙的孟榆正端坐在书桌前,一手执笔,一手翻看账目,发髻两边插着新妇独有的珊瑚步摇,赤红如血的珠子垂在墨发两侧,衬得她如雪的容颜愈发娇媚,眉眼间褪去了面对他时的森寒和倔强,端的是一派温婉娴静。 他双手抱在胸前,就这般静静倚在门边,远远地望过去,竟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书桌旁的窗牗被支开,裹着微凉的夜风灌入,似乎觉得有些凉,她停下双手,搓了下手臂后,又忙不迭继续执笔。 陆修沂看着,不觉气笑了,忙放轻脚步走到木椸那边,扯下一件外衫搭在臂弯里,朝她走过去。 到了她身旁,他轻轻地给她披上,她却没有丝毫反应,还弯下笔头点点旁边空了的茶盏。 这是把他当成怀茵使了??? 陆修沂眉梢挑了下,唇边的笑却怎么都压不下去,还依言给她倒了杯茶,谁知一摸壶壁,里头的茶却是凉的。 再掀起眼皮,却见孟榆已经将茶盏递到了唇边,他一急,下意识便伸手过去,抓紧了她的腕骨,迫她停下动作,温声道:“茶凉了,别喝,对胃不好,我让人给你添新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男人温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孟榆微惊,从叠得似小山般的账目里蓦地回神。 在她身旁的不是怀茵么?厨房做了几样她爱吃的点心,她便让她取去了,这会子,还以为她回来了。 抬头时,孟榆只见陆修沂已经松开她的手,正朝外走去。临近门口,原扬起的唇角沉沉地压下:“夫人在里面看账,为何里头无一人伺候?连茶水凉了都不曾续上,房里伺候的女使都给爷过来。” 正在院里忙活的人闻得这一声厉喝,登时唬得垂首,忙停下手里的活儿。 恰在此时,妙秋领着两个婢女从外面抬水回来,见陆修沂黑沉着脸站在门口,底下噤声一片,忙跪下,颤着身子解释:“回,回将军,从心姐姐在后门那边清点新买回来的酒,人手不够,方让奴婢将闲些的女使都叫了过去。” 楮泽搬来一把圈椅,陆修沂坐下,脸色愈发黑了:“把她叫过来。” 不多时,应从心垂首赶来,朝座上之人微微屈膝,嗓音几不可察地带了几分软糯:“不知将军让从心过来有何事吩咐?” 传话的人没敢告诉她陆修沂因何事将她唤来,只让她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往拢香馆来。 “跪下。” 头顶一声厉喝响起,隔着黑幕,穿透瑟瑟晚风,落进应从心心间,激起层层波浪。 扑通! 地上还有没清扫干净的石子,应从心双膝落地,膝盖碾在石子,硌得她眉心微蹙:“从心不知犯了何错,竟惹得将军如此生气,还请将军明示。” 廊檐下燃起的烛火,男人的脸灯火的映衬下,仿佛染了一层白霜:“你是何人?” 陆修沂的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应从心不知他问的是何意,她是何人,他不是清清楚楚的么? 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何事,应从心慌了神:“奴,奴婢出身桐州,叫应从心。” 陆修沂凝着眉,低沉的嗓音忽然拔高了几分:“爷不是问你这个,爷是问,你在这府里是何身份?” 他的语调含了些许不耐,应从心忙回:“奴婢是庄妈妈的贴身女使。” “孟榆呢?” 听到孟榆的名字,应从心怔了下,当即猜到陆修沂此番将她唤来所为何事,愤懑和嫉妒瞬间蔓延到垂下的眉眼,她下意识咬着唇,舌尖紧紧抵着白齿,仿佛对即将要说出口的答案满溢不屑:“是……是将军夫人。” 听出她声调里的不满和委屈,陆修沂只觉她那些情绪来得莫名,寒声警告她:“她不仅仅是将军夫人,还是这府里唯一的主母。拢香馆的这些女使,皆是爷遣来伺候她的,不是来伺候你的,你有何资格去使唤她们?” 应从心颤颤解释:“奴婢是瞧今儿新买回来许多酒,一时忙不过来,才让妙秋将人喊过去的。” “爷隐约记得酒窖有五个人,纵是替你清点新买的酒也绰绰有余,便是退一万步讲,人手当真不够,难道后门廊上的人都是吃干饭的不成?你给爷记住了,此番爷饶过你,是看在庄妈妈的份儿上,拢香馆的人和事都轮不到你支使。往后若再有类似的事发生,爷定不轻饶。” 男人的声音仿佛裹挟着滔天怒意,斥得应从心红了眼。几声沉喝落地,拢香馆噤声一片,人人皆似木头般杵在原地不敢动弹。 最终妙秋被降为三等烧火丫头,且若无令,应从心不得再踏入拢香馆半步。 怀茵和知眠慢悠悠从厨房那边回来时,途中听到这消息,不由得拍手叫好。 “外头这般大的动静,我以为凭你的性子,必会出来阻拦。”处理完这些锁事,陆修沂让人重新给孟榆续上茶,自己也坐到她旁边悠悠地品起茶来。 对于他的自来熟,孟榆深感无语,但人在屋檐下,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抬手回他:“我是性子温和,不是愚昧蠢笨。她既想给我下马威,我何必替她说好话?况她到底是庄妈妈的人,你又不喜奢杀,怎可能因为这等小事便要了她的命?她既无性命之忧,我又何需多言?”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灯烛在她脸上铺下一层朦胧的光晕,她那霜雪般的容颜里,含发几分清丽,含了几分娇媚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陆修沂就这般看她打着手语,看她十指如游龙般在虚空中灵活地划动,他忽然觉得这种语言比之世间的任一种言语还要有魅力。 “嗯,榆儿说得对。” 她说了这样多,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反而定定地看着她,墨色的眸子里满溢笑意。 一丝旖旎悄然在周围弥漫,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孟榆略感不适地坐正身子,抬手道:“我账还没看完,你若有事,可以先……” 她手势还没打完,陆修沂便淡笑道:“我如今也无事可做,况你我正是新婚之时,若我总往外跑,难免惹人怀疑。你且看你的账,我看我的书便是。” 一边说着,他一边起身到书架后随意抽了本书来瞧。 暧昧的气氛随着他起身后逐渐散去,孟榆心安下来,继续手里的活儿。 西郊和北郊三个庄子的账目很是清楚,每一笔账目从收入到支出,记录得极为详细,略略一瞧,便一目了然,反倒是东郊的三个庄子,从收入到支出的每一笔账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 若只相差那么一点,孟榆已经不想计较,只是自陆修沂接管后,每年必有一笔近五千两银的支出,其支出理由皆说是替庄子上的人采买过冬的炭火和棉衣。 炭火是消耗品,每年必须采买,这倒也罢了。只是谁人如此矜贵,年年都要穿新的衣裳,连棉衣都要每年采买一回? 略略将账目都看了个遍,孟榆当即让人将崔庄头传进府里,她也不绕圈子,和他直明她认为这个款项有问题。 自长公主薨逝后,东郊的这三处庄子一直都是由崔浩打理,纵是后来到了陆修沂名下,亦仍旧没有换人。 仗着累积了这么多年的资历,崔浩根本没将孟榆放在眼里,面对她的盘问,他掐着嗓子不慌不忙地解释:“夫人是闺阁小姐,哪里懂庄子上的事?庄上活计多,不似夫人小姐们在屋里写几个字,说几句话便能解决的。我们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儿,如此每日走动,衣裳难免有破损,既有破损,那每年采买新的棉衣也实属常事。” 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孟榆已经在纸上写好了疑问:“若有破损,只管依量上报,再依量采买便是。况我想着,你们管庄子的,自然比不得田地里那些佃户,平日里也不了几回田,既不曾下田,哪里会走几步路便将棉衣损坏了?且用五千两银采买一批棉衣,质量必属上乘,既是用料较贵的棉衣,那起码能穿三四年,何须年年采买?” 她一番话将崔浩问得冷汗频出,往日将军府传话,不过是象征性地问两句,且陆将军从不管。这些琐碎事儿,他只管贿赂一下来盘查之人,一切自然顺利。 原以为这位新夫人在家是庶女,必是没管过家,没理过账,对外面的行市定然不了解,糊弄糊弄便过去了,谁想她竟如此认真地盘算起来。 第43章 不速客 崔浩嗫嚅了半晌,也没憋出个回答来,孟榆又将账本扔过去给他,提笔写道:“此事你若给不出个合理的回复,这庄头也别做了。” 扫了眼纸上的字,崔浩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不迭又仔细地看遍,最后那几个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瞳仁里,那长了褶子的脸瞬间堆到了一块,他难以置信地直起身子怒喝:“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夫人懂什么?我管那几个庄子,管了十来年了,这里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一句话便要撤了我的职,凭什么?每年上京大雪,不买棉衣,难不成要我们活活冻死不成?便是陆夫人管账时,也没你算得这般尽的。况此事将军都没多问一个字,你凭什么做这个主?” 他身材高大,手臂比碗口还粗,脸上虽有褶子,但也掩不住细白脸色,身上的衣衫干净得没有半点褶皱和污迹,一看平日里吃得极好,且断非劳累之人。 孟榆冷冷地看着他,正要提笔怼回去,崔浩却猛地蹿上前,一面想夺过她手上的笔,一面骂骂咧咧地道:“你一个哑巴,既不会说话,便不要在这里装腔……” 哪承想他还没靠近,咚! 随着一道沉闷的声音重重地落地,紧接着房门处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将门外众人唬了一跳。 陆修沂忽然从书架后现身,朝崔浩当胸一踹,他猝不及防地被踹到门边,撞到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凭她是怀化将军府的夫人,这儿唯一的主子,”陆修沂黑沉着脸,浑身似裹满霜色,朝外厉喝,“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奴才拖出重打三十大板,还有,爷不想之后还能在上京看到他。” 楮泽闻声,还以为有刺客,忙带人从前院赶过来,见要罚的是那崔浩,登时就明白过来,让人将他拖出去行刑。 崔浩突然冲上来,孟榆唬了一跳。 因见陆修沂在房中,怀茵便放心地去同人嗑瓜子,不想这里一阵轰动,她赶到时崔浩已经被人拖出去了,她满脸担忧地给她添了杯茶,温声安抚了几句。 喝过茶,缓了片刻,孟榆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蹙眉向陆修沂打起手势:“你怎么就这般把他处置了?账上很多款项都还未查清楚。” 陆修沂不疾不徐地在她旁边坐下,温声道:“别担心,你说的那些问题我都清楚,他是陶氏的人,打理东郊那几处庄子有十来年了,且那五千两也是拨给陶氏了。这十几年来,他欺压佃户,横行乡里的事儿没少做,若贸然将他处置,陶氏必然闹上门。” “你现在将他处置,便不怕陶氏闹上门了?” 陆修沂淡笑:“她闹上门我也不怕,我从前没将崔浩处置,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做事也隐秘了些,一时间我找不出证据罢了。” “那你如今找到证据了?” “找到一些,但不多,那些证据也不足以将他钉死。” 孟榆:“……” 瞧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还以为他抱的是必胜之心,偏这会子才告诉她,他找到的证据不足将此人钉死。 正说着,楮泽凝着脸色匆匆来回:“公子,陆夫人来了,指明要见夫人。” 陆修沂闻言,朝孟榆偏了下头,眸里不仅没有一丝慌张,反而满溢笑意,他正了脸,又问楮泽:“她没说要见我?” 楮泽摇头道:“她只说纵是公子任性不懂事,可夫人到底新妇,合该今儿早起便到侯府拜见她和侯爷。如今夫人不过去,便只好她这个婆婆来见新媳了。” 仿佛听到了什么弥天笑话,陆修沂嗤地一声笑了:“她算哪门子的婆婆?我这继母不好对付,还是我陪你去吧!” 孟榆摇摇头:“不必,她既然只说要见我,你若过去,旁人还以为我们夫妇联合起来欺负继母呢。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应付她便是。” 她打完手势,陆修沂却呆住了,只怔怔地看着她,良久没给个反应,孟榆还以为他看不懂,正要给怀茵使眼色,让她将原话译给他听。 楮泽率先握拳放到唇边,轻咳一声:“公子。” 陆修沂闻声,忙拉回了思绪,她一声“夫妇”哄得他头晕脑胀,瞬间不知天地为何物,满眼里只得装下她一人,连同那颗烦燥的心,也像是忽然裹住了蜜,甜甜的汁液往外溢,驱散了所有的燥意。 耳尖迅速漫上潮红,橘色光晕染在脸上,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垂下眉眼,点头道:“若有事,只管遣人回来禀我一声,我立刻赶过去。” 听到陶氏过来找茬,孟榆满心想着要怎么应付她,也没发现陆修沂的异样,看到他回话,只忙应了句,就抬脚去了前院。 到了前院,就见陶氏已经坐在主位上喝着茶,看到她来了,也只是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眼后,再没有任何动作。 孟榆抬脚进去,径直在陶氏右手边的主位坐下。 没料到孟榆会如此直接地坐下来,连半点脸面也没给她,陶氏既惊异又愤怒,重重地放下手里茶盏,偏头喝道:“你从前在家,你姨娘便是这么教你的?” 孟榆凉凉一笑,抬手:“我不知陆夫人此言何意。” 怀茵在旁将话直译过去。 陶氏被她一句呛得像是堵住了喉咙般说不出半个字,她旁边的史妈妈见状,立刻正色帮腔:“一个新妇,不亲自上门给婆母敬茶也就罢了,如今婆母都来到跟前儿了,你非但不赶紧跪下敬茶,还不知尊卑地与婆母同坐主位,这便是你姨娘教你的礼仪尊卑?” 孟榆又笑了:“我自然是有婆母的,我进门后也确实该给婆母敬茶,只是我婆母还在灵前供着。陆夫人既称一声是我的婆母,莫不是也想吃我一柱香?” 天知道怀茵在译出这话时,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憋住没扬唇笑场。 她从前怎不知,她家姑娘竟这般伶牙俐齿? “你……”史妈妈气得煞白了脸,那如风干橘子皮般的脸折在一块,她怒气冲冲地瞪着孟榆,却拿她毫无办法。 “原以为你是个怯懦愚钝的,没想到心计竟如此深沉,连你嫡母都被你诓了十几年,”陶氏端正了身子,收起脾气讪笑,“你一个庶女出身,纵是喊我一声婆母,我亦未必想受。我此番过来,原是听闻你一个才进门的新妇,不好好学习礼仪家规,竟私下在府里行刑,且被行刑之人还是劳苦功高的崔庄头,此等有辱陆家门风之事,若传出去,日后侯爷在朝堂该如何立足?” 面对陶氏的刁难,孟榆丝毫未惧,神色里没有一丝慌张,十指在虚空中灵活游动。 她的手势打得太快,怀茵没来得思考便急急地译出来:“我倒希望此事能传扬出去,好让世人都看看在陆夫人口中那位劳苦功高的崔庄头是如何不敬主母、僭越犯上,又是如何仗着职位之便谋取私利、欺压佃户,横行乡里的?” 陶氏扬眉冷笑:“沂哥儿媳妇,你说话行事可要讲证据,你说崔浩谋取私利、欺压佃户,证据呢?你若无证据,便是谣诼诬谤,别以为你是将军夫人,便可随意血口喷人,崔浩纵是平民,倘若告上公堂,你也难急流勇退。” 史妈妈白了孟榆一眼,帮腔:“就是,一个妇道人家,倘或被人告上公堂,沂哥儿还要不要脸了?” 婢女上了茶,孟榆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轻轻地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沫,悠悠地尝了口后,才放下茶盏,打起手势:“陆夫人既如此说,我也就不客气了,来人,将崔浩押往衙门,并将东郊三个庄子的历年账目尽数上交官府,由官府去调查崔浩到底有无谋取私利。”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俱是一怔。 候在门外的婢女闻声,忙回:“是。” “不许去。”陶氏率先反应过来,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厉喝一声。原要去通报的婢女才跨出两步,闻声蓦地停下,忙讪讪地回头望向孟榆,她只抬了抬下颌,让她等着。 “你疯了不成?”陶氏面目狰狞,有些难以置信,“说到底都是陆家自个儿的事儿,你竟真想将账本公诸于世?” 孟榆微微一笑:“这不是陆夫人想要的么?我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人查。你既说是我冤枉了崔浩,说我私下行刑,那让官府来判便是。我是不怕对簿公堂的,毕竟我什么都不多,就是脸多,任凭丢几回都不带怕的。只是不知夫人若上了公堂后,公爹会如何想?” 陶氏已然被气得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忽闻她此言,猛地偏头剜她:“这又与我何干?你别血口喷人。” 孟榆迎上她的目光,神色清凌凌:“崔浩究竟是不是陆夫人的人,我又有没有血口喷人,何不等官府来判?” “你……”陶氏气得胸口一堵,顿了片刻冷笑,“没想到,孟家的庶女竟有这般本事,倒是我小瞧你了。此事原是怀化将军府的家事,与我有何干系?史妈妈,我们走,免得趟这浑水,她不要脸想同人对簿公堂,我们还要脸呢。” 说罢,她转头就拂袖而去。 孟榆仍旧端坐主位,遥遥地看着陶氏让人搀着离开。 怀茵悬着的心落了地,想起孟榆面对陶氏咄咄逼人的语调时,那临危不惧的样子,她便忍不住朝她竖起大拇指,笑道:“夫人好样的。” 孟榆莞尔抬手:“别高兴得太早,我瞧那陶氏并非是个省事儿的,估计还有后招。” 她素来便不是个怯懦的人,以往在孟家不过因各种原因不得不矮人一头,如今她在这里既是主母,别人又大摇大摆地踩她头上来了,她岂有退让之理? “她纵不愿这般了事亦绝救不了崔浩,除非她想把自己也拖下水,”陆修沂迎着廊檐的烛光走进来,“只我这位继母是极度自私的人,怎可能为了个死不足惜的崔浩便自毁身份?要她和你对簿公堂,这和要她命没分别。” 怀茵适时退下。 他最后那话隐隐含了几分笑意,孟榆抬手:“刚刚的事儿你都看见了?” 陆修沂颔首,眸里的星光仿佛要溢出来般:“嗯,还以为你要帮忙,谁知你一担子便挑起全部了。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语调裹着几分温柔缱绻,已经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孟榆仍旧感到些许不适,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她着实不想再惹恼陆修沂了。 第44章 归宁日 陆修沂带着孟榆来了后院的一间房子里,推开门,里面香火缭绕,一派庄严肃穆。 这里放的正是明华长公主的灵位,楮泽取香点燃递过来。 没想到陆修沂会带她来这儿,孟榆唯有接过楮泽递来的香,并随陆修沂一起朝明华长公主的灵位拜了三拜。 陆修沂敛起面上的笑意,将香插进香炉里,正色道:“母亲,今天是我新婚的第二日,我原该在今儿早起时便带她来给您敬茶的,只是近来我军务繁忙,一时忘了,现下便来补上,望您不要怪罪我。” 婢女已经奉上茶。 孟榆想到当是刚刚和陶氏的那番话叫他听了去,他才想起要带她来给婆母敬茶,她只好接过,依言给明华长公主奉了茶。 奉完茶,孟榆又抬手:“婆母请放心,陆修沂他很好,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做了怀化将军,听闻前儿和东营演习,他掌管的西营胜出了。西营一惯散漫,从前便没几个百姓瞧得上,如今却在演习中胜出了,这多亏了陆修沂,若无他,只怕众人还都以为西营的人都是吃干饭的。” 说起西营时,她的手势配上她一脸嫌弃的表情,逗得陆修沂忍不住笑了。 从小祠堂里出来,到回了房歇息,陆修沂唇角的笑便没压下去过。 孟榆洗漱完回来,见他抱着被褥躺在贵妃榻上傻笑,终于忍不住直言:“你别想多了,我那样说,不过是想长公主安心,与你无关。” 地板太硬,硌得他腰疼,他最终还是依孟榆所言将被褥铺到了贵妃榻上。 陆修沂连连点头:“我知道。” 他答得倒快,孟榆一腔闷气没地方发泄,便又抬手:“有些事我想我们应该说清楚。” 似乎料到她想说什么,他又微扬唇角:“我保证,你对我动心前,我绝不动你。”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般爽快,她只好将话噎回心里。总之无论怎样,有了他的承诺,她暂时是安全了。 想了想,孟榆又道:“明儿回门,我还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陆修沂望过来,示意她直言便是。 孟榆复又抬手:“我嫡母准备的嫁妆原是给孟洇的,我想把这些嫁妆都还给她。” 原以为是孟洇嫁的陆修沂,袁氏便给她准备了十里红妆,不仅有良田、铺子,还有首饰、拔步床等等,既是给孟洇备的嫁妆,她也从未想过要昧下这些。 仿佛有些惊诧,又仿佛在意料之中,陆修沂点点头:“你想还便还,爷给你的聘礼比你嫡母准备嫁妆的要多上百倍,反正她那些东西爷也瞧不上。” “明儿回门,我先把房契和田契带回去,明面儿上既是嫁妆,若明儿便将那那些首饰和床榻之类的抬回去也不太好,我改日让怀茵收拾收拾再命人送回去。” “嗯,你做主便好。” “还有,我们处置了崔浩,东郊那几个庄子亦需尽快安排人去打理,你觉得派谁去会好些?” 眸光里尽是她的身影,陆修沂恍惚有些晕了般,下意识扬唇:“那些庄子都是你的,你看谁顺眼便派谁去,我没什么意见的。” 此时的孟榆卸下了首饰,褪去了脂粉,换上一身油菜花黄的睡衫,墨色的长发浓密柔润,正乖巧地垂在她的颈肩下,细腻的肌肤在摇曳的烛光下,如朝霞映雪,似冷泉冰润,倒颇有种天然去雕饰之感。 她就这般盘腿坐在榻上,像一个真正的妻子般和他道着家里的琐碎常事,轻轻地、温柔地询问夫君的意见,贵妃榻离她近,陆修沂怔怔地看着,时不时应两句,忽然觉得天底下所有的美事皆比不过当下这一刻的温馨幸福。 孟榆拧眉想了想,又抬手:“打理北郊的张庄头为人看着老实,账目做得很清楚,只是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不派个人去调查一下他,若是个好的,便把东郊的这三个庄也交与他打理。” 陆修沂回:“这三个庄头,他为人确实也最是诚恳,若你不放心,我明儿我就让楮泽再去查他一查。” “也好,”孟榆抻了抻腰,打了个哈欠,“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我们明儿还要早起呢。” 他面色淡淡地应了声,心却似灌了蜜般,拢着薄被,扬着笑意闭上眼。 直到帐幔放下,挡住了外头那人炽热的目光,孟榆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才渐渐缓下来。 天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不把脸拉下来,这样的日子她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此时的她仿佛置身于漫漫长夜,走了好久都看不到出口。 *** 翌日归宁。 孟榆和陆修沂早早便起身洗漱,用完早饭便登上马车回了孟家。 孟家众人已经齐聚慈安堂。 两人先是给孟老夫人、孟砚清和袁氏敬茶,敬完后,孟榆望向站角落的沈姨娘。 两日不见,沈姨娘眼底有了乌青,眼睛也肿肿的,一见到她,眸底尽是掩不住的担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来人,再奉茶上来,我们还没敬完呢。”陆修沂忽然扬声道了句。 众人闻言,不知他此举何意,皆面面相觑。 孟砚清率先垂首笑问:“将军,您和榆儿不是已经敬完茶了么?怎么这会子还……” “谁说敬完茶了?”陆修沂挑挑眉,“姨娘到底也是我夫人的生母,今日回门岂有不向她敬茶的道理?” 孟砚清睨了眼沈姨娘,沈姨娘忙低下头,他面露难色:“可,可这不合规矩。”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本将军说的话便是规矩。”陆修沂改了自称,一声“本将军”裹挟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压迫。 孟砚清吓得颤了下,连连应声,还不忘替他催促:“快,快给将军上茶。” 婢女忙端来茶。 陆修沂接过,走到沈姨娘面前,往圈椅上抬手示意:“姨娘请坐。” 一面说着,他一面偏头望向呆怔在原地的孟榆:“你还愣着作什么?快过来给姨娘敬茶。” 他温润的嗓音渗进耳朵,怀茵又轻轻地抬起手肘戳了戳她的腰,孟榆飘远的思绪瞬间回到了原地,掩下震诧,她接过茶,同陆修沂跪在沈姨娘面前。 眼见推拒不得,沈姨娘唯有讪讪地坐下。 “愿姨娘事事如意,与岁长宁。” 陆修沂将茶奉上,他的嗓音嘹亮,吐字清晰,在场众人无不侧目,待落到孟榆耳中时,这短短的几个字仿佛洇在了她内心深处那面坚固的冰墙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沈姨娘眸光氤氲,虽含泪饮下,但甚感欣慰。 敬完茶,孟榆逡巡一番,孟霜和孟章洲皆在,唯独不见孟洇,心下虽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但仍依规矩问一声:“为何不见四妹妹?是脸上的红疹还未消么?” 怀茵照旧将原话译出。 袁氏冷冷地看着孟榆和陆修沂给沈姨娘敬茶,丝毫不将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原以为陆修沂是个放浪形骸之人,孟榆一个哑巴即便嫁过去,他也未必会给她好脸色,却不曾想他竟这般护她。 她只恨得牙痒痒,然听到孟榆问,仍压下脾气,扯开唇角:“你四妹妹脸上的红疹消是消了,只是心里不得劲儿,今儿早起又说头晕,便没过来。” 孟榆莞尔,从怀茵手里接过一个红木匣子,打开递给袁氏:“这些原是母亲给四妹妹备的嫁妆,我断断不能收,还请母亲收好,等四妹妹来日出嫁时再给她。还有首饰、拔步床之类,我明儿也让人搬回来。” 袁氏接过来一瞧,竟是当日她给孟洇备下的房契和田契,那日事发突然,她原要将这些东西拿回,奈何孟砚清对孟榆心有愧疚,直言将这些东西当作是孟榆的陪嫁,她心里虽十分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应下。 袁氏佯作欢喜,眸中含泪,正欲感谢孟榆。 谁知孟砚清却将那红木匣子一把夺过去,塞回孟榆手里:“这既是给你的嫁妆,你便拿着,还拿回来作什么?白叫将军看了笑话。” 双手捧着匣子,孟榆腾不出手来打手语,陆修沂见状,从她手里取过匣子,递回给袁氏,悠悠笑道:“岳父请放心,榆儿有嫁妆的,我已将我名下东郊、西郊和北郊的六个庄子、三千亩良田以及三十六个铺子全加到了榆儿的嫁妆单子里,如今她比我还有钱,我还指着她赏我两口饭呢。” 孟榆:“……”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也未免夸张了些。 听到此言,孟老夫人和孟砚清都乐呵呵地笑了:“将军如此看重榆儿,那我也就放心了。” 正说着,婢女来回话:“回老夫人,席面都备下。” “将军请吧!”孟老夫人忙起身朝陆修沂笑道。 陆修沂退到边上,抬手扬唇:“祖母您先请。” 孟老夫人也不再推脱,眉眼都含笑着领众人到前厅用饭。 *** 寂然饭毕,孟砚清和孟章洲领着陆修沂到书房品鉴名画,孟榆也扯了个借口随沈姨娘回了青梨院。 众人各自散去。 邓妈妈一路搀着袁氏回枕花斋,颇为感慨:“三姑娘算是有点良心,竟也没将这些房契田契昧下。” 袁氏冷哼一声:“便不论那三千亩良田和三十多个铺子,单说陆修沂给她的那六个庄子,每年便有近万两的收入,她哪里还看得上我这点东西?况她会这般做,皆因沈姨娘还得在我手底下过活,她若不归还,不过怕我因此事苛待她罢了。” 想起陆修沂这般护着那小妖精,袁氏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脸上妒得似要冒出火星子。 这六个庄子、三千亩良田和三十多个铺子,连同那将军夫人的位置,原该都是她女儿孟洇的。 邓妈妈犹似被她一句话点通了神思般,后知后觉地道:“老奴愚笨,还是夫人想得通透,想不到这小蹄子竟如此狡猾。” “她能讨得陆修沂的欢心,还不是全靠那张脸,当初她回来,我便该狠下心肠,”袁氏愈说愈后悔,“若那时就做下,今日也轮不到她回来耀武扬威了。” 以为袁氏还存着那份心思,邓妈妈慌了神,忙劝道:“那陆将军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连他父亲都不认的,如今三姑娘嫁了她,他又那般护着三姑娘,夫人可万万不能犯傻,纸到底包不住火,若在家里做了必是藏不住的。” 袁氏像看傻子般斜睨了邓妈妈一眼,冷下嗓音:“你当我蠢呢,我若要动手,亦绝不会在家里。” 邓妈妈被她斥得低了头:“老奴愚笨。” 一边说着,两人已然回到了枕花斋,袁氏又道:“如今那丫头有陆修沂护住,与其费尽心思去毁了她,还不如想想如何让霜儿和洇儿嫁得高门。” 邓妈妈搀着袁氏坐下:“话说三姑娘也成婚了,官家赐婚一事已成定局,再无转圜的余地,承毅侯府那边怎的还不上门提亲?” 袁氏蹙眉,正想附和,恰在此时,婢女匆匆来禀:“回夫人,秦夫人带着保山和聘礼上门向老爷和夫人提亲了。” 第45章 道不同 孟榆跟着沈姨娘回到青梨院,角落的那棵梨树沐浴在阳光下,卵形的绿叶晕染着金色的光,小厨房门口照旧挂着两串蒜头,水缸里飘浮着的荷叶耷拉着脑袋。 一切都好似没变,一切也都像是变了。 明明她才离开两天,却仿佛过了许多许多年。 沈姨娘将孟榆拉到进房里说悄悄话儿,怀茵和雁儿都被赶到了廊檐的台矶上坐着。 孟榆和沈姨娘同坐榻上,房里静悄悄的。 沈姨娘觉得孟榆替嫁受了委屈,孟榆担心她离开后,袁氏会给她使绊子,谁也没先说话。 眼见时辰一点点过去,缄默半晌,还是孟榆率先抬手:“姨娘,女儿往后不在您身边,您若受欺负,千万别瞒再忍着。有时候,您越好欺负,她们便越得寸进尺。” 沈姨娘倒不关心这个,她只摇头道:“姨娘年纪大了,不能再生养,你父亲也鲜少来这儿,姨娘对她构不成威胁,你无须担心。” 沈姨娘握上她的手,嗫嚅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出声:“他,他这两日没把你怎么着吧?”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陆修沂。 孟榆扬唇抬手:“他没碰我,且我们有言在先,我不对他动心前,他绝不碰我。” 没料到陆修沂竟能如此,沈姨娘震诧之余,又叹了声:“他能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也算有心。榆儿,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你便没想过试着和他共度余生么?” 从前她不愿孟榆嫁给陆修沂,不过因为陆修沂是想纳她为妾,如今她已是正头夫人,且又见他这般护她,她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孟榆有些不敢相信这话会是出自沈姨娘口中,然转念一想,她生于这个时代,长于这个时代思维有其局限性,她不能对她要求太多,况事情也确实如她所言,明面儿上的她已然是陆夫人。 孟榆苦笑着抬手:“姨娘,他不动我的前提,是基于我在他可掌控的范围,倘或我提出要和离,要远离他,你觉得他还能谨守礼仪,遵守承诺么?” 她短短几句话说得沈姨娘眉心紧蹙。 孟榆耐心地同她分析:“他若可以,当初我们离开后,他便不会疯了一般追过来,更不会在我们回到这里后,还煞费苦心、机关算尽地让我嫁与他,姨娘,爱是理解,爱是尊重,而非似他这般不顾我的意愿将我困在其中。我此时的妥协,并非是我认命,而是我基于各种情况下的综合考量。” 孟榆思考的角度是沈姨娘从未想过的。 这个朝代,奉行的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沈姨娘除了不愿与人为妾之外,其他的从未多想。 可这既是孟榆的心之所向,她愿意尝试着去理解她。 “不管你做什么,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沈姨娘覆着她的手背,深吸一口气,温声道,“只要你是欢喜的,只要你不后悔,姨娘便都支持你。” 听到沈姨娘如此理解自己,孟榆只觉酸涩感撑胀眼眶,她强忍泪水,低垂着眉眼,重重地点头。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知眠的略显惊诧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承毅侯府的秦夫人来向二姑娘提亲了。” 怀茵戳了下她的脑门,觉得好笑:“承毅侯府来提亲是好事儿,你这丫头在这里唱衰二姑娘,小心叫人听去,回了夫人,有你一顿板子受。” 知眠捂着被戳疼的脑门,嘟囔:“好姐姐,我话都还没说完呢。若只是秦夫人过来倒也罢了,偏秦世子也来了,来了就来了,他竟还当着老爷、夫人和二姑娘的面儿同秦夫人吵起来,说誓死都绝不接受这桩婚事。” 雁儿满脸震诧,有些不敢相信:“百姓们不都传秦世子温润如玉,似琼枝玉树的么?他怎会当众给二姑娘没脸?” 当日在浔满楼,怀茵亲眼见过秦慕岁如何维护宁穗,当时便已了然,因而此时听到这话,亦不觉诧异了:“许是人家早有心仪之人,奈何秦夫人却看上了二姑娘,想先斩后奏,过来提完亲再告知他。哪承想被他知道了,这不,就急匆匆地赶过来,当众拂了秦夫人的面子,又给二姑娘没脸。” “怀茵,不可胡说。”孟榆打开门,沈姨娘拔高了声音,佯作生气般斥了句。 三人忙从台矶上站起,怀茵收了嘴,讪讪道:“是。” 孟榆朝雁儿打起手势:“将军呢?” “将军也在前厅,原是在旁边帮忙打圆场的,谁知反被秦世子骂了一通,连老爷都不敢说话。” 这倒是奇了。 凭陆修沂那样的性子,他不把人磋磨一顿算好了,哪里能由得别人踩在他头上?但想起当日在浔满楼,陆修沂对秦慕岁的态度,倒也不觉奇怪了。 正这般想着,沈姨娘朝她温声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去瞧瞧吧!也不知前面闹成什么样儿。” 孟榆点点头,抬手:“我改日得闲儿了,再回来看您。” 说罢,她又嘱咐雁儿定要好生照顾沈姨娘,若有事,只管来将军府找她。 雁儿连连应声。 孟榆带着怀茵和知眠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刚走过月洞门,远远便听见秦慕岁那带着怒意的声音遥遥传来:“你想做我妹夫,我还不愿当你姐夫呢。少在这儿给我装好人,你既觉得她玉面淡拂、颜如渥丹,你何不休了你的心上人,娶了她?” 陆修沂被他这话气笑了:“这如何能比?孟榆是我的妻子,这已成定局。你瞧宁穗,你原是看北凉乃蛮荒之地,北凉人茹毛饮血,她一个姑娘家领兵过去,到底不安全,这才向陛下进言遣派他人,谁想她竟好心当成驴肝肺,屡屡对你恶言相向,她这般做,且不说伯母会如何看她,纵我一个外人瞧着,也替你不值。” 陆修沂说得字字分明,句句恳切,似乎有理有据,然落入孟榆耳中,她只觉一阵恶心。 宁穗毕生所愿,便是希望能圆父心愿,一战北凉。 他和秦慕岁却站在自己的角度,拂了她的梦,灭了她的愿,还美其名曰这是为她好,殊不知宁穗宁可为收复疆土战死沙场,亦绝不愿屈居后宅对婆母卑躬屈膝,同他人勾心斗角。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孟榆已无从知晓,听完陆修沂那番话,她抬脚便回了青梨院。 没过多久,陆修沂来寻她,两人方一同坐上马车回府。 *** 却说孟霜被秦慕岁当众拂了脸,纪氏气极,抬手便欲甩秦慕岁一巴掌,孟霜忙站出来阻拦,表面仍强颜欢笑、客客气气地同纪氏道了声“无妨”。 被这样儿下了脸面,她却没一丝怨怼,纪氏没想到孟霜竟这般明理,顿时满心愧怍,愈发觉得对不住她。 只送走纪氏,回到房中,孟霜满腹委屈瞬间如潮水般滚滚压过来,如同千斤巨石,迫得她喘不过气儿,她登时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玉烟心疼自家主子,蹙眉劝了两句,孟霜却置若罔闻,仍坐在榻边掩面啜泣。 袁氏闻声走了进来,给邓妈妈使了个眼色,邓妈妈忙将屋里的婢女都带了出去,并替她们将门虚掩上。 “此事母亲早已说过,秦夫人未必拗得过秦世子,你心里既有个底儿,还何苦如此?”袁氏坐到她身边,叹道。 孟霜抽抽噎噎,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细白的指骨青筋暴起,忍不住痛斥:“秦夫人耽搁了这般久也没上门提亲,我先时已有这个心理准备。上京好男儿多的是,我孟霜并非差到没人要的地步,纵是不嫁承毅侯府,我也可另寻出路,只是秦慕岁太过分,他纵有诸多不满,也该顾及一下我的处境,不该当众给我没脸。此事传出去,您让我如何做人?” “承毅侯府世代簪缨,与上京的世家大族关系都极好,秦世子纵是如此,我们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霜儿,你虽受委屈了,”袁氏何尝不是愤懑至极,只是碍于彼此地位悬殊,她不好发作罢了,“可此事亦并非尽是坏处啊!” “母亲这话是何意?” 袁氏耐心解释:“刚刚秦世子在人前这般待你,你却如此宽宏大量,只会令秦夫人觉得欠了你,欠了我们孟家一个人情。” 孟霜蹙眉思量,渐渐止了泣声。 沉吟半晌,她抹干脸上的泪,神色坚定,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骄傲,起身朝袁氏微微屈膝:“多谢母亲教导,女儿明白了。” 袁氏忙起身扶起她,温声笑道:“母亲早便打听好了,后天陆公子会到城郊那片林子狩猎。你既心情不好,何不借此机会出门散散心?” 孟霜猛地抬头,却袁氏眼底闪着鼓励的微光。 想到当日在林安寺和那人的一见,他轩然霞举、矜贵不凡,绝不输给秦慕岁一分一毫,孟霜便点点头。 *** 回府的路上,气氛沉闷,身旁人撩起车帘一角,偏头往外望去,陆修沂以为孟榆是因孟霜被秦慕岁拒婚一事感到难过,便也没敢多说话,想给她些缓和的时间。 谁知刚到府里,孟榆便让人将张庄头唤来,他忙阻拦道:“你既心情不好,庄子的事儿便放一放,等心情好些了再处理也不迟。” 孟榆疑惑:“我哪里心情不好了?为何这般说?” 陆修沂嗫嚅道:“今儿秦夫人上门向二姑娘提亲,反被秦慕岁拒婚一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了,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孟榆闻言,扬唇笑了,摇摇头。 反轮到陆修沂疑惑了:“既不是因为孟霜的事儿,那你为何在马车上苦着脸?” 原来他以为她是因为此才沉着脸,孟榆觉得好笑,却也不想反驳,便随口扯了句:“我从小便没离开过姨娘,如今嫁出去,自然难过。” 她在马车上沉着脸,自然也有和沈姨娘分离的难过,但最重要的不过因为听了陆修沂一番话,心情更闷了而已。可后来转念一想,他说出那番话不也正符合他的性子么?她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他,何苦为了此事坏了一日的心情? 不值得。 这般想了想,孟榆豁然开朗。 她和陆修沂,宁穗和秦慕岁,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她又何必纠结他们说了什么? 道不同,何以谋?自己想做的事,便只管闯到底。 陆修沂对此却深信不疑,反宽慰她:“彼此都在上京,你若想见她,随时可以回去。” 孟榆微诧,没多加思量便下意识抬手:“我可以随意走动?” “为何不可以?” 他一声反问,孟榆陡然回神,后悔自己的手抬得太快。 她顿了下,没答话。 陆修沂紧紧地盯着她,危险的气息倏然在周围漫开,他缓缓开口:“抑或者说,你还存着离开我的心思?” 第46章 同心词 他的目光紧紧打量着,仿若要将她拆皮脱骨,吞吃入腹。 慌乱在刹那间席卷孟榆全身,可她面上仍与先时无异,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抬手:“陆将军便这般没自信?不信自己能打动得了我?还是说,你觉得府里的守卫看不住我?” 她说得如此直白倒是陆修沂没料到的,他眸中的阴霾一刹消散,双手轻轻地握上她的肩:“开个玩笑罢了,榆儿何必这般认真?” 孟榆面无表情地抬了抬肩膀,甩开他的手,:“我不喜开这样的玩笑,且你既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觉得有些话我们还是应该说清楚。” 她望过来的眼神极轻极淡,却又冷漠摄人,陆修沂有些后悔问出了那句话,将他好容易得到的些许温情骤然冲散。 屋里的孙婢女不知何时退出去的,陆修沂轻叹一声,鲜有地低下头:“孟榆,别这样折磨我,我错了还不成么?” 他的声音里含了几分委屈,危机解除,孟榆也不想在此间来回磋磨,便软了脸,抬手:“从前我逃,是因为你想纳我为妾,如今我已是你的正头夫人,泼天的富贵又摆在眼前,事情既已成定局,我何必想不开去受那些罪?” 她面上尽是恳切,没有半分说谎的感觉,陆修沂定了定神,像个摇尾乞怜的狼狗般朝她笑了:“嗯,往后榆儿说什么,我都不信,绝不再相问。” 孟榆叹了口气:“那你现下可以让人将张庄头唤来了么?东郊那几个庄子急需人去打理,此事慢不得。” 陆修沂忙应声,吩咐新提携的曹管家去通知张庄头过来。 没过多久,张庄头便匆匆赶来了,他为人也算实诚,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倘若夫人真要草民接手东郊那几个庄子,草民首先要做的便是清理那些仗着崔浩之势横行霸道的佃户,他们有的同咱们签了八年的书契,有的签了十年,更有甚至签了二十年,若要将这部分毒瘤清除,势必要赔上一笔银钱,不知夫人可愿意?” 纵是张庄头不提,孟榆亦原有此意,便抬手:“刮骨方能疗毒。毒瘤不清,伤口如何能好?你且去做,要赔多少尽管来报,我定然支持。” 怀茵照旧译过去。 有了孟榆的承诺,张庄头安心应下此事,隔天便到东郊走马上任。 谁料没过几日,便有一些寡廉鲜耻的佃户闹上门来,说孟榆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企图将他们活活逼死,声势之浩大,闹得满京皆知,许多人不知内情,毫无独立思考的能力,大脑也只跟着流言走,兼之在百姓眼中,陆修沂原本便是个目无尊长、败德辱行之人,如今听了这些流言,自然信以为真。 此事传到宫里,官家听了雷霆震怒,当即将陆修沂和孟榆宣进宫中。 *** 绛阳侯府。 荷花池中盛放着最后一池荷花,圆在肥硕的荷叶凝着水珠,在朝晖下晶莹剔透,粉白花瓣清雅宽大,淡香迎着微风徐徐送来重檐亭。 陶氏侧身坐在鹅颈椅上,手里托着一个白玉瓷碗,白玉般的指尖正捻着鱼食扔进池子里,鱼食洒下,附近的金鱼蜂拥而至,如饿狼扑食,争抢不已。 “夫人此招真是高明,既不用我们出面儿,又能给他们夫妻俩使绊子。听说今儿早起,官家大发雷霆,将他们宣进宫里了,这几日正是狄戎使者入京之时,事情闹得如此不堪,官家没了脸,纵想护着,只怕也难了。”史妈妈一脸得意,单想想陆修沂和孟榆被官家责罚的样子,她便觉一阵畅快。 陶氏眉眼都染了笑意:“若非老爷偶然提及这几日有狄戎使者入京,要和官家商谈随贡贸易一事,如此紧要关头丢不得脸,我还想不到这一层呢。” 鱼食不断洒下,闻着味儿,涌来的金鱼愈发多了。 “那些贱民和这些鱼儿没什么两样,多给些好处便不知姓甚名谁了,你叫他杀人放火他都干,况只是要他上门闹一闹,再到市井之地传一传罢了。不伤身、不费力,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谁还不乐意呢?” 史妈妈闻言,略有忧色:“可若此事闹出来,说是夫人指使的?这可怎么好?” 陶氏眉梢微挑,不以为然:“谁说我给他们银两是让他们去干这个了?我不过是怜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如今又被人毁诺,失了谋生的手段,这才善心大发,施舍些银两罢了,难不成做善事还有错了?” 史妈妈含笑垂眉:“没错,没错,夫人英明。” 正说着,史妈妈抬眼望去,只见廊檐下,远远行来一人。 陆迦言从外面回来,看到陶氏正在这边喂鱼,他便顺道过来请安:“儿子请母亲安。” 陶氏忙放下鱼食,将他搀起,温声笑道:“今儿可是约了孟家的二姑娘?” 陆迦言点点头:“嗯。” 见他似乎有些不高兴,陶氏给史妈妈使了个眼色,史妈妈忙退至远处。 陶氏拉着陆迦言在鹅颈椅坐下,宽解道:“孟二姑娘是个好的,虽说家世低些,但好歹没有拖累,且她外祖家乃是富商,听闻茶庄都开到上京来了,可谓遍布整个大祈。她模样又极正,性子也温柔,你瞧瞧满上京,有哪位闺秀能似她这般?家世好些的,脾气暴;家世低些的,模样不好;性情好的,模样正的,家中又尽是拖累。这孟二姑娘,已是为娘能给选到的最好的姑娘了。或者,你是嫌她曾被秦慕岁拒过婚?” 陆迦言沉着脸,冷声道:“母亲觉得儿子是这样的人么?” “自然不是,”陶氏忙道,“那你为何瞧不上她?” 陶氏太咄咄逼人,且这几日他应付孟霜累得紧,现下她这话,再也忍不住吐出压在心里的话:“未来的枕边人,儿子想自己选,而非似您和父亲这般百般提防,千般算计。” 一语撇下,陆迦言抬脚就走,徒留陶氏怔怔地愣在原地,她面露震诧,又难掩苦色,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她那温文儒雅的儿子口中。 当年她父母双亡,族中人将家产霸占,她被赶出家门,正是最落魄之时,原想着去投靠青梅竹马的陆槐远,谁知一夜温情后,她却被他狠心轰了出来。 没过多久,他和明华长公主的婚事天下皆知,亦在当日,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后来明华长公主生下陆修沂,不到三个月便因身子亏空逝世,他带着数十箱金银上门求原谅,并说要认回她们母子,她那时为了养孩子,已经走投无路,虽没被他的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可她也深知,除此之外,她别无退路。 哪料等她进门,她才知道明华长公主求官家见证,立下遗言,倘或他另立妻,另生子,绛阳侯府的一切都将收归国库,他也将沦为平民。她在府里无名无份,直到他挣回军功,什么也没要,只求官家能恩准他娶她,官家虽同意,但她的儿子却只能以养子身份养在侯府。 直到那时,她仍天真地以为真心可以换来真心。后来她年老色衰,府里的妾侍一个接着一个,除了不能生育,无不与那已逝的明华长公主有几分相似。 真是可笑! 人在身边,他不会珍惜,人离开后,他百般怀念。 是啊!深情都是装给别人看的,若不然,何以保住今日的荣华? 经历了这些,她方明白,唯有握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她的儿子既承袭不了侯府的爵位,那便一定要有权,可同人打交道,哪里不需要钱? 陶氏一脸颓靡地瘫坐在鹅颈椅上,浑身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般,丝毫不能动弹。 史妈妈不知何时踱步到跟前:“夫人,您没事吧?言哥儿同您说什么了?” 陶氏摇摇头,宛若失了魂般:“没事,扶我回房,我想歇会。” 史妈妈应声,忙将陶氏扶回房中歇下。 *** 承德殿。 门外阴云密布,忽然下起骤雨,瓢泼雨滴打进廊檐下,洇湿了一片。 景淮帝来回踱步,似是对底下跪着的人已无可奈何,他叹了声,想斥他,却又深觉他此言有理,到了嘴边的话又收回去,转而道:“你要清毒瘤,何时清不可以?为何偏要选择在狄戎进京的时候?清了也就清了,你又由得事情闹得这般大,修沂啊修沂,你这不是纯粹在给朕找麻烦么?” “陛下,狄戎使者进京原是要与我朝商谈随贡贸易一事,与这市井闹剧根本扯不上关系,况纵是三口小家时不时也会有点小摩擦,且不论我等泱泱大国……” 陆修沂话未道完,孟榆便猛戳了下他的腰,他迫不得已止住话头,望向孟榆。 她睨了他一眼,朝景淮帝打起手势。 手语打完,偏头只见陆修沂怔怔地看着,她蹙眉又戳了一下他,示意他赶紧译过去。 陆修沂忙朝景淮帝:“陛下,夫人说她今晚便能将此事解决,既能不落人口实,还可以给我朝挽回面子。” 景淮凝起的脸色略有松缓,却又不禁怀疑:“哦?你一个后宅妇人,又不能言语,能有什么法子?” 高座上的人眼里有掩不住的鄙夷,孟榆压下脾气,缓缓抬手:“我虽不能言语,却有夫君相护,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寸寸笑意染上眼眸,她的话甜进陆修沂心底。 他将这话译过去,满心似浸了蜜般。 景淮帝眼底的鄙夷褪去,面露赞许,着他们出宫尽早解决此事。 马车上,陆修沂殷勤地笑问:“不知夫人有什么好主意,可以平息此事?若需要夫君帮忙,夫君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孟榆皮笑肉不笑地抬手:“自然有。” “夫人请说。” “收起你这副嘴脸,我看着心口堵得慌。” “……” 陆修沂唯有满不情愿地恢复正常。 回到府里,张庄头已然等在里面,孟榆接过他递来的名单细细地翻看,半晌才看完,吩咐:“你让他们先放下手里的活计,到酒肆、茶楼、胭脂铺、古玩店、临街小摊儿等等,但凡是人流多的地方都可以去,逮住一个人便告诉他崔浩如何联合那些横行霸道的佃户欺辱乡里,陆将军又如何怜他们孤苦,减免半年租金,不必隐瞒身份,尽管同他们如实相告,此事有多大便往多大里捅,有多少肮脏见不得人的行径便只管往里戳。” 张庄头闻言,有些夷犹:“可此事事关绛阳侯府,若捅出去,只怕……” “既是夫人的吩咐,你只管去做,况绛阳侯府都不顾我死活了,我们还管他们作甚?”陆修沂冷冽的声线响起,孟榆抬眼望去,厚重的云层已经散开,阳光探出头,他踏着铺到她脚下的金光负手行来。 第47章 百合酥 张庄头忙应声,见孟榆再无别的吩咐,方侧身退出去。 孟榆望向来人,面色淡淡抬手:“你当真不怕我此举损了绛阳侯府的颜面?” 陆修沂眉梢微挑:“有什么可怕的?满上京皆知,我六年前搬出来的那天就已经和绛阳侯府划清界限,除了顶着个世子的名头,与他们无半点关系。” 明明和陆槐远连着骨血,他却仿佛说得与之毫不相干,眼底眉梢尽是云淡风轻,看不出有半点在意。 这种心情,她是能感同身受的。 *** 没到三个时辰,孟榆的方法就奏效了,流言转了枪头,漫天指责纷纷涌向绛阳侯府。 陆槐远气急败坏,指着陶氏破口大骂,道她拿捏他人不成,反给侯府丢了脸。 陶氏瘫坐在地上,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若非老爷将狄戎使节来京一事告知我,我也断断想不到这层。” 正说着,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反应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怔怔看他,唇角浮现冷到极致的嘲意:“我说呢,你素来便鲜少与我提及朝中事,那日怎偏的提了一嘴?原来目的便是如此,呵!” 陶氏冷笑一声,眸中含泪,踉跄着站起,面如死灰:“你要对付陆二,你大可自个儿对付去,别把我掺在你们父子俩中间,我恶心。” 啪! 清脆的巴掌声蓦地响起。 陆槐远气得涨红了脸。 陶氏被打得歪了脑袋,感觉到淡淡的血腥味儿从嘴里蔓延出来,她没有回过头,只冷笑着,拖着疲惫的身子望向门口,抬脚便往外走,华贵的裙裾拖拽在光滑的地板上,暗红如血。 史妈妈闻声赶来,却见陶氏扶着墙沿,躬着身子慢慢地拖行过来,她发丝凌乱,左脸红了一片,嘴角渗出丝丝血迹,凝重压抑的气氛从屋里蔓延到廊檐下。 她立刻明白了一切,酸胀感顿时要撑破眼眶,但她仍死死压着,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忙上前搀着她离开。 流言纷扰不息,陆槐远被宣进宫中。 与此同时,陆修沂将崔浩和那几个欺辱乡里的佃户之罪证呈到承德殿,崔浩每年虽挪了近五千两银给陶氏,但因东郊那几个庄子先时确实也是陶氏在打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加之她又是陆修沂的继母,景淮帝考虑到这几个方面,也只是罚她在家静思己过三个月,而陆槐远教妻不善,罚俸半年,另将崔浩和那些佃户的家产尽数折成现银,发给那些曾被崔浩欺压的佃农。 景淮帝此举,赢得大祈百姓一致赞誉,并顺利促成和狄戎的随贡贸易。景淮帝心情大好,当即赏了孟榆数箱珍宝,然而她却婉拒了,只道希望能将这些折成现银,用以赈灾救民。 景淮帝心下赞誉,应了孟榆此言。 *** 解决完崔浩这颗毒瘤,加之府里的事有了曹管家打理,孟榆就闲了下来,便想约宁穗到霞珍阁见个面,哪料一打听,才知宁穗在一个月前就离开上京到桐州剿匪了。 孟榆闲得无聊,便脱了鞋,到池边戏水:“我说呢,怎我成婚许久,也不见她过来道贺?” 怀茵将周围的人都斥退,闻言撇撇嘴:“还道贺呢,宁姑娘若知道姑娘被设计替嫁给姑爷,她不提把大刀过来才叫不正常。” 孟榆被逗笑了。 已是金秋九月,轻风裹着些许潮意迎面拂来,她抬起下颌,阖上眼眸,细细感受轻风在脸上摩挲。 陆修沂处理完军务,直到午后才回府,刚进门,曹管家便来禀,道是睿王来了,正在前厅等着。 陆修沂微诧,却也在意料之中。 自从越州回来后,他已几次三番拒绝睿王明里暗里的约见,连成婚时他送的翡翠镂雕屏风他也以太贵重为由退了回去,其中之意显而易见。 到了前厅,睿王正端起茶盏,呡了口茶,见他抬脚走进,也没起身,皮笑肉不笑:“子晔最近是贵人多事忙,想见你一面还真难。” 陆修沂拢拳拱手,行了个礼后直起身:“不知殿下驾临,微臣有失远迎。殿下此番过来,是有要事吩咐么?” 啪! 睿王盖上茶盖,淡笑:“也没什么大事,不过闲着无事,来看看子晔罢了。” 猜不出睿王前来的意图,陆修沂同他打了一圈迷阵,应付两句,他便起身要离开。 两人刚出门,从后院赶来的应从心迎面就撞上了睿王,她被撞得捂额后退两步,陆修沂轻声喝道:“你来这儿做什么?冲撞了殿下。” 一阵淡香迎面扑来,睿王想伸手扶住应从心的落了空,还没等应从心说话,他便毫不在意地笑道:“无妨,想来这位姑娘也不是故意的。” 应从心垂首:“回将军,原是庄妈妈瞧着您连日辛苦,胃口不大好,便想亲自熬一盅山楂膏给您,谁知山楂不够,庄妈妈这才遣奴婢来找曹管家到库房取。” 此言无可挑剔。 睿王的目光似黏在走远的人身上,玩笑般地道:“往日便听闻子晔府里美人如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瞧这姑娘温婉可人,平日做事定是十分细心,本王身边正缺这样一位贴心女使,不知子晔可否相让?” 听出了睿王话里的意思,陆修沂淡淡婉拒:“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她是庄妈妈身边的人,跟了她许久,庄妈妈的喜好唯有她还知道些,若少了她,妈妈势不能心安,她如今老了,身子不好,连我也不敢违拗。” 睿王敛了笑意,冷冷地看他。 陆修沂眉眼微垂,并不与他直视。 “子晔有孝心是好事,只你一个堂堂的怀化将军,莫要让个下人拿捏了,”睿王冷笑一声,“天下温婉娴淑的女子多的是,本王少了她,难道还成不了事?” “想必跪求入睿王府之人数不胜数,少一个应从心也无妨。”陆修沂淡淡回,脊骨却未低下分毫。 睿王冷哼一声,剜他两眼,拂袖而去。 哪承想,陆修沂婉拒睿王时可巧被与应从心相熟的小厮听了去,他立刻将此话道与应从心知晓。 应从心听了,满心欢喜,以为陆修沂对她心生好感,一时间,那颗熄下去的心复又燃起。 *** 送走睿王,陆修沂满心燥意,旋即就想起了孟榆,想起她弯弯的眼睛,想起她无声的笑,想起她灵活的双指在虚空中比划,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后院。 绕过游廊,跨过月洞门,一阵戏水声远远铺来耳畔。 芭蕉叶宽大肥硕,隐隐露出些许叶隙,陆修沂就这般透过叶隙望过去,只见孟榆坐在一块石头,闭着眼眸微微抬首,艳阳掩在她如霜白如玉的脸上,裙摆撩至膝盖,袖子也挽到肩胛处,白嫩细腻的肌肤在日光下毫无遮掩。 虽说是在后宅里,除了他外,绝无小厮闯入,可青天白日的,她也忒太胆了。 即便周围除了她的贴身女使怀茵外,并无他人,然陆修沂仍控制不住般生出了几分醋意。 还没多加思量,他已然抬脚过去,然戏水的两主仆过于入神,许久也没发现他的靠近。 陆修沂更气了。 怀茵作为贴身女使,竟这般疏忽大意,倘或来个人,岂非要将孟榆全看光? 他有些不自在地握拳,放到唇边轻咳一声:“咳咳……” 本在戏水的两人忽然闻声,顿时唬了一跳,忙回头,却见陆修沂沉着脸站在她们身后。 怀茵吓得一凛神,忙伸手想将孟榆扶起,不想手湿了水,一时滑腻,还没等孟榆屈膝站起,她就脱了手。 “榆儿……” 陆修沂忽然一声厉喝。 怀茵还没看清发生了何事,便感觉脱手的同时,一阵疾风从身侧刮过。 砰! 身后激起层层水花,冰凉的水瞬间渗透衣衫,染遍后背。怀茵怔了一息,连忙回头。 陆修沂正紧紧环着孟榆的腰,转眼就回到岸边。 这池子挖得深,孟榆不识水性,所幸陆修沂救得及时,她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 *** 屋里燃起碳盆,孟榆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握着热茶,暖意渗透杯壁从掌心流入四肢百骸。 整个厢房鸦雀无声,空气仿佛陷入了凝滞,屋里只有她和陆修沂两人。孟榆坐得有些累,想放下茶盏抻一抻腰,可掀眼望向对面时,见他脸色寒得似覆了层雪,她想挪动的脚又忙讪讪地收了回去。 陆修沂原要重罚怀茵,她在旁边说尽好话,各种保证,他这才肯饶她一回,如今他正在气头上,孟榆不想轻举妄动,免得徒惹祸端。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人忽然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孟榆以为陆修沂作势要惩罚她,手不自觉就伸到了枕头边,想着他若有动作,她拿起这个也能格挡些。 “你饿了么?” 没料到他突然说出的是这话,孟榆摇了下头,忽觉不对,又忙点点头。 不知她什么意思,陆修沂蹙眉道:“你这是饿了还是没饿?” 孟榆把手缩回来,抬手:“饿了。” “那我让人传膳。” 他转想正欲想走,衣角却被人拽住,他回过头,又见孟榆抬手:“我不想吃饭,我想吃浔满楼的百合酥。” “要求真多。”陆修沂敛眉嫌弃地睨她一眼,转头却吩咐人立刻到浔满楼去买。 没过半个时辰,小厮匆匆来回,浔满楼的百合酥卖空了,偏府里做糕点的厨娘今儿正好休沐,别的厨娘又不擅长做这个。 陆修沂想了想,来到厨房,系上衣,要亲自动手。 厨娘们都被赶到外面,众人惊呆了,面面相觑,一问才知原来是夫人想吃百合酥,偏巧浔满楼卖空了。 众人暗道纳罕。 没想到将军对夫人竟这般宠溺。 知道是陆修沂来做百合酥,孟榆抱了枕头,当场便想仰头睡去,他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公子,要能做出百合酥才叫奇了。 屋里很暖,孟榆又贪凉,到今儿也还没将玉簟给换了,只披着薄被便躺下,因没歇中觉,一沾床她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幕黑沉沉地掩下来,屋里没有燃灯,漆黑一片,门是虚掩的,廊檐下橘色的灯光从门缝中漏进些许,直直地铺到桌底。 孟榆借着那道光,透过薄薄的帐幔往外望,男人将手拢在桌面,就这般把脸朝向她,闭眸将头靠在臂弯里。 朦胧的光铺满了他宽阔的后背,桌面是已经做好的百合酥,百合酥似一朵盛开的莲花,叶片金黄酥脆。 她忽然想起今日险些溺水,他搂住她腰身的刹那,那股莫名涌上来的心安。 陆修沂还不算太坏。 第48章 逢心意 陆修沂睡醒时,原是装百合酥的盘子光洁无比,孟榆斜倚在贵妃榻上,轻轻地打了个嗝,没有声音溢出。 银纱从窗牗漏进来,铺满她的裙摆,她笑眯眯地朝他抬手:“没想到你手艺不错,我一时没注意全吃光了,没了百合酥,我便让人热了饭,你要不要用点?” “我不饿。” 陆修沂抬起头,肩膀传来一阵酸痛,他抬手揉了揉,余光忽然瞥见孟榆望着他笑了,还指了指脸颊示意他,他下意识摸了脸,发现脸被压出了红痕。 睡前发生的事浮现在脑海,陆修沂的气不打一处来,大喇喇又坐下,指指自己的肩:“我虽不饿,但看在我救了你,还给你做了百合酥的份儿,你且给我捏捏。” 孟榆虽不情不愿,但想起今日的事,到底她也有不对,便从贵妃榻起来,挪到他身后,双手搭上他的肩,轻轻地按着。 月光映着白皙的指骨,孟榆隐在墨色中,偏头便见陆修沂舒服得闭上眼。 “过几日便是老夫人的七十大寿了,你可有想到要送什么寿礼?”缄默片刻,陆修沂忽然开口。 孟榆微惊,这几日她满脑子都是庄子的事,此竟丝毫没想起这事,便忙松了手,来到他跟前:“你不提,我都忘了,时间有些赶,自己做只恐来不及,祖母喜欢珊瑚,我明儿就到万宝阁瞧瞧有没有珊瑚类的古玩,若有,便买一件当作寿礼,你觉得可行么?” 陆修沂起身,与她平行,扬唇道:“既是你的主意,自然可行,只我还另准备了一份贺礼,届时也一块送给老夫人。” 他手脚倒快,孟榆忍不住问:“什么贺礼?” 眼前人的唇角没压下去过,他轻轻按住她的肩,将她往门外推:“此事保密。很晚了,我让人备了水,你先去沐浴。” 孟榆只好依他所言。 婢女进来点了灯,黑幕霎时褪去,屋里一片通明。 *** 次日。 用完早饭,孟榆和陆修沂道了声,便和怀茵坐上马车去了万宝阁。 一进门,就见角落里置着一盆造型独物的珊瑚盆景,珊瑚宛若一只麋鹿在丛林里戏蝶。放珊瑚的地方远离门口,屋里也没开灯,角落很黑,珊瑚散着松花黄般的光线。 孟榆望去,满眼哪里还有别的东西? 掌柜笑眯眯地迎上来,见她眼泛金光地盯着那盆珊瑚,当下就明白了,立即吹嘘:“夫人真是好眼光,这盆珊瑚是从淞海运过来,历时三个多月,今儿刚到,我敢保证,全天下找不出第二盆似它这般造型独特的珊瑚了。也是夫人运气好,若晚别人一步,只怕这珊瑚就被买走了。” 他吹得虽有些天花乱坠,但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上京遍地都是高门权贵,最不缺的便是银两,这般造型独特的珊瑚盆景,又是麋鹿,寓意极好,若有人进门看到,顺手就买走了。 孟榆给怀茵使了个眼色,她立刻问:“这个多少钱?” “不贵。”掌柜堆起笑,竖起两个手指。 怀茵松了口气:“两百两,还好还好。” 掌柜微微变了脸色,忙收起手,纠正她:“姑娘错了,是两千两银。” “两千两?”怀茵惊得张大了嘴,“就一块会发光的石头罢了,就要两千两,你还不如去抢。” 掌柜“哎呦”一声,解释:“姑娘,珊瑚和石头可不一样,珊瑚比那些普通的石头珍贵多了,不易得的,值这个价。” 怀茵还欲同他争辩,这原是两人买东西时惯用的手段,然孟榆细看那珊瑚,连接处都很完整,并无拼接的痕迹,便忙拦住她,朝她抬手:“别说了,这珊瑚值这个价,你且同他说,我们带的银两不够,最多出一千八两。” 怀茵把话同掌柜说了。 掌柜略一拧眉,思量几息,当即拍板卖给孟榆。 买好要送孟老夫人的寿礼,孟榆想着这几日处理庄子的事,也没时间带怀茵出来逛逛,又听闻浔满楼新出了几款点心,便转道去了浔满楼。 刚到便见一、二楼人满为患,早就没了座位。小二眼尖,一眼便认出怀茵是怀化将军府的婢女,又见孟榆衣着华贵,猜到她定是陆夫人,便忙上前询问,不想果真如此。 “陆将军在我们这儿有独属的雅间,便是人满为患,我们也绝不敢将这雅间腾出去,这儿平常是上锁的,除了陆将军的人,其他时候无人敢开。” 想起陆修沂此前的吩咐,小二忙殷勤地将两人引上三楼雅间,直往里走,行至倒数第二间便停下了,打开门,淡淡的雪松味迎面扑来,里面除了一张靠窗的红木方桌、两把红木云纹圈椅外,还有一扇山水花鸟屏风以及一面书墙。 屏风后,整整一面墙都是书。 孟榆好奇心起,过去随便翻看了下,果真如她所想,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乃至枯燥乏味的经书都放了好几本。 书面没有一点灰尘,要么是小二打扫的,要么是陆修沂派了人专门过来打扫,刚刚听小二说此处素日都是上了锁的,那无疑是陆修派的人。 窗牗支起,清凉的风灌入,孟榆往外望去,不再是熙熙攘攘的街道,铺到眸底的是排得整齐有序的房子,青瓦上,有袅袅炊烟升起,缓缓飘到半空,直至消失不见。 再望远些,是一片金色的海洋,风浪扫过,在高远洁净的苍穹下,荡出温柔涟漪。 已近金秋十月,稻谷即将成熟。 点心很快就上来了,其他一般,就一个玫瑰菱粉酥酪还好吃些。 半个时辰后,两人吃完,见时辰不早,便准备打道回府,正欲起身,虚掩的门扉忽然传来叩声门,以为是小二,怀茵便道了句:“请进。” 来人却不是店小二。 门扉被打开,原是细微的吵嚷声瞬间放大透了进来。来人一袭玄色锦袍,面如冠玉,眸若含星,单手横于腰间,系于腰侧的那块浮雕山水青玉佩玉质细腻,尤为打眼,如同此人。 怀茵愣了下:“你敲错门了。” 男人没有正面回复怀茵,只望着孟榆微微扬唇:“弟妹,初次见面,我是陆修沂的大哥陆迦言。” *** 陆修沂赶到浔满楼时,孟榆和怀茵正好从里面出来。 忽见他出现在此,孟榆诧异抬手:“你不是要去军营么?如何来了这儿?” 他满眼逡巡,各处都未见陆迦言的身影,顺好气儿,便扯了个理由:“我忙完了,想着你爱吃这儿百合酥,今儿应该会有,就想过来买。” “我刚刚吃过了。”孟榆笑了下,见他额楼渗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便抽出帕子走近他,稍稍踮起脚尖,轻轻地将汗水擦掉。 她突然靠近,周围的喧嚣仿佛在半息间停止了流动,陆修沂满眼只见她小巧的鼻尖、红润的唇以及那似一汪清泉的眸子,连呼吸都在刹那止了一瞬。 金色的光晕在她面上染出淡淡的霞红,她的动作很温柔。 直到她擦完,退离两步,陆修沂还未回神。 孟榆莞尔,朝他打起手势:“一起回府吧!” 马车远去。 三楼的雅间里漏出“砰”地一声。 清脆响亮。 陆修沂不知他是如何上的马车,在马车上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知道回过神时,他已经坐在府中的书房里了。 “公子,我打听过了,陆迦言当时还没走,就在三楼他的雅间里。” 楮泽推开虚掩的门,进来垂首回,可等了片刻,也没听到头顶传来半点声晌,他觉着奇怪,便直起身看了眼。 却见陆修沂单手放到桌面,指腹缓缓摩挲着茶盏的杯壁,一副神游在外的痴傻模样…… “公子。”他拔高声音叫了声。 陆修沂瞬间回神,拧眉:“怎么了?” 楮泽将方才的话重复了遍。 陆修沂立刻反应过来,孟榆刚刚的举动明显是装给楼上的人看的,虽有些失望,但他天生乐观,又天生自信,仍忍不住扬起唇。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今日是装的,明日便有可能是真的。 三天后,孟老夫人七十大寿。 将近午时,孟榆和陆修沂坐上马车回到孟府,孟砚清携袁氏、孟章洲一同在门前迎客。 门前宽敞的空地停满了马车,孟榆打眼望了圈,有隆国公府的、承毅侯府的、杨尚书府的、户部侍郎宋家的…… 一个四品小官家的老夫人大寿,其场面竟堪比王府寿宴,孟榆蹙了蹙眉,再望向孟砚清,他脸上堆起的笑从未止过。 众人见到陆修沂,纷纷绕过来打招呼,面上全不见背地里的嫌恶。 陆修沂淡淡应声,旋即抬脚进去。 孟老夫人端坐前厅主位,众儿孙纷纷献礼祝寿,轮到孟榆和陆修沂,他们先是命人将珊瑚盆景抬上来,紧接着楮泽带了两个小厮搬来两箱东西。 里头放的竟是十个晶莹剔透的万寿碗,每个碗的碗壁皆雕着一副童子端寿桃向祖母祝寿的贺寿图。 “孙婿携榆儿向老夫人祝寿,愿老夫人康健常乐,松龄鹤算,福寿绵延,”陆修撩起下摆,随孟榆跪下,拢拳拱手笑道,“知道您老人家喜欢珊瑚,这盆景是榆儿特意选的,还有这万寿碗,也是榆儿的主意,为的就是想博您老人家一笑。” 孟榆猛地一凛神,掀眼看了看陆修沂。 他偏头望过来,唇角微扬。 “好好好,还是孙女婿和榆儿最有孝心,今日这所有的寿礼中,你们送的最合我的心意。”孟老夫人欢喜不已,忙让人将他们扶起。 宴席摆完,宾客都散了,孟砚清提议他们在家里住一晚,一家子晚上再一起用个饭。 自归宁那天后,孟榆便没回过青梨院,孟砚清一提,她也没问陆修沂,当场便点头应下了。 没管孟榆,孟砚清一脸期翼地望向她身旁的人。 陆修沂抬手圈着孟榆的腰,温声笑道:“往后榆儿的意见便是我的意见,既问了她,便不必再问我。” 孟砚清点头哈腰,笑着连连应声:“如此甚好,甚好。” 这般卑躬屈膝的模样,连孟榆看了都嗤之以鼻。 他的手搭在腰际,孟榆如芒在背,感觉到背后一道凌厉的视线剜过来,不消说,更不必回头,她便知这视线源自谁。 叙完话,时辰尚早,也还未到晚饭时候,孟砚清请陆修沂到书房品鉴余下的名画,孟榆便先回青梨院。 才走到中途,孟洇突然从拐角处出来,满面怒意地拦住她:“孟榆,你好歹毒的心思,为了嫁得高门,不惜在大婚当日毁我容颜。” 她的目光如火,蔓延过来。 孟榆神色仍旧清凌凌,冷笑着抬手:“四妹妹,说话要讲证据。” 怀茵将话一字不差地译过去。 “证据?我眼睛就是证据,若非我当日出了红疹,你一个哑巴岂有高嫁将军府的机会?若无陆修沂撑腰,你以为祖母会高看你一眼?怀化将军夫人这位子原该是我的,是你夺了我的位子。”孟洇愈说愈气,恨不能甩手给她一巴掌,然想到陆修沂尚在府里,她不能破坏他对她的印象,便生生压下这口气。 孟榆险些就被气笑了:“四妹妹,不是谁都似你这般把陆修沂当成宝的,你与其歇斯底里地来质问我,何不亲自问他当日为何不同意改婚期?” 一句话噎得孟洇变了面色,她煞白着脸怔在原地,等回过神时,孟榆早已走远。 她似是不肯认命般朝她怒喝:“孟榆,你记住,我的东西我迟早会拿回来。” 第49章 真心话 孟洇忽然拔高声音,知夏吓一跳,忙朝四周看了看,见无人经过,才稍稍安心。 缓过来后,想起她这段时间的疯魔,知夏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为孟榆说了句公道话:“姑娘,我觉得三姑娘所言有理,倘或陆将军真想娶你,当日一定会同意改婚……” “啪!” 她话未道完,头便被打得歪向一边,火辣辣的疼痛从左边脸颊刺喇喇地蔓延到大脑神经。 “吃里扒外的东西,连你也要为那个贱人说话,我养你何用?滚,这几天我不想再看见你,让汀月过来近身伺候。”孟洇狞着脸,厉喝。 知夏红了眼,没敢抬头,只捂着脸应声,小跑着离开。 *** 淡淡的桂花味儿溢到廊檐,沈姨娘亲自端着一碗桂花羹给孟榆。今儿孟老夫人大寿,知道孟榆必会回来,她一早便让雁儿到后院那两棵桂花树摘了些新鲜的桂花,做了两碗孟榆爱吃的桂花羹。 孟榆尝了口,眼睛一下就亮了,大米香甜,莲子和红豆软糯,桂圆有嚼劲,每一口都含着桂花的清香。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朝沈姨娘抬手:“很好吃,姨娘的手艺一如既往。” 碗里有烟雾袅袅升起,听雁儿说,沈姨娘早早便做好了桂花羹,只等她回来。 奈何她在门口张望了许久,也没见她身影,桂花羹便热了又热。 为了不失口感,她也没敢用火温热,只敢用烧净的炭火慢慢煨着。 孟榆听着心酸,虽有了七分饱,但没想浪费半点,便撑着肚子一口不剩地吃完了。 沈姨娘见她吃得碗底空空,心下欢喜,又把她拉到旁边,取出一个红木盒子,里面装的是一张田契、两千两银票以及簪子数支,温声道:“你出嫁那天走得急,姨娘只放了怀茵那份嫁妆在你随行的箱子里,你的这份儿原想着你归宁那天给你的,只当日你们敬茶,姨娘太欢喜,一时忘了,今日便方有机会给你。” 孟榆接过看了眼,眼眶湿了一片,将盒子塞回给她:“姨娘,我不缺银钱,这府里人人都拜高踩低,我又没在您身边,您将这些留着傍身,不必给我。” 沈姨娘抬手抹掉她脸上的泪,叹了口气:“姨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年老色衰,也不愿妆扮去讨好谁,便也用不上脂粉,况在府里,吃的用的都是公家的账,用不了几个钱,这些不给你给谁?田产和银子虽不多,但好歹是真正属于你的,若说担心他们欺负……” 她漾起唇角笑了下,玩笑般地道,“如今我女儿是将军夫人,整个府里谁敢欺我辱我,难道不要命了不成?” 孟榆含泪笑了,扑到沈姨娘怀里,紧抱着她。 陆修沂鉴赏完画回到青梨院,和沈姨娘也聊了会儿,说的的话皆离不开孟榆,无非就是说些会多多照看她之类的话。 正值午觉时分,说了会子话后,沈姨娘也困了,便让孟榆和陆修沂回去休息。 两人住在孟榆先时的厢房里,屋里没有贵妃榻,只有一张小躺椅,衾被虽有几床,奈何地板是青石板铺就的,纵是铺了厚厚的被褥下去,寒气仍旧会渗进身体里。 小躺椅竹制的,凹凸不平,躺一会还好,若睡久了,硌得后背发疼。 陆修沂死活不肯躺到那儿,非得和孟榆挤在床榻上。 “你信我,我说过的,不经你同意,我绝不动你分毫,况我们又是盖不同的被子,我如何碰得了你?且我睡在边儿上,你若觉得稍有不对劲,一脚把我踹下去便是。” 他紧紧抱着衾褥缩在角落,膝盖屈起,下巴抵在上面,又委屈又无赖地看着她,叽里呱啦地说了许多,孟榆听到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话出口的瞬间,连她自个儿都惊呆了。 再想反悔,却见陆修沂已经在边上躺好,还拍了拍里面的位置,朝她望过来。 那眼神,又得意又欢喜。 ……她怎么有种上当了的感觉? 所幸陆修沂子确实没对她怎样,她一觉睡得很安稳。 床榻前面是梳妆台,梳妆台前是一扇窗,曛色映在上面,斑驳的光影穿过帐幔铺到床头,除了那双眼睛,恰恰覆了旁人满身。 孟榆醒来的第一眼,便是如此光景。 男人那如蝶翅般的睫毛排列得整齐有序,阴影铺到了眼底,素日看着她时如鹰隼的目光懒懒地收了回去,鼻梁之下,唇角微微扬起。 孟榆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忽然想到他面对自己时,已许久没有称“爷”了。 “我好看么?”正思量间,陆修沂倏然睁眼,眸底似含着璀璨星光,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孟榆吓一跳,下意识平躺回去。 陆修沂有些不满地蹙眉,伸出手想将她拽回,可一想睡前的承诺,便又讪讪地缩回去:“说话。” 她偏头睨他一眼,挑挑眉,抬手反问:“你难道不知我是不会说话的么?” ……陆修沂被她这话险些要气得吐血。 他被气得抿唇,却又拿她毫无办法,孟榆心情大好,掀了锦被,径直越过他下榻,取了外衫穿上。 待她理好妆容,陆修沂却仍赖在榻上不肯起,偏这会子怀茵来到门外,轻叩门扉:“姑娘,老爷说晚饭备下了,就等你和姑爷呢。” 孟榆原不想叫陆修沂,只是若单她一人过去,孟砚清势必不肯开饭,她只好挪步到榻边。 打眼瞧去,他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正背对她。孟榆不想弯腰,便取下鸡毛掸子戳了戳他的背。 他一动不动。 她干脆使尽力气,扯走他的衾褥。 他仍旧侧身躺着…… 孟榆彻底没了法子,只好脱鞋,躬身上了榻,坐进里面,却见他睁着眼,一言不发,仿佛孩童般气呼呼的。 她气笑了,抬手:“为了一句话,至于么?陆修沂。” 好似被她这话呛到了,陆修沂猛地坐起身,皱着眉凶巴巴地觑她,仿佛在痛斥一个无恶不作的混蛋:“至于至于至于至于。孟榆,你总是这么没心没肺,我帮了你那么多,人前这般给你面子,你就真心赞我一句,都不行么?” 他急得脸都皱起来,汗珠直冒,孟榆想起今日之事,确实是他在为自己撑腰,且除了成婚当晚的失控,他再没做过出格的事,反而处处对她礼让有加。 虽知这是在她不曾说出要离开的前得下,但到底也是他退了一步,她便软了脸:“你长得很好看。” 陆修沂一脸怀疑地盯着她。 当真怕了他,孟榆又忙抬手:“真心话,绝不掺假。” 陆修沂紧盯她半晌,细细揣摩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确实看不到里面掺了假意,便喜得无可不喜,立刻就转身下榻,语调都轻扬起来:“我饿了,吃饭去。” 谁说女人翻脸比翻书快? 据她看来,男人才是。 *** 托陆修沂的福,沈姨娘今儿也得以坐到饭桌上。 陆修沂敬了孟砚清。 他受宠若惊,连喝了几杯,醉意微涌,朝袁氏道:“今儿我高兴,夫人和姑娘们也别扫兴儿,大家都喝两杯。” 众人纷纷应声。 这酒极烈,推杯换盏间,桌上的几人都微微有了醉意。 孟榆不经意朝孟洇那边睨了眼,却见她身边的人换了汀月,知夏已不见去处。 心中讶异,孟榆没来得及多想,便见孟洇拿了酒盏和酒壶起身,正朝她这边走来。 又越过她,径直来到陆修沂面前,柔柔地朝他笑了声:“陆将军同爹爹、母亲和哥哥都喝过了,独独没同我和二姐姐喝两杯,难道是看不起我们是个姑娘家?” 陆修沂唇角微扬,皮笑肉不笑,锐利的眼神仿佛洞悉一切:“如今不是在朝堂上,四姑娘该称我一声三姐夫才对。” 孟洇脸上的笑瞬间止住了,紧咬下唇不肯开口。 陆修沂也没递来酒杯,愉悦的氛围瞬间凝滞。 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孟砚清忙过来调和:“洇儿,你三姐夫说得不错,现今是在家里,叫三姐夫亲近些。” 孟洇无法,正要开口。 恰在此时,婢女进来通传:“老夫人,老爷,夫人,江公子来了,说是带了寿礼想给老夫人贺寿。” 孟砚清有些不耐,摆摆手:“要贺寿如何不早些?偏挑这会子过来,让他先到书房候着。” 婢女闻言,应声转身。 “等一下,”陆修沂忽然扬声开口,叫住婢女,意味深长地和孟榆对视一眼后,明知故问地朝孟砚清道,“岳丈大人,不知这位江公子是?” 他一声“岳丈大人”带了几分恭敬,几分尊崇,哄得孟砚清神气起来,他乐呵呵地笑道:“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出身寒门,和章洲一样是鹿杭书院鹿先生的门生,是个满腹经纶、极有才华的人,平日里常过来和章洲一起习学。” 孟榆满脸无语,却又听陆修沂佯作不知地再道:“既是孟兄的同僚,又时常过来,何不请他进来一起喝杯酒?” 陆修沂出口,孟砚清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让人将江煊礼请了进来。 不一会儿,江煊礼提着一个竹编篮子远远走过来。 陆修沂见了,拿起酒盏,转向仍站在他身旁的孟洇:“说着话,险些忘了四妹妹。四妹妹所言也有道理,我也确实该同你喝一杯。”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孟洇恍了下神,立刻反应过来,忙颤着手举起酒壶给他倒了满满一杯。 陆修沂一口灌下,完了还翻到杯底给她瞧:“喝完了,四妹妹可满意?” 孟洇的心跳如擂鼓不休,顿时红了脸,点点头,朝他屈膝行礼:“将军好酒量,洇儿佩服。” 说罢了,她便回到自己座位。 “这是家母亲自做的,祝愿老夫人身体康健,福寿绵延。”应陆修沂的要求,江煊礼被安排在孟榆和他的对面。 江煊礼带的是一筺面粉做成的寿桃,寿桃圆滚,顶上尖尖,底部托着一片绿叶,十个寿桃摞在白瓷盘子上,放到席面中间,很是好看。 孟老夫人看了,着实喜欢,连道了几声好。 “不知江公子可有婚配?”陆修把手搭在孟榆的椅背,神色意味不明地淡笑出声。 孟榆睨他一眼,他却置若罔闻。 江煊礼坐姿端正,不卑不亢地回:“尚无。” “成婚乃人生一大美事,”陆修沂偏头望了孟榆一眼,无视她如刀般的眼神,悠悠笑道,“我和榆儿两情相悦、恩爱不疑,希望江公子也能早日成家立业,到底是古语说得好,唯有成了家,才能立好业。” 江煊礼冷冷直视他,没说话。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孟砚清见状,连忙举起酒杯陪笑:“贤婿所言有理,岳丈敬你一杯。” 他这称呼,配上这动作,孟榆总觉得怪怪的。 可要说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 陆修沂端起酒杯和孟砚清碰了下,目光却一直紧追着江煊礼,搭在孟榆椅背的手也不曾放下,又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道了句:“刚刚四妹妹敬的酒很好喝。” 孟洇的脸更红了,炫耀般望了眼孟榆,顾自得意起来。 直到此时,江煊礼才举起茶盏遥遥敬道:“在下不胜酒力,以茶代酒,敬陆将军和夫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陆修沂扬唇,发自内心地笑着回应:“借你吉言。” 又一杯酒下肚,一阵晕眩感忽然涌上心头,心口还隐隐有些发烫,陆修沂有些撑不住,便压在孟榆耳畔低声道:“我有些醉了,想先回去歇着。” 孟榆歪头看他,只见他脸色醺红,彼此虽未贴着,但她仍能感觉到一股热浪自他身上传来。 “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她忙抬手。 陆修沂点点头。 孟榆起身,同众人道了声后,才扶起陆修沂出了前厅,往青梨院走。 夜幕沉沉地罩下来,长廊的烛火将两人紧贴的影子拉长,回来时见一个妈妈提着两桶水从井那边走来,孟榆见她使不上力,便让怀茵去帮她一把。 陆修沂忽然开口:“榆儿,你喜欢江煊礼么?” 孟榆猛掐了他一下。 “疼疼疼,”他瞬间清醒过来,“我知道错了,想吐。” 孟榆眼疾手快,立刻将他扔到台矶上。 …… 半晌,陆修沂终于吐完,靠在台矶的柱子上不肯挪动分毫:“榆儿,我想漱口。” 孟榆有点不耐烦:“回去再漱。” 昏黄的烛火下,他面上染了几许异样的微红,说起话来也沉沉的:“我走不动了,心口燥。” 瞧他那样儿,似乎也走不动道,来往也没见有婆子和婢女,孟榆没了法子,剜他一眼后,只好转身亲自回青梨院拿茶水。 谁料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再回来时,台矶上空荡荡的一片,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第50章 恨难平 全府上下翻箱倒柜寻到半夜,亦没找见陆修沂。 一个大活人,还是一个会功夫的将军,竟生生消失在后宅里,众人皆觉震骇不已。 直到此时,他们才想起陆修沂的名声自来便不好,如今忽然消失,难保不是仇家寻上门。 这个猜测不言而喻,在场诸人后背皆泛起阵阵寒意。 天色将明,晨风裹着些许微凉从四面八方袭来,沈姨娘悄悄让雁儿回去取了件薄薄的披风给孟榆。 盘问了满府的人,要么说当时有事在忙,路过也没注意,要么就没到过长廊。 孟榆觉得不能再耽搁,便打算派人去通知楮泽,让他带兵过来查。 听到她要让人带兵入府,孟砚清瞬间从圈椅弹起,厉喝:“不许通知,你让人带兵入府,若传出去,我孟家还如何在上京立足?你二姐姐和四妹妹日后还要不要议亲了?” 人命关天之时,他却还想着如何维护他的脸面,孟榆被他这话气笑了:“父亲,在你心里,到底是孟家的面子重要,还是阖家老小的性命要紧?陆修沂在孟府失踪,你以为此事能瞒得住?你以为圣上知道后,能饶了我们?别做梦了,醒醒吧!” 怀茵面色惶惶地将这话译出来。 孟砚清脸色铁青地听完,片刻没说话。 孟榆当即让怀茵去通知候在大门的将士,命他们悄悄地让楮泽带少量将士过来,切莫声张。 怀茵急忙忙跑出去。 没到两刻钟,楮泽就沉着脸带人过来了,在府里盘问一遍,逡巡一番后复问:“为何独独不见四姑娘?” 孟砚清忙恭声回:“四姑娘今儿多喝了些酒,还没用完晚饭就醉了,如今还在房里歇着呢。” 沉吟片刻,楮泽又问:“还有哪里没搜过?” 孟砚清回:“都搜过了。” 孟榆立刻抬手:“还有三个地方不曾搜过,慈安堂、枕花斋和青梨院。” “慈安堂是老夫人住的地方,”没等众人说话,袁氏立刻跳出来阻拦,“枕花斋又只有我和两位姑娘住,哪里能藏个男人?传出去岂不让人笑……” “住口!” 她话未道完,楮泽目光凌厉地剜向她,沉声厉喝:“将军若出事,尔等担当得起么?搜。” 跟前的将士立刻四散而去。 袁氏被呛得闭了嘴,面色沉沉地觑了眼孟榆,眼里似喷了火星子般。 孟榆置之不理,只是端坐椅子。 查慈安堂的将士来回,道是并无不妥。 没过片刻,搜枕花斋的将士回来时却红了脸,低着头嗫嚅道:“回,回大人,四,四姑娘的房中有异,还请您和夫人去,去看看。” 众人面面相觑,皆觉震诧。 孟榆带着一波人赶到枕花斋时,孟洇的房门被一脚踹开,汀月正呜呜咽咽地瑟缩在廊檐下。 仿佛猜到了何事,孟榆立刻上前拦在门口,让出一条道,只朝脸色煞白的袁氏和孟砚清作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哭丧着脸,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 下一瞬。 “啊!” 意料之中的凄厉哭喊陡然震破天际,连同陆修沂在孟榆心底里好容易建立的一丝好感亦瞬间灰飞烟灭,再不见影踪。 难怪,难怪他醉酒时身子竟会发烫成那样儿。 可恨她当时并未多想。 脑海里忽然蹦出“可恨”二字时,孟榆自己都惊呆了。她原本对陆修沂便没什么感情,当日也不过是替嫁,她恨什么?有什么可恨的? “老,老夫人……” “祖母……” 正思量间,身后忽然传来两声惊惶失措的叫喊,回头时,她便见孟老夫人已经晕过去了。 孟霜和孟章洲脸色沉沉,忙将孟老夫人送回慈安堂,并着人去请大夫。 袁氏出来时,脸白如纸,身子发软,脚步虚浮,唯有搀着门沿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孟榆很快恢复过来,声音并无分不妥,更无半分醋意:“事情既已发生,我会让将军纳四妹妹为妾。” 怀茵将这话译出,眸底满是震诧和愤懑。 后面出来的孟砚清似失了魂般,闻得孟榆此言,僵硬地摇了摇头。 以为他对孟洇做妾心有不满,孟榆又抬手:“如若父亲觉得妾侍不可,那么侧夫人如何?” “夫人当真宽宏大度,连侧夫人的位子都替我许了。”怀茵还没来得及将此话译出,垂花门处便遥遥渡来一声厉喝。 孟榆唬了一跳,循声望去,天边虽翻出了些许鱼肚白,可天色仍有些暗沉,远远只见橘色烛火摇曳,影影绰绰地铺在来人的面上,落下一片阴翳,衬得他神色晦暗。 危险的气息在一刹间仿佛穿透层层阻碍,直扑而来。 孟榆满脸的难以置信,睁大眼睛僵硬地转头望向屋内,怔了一息,好似想到什么,便立刻冲了进去。 衣裳零零散散地铺了满地,愈是临近床榻,呜咽饮泣声便越发明显,孟榆颤颤巍巍地撩开珠帘,只见衾褥压了一角在地上,帐幔也有被压出褶皱的痕迹。 半透的橘子黄帐幔里,孟洇屈膝拢紧双手,将头埋在臂弯里。她的对面,隐隐透出个熟悉的人影。 孟榆细细瞧了眼。 竟是江煊礼…… *** 此事太过震撼,太过羞耻,即便回到青梨院缓了许久,孟榆仍未从震诧中回过神。 见她久久不曾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没有半个字的解释,陆修沂想起她那般冷静地说出要为他纳妾,便觉一口怒气憋在喉咙和唇齿间,提不上来,又压不下去。 终于,他压着脾气忍不住道:“你不该解释解释么?” 声声入耳,孟榆霎那拉回了思绪,满脸复杂地望向他。 她的眼神里有震惊、有疑惑、有不解,仿佛很惊讶这话竟是出自他口中。 心中的愤怒顿时化为满腹委屈,他的气势瞬间弱下来,句句控诉:“我自问成婚后,待你并无半分逾矩,答允你的事也都做了,可你呢?问都不问我一句,便想替我纳妾,你有为我想过半分么?” 孟榆缓缓抬手:“我以为房里的人是你。” “怎么可能?”陆修沂神色夸张,“我对你忠贞不渝,绝无二心。” 孟榆仔细端详着他面上的表情,疑惑地抬手:“你明明回了青梨院,我当时也在第一时间就回青梨院找了,为何不见你?” 听搜查的将士回,他们是在她房中找到睡昏过去的陆修沂的,可她当时第一个找的就是青梨院。 她复而问,陆修沂仍耐心解释:“我不是说了么?我当时觉得等了你很久,见你还没回来,就想着自己回去,谁知脑袋发懵,走错了路也不知道,绕了另一条远路回去,偏生同你错过了。” 孟榆想起她也确实只回青梨院找过一次,再后来便是将士过去搜查。 如此细想,他的理由好像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要细说是哪里怪,她又道不出个所以然。 *** 此事发生后,孟砚清立刻严令封锁,若有人敢传出去半个字,当场打死。 到底是关乎孟榆的面子,说出去也不好听,陆修沂自然也循着他的话吩咐下去,严令在场将士,否则人头落地。 枕花斋内,气氛凝重压抑。 邓妈妈和婢女都被赶到庭院中,若无吩咐,不许靠近门前半步。 孟砚清来回踱步。 袁氏撑着额楼,呜呜咽咽地用帕子抹着泪,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然听到孟砚清要将孟洇许给江煊礼后,她立刻扑上去苦苦哀求:“老爷,我们洇儿活泼灵动,日后是要上嫁高门的,她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半点儿苦,可江家家徒四壁,连吃顿饱饭都成问题,如今你却要将她许给江煊礼,你还不如一绳子勒死她算了。” 孟砚清抽回被她拽住的衣摆,不耐烦地敛眉:“我若当真勒死她,你舍得?” 袁氏跌坐在地,没说话,只是不停抹泪。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不将洇儿许他,还能如何?”孟砚清叹了口气,“况我瞧江家虽穷苦了些,可江煊礼那孩子却是个上进的,凭他的才学,日后中个榜眼、探花想来是没有问题的,如若不然,我怎可能同意章洲和一个寒门子往来?倘或日后他真能考取个功名回来,自有泼天的富贵等着洇儿,便是没有,你我多多帮衬一下,也不至于让洇儿受苦受累。” 事实摆在眼前,袁氏终究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江母闻得消息,当天下午便带了聘礼和保山上门提亲。 只袁氏连杯茶也没给她上,见她穿着粗麻布衣,鞋面还染了一层洗不净的污垢,便一脸嫌恶,冷冷地道:“我说呢?什么母亲才会教出什么样的儿子,表面是通文达礼的谦谦君子、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暗地里却……” “你住口!” 她还没说完,孟砚清就沉声喝住她,“你要是脑子进水了,就给我滚回去,大庭广众下,还有外人在呢。” “外人”二字立刻将袁氏打醒,保山正讪讪地站在旁边,她唯有满不情愿地压下脾气收住嘴,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江家没什么家产,唯有来上京时倾尽所有钱财买下的一亩良田以及几支簪子,只簪子也不过是银簪,并不值什么钱。 江母连同那张田契和簪子全带了来,蜡黄的脸上尽是歉疚:“我家虽没什么家产,但有的我都带了来,这份田契和这些簪子给四姑娘当聘礼,只望,只望亲家不要嫌弃。” 到底是自己儿子有过,江母站在堂中低着头,佝偻着背,说话的声音弱得如微风刮过耳畔。 虽不满江煊礼和孟洇做出的丑事,但孟砚清顾着脸面,还是让婢女给江母上了茶,并将那田契和簪子推回去:“我们家田产和铺子都有,不却缺这一点儿,这些你且拿回去,留在身边傍身。至于煊礼……” “母亲。” 孟砚清话未说完,江煊礼闻声匆匆赶来:“不是同您说了么?提亲的事让我来。” 一见江煊礼,袁氏的气儿便不打一处来,正欲开口想再痛骂他,可余光瞥见保山,又只好讪讪地住了嘴。 江煊礼撩起衣袍向孟砚清跪下,举手到头顶,神色坚定:“伯父、伯母,我江煊礼对天起誓,倘若你们能将四姑娘许配给我,我定当视她如珍宝,护她一生一世,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孟洇倒是想一剑杀了他。 她不知是哪里出的差错,明明她和汀月是将陆修沂扶回的房,为何出现在榻上的偏偏是江煊礼? 可恨她一朝睡错了人,竟毁了终身。《 》 50-60 第51章 好心思 孟洇和江煊礼成婚的日子在当天便定下来了,就在十日后。 折腾了一晚没睡,孟榆回将军府后就歇下了,只是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了一个时辰,终究也没能阖眼。 她掀了帐幔,想下榻让怀茵调查此事,可走了两步,忽然又觉孟洇和江煊礼的事已经闹得满府皆知,再追究背后的真相似乎也没了意义,况此事纵与陆修沂脱不了干系,她又能如何? 事情若向他挑明只会徒惹烦恼,除了争吵,她别无办法。 思量半晌,孟榆到底还是收回了脚,陆修沂生性多疑,她不想因为已成定局的事破坏了他对她的信任。 *** 隔天正用早饭,陆修沂让曹管家将前两年官家赏的一对翡翠云纹手镯拿出来,递给孟榆:“你四妹妹新婚大喜,这对镯子你且拿去送她。” 孟榆打眼瞧去,镯子莹润干净,细腻通透,没有半点裂棉纹,拿起来轻敲时,声音清脆,毫无杂质。 她莞尔抬手:“这样好的镯子,若非官家赏赐,市面上是买不到的,拿来送四妹妹倒也正好。” “我听着这话,怎么觉得有点酸?”陆修沂扬眉淡笑。 额…… 孟榆蹙眉:“你从哪儿听出我吃醋了?” 陆修沂立刻反驳:“我可没说你吃醋。” 孟榆被他呛了一嘴,气鼓鼓地甩下勺子。 陆修沂忙起身,挪到她身后,讨好般给她捏着肩:“库房里还有一对,比这更好,你若喜欢,我让曹管家拿出来。” 她昨儿睡觉没大管姿势,有些落枕,此时经他这么一捏,倒立刻松泛了不少。 孟榆顺着台阶下了:“你知道我不爱戴首饰,沉甸甸地压在手上,不舒服。” 他自然知道她不爱戴,从成婚后,他送她的首饰堆起来有好几箱了,却也没见她戴过哪几样。 思及此,陆修沂想起一事,回身将从前那支累丝嵌珠凌霄金步摇拿出来给她戴上:“你那日离开,留了这支步摇,我把它带回来了。” 她伸手想取下。 陆修沂立刻挡住她,声线低醇:“孟榆,就这一支,别取下来。” 他站在她身后,她看不到他的脸,但这道压着的嗓音里隐隐透出几分哀求,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张脸中盖不住委屈和可怜。 孟榆停在虚空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几近是在下一瞬,陆修沂欢呼雀跃地取来镜子放在她面前。 朝晖透过来窗扉掩下来,恰恰落在步摇的凌霄花上,映出斑斓色彩。 这流光溢彩的步摇就像一把钥匙,锁住了她通往外面世界的自由。 陆修沂掀眼望去,她今儿穿的是松花黄的外衫,内搭松花黄间白交领襦裙,凌霄步摇衬得她肌肤似雪,玉貌仙姿。 *** 八日后。 孟洇大婚。 孟府张灯结彩,来往的小厮婢女虽多,却一片阒寂,孟洇觉得嫁与江煊礼没了脸面,不许府里的人嬉笑恭贺,前儿有个新来的婢子不懂规矩,在廊下同人嬉笑打骂,被孟洇见了,当即让人将她拖出去打了二十板子。 知道她心里有气,孟砚清和袁氏也没拦着,只让人关紧门,不许漏半点风声出去,免得他这清贵之家反落得个苛待下人的名声。 众人皆敛声屏气,垂着脑袋匆匆往来,并不敢交头接耳,多说一句。 孟榆来到孟洇房中,亲自将那对翡翠玉镯送到她手里。 汀月打开给她略瞧了眼。 仅仅是这么一眼,她便立刻变了脸色,觉得孟榆是在向她炫耀她得不到却又渴求已久的东西,拿起镯子就想狠狠地往地上砸。 “这是陆将军让榆儿送来的,你若砸碎了,将军问责起来,你可仔细。”孟榆还没来得及阻拦,身后便响起一声厉喝。 孟砚清板着脸出现在房中,越过众人来到孟洇身旁:“前几日闹闹脾气也就罢了,今儿好歹是你的大喜之日,外头都是宾客,你且收收你的性子,别给我惹事。” 孟洇的手堪堪停在虚空中,顿了下,终究还是拧着眉将玉镯放回了盒子里。 礼物既已送到,孟榆不想久留,便朝孟砚清福了福身:“女儿先去前厅瞧瞧,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祖母和母亲的。” 孟砚清点点头,直到众人都退了出去,见孟洇仍敛眉,嘴角下撇,一脸苦相,他叹了口气,忍不住直言:“洇儿,此事到底是你之过,若非是你自己不检点,岂有今日?” 孟洇一脸震骇,猛地偏头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爹爹,您在说什么?什么是女儿之过?女儿受了伤害,女儿才是受害者,女儿能有什么过?” “你别不承认,”面对她歇斯底里的质问,孟砚清眸平和,没有一丝涟漪,“我已着人调查过,你曾托府里的小厮到外头买了那种药,并在那晚涂抹到酒壶的壶口上,斟给陆将军喝了,只是后来榻上的人为何变成了江煊礼,我想你这几日你也想明白了。说到底,那孩子才是受害者,若非陆修沂看在榆儿的份儿,你以为他能饶了你?你以为你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孟洇咬着唇,没说话。 孟砚清反而说得愈发激动:“那陆修沂是什么人?是明华长公主遗留在世的唯一嫡血,是官家护着的人,是连生父都不认的混世魔王,你有什么胆子,敢去设计他?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拿满府一百多口人的性命去赌。” 字字滴血,句句戳心。 孟洇怔怔地看着眼前人,顿了半晌,才冷笑着后退两步:“原来,原来父亲你都知道。可替我买药的小厮我早便打发他到庄子上了,您怎会知晓?” 朝晖从窗牗中蜿蜒而进,孟砚清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落入日光中,那年逾五十的脸已然褪去了年轻时的眉清目秀,他眸光似越过眼前的东西,透过窗扉遥遥望向远方:“那小厮,我已派人将他打死。” 话音未歇,孟洇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说出此话的会是她那慈爱祥和的父亲,会是那个在她睡不着时,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哄的人。 从前父亲再是生气,也不过是将人发卖,从不会狠心到将人活活打死。 她眸底的不可置信渐渐演变成陌生,可偏在此时,她又看到他端着手,面无表情地道了句:“此事关乎我孟家列祖列宗的百年清誉,为父绝不能让此事漏出一星半点。” *** 孟榆到前厅看了眼,见没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便和怀茵一起打算回青梨院看看沈姨娘。 半途中,孟霜忽然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三妹妹好心思。” 孟榆止住脚,后退两步,不解地抬手:“二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孟霜冷笑:“别装了,那晚的事情难道不是你做的?是你扶的陆将军回房,也是你禀的陆将军失踪,更是你让人过来搜府的。若无这一切,四妹妹岂会嫁给一个寒门子?” 忽听她如此说,孟榆只对她的脑回路感到惊诧不已:“二姐姐无凭无据,不要胡乱诬赖人,我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因为你恨,你恨你一生只能困于庶女的身份中,你恨四妹妹即将高嫁将军府,你更恨江煊礼一个寒门子,竟也瞧不上你。”此时的孟霜褪去了往日的温和娴良,目光扭曲,脸色狰狞地看着她。 听到最后那话,孟榆瞬间变了脸。 她统共只外出见过江煊礼一次。 见孟榆沉着脸,久久也没说话,孟霜觉得她猜对了,便嗤地一声笑道:“孟榆,若要纸包住火,除非天塌下来,你以为你不顾脸面向江煊礼示爱一事,当真无人知晓么?若非要顾着我们孟家的脸,我早将此事往外捅个干净了,好让大家都瞧瞧你是个怎样恬不知耻的人。” 孟榆无心同她对骂,闻言只是深吸了口气,缓缓抬手:“二姐姐,关于四妹妹的事,我深感遗憾,可此事和我确实没有半点关系,我更不知道江煊礼为什么会出现在四妹妹房中。还有,任凭你怎么说、怎么想,我都只有一句话,不管是从前、现在,抑或未来,我从未想过同你和四妹妹抢些什么、争些什么,我也一直真的把你当成姐姐,把四妹妹当成妹妹。” 孟霜凉凉一笑,想起当日陆迦言在浔满楼和她见面一事,她便愈发来气儿:“你还需抢?你还需争?你不抢不争便已得到所有东西。” 晨光洒在檐顶,顺着檐角铺到孟霜身后,孟榆目光氤氲,被她这话气笑了。 “二姐姐,我从未得到过父亲的爱,从未得到过祖母的偏袒,从未得到过府里人的尊重,就连当日嫁给陆修沂,我是否自愿你不也看得清清楚楚?在你眼里,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是满屋的金银珠宝?还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权势富贵?二姐姐,你们想要的,未必是我渴求的。” 怀茵凝着眉将话沉沉译出,声音落地,孟榆不想再同她争辩,只越过她,头也不回地往青梨院去。 谁知两人的这番对话,倒让路过的汀月听了个干净。 闻得孟榆和陆修沂成婚前,竟暗地里和江煊礼示过爱,孟洇忽然笑了,紧握簪子的掌心几近要勒出血痕。 *** 小厮偷偷将纸条传到手里时,陆修沂正同来贺的官员寒暄着。 小厮替他斟酒,纸条塞到杯底递回给他。 他退到旁边一看,纸条上只写着一句:“好姐夫,想知道三姐姐的秘辛么?后山的山洞口里见。” 字写得歪歪扭扭,看不出有大家闺秀的痕迹,还没有署名。 陆修沂扬唇,如墨般的眸子里寒意四起。 看来她也担心这纸条被人发现。 第52章 秋风起 陆修沂慢悠悠地避开众人,来到后山时,便见身袭嫁衣的孟洇正单独等在了山洞口。 他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不带一丝情绪地淡声调侃:“若让四妹夫知晓大喜之日你我在此单独相见,只恐他心生不满。” 孟洇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以为她将身子错付江煊礼后,他便想借机踩到她头上作威作福,竟胆敢管起她来了。 “江煊礼他不敢管我,倒是姐夫,若让三姐姐知道你背着她来和我相见,你猜她会作何感想?哦,对了,”言及此,她似想到了什么,忽然冷笑起来,“三姐姐她心里没有你,纵是知道你暗地里和我相会,她亦未必会生气。” 前方剜来的视线如刀,孟洇却还觉不够解气,继续添油加醋:“三姐夫,你可知三姐姐和你成婚前,曾向江煊礼示爱?呃……” 话音未歇,她白皙纤细的脖颈瞬间被迫向后仰着,窒息感陡然涌上心头。 陆修沂倏然上前,大手狠狠地掐着她的脖颈,锋利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面色阴沉狠戾:“你不必拿这话来气我,榆儿待江煊礼如何,我比你更清楚,只是我警告你,此事若漏出去半点,你以及你所珍爱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话毕,他猛地一甩手,满脸嫌弃地抽出帕子,仔细擦了擦指腹和掌心,旋即将那帕子往旁边的池子里一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陆修沂甩开的刹那,孟洇死命地抠着石壁,那修得圆滑的指甲因太过用力而抠出了裂痕,也唯有如此,她才不至于被他甩到地上。 凭什么?凭什么孟榆那个贱人能得到他的爱?凭什么她拼尽全力,费尽心思地哀求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凭什么他知道了她的丑事后,还能全身心地相信她? 她紧盯着陆修沂远去的背影,描画得精致的眉眼似要冒出熊熊烈火。 *** 吃完宴席,孟榆和沈姨娘道别,当晚就和陆修沂回了将军府。 两人早早洗漱完后,身上的疲惫也随之消散,时辰还不算晚,陆修沂便到书房处理堆积了一日的军务,孟榆则抽了一本书倚到榻上看。 伺候了一日,她便怀茵和知眠先回去歇着了,屋里其他人也被她遣出去在门外候着。 看了几页,孟榆想起今日还有东西没吃,便从妆奁最底下一层的角落里取了个小瓶子出来摇了摇,里面的药丸只剩一粒,需得抽空让怀茵买点草药回来配了。 孟榆将药丸倒到掌心,放进口中,亦无须喝水,一仰头便咽下了。 这药丸是由桔梗、麦冬、胖大海和余甘子等数十味药混在一起制成的,清热疗嗓,她吃了有三四年,原是当年在外偶遇的一游医所开,也不知对她的嗓子有没有作用,只是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听说圣上发了通告,正满天下苦寻那位流落民间的公主,也不知是哪个姑娘这般幸运。”刚吃完药丸,孟榆便听得一声艳羡忽然窗台底下响起。 听这声音,似乎是今儿值夜的婢女。 另一人讪笑:“本以为是野鸡,结果是凤凰,这美梦你以为谁都能做啊?好好守你的夜吧!” 似乎是被对面人戳了下,开头说话的人嘟囔了声:“将军和夫人都还没睡,值什么夜……” 她话未道完,孟榆就听到“嘘”的一声,紧接两道恭谨的声音渗进耳朵:“参见将军。” 来人淡淡地嗯了声。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旋即朝她这边而来。 下一瞬,陆修沂那张含着淡淡笑意的脸出现在珠帘外:“怎么还不睡?” 孟榆放下梳子,坐在铜镜前转过身,抬手:“刚沐完浴有点精神,便看了会书,这会子梳完头就睡了,你呢?” 她端坐在妆台前,身上毫无饰物,柔润的长发披在肩胛下,明黄的烛火映着如霜雪般的脸。 此情此景,落入陆修沂眼中,她便好似一个温婉娴良的妻子,撩得他心痒难耐。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柜子取出衾褥铺到贵妃榻上:“和你一样,刚沐浴完,睡不着,就去处理些军务,看了几页就困了,所以就回来睡了。” 孟榆起身撩开珠帘,和他道了声晚安,就放下帐幔睡了。 *** 自孟洇大婚后,孟榆又回孟家吃了两顿饭,饭桌上江煊礼对她卑微示好,几次三番给她夹菜,都被她嫌恶地丢出了碗里。 即便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她也没给他一点儿脸。神奇的是,他也没生气,反而乐此不疲。 听说袁氏嫌弃江家的住处寒酸,不仅在距离孟家两里左右的云桐巷买了一个小院给孟洇住,还买了十来个婢仆伺候她,至于婢修们的月银,每月也是从袁氏房中支取,不走公家账。 孟洇独自在外居住,江煊礼自然不放心,便也跟着搬过去,原来的江家便只留了江母一人。 搬出去的头几日,江母还曾热络地往小院送过几回鸡蛋和鸡汤,无一例外地皆被那些婢仆扔了出去。 这些事闹了不止几回,江煊礼不大可能不知道,但他完全没出来阻拦。 孟榆见过江母,她行为虽粗鄙了些,却是个热心肠,面对生活比她贫苦的人,不仅在菜价上便宜几分,还会尽她所能多送一些,所以满街市的卖菜小摊,就数她的摊儿上回头客最多。 面对孟洇,身份上她虽是婆婆,但总以为是自己儿子对不住她,且还高攀了,便总是做小伏低,因而在孟洇面前,她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 惊诧于江煊礼的态度,孟榆对他再无往日的好感,反而平添了几分厌恶。 又过了半个月,秋试即将开始。 袁氏紧锣密鼓地替孟章洲收拾到贡院的行囊,从发冠、寝衣到外衫、鞋袜,还有各种洗漱用品,笔墨纸砚,以及要复习的书籍,最最重要的是检查包袱里的那张官印结,若无它,便连进场的资格都没有。 不似孟章洲,江煊礼没有书童帮忙收拾,孟洇也不许婢仆们帮他分毫,行囊还是他去贡院的前一夜自己收拾的,里间的人早早便放下帐幔睡了,直到他第二日出门也没见她起身。 倒是江母一大清早就悄悄地等在离小院不远的转角处,一眼也不敢离地紧盯着那扇暗红木门。 见江煊礼挎着包袱出来,她一时激动不已,忙拎着食盒颤颤巍巍地小跑着过去。 江煊礼一惊,面露惊惶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后,立刻把江母拽到角落:“阿娘,你怎么来了?” 许多日未见儿子,江母见他眼底乌青,想来是没个好觉睡,她心疼不已,面上却又不敢显露分毫,便将食盒塞到他手里:“你今儿去贡院,阿娘岂能不来送你?虽入秋了,但贡院地处偏僻,潮湿闷热,吃食又不好,这是阿娘做的韭菜包子,你最爱吃的,赶紧拿着带过去。” 江煊礼打开定定地看了眼,包子光滑圆滚,中间的小洞溢出肉汁,韭菜混着肉香蹿进鼻腔,惹得肚子一阵咕噜。 江母满眼震诧,又满含心疼地下意识问:“你还没吃早饭么?” 江煊礼摇摇头:“洇儿有点不舒服,我便让她好好歇着,不必让人早起做饭。” 江母何尝不知这理由蹩脚,但她更不忍心拆穿,便强自扯出一丝笑:“这包子还是热的,阿娘做得多,你先吃一个垫垫肚子。” 酸涩感撑胀眼眶,江煊礼压了压,摇头道:“不急,时辰有些晚了,孩儿到贡院再吃。” 江母不敢再耽搁他,便忙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作答时切勿着急,按平常心便好。” 江煊礼连连应声,只同她道了句:“嗯,阿娘别担心。” 看着那瘦削的背影愈走愈远,江母追了两步,再顾不得什么,扬声又问:“煊礼,入夜后贡院冷,你可有带了厚些的衣裳?” 那道听了数十年的声音此时裹挟着些许沙哑,穿透层层阻隔遥遥传来,江煊礼止住脚,转身回了句:“带了,阿娘放心。” 她怎能放心? 泪水氤氲了视线,眼看着江煊礼再次转身,她又追了几步,望着那背影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最终也没能突破唇齿。 可前面的人似是感觉到什么,蓦地止住脚,又回头问:“阿娘,怎么了?” 江母摇摇头,拔高声音的同时又刻意压低了些:“没,阿娘只是想问你带官印结了么?没它可进不了场。” 天边才翻出些许鱼肚白,空气中还弥漫着雾气,江煊礼湿了鬓角:“阿娘放心,带了的。若无事,我得先赶去贡院了。” 江母点点头,朝他挥挥手。 *** 宁穗终于剿完匪回来了,只歇了半日便大摇大摆地到将军府去见了孟榆。 陆修沂早便收到她回程的消息,亦料到她听到他和孟榆成婚后会第一时间赶到他府上。 孟榆已是他的妻,此事她纵翻天也改变不了,陆修沂不怕她来当搅屎棍,便也没让人拦她。 “要是我在上京,我非得当街抢亲不可,你嫁给陆修沂那混球,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即便孟榆哄了宁穗半天,她一想到她的闺中好友竟配了陆修沂,她就恨不能提剑杀到西营。 孟榆提笔调侃她:“他长得也不差,出身也好,若他都配不上我,那得什么样的人配得上我?” 宁穗揽着她的臂弯,笑意盈盈:“自然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才堪配我们榆儿。就陆修沂那人,除了一张脸和一个出身外,他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他脾气又差,性格又像秦慕岁般阴沉,说没两句,就黑着脸,谁也不知道哪里惹着他了。难为你要天天对着这种人,累得慌。” 她说陆修沂的这些缺点,孟榆倒没觉得有什么。也许是因为在她心里,陆修沂并非是什么必要的存在,所以他的脾气和情绪如何,她根本也没多在意。 正说着,宁穗又拉着她站起,笑嘻嘻地道:“这里太闷了,我们出去走走吧!说起来,你嫁给陆修沂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意出府,不必似往日般出个府还得申请,我们去游湖、听戏、吃饭,玩上一整天,你都不知道,剿匪那几个月,我都累得散架了。” 孟榆打了个简单的手势,应声。 这个手势宁穗看懂了。 她睁着个亮晶晶的大眼,笑道:“正好,这段时间我都有空,你教我手语吧!省得我和你说话,你还得写字,或让怀茵转述。” 宁穗肯学,孟榆自然乐意教,当即便应下了。 三人游湖、听戏、看走街串巷的人耍杂技,听那些竖个旗子的道士胡诌乱扯,向行走江湖的游医学脉问询,玩得是不亦乐乎,饿了就到浔满楼吃饭,喝了就到街边买碗酸梅汤。 这般闲逛了一日,怀茵一边给宁穗转述孟榆这个手语是什么意思,那个手语又是什么意思。 一天下来,宁穗倒也学会了不少。 如此闲逛了几日,苦学了几日,关于孟榆的手语,宁穗已然能看懂七七八八了。 这一日,三人照旧出府到东城柳树边上听折子戏,听完戏已近晌午,浔满楼的东西她们已经吃腻了,宁穗便提议到街边的小摊上吃碗鲜香馄饨。 这正合孟榆心意,三人当即拍板前往。 行至中途,熙熙攘攘的一群人围住了去路。 以为是有耍杂技过来卖艺,三人忙挤过去一瞧,路边竟躺着个人。 孟榆仔细一看。 却是江母。 第53章 宴饮时 半个月后,秋试结束。 乌云盖天,阴霾沉沉地笼下来。 踏出贡院的那一刻,江煊礼原想先回去看孟洇,但想起江母临行前过来送他时那副忧心不已的模样,他的脚步到底还是挪往了她所住的地方。 谁知刚到家门,便见门前白绸高挂,满院一片缟素,一阵此起彼伏的呜咽饮泣声从屋内遥遥传来。 咚! 江煊礼手里的包袱应声而落,江母那张苍白的脸浮现在眼前,他瞬间煞白了脸,颤着身,脚步虚浮,似是不敢置信般踉跄着扶着门沿往屋里挪。 堂中正跪着的人,即便看不到正脸,可单瞧背影他便知是谁,正是因为如此,他心底仅存的一丝希冀也在瞬间破灭。 棺椁里的人谁,不言而喻。 牌位上的字紧接着映入眼帘。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姑爷回来了。” 堂中跪着的人立刻转过头,正要起身时,许是跪得久,双腿瞬间就酸软得站不稳,重重跌跪回地上,汀月慌忙去搀住她。 江煊礼远远望去,只见她红着眼,泪流满面。 一刹间,那些涌到心口的愤懑、不甘、委屈、失望……种种复杂的情绪彻底消失殆尽。 即便知道她是做戏的,可她表面能尽到做儿媳妇的本份,在他心里,便已然能抵消她从前所做的一切。 多么可笑! 是啊!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江煊礼来到堂中,扑通一声跪下,朝灵位磕了三个头,婢女已经备好素服,拿来给他换上。 从白天守到黑夜,江煊礼仍不肯歇息。 孟洇不想他当着众人的面儿倒下去时,她还没劝过一声儿,便唯有开口,温声道:“你从回来便没歇过,先去睡会吧!婆母这儿有我守着。” 江煊礼固执地摇摇头:“自成婚后,我便鲜少对她尽孝,阿娘明儿就出殡了,我想一直守着她。” 话音未歇,孟洇的眸光瞬间沉了下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成婚后便没尽过孝,这不明摆着说她没良心,阻拦婆母过来见他么? 然碍于众人都在,她不好发作,便只得攥紧衣角,压了压脾气,退到一旁,另吩咐人给他做碗稀饭。 江煊礼眼底乌青,唇色发白,他已几近一日一夜未睡,孟榆实在看不过眼,便给宁穗打了个手势。 她立刻明白过来,到他跟前轻声道:“伯母很早就病了,我们发现她时,她已经倒在大街上,再想救已无力回天,她临走还有些话想同你说。” 江煊礼猛地偏头,震诧地望着她。 宁穗叹了口气:“我们都记下来了,我想伯母绝不愿看到你这般,你且去睡会,睡醒了我给你看。” 听到这话,他才缓缓从地上站起。 然沉重的悲伤袭来,纵是闭上眼,他又哪里睡得着? 江煊礼蜷缩在榻上,酸涩感撑胀眼眶,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睁着眼,呆呆地望着洗得发白的帐顶,脑海里控制不住般一遍遍浮现过往。 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发觉,从他懂事到父亲去世,再到搬来上京,他母亲受了太多的苦,记忆中的她仿佛没有享受到一天好日子。 每天天不亮就去收菜、卖菜,直到夜幕笼下来,她才躬着身从外头回来,即便到了家,也仍不能休息,要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顶着发酸发胀的眼睛算账。 可江煊礼阖上眸歇了一个时辰,便再也躺不住,索性就起身去问宁穗他母亲究竟留了什么话给他。 见他也歇了一个时辰,宁穗无声地叹了口气,如约将信纸递给他。 江煊礼红着眼,颤着手,缓缓接过、张开。 半晌,一纸看完。 他撑在眼眶里的泪仿佛决堤的洪水般陡然冲破闸口,猛地喷涌而出。 纵是将死,他的阿娘亦从未提过半个字的委屈,字字都饱含着对他的关心,句句都裹挟着对他的期翼。 他的阿娘,真的不在了。 *** 朔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倚在榻上的人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即便无声,陆修沂也好似感受到了般,抬头往她那边望了眼,便连忙起身取了置在她手边的氅衣给她盖上,抱怨道:“难怪怀茵总是说你,氅衣就在边上,见冷了也不拿来盖上,又不肯关窗,只由得寒风这般吹。” 孟榆拢住氅衣,又放下手里的书,一面往窗外看了眼,一面朝他打起手势:“我没事。” 正抬着手,怀茵顶着红通通的脸出现在门口,喘着气儿扬声笑喊:“姑娘,姑爷,大,大公子中榜了,大公子中榜了。” 因着天儿冷,昨儿又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东郊的一处庄子上的梅花全开了,陆修沂便带她过来赏雪赏梅,偏今儿是放榜的日子,孟榆记挂着孟章洲,也来不及等人报信儿,便让怀茵差两个人到城中去瞧瞧,这会子果然回来了。 孟榆忙放下书,迎上去:“大公子中榜了,那四姑爷呢?” “四姑爷也中了,还是前几名呢。” 怀茵小跑着进来,带了一身雪气,在碳盆边上烤火。 陆修沂眉梢微挑,双手搭在孟榆肩上,把她往后带了带,冷哼一声:“他中不中有什么关系?榆儿如此关心他作甚?” 他精神病又发作了。 关于江煊礼的事儿,她每每多问两句,他就醋意大发,不是冷言嘲讽,便是扬眉甩手。 孟榆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解释:“他到底是四妹妹的夫君,他若能中榜,往后四妹妹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她神色缓和,无奈中又含了几分柔软,陆修沂紧蹙的眉心渐松,却仍旧抿着唇,又替她将身上的氅衣拢了拢。 “将军,夫人,炉子架好了。” 恰在此时,婢女来报,缓和了气氛,孟榆主动牵起他的手,偏头朝他笑着指了指炉子那边。 五指交叉,温暖的掌心相触,陆修沂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气?只觉满腔都似浸了蜜般,已不知天地为何物,只呆呆地让她拉着走。 婢女们在三楼靠近窗台的地方摆好了炉子,备了牛肉、羊肉、五花肉、蔬菜以及各种串串,从窗台往下望,似血的梅花连绵一片,给茫茫雪天徒添了几分亮色。 庄子里没有地龙,陆修沂怕她冷,便让人提前在屋里燃了四五个碳盆,孟榆一进来,便觉浑身都暖烘烘的,一身雪气也瞬间消失殆尽,不一会儿,她便热得连氅衣都脱了。 陆修沂给她腾了个赏雪最好的位子,自己则坐到她对面,并殷勤地开始夹肉上架。 对于烤肉,陆修沂是一把好手,滋滋声儿响在耳侧,肉香旋即散发,孟榆馋得连赏雪的心情都没了,只盯着架子上那烤得焦香四溢的肉直流口水。 她全程没动过一指头,陆修沂便把肉送到她嘴边。 *** 晚间的时候,孟家来了信儿,道是孟章洲和江煊礼都中榜了,明儿在家摆了席,请孟榆和陆修沂回去吃个午饭。 自江母一事后,孟榆已有一个多月没回去看沈姨娘了,这会子自然应下。 次日。 两人在庄子上用完早饭,又下了一早的棋,将搂午饭时辰,方坐上马车回了孟家。 刚进门,席面已经摆好了,众人也都依次坐下,就等他们两人,可孟榆看了一圈儿,也没见沈姨娘。 “姨娘呢?”陆修沂环视一番,率先开口。 孟砚清忙笑道:“已经派人接她了,这会子也该到了。” 正说着,门外一声高呼倏然响起:“姨娘来了。” 厚重的挡风帘子旋即被掀开。 雪气涌进的刹那,孟榆便见沈姨娘披着一身碧青色的氅衣,抱着手炉进来,不过一月未见,她的面容便显得憔悴了些。 她忙上前想搭住沈姨娘的手腕,她却把掌心覆上来。 掌心温暖,气血流通顺畅。 想来是无大碍。 孟榆稍稍宽心,牵着她坐下,方抽回手,打起手势:“姨娘怎这会子才来?” 沈姨娘笑笑,莞尔:“手炉没炭了,便让雁儿去添了些,这才耽搁到现在。” 方才背着光,她没看到沈姨娘面上的疲惫,如今光晖从窗牗铺下来,正好映在她脸上,她眸底的疲惫显而易见。 孟榆觉得奇怪,正欲发问,孟砚清却朗声吩咐婢女:“如今人也到齐了,上菜吧!这席面是特意为贺章洲和煊礼中榜所设,今儿高兴,将军可要多喝两杯。” 陆修沂微微颔首,笑回:“这个自然。” 一顿饭,孟榆吃得食不知味。 匆忙结束后,她拉着沈姨娘回了青梨院,没等她说话,便给她细细把脉。 脉象平稳、有力,波动均匀,并无任何不妥。 她的眉心蹙了又蹙。 沈姨娘抽回手,轻轻地戳了下她的脑门:“姨娘没事,你别担心,不过是因为天儿忽然转冷,一时不适应,这几日便睡得不大好罢了。” 把过脉,确认她没事,孟榆松了口气,抬手:“总之,不管有什么事,您不许瞒我。” 沈姨娘莞尔:“知道了,小祖宗。” *** 晚饭同样是在孟家用的,孟榆想起午饭时她心不在焉,众人恭贺孟章洲时她也没支个声儿,便主动端起酒盏朝孟章洲打起手势:“大哥哥,祝你前途似锦,未来一片繁花盛开。” 孟章洲乐呵呵地应下:“多谢三妹妹,我也祝三妹妹和三妹夫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一语毕,孟榆还没来得及应声儿,陆修沂便迫不及待地举起酒杯朝孟章洲遥遥笑道:“章洲兄这话说得好,承你贵言了。” 好话他接得比谁都快。 孟榆睨他一眼。 陆修沂含着笑意,大大方方地回过来。 晚饭的时候,因沈姨娘素来不喜这种场面,因而就没再来,众人吃完,孟章洲请了陆修沂和江煊礼到书房品鉴新到的名家画作。 孟榆和孟霜、孟洇原就没有多少话可说,此时用完饭,自然是转道回青梨院。 孟章洲得到的新画作没两幅,不到半个时辰就赏鉴完了,陆修沂见时辰不早,便到青梨院打算接孟榆回府。 冬寒雪冷,天儿黑得快,黑幕宛若噬人的巨兽,沉沉地铺过来时,被廊檐下的烛火隔离,堪堪止在院中。 陆修沂到青梨院时,只有大门和院中的两盏微弱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晃,遥遥望去,屋里一片漆黑。 他蹙了蹙眉,一边往孟榆房里走,一面略略有些不满地嘀咕了句:“不是说好今儿回府的么?这懒虫,刚吃完就又在这儿睡下了。” 推开门。 一阵冷风陡然迎面袭来。 没有想象中的温暖,没有想象中的体香。 满屋空荡荡,哪里有什么人? 陆修沂拧着眉,瞬间变了脸。 第54章 骤雨起 雪不知在何时停了。 朔风裹着阵阵湿冷从四面八方袭来,陆修沂带人一剑劈开枕花斋的垂花门,将正卸着妆,哼着小曲儿的孟洇从房里拖出来。 瓢泼骤雨猝然倾泻。 歇下的袁氏被一声巨响吵醒,正披衣时,邓妈妈便面露震惶地急急推门进来,嚷嚷:“夫,夫人,不好了,三,三姑娘不见了,陆将军拖了四姑娘出去,要严刑拷打。” “陆修沂,这里皇城之内,天子脚下,”袁氏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震骇,江煊礼一声厉喝便从大开的门扉中渗进来,“你未经细查,便胆敢公然行刑,我纵是拼上性命,也必然要一纸状告到官家那。” 寒冬冷月,明明一个时辰前还下着雪,一个时辰后竟下起了大雨,枕花斋内的众人皆被惊醒,看到这奇象,不觉纳罕。 冬日的鞋子防寒不防雨,大雨打到了鞋面,浸透进去,洇湿了袜子,刺冷从脚底钻进身体,蔓延到四肢百骸,陆修沂却浑然不觉。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他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两人,嗤地一声笑了:“果然是一丘之貉,难怪有缘成为夫妻。江煊礼,你觉得你是高风峻节的人么?还是你以为你护着的这个女人是什么好人?” 江煊礼紧紧护着孟洇,望向他的眼神如刀似箭:“陆修沂,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人?” “我从不自诩为好人,所以说不出那样冠冕堂皇的话,”锋利的刀尖在墨色中折出迫人的凛冽,陆修沂的目光里满溢狠厉,“你信不信,我今晚即便杀了你们俩,我依然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这上京城。” 江煊礼紧紧盯着他,抿着唇不说话。 “来人,把这个女人拖出来,上刑。” 陆修沂一声冷喝,盔甲掺在夜色,撩起一片寒意,将士上前将紧抱着孟洇的江煊礼拖离后,当即要给她上拶刑。 袁氏趔趔趄趄地跑出来,跪在地上,朝陆修沂哭喊着哀求:“将军,三姑娘失踪之事与洇儿绝无干系,我能保证,洇儿善良单纯,岂会做出那样的事儿?” 陆修沂听得心烦,原欲让人将袁氏拉开,谁想听到“善良单纯”这四个字,不觉笑了:“您女儿若是善良单纯,只恐这世间再无卑劣无耻之徒。” 再不欲与她多说,陆修沂立刻吩咐:“上刑。” 此时孟砚清和孟章洲闻得消息也赶到了门外,守在外头的将士立刻拦住了他们。 “啊……” 拶子收紧,孟洇撕心裂肺的叫喊划破天际。 冒着瓢泼骤雨,孟砚清一面磕头,一面声泪俱下地哀求:“将军,将军,求您饶了洇儿,榆儿失踪一事想必与她没有干系,求您再细查查。” 孟砚清的声音穿透重重雨幕渗进耳里,陆修沂凌厉的眉眼又沉了几分:“想必?同样都是您的女儿,岳丈大人,您说话得摸摸良心,孟洇是什么样的人,她母亲不清楚,难道您还不清楚么?” 被呛了两句,孟砚清如鲠在喉,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孟章洲眼见亲妹妹正在受刑,又听到陆修沂明里暗里地贬损孟洇,且他父亲竟也没反驳,他大感震诧,印象中的孟洇,虽说顽劣了些,但断不至于做出谋害姐姐的可怖行为。 雨水打湿了衣衫,寒意蹿进身子里,孟章洲煞白了脸,咬着唇,抬头脱口质问:“陆修沂,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不要污了好人。” “说清楚?” 陆修沂压在胸腔憋了许久的气在听到孟章洲最后那几个字时,终于控制不住,猛地松开了闸口,厉喝:“说清楚就是老夫人大寿当晚,就是这个贱人给本将军下了药,企图以身子博上位,说清楚就是江煊礼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和本将军作了交易,当晚的他可是清醒着上了你妹妹的榻。” 这几句话恍若轰雷掣电,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砸得头晕目眩。 孟砚清怔怔地看向江煊礼,他原以为他是受害者…… 旁边的孟章洲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夫妻俩,他仿佛听到“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坍塌了。 袁氏哭喊着扑上去,给了孟洇一巴掌,又转过身疯了一般捶打着一动不动的江煊礼:“你这个混蛋,你害了我女儿一生,我杀了你……” 她正要拔下簪子。 楮泽一掌拍晕了她。 邓妈妈吓得双腿瘫软,见状仍颤颤巍巍地爬上前,想搀她进屋,手脚利落的将士却先她一步将袁氏拎起,丢进屋里。 陆修沂眼也未抬,仍如清贵无比的公子般端坐在圈椅上:“孟榆在哪儿?” 话音止息,他抬眸望向孟洇。 见他一脸暴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孟洇的心瞬间就通畅了不少:“急什么?明儿你就能在大街上见到她了。” 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陆修沂压着一颗要暴起的心,寒声问:“你什么意思?” 孟洇勾了勾唇:“什么意思?就是让她成为一个烂货,被千人骑、万人上,被架在马上游街示……” 啪! 清脆的巴掌声划破雨幕,话音戛然而止。 楮泽抬眼望去,鲜红的掌印大喇喇地盖在孟洇脸上,因太过用力,她的头被打得歪向一边儿,嘴角渗进浓浓的血迹。 周围的气压低得让人几近喘不气儿,除了雨水泼在地上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外,再听不见半点人声。 连跪坐在垂花门外的孟砚清和孟章洲都被她此言惊得瞪大了眼,仿佛不敢相信素日那个灵动活泼的人竟会说出那般不堪的话,竟会真的残害自己的手足。 陆修沂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旋即将帕子朝空中一扔。 利剑在夜色中迸出寒光,手帕被剑刃寸寸碾过,碎成渣落进污泥里。 陆修沂那宛若掺了寒冰的嗓音在众人耳畔沉沉响起:“她若不能活,我便让你也体会一下什么叫千人骑、万人上,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去往各处搜寻的将士皆来回禀,仍不曾寻得孟榆的消息。 恰在此时,在外面拷打汀月的将士垂首匆忙来回:“禀将军,那婢子招了,说四姑娘让人将夫人迷晕后,带到了城外那座废弃的城隍庙中,那儿的乞丐特别多。” 陆修沂神色一凛,立刻收剑上马,只留了几个将士在此处看管。 一行人踏着夜色快马加鞭出城,没到一刻钟就已经赶到城隍庙,可除了那些已经躺下正要歇息的乞丐外,破败的庙宇里,哪儿有孟榆的身影? 寒风伴着雨丝从四面八方的漏洞中灌进来,铁骑忽然到来,乞丐们立刻惊得从地上站起,面露惊惶地瑟缩在角落。 “刚刚可有人带了一名女子过来?”剑刃横在眼前,马上的人沉声开口。 众乞丐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楮泽逡巡一眼,厉喝:“说实话,否则格杀勿论。” 众人被他唬得瞬间软了双腿,跪倒一片,颤着身道:“回,回大人,我们,我们当真没见到有什么人过来。” “附近可有什么异样?” 众人一片噤声。 “就,就在半个时辰前,”人群中,一个乞丐忽然抬手,“那边,那边的山头上好像有砰地一声巨响传来。”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对对,当时风大,那声音也大不大明显,可细细一听,还是能听出好像是什么东西翻的声音。” 紧接着,附和的人愈发多了:“说起来,我也听到了,当时只以为是幻听,就,就没细想。” 听到此处,陆修沂强压了压涌上心头的不安,稳住颤抖的手,当即策马扬鞭,往乞丐所指的方向赶。 可赶到时,却只见翻到在地的马车,以及车里的一滩血迹。 暮夜缭绕,骤雨不歇,远远望去,周围一片黑沉。 “回去调派人手,以这辆马车为中心,向四周发散寻找,一个角落,一个山坑,一片林子都不要放过。” 雨水顺着陆修沂的下颌线不停地流下,没见着人,他反而松了口气,刚刚策马赶过来时,他多么害怕他看到的会是她一动不动的尸身。 楮泽回西营调派了大量人手,连夜在这个山头的周边寻找,然而翻找到天边露出鱼肚白,也没见孟榆的半点踪迹。 陆修沂的心沉了又沉。 紧握的双拳掐得泛白,他终于按捺不住,回了孟家,抓了孟洇出来,五花大绑地捆在庭院里,让人一鞭鞭地抽打她。 见他如此暴怒,孟洇便猜到他定然是寻不见孟榆,想到此处,她身上的痛亦觉减轻了些,唇角不由得泛起冷笑:“你即便把我打死,孟榆那个贱人也不可能回来了。” 啪!!! 旁边的将士一巴掌扇过去。 “她就是个贱……” 啪!!! 又是一巴掌。 “贱……” 清脆的声响反复响彻在晨晖中,直到孟洇的脸高高肿起,再吐不出半个字,这声音才渐渐停歇。 虽不能再说话,但她仍冷笑着看他,好似在看一个笑话。 陆修沂面色阴沉狠戾,望着她的眼神如刀如箭,薄唇冷启:“把她的衣服全扒了,让所有人过来,睁大眼睛看着,谁敢闭眼,就把他的眼睛剜了。” 这声吩咐陡然落地,孟洇唇角的笑瞬间凝在原处,她惊恐了一瞬,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怒喝:“陆修沂,你敢。” 陆修沂凉凉一笑:“我有何不敢?何况不是你教的么?还没扒呢,就受不了了?” 恰在此时,一将士凝着面色匆匆来禀:“将,将军,夫人回来了。” 刺!!! 陆修沂猛地站起,圈椅被往后一推,顿时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赶到门口时,正见楮泽抱着孟榆回来,她身上盖着楮泽那件黑色氅衣,脚踝处被撕碎的裙摆和裸|露的肌肤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陆修沂颤着手从楮泽手里接过孟榆,想要杀了孟洇的心瞬间达到了顶峰。 第55章 不原谅 “怀茵姐姐,你才好了些,怎今儿就起身了?”窗外有喁喁私语漏进来。 “我担心姑娘,想来瞧瞧。” “姑娘还没醒呢,姨娘守了一夜,脸都黄了,我才劝回去,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将军待会也要来,等姑娘醒了,我第一时间叫你。”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完全听不见。 紧接着,门扉被推开,来人的脚步放得极轻极轻。 又不知过了有多久,躺在榻上的人才勉强将沉沉的眼皮抬起。 熟悉的帐幔映入眼帘,昏倒前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想到自己已经安全,孟榆松了口气。 目光缓缓下移。 一张大脸猝然在眼前放大,她吓一跳,下意识拢紧衾褥往角落里缩。 瞧她一脸惊惶,满眼惧色,陆修沂不觉悲从中来,霎时红了眼,却强自压着,不让泪水蔓延。 他慢慢地俯下身,坐在榻边,朝她伸出颤抖不已的手,一点点地握住她的手腕,见她没反抗,才轻轻地将她带进怀里,哑着嗓音宽慰她:“榆儿,你不是同怀茵说过么?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这话说得极对,况此事并非是你的错,我已将那个幕后黑手捆起来绑在前院里了,你放心,我绝不会饶了她。” 若非她身子太虚弱,轻易挪动不得,他早便带她回府了。 陆修沂的声音哽咽,话也说得莫名其妙,孟榆听得云里雾里,可闻得他找到了幕后黑手,她登时便反应过来,忙从他怀里坐起,抬手:“你把孟洇抓了?” 说起孟洇,陆修沂柔和的面色立刻褪得干干净净,他咬牙切齿,仿佛恨不能将她撕碎:“她心肠这般歹毒,我不将她五马分尸已经是便宜她了。” 孟榆咯噔了下,他能如此说,便说明他已经对孟洇下手,只是还没到要杀死她这一步罢了。 她连忙解释:“我没事,她派来的那些人也没能把我怎样。” 纵然事情到了这般地步,陆修沂以为她仍要维护孟洇,所以才这样嘴硬,便温声道:“榆儿,你别担心,一切有我,她对你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之事,我断断不能放过她。” 她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已经是对他最好的安慰,贞洁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孟榆无奈,想起他方才忽然说起贞洁,便抬手:“你不会以为我被那些人怎么着了吧?” 陆修沂睁着大眼,虽没说话,但眸光里写满了“难道不是么”。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原是想这般做的,但并未得逞,我和怀茵及时逃了。” “可怀茵明明说了,你后来把那些人引开,回来时满脸脏污,衣衫还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陆修沂压着狂跳不止的心,讪讪地道,且他接过她时,她的模样也确实如此。 “和怀茵分开后,我跑上山引开他们,谁知就跑到了悬崖边上,他们猛扑过来,一小心就掉到了悬崖底。我回程途中又滑了脚,跌下山坡,晕了过去,怀茵找过来时,我脑袋还是懵的,所以才没来得及解释。” 许是因为刚醒,她手语打得极慢,陆修沂的心也随着她手掌一起一落间渐渐平稳。 直到此刻,酸涩感撑爆眼眶,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搂紧孟榆,簌簌地淌下泪来。 女子的贞洁不在罗裙之下,这话能从他口中听到,孟榆着实诧异,犹豫片刻,她还是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缓了半日,他才止住哭声。 离了她的肩膀,陆修沂撇过脸,孟榆心领神会,自然也没有去看他。 屋里备有水和脸巾,她起身湿了湿脸巾递给他,看到外头曛色满天,便正欲开门出去看看情况。 陆修沂却顾不得脸上的狼狈,回过身一把拽住她:“你去哪?” 此刻的他满脸泪痕,与素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形象大相径庭,孟榆抽回手:“我昏睡多久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一天一夜了。” “我睡了这么外,姨娘一定担心极了,我去瞧瞧她。” 原来只是如此,陆修沂松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满脸泪痕的样子被她看了个尽,又忙撇过脸:“嗯,你去吧!” 来到沈姨娘房间,雁儿和怀茵得知她醒的消息,也匆忙赶到了,劫后余生的相见,几人眼含泪光,面面相觑,搂着哭了一阵儿后,才渐渐平复下情绪。 一番交谈下来,孟榆才得知陆修沂对孟洇所做的事。 说起孟洇,雁儿满脸嫌恶地啐了一口:“还以为她多厉害,不过扒了件外衫,人就疯了,她也不想想,她是如何对我们姑娘的。” 孟府百来人口都被人架着过去,眼睁睁地看着孟洇被扒下外衫,巨大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袁氏和孟砚清当场就晕过去了。 孟章洲想开口求情,可一看到孟榆浑身都沾了血,被陆修沂抱回来的模样,便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听到孟洇疯了的消息,怀茵仍不觉解气:“若非她找的那两个人愚钝了些,我和姑娘必是逃不出他们掌心的。” 上京几乎所有的乞丐都聚集在城隍庙,倘或逃不掉,她们一定会被绑到那里,单是细想了下之后的形景,怀茵就浑身打起冷颤。 如今逃了出来,且孟洇还疯了,孟榆对她倒没了逃难时的恨意,但她的心肠太毒,她也没想为她求情,只问:“将军可有说要怎么处置她?” 雁儿回:“说起来,姑娘失踪,将军调派大批人手到城郊搜寻一事也惊动了官家,为保姑娘清誉,听闻将军回了官家,只说姑娘是遭遇刺客挟持,原想将这罪名给四姑娘,然后将她交与知府判刑,可这会子姑娘回来了,将军要怎么处置她,奴婢就不晓得了。” “榆儿想怎么处置她?又或者说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泄愤。”正说着,陆修沂抬脚走进。 他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眼眶也不红了,只是孟榆的眼神里有探究,他又不自觉地轻咳了声。 闻声,她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我没事,亦无须泄愤,但她做得太过,我绝不会原谅她,往后也不想再看到她。” 天黑得快,屋里还没点灯,孟榆的脸隐在阴影里,神色晦暗,陆修沂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问出口。 孟家在三十里外的乡下有个小庄子,只有两个粗使婆子看守,陆修沂便命其中一个婆子来到上京,用一辆牛车把伤了的孟洇拉到乡下,没有吩咐,再不许她踏出庄子半步,更不允许她出现在上京城内。 袁氏醒来闻得消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阻拦却毫无办法,孟霜被孟砚清勒令只能待在房里,亦送不得孟洇。 *** 跌下山坡时,孟榆的四肢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连肩颈也被树枝和石子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这满身的伤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彻底痊愈。 然疤痕难消,掀开衣袖,长长的一道口子露在日光下,有些触目惊心。 “这里朔风阵阵,你既出来坐,怎不披那件扁青色翠纹狐氅?”正呆怔地看着那伤口时,陆修沂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孟榆放下卷起的衣袖,抬手:“你不是进宫了么?” “给你讨完东西,自然就回来了。” 陆修沂点头应声,扬唇笑得神秘,越过她,在秋千架的另一端坐下,朝她打开握在手里的东西,一个小圆盒里装着白色的膏体,一打开,淡淡的清香便涌入鼻腔。 “这是我特意为你向官家讨来的,叫玉容膏,宫里只剩这么一盒。” 孟榆早几年在徐州时便已听过玉容膏的大名:“听闻玉容膏袪痕散疤最是有效,这里面就属一味玉莹莲最是稀有,它长在雪山上,十年只一朵。如此珍贵的东西,又只剩了一盒,宫里的娘娘必定争相抢之,如何轮得到你?” 陆修沂轻轻卷起她的衣袖,指腹沾了点玉容膏:“你如今可不是普通人,是官家亲姐姐唯一的儿媳妇,也是他外甥唯一的夫人,听到你受伤留疤,自然便赏了。” 他语调微扬,仿佛她成为他的夫人,是他能为之自豪一生的事。 孟榆抬眼望去,只见陆修沂低着头,沾了玉容膏的指腹正轻轻抹在她的伤痕上。 她的伤口明明已经结痂,可他的动作却仍轻得像是怕会弄疼了她一般。 看着看着,孟榆忽然对他生出了一丝愧怍。 成婚后,她从未对他付出过什么,甚至想要逃跑的心也一直未变,可他却捧着一颗真心来到她面前,几乎毫无掩饰,毫无虚假。 然这分愧怍仅仅存活了几息,便又被她翻涌而来的浪潮彻底掀翻。 她和陆修沂,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他不该设计她替上花轿,不该强迫她留在他身边,即便他一直在她身后支持,但这一切的风雨无不源于他。 陆修沂忽然抬头,洋洋得意地笑问:“好看么?” 孟榆飘远的思绪瞬间拉回,蹙着眉一脸疑惑。 手上的伤疤已经擦完,陆修沂掰着她的肩,让她背对自己,将肩颈的伤疤也涂了,而后再起身半蹲到她脚边,撩起她的裙摆将腿上的伤都抹了。 孟榆迟迟未答,他也不执着于答案,又细心嘱咐:“每日涂一遍玉容膏,涂上半个月,这些疤便能全消了,也不必你记着,这些东西我记得就好。对了,明儿就是除夕了,街上有放花灯的,你第一次在上京过年,要不要带你去瞧瞧?” 孟榆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下意识点了头。 第56章 新年愿 除夕夜这日,街上人声鼎沸,热闹喧嚣。 临河廊檐摩肩接踵,一眼望去,乌泱泱一片。精巧绝伦的画舫里一片通明,珠帘绣幕,桂楫兰桡,正缓缓穿梭在河中,舫上的美人戴着面纱,脚踩精致的鞋袜在船上舞出动人之曲,轻浮浪荡的公子哥攀在栏杆上,朝画舫抛出枝条,嘴里啐着些不堪入耳的话,撑着糖葫芦杆子的小贩似乎已经很熟悉这种场景,纵是如此拥挤,可穿梭在其中时仍如入无人之境般。 挤在人群中的楮泽苦着脸,动了动因拎得太多东西而酸沉的肩,剜了眼在前面那个笑得嘻嘻哈哈的男人。 说是带夫人出来玩,实际上玩得最忘乎所以的莫过于他。 从游湖、听戏、捏小人像到猜灯谜、戴鬼脸面具,相比孟榆,陆修沂确实是玩得最尽兴的。 他虽长在上京,但最贪玩的年纪却被陆槐远关在府里,八岁之前,连城郊的稻田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后来长大了些,陆槐远已经控制不了他了,他能独自出府,可也失了游街打马的心思,成日里除了练武,还是练武,因为打败敌人的唯一方法,是强大自己。 放灯的地方在云塔附近。 孟榆和陆修沂赶到时,漫天的长明灯透出橘色的灯火,带着人们对新年的期翼悠悠地朝高远辽阔的墨色苍穹飘去,从一盏盏灯变成一个个小圆点,直到在肉眼中消失,再也看不到。 孟榆松开手上的长明灯,熟悉的雪松味忽然呛进鼻腔,偏头时,陆修沂已经靠过来,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她:“榆儿许了什么愿?” 他浓眉大眼,眸子里仿若含着星光,孟榆弯起食指,猝不及防地敲了下他的脑门,抬手:“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说。” “小气。” 陆修沂疼得捂着太阳穴,蹙了蹙眉,语调虽有几分抱怨,却无半点怒意,反而带一丝丝欢喜。 云塔这边没有建筑和植被,寒风凛冽,迎面刮来,孟榆拢了拢身上的这件扁青色翠纹狐氅,望着那张写有她心愿的长明灯随风愈飘愈远。 狐氅质地柔软,裹在身上时,仿佛在烤着碳盆般温暖,这是陆修沂上个月和豫王到城郊狩猎时所获,当晚他便让人将氅衣赶制出来,没过几天就送到她手里。 放完长明灯,时辰也不早了,因明儿还要进宫拜年,陆修沂便带孟榆回去沐浴歇息。 次日,两人按着时辰起身洗漱,简单用个早膳后,就坐上马车进宫。 宴席设在仪谌殿,各宫娘娘和皇子向景淮帝敬过酒后,轮到陆修沂和孟榆,两人双双执起酒盏。 陆修沂扬声道:“新年伊始,臣及夫人唯愿我大祈国泰民安,圣上福泽绵长。” 景淮帝朗声笑着应声,端着酒盏一饮而尽。 两人刚坐下,对面的睿王便扬唇一笑:“原以为子晔进了西营,眼光会好些,谁想竟还是如此。” 无视陆修沂眸中的寒光,六皇子笑问:“四哥此言何意?” 睿王扬了扬眉,佯作惊诧:“六弟不知么?上两年,子晔英雄救美,当街和人大打出手。” 六皇子凝神思量了片刻,好似灵光忽然乍现般打了个响指:“哦!对,我想起来了,可我怎么记得那女子是个歌姬?子晔表兄还为此被罚了五个月禁闭,难不成是我记差了?” “六弟自然没记错,那女子也确实是个歌姬,”睿王望向陆修沂,唇边的笑尤为刺眼,“子晔,你说本王说得对么?” 陆修沂还没应声,便见孟榆眸光凌厉,微微笑着打起手势,身后的怀茵立刻配合她,正色道:“当然不对,我听闻在诸皇子中,六皇子最懂享乐之事,打马骑射无所不能,只唯独在诗书上是一窍不通,只因六皇子记忆极差,连一首完整的诗词都背得磕磕绊绊,那记忆有所偏差自然也在常理之中。” “你……” 六皇子气得脸色煞白,一口气堵在喉咙和唇齿间,提不上来,压不下去。 睿王冷冷接话:“陆夫人一个哑巴,既不能说话,便该随在子晔身后,这会子偏急着跳出来,光在那儿比划,只由一个上不得台的婢子替你开口,岂非可笑?” 孟榆端坐在位子上,脊梁未塌下半分,目光清凌凌地直视他:“我是哑巴又如何?朝廷哪条律法规定夫君被冤,作为妻子却不能为他分辩一二?那歌姬原是为葬亡父才不得已出来卖艺,且她始终坚守底线,并未卖身,当日我夫君路见不平,这才拔刀相助,谁想市井流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坊间一传,便将我夫君纳入纨绔之流。” 睿王悠悠笑了:“父皇为此罚了子晔,难不成父皇也冤了他不成?” 此话一落,满殿寂然,齐齐望向高座之人。 陆修沂掀眼看了下抿着唇的景淮帝,眉心微蹙,正要开口为她辩解。 孟榆却先他一步,葱白的五指轻轻地搭在他青筋微起的手背上,清凌的目光却落在对面,示意他安心后,方不疾不徐地抬手:“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圣上是明君,亦是慈舅,婆母早逝,圣上此举不过是替婆母教导外甥,凡事须三思而为,莫要落人话柄,救人不成,反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之地。” 她字字分明,句句在理,说话时有条不紊,不矜不盈,不骄不躁,言语间的分寸把握得当,令睿王无隙可怼,只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呛得黑了脸。 啪!啪!啪! 一道清脆的掌声倏然自高座传来,景淮帝朗声笑道:“说得好,主子遇事沉稳,身边的婢女说话也不卑不亢,子晔,你的这位夫人可当真给你挣回面子了。” 孟榆和陆修沂忙起身:“夫人未经陛下许可,当着陛下的面和王爷争辩,已是冒犯圣颜,还请陛下恕罪。” “快起来,”景淮帝摆摆手,示意两人起身,“正如孟榆所言,为夫分辩,何罪之有?” 两人叩谢,方起身。 景淮帝越过孟榆,望向怀茵,沉声问:“那个婢女叫什么名字?” *** 回府的时候,已近晌午。 来时马车里有三人,回程时却只剩了两人。 车里的气压有些低,陆修沂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孟榆:“要不今儿我们别回府用饭了,去浔满楼吃你馋了几天的蜜汁乳鸽,可好?” 孟榆莞尔:“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怀茵寻回身世是好事儿,我为她高兴,只是想了想,深宫的环境不知她到底能不能适应。” 前两月,景淮帝散发通告,满天下找寻流落民间的明宜公主,谁知就在今儿,就在方才,景淮帝瞧着怀茵,看到了熟悉之人的眉眼,再细查,后又滴血验亲,竟发现怀茵果真是当年流落民间的明宜公主。 事情发生得有些猝不及防,身边又忽然没了怀茵,一时间,孟榆觉得不适应。 她适不适应也还是小事,只是想到怀茵从此要在深宫里过活,她就不免担心她的安危。 陆修沂搭上她的手背,宽慰:“你可知,怀茵的生母是谁?” 孟榆抬眼望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是婧妃。” 孟榆敛眉:“可据我所知,婧妃似乎并不得宠。” “她虽不得宠,但官家对她有愧疚,单论这份愧疚,便足以保怀茵在宫中无虞,且你将她视作姊妹,倘或她有危险,我岂能袖手旁观?” 车轮轱辘轱辘地碾过宫道,渐渐驶进喧嚣的街市,各种吆喝声透过竹帘渗进来,碳盆将车内烘得暖洋洋。 陆修沂低醇的嗓音透进耳朵时,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心安。 有了他的承诺,她下意识就松了口气,莞尔抬手:“我饿了,想吃乳鸽。” 陆修沂立刻掀帘,吩咐赶车的楮泽:“不回府了,我们去浔满楼吃饭。” “好嘞!”楮泽闻言,扬声笑回,当即调转马头。 三人在浔满楼用完饭回到府中,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这半年来,知眠一直跟在怀茵身边处理大小事务,对将军府的一切也算轻车熟路。 身边没了怀茵,孟榆将知眠提拔为府里的掌事,除了庄妈妈住的院子无需她管外,府里其余的事务皆由她和曹管家一同打理。 除了初时几日孟榆要指点知眠一下外,到后来她管理起那些丫鬟婆子来已颇有章法。 *** 元宵节这天,陆修沂奉命陪景淮帝和诸皇子到城郊冬猎,临近出发时,天儿忽然下起雪来,且还有愈发大的趋势,窗外的树枝闷哼一声,冷不防就被雪压了断枝。 孟榆给他系上那件黑金刻丝氅衣,抬手嘱咐:“雪天路滑,你骑马时小心些。” 温言软语在侧,暖意裹着全身,陆修沂看着她愈发柔和的眼神,忽然就有些不舍地道:“若非官家喜欢冬猎,我真想一整日就同你窝在这儿,什么也不做,就坐在窗边的茶几上,赏雪品茶。” 孟榆扬唇:“你想得倒美,快去吧!我今儿让人做了羊肉煲,等你回来吃便是。” 陆修沂应声,又道:“那你可不许偷吃,等我回来。” 孟榆莞尔点头。 陆修沂刚离开没多久,怀茵禀了景淮帝,得到准许后,便马不停蹄地出宫赶来看望她。 半个月不见怀茵,一见她脸色红润,人也长胖了不少,孟榆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下了,立刻就吩咐知眠让人做些她爱吃的糕点和甜品。 “姑娘,快别了,你都不知道这半个月我都吃了多少糕点,”怀茵吓坏了,忙摆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们瞧,我这儿愈发圆滚了,再不忌口,只怕脸都要胖得没法儿看了。” 孟榆和知眠被她逗笑了,三人乐呵一阵,她又想起怀茵对她的称呼,忙抬手嘱咐:“你如今是公主了,身份尊贵,比不得往日,就莫要叫我姑娘了。” 怀茵摇摇头:“在我心里,姑娘永远是姑娘,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怀茵姐姐私底下叫几声也就罢了,这若叫有心人听了去,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知眠泡了壶红茶,给她们倒了杯,“且姑娘素来就将你当成妹妹,若论起来,将军是你表兄,姑娘也是你的表嫂,怀茵姐姐何不就喊姑娘一声姐姐,亦当全了彼此的情分。” 孟榆闻言,忙朝知眠竖起个大拇指。 怀茵细想了下,觉得知眠说得不错,便改口喊孟榆“姐姐”了。 窗外的雪愈发大,拢香馆内白茫茫一片。 曹管家踏着大雪,迎着朔风,面露悲色,急匆匆地跑来,因跑得急,来的路上还险些被雪滑倒,他搀在门边,气喘吁吁地朝里道:“夫,夫人,不好了,孟家那边来人传话,说,说沈姨娘快不行了。” 第57章 葬火海 孟榆赶回青梨院,见沈姨娘唇色发白,极尽疲态,连睁眼都有些困难,榻边的一盆水被血染红,雁儿还没来得及端出去。 她慌了神,忙一把脉,指尖落下的刹那,登时就煞白了脸。 脉象虚浮,几近于无,早已是无力回天了。 孟榆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姨娘,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明明一个多月前她才替她把过脉,她是何时病得这般重的?她为何不知? 无数疑问涌到脑海里,话到了唇齿间,孟榆却无从发问。 似是感觉到她的到来,沈姨娘缓缓睁眼,气若游丝:“榆儿,我知道你有很多很多的疑问,所有问题的答案,我已经尽诉于纸上,就放在妆奁台的第一个格子里。” 孟榆闻言,忙起身想伸手去取,沈姨娘却又道:“先别看那个,你先打开最底下的那层,将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指尖触碰到第一层,她犹豫了下,到底还是依沈姨娘的吩咐,将手落到最底下,取出里头的盒子,打开。 却是一份竹符和路引。 竹符上姓名一栏写着“席韫禾”三个字。 孟榆满脸震诧,抬眸望向沈姨娘。 她靠坐在床头,轻咳一声,仿佛看到了孟榆的未来,脸白如纸的面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这是我托宁姑娘为你准备的新身份。” 明明相隔得这么近,孟榆却觉得沈姨娘的声音好似自天边遥遥传来,带着她的渴望,带着对未来的希冀,“如今怀茵成了公主,阿娘也要去了,榆儿,你走吧!离开这儿,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别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她湿了眼,此时满腔有千言万语,然到了嘴边,想要抬手时,却愣是打不出半个手语。 她刚将竹符和路引收好,门外便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微臣请公主安。” “孟大人请起。” 怀茵的话音方落,虚掩的房门旋即被推开。 孟砚清抬脚进来,敛眉朝孟榆正色道:“你先出去,我想和你姨娘单独说两句。” 孟榆看了看沈姨娘,见她点点头,她这才退到门外守着。 房门被重新虚掩上,孟砚清拉来一把椅子在她榻边坐下,瞥了眼紧靠在门边的身影,视线重新回落到沈姨娘身上:“你养出来的好女儿,聪明狡猾,心思深沉,连我这个父亲都看不出来她竟这般能演,全然不似表面看得那般怯懦愚钝。” 沈姨娘冷冷地看着他,强撑着一口气,直言:“表面的怯懦愚钝是她的保护色,不然在袁氏手底下,她能长大么?像我那未出生的孩儿,像她的嗓子。” “你……”孟砚清被她呛得黑了脸,原欲开骂,可看到她唇色泛白,原染了五彩光芒的眼睛此时也变得灰白,记忆中那个明媚的、在朝晖底下戴着花儿、跳着舞的少女不知何时就消失了。 他忍下脾气,转而讪笑:“从前总觉得你温柔可人,怎不见你这般伶牙俐齿?” “那是你从未了解过我。” 又呛了他一句,孟砚清叹了口气:“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如今翻出来有什么意思?况你当年落胎原是那婆子的错,我也将她发卖了,再说榆儿的嗓子,若非她贪玩,非得跑到池子边上,岂会落水?又岂会生病,以至于伤了嗓子?” 事到如今,他仍把所有的过错推得一干二净,沈姨娘冷冷地睨了他一下,不想再脏了自己的眼,便扭过头,闭上眼,倦极了般:“你走吧!我和你无话可说。” 她方才那嫌恶的眼神毫无遮掩,孟砚清又堵了一口在胸腔里,正欲甩袖离开,却忽然想起来这儿的目的,又转身软了语气:“洇儿疯了,也算得到了报应,你能不能求一下榆儿,让洇儿回来。” 沈姨娘没睁眼,有气无力地反驳:“她对榆儿做出的事,此生都不值得被原谅。” “你都要死了,还这么固执。”眼见此事无望,孟砚清啐了她一句,见她恹恹的,没再说话,他立刻就黑了脸,重重地推门,拂袖离开。 房子隔音差,孟榆又靠得近,沈姨娘和孟砚清说话时又没压着声儿,他们间的对话便一字不落地全进了她耳朵。 盘桓在脑海里的疑问似乎在一刹间就有了答案,纵是不看她留下的那封信,孟榆也猜到了个大概。 再走进去,沈姨娘已经闭上眼,唇角带笑,神情祥和,仿佛猜到了什么,孟榆颤着手探到她鼻尖下。 一时间,无声的哭泣晕染了她的眼眶。 她取出柜子的那封信,略略看了眼,每一个字入目的刹那,浑身的力气便像被抽走一分。 光晖映在檐角,散出斑斓色彩,孟榆哭着倒在沈姨娘榻边,烛火被点燃。 *** 青梨院起火,孟榆身处其中的消息传到城郊时,陆修沂正好猎中一头雪豹,雪豹只是跛了脚,身上倒无大碍。 他登时白了脸,也顾不得什么,只让人立刻将它放归山林,来不及禀报景淮帝,就策马直往城里奔。 袅袅黑烟缓缓飘到虚空中,逐渐和云混为一团,慢慢被吞噬殆尽。 陆修沂赶到时,青梨院已经被烧没了大半,熊熊火光映着他煞白的脸,耳畔回响着怀茵撕心裂肺的哭喊,婢女小厮提着水桶来往匆匆。 他怔了一瞬,立刻抢了从旁路过的小厮手里的水桶,拎起来从头淋到脚后,又撕开一截湿透的衣衫捂紧口鼻,把水桶往旁一扔,抬脚就要冲进去。 楮泽忙扯住他的衣袂,急急劝道:“公子,火太大了,您冲去,指不定连您自个儿都会折在里面。” “滚开,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 “姑娘在姨娘的房间里。” 怀茵哽咽的话混在其中同时响起,陆修沂一脚将楮泽踹开,眨眼就冲进了火海。 “轰!” 门口的燃着火的柱子突然塌下来,挡住了出来的路。 楮泽神色一凛,指挥拎水桶的婢女小厮:“快快,先把这儿的火灭了。” 众人抬着水桶纷纷泼过来,冷水熄了火,数十人合力将柱子搬离。 着火的地点是沈姨娘所住的厢房,因一排房子皆是连着的,火势一路就蔓延开了。 陆修沂一路闯进去,火将房间烧得几近看不出原样,到处都燃着火,浓烟逼到眼前,他捂紧口鼻,先是在窗台那边找了一圈儿,没找到人。 又越过倒下来的柱子和瓦片,正欲往榻边跑。 远远地,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闯入眸中,一支步摇在角落中摇曳着金光,与那身黢黑相比,尤为显眼。 他细细一看,那竟是累丝嵌珠凌霄金步摇。 *** 火势灭了后,青梨院内搬出了两具被烧焦的尸体,虽看不出原本的容颜,但众人通过身形,仍能依稀辨认出那正是沈姨娘和三姑娘。 怀茵哭晕了过去。 那位人人都避之不及、惶之恐之的陆小侯爷却当场疯了。 他抱着那具烧焦的尸首泪流满面,死活不肯撒手,楮泽看不过眼,搭着他的肩,轻声劝道:“公子,夫人殁了,您让她安心去吧!” “滚开,她没死,她不会死的。”陆修沂狠狠甩开他的手,不顾焦黑染上衣衫,只紧紧抱着尸首,哽咽道。 众人听了他那话,面面相觑,皆震骇不已。 尸体都烧成那样了,那三姑娘怎可能还活着? 因着孟洇疯了的事,袁氏在病榻上躺了许久,直到听见邓妈妈来回,青梨院那两个人小贱人葬身火海,堵在胸腔那口痰瞬间散得干干净净。 “若按老奴说,那两母女也是活该,老爷前脚才低声下气儿地去求她们,想让她们高抬贵手,饶了四姑娘,谁知她们倒好,一扫帚将老爷轰了出去。” 想起沈姨娘和孟榆被烧成焦炭,邓妈妈便一脸得意。 袁氏胃口好起来,悠悠地喝了口鸡汤:“三丫头的身后事自不必我们管,只是沈姨娘的葬礼你可得好好办,可莫要让人觉得我们苛待了她。” 邓妈妈笑着福了福身:“是,纵是夫人不提,老奴也会好好看着的。” 陆修沂在青梨院前坐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滴米未吃,直到景淮帝驾临,命人将他和那具尸首强硬分开,并一掌打晕,才勉强让他歇了一阵。 为免他醒来后掘坟挖墓,景淮帝让人将那具尸体当场烧了,拾回骨灰装到一个盒子里,让人悄悄地带到深山,埋在不知处。 可为免陆修沂疯魔,景淮帝只说烧完后,朔风阵阵,还没来得及拾起来,那些骨灰便迎风散了。 他最爱的人,被挫骨扬灰。 醒来后的陆修沂得知消息,一病不起,足足在榻上躺了三个多月。 *** 却说那天孟榆读完信,哭倒在沈姨娘榻边,没过一会儿,屋顶就被掀起,一架爬梯缓缓落到地面。 宁穗背着一具尸体出现在眼前。 孟榆没多问,当即抹干泪,替宁穗布置好现场,踩上爬梯再将烛火推倒。 怀茵和雁儿被支走,等她们回来时,青梨院早已以不可阻挡之势燃起了熊熊大火。 宁穗趁夜将孟榆送上马车,车夫是宁家的人,值得信赖。 寒风凛冽,车里被碳盆烘得很暖和。 两人站在马车旁,宁穗给孟榆裹好氅衣,看着她化了许多细纹的脸,温声嘱咐:“一路小心,不要再往回走。” 离别在即,孟榆眸底泛泪,欲抬手。 宁穗忙抬手轻轻地挡住她,长长地叹了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自不消说,这种事愈少人知道,对你便愈好。你只要知道,无论你在哪儿,发生何事,这儿总有人在牵挂你,这便足够了。” 夜色凛凛,朔风迎面刮在脸上,冻住了孟榆没来得及滑出眼眶的泪。 她挥挥手,登上马车,掀开帘子,看着宁穗的身影离她愈来愈远。 出城时,几近宵禁。 守城兵顶着个黑眼圈,打了个哈欠,只略略检查了下孟榆的竹符和路引,见没什么问题后,便放行了。 车夫将她送到城郊二十里外的渡口后,又将宁穗准备好的包袱递给她。 “这里头有三百两银子和五十两碎银,还有几件冬衣以及一把防身用的小刀,是我们姑娘给您准备的,您一个姑娘家孤身上路,路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有把兵器防身也能安心些。还有那三百两是您到地方后,若想安家,也能有个本钱,明儿的船卯时就开了,那儿还有棚子,专供行人等船用的,您且在那儿宿一晚,明儿早早登船也就好了。” 满腔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孟榆颤着手接过包袱,点点头,又朝车夫行了一礼,以作谢意。 第58章 席韫禾 “将军的饮食不能有姜丝,我早就吩咐过了,今儿的饭菜谁做的?”怀化将军府内,庄妈妈柱着拐杖,厉声喝道。 一个系着衣的厨娘低着头,颤颤巍巍地从人群里站出来:“庄,庄妈妈,是我。” 庄妈妈沉沉地觑了她一眼,看着也不算面生了:“拖出去,直到她说出受何人指使。” 厨娘闻言,膝盖一软,跪在地面,哆哆嗦嗦地哭着哀求:“庄妈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您饶了我,求您……” 话音戛然而止,她的嘴巴被小厮塞上白布,抻着双肩拖了出去。 “拖到后山的地窖里审,别让将军听见了心烦。”小厮将人拖到门口,庄妈妈还不忘吩咐。 小厮连忙应声。 没到半个时辰,厨娘便招了,是睿王。 此事传到楮泽耳朵里,见不得陆修沂还这般颓靡,他便忍不住将此事告知了他:“您不过病了几个月,睿王都杀到府里来了,您若还样消沉下去,只怕没过几天,我们府都要被人抄底了。公子,人死不能复生,您何不想开些?骨灰既随风而散了,您就权当天地间都有夫人的身影,不也是一样的么?”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原背对楮泽而躺的人眉心动了动,将紧握在手里的累丝嵌珠凌霄金步摇小心翼翼地塞回枕头下:“给我拿酒来,拿她爱喝的桃花酒。” 几近三个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陆修沂的嗓音枯哑干涩,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孟榆。 听到他终于肯开口,楮泽大喜过望,忙不迭去拿酒,并顺道让人备些孟榆从前爱吃的菜。 拢香馆内,轻风阵阵,满地像铺了银纱,虽然已经是春日了,可夜风还是携着一丝微凉。 陆修沂让人将酒和饭菜摆在院中的石几上,楮泽拿了件薄薄的披风给他披上。 清风徐徐,朗月入怀,桃花酒的香味渗进空气里,满院飘香。 陆修沂第一杯敬明月,第二杯眼含热泪地朝周围敬了一圈,看着杯中酒顿了很久很久才一饮而尽,第三杯就直接拎着酒壶猛灌。 楮泽静静在旁看着,既不说话,也不阻拦,只由得他喝了整整一夜酒,又睡了一天一夜。 再醒来的陆修沂,便彻底清醒了。 *** 和车夫在渡口分别后,孟榆原不欲进棚子,奈何寒风迎面刮来,吹得脑袋刺疼,她只好提着心走过去,所幸里头都是妇女小孩,并无想象中的猥琐男人,她便安心地在棚子里歇了一晚。 次日卯时,天儿还没亮,就早早登船了。 帆船是往江南去的,孟榆在中途就下了船,转乘马车到陇唐歇了一日,经过陇香楼时,窑鸡和蟹粉酥从支开的窗扉里飘出,往日的记忆复又涌上心头。 前路茫茫,从前有沈姨娘和怀茵一路伴着她,而今再逃亡,却唯有她踽踽独行。 酸涩感撑胀眼眶,朔风迎面吹来,泪水还未落下便已干涸,孟榆抬手挡在额楼上,望着辽阔的苍穹。 阿娘,你还好么? 她后来又经过邕州、云安、南瑛,继续南下,直至赶到一个名叫“鹤九云乡”的临海小镇,五十两碎银就已经用得所剩无几。 许是因为远离上京,听闻鹤九云乡的人生活务实,民风淳朴,日常没有那么多的礼仪规矩束缚,孟榆想了想,就打算在那儿安居。 一路走来,风吹雨打,蓬头垢面,她的衣衫看着虽还干净,但因许久未洗也已经泛黄。 距离鹤九云乡还有一段很长的路,除了安家的三百两外,孟榆兜里只剩五十文钱,她舍不得花,只有在路上又渴又饿时,才花了两文钱买了一碗酸梅汤,五文钱吃了碗混沌面。 已经开春了,将近午时,日头当空,正是最烈之时。 吃完馄饨面,她又赶了一段路,双腿又酸又痛,脚底磨出的泡还没消,又开始长新的了。 孟榆只好找了棵大树遮荫乘凉,好歇会儿。 “太阳弯弯咧,日光照。” “山间河水向东流,姑娘摘花哟!” “鹤九飞到天外天,十里玉兰永不谢……” 孟榆正苦恼脚上的水泡,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灵的嗓音,正唱着山歌。 回头一看,牛车上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姑娘面上漾着浓浓的笑意,时不时抬眼望向旁边那位赶着牛车的年轻男子。 她唇边的笑,似日光般耀眼,又似月光般柔和。 仿佛感觉到孟榆投来的目光,那姑娘停了歌唱,偏头望过来,四目相对了一刹,她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孟榆肿起的脚踝,便拍了下年轻男子的手臂。 年轻男子立刻会意,驶着牛车往孟榆这边来。 行至孟榆跟前,她从牛车跳下来,操着一口乡音大喇喇地朝她自来熟般笑道:“这位姑娘,你是要去鹤九云乡么?若是,我们可以载你一程。” 她笑得很甜,眉眼间尽是幸福。 不像是什么坏人。 孟榆怔怔地看了眼,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 “席韫禾,你的名字真好听。” 孟榆笑了笑,垂首写道:“你的也是。” 这姑娘叫云安,是在鹤九云乡土生土长的人,年轻男子是她的未婚夫婿,姓崔,单名一个“询”字。 崔询原是云安哥哥的同僚,三年前通过云安哥哥认识了云安,两人一见钟情,在不久前两家过了礼,三个月后云安和崔询就即将成婚,此番出城,是到另一个小镇采买云安喜欢的图样。 孟榆看了眼身后那些喜庆用品,连忙道贺。 云安扬唇笑了,将那五文钱塞回她手里:“我们原是顺路载你,你如今道一声贺便算作路费了,况你一个姑娘家孤身来此,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这些钱你自个儿留着便是。” 孟榆也不扭捏,收回钱后垂首,执笔:“多谢。” 云安哥哥是私塾的教书先生,连带着她也识了字,她低头看了眼,甜甜地笑道:“客气了。” 两人将她送进城,孟榆又谢了几次,这才目送他们离开,一眼望去,街上连衽成帷,却井然有序,街道两边酒楼、茶馆、钱庄、胭脂铺等鳞次栉比,吆喝声蹿街走巷。 微风徐徐,玉兰花香蹿进鼻腔。 听云安说,城郊便有一片玉兰花,足足长了十里,鹤九飞到天外天,十里玉兰永不谢,说的便是那片玉兰花。 孟榆先找了家便宜些的客栈住了一晚,又到药房买了些草药敷到脚踝上,足足歇了两日,才缓过来,脚上的水泡也好得差不多后,她才找了几间赁屋看了一圈儿。 毕竟一直住客栈是不可能的。 唯今先要解决的是落脚的地方。 可看了几间,也没找到合适的,眼见黑幕要笼下来,她只好先步行回客栈。 “听闻掌西营的怀化将军疯了,你从上京来,不知此事可真?”路边的小酒摊上,一个身穿绸缎衣裳的中年男人左顾右盼后,悄声问。 孟榆的脚步下意识放缓。 对面那位商人模样的男子瞟他一眼,面露诧异:“上京离这儿几千里远,你是如何得知的?” 中年男人嗤他一声:“你甭管,且说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眼瞧着自己的夫人葬身火海,岂有不疯的?听闻官家怕他振作不起,当晚就将尸体烧了,谁知一阵风起,连骨灰都被扬了。” “啧啧……那可不就是被挫骨扬灰么?难怪他疯了。” “可不是,原以为他是个纨绔,谁知接管西营后,倒还胜了东营,如此将帅之材,反折在儿女情长上,岂不可惜?” “罢了,人家即便疯了,我们也高攀不起,说这些作甚,喝酒。” 碰杯声儿响起,孟榆渐渐走远。 她今儿原想吃一顿烤鸡犒劳犒劳自己这段时日的辛苦,可路过烤鸡摊儿时,心沉沉的,忽然就没了胃口。 回到客栈,点了一碗粥和一道小菜,随便对付一顿就洗洗睡了。 可辗转到半夜,她仍睡不着。 床板有点不平,硌得她后背酸疼,她和店小二反映过几回了,也没见有人来换,她气过一阵儿,后来想想一分钱一分货,这么便宜客栈,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呢。 直到此时,孟榆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变得有些娇气了。 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 不过被陆修沂圈养了大半年,她竟变得如此娇气。 真是可怕! 窗外月色似水,亮如白昼,孟榆披衣起身,甩了甩脑袋,想把那些杂乱的思绪都抛到脑后。 她住的地方在客栈三楼,支起窗扉,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靠在窗边远远望去,能看到波涛翻涌,浪潮滚滚。 孟榆深吸了口气,只见远处燃起灯火,星星点点,像一艘艘航海后平安归来的渔船。 躁动的心忽然就平复下来。 孟榆趴在窗台看到将近卯时,才打了几个哈欠,趁着这些许困意,她忙回到榻上,盖着衾褥睡去。 这一觉就到晌午了。 匆匆用过午饭,孟榆打算去东郊的花铃巷看看有没有赁屋。 在鹤九云乡住了几天,这儿的情况她也大致了解清楚了,花铃巷那边的房子虽老旧了些,但胜在每天都有衙兵经过那儿,治安比之别处,也稍微好些。 综合对比下,孟榆决定去那儿碰碰运气,倘或能碰到赁屋出租,自然是好,若没有,就当熟悉熟悉地儿了。 但她运气倒好,才走到花铃巷,就看到有赁屋出租,还是个两层带院的小房子。 屋主是一家四口,因着男主人做买卖挣了点钱,便想换个大些的房子,偏他媳妇又舍不得将房子卖了,空着又可惜,正见孟榆来找赁屋,且瞧她性子温和,断不会随意损坏房屋,便当场拍板租给孟榆,连同一些小家具也一块赠她。 有了这些家具,孟榆倒省了一笔钱,自然感激不尽,便交了半的租金。 直到搬过去的当天,孟榆才发现隔壁住的竟是崔询一家。 第59章 春来禧 云安欢喜不已,直道她和他们有缘,次日就邀她到崔询家中做客。 孟榆原不是那么容易和人混熟的人,只是架不住云安的热情,便只好点头同意。 崔询家中只有一个母亲,母亲年约五旬,生得一副凌厉眉眼,但一见云安,便乐呵呵的。 “这是才摘下来的桃子,可新鲜了,席姑娘尝尝,”崔母洗干净几个桃子放到盘子里端出来,笑道,“我先去做饭。” 孟榆点点头。 云安忙起身:“伯母,我帮你。” “不用,你在这儿陪席姑娘说说话。”崔母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 云安话多,从天南聊到地北,一会说她写的字清秀漂亮,一会问她从前在家时家教是不是很严,一会又羡慕她去过好多好多地方。 她说话眉目活泼,神情明媚,笑靥如花。 孟榆都一一回应,只是她不敢将实话和盘托出。 正如宁穗所言,她的事儿愈少人知道便愈安全。 说了有两刻钟,因水喝得多了些,孟榆想解手,云安指了指地方,原欲带她过去,她忙摆手。 解手的地方在屋子后面,须得经过厨房,她刚走过,里头便传来一阵衣衫摩擦间的轻微推搡声儿。 “这两个肘子是我拿鸡蛋好容易才换来的,雨桐不是还在坐月么?你拿回去,给她炖个汤补补身子。” “雨桐坐月我会另给她买,你好容易才积了些鸡蛋换来的,留给阿询吃吧!要不留给云安也行。” “那小丫头哪配吃这么好的东西?”崔母蹙了蹙眉,将肘子塞到那妇人手里,“莫说这些,你拿回去给雨桐补补身子,权当是我这个做姨妈的一番心意。” 眼见推脱不得,那妇人唯有接下。 担心被人发现,孟榆不敢再看,忙过去解手。 回来时,看着云安灿烂的笑容,想起崔母说那话时的嫌弃模样,孟榆动了动唇,可游移半晌,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她和云安相识不过几天,她要怎么说?况崔母作为姨妈,拿两个肘子给正坐月的外甥女补补身子,说出去本就无可厚非。 崔询也同云安哥哥一般,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临近午饭时辰,他才从私塾里回来。 这顿饭,孟榆食不知味,吃完没坐多久,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家去收拾东西了。 *** 西营。 正值夤夜。 各副将禀完今日事项,便各自忙活去了,楮泽亲自拿了饭菜进来,今儿陆修沂还没吃晚饭。 案桌前的人揉着眉心,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饭菜,米粒短小,色泽黯淡,显然是旧年的米,不觉眉梢微挑:“如何还是去年的米?” “今年的米还没到呢。” 陆修沂更震诧了:“往年都是这个时候运新米到军营,今年是怎么了?” 楮泽猜测道:“旧年雨水多,不仅越州水灾,其他地方也有,许就是因为这个,各地上缴不及时,故而迟了。” 陆修沂蹙眉一思量,头便愈发痛,他便也没再纠结。 “您先吃着,我去看看药熬好没。” 见他连日眼底乌青,显然是连着几日不得好眠,楮泽便让大夫开了副助眠的方子,他前儿喝了,果然见效,今日竟亲自吩咐他再熬。 陆修沂淡淡地应了声。 饭菜一如既往,还是他喜欢的口味,可他没什么胃口,只是简单吃几口便放下筷子。 楮泽将药拿进来,还没喝呢,呛鼻的苦味儿就蹿到心头。 陆修沂端起碗,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一饮而尽,喝完就躺下,眼皮沉沉地压下来,没过片刻就睡着了。 自孟榆不在后,他便患上了头疾,一日下来,也唯有喝完药才能得到片刻歇息。 暮夜沉沉罩着,漫天而来的惶惧忽然笼上心头。 “榆儿。” 几乎在脱口的一刹间,陆修沂猛地睁眼,从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冷汗直冒,直逼眼角。 脑袋愈发痛。 周围一片阒寂,隐隐有白光从帘外铺进来,陆修沂再没睡意,披了衣起身,掀帘出去。 天边才泛鱼肚白,整个军营还处在沉睡中,静悄悄一片,清晨薄雾笼罩,没走两步,便觉头发眉梢都染了一层淡淡的湿意。 陆修沂走到马厩旁,随手抓了把干草丢给马儿,它饿了一晚,一碰到食物就狼吞虎咽起来。 晨起的空气极新鲜,他深吸了几口,只觉脑袋的阵痛略微减轻了些。 西营驻扎在城郊的山脚下,林间的清风带着湿润徐徐铺到脸上,陆修沂闭了眼,总觉得她还在身边。 楮泽说得对,她既随风散了,那天地间都会有她的身影。 如此一想,他的头疾又减轻了些许。 *** 在鹤九云乡待了半个多月,孟榆总算习惯了这儿的生活,只手里的三百两银拿出十两付了半年的租金,加上这段时日买种子、买母鸡,还有吃食方面,已剩了不到两百八十两。 一直坐吃山空到底不是办法。 孟榆琢磨着想找个营生。 奈何问了酒馆、茶楼,甚至是烧窑的,人家不是嫌她不能说话,便是觉得她人小力气小,干起活来丝毫不顶用。 找了一圈儿下来,没一家肯聘用她。 孟榆只好恹恹地回了家,云安得知消息,知道她心情不好,便挎着篮子过来,说要带她上山摘好吃的。 她原没什么心思,但捺不住云安兴致高,便起身欲关门出去,云安忙拦住她,上下打量,见她衣衫轻薄,脚上穿的还是棉鞋,蹙眉将她往屋里推:“你就穿这身去?山上蚊虫可多了,快换一身。” 事实证明,云安说得不错。 刚到山脚,孟榆就感觉有数只蚊虫一直在脚边绕,所幸她穿的是靴子,头上戴了斗笠,脸上也覆了面纱,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外,再没露出别的地方。 正值春天,山上的桃花开得极好,有些开早的树已经结上果子了,平整些的地方还有桑果和樱桃,再往上些李子、枇杷都有。 这么多果树,想必是有人特意种下的,来的路上孟榆也没看到云安跟谁打过招呼,便抬手问:“我们没问过人,随便摘,似乎不大好。” 相处了一段日子,云安渐渐也能看懂她的手语了。 她莞尔笑道:“这片山头叫涿山,原是属于一个富商的,后来他殁了,身后也无人承继,便充进官府了,但打理的成本太高,他们也懒得管,且果子还没成熟,大多就被鸟儿吃了,所以剩的那些也就由得我们摘了。” “你前儿在崔伯母家吃的桃子便是在这儿摘的,”上到半山腰,云安停在一棵桃树前,掰下枝条摘了几朵桃花,朝她扬了扬,“今年桃花开得好,今儿正好摘些回去做胭脂,等我成婚时就无须买胭脂了,又能省下一笔钱。” 孟榆一脸震诧。 这个时节的水果不多,且桃子也只是早开花的那几棵树有,基本也被人摘得七七八八了。 孟榆不想白来一趟,便也似云安般摘了小半筺桃花回去,想着拿来酿两坛桃花酒,抑或者做桃花羹和桃花饼也是好的。 回家洗干净桃花,翻了两个空酒坛出来,孟榆想起云安的话,忽然就计上心头。 涿山既无人管,那她何不向官府租来试试看? 孟榆一惯是个行动派,既如此想,次日就付诸行动了。 云安听了她的话,虽有踌躇,但亦觉可行,且恰逢她也无事可做,便当即拍板要同她到官府去询问租金。 那片山头地处偏僻,打理起来需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府衙账上原就没多少银子,便更不会拨款给它了,如今听到有人问询,巴不得能租出去收点银钱,所以当天孟榆就和府衙签了租契,并付了二十两银租了半年。 回去的路上,孟榆看着那份租契,心中着实欢喜。 倒是云安,挠着头发起难来:“附近的村民往返田间劳作时,习惯了到山上摘个果子解渴,如今你纵是租下涿山,恐也无人知晓,便是打理好了,只怕还没等我们去摘,倒便宜他们了。” 孟榆笑了笑,没有直接回她,只反问:“云安,你可知涿山附近有几户人家?” 云安托手在胸前,单手支着下巴,拧眉思量了片刻:“那儿到底偏远了些,比不得其他地方,大约只有十来户吧!总之不超二十户。” “也就是说即便一家有五口人,顶了天儿也不超一百人,满山的桃树,任他们吃也吃不了多少,况人还总有吃腻的时候。” 云安细细一想,亦觉孟榆所言有理,过了会她又蹙眉道:“此事倒好解决,只涿山那么大,单靠你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打理不过来呀!” 孟榆挑挑眉,莞尔抬手:“此事我自有妙计,你且看我明儿怎么做。” *** 翌日。 孟榆带了有官府印章的租契来到涿山附近支了个摊子,拿出笔墨在木牌上写了几句话,便将木牌插在摊子前面。 云安绕到前面细细一瞧,只见木牌上写道:“我已向官府租下涿山,现有意聘请十位乡民打理果树,不分男女,二十岁以上,五十五岁以下,每月以二十文钱打底,多劳多得,但凡做满一年以上者,年底皆可分到当年盈利所得。” 读完,她面露诧异:“韫禾,每月二十文钱打底,还多劳多得,还没开始赚钱呢,你就得亏空家底儿了。何不定下每月固定酬劳?反省了许多麻烦。” 孟榆微微一笑,抬手耐心解释:“我略摸算了下,涿山有近两百棵桃树,平均下来每人要管二十棵,但人总有惰性,若定个固定酬劳,勤快的多做些,怠惰的少做了,可领的酬劳却是一样的,天长日久,做多的人总有怨言,若一个不防,大打出手,伤了和气还是小事,倘或闹出人命便不得了了。” 云安恍悟。 此时经过的皆是些四十上下、扛着锄头到田间劳作的妇人,她们大多不识字,故而也不知孟榆在这儿支个摊子做什么,更看不懂牌子上写的什么,只疑惑地瞥两眼便匆匆离开了。 日薄西山,偶有三五个孩童托着课本结伴从私塾里回来,路过孟榆的摊子时,也只是看了眼,就家去了。 没料到聘个人都这般艰难,孟榆无声地叹了下,眼见时辰不早,便收拾收拾摊子,准备明儿再过来。 “两位姑娘,麻烦等一下。”孟榆和云安背上东西,才走了没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 回头一看。 是个略有些黢黑,年约三十五上下的农妇。 第60章 韶光媚 她跑得急,额上沁出了汗,来到两人跟前儿,气都还没捋顺,便急急地问:“两位姑娘可是要聘人?” 孟榆和云安面面相觑,皆下意识点点头。 农妇动了动唇,踌躇片刻,才讪讪地问:“姑娘看我,行么?” 孟榆闻言,打量了她两眼。 她穿着一身青灰色的棉麻衣,衣衫被浣洗几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虽略油了些,但胜在梳得平整,一眼望去,浑身上下也算干净整洁,且眉眼柔和,不像是事儿多难缠之人。 似乎不太习惯别人打量的目光,农妇的举止有些拘谨,眼神也不敢和孟榆直视。 看了她两眼,孟榆朝云安抬了抬下颌,她立刻会意,忙支开桌子和椅子,坐下执笔问她:“嫂嫂姓甚名谁?年岁几何?” “我夫婿姓杨,人人都喊我杨嫂。” 云安执笔正要记下,孟榆却拍了下她,朝农妇抬手。 似是没明白她的话,云安怔了下,却还是译给农妇听:“你夫婿姓甚名谁与我们无关,我们是问你自个儿的本名。” “呃!?” 仿佛没想到云安会突然这般问,农妇怔了下,虽不知她这是何意,但她仍如实回:“我本家姓任,单名一个铃字,今年刚过三十六。” “任姐姐家住哪里?” 出嫁后,任铃便没再被人唤过本姓,喊她的是皆是从夫姓,突然被人转了称呼,任铃还有些不适应,顿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忙回:“不远,我家就在前面五里处,左拐就是了。” 云安刷刷地记下,头也不抬地继续问:“算上你,现家中共几人?” “四个人,就我郎君、婆母以及一个孩儿。” “从前可打理过果树?” 好似觉得云安终于问到了重点,任铃粲然一笑,连声音都拔高了些:“有的,我做姑娘时,家中也种了两棵李子,全是我打理的,年年都结几筺果呢。” 云安点点头:“每月二十文钱,管五棵果树。当然,你若想多要些钱,也可以多领几棵树,多劳多得,休沐日一月三天,自个儿安排,若做满一年,年底能分到今年盈利所得,具体多少,需看当年当值人数,且要扣除当年各项成本后再说。” 任铃连连点头,笑问:“那我何时开始当值?” “你明儿辰时准时来这儿,我们自会安排你当值。” “明儿就当值,那是从明儿开始算工钱么?” “是的。” 任铃连连应声儿,又千恩万谢,替两人将桌椅收拾妥当,目送她们离开,才揣着满心欢喜回了家。 *** 第一天支摊儿聘到人,总算没白来。 忙活了一日,云安累得脸色通红,家去的路上,孟榆便买了一只烧鸡和两块鲜笋,做了顿好吃的犒劳她。 恰逢那两只老母鸡也下了蛋,当即又做了两碗蛋羹。 黑幕已经沉沉地罩下来了。 孟榆买了两张摇椅放在院中,吃饱喝足后,两人便躺摇椅上,执着葵扇轻轻地扇着风,说着话。 歇了一阵,云安忽然问了句:“现下什么时辰了?” 孟榆抬手:“刚过戌时三刻。” 话音未歇,云安猛地坐起,一边慌里慌张地穿好鞋子,一边急急地道:“我得回家了,哥哥正好是戌时三刻下值,若他回去瞧不见我,指不定要怎么啰嗦呢。” 谁知话刚说完,崔询却正好来敲门,要接她回家。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开了门,见是崔询,云安讷讷问。 崔询面色淡淡:“今日的课提前讲完,便早些回来了,听我母亲说,你还在这儿,我想着晚上回去路上不安全,就过来接你了。” 孟榆闻言,叮嘱两人注意安全,云安笑着和她摆手:“韫禾,那我先回去了,明儿见。” 孟榆莞尔点头,目送他们离开,可没走两步,崔询忽然折返,同她正色道:“席姑娘,两个月后我和云安便要成婚了,她要忙活的事情还有很多,明儿恐怕不能来帮你了。” 他话说得又急又快,又严肃又认真,没等孟榆反应过来,道完便匆匆转身,拉着还欲问些什么的云安抬脚离开了。 孟榆只觉气极了。 她本想追上去问问云安的意见,可远远就见她满脸失落地回头看她一眼,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到底还是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 云安从小父母双亡,是哥哥将她一手带大,听闻她哥哥与崔询一般,皆是古板木讷之人,平日对她管得极严。 孟榆叹了口气,关上门。 没了云安帮忙,明儿要聘人的事可就难了,涿山附近的村民大多不识字,他们又看不懂手语,这要如何交流? 忖度了半日,孟榆也琢磨不出个法子,便只好歇歇心,走一步算一步了。 翌日。 用过早饭,她便拎着小板凳去了涿山山脚下,刚过拐角,远远便见任铃等在那儿了。 一见孟榆,任铃赶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疑惑道:“席姑娘,怎今儿只有你一个呀?云姑娘呢?” 昨儿临走时,云安便向她介绍过了。 孟榆笑了下,抬手。 别的手势她看不懂,只是见孟榆双手指尖相碰,作出屋子的形状时,她恍然笑道:“你是不是说她留在家里了?” 孟榆呼了口气,倦极了般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下去到底不是办法,她忙掏出纸笔匆匆写下一句话。 任铃不识字,看了半日也看不懂。 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识字,就这般站在旷野上两两对望,相顾无言。 任铃忽然灵光一闪,忙道:“这几日学堂的先生休沐,可巧我儿子不用上学堂,他识字儿,昨儿你们要聘人还是他回来告诉我的,要不我带了他来?” 终于有个识字的人,即便对方是个小孩儿,孟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忙点头。 任铃很快就将她儿子带了来,小孩叫杨阳,约摸十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已经上了三年学堂,字儿认得不少,举止间还隐隐有几许书生意气。 有了他的帮忙,孟榆松了口气,一日下来,竟也陆陆续续地聘到了四个人,这其中有男有女,且瞧他们的面相和言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 接下来几日,无人过来询问时,孟榆一边打手语,一边写下来,让杨阳读给任铃听。 任铃虽是个农妇,但胜在脑子灵活,学东西也快,没过几日,她也能看懂大部分手语了,和孟榆交流基本没什么问题。 到了杨阳回学堂的日子,因已经能和任铃交流,孟榆也稳下心肠,又支着摊子摆了有两天,终于聘够了人。 三月底。 春风十里,韶光明媚。 涿山第一天动工。 孟榆让人在涿山山脚下搭了个帐篷,用以存放农具和中途歇息所用,众人领完农具正要上山锄草、摘花。 “咣当!” 恰在此时,帘外倏然响起一阵杂物翻倒的声音,紧接着,帘子被掀开,三个肥头大耳的壮汉冷不防出现在帐篷里,一边环视周遭,一边操着一口粗犷的声音道:“谁让你们在这儿搭帐篷的?涿山是乡里的,谁准许你们占为私有了?快拆了滚出去。” 孟榆不慌不忙,越过众人,取出盖有官府印章的租契,冷着脸朝那几人抬手:“我已向官府租下……” “啊……席姑娘……” 猝不及防间,话音戛然而止,任铃一边译着,突然惊叫一声,忙将被拂倒的孟榆扶起。 “一个哑巴,就别在这儿瞎比划,识相点儿,快拆了滚出去,否则老子不客气。”为首的男人哑声粗气,拧眉厉喝。 地面虽经过清扫,但仍有许多细沙,孟榆被男人这么用力一推,手臂撑在地上时,麻布被划破,皮肤瞬间浮出淡淡的血痕,刺痛传到心头,她皱了皱眉。 见男人如此蛮横无理,任铃拿着租契甩到他们面前,怒喝:“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盖有官府印章的租契,官府已经将涿山租给我们了,你们是何人?凭什么赶我们走?” 租契甩到跟前儿,男人黑了脸,并没有捡起,只是拎起锄头往前警示,冷喝:“老子住这儿这么多年,从没听说涿山是谁的,你拿着张废纸就想占了去,做你的春秋大梦,滚,别让老子再说第二遍。” 有人似乎认出了为首的男人,低头喃喃:“我认得他,他好像是隔壁村的张大脚。” 旁人惊得睁大了眼,声音压得愈发低:“张大脚?他前两年打人,不是入狱了么?” “听说前两天出来了。” “老,老大,上面真,真有官府印章。”一个矮个头的男人捡起租契,指着上面的印章,拍了拍男人的肩,结结巴巴地道。 男人头也不回,猛地一甩手,只拎起大锄头厉喝:“一个假章罢了,我信了她的鬼,还不快滚!” 孟榆聘的人中虽说有男有女,但这些皆是朴实憨厚的人,平日里都是与人为善,哪里惹过这种凶神恶煞的村霸? 此时见了这形景,也不敢贸然出头。 唯独任铃挡在她面前,冷声道:“我们是光明正大和官府签的租契,符合大祈律法,你们凭什么赶我们走?” 似乎被她这话逗笑了,张大脚哈哈一笑,忽地倾身过来,拽起她的头发猛地往外拖:“凭什么?凭的就是我的拳头比你的大,你个臭娘们儿,敢挡老子的路,找死!老子今儿就拿你作伐,看谁还敢在老子面前横……啊……” 刚把任铃拖到帘外,腕骨的刺痛骤然袭来,张大脚爆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忽地就松了手,来不及看一眼流血的手腕,就拎着锄头满脸暴怒地回头:“谁他妈敢……” 沾了血的镰刀直指而来,离鼻头堪堪不到半厘的距离,张大嘴那像啐了毒的话倏然而止。 孟榆神色凌厉,化了细纹的脸毫无惧色,双唇缓缓翕动。 众人在此刻仿佛都看懂了她的唇语:“你觉得是你的锄头取了我的性命快,还是我的镰刀勾了你的鼻子快?” 张大脚似乎真被她唬住了,只站着不敢挪动分毫。 眼见孟榆占了上风,众人才敢挥着锄头壮势:“我们有租契为证,你们若再敢打砸,我们一定报官。” 张大脚瞪着孟榆,恨恨地退后两步,抢过矮个男人手里的租契,正要一把撕烂,任铃从地上站起,冷冷地道:“租契盖有官府印章,按大祈律法,撕毁契书,当判绞刑。” 孟榆面露诧异,又觉她这话在意料之中。 不枉她这段时日教了她这般多,如今果真派上用场。 话音未歇,张大脚忽然止了动作,咬牙切齿地瞪着众人,将租契揉成一团,愤愤地扔了回来,转头就走。《 》 60-70 第61章 桃花酒 赶走了张大脚几人,众人一片欢腾,仿佛打了场胜仗般,连上山干活都特别有力气。 十个人用了三天就锄完草,众人依孟榆吩咐,将疏下来的桃花装到篮子里,两百多棵桃树足足装了二十多篮桃花。 孟榆将这些桃花清洗干净后阴干,分装到坛子里,再倒进做好的烧酒,密封发酵。 如今是春季,涿山还没有多少果实,唯有几棵桑树挂了满枝的桑果,只是未经打理过,有一部分桑果都被虫子咬烂,孟榆干脆让人挑着好的桑果摘回来,顺道也酿了几坛桑葚酒。 接下来的两个月,任铃带着雇工每天都是锄草、施肥、修剪、捉虫,有些能干的,认领了三十棵果树,每一棵都打理得极好。 孟榆时常戴着草帽上山查看,临近夏季,太阳愈发猛烈,雨水渐多,相继而来的各种虫害也在冒头,虫子也还好说,气温一高也就热死了,最令她头疼的是天上飞的鸟儿。 夏初正是坐果之时,很多果子才结出来,就被鸟儿戳了个洞,蜜汁流出,自然也吸引了大批虫子。 这儿又没前世那般的防虫药,孟榆只好让人连夜织了上百个稻草人挂在树枝上,以此来驱赶鸟儿。 等到了果实丰收季节,她手里的二百八十多两也用得七七八八了,若没收入,只怕连下月的工钱都发不出了。 所幸酿了两个多月,酒窖里的那几十坛桃花酒也可以出售了,但上哪儿找买家又是一个问题。 酒馆和茶楼大多都有固定的进货渠道,她若上门推销,只怕别人未必肯要。 然转念一想,孟榆又觉她还没上门试过,又怎知不行?所以次日她和任铃就抱了一坛酒到镇上各大酒馆、茶楼进行推销。 小二正擦着桌子,看到她们抱着酒坛进来,便以为她们是来吃饭的,脸上立刻堆起笑,乐呵呵地上前:“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我们店儿有……” “我们不是来吃饭的,你们掌柜的在么?”任铃就笑着打断他,抱着酒坛朝他抬了下,“我们酿了桃花酒,想让他尝尝,若觉合适……” 没等她说完,小二的脸色就黑了,把搭在肩上的白布拿抽下来,朝她们甩了甩,满脸不耐:“既然不是来吃饭的,就走走走,我们掌柜忙着呢,没这个闲心见你们。” 两人被推出了门,略有些颓靡地相视一笑,可很快又振作起精神,这家不行,就下一家。 不想走了一上午,将附近几条街的酒馆、茶楼都问了遍,无一例外都是连掌柜的面儿也没见上,就被赶了出来。 烈日当空,暑热难耐,蝉鸣聒噪入耳。 两人的后背俱湿,额上沁出的汗需要不停地抬袖擦拭才不至于渗进眼里。 孟榆又饿又渴,想到早起时家里还剩了两碗米汤,便打算回去热热吃了,权当午饭,可偏头就看到任铃满头大汗,忽然忆起这一路过来她竟也没有半点怨言。 恰逢路过卖馄饨的小摊儿,她伸进兜里拎了拎,便忙拉她坐下:“太饿了,我们吃碗馄饨再回去。” 走了一上午,双腿又酸又痛,一沾到凳子,身子就累得不肯动了般,任铃仍强撑着站起,笑道:“费这个钱作什么?我婆母今儿做了韭菜馒头,想来也预了你的份儿,我们回去再吃。” 孟榆如今是什么光景,她一清二楚,兜里那几个钱全投进涿山了,哪里还剩什么?就连他们每月的工钱也都是她节衣缩食、东拼西凑地省俭出来的。 “你放心,吃馄饨的钱我还是有的。”孟榆莞尔抬手,拉着她重新坐下,叫了两碗馄饨,还顺道让店家多拿了两个碗。 桃花酒酿了将近三个月,倒出来的刹那,香醇扑鼻。 孟榆碰了下她的碗,莞尔抬手:“既卖不出去,留着我们自己喝,也不算浪费。” 她笑得开怀,没有半点苦涩,宽慰的话到了嘴边也没能说出口,任铃只好拿起碗和她碰了下。 酒香浓厚馥郁,含着桃花的纯香,入口没多久,辛辣和灼烫感渐渐转变为绵软、柔滑,喝了一口还觉不够,再喝再品,愈觉酒味香醇滋润,愈喝愈觉食欲倍增。 每到金秋时节,任铃的婆母也会酿上一坛酒,埋在树下,等到了年底,除夕夜团圆饭时,便会挖出来,配着菜喝着酒,守岁一整晚。 只是她婆母酿的酒着实比不上这个,她喝了两口便腻了。 许是因为喝了酒,也许是因为太饿,馄饨一端上来,两人话不多说,埋头就干。 “姑娘是在哪儿买的桃花酒?好香,我也想买一坛回去尝尝。”汤锅散着氤氲雾气,店家清洗着蔬菜,忽然来了句。 孟榆舀着馄饨的手一顿,抬起头,正好和任铃的目光相撞。 *** 酒窖的二十多坛酒一下被清空了,一家卖烧鸡的小摊买了十几坛,剩下的被另一家小炒摊儿的全包了。 两个摊主都和孟榆约好,若这桃花酒好卖,明年还订。 谁知才过了没两天,小炒摊儿的葛伯就上门了:“席姑娘你是没看见,你酿的桃花酒一打开,街上的人闻着味儿就来了,这两日我摊上的客人比往日多了几倍,你这儿除了桃花酒,可还有别的?” 葛伯虽年过六旬,但精神气儿极好,说起来话声音洪亮,隔着两扇门都能听见,嘴角还常常带笑,一见便知是很好相处的人。 孟榆摇摇头,抬手:“就只剩几坛桑椹酒了,等过段时日,桃子、樱桃、李子和枇杷成熟了,我再酿些果酒。若葛伯您要,我便留着给您。” “要要要,我全订了,”想也未想,葛伯就乐呵呵地道,“席姑娘酿酒的手艺一绝,想必酿出的果酒也不会差到哪儿,只是不知这价钱如何算?” “桃子酒比桃花酒略贵些,一斗酒两百文,诸如樱桃酒、李子酒之类的,只比桃子酒略贵二十文钱。您先回去考虑考虑,若觉得价钱合适,我们再签契书。” 葛伯摆摆手,扬唇:“不必考虑,相比其他家,席姑娘给出的价钱已经很合适了,况姑娘家用的原料皆属上乘,自然也值这个价钱。” 有了葛伯这条销路,孟榆也稍稍定下心,接下来的日子,照常和任铃上山打理果树,只现下到底是夏季,日头毒,晒没两日她就黑了一圈儿。 *** 这近十年,大祈没有对外征战,边境也是严防死守,偶有邻国挑衅,也是很快就平复了。 除了个别地区有山匪作乱外,整个大祈境内,算是国泰民安。 奈何人闲便易生事端。 午后陆修沂就犯了头疾,正欲歇下时,帘外忽然一阵吵闹,他还没问,楮泽就掀帘进来回:“公子,六皇子抓了我们营的一个将士回来,说他在市井故意滋事,仗势欺人,殴打百姓。” 陆修沂正单腿屈膝坐在榻上,手撑在膝盖支着眉心,闻言神色一凛,当即披衣下榻,出了帐篷。 马匹跑在沙地的“哒哒”声以及身体被拖行在沙地发出的刷刷声响混在一起,从围观的人群里传出。 楮泽凝眉一声厉喝:“将军到。” 人群自动分离出一条路。 六皇子容浔放浪形骸的身影旋即映入眸底,一将士正被捆着双手拖行在马后,浑身的衣裳被石子划穿,鲜血混着灰尘沾在身上,衣衫变得脏污破烂。 容浔翘着二郎腿坐在圈椅上,满脸挑衅地看着他。 陆修沂毫无表情地望了眼那将士,目光冷冷上移:“他是西营的人,即便他哪里做得不对,惹怒了殿下,殿下也该把他交与本将军处置,而非在众目睽睽下动用私刑。” 一边说着,陆修沂给楮泽使了个眼色,楮泽立刻上前欲解开将士的手。 可他腰还没弯下,头顶一声厉喝幽幽响起:“不许解,此人仗着自己是西营的人,当街殴打百姓,若非恰逢本王路过拦下了他,他定要行凶杀人。” 似乎被折磨得不轻,那将士原已是昏昏沉沉,在听到此话时,却仍拼尽力气喃喃:“属,属下没有,是,是那老货以高价欺压百姓,属,属下看不过眼,才出手的,求,求将军明鉴。” 容浔觑他一眼,冷哼道:“强词夺理,不管你有何缘由,你当街殴打米铺掌柜,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岂容你抵赖?来人,继续。” 剑刃在烈日下迸出寒光,骑在马上的人还没来得及甩鞭拖行,便忽感身后一轻,回头瞧了瞧。 陆修沂一剑斩断绳索。 楮泽立刻让人将那将士扶起。 容浔黑了脸,立刻站起:“陆将军这是要徇私枉法么?” “殿下言重了,本将军可担不起这话,便是大政司审案,也得讲究个人证物证,”陆修沂将剑扔回剑鞘,不疾不徐地道,“殿下既没有人证,也拿不出物证,就在大庭广众下私自行刑,枉法之人是殿下才对。” 容浔冷笑:“谁说本王没有人证,满街的人都看到你的属下打了米铺的掌柜,这就是人证,掌柜身上的伤就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在,陆将军却将行凶之人放了,这还不是在藐视我朝律法么?” “这只是殿下的一面之词,若仅凭殿下一句话便要取人性命,那才是在藐视我大祈律法。”头疾愈烈,似有万根银针齐插入脑,陆修沂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仍强撑着稳住身子。 容浔被他怼得堵着一口气在胸口里,提不上来,压不下去,真真难受至极。 米铺的掌柜被押进西营,陆修沂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脸颊高高肿起,眼底也黑了一片,颈肩处满是淤青,单单这么一瞧,他就知将士下了死手。 恰在此时,将士敷上了金疮药,神智渐渐恢复,一见掌柜立在跟前,双眼登时泛起青光,抬脚就是一踹,谁知掌柜的躲得快,他一脚踹空,又忙不迭想追过去。 掌柜的见状,一脸惊惧地往容浔那边缩:“殿下救命,殿下救命。” “住手。”容浔刚想厉喝,陆修沂便沉声道。 将士立刻停下来,单膝跪下,朝他拱手回道:“启禀将军,属下今日休沐,本欲家去看望家中的老母亲,谁知中途遇见米铺的掌柜不仅故意抬高米价,还将买米的老妪打成重伤,属下实在看不过眼,这才出手。” 陆修沂微微蹙眉,朝掌柜的发问:“米面偶有溢价也在情理之中,你若不想买那老妪,只管赶她出去便是,何故打人?” 掌柜的低着头,眼珠子骨碌碌地快速转着。 第62章 刺心头 见他没说话,将士就忙道:“将军有所不知,米面价钱略有波动自是在常理之中,只是这家米铺溢的价钱可是素日的十倍之多,那老妪看不过眼,就嚷嚷了几句,他心虚,这才使人将她打成重伤。” 陆修沂登时冷了脸,神色凌厉地望着掌柜:“可有此事?回话。”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凛人的寒意和无声的压迫,掌柜吓得一激灵,双膝一软,当场就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地回:“确,确有此事。” 陆修沂拧了眉,没再多问,朝楮泽招了下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立刻就离了帐营。 见竟是掌柜的先抬高米价,而后将人打成重伤,容浔当即黑了脸,偏头剜了下旁边的贴身侍卫。 原以为能借此事参陆修沂一把,谁知却是掌柜的有错在先,他不欲再待下去,免得丢大了脸,便起身道:“这种闹剧既有陆将军处理,本王就放心了,本王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了。” “殿下且慢,”陆修沂起身,快步行至他跟前,“此事事关重大,既是殿下带来的人,殿下最好也在场看着,以免落人口实。” 容浔轻飘飘地瞥了掌柜的一眼,视线回落到陆修沂身上,讪笑:“不过一场市井闹剧,不是他打了别人,就是他打了他,陆将军若审不了,只管交与大政司审理便是,何须本王在场?” “若只是简单的打人事件倒也罢了,可此事绝非表面看得这般简单,殿下既将人交了来,自然也该在场作个见证。” 容浔愈发觉得他好笑:“陆将军莫不是亏心事做多了,所以看谁都觉得谁一肚子坏水?不过是你西营和将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还需宣扬得人尽皆知么?” 他头脑简单,陆修沂不想同他多作解释,只道:“楮泽已经出去了,最晚半个时辰,他必然回来,且等他回来如何说,若当真只是件市井闹剧,殿下再走也不迟。” “也罢,本王且看你想唱什么戏。”容浔冷哼一声,转身撩起衣袍坐回原位。 没到半个时辰,楮泽就赶回来了。 见他凝着面色,陆修沂猜到了个大概,便让他停在原地,不必上前:“只管说,也让在场诸位听一听。” 楮泽垂首应声:“属下按将军吩咐,去查了米铺的仓库,发现里面竟皆是今年的新米,足有二十旦之多,而掌柜溢出十倍价钱的大米,也正是今年的新米。” “噗!”容浔翘着二郎腿,忍不住笑出声,“陆将军,你让本王看的就是这么一出戏?市面年年都有新米出售,掌柜溢价,不过是因为他贪得无厌罢了,商人逐利,自古便是如此,有何稀奇?” 陆修沂神色未变,只是淡声道:“殿下许是不知,今年各地的大米都上缴不及时,若按往年这时候,军营早已经吃上新米了,即便是欠收之年,也不曾拖延至今。可直到今日,军中亦未见新米的踪迹,他一个小小的米铺却藏着二十旦之多,殿下还觉得这是正常的么?”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儿,即便容浔头脑再简单,也明白了摆在眼前的一个事实。 有人倒卖官粮。 所以各地上缴粮食才会不及时。 陆修沂没有立刻将此事禀与景淮帝,而是在发现米铺藏粮的当日,就派了暗卫去调查各地粮仓,谁知这一查,竟发现徐州、邕州、陇唐、宜川和淮宁等数十个地方的粮仓都被倒卖,里面的存粮所剩无几。 事关重大,他收到消息后连夜进宫将此事回禀给景淮帝,景淮帝雷霆震怒,立刻派兵到各地彻查,并以监察失职之罪将各地的衙首抓起来严刑拷问。 这么一拷,竟牵出了朝中数十位官员,这里头就包括了陆迦言的好友唐确,不用细想,陆修沂自然猜到此事必定和陆槐远脱不了干系。 *** 一场骤雨刚歇,朝晖跃过厚重的云层露出头。 潮湿粘腻沾染在昏暗的角落,一丝晖光自天窗蜿蜒铺进,落到来人没有丝毫波动的面上,光线忽明忽暗,囚牢里除了几近被拍折磨得要断气的低喘外,唯剩烧红的铁钳在碳盆中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陆修沂的目光如冰,修长的指骨握着铁钳另一边,轻轻翻动着:“唐确,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为人忠义,行事又果断,我最欣赏这类人,隆庄上百口人,大多是穷苦出身,若无你,只怕他们早就饿死街头了。为了还陆迦言一个小小的恩情,你就要让隆庄上百口人命丧这场倒卖案中,你觉得值得么?” 名叫“唐确”的男人被绑在十字架上,他脸色苍白,冷汗浸湿了额发,辣椒水渗进血肉模糊的肌肤里,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些许。 陆修沂的话蹿进耳朵深处,他冷笑一声,并未抬头:“隆庄上百口人,无一人参与到倒卖案中,你以为单凭你一句话就能置他们于死地?” 说话的尾音还未落地,唐确睁眼,抬头。 陆修沂没有说话,甚至望向他的眸光都没有一丝波动,更别说暗藏汹涌。 可望着望着,唐确忽然沉了脸,抿着唇,怒目圆睁:“陆修沂,你无耻。” 短短一句话,像是从他齿缝中漏出来的般,连尾音都带着明显的颤抖。 陆修沂翻着碳盆的手一顿,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过奖。” 唐确还是把陆迦言供了出来,只是被陆槐远一手揽下,且除了唐确的一面之词外,确实没有直接证据指明陆迦言参与其中,毕竟整个过程陆迦言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叫唐确上门道一句:“帮我。” 恩情何时这般好用了? 陆修沂蹙了蹙眉,眼前浮现那人挺得笔直的身影,以及那张泛着水光却永远倔强的脸。 要是恩情在她身上也如唐确这般好用,她的结局是不是便不会如此了? 正如此思量着,一阵剧痛犹似浪潮般滚滚袭来,他忙抬手撑着眉心,用力揉了揉。 头疾愈发严重了。 楮泽从天牢里回来,恰巧见到这一幕,他忙斟了杯茶递过去,犹豫片刻,才喊了声儿:“公子。” 陆修沂接过喝了口:“何事?” “侯爷要见您。” 陆修沂觉得他和陆槐远实在没什么好聊的,便一口回绝:“你且同他说,他什么时候想清楚不保陆迦言了,我便什么时候去见他。” “是。” 自陆槐远被抓后,绛阳侯府一朝落败,他虽一力承担后果,但侯府被抄,所有家产尽数充入国库却是不可避免的。 陆迦言和陶氏被迫搬到市井小巷过活。 他们落魄至此,陆迦言对他已然构不成任何威胁,甚至是他想踩死他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可他为何还要死死抓着他不放? 这一点,连陆修沂自个儿也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只要陆槐远保他一日,他心里便始终有根刺。 *** 细雨翻飞,蜿蜒着铺到廊檐下。 玉烟一手执伞,一手拎着食盒,从拐角处探出头,看门的那几个婆子早被云烟支走,眼下各处都无人巡逻,她方朝身后勾勾手。 孟霜左顾右盼,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两人躬身往门口走,快速打开门栓,漏出一条缝隙,正要侧身出去。 “站住。”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厉喝,两人吓得一激灵,忙回头,却见袁氏厉着面色带了几个婆子出现在眼前。 “玉烟,你好大的胆子。” 袁氏冷眼剜过来,玉烟堪堪抬头看了她一眼,登时就唬得双膝乏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地道:“夫人饶命,玉烟知道错了,夫人饶命。” 两个婆子敛眉自袁氏身后走过来,孟霜见状,忙拦在玉烟跟前,厉喝:“玉烟是我的人,谁都不许动她。” 在下人们眼中,孟霜素来是个温婉娴良的性子,待人极度和善,连大声儿说话都从未有过,是府里最温良的主子,两个婆子此时被她忽然厉喝一句,吓得一怔,下意识就止住脚步,堪堪停在了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为了一个被抄家的男人,你,你竟敢忤逆你母亲,”袁氏气得脸色煞白,怒从心起,指着她连喝了两句,可见她一脸倔强,又把话咽了回去,转头朝那几个婆子喝道,“你们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把二姑娘带回去。” 几个婆子正要上前拉扯孟霜,可手还没碰到她,她便猛一甩手,弯腰将玉烟从地上扶走:“别怕,我们走。” 袁氏看她搀着玉烟往枕花斋的方向去,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邓妈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叹了声儿:“本以为二姑娘和陆家的大公子是天赐良缘,可谁能想到高门显赫的绛阳侯府也会一朝落败,满堂金玉在一夜之间化作断瓦残垣,当真是天降横祸。” “哪里是天降横祸?分明是陆修沂那个混世魔头心狠手辣,为了权势地位,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抓进大牢里严刑拷打,这种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袁氏冷冷地道了句。 想起她的洇儿还在庄子上受苦受难,她便恨不能扒了他的皮,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 可她转念想到沈姨娘母女俩一夕间全都葬身火海,那堵在胸口的浊气便消散了些许。 袁氏揣着满腔怒意回了枕花斋,让人去请孟霜过来,奈何孟霜知道她又要唠叨说教,就拢着衾褥一口回绝。 “她若不肯来,你带人将门砸了,把玉烟拖出来发卖。”袁氏气得一拍桌子,狞着脸厉喝。 第63章 散石粉 邓妈妈忙带人去传话。 孟霜无法,只得理好衣衫打开门,随邓妈妈到袁氏房中。 袁氏坐在主位上,闭眼撑着眉心,听到动静也没睁开,只是冷冷地道:“如今玉烟那丫头都比你母亲的话好使了,看来我是管不了你了。” 孟霜扑通跪下,正色道:“母亲,起初也是您让女儿接近陆迦言的,女儿若是不听您的话,便不会有今日。” “你的意思,是责任全在我?”袁氏睁开眼,松了手,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孟霜挺直背,神色清凌无波:“您知道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母亲,我自小便看您打理府中上下,任何事都算无遗策,可为何独独在我和四妹妹的婚事上失了手?那是因为您算不准我们的心,您在背后纵是如何运筹帷幄,那又能如何?心不由己,连我们都不能控制。” 话说到最后,她的语调里都带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悲凉。 仿佛不相信此话竟会出自孟霜口中,袁氏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良久良久,直至确定她眼神中的无奈和悲哀,她不可置信地缓缓站起,攥紧手中的帕子,眸底的泪渐涌而上:“难道,难道洇儿的下场还没能令你警醒?母亲早便同她说过,情之一字不可为,应付男人,演好表面功夫即可,甚至付出世间女子为之捍卫的贞洁也无所谓,但唯独不可将真心献出去,可如今,如今你却,却……” 袁氏恨铁不成钢,可看到她也一脸悔恨,眸中带泪,斥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是浑身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 真心难控。 她岂能不知? 缄默许久,袁氏撑着发疼发胀的脑袋,朝外喊了声儿:“邓妈妈。” 邓妈妈原就候在门外,闻声连忙走进来。 “把二姑娘带回房,没我的吩咐,不许放她出来。” “是。” 邓妈妈微微躬身,朝孟霜作了个请的手势,她没反抗,站起来转身欲走。 袁氏又道:“过两日你父亲就回来了,趁这几日好好收起你的心,等他回来,我自会让他给你另行婚配。” 此言宛若一道惊雷狠砸在孟霜心头,她猛地回首,难以置信地看着袁氏,见她面上的神情丝毫未变,才确定她所言非虚,顿了片刻,方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嫁。” 袁氏放下撑着眉心的手,冷冷地直视她:“由不得你,邓妈妈,还愣着作什么,把二姑娘带回去。” 邓妈妈一脸的难为情,应了声儿后正要拉孟霜,孟霜猛地一甩袖,寒声道:“不必扯我,我自己会走。” 刚进房间,邓妈妈就把门上了锁,孟霜也没反抗,倒是玉烟一下慌了神,忙拍门:“邓妈妈,姑娘又不是囚犯,你上锁作什么?” “这是夫人的吩咐,玉烟,你好好地在里头陪二姑娘,吃食会定时送来,有何事你需得第一时间禀报,”邓妈妈靠在门边,凉声警告,“切莫再犯糊涂,包庇二姑娘做傻事。” 言罢,邓妈妈转身离去,没再管猛拍门、扯着嗓子喊的玉烟。 “别拍了,”身后传来孟霜毫无波澜的嗓音,玉烟回过头,见她屈膝坐在床头,把下巴枕在膝盖上,“父亲没回来替我安排婚事前,她们是不会把我们放出去的。” “那怎么办?” 孟霜拧眉思量片刻,忙抬首:“云烟呢?她没被困着吧?” 玉烟摇摇头:“应当没有。” “你过来。” 玉烟俯身,孟霜在她耳畔低语了两句,她瞬间吓得变了脸,忙退离两步跪下:“不行,这太危险了,奴婢不能答应姑娘。” 孟霜轻叹一声,起身将她扶起:“玉烟,你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倘或论起年岁,你比我大两个月,我还该称你一声姐姐。” 玉烟微微垂首:“姑娘别这么说,奴婢担当不起。” “有什么担当不起的?你待在我身边的日子比谁都长,这么多年,你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便是要我称你一声姐姐,你也是担得起的。”孟霜微微笑道。 玉烟抬首,见她神色真挚,不似说假,她的心里也有了些许动容,眉间微微攒起,面露夷犹:“可姑娘,此事太危险了,奴婢,奴婢还是……” “玉烟,”没等她说完,孟霜就搭上她的手,轻声道,“我自懂事时起,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连姻缘也是她说哪个郎君好便选哪个,我的心从未有似今日这般为谁激烈地跳动过,所以玉烟,我想试试,试着走下去,如果我能嫁与他,我这一生都会感激你的。” 孟霜温声细语,说得言辞恳切,眸中含泪,玉烟自小跟在她身边,哪里见过她这般模样? 因而她再顾不上什么规矩,只含泪垂首回:“姑娘待玉烟如姊妹,且这么些年,姑娘从未相求过,如今既开了口,玉烟自当倾力相助。” 孟霜带泪连道了几声多谢。 *** 蛙鸣渐起,黑慕渐渐笼下来。 夤夜时分,三声莺啼从枕花斋的厢房里传出,不一会儿,吱呀一声,下房里有门扉打开,从里头出来一个黑影,迅速融进夜色里。 “笃笃……” 两道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旋即有人影靠近。 “玉烟姐姐,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儿么?” 玉烟靠在门边上,悄声说了几句。 门外的云烟登时唬得面色煞白,蹙眉道:“这太危险了,要是闹出人命可怎么好?” “你放心,姑娘会按时回来的,你且按我说的去做便是,无需多言,有任何事我一力承担。” 门外久久没听见回声儿,玉烟又急急地道:“我和姑娘素日待你如何,难道你不清楚?如今姑娘身陷囹圄,被困于此,难道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况我说了,姑娘必会按时赶回,绝不会闹出人命。” 想起素日孟霜和玉烟待自己的好,云烟夷犹片刻,咬了咬唇,唯有道:“好,玉烟姐姐且等着,我明儿就去买。明儿下午画眠会送甜点给二姑娘,画眠单纯,心思不多,你们若要行动,便趁那会子吧!” “这个我自然知道。” *** 次日。 云烟便将她们所要的东西买了回来,通过门缝塞了进去:“玉烟姐姐,这个药吃下去,顶多只能撑一个时辰,你可要让姑娘快些回来,事关人命,可莫要误了时辰。” 一边说着,云烟一边放低声音,压着忐忑不安的心,面露惶色地四处张望。 玉烟快速接过那一小包东西:“知道了,我会让姑娘注意的,你赶紧回去,免得被人发现。” 云烟忙应声离开。 玉烟转身欲将东西交与孟霜,可那东西堪堪碰到她手边,她又瑟缩了下,嗫嚅道:“姑娘,你当真想这么做么?” 孟霜淡淡地睨了她一眼,便将东西拿过来收好:“自然要,况我出去只想问他一句话,一个时辰之内必能赶回,你莫要担心。” 玉烟唯有压下心里的不安,点了点头。 午憩时分,画眠把锁打开,照例将甜点送进孟霜房中后,转身正欲离开时,孟霜忽然道:“画眠,你在府里伺候多长时间?” 画眠止住脚,转过身:“回姑娘,我七岁入府,随老爷夫人从徐州来到上京,至今已有八年了。” 孟霜执着茶盏点点头,喝了一口后放下:“我们府里似你这般年资这么长的人不多,你在府里这些年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突如其来的称扬令画眠有些猝不及防,便忙福了福身:“姑娘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孟霜忙起身将她扶起,莞尔:“你当得起,我记得有一年,我淋了雨染上风寒,卧床不起,还是你和玉烟一块轮流照顾我,若非有你细心的照料,我岂能好得那般快?” 正说着,她又转身将画眠送来的甜点递到她面前:“你脸色蜡黄,定是劳累过度之故,我今天胃口不大好,这碗桃胶果羹是滋补养颜的,便赏你了。” 不知孟霜意欲何为,画眠扑通跪下:“这是夫人特意吩咐下来做给姑娘的,奴婢不敢,况若论照料姑娘,玉烟姐姐的功劳才最大,姑娘若要赏,也该赏给玉烟姐姐才对。” 玉烟闻言,忙上前和孟霜一块将她扶起,微微笑道:“若论照料姑娘的功劳,自然是我比你的大,只是我常年贴身伺候姑娘,托姑娘的福,什么好东西都略略尝过一些,你便不同了,你在外间伺候,一年下来也未必得一碗这样好的东西吃,难得姑娘今儿姑娘体桖,你还推辞作甚?” 闻得玉烟这般说,画眠抬头看了看两人,见她们满眼笑意,并无半分虚假,这方笑着接过孟霜手里的碗,并福了福身:“是,多谢姑娘。” “只一句,外头人多口杂,”玉烟又嘱咐,“你若拿出去吃,恐别人瞧见了,心生不满,你且在这儿吃完了再出去也不迟。” 画眠笑着坐下:“还是玉烟姐姐考虑得周到。” 谁知一碗桃胶果羹还没用完,她便隐隐觉得阵阵晕眩,再站起来时,竟觉得双腿发软。 画眠这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望向孟霜:“姑,姑娘,你给我吃了什么?” 孟霜坐在妆奁台前,拨弄着面上的胭粉,闻言轻飘飘地透过镜子睨她一眼:“没什么,就一点点散石粉罢了,一个时辰内我会赶回府给你解药,你无需担心。” 散石粉无色无味,人一旦喝下,一个时辰内若不能服用解药,必会七窍流血而亡。 似乎没料到素来娴良的二姑娘会做出此等事,画眠既震骇又惊惶,脚底的寒意蹿遍四肢百骸,冷得她浑身发颤—— 作者有话说:由于身体实在不适,这段时间难以维持日更,大概率只能隔日更了,不过请放心,V文不砍纲,也绝不会坑,感谢一直以来支持的读者! 第64章 无心人 在玉烟和画眠的掩护下,孟霜顺利地逃了出去,她戴着帷帽一路匆匆赶到凌花巷时,可巧碰到陆迦言拿着书袋正欲出门。 “孟二姑娘,你怎么在这里?”陆迦言往外看了眼,见她跑得气喘吁吁,且身后还没跟着一个婢女,不觉诧异。 已有些日子没见到陆迦言,孟霜看到他眼底的黑眼圈儿又重了些,想来这段日子必是受了不少的苦,眸底的泪瞬间涌到眼眶,她再控制不住,冲过去扑进他怀里。 陆迦言猝不及防,拎着书袋的手高高举起,直至听到孟霜的哭声,他才缓缓开口:“二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孟霜抽噎着:“别叫我二姑娘,叫我霜儿。” 陆迦言蹙了蹙眉:“男女授受不亲,你先松开我好么?” 陡然听到他这般疏离的话,又想起自己为了他,不仅忤逆母亲,还费尽心思地逃出来,却换来他这般冷淡的态度,孟霜瞬间冷了脸,松开手,退离两步,那秀丽无双的面上虽含着泪,但透出无言的倔强。 “我母亲想将我另行婚配。” 孟霜直视着对面人,他的眉宇却低了几分,并不想与她相碰。 “二姑娘仙姿佚貌,似海棠醉日,如远山芙蓉,又生得一副和媚心肠,自当堪配良缘。” 他的面上毫无波澜,连声音也是不疾不徐,没有想象中的一丝慌乱。 好一句仙姿佚貌。 好一副和媚心肠。 她为了他,不惜忤逆母亲,甚至是不惜给伺候自己多年的婢女下毒,他说的这话又算什么? 凌花巷中住的人家不多,因而巷子里来来往的人也不多,偶有小贩挑着担子走过去,孟霜却似全然未见,眸中浸出的寒意只裹着对面一人,笑而无声:“陆迦言,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娶我?” 东面的墙边长着一丛紫色的桔梗花,六角形的花瓣在泣血残阳下晕染出斑斓色彩,陆迦言清润又疏离的嗓音越过风声透进耳朵深处:“在下侘傺潦倒,家中已不复当日辉煌,着实配不上二姑娘。” 他的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孟霜寒了面色:“别拿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当借口,陆迦言,她人都死了,你还念着她作什么?纵是她没死,她也是陆修沂的妻子,还远远轮不到你陆迦言。” 话音未歇,对面一道凌厉逼人的目光倏然袭来。 陆迦言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面上那毫不掩饰的愤怒深深刺痛了孟霜的眼,她凉凉一笑:“论姿色,我自认为高她一筹;论才智,我也不逊色于她;论出身,我母亲是正房娘子,她不过是一个妾侍生的女儿。” “你可知,若无我父亲百般筹谋,我连一个妾侍生的女儿都不如,”陆迦言收起面上的的愤怒,换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破碎和无力,“说难听点,不过是个外室之子,况即便我母亲成为了继房,可碍于那已经死去的明华长公主,我名义上还只能是我父亲的养子,所以,你觉得我是在意嫡庶,忌讳出身的人么?你们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你更无需为了我,和一个已不在人世之人斤斤计较。” 孟霜的眸中溢出几分震诧,几分委屈,几分愤懑:“斤斤计较?你觉得我是在和她斤斤计较?” 陆迦言低眉叹了声:“无论我怎样认为,都已经无所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一趟书院,二姑娘请回吧!” 言罢,他转身欲走。 “陆迦言,从前一切温言软语、柔情蜜意,你当真连半分真心也从未掺在其中?”孟霜仍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再问。 陆迦言顿了下,转过身,直视着她的双眸,坚定而决绝地启唇:“从未。” *** 家去的短短一段路,孟霜仿佛走了几年之久,待她踏进后院的门时,邓妈妈不知从哪里突然闯出来,一边扯着她快速往枕花斋去,一边哭丧着脸压低了声音:“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出去到现在才回来,一个时辰刚过,画眠她,她……” 邓妈妈一语犹似雷击,轰然砸在孟霜心头,她这才想起给画眠下了散石粉的事,刹那就白了脸,猛地挣开邓妈妈的手,快速跑回枕花斋。 下房内,一阵呜咽饮泣声遥遥传来,孟霜攀着门沿颤颤巍巍地走进去,只见榻下跪着的玉烟和云烟被掌掴了脸,双脸颊一片血红,正垂首呜咽。 粗糙廉价的帷幔高高挂起,画眠苍白的脸映入眸底,她衣衫齐整,发髻完好,嘴角也无血迹,孟霜心底燃起了一丝希望,踉踉跄跄地跑进去,颤着手从怀里掏出解药,想要塞进她嘴里。 可她虽然掰开了画眠的嘴,她却怎么也吞不下去。 “画眠,吞下去,吞下去就解了,吞下去你就能好起来了,”孟霜急出了泪,见她还是没吞下去,立刻回头怒喊,“你们还跪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拿水来。” 玉烟哭着站起,搀着孟霜的肩将她拖离了些,哽咽着宽慰:“姑娘,画眠,画眠走了,您别这样。” 孟霜白着脸,睁圆了眼望向画眠,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她身子还暖着,她还没死,你胡说,我只是迟了一点点,她怎么可能就死了?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你骗我,你们骗我,我不可能,不可能害死她,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一声怒喝自门口传来,袁氏厉着脸出现在下房里,“你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对画眠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若他对你死心塌地,这倒也罢了,只看你这般模样,却并非如你所想,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孟霜被她突然唬了下,立刻就闭了嘴,原胡乱挥舞的手也无力垂下,她似失了魂般缓缓站起,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母亲,我错了,我愿意接受母亲的安排,只求您饶了玉烟和云烟,她们皆是受我迫,不得已而为之。” 袁氏坐在邓妈妈搬来的木椅上,侧脸沾满如血的残阳:“即便她们是受你所迫,可画眠之死到底有她们的一份助力,纵是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否则我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画眠?来人,将她们带到恭房,负责倒夜香,没我的吩咐,再不许踏入上房一步。” 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玉烟和云烟再不敢说什么,只忙磕头:“谢夫人开恩,谢夫人开恩。” 邓妈妈给春枝使了个眼色,春枝便忙上前朝两人道:“还跪着作什么?还不赶紧起来跟我去恭房。” 两人忙应声,撑着跪疼的膝盖起身,一跛一跛地跟着春枝去了恭房。 袁氏这方起身,正欲回枕花斋时,又吩咐邓妈妈:“把二姑娘带回去,再挑两个好使听话的丫头伺候她,还有,此事不放许漏出去半句,老夫人身子不好,慈安堂也不必去回了。” “是,”邓妈妈刚应声,然想到一事,又犹豫道,“那老爷……” 袁氏面色淡淡:“老爷公事繁忙,洲哥儿也才上任,亦不必为这等小事烦扰他们了。” 邓妈妈连连应声儿。 *** 三日后。 孟砚清执行公务回到上京,袁氏便寻了个恰当的时机同他商议孟霜的婚事。 “依我说,陇国公府的程三公子便极好,家世清贵,又是皇亲国戚,霜儿若能嫁过去,便有泼天的富贵等着。”袁氏眉开眼笑,乐呵呵地道。 孟砚清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蹙眉道:“陇国公府?我记得你不是很赏识陆家的大公子陆迦言么?” “若说他们家还没落魄前,倒可堪配霜儿,可如今他们家都成这样儿了,霜儿自小又娇生惯养,哪里受得那些苦?” 袁氏挑挑眉,一面说着,一面望向孟砚清,见他垂首喝茶,并无半分摇摆之意,便又转口道:若霜儿嫁过去,单只是受苦倒也还是小事,可他们是官家下旨抄家的,虽说保住性命,但难免还留有祸根,倘或官家日后又忽然想起此事,寻个由头将他们发落,届时指不定会连累我们。我们孟家世代清白,老爷在朝中谨言慎行,为的不就是孟家能百世传承么?若为这等事惹祸上身,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那妾身纵是一死,下到黄泉也难以面对列祖列宗。” 对面人紧蹙的眉眼终于动了下:“可陇国公府高门大户,世代簪缨,岂能瞧得上我们家?” 袁氏松了口气,莞尔道:“陇国公府的程二夫人曾上门喝过茶,言语间对我们霜儿似乎很是满意,老爷这段时日因公务离开上京,妾身也没来得及回,还请老爷恕罪。” 说着,袁氏就要站起请罪。 孟砚清挥挥手,示意她坐下:“你我几十载夫妻,何须如此见外?” “是,老爷。”袁氏扬唇坐下。 孟砚清放下茶盏,拧眉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陆家已不似往日风光,昔日的绛阳侯已身处牢狱,是死是生还是个未知数,我们的确不能把霜儿嫁给这样的人家。只你说陇国公府的程三公子,我也曾听过他的风流韵事,此人浪荡不羁,也未必是个好人选。” 袁氏对此不以为然:“老爷大可放心,程三公子的事妾身也打听过一二,听闻此人最看容貌,而我们霜儿最不值一提的便是美貌,况霜儿聪慧无双,便是嫁进去,想来也无几人能欺凌到她头上。” 孟砚清抬手捋了捋下颌的胡须,沉吟半晌,方点点头:“若陇国公府当真有此意,霜儿的婚事便由你做主了。” 袁氏闻言大喜,忙站起朝他福了福身:“是,多谢老爷。” 次日。 陇国公府的程二夫人杨氏闻得消息,当即就带了保山和聘礼上门提亲,袁氏笑得合不拢嘴,忙将人请进去,依流程问过生辰八字后,觉得孟霜和程曜甚是相合,连道了几声好。 袁氏收下聘礼后,杨氏没过两日就将成婚的日子定了下来,就在九月初三。 闻得消息,孟霜面上无波无澜,只淡淡地说了句:“女儿没有异议,一切由母亲做主便是。” 瞧出了她的心事,袁氏坐到她身边,叹了声:“霜儿,你既选择了放下,便该彻底抹掉那个男人留在你心里的痕迹,来日嫁作人妇,才不会令人看出端倪。” 再次说起陆迦言,孟霜想哭,却怎么哭不出来,只是觉得眼睛涩涩的,又干干的。 她听出了袁氏话里隐含的意思:“母亲,您放心,女儿行事素来果断,既已决定嫁与程曜,便绝无反悔之意,更不会让人看出端倪,祸及孟家。” 她虽如此说,但这副模样哪像真正放下陆迦言? 忖度片刻,袁氏又道:“霜儿,你可知若想让一个男人悔恨,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她进来许久,直到此刻,孟霜才抬眼直视她。 四目相对,袁氏一字一句地道:“不是怨天尤人,然后郁郁而终,而是站在比他高的地方,甚至是巅峰之上,俯视他、睥睨他,看他在泥潭里挣扎,看他在俗世里郁郁不得志,这才是让一个男人悔恨的最好方法。” 清风徐徐,自窗外铺进来,驱散了屋里的闷热,对面人的眸光亦由黯淡无波到渐放异彩。 *** 六月中下旬,涿山的果子大多都成熟了,得益于众人的悉心养护,从锄草、施肥、防虫等,几乎做得无一丝错漏,涿山上的桃子、李子、枇杷和樱桃迎来了大丰收。 孟榆早早就将人手安排妥当,又临时让人在附近多找了些人,连摘了半个月就将山上的果子尽数摘完,并将那些又大又好的果子挑出来用以酿酒,次等果大部份都拿来做桃子酱、蜜桃乳糕、桃子果干等,还剩一小部份就送给那些摘果的工人享用。 至于烂掉的那些果子也没半点浪费,趁着天儿热,孟榆让人挑上涿山,在山边挖个深坑就地埋了,好做肥料,连平日里众人吃剩的果皮、酿酒捞出的残渣,她都让人用个大大的木桶装着,放到一边进行发酵。 这里没有类似现代那般的肥料,但这些厨余垃圾经过发酵后,肥力也是足足的,且这不仅能循环利用,还能为她省下好大一笔钱。 任铃一直跟在孟榆身边,见她如此做,直叹学会了不少。 八月中下旬,葛伯按照约定过来收果酒。 孟榆酿的果酒量大,便又让人将酒窖扩大了些,从酒窖上去就是一片平地,上面还建了个小仓库,用来存放果酱、果干。 烈日当空,果干片片铺在簸箕上,散出阵阵清香,葛伯路过时闻着味儿,忍不住笑道:“姑娘好法子,将剩余的桃子做成果干,既不浪费,也可售卖。” 孟榆从库房挑了一篮果干和两坛果酱递给葛伯,葛伯不知她是何意,一时怔然。 任铃莞尔解释:“这是前两天才做好的,我们姑娘特意送您尝尝。” 葛伯受宠若惊,忙接过,打开篮子一瞧,两层高的篮子装得满满当当,果香蹿进鼻腔,桃干晒得金黄,像是染了一层蜡质,再看那坛果酱,绵密纯香,拿来拌面或者拌些小炒都是极好的选择。 “如此,便多谢姑娘了。”葛伯素来是个爽快人,见状也不推辞,当即就乐呵呵地道谢。 送走了葛伯,也临近放工时间,孟榆又让两个小工搬了十来坛果酱出来,并让任铃将工人们都招集到阴凉的地方。 连着干了四个月,树荫下,工人们都晒成黑炭一般,孟榆虽裹得严实,但常日晒着,也比从前黑了不少。 孟榆朝任铃使了个眼色,方打起手势:“大家干了几个月,也都辛苦了,这十来坛果酱都是分给你们的,每人领一坛家去,先歇三日,三日后再到涿山来开工。” 众人一阵欢呼,人群中又有人问:“席姑娘,那这三天有工钱么?” 孟榆莞尔:“当然有。” 众人欢喜不尽,纷纷和孟榆道谢,领了果酱家去。 锁好库房门,任铃正要收拾东西家去,孟榆及时叫住她,拿了一篮果干出来递过去,抬手:“前儿杨阳过来,我见他很喜欢吃这个,这篮果干你且拿回去给他,只一样,让他吃完记得漱口,否则日后满口蚜虫,我可不担这个责。” 任铃原含着泪,直至看到最后那话,忍不住笑出声儿:“姑娘请放心,我一定叮嘱他。” 孟榆身后还有一坛果酱,她探头看了眼,是素日放在库房架子上的那坛,比她现在领的这坛要大上一倍,还是姑娘亲自做的。 任铃笑了笑,心领神会地道:“这又是送给云姑娘的吧!” 孟榆点点头,回头看了眼那坛果酱,忽然想起云安婚后满脸的疲惫,一时心酸不已。 “唉!云姑娘是个爽朗性子,倘或当日她能跟着姑娘你干,岂有今日?” 看出了她的心事,任铃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她跟着孟榆,时常往返她家,才知那崔母竟是个厉害性子,不过因云安和同村的男子多说了两句话,又恰巧被她瞧见了,她便在崔询面前夸大其词,将云安贬得一文不值。 崔询和云安有过几年感情,自然是信她的为人,因而也不曾计较,但人非草木,若似崔母这般时常挑拨他们夫妻的关系,只怕云安和崔询亦难长久。 孟榆摇摇头,苦笑着抬手:“不提这个了,天色也晚了,你早些家去吧!” 任铃仰首看了下天儿,只见曛色满天,彩霞翻飞,大雁归巢,确实不早了,想来杨阳已经下学。 她忙和孟榆道了声,便搬起坛子,拎着篮子,踏着轻快的脚步家去了。 孟榆将果酱搬到崔家,敲了几声门,崔母的嗓音果然远远传来:“谁啊?” 打开门,见是孟榆,她的笑立刻凝固在唇边,撩起双手放在胸前,冷下脸:“席姑娘,又来找云安?她不在,回她哥家了。” 孟榆没打算和她纠缠,更没瞧她一眼,抬脚就走进去,抱着坛子直往云安房里去。 “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都说了她不在,你还闯进去,这是我家,你擅闯进来,我要报官。”崔母追在身后,拧着脸喝她。 孟榆还没走进屋里,系着衣的云安就急匆匆地从厨房那边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炒勺。 一见云安,她回头瞪了眼崔母,崔母讪讪努了下嘴:“她要做饭的,哪来的时间招呼你?” 云安上前,一脸担忧地问:“韫禾,你怎么来了?” 孟榆没再理崔母,将坛子放到边上,才指了指坛子,莞尔抬手:“这是桃子酱,送你的。” 云安偏头看了眼,那坛子比平常的酒坛大了将近一倍,要熬出这么大的一坛果酱,想必用的果子不少,她忙摆摆手:“你前儿已经送了一篮果脯过来,如今又送果酱,这必定要费不少果子,你且留着……” “啰嗦什么?”她话还没说完,崔母不知何时踱步到旁边,一把抱起坛子,“席姑娘既有心送来,我们收下便是。” 崔母剜了眼云安,屁颠屁颠地抱着坛子进了厨房。 第65章 蜜桃糍 云安转身追到厨房,想要将坛子抢回,却被她厉骂出来,她气上心头,险些晕了过去。 孟榆忙将她扶到院里的石凳坐下,拧着眉,怒气冲冲地抬手:“她这般欺你,难道崔询便由着她不管?” 八月的天儿,闷热难耐,汗水浸湿了云安的额发,她苦笑着摇摇头:“他每日一早便到私塾,至落日才回家,一日下来,已是倦极,我和婆母偶有龃龉,被他知晓,他倒是会帮着我,只是次数一多,月久年深,他难免也有倦累之时,所以很多时候我和婆母纵有争执,亦大多不会让他知晓。” “他是你郎君,你也并非无理取闹之人,若有何事,自然该让他知晓。”孟榆的手势打得极快,似乎是气极。 云安抬首,眼泛泪光:“婆母更是生他、养他的母亲,我又能如何?” 她一句呛得孟榆堵了满腔怒意在心头,怎么也吐不出来,无论也压不下去。 “自古婆媳关系难调,也怪我成婚前认不得她的真面目,如今才会落得这步田地,韫禾,你不必管我,回去吧!” 说完,云安似失了魂般缓缓站起,正呆呆地往回走时,她忽觉两眼一黑,天旋地转,阖上眼的刹那,只感觉到身子一软,随即“砰”地一声入耳,便再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 再醒来时,孟榆那略带愁容的脸率先映入眸中,紧接着是崔询欢喜的神色,以及婆母那笑嘻嘻的表情。 一股不安涌上心头,想起往日种种形景,云安拧着眉,挣扎着要坐起,崔询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垫了个枕头在腰后,握着她的手,含泪道:“云安,我们有孩子了。”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云安面带笑意地回应崔询,崔母亦在旁叮嘱,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你既有了我们崔家的骨肉,日后的家务琐事便不要操心了,自有婆母我替你打理,你就好好地安心养胎,为我们崔家生个大胖小子,这才是正理儿。” 云安还没应声儿,崔询便回:“如此,那便辛苦母亲了。” 孟榆气不过,在旁打起手势:“她辛苦什么了?你又不是他们的奴仆,成日只知道欺负你,你不嫁过来前,难道他们母子便不用吃饭了?” “扑哧!” 云安被她这话逗笑了,崔询看了看孟榆,又看了看云安,总觉得孟榆拧眉的模样不大像是说什么玩笑话,便蹙眉问:“席姑娘说什么了?” “她说怀孕的女人要保持心情愉悦,”云安挑了挑眉,睨了崔母一眼,讪笑,“不要似蛇掉进粪坑,爬出来时满身屎。” 崔母黑了脸。 她的属相正是蛇。 可碍于云安怀了身子,兼之崔询在场,她又不能将脾气发出来,只堵着一口气在心头,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 崔询不解:“这与你怀有孩子有何关系?” “就是说小人和粪坑无异,让我即便掉进粪坑,也不要和小人计较,免得影响了心情。” 云安胡乱扯出一通,惹得孟榆忍不住发笑,偏崔询亦觉有理,连道了几声好,只剩崔母在旁气得脸红脖子粗。 说笑一阵,云安想单独和孟榆聊聊天儿,便让崔母和崔询先行出去,崔母虽不乐意,但被崔询半推半拉地扯出房门,眼见那扇老旧的木门被掩上,云安才发自内心地和孟榆相视一笑。 “我和阿询从相识、相知、相爱到成婚,这期间无一人干涉,甚至哥哥和婆母都是极赞成的,”云安摸了摸肚子,却愁容满面,“我从前一直觉得,能和相爱的人有了孩子,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可如今……” 说到此处,她叹了口气,顿了顿:“我不明白,婚前婆母这般好的一个人,为何到了婚后,嘴脸就变得这般可怖?” 孟榆抬手:“也许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从前你看不出来,只是因为她藏得太好,如今你都进门了,生米煮成熟饭,丑恶的嘴脸自然便露出来了。” 想起几个月前见到的一幕,又看到云安如今的处境,愧怍瞬间涌上心头。 倘或她当日将事情说出,云安是不是便不会踏进这泥潭里? 孟榆犹豫了下,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忍不住抬手,将那日崔母把肘子塞给她妹妹时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知了云安。 瞧出了孟榆的心思,云安搭上她的手,宽慰:“韫禾,你别自责,即便我当时知道了此事,我也不会离开崔询的,人皆是如此,未撞南墙,岂有回头的?” 她此言也有几分道理,孟榆缄默了下,抬手:“那你打算怎么办?” 云安闻言,垂首轻抚着还未隆起的肚子:“先养好胎,好好地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再说。” 孟榆点头:“既如此,烦恼的事儿你就别再想了,放宽心好好养胎,唯有这般,你和孩子才能安然无恙。” 云安点头应声儿。 *** 九月初三。 宜嫁娶,宜纳采,宜祈福。 “一梳梳到底,二梳夫妻恩爱,三梳白发齐眉,四梳儿孙满堂。”菱花镜前,孟霜一袭嫁衣,容色倾城,眉眼与身后之人略有几分相似。 替她梳完头,袁氏放下梳子,哽咽着叮嘱:“霜儿,嫁过去后,记得时常回家看看,有任何事也一定要和阿娘说。” 听到“阿娘”二字,孟霜呆怔的面色终于动了动,往日袁氏只许她喊她母亲,从不许她似平常人家的孩儿那般叫她阿娘。 “母亲,我已经喊惯您母亲了,您不是说,枝条要往上长,便需要不停地攀爬,要永远向前,要永不回头。” 她偏过头,看到袁氏眸中带泪,叹了声,似是惋惜,又是悲哀,可遥遥望去,那清冷的神色中无一丝动容,话里话外,亦尽是疏离。 似是没想到孟霜的变化,袁氏怔了下,然转瞬,她又粲然笑道:“是,是,我说过的,要永远向前,要永不回头。”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愈来愈小,直至最后几个字,竟带了一丝哽咽。 孟霜没再理她,只顾自戴上凤冠。 凤冠上的珠帘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仿佛泪珠落地。 *** 又过了半个月,金秋时节,果酱和果脯都已全部做好,葛伯突然喜滋滋地上门:“席姑娘,你不在我摊上是没见着儿,你送我的那两坛果酱原是放在架子上的,就前儿酒卖完了,偏摊子离库房又远,那客人难缠得紧,我只好先舀了勺果酱兑了杯水给他喝,他一尝,竟多给了一两银,后来不知是从哪儿漏出的消息,但凡来到我摊上吃饭的客人都点名要喝这个,你这儿可还有果酱?我全要了。” 孟榆笑了,垂首写道:“您摊子不大,买这么多果酒和果酱,若卖不完,岂不浪费?” “不瞒姑娘所说,多亏有姑娘的果酒,我这段时日也赚了不少,正打算买铺子开一间食肆,也好免了开摊时的风吹日晒,”葛伯顿了下,收起面上的笑,神色真诚地道,“只是姑娘这儿还剩多少果酱?价钱几何?” 孟榆细细地回了他的问题,葛伯听完,拧眉略略算了下:“若要全收了姑娘的果酱,得要五十两银,可我大部分银子都拿来付了铺子一年的租金,只恐不够。” 闻言,孟榆想了下,方执笔道:“葛伯既有心要这些果酱,我倒有个主意。” 库房的果酱一下就被清空了,孟榆将签好的契书锁回柜子里,她将果酱以葛伯铺子每月两成红利的价钱卖给他,相当于她以五十两银子,入股葛伯“椿食馆”,成了椿食馆的股东。 多一条出路,便能多几分心安。 众人歇了三日,复来上工的第一日,孟榆让人帮忙准备一桌子菜,还开了几坛桃子酒让众人喝个尽兴。 和鹤九云乡的其他庄头相比,孟榆请人干活不仅有工钱,还红利分成,期间还有休沐日以及各种礼品,众人自然干得积极。 椿食馆开张的第一天,葛伯请了孟榆过去吃酒,铺子里置了十来张桌椅,因葛伯在城头摆摊多年,在鹤九云乡中也算有点名声,老客得知他开了新店,纷纷过来帮衬,他还聘了两个长工帮忙,小小的一个铺子人头攒动,小二来回上菜,忙得不亦乐乎。 葛伯替她点了几道椿食馆的招牌菜,有莲叶鱼包、鲜菇酿鸭、杏仁豆腐和炸鹌鹑。 孟榆都一一尝过,莲叶鱼包祛除了鱼的腥味儿,每一口都带着莲叶的清香;鲜菇酿鸭酿汁浓稠鲜香,吃上一口鲜菇,满嘴爆汁;杏仁豆腐口感细腻,柔软嫩滑;炸鹌鹑色泽金黄、外酥里嫩,又香又脆,再配上一口桃子酒,简直沁爽可口,食欲倍增。 吃饱喝足,葛伯过来问意见,孟榆早将尝过后的所思所想皆诉诸于纸上。 葛伯看了,笑得合不拢嘴。 孟榆又问:“对了,椿食馆没有点心么?” “姑娘说笑了,我葛老头哪里会做点心?只懂做些小炒罢了,”葛伯摇头笑道,“况前面那家瑞香楼做点心一绝,我若做了点心,只恐无人买账。” 孟榆笑了下,没再继续问,而是转了话题:“我倒是会做一味点心,可巧今儿涿山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不知葛伯可愿尝尝我的手艺?” *** 孟榆借用椿食馆的厨房,用些许蜜桃果酱和糯米粉做了一款点心,桃子形状,粉粉嫩嫩的,一口咬下去,又糯又甜。 葛伯和小二尝过,赞不绝口。 孟榆执笑写道:“这叫蜜桃糍,以蜜桃果酱当馅儿,香甜软糯,若是爱吃甜的人,必定也好这一口,不知瑞香楼可有类似的点心?” 葛伯笑道:“他们家哪里有这个?瑞香楼多是些红豆糕、牛乳糕、山药糕之类的,以蜜桃果酱当馅儿的,确实没……” 正说着,葛伯顿了下,眼神一亮,低头看了看碟子里的蜜桃糍,又望了眼孟榆,立刻就反应过来:“席姑娘的意思,是让我们椿食馆也卖这个?” 孟榆笑了下,朝他竖起大拇指。 将蜜桃糍的做法教完给葛伯后,正是晚霞满天、大雁归巢之时,应葛伯之邀,孟榆顺道在椿食馆用完晚饭,这才慢悠悠地走回花铃巷。 刚住进花铃巷时,她在院里辟了一块菜地出来,此时推开门,余晖洒在绿油油的菜叶上,犹似渡了金光,在笼里窝了一整日的母鸡终于下了蛋,她在地上洒了一爪米,便将它放出来,新孵出那六只小鸡跟在母鸡屁股后,用尖尖的嘴巴将地上的米粒一粒粒地啄干净。 孟榆舔了舔唇,口腔里还弥漫着桃子酒的香甜,愈舔便愈觉不太尽兴,她干脆点上灯,从屋里取出一坛新的桃子酒倚在院中的躺椅上,一边赏着落日,一边细细地尝着酒。 黑幕渐渐地笼下来,点好的灯笼散出幽幽火光。 恍惚中,灯火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她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 那人仿佛负手立在廊檐下,顿了片刻,才抬脚朝她走来。 可即便走近了,她仍是看不清他的面容。 直到他冰冷的指腹触碰到她的脸,伴着遥遥传到耳畔的熟悉嗓音:“孟榆,你骗得我好苦。” 寒意陡然从脚底蹿遍四肢百骸。 孟榆猛地睁眼。 廊檐下的灯火摇摇晃晃,院里早已不见母鸡的身影,鸡笼里缩着几团小小身影,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仿佛铺了一张朦胧的白纱,一阵冷风轻轻拂到面上,将她额上沁出的汗珠吹皱了些许。 混沌的目光渐渐清晰。 院中的形景映入眸中,孟榆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渐渐恢复正堂。 原来是个梦。 离开上京,她已经许久没梦见过陆修沂了,如今再细想,记忆中的人面容愈发模糊,原来忘记一个人是这样简单的事儿,又或者说他从未在她心里占过一席之地,所以他的面容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模糊亦在情理之中。 天色已经很晚,想到明日还得到涿山巡视,孟榆收拾收拾就进屋睡了。 下半年的功夫,主要是给果树修枝、施肥,摘完果后,孟榆没再请临时工,如今算上任铃,统共也就十个工人,他们各自认领果树,责任落实到人。 椿食馆那边每日都是满座,葛伯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第一年收果、酿酒,她和葛伯都赚了不少,要想持久地干下去,身子是本钱,请帮工的钱是不可省的,葛伯不舍得,孟榆瞧不过眼,便出钱给他请了两个厨房帮工。 日子过得如火如荼,很快就到年底了,孟榆算了算这一年下来利润,加上葛伯每月分给她的利钱,竟整整赚了五百两。 她依诺从五百两里取了二百两出来,给十个工人分了二十两分红,算上任铃,这十人皆是附近的农户,素日劳作也仅够温饱,一年下来也不可能存到二十两,因而见到这么多钱,众人干起活来愈发卖力。 剩余的三百两,孟榆又从中取了一百两出来,以府衙维护治安得力、深得民心的名头贡给衙门,平日衙兵巡逻亦越加卖力,附近的村霸几乎无人敢上门寻衅滋事。 日子似乎稳中向好。 临近年尾那几日,下了一场大雪,厚厚的积雪压断了院里的树枝,第二天孟榆费了好些力气才将院中的积雪清理干净,期间还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手指,鲜血直流,她忙消了毒,上了药,又包扎起来,这才好些。 朔风从纱布缝隙中漏进,剜得伤口钻心地疼。 直到除夕这日,手指上的纱布才拆开,孟榆又和任铃在院里做了一桌子菜,请工人们吃过后才收拾东西,准备关门守夜。 门栓刚插上,数道马蹄声就自门外急匆匆地传来,火光从门底的缝隙中铺进来,紧接着,砰砰砰! 敲门的力道很大。 孟榆吓了一跳。 正怔愣间,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席姑娘,快开门,我是冯捕役,椿食馆出事儿了,葛叔被抓,吕大人要我传你即刻到衙门听审。” 是冯淮。 孟榆一惊,慌忙上前开门。 如霜的月色下,男人一袭黑衣,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身后跟着的两人正拿着火把,他冷硬的脸铺到眼底,望向她的眸光却满溢柔情和焦急。 孟榆满脸焦急,打起手势:“椿食馆出什么事儿了?为何要抓葛伯?” 冯淮往日时常带人巡逻到涿山,一来二去,孟榆也和他打熟了关系,时间一长,他也看懂了她的手语。 “边走边说,”冯淮侧身让出一条路,“今儿年夜饭,周家在椿食馆订了饭菜,伙计送过去后,周老头一家子吃了没多久,就倒下去了,隔壁的老李刚好要送些李子过去,这才发现他们竟是中了毒,就立刻报了官,所幸他们中毒不深,大夫及时施针,也救回来了,性命虽无虞,可如今还在昏迷中。” 一路上霜雪满地,寒风刺骨,刮在身上,穿透衣衫,犹似刀子一般。 孟榆出来得急,忘记带上氅衣,冯淮见状,便忙脱下氅衣披到她身上。 独属于男人的清香仿佛不容抗拒般涌入鼻腔,孟榆蹙了蹙眉,有些不适应,原要抬手拒绝,冯淮却抢先她打起手势。 天儿实在太冷,见状,她也不再推辞,唯有作罢,转而抬手:“他们中了什么毒?” 冯淮拧眉:“中了赤乌的毒,最关键的是,仵作从椿食馆送来的菜中也检查出赤乌,这才将葛伯收监了。” 第66章 循画像 夜色宛若巨幕,风卷鹅毛似的雪花,簌簌地扑在窗台,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浓浓的苦涩味旋即在屋内弥漫。 楮泽把药放到桌面,寒风呼啸着吹过来,屋内的地龙和碳盆仿佛不存在般,冷得他直打颤,他忙转头,只见窗牗大开,陆修沂负手站在窗前,连件氅衣也没披,侧脸被朔风吹得通红。 他忙将氅衣从木椸取下来,披到他身上,正欲说话,一阵噼里啪啦的炮仗声遥遥渡来,紧接着,轰! 墨色的苍穹爆现绚烂的烟火。 “除夕了,你说她会入梦么?”陆修沂仰首,眸子映出斑斓色彩,灯火铺下来,他的脸色犹为苍白。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楮泽叹了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宽慰道:“也许夫人已经转世投胎了,倘或真是如此,她如何还能入你梦中?公子,放手吧!况大师不是也说了么?渴求的心愈是强烈,便愈是得不到,您但凡宽慰些,夫人也许就入你梦了。” 自倒卖官粮一案结案后,朝中再无甚大事,陆修沂渐渐地闲下来,也正因如此,他的病愈发严重。 上个月,元摩大师入宫朝拜,他硬是将人从素宴上请到府中作法,以祈求逝者入梦。 做了两场法事后,他每晚都早早喝了汤药,怀着期待的心睡下,可次日醒来又是一脸愁容,到了晚上,仍是早早喝完汤药入睡,第二日醒来依旧忧形于色。 如此反复折腾了将近一个月,他终于了无期待,又恢复回往日的恹恹之态,对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半点兴趣,连秦公子和宁姑娘过来劝解,也无济于事。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陆修沂忽然反应过来,垂首喃喃:“是啊!她这个人素来心冷,我即便将天上的明月摘下来,也不见得她会多看两眼,也许逝世的当日,她就已经放下这里的一切,走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毫无留恋地投胎转世了。” 他能这般想,楮泽满心欢喜,正欲说他能看开便好,哪知下一瞬,便又听得他道:“你吩咐下去,让人将我朝所有地方在这一年内出生的女婴都查一遍,凡是籍帐上有名姓的,皆要将女婴的画像送到上京。” 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楮泽怔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公,公子,您要那些女婴的画像做什么?” 一道凌厉的视线剜过来。 还没等他说话,楮泽忙低下头:“属下多嘴了,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一道完,他忙侧身退出去。 汤药散着袅袅余烟,缓缓飘到虚空中,直至消失不见。 陆修沂端起碗,一饮而尽。 风雪不知在何时渐渐地停了。 虚掩的门被人轻轻插上门栓,支起的和合窗也被放下来,蜡油燃了几近一半,帐幔内传出几声喃喃:“孟榆,别走,别走,求你了,求你……” 帐幔被掀开,来人身影纤细,忙脱了鞋袜躬身上榻,倚在他胸口上,缓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儿。” 呢喃声渐息。 攀在陆修沂胸口的人缓缓抬首,朦胧的灯火下,映出应从心满是妩媚的脸,半褪的衣衫下,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 眼见陆修沂呼吸渐沉,她抬起手,指尖轻轻勾开他的衣领,麦色的肌肤散着男人独有的气息,正萦绕在她鼻尖,她再控制不住,轻轻地吻了上去。 从胸口吻到脖颈,应从心情|欲渐起,情不自禁地喃喃:“将军,我是真的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夜色寂寥,风雪又起。 垂地的帐幔被从缝隙中漏进来的风轻轻勾起,她的指腹攀上陆修沂的脸,找到了那渴望已久的唇,闭上眼正欲吻下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仿佛在黑暗中激荡起层层浪花。 应从心被打得偏了头,火辣辣的疼痛还没传过来,耳畔便响起一声夹杂着滔天怒意的厉喝:“滚。” *** 庄妈妈闻声赶到时,只见拢香馆内灯火遍燃,院中一片通明,应从心跪在院中,墨色的长发落满雪花,薄薄的衣衫透出被冻得通红的肌肤。 台阶之人,廊檐之下,陆修沂披着氅衣,翘着二郎腿,端坐在圈椅上,面上的漠色透着可怖的光,他沉沉地望着台阶下和人,寒声启唇:“你可知我为何忽然惊醒?” 应从心咬着唇,冷冷地睨着他,不说话。 “她从不叫我将军。” 陆修沂根本不在意她答与不答,孟榆不能说话,自然也从未亲口说过爱他。 应从心一顿,眸光微变时,又听到他讪笑着:“你以为在药里下了迷魂药,爷便完全反抗不得了?简直笑话。” 楮泽闻言,神色一凛,慌忙跪下:“是属下熬药时,走开了一会儿,这才让她有机可乘,还请公子责罚。” 陆修沂摩挲着手里的累丝嵌珠凌霄金步摇,面色淡淡:“你是该罚,此事结束后自去领二十军杖,起来吧!” 楮泽应声而起。 陆修沂冷冷地看着跪地之人:“来人,将她拖出去巡街三日,再以她欲对爷图谋不轨为由交给大政司审理。” 身旁的侍卫正要应声儿,庄妈妈含着泪立刻从人群后冲出来,跪倒在应从心身旁,哭求:“沂哥儿,求你别这样儿,且饶从心一回。” 陆修沂蹙了蹙眉,楮泽忙上前将庄妈妈从地上扶起,并让人搬来椅子让她坐下,叠雪恰巧拿着氅衣、拎着暖炉过来。 “妈妈,并非是我不想饶她,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我的底线,我往日便说了,禁止她再踏足拢香馆,可她非但踏足,还胆大包天地给我下药,若再饶她,我在这府里还有何威信可言?”见庄妈妈披上氅衣,拿着暖炉,冻红的脸舟稍有回暖,陆修沂的面色才暖和了些,方耐心给她解释。 他句句在理,且他先前也确实饶过她几回了,如今她的所作所为愈发不要脸,庄妈妈一时如鲠在喉,求情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可转头透过应从心的脸,她又仿佛看到了她在桐州几近命悬一线时,那位恩人的一饭之恩,求情的话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沂哥儿,她是个姑娘家,你让她巡街三日,无异于是要了她的命,就当妈妈求你,求你饶她一命。” 庄妈妈泪如雨下,似风干橘子皮的脸满是泪痕,陆修沂见了,于心不忍,唯有退一步,朝楮泽吩咐:“罢了,且饶她不命,只爷不想再见到她,让人将她赶出上京,凡是府里的东西通通都不许带走。” 楮泽应声儿, 庄妈妈松了口气,忙让叠雪将她扶回房,并亲自给她收拾几件衣裳,从自己的体己里取出二十两银给她,含泪嘱咐:“回桐州去吧!你做饼的手艺不错,拿着这些钱开个小摊,想来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日后别再肖想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道完这几句话,庄妈妈不欲再说,起身就走。 “从心从心,您知道我阿爹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儿么?” 身后传来应从心满含悲凉的声音,庄妈妈止了步。 “那是因为阿爹想我从自己的心而活,我爱他,我从心而活,我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争取自己所爱的人,我有什么错?你凭什么总说我肖想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什么叫不属于我?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天生就属于一个人的?说到底,大祈的万里河山也是高祖皇帝打下来的,依您这么说,难道高祖皇帝天生就拥有大祈?” 她愈说愈气,声音拔高的同时,还带着滔天怒意。 庄妈妈只觉她这一番话是歪理邪说,只是摇摇头,头也不回地道:“高祖皇帝能打下这万里河山,是因为他命中注定有这个机缘,而你争取了,也抢了,可你争取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么?抢到了自己所爱的人么?没有,所以这就是你不该肖想的东西。” 听到这番话,应从心连连冷笑:“我的命,由我不由天。什么机缘,什么天定,老娘不信这个。” 庄妈妈闻言,叹了口气,没再反驳,抬脚就走了出去。 因陆修沂的命令,应从心离开时,只有一个装着几件衣衫的包袱和庄妈妈给的二十两银子,就连身上的氅衣都是庄妈妈用体己让叠雪到外头买回来给她的。 鹅毛似的雪花从黑幕中落下,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叠雪将伞递给应从心,含泪嘱咐:“从心姐姐,此番离去,你我不知何时再见,你一路珍重。” 楮泽欲上前,叠雪剜他一眼,立刻道:“这伞是我用体己买的,与府里无关。” 楮泽讪讪地退后两步,只好扯出一句缓解尴尬:“夜深了,城门不能开太久,你们说两句就得了。” “知道了。” 叠雪压下不耐,转头从怀里掏出五两碎银塞到应从心手里,应从心一怔,忙要推回去,她却含泪道:“我存下的钱不多,这五两银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姐姐平日待我的好,我是记得的,回桐州路途遥远,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姐姐就不要同我客气了。” 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直到此时才如雨滴般不停掉落,应从心垂下头,哽咽了好一阵,才紧紧握住那五两银,止住泪抬首,一字一句,仿佛极认真:“叠雪,你今日待我的好,我会记得的。” 叠雪含泪点头,目送她远去。 *** 夜色寂寥,拢香馆复归万籁俱寂。 陆修沂屏退众人,回到房中,门被后背重重掩上,他顿了下,看到眼前的牌位,思及方才的事,不由得捂着脸缓缓滑坐在地。 几息后,轻微的呜咽啜泣声从指缝中漏出,似带着沉重的压抑,哭了好一阵,他才放下手,瞥见桌子上还放着一盆水,便立刻冲过去,用力擦着脖颈,直到皮肤被擦得通红,几近要擦破皮时,他猛地一甩手,砰! 水洒了一地。 昏暗的灯火映出台前的牌位,他撑着桌子,踉跄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牌位取下来,犹似抱着珍宝一般将它抱在怀里。 他瘫倒在榻上,屈着身子,仿佛痛苦极了,哽咽着喃喃:“对不起,榆儿,我险些,险些就把她当成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榆儿,我做错什么了?你为何不肯入我梦中?还是你真的就这般狠心,连看也不肯来看我一眼,就投胎转世了?你知不知道,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是你,我真的以为是你……” 呢喃声仿佛愈到后面,便愈是带着无法释放的压抑和痛苦,陆修沂紧紧抱着孟榆的牌位,泪水浸湿了鬓角,缓缓流到衾褥上,洇湿一片。 风雪渐停,天边露出鱼肚白,晴空万里,积雪消融,树枝露出原本张牙舞爪的模样,泛着雪气的石青色瓦片在暖阳下晕出斑斓色彩。 楮泽按陆修沂的吩咐,命各地县衙将今年出生的女婴皆画了画像登记成册,快马加鞭送到上京。 不到一个月,各地县衙便将画册呈上,陆修沂一张张翻看,凡是眉眼、鼻子、嘴唇、耳朵有像她的,皆另外挑出来放到一边,命画师整理成册。 全部画册看过后,画师将他筛出的画像整理成册,竟也有厚厚的一本。 *** 孟榆跟着冯淮到了县衙,见到葛伯,了解完事情的经过后,天际已隐隐泛白。 因有孟榆贡上的一百两银,县衙的赵大人亦对她以礼相待,事情未查清楚前也并未将她一块收监。 一夜没睡,冯淮原想让她到偏房歇上两个时辰,孟榆顶着浓浓的黑眼圈儿摇摇头,迅速系好氅衣,抬起手:“椿食馆开张当日,我便叮嘱过葛伯,但凡送到堂上抑或送出去的菜,皆要留有样品,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心怀不轨,且我方才也问葛伯,他说他确实留了,我现在要立刻到椿食馆将那些样品取过来,葛伯有没有下毒,仵作一验便知。” 冯淮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仅你要和我一起去,还要另外叫上两个人,但这两个人绝不能是你那两个属下,他们作为证人,须得同你我毫无干系。” “卖酸梅汤咧!” “卖烧饼咧!热乎乎的烧饼。” 正说着,外头响起两道高亢嘹亮的声音。 衙内的两人闻声,四目相对,冯淮立刻反应过来,抬脚就追了出去。 冯淮将卖酸梅汤的陈伯和卖烧饼的方大哥请到椿食馆,同他一起作个见证,眼看着孟榆开了橱柜里,从里着取出分装好的样品,再带到县衙。 杵作一一验过,包括桃子酒在内的每道样品里确实不含赤乌,孟榆和葛伯的嫌疑是洗清了,可当晚送菜过去的小二却无法证明清白。 正苦思之际,忽听衙役匆匆来报:“头儿,席姑娘,不好了,葛老头和送菜的小二皆服毒自尽了。” 两人惊站而起,面面相觑。 *** “堂下何人?” 伴着一声惊堂木,跪地的妇人止住饮泣声,忙垂首回:“民妇乃周夫人的姐姐曹氏,因民妇的妹妹尚在昏迷中,民妇代妹妹一家上堂,求大人还个公道给民妇妹妹一家。” 明镜高悬下,赵大人正了面色:“葛康和小二已于昨日畏罪自杀,本官今日宣你来,是要宣判结案。” 曹氏闻言,猛地抬头:“大人,民妇妹妹一家如今还未清醒,生死未卜,大人无论如何也该给些补偿民妇妹妹一家啊!” 赵大人敛眉:“杀人偿命,葛康已然自杀,况你妹妹一家尚有生机,你还想怎样?” 曹氏抹了把泪:“葛康虽死,但他心肠歹毒,对民妇妹妹一家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纵是清醒,日后难免落下病根,届时不能劳作,一家子的生计又该如何?” 旁边的老李帮衬了句:“大人,草民素日便看周大哥身强力壮,原担着一家子的生计,如今被人下毒,日后便是能好起来,身子也必然大不如前,曹妹妹所求并非无理。” 赵大人的眉宇蹙得愈发深:“依你说又该如何?” 曹氏哽咽着,忙回:“葛康名下有良田三亩以及一家椿食馆,依民妇所言,当该尽数过给周家。”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便是杀了人,葛康也已经畏罪自杀,你们还要来抢我们的良田和铺子,到底谁丧尽天良?”跪在一旁的葛母忍不住哭喊着扑向曹氏。 曹氏一脸嫌恶甩开她的手,啐道:“别碰我,你丈夫心肠恶毒,你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葛母被她用力一甩,重重地跌坐在地。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恰在此时,冯淮带着孟榆从廊檐下走进来,“勾结外人,伙同瑞香楼的掌柜谋害妹妹一家,我看你和老李才是阴险歹毒、狼心狗肺之人。” 曹氏挂在脸上的泪珠倒映出堂外众人哗然和鄙夷的目光,她瞬间变了脸:“冯大人,说话做事要讲证据,你是衙役,想来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 老李立刻接话,朝赵大人拱手道:“求大人为草民做主,冯大人当堂污蔑我和曹妹妹,理应重判。” “曹妹妹?”冯淮冷笑,“叫得还真是亲热,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勾搭上似的。” “你……” 老李被气得脸色通红,一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肃静,”赵大人一拍惊堂木,“冯淮,你说谋害周家的是曹氏和李笙,可有何证据?” 冯淮立刻朝外招招手。 旋即一名衙役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置着一个药袋,衙役身后还跟着一位看似年过六旬的老伯,众人都认出那老伯乃济春堂的掌柜。 李笙一见老伯,登时变了脸,肉眼可见的慌张。 “这药渣就是赤乌,是在曹氏院里那棵李子树下找到的赤乌虽无色无味,但因质地坚硬难以碾成粉末,只能熬水煮。在案发前三天,李笙在济春堂买了赤乌,送到曹氏家中,曹氏将赤乌熬煮出水后,借口送鸡蛋到周家,趁人不防备时将赤乌水洒在菜中,完成下毒。” 冯淮一道完,济春堂的掌柜登时就软了膝盖,颤颤巍巍地跪下:“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草民,草民不知道李笙买赤乌是拿来害人的,民间原有偏方拿赤乌来治病,所以,所以草民才会卖给他,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师爷向赵大人耳语了两句,赵大人方道:“不知者无罪,你先起来。” 掌柜缓缓神,心定了定,忙踉跄着站起。 仵作验完药渣,回:“大人,这确实是赤乌。” 赵大人闻言,神色一凛,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厉喝:“曹氏,李笙,证据确凿,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曹氏颤着肩膀,忽然直起身子,狰狞着脸指向李笙,“都是他,是他欠了赌债,才鬼迷心窍地答应瑞香楼掌柜,帮他除去葛康,他们说只要椿食馆一倒,那铺子就是我的。” 事情听到这儿,孟榆已无心再听下去。 椿食馆便宜、量多,味道还不差,也因此抢了瑞香楼许多客人,瑞香楼的掌柜愤愤不平,这才心生歹念。 “你们看,你们看,那是谁?” 正这般想着,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声惊诧。 孟榆循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见葛伯在小二的搀扶颤悠悠地从偏房走出来,如风干橘子皮般的脸满是泪水。 孟榆粲然一笑。 所幸,真相已经大白,而葛伯和小二也安然无恙。 *** 瑞香楼的掌柜因故意杀人罪被处以死刑,瑞香楼也因此败落,往后半年,葛伯经营的椿食馆一跃而上,代替瑞香楼成为鹤九云乡最有名的茶楼。 孟榆每月能从椿食馆收到二百两银,加上涿山的收入,她手里也有了不少余钱,干脆就买下花铃巷的这座小院,还请人修一番。 乌云卷顶,狂风迎面掀来,帐篷被吹得七倒八歪。 六月的天儿,正值雨季,眼见暴雨即将到来,孟榆忙让任铃上山,通知工人们放工家去后,自己方匆匆拿了把伞回了花铃巷。 可还没走到家门,瓢泼骤雨就猛然倾泻而下,她忙躲到旁边的屋檐下。 “真是晦气,你说那是什么人啊?儿媳妇都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了,她还计较那几两银,我接生过那么多孩子,还没见有哪个婆婆似她这般。” “我们这乡里远近闻名的坐婆圣手,若能保她们母子平安,收她三两银已经是很便宜了,她还在那儿计较,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孟榆拎起裙摆往墙面缩了缩,跟前忽然走来两个撑着伞的婆子,拧着眉,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地啐了口。 孟榆平静地看着她们走过,见她们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雨水从天际歪歪斜斜地洒下。 空中不知何时漫起浓浓的大雾,身后的路变得模糊不堪,仿若隔了一层薄纱,就这般看着看着,孟榆突然神色一凛,搁在墙角的伞也来不及打开,便匆匆地追了上去。 她将坐婆带到崔家时,正碰见崔母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满脸不耐地喃喃:“真是娇气,生孩子不都这样么?我生阿询的时候也没她这般多事,哎哎哎!席姑娘,你带这两个坐婆来做什么?她们张口就要三两银,我可没钱给,赶紧让她们走……” 崔母一抬头,就见孟榆满脸湿透、气势汹汹地推开她家的门,领着方才那两个坐婆进来,她忙将盆放下,戴上草帽上前去拦。 院里没铺青石,一脚下去都是泥巴,崔母走得慢,孟榆三两步上前,还没等她伸手,便一巴掌甩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被骤雨掩盖,恰在此时,屋内凄厉的痛叫声仍是穿透重重雨幕传到孟榆耳朵里。 她忙给坐婆使了个眼神,人命关天,她们再顾不得什么,垂首快步进了屋里。 崔母被猝不及防地打偏了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爬满细纹的脸登时变得狰狞起来:“你个哑巴竟敢打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她一边怒吼着,一边伸出双手,蹬了蹬脚要扑过来。 眼见她躬着身子要扑过来,孟榆往旁边轻轻一躲,崔母见状,想要侧身,谁知脚底却一滑,扑成八爪般的身子一时间稳不住,竟扑通一声,直直地栽进旁边的水坑里。 崔母被溅了一身泥水,屁股摔在石子上隐隐作痛,她满脸不岔,仰起头正要叫骂,却见孟榆铁着脸,到嘴的话又莫名其妙地咽回了肚子里。 可她愈思愈怒,一时气上心头,干脆盘腿坐在水坑里,拍打泥水哭喊着:“哎呦喂!来人啊!谋杀啦,这哑巴要谋杀我崔老娘啊!快来人啊!” 见她作出这般无赖之举,孟榆冷冷地抬手。 谁知她还没打完手势,崔母见没人过来,就一边站起,一边作势要拿起角落里的木棍,嚷嚷着:“这里是我家,你一个哑巴在我家瞎比划什么,还不快滚出去。” “她说,云安姑娘若因此没了性命,她一定要你陪葬。” 孟榆正欲转身找个称手的武器反击回去,一道裹着凛意的嗓音突然自门口传来,她抬眼时,头顶已经停了雨。 冯淮撑着伞站到她身旁。 崔母被他一言吓得白了脸,再看看孟榆那似要刀人的眼神,她一句话亦不敢再说,只踉跄着跑回房内。 “呱……” 正在此时,云安房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原已经掩上门的崔母立刻打开门,笑嬉嬉地朝出来的坐婆喊:“生了生了,是不是大孙子?” 她一边喊着,一边想抬脚过去。 坐婆扬笑着回:“恭喜崔娘子,母女平安,您得了个长得极漂亮的孙女。” 孟榆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崔母抬出的一只脚唰地收回,唇上的笑瞬间压了下去,挑挑眉,喃喃:“孙女有什么好恭喜的,一个不争气的肚子,亏得我每隔两日就炖一盅鸡汤给她喝,早知怀的是个孙女,那些鸡汤还不如进我肚子里。”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偏巧能传进屋里,孟榆气极,想过去扇她两巴掌,冯淮却拉住她:“如果能打醒她,不必你动手,我亲自上。” 孟榆被他说得收回脚。 冯淮叹了口气,“既不能,又何必为这种人浪费情绪?这里有我替你看着,她不敢胡来,你赶紧回去换身衣裳,看看云安姑娘要紧,若她瞧见你这副模样,势必会担心。” 孟榆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湿透,裙摆沾满污泥,尽是狼狈之态,含着雨意的风迎面拂来,方才火气上头,犹不觉冷,现下听到云安母女平安,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泛,寒意便顺着湿透的衣衫渗进四肢百骸,冷得她直打颤。 有冯淮替她看着,她点点头,忙回去烧了盆热水擦洗干净,再换上身干净的衣裳,撑着伞正要出门。 偏头瞧见鸡笼,又忙收回伞,回到屋里拿出个篮子,拾了七八个鸡蛋,并抓了一只老母鸡一块提过去。 有冯淮看着,崔母的房门已经关上,孟榆便直奔厨房,大火先煮两个鸡蛋给云安填填肚子。 煮好鸡蛋,冯淮让她先拿进去给云安,他帮她宰鸡、煲汤,孟榆也不推辞,盛了鸡蛋就要拿进去。 临出厨房前,她又想起一事,忙放下碗,抬手:“鸡汤里别放红枣,红枣活血,她刚生完,还不能喝。” 冯淮点点头,笑道:“这个我知道。” 孟榆这方安心离开。 推开门,浓浓的血腥味儿瞬间涌到鼻腔,云安还在睡着,摇篮里的孩儿被坐婆清洗干净后,也同样睡了过去。 她轻手轻脚将鸡蛋放下,回厨房打了盆热水,再回来时,云安已经醒了,见到孟榆,她率先扬唇笑道:“韫禾,谢谢你。” 她此言一出,孟榆便猜到她定是听到了崔母的话,她放下盆,扶她起身,拧干毛巾给她擦了擦脸,又抬手:“你才生了孩子,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听,只管放宽心,好好地坐月,将身子养好才是头等大事。” 云安淡笑着摇摇头:“她一惯如此,没生之前我便猜到了,为了这种人,也没什么好伤心的,更犯不着为她损了身子。” 擦完脸,又简单地给她擦了下身子,孟榆方扶她躺下歇息:“你安心歇着,我让冯淮帮我去请了位乳母回来,孩子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一切有我。” 云安微惑,挣扎着要坐起:“请个乳母要好大一笔钱,可我……” 孟榆忙扶她躺下:“钱的事儿你别担心,我来出。” “可……” 云安蹙眉,还欲说些什么,孟榆轻轻掩住她的唇,见她没再说话,才又抬手:“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了?” “你自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既如此,推辞和感谢的话便不要再说了,”孟榆替她掖好被褥,“你今儿生产,为何崔询还不回来?” 云安苦笑道:“在私塾讲学,告一日假要扣不少劳金,想必婆母根本就没遣人去告知阿询我今儿生产。” 窗外的雨声渐歇,现下午时刚过没多久,若无人去告知崔询,他起码得日落后才能回来。 云安和崔询的事儿,孟榆不好多问,安慰了她两句后,便到厨房看看鸡汤,又拜托冯淮去一趟私塾,将云安生产的事告知崔询。 不多时,崔询撑着伞匆匆赶回。 许是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又许是崔母一直盯着院里的动静,崔询一回来,她便忙推开门,敛起如折着的脸,撑着伞过来推搡:“阿询,你今儿不是还要讲学么?怎这般早就回来了?告半天假也要扣不少劳金的,快些回去。” 崔询猛地一甩手,怒吼:“阿娘,云安她今儿生产,一脚都踏进鬼门关了,你怎么不让人过来知会我一声?” “女人生孩子不都这样儿?”崔母不以为然,“况我得在这儿帮忙,哪里腾得出闲儿去知会你?” “纵然此事可以揭过,那为何你要把坐婆赶走?倘或云安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崔询瞪了她一眼,也不想再理她,只匆忙要进去见云安。 崔询满脸厉色,吼得崔母愣了下,缓了几息,她猛然反应过来,朝着云安的房大喊大叫:“那两个婆子狮子大开口,要三两银呢,若生出来是个大胖孙子也就罢了,谁知只是个女娃娃,得亏我没给,若……” 孟榆端着鸡汤出来,仅是剜了她一眼,声音便戛然而止。 在她的威吓之下,崔母想起冯淮所言,再不敢说下去,只愤愤地甩了个脸子就回了房。 崔询告不了假,而后的一个多月,孟榆放心不下云安,便将涿山的事都交与任铃打理,自己则每日给她和乳母做好吃的,搜罗好听的笑话讲给她听,直到云安出月,不仅将身子养好,连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她这才安心地回涿山酿酒。 *** 拢香馆。 楮泽将探访过的女婴画像都收到一边儿,复又重新数了数剩下的画像,共有七幅,也就是说还有七个地方还没去看过。 这三个多月以来,但凡是画册上女婴的所在地,他和陆修沂都走了个遍,许多女婴要么只有眉毛像她,要么只有眼睛像她,要么只有耳朵像她,若说五官尽似的,却无一人。 他将这数禀给陆修沂后,便退了出去。 屋内的灯只留了一盏,幽暗的灯火透过薄纱从里头渗出,楮泽回头淡淡瞥了眼,只觉身心俱疲。 恰在此时,一个侍卫拿着一卷画像匆匆来禀:“大人,快马加鞭送来的画像。” “哪里的?” “鹤九云乡的。” 第67章 梦魇现 侍卫将画像呈上,楮泽打开看了眼,画像中的婴儿白白胖胖,脸蛋圆圆,倒像是个很有福气的孩子,只是他哪哪看着,都没觉有一处像她的。 画像卷起,楮泽握在手中,淡声吩咐:“公子睡了,此画我明儿再呈给他看,你且退下吧!” 侍卫对他的话自然没丝毫怀疑,应声后便忙退出去了。 回房后,楮泽将画像搁在书架上,本想着次日再呈给陆修沂看,谁知一觉睡起,陆修沂就匆匆派人来传,道是今儿一早就要出发赶往宜川,时间太赶,他转头就将画像的事忘了。 *** 秋风乍起,酒香醉人。 今年的第一坛桃子酒出窖了。 冯淮恰好带着两人巡逻到涿山附近,见孟榆带着草帽同工人们搬着酒坛出来,几缕发丝垂在肩头,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虽带着细纹,却仍难掩其清丽之姿。 “瞧席姑娘似乎也有二十有八了,怎身边就没个男人?” “你没听说么?她是个孀妇,前两年越州水灾,她丈夫在逃难过程中死了,几经万难才来到我们乡,多亏崔小娘子收留,这才捡回一条命。” 神思正外游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冯淮心一沉,低声厉喝:“胡说什么?席姑娘怎么可能是孀妇?” 两个属下讪讪地收回八卦的表情,见冯淮似是不信,其中一人又鼓起勇气道:“捕头,是真的,我原也不信,但坊间都传开了,他们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席姑娘哪天来这里的,都有明确的日期,后来有人不信,还特意向席姑娘打听了,结果日期还真对上了。” 他说得有模有样,冯淮望着不远处正和任铃说笑的人,一颗心沉得七上八下。 缓了一阵,他才往前走。 孟榆早看见他了,只是手里有活忙着,且瞧他面色似有不对,便没主动过来打招呼。 现下见他行来,便忙放下手里的活,转身要回库房拿他平日喝的酒杯出来,冯淮忙道:“姑娘不必忙,我们正巡逻呢,今儿不喝酒。” 孟榆回头笑了下,抬手:“知道,不是酒来的,是我昨儿才做的桃子饮,你们巡逻一日也累了,且喝口水歇会。” 还没等冯淮应声儿,身后的两个属下时常跟着他来涿山,如今也看得懂孟榆的手语,一听到有桃子饮,忙抢先一步笑道:“好啊好啊!若是还有……” 蜜桃糍就更好了。 话未道完,声音便戛然而止,冯淮剜他们一眼,两人讪讪地低下头。 孟榆笑了下,知道他们的意思,便抬手:“桃子饮配蜜桃糍,亦别有一番滋味,你们且等一下,我拿出来。” 库房外有一张石桌并几张石凳,孟榆将东西取出来,放到石桌上,请三人尝了两口,三人喝了,皆赞不绝口。 不多时,任铃带着工人们搬完了酒坛,眼见时辰不早,椿食馆那边又催得紧,孟榆忙朝冯淮抬手:“葛伯着急要,我先去送货,你们若喝完了,替我把杯子收到门口的架子上便是了,我回来再收拾。” 说完,孟榆抬脚欲走。 “席姑娘……” 孟榆闻声回头,只见冯淮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双唇动了动,仿佛有什么话要说。 曛色迎面盖在脸上,晖光刺眼,孟榆微露疑惑,眯了眯眼看他。 冯淮似乎叹了口气:“姑娘送货时,注意安全,若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让人来知会我一声儿。” 时间有点赶,孟榆也没心思揣测他究竟想说什么,闻言只是点点头,就忙和任铃送货去了。 *** 十一月初。 秋风瑟瑟,空气中已含了些许凉意,马车辘辘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市,窑鸡的香味从半开的窗牗悠悠飘出,透过竹帘渗进马车里。 正执书看得入神的人被这熟悉的香味吸引,从字里行间抬起头,掀开竹帘一看,“陇香楼”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昔日的一幕幕犹似破了闸的洪水般涌进脑海,阵痛骤然袭来上心头,他忙放下书,从怀里掏出瓷瓶,倒出一粒安神丸吞服,片刻后,脑袋剧烈的阵痛才得到稍许缓解。 听到里头的动静,正赶着马车的楮泽担忧得蹙起眉,忍不住偏了下头,朝里问:“公子,要不要停下歇会?” 陆修沂撑着脑袋,头也不抬地道:“不必,去看完这个女婴后还剩几个?” “没了,这是最后一个。” 回完这话,里头再听不见动静,马车驶出街市,楮泽扬鞭策马,忖度后试探性地道:“公子,看完这个我们回上京吧!” 半晌,里头才传出一句:“西营近来可有何事?” “没有,一切如常。” “那不回上京了,到处走走。” 楮泽微诧,连日的奔波让他头痛的毛病不知犯了几次,每每见完一个女婴,他便愈发低落,往日的精神气不知消散了多少,他不明白他这般执着要去见那些女婴有何用?即便眉眼像她,可逝者终究已逝,一切都徒劳无功。 楮泽原欲劝他回上京,可话到了嘴边,却忽然觉得上京到底是伤心地,他肯到处走走,散散心,也未尝不是好事,便改口:“公子想去哪?” 陆修沂没有想去的地方,他只是不想那般快就回上京,哪里都好,只要能让他的心静下来。 “你决定就好。” 跟随陆修沂这么多年,楮泽一惯是遵循他的意见,他要往东,他决不策马往西,如今忽然让他决定,他反而犯了难。 恰在此时,两个月前的一件事儿突然涌上心头,他忙停下马车,掀开帘子:“公子,莫若去鹤九云乡?” *** 一年下来,从葭月到翌年蚕月是涿山最闲的时候,每到此时,孟榆便会轮流安排一部分工人歇息,日常琐事基本都是交给任铃去打理。 云安的女儿取名昭愿,云安只希望她昭昭如愿,岁岁平安。 涿山山脚长着几丛竹子,孟榆着人帮忙砍了几根回来,做了两个小花灯送给昭愿。 “小小的花灯摇啊摇,摇出一个小红帽,小红帽是个乖宝宝,她有一对弯弯的小耳垂,还有一双亮亮的大眼睛,小红帽啊是个乖宝宝……” 小昭愿躺在摇篮里,戴着云安织的小红帽,孟榆摇着花灯,逗得她乐呵呵地笑。 小昭愿已经五个多月了,云安不愿再花孟榆的钱,便让乳母走了,她每日拌点肉沫和蔬菜沫熬米糊给她喝。 云安到街市买肉去了,因昭愿是个女孩,崔母每日扛着锄头出门,到日落才回,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孟榆往日也没见她这般忙,云安不得闲儿,她便过来给她看着小昭愿。 彩霞映了满天,夕阳的余晖洒在小昭愿粉嘟嘟的脸上,一声低低的怒喝突然透过门缝漏进来:“昭愿还小,用不了那么多,也吃不了那么多,我让你省着点花,让你少买些东西,让你少点同阿娘吵架,难道这还有错了么?” 崔询的声音遥遥传来,他身旁的人应是云安。 摇篮里的小昭愿咧开嘴,笑得欢快,好似世俗的一切烦忧都与她无干。 他们仿佛离得有些远,可孟榆耳尖,加上争吵声似有愈辩愈烈的痕迹,声音也拔得愈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你给我的钱,我全在我们娘俩身上了?难道你每天下学回来吃的热乎饭菜是不用花银子买的?难道你衣裳破了不用针线缝补的?难道家里的柴火是凭空出现的?” 崔询似乎气极:“阿娘有种菜,一日下来的饭菜钱能花得了几个银子?柴火山上多得是,为何又偏要买?” “你阿娘种菜?”云安的声音似有崩溃,隐隐带着哭腔,“她是每天扛着锄头出去了,但她是去种菜么?她是到镇上闲聊去了,她哪天把菜带回来过?山上确实很多柴火,可我上山了,谁替我看着昭愿?昭愿出生后,你阿娘可看过她一眼?可抱过她一回?” 此话一出,崔询仿佛陷入了沉默,又过了半晌,推门声响起,孟榆抬头望去,两人脸上皆漾着笑意,好似方才的争吵是她幻听一般。 孟榆没戳破他们,只莞尔朝云安抬了抬手:“你既回来,那我就先走了,天要黑了,家里的鸡还没喂呢。” 云安忙点头,向她道了谢,又问了两句昭愿有没有哭闹,孟榆忙抬手:“你放心,她很乖。” 即便笑意遮掩,可她眸底的苦涩仍清晰可见。 孟榆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家。 世间最难解的莫过于家务事,云安的情况她根本束手无策,挡在她和崔询中间的,不仅仅是崔母,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也许崔询于云安而言就像一块鸡肋,丢掉不舍得,塞进嘴里又食之无味。 喂完鸡,见厨房里还剩一块五花肉,孟榆便拿来剁成馅儿,拌上葱花,翻炒后包成馄饨,又到菜地里摘了两把青菜放到馄饨里一块煮。 她手脚慢,又是剁馅,又是揉面,又是擀馄饨皮,一套操作下来,再到吃完,已近亥时。 孟榆干脆烧水洗完漱,回房又点两盏灯,躺回榻上,拿了本书来打发时间。 蜡油滴滴答答,窗台老旧,孟榆一直没来得及换,关上后仍有风漏进,吹得燃了一半的火苗七倒八歪。 “吱呀!” 突然间,房门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正凝神看书的孟榆吓了一跳,忙起身去看,打开门,只见乌云罩顶,月色早已躲进云层,不见影踪。 院里一切如常,并不见什么奇怪的人和事。 孟榆蹙了蹙眉,正要关上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从黑暗中忽然伸手,扒在门拦住了她的动作,幽幽的嗓音渗进耳朵:“榆儿,好久不见。” 这声音太过熟悉,孟榆唬得面色煞白,一袭黑衣旋即映入眼帘,视线再稍稍往上,熟悉的下颌线猝不及防地闯进眸中。 黑幕下,陆修沂白着脸,扬着笑,幽幽地看着她,散着阴戾的目光里无一丝笑意,仿佛一条冰冷的蛇,要将她圈紧、痴缠,继而连皮带骨把她吞吃入腹。 他抬起脚,一步步紧逼而来,她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他逼到蜷缩在角落。 “榆儿,我对你那么好,你逃什么?跟我回去。” 正说着,那只粗糙的大手不容抗拒地伸过来,她下意识抬起手,企图阻拦他。 “不要。” 一道轻微粗哑的嗓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响起,昏暗的灯火映出发白的帐幔,孟榆惊坐而起,额上泛起层层冷汗,她浑身僵硬地望向门口。 房门紧闭,雨声淅沥。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散射的瞳孔才渐渐聚焦。 倏然间,她又似想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试探性地张了张嘴:“不……要……” 声音极轻,还带了点沙哑。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在这一刹间猛地涌上心头,将刚刚的恐惧一冲而散。 她,她能说话了!!! 她的嗓子恢复了!!! 孟榆迅速掀开衾褥,几乎来不及穿鞋便下了榻,将房中的灯全部点燃,又坐到镜子前,轻轻地摸着喉咙,忐忑地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啊……” 声音渗进耳朵的同时,喉咙的震动也透过指腹传到四肢百骸,她怔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地放下手,激动得连四肢都在颤抖。 她还能开口说话,她居然还能开口说话。 那药吃了这般久,她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孟榆也再没了睡意,到廊檐下点起灯,只见朦胧雨丝从灰暗的天幕中飘下,院里的灯火勾起一抹亮色。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一月底,轻风拂面,纵是在南方也感觉到些许寒意了。 身上忽觉凉浸浸的,孟榆回房支起和合窗,披了件薄薄的外衫倚在软榻上,看窗外的雨意渐浓,观潮意渐起。 不知过了多久,巨大的喜悦逐渐消散,心情复归平静,谁知方才的梦复又涌上心头,褪去的惧意亦再次席卷而来,右眼皮控制不住般跳得极快,极重。 直觉告诉她,这不对劲儿,太不对劲儿了。 *** 没再多想,孟榆再也坐不住,当即起身,将房契、钥匙以及和葛伯签的各种契约都拿了出来,放到一个盒子里。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等到了辰时后,才抱起盒子,撑着伞到崔家找云安。 可一开门,却见云安眼睛红通通的,左脸也微微肿起。 屋里不见别人,孟榆特意挑了崔询去私塾的时间过来的,崔询前脚去私塾,崔母后脚也出门了。 孟榆刚想抬手问她,云安却揉了揉眼睛,率先笑道:“我没事,就是沙子进了眼睛。” 借口如此拙劣,纵是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出端倪了,孟榆无声地叹了口气,将盒子塞进她手里,抬手直言:“我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若不想和崔询过了,只管和昭愿搬到我那儿,银子也无须担心,葛伯会给你送来。” 她后半段话云安没能听进去,只听到她说屋子空着,便不由惊了下,忙道:“什么空着也是空着,发生什么事了么?你要去哪儿?” 孟榆摇摇头,佯作淡笑:“我没事,就是在这儿待久了,想到处走走,我自小便想着若有机会定要周游天下,如今涿山有任铃帮忙打理,我也很安心,只这房子,空久了会发霉,你若想和崔询一块过,便偶尔过去替我打扫下屋子,若不想同他一起了,直接搬过去住也是可以的。” 她道得一脸真诚,没有半分假意,云安半信半疑:“你几时走?” “就今儿午后。” 云安惊得张圆了嘴巴:“怎么这么急?” 孟榆笑了笑:“不算急了,我前两月原就有这个意思,偏那时椿食馆又忙得紧,一时走不开,这才忘了同你说。” “要走多久?” “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这个还说不定。” 见她去意已决,云安叹了声,也不好再劝些什么,唯有抱紧盒子点点头:“我等你回来。” 孟榆最终也将实情没如实相告,有关她从前的所有事,云安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虽说她不知道陆修沂是不是真的发现她假死了,但这种心慌的感觉太奇怪,太难受,直觉告诉她,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份难得的自由是沈姨娘拼了命为她争取来的,她不敢,更不愿冒一丝丝的风险。 送完盒子,她去了趟任铃家,交待她好好打理涿山的事儿后,又赶去椿食馆,让葛伯将每月的利润分红给云安,以作她和昭愿的日常花费。 对于她突然要周游天下,众人皆觉怪异,但好在也没追问下去。 孟榆便匆匆回了花铃巷,收拾几件常穿的衣裳、一些口粮以及上千两银票后,正准备离开。 “韫禾,我做了些桂花糕,你拿着路上吃。”云安拎着两个油纸包成着小盒出现在门口,她微肿的脸已经褪去了颜色。 孟榆叹了口气,恰在此时,她雇的马车也已经来到了,她唯有接过云安手里的东西,依依不舍地朝她抬手:“云安,我的家乡有一句话,叫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你做每一个重大决定前,不要把从前的付出算在里头,只有你一路向前,才能把昭愿也带出泥潭,未来永远比现在和过去更值得你奔赴。” 说完,她也没等云安回话,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背,便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离开了,只徒留云安怔愣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引用于约瑟夫斯蒂格利茨《经济学》 第68章 行踪露 在路上走走停停,行了近一个月,陆修沂和楮泽才慢悠悠地到了鹤九云乡。 一进城,两人先是找了个客栈住下,歇到午后,便准备点些东西吃,楮泽随口问了句:“不知这儿的茶馆酒肆,哪家的最好吃?” 一路上,他和陆修沂经过许多地方,从宜川到陇唐,从陇唐到桐州,从桐州到新乡,看遍了各地的山水,尝遍了各地的美食,陆修沂的心情好了些,头疾发作的次数也少了,日子仿佛回到了当年。 当年的他们正值年少,他家公子还未尝过“情”之一字的苦楚,满心都只有对未来的向往。 小二擦完桌子,将白布甩回肩头,看出他们是外地来的,一边给他们斟了杯茶,一边笑道:“若论吃食喝酒,自然是椿食馆,那儿的桃花酒最是香甜,配上蜜桃糍,一口下去,神清气爽,酒香回甘,保管两位公子尝过后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小二说完,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陆修沂扬唇笑了,打趣道:“怎么全是和桃有关的?” “公子有所不知,这些都是这两年才研出来的新品,酿酒的还是位姑娘,前两年才来到我们乡,包下整个山头,那山头上大部分都是桃树,所以吃喝的基本都和桃有关。” 楮泽喝了口茶水,点头道:“若是如此,那便不足为奇了。” 斟完茶,小二又道了声“请稍候”后,便忙进厨房端菜去了。 客栈的饭菜一般,陆修沂吃不惯,只简单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 他从昨天就未曾进食,这两年多以来,胃口比从前差了许多,楮泽担心他的身子受不住,便建议:“公子既吃不惯这儿的饭菜,要不我们到那家椿食馆去尝尝味道?” 陆修沂点点头。 楮泽忙向小二打听去椿食馆的路怎么走,小二简单说了两句,两人当即往椿食馆去。 这家酒肆的路很好找,拐过两条街直走一里路就是了,刚进门,面上堆起笑的小二就迎上来:“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陆修沂淡淡逡巡一眼,只见人头攒动,座无虚席:“没座位了。” 楮泽蹙了蹙眉:“我家公子不喜人多。” 小二眼尖,瞧他们衣着非凡,玉貌清扬,便知他们绝非普通的富家子弟,便笑眯眯地道:“两位客官请放心,二楼还有雅间。” 楮泽当即掏出一两碎银递给小二:“带路,把你们家的招牌菜全拿上来,再来一坛桃花酒,一碟蜜桃糍。” 小二掂了掂那一两碎银,喜得无可不喜,一边上了楼梯在前面带路,一边奉承:“两位客官还真是会吃,我们店的桃花酒配上蜜桃糍,是一等一的绝配,保管两位客官吃了,回味无穷。” 正说着,小二领着他们到了一间雅房。 一进门,一阵淡香扑鼻而来,只见角落里置着一个桥耳莲花炉,一丝余烟袅袅飘至虚空,闻到这淡香,陆修沂只觉内心的燥意被压下些许,偏头问:“这里燃的是什么香?” 小二转身欲要离开,闻言忙回头,笑道:“是合欢香,我们二当家自个儿调的,说客官们既是来品尝美食,就该有个好心情,所以雅间都点了这个香,客官若不喜欢,我们也可以撤掉。” 陆修沂莞尔感慨:“你们二当家也称得上是个雅士,不必撤掉,且留它在这儿。” 楮泽微诧,忙闭上张开的嘴。 菜上得快,陆修沂打眼一瞧,有莲叶鱼包、鲜菇酿鸭、杏仁豆腐和炸鹌鹑,一杯桃花酒入口,酒香酣甜,口感软柔,仿佛入口即化,再配上一口蜜桃糍,桃子的鲜甜将酒的酣醇充分融合,愈喝反而愈感清爽。 “这酿酒的人手艺一绝,胜过上京许多酿酒师。”没等陆修沂说话,楮泽尝了一杯,便禁不住道。 最后一道酒酿鸭脯端上桌,陆修沂随口问:“不知这酿酒师可在?能否请她出来见上一面?” 小二收起托盘,笑回:“这是我们二当家酿的,只是两位客官来得不巧,我们二当家前几日可巧有事出远门了,如今并不在鹤九云乡。” 陆修沂原也只是随口一问,闻言也不再执着此事,便让小二先退出去了。 两人吃过饭,才动身去崔家,一路打听,一路往花铃巷去。 转过拐角,阳光洒在悠长的巷子里,靠墙的那棵桂花探出头,清香弥漫在巷子深处,楮泽按照路人的提示敲响中其中一户人家的门。 等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露出一条缝隙,以及一张瘦削的脸,老妪缩在门后将他们打量了下,一脸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楮泽没直接回她,只是笑眯眯地反问:“请问这里可是崔昭愿的家?” *** 半刻钟后,两人灰头土脸地站在巷子口,陆修沂一脸嫌弃地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衣裳,咬牙切齿地看着远处那扇紧闭的门,愤愤地开口:“爷这么多年还从未受过此等屈辱,这样的刁民怎还能活到今日?” 按理说她早该惹到哪位达官贵人,将她杀之而后快才对。 楮泽看着手背那道划痕,想起崔母举着竹扫帚扫过来的形景,痛得龇牙咧嘴:“那老妪也忒不要脸了,谁会造谣自己儿媳同人有染?还那样大声嚷嚷,好像生怕谁不知道似的。” 他碰了下被竹扫帚划伤的手背,“龇”地一声皱了皱眉,朝陆修沂建议:“要不属下让府衙过来收了她?免得她在这儿瞎嚷嚷,坏了您的名声。” 陆修沂嫌恶地看了眼那门:“把她关进狱中,痛打八十大板,以雪洗爷受的耻辱。” 楮泽立即应声。 虽这般说着,但半个时辰后,两人却重新站在了花铃巷口前。 经过打听,原来崔昭愿被她母亲带到了隔壁的那两层小屋里生活,楮泽还八卦到那崔母是个厉害婆娘,儿媳不堪忍受,便和她儿子提出和离,奈何她儿子死活不肯,儿媳只得带着崔昭愿搬出了崔家生活。 楮泽喝着酸梅汤蹲在巷口,锐利的眼神仿佛要穿透崔家大门:“我就说那老妪不是个好东西,还是老话说得好,两颊没肉,神仙难斗,云家的小娘子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陆修沂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满脸不耐抬起脚踹了踹他:“喝完了赶紧去敲门,爷看看崔昭愿,若不像也就罢了,若她长得像她,有那老妪好受。” 楮泽被踹疼了屁股,却不敢怒也不敢言,他总觉得自家公子此举像个变态一般。 像她能有什么用?她还能起死回生么? 楮泽摸了摸屁股,丢掉酸梅汤的小碗,走到崔家隔壁敲了敲门。 等了片刻,里头传来一声甜甜的嗓音:“来了,谁啊?” 紧接着,是门栓打开的声音。 一张漾着笑的脸带了些许疑惑,审视了他们两眼,方嗫嚅道:“请问两位大人找谁?” 楮泽仍旧笑眯眯地道:“崔昭愿是住这儿么?” 见他们似乎并无坏心,云安忖度片刻,还是将他们请了进来。 陆修沂一进门,就见小小的院落中置着两张躺椅,旁边还有一个石桌并几张矮凳,院里东面的角落种着一丛翠竹,翠竹的叶片细长嫩绿,给橘黄色的深秋平添了一抹亮色。 云安招呼他们坐下,进屋抱了昭愿出来。 襁褓里的婴儿正睡得香甜,眉骨高高,脸蛋圆滚滚,耳垂也大大的,是个很有福气的孩子。 陆修沂打眼一瞧,没有一处像她。 他叹了口气,心中仿佛有一块地方又空了些,便让楮泽掏出一块玉佩送给小昭愿,旋即也没等云安说些说什么,只抬脚便走了。 云安怔怔地握着那块带着凉意的玉佩,一时只觉怪异,那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忧怨又落寞,了无生气。 塞完玉佩,楮泽忙追上去。 感受到陆修沂的落寞,他犹豫了许久,才道:“公子,要不我们明天启程回上京吧!” 陆修沂闻言,停下脚,抬首望去,日光刺眼夺目,世间依旧在轮转,只是再没有她的身影。 他怔了下,点点头:“也好,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再尝尝那桃花酒。” *** 两人再次去了椿食馆。 谁知刚一进门,就见一个大叔顶着泛起酡红的脸,蹬在椅子上叫骂:“老子说了,让席姑娘出来,你他妈没听见是吗?” 小二满脸无措,又生怕他从椅子上摔下来,只得双手捧着抬起,耐心解释:“真不是我骗您,席姑娘出远门了,这段时间都未必能回来,您让我上哪儿找她去?” 大叔抱着酒坛一甩手,醉醺醺地怒喊:“老子不管,你就算变着法儿也得给老子找她回来,老子就乐意让她陪着喝两盅。” 小二叹了声:“席姑娘又不会说话,即便找她回来,她陪不了您解闷啊!” 小二此言仿佛向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巨石,瞬间荡起滔天浪花,朝着陆修沂迎面泼来,他灰暗的脸色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染上斑斓色彩。 巨雷骤然砸在他心头,在刹那间轰出无数疑问,将他原本沉寂的心掀起滚滚风尘。 *** 却说孟榆自离开鹤九云乡后,一路往西行,走两日便歇一日,所幸带的银钱足够,她雇一辆马车到达一个地方后,又转乘另一辆,因歇得足,也不觉有多累。 赶路的这段时间,她的嗓子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平日和人说话也不用再掏出纸笔了。 这日,到了锦州,夜色已经沉沉地罩下来,孟榆只好找了家客栈住下,拾掇一番后,便下楼点了两个菜填下肚子。 “老兄,此番运货去鹤九云乡赚了不少吧?”一道笑嘻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听到“鹤九云乡”四个字,孟榆瞬间留起神来,余光往后瞥了眼,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大叔啐了口:“别说了,老子运货这么多年,还从没碰见过这么晦气的事儿。” “哦?”另一人收起笑意,“发生什么事儿了?” 商人嚼了口菜,嘴巴嚼得吧唧吧唧响:“封城了,老子连货都运不进去,一船子的货,只能贱卖给沅州人了。” 一股寒意陡然从脚底蹿遍四肢百骸,孟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另一人惊得瞪圆了眼:“封城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不会是发生瘟疫了吧?” “不太清楚,不过绝不是瘟疫,我听过路的人说了两句,好像是上京的怀远将军到了鹤九云乡,要找什么人来着,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一边说着,商人一边咬牙切齿,“他娘的,他们那些达官贵人要干嘛,非扯上我们作什么?害老子一船子的货只能贱卖,赔了不少银子,这大窟窿都不知道要填多久才填得上。” 他最后说的那些话孟榆半句也没听进去,她只觉浑身仿佛压了千斤重的巨石,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说起来,怀远将军好像还抓了几个人进大牢,有一个女人貌似才生完孩子半年。” 商人的话再次循循入耳,恰在此时,小二端了菜上来,见她脸色煞白,整个人像丢了魂一般,不由得关切道:“姑娘,您没事吧?要不要去看个大夫。” 商人的声音渐止,孟榆回过神,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摇头道:“我没事,多谢关心。” 她想举起筷子夹菜,可手却抖得连筷子都拿不稳,砰! 筷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孟榆忙捡起,对上小二关切的眼神,她仍是僵硬地扯出一丝笑,才用尽力气紧握着筷子夹起一口菜,颤颤巍巍地放进嘴里。 明明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到了嘴里却食之无味。 吃了两口,孟榆实在吃不下去,便放下银子回了房,可即便坐下来,她的心依旧砰砰跳着。 踌躇了半个时辰,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收拾包袱和掌柜的退了房。 她做不到,做不到那般狠心。 云安逃不过,说明任铃、葛伯,乃至和牵扯上关系的所有人都已经落入陆修沂手里。 她做不到就那样抛下他们逃走,这一场仗从始至终都只是她和陆修沂之间的事,她不愿其他人为此失了性命。 她必须回去。 无论要面对怎样的后果,她都必须回去。 *** 沉沉的夜幕笼下来,花铃巷内一片死寂。 数十个穿着盔甲的将士肃然立在巷口,盔甲的光在黑夜中折出凛凛寒意,来往经过的路人见了,无不凝着脸低头快行。 再往大街、城门望去,目光所到之处尽是身穿盔甲的将士,满城仿佛都陷入了一种濒临死亡的寂静。 这支上百人的军队是楮泽就近从沅州调来的,此时的他匆匆地从牢狱里出来,正策马快速赶回花铃巷。 推开那间带院的两层小屋,只见满院灯火在风中摇曳,院中的躺椅上正躺着一人,身上盖着一张薄被。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色回:“公子,他们还是没招,个个都说夫人出城时没和他们说去哪,口径出奇地一致。” 薄被浸满熟悉的味道,淡香萦绕在鼻尖,令陆修沂得到了片刻的歇息,闻言他缓缓睁眼,墨色瞳仁早已褪去先时的颓靡,在夜色中散着从前才有的光彩。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淡香蹿进鼻腔,头疾瞬间被压了下去:“无妨,她连自己的真名都没告诉他们,逃跑这种事又怎可能向他们透露行踪?对了,消息散出去没?” 这话他问了无数遍,楮泽仍耐心回:“三天前就散出去,想必已经传到好远了。” “做好准备,迎接夫人。” “是。” 陆修沂仍半躺着,声音不疾不徐,面色从容,仿佛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正等着猎物主动回头往下跳。 席韫禾,她改名换姓后用的名字。 还不如“孟榆”来得好听。 那一场火真是设计得天衣无缝,害得他险些死在里头,待她回来,他势必要她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第69章 暮色沉 马不停蹄地赶了三日的路,孟榆重新回到了鹤九云乡时,已经是日落时分。 太阳西斜,晚霞将天幕染得鲜红如血,晖光铺在城外的脆竹上,油绿的叶片散出斑斓色彩。 她下了马车,阳光洒在身后,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城墙上看守的士兵一见有人过来,且还是个女子,当即扬声喊:“来者何人?” 孟榆却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向城楼。 还需要她说话么? 陆修沂将消息散播出来,不就是笃定她会自投罗网么? 一个拿着画像的将士闻声匆匆赶到城楼,盯着孟榆的目光锐利无比,半晌,他凝起眉,立刻喊:“是夫人,快开城门。” 从城门到花铃巷,两名将士在前为孟榆引路,她后面还跟随着几十个将士,将士们别在腰间的兵器和盔甲相撞,发出裹挟着凛意的声响,声声都仿佛带着不言而喻的警告。 初冬的天儿黑得快,街边的房屋皆紧紧闭着,若非有灯火从里透出,刚进来的人还以为这是一座空城。 孟榆好似失了魂般,双脚似机械般僵硬地朝前走,前方的路再次模糊起来,她拼尽全力逃离的深坑此时又被迫主动跳下,巨大的悲戚深深地笼下来,砸得她头晕脑胀。 未来的路在何方?她该怎么走? 拐过花铃巷的巷口,再走几步路,只见她院中的门大喇喇地敞开,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熟悉的气味仿佛已经萦绕在鼻尖,内心涌起的惧意在疯狂地叫嚣着让她逃,快逃。 逃?行踪已经败露,她又能逃去哪儿? 院里的灯火铺到脚下,惊惧的一幕猝不及防地闯进眸底,孟榆眼里的惧意顿时化成凛凛寒光,她忍不住厉喝:“陆修沂。” 砰! 陆修沂闻声,目光缓缓偏移,见到来人的刹那,手里的剑猝然掉落。 长发掠过眼前,只见她已经冲过来蹲在云小娘子身旁,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犹似清泉般甘甜的嗓音渗进他耳朵深处:“云安,你和昭愿没事吧?” 陆修沂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眼前人,凌厉的目光仿佛鹰隼般,带着难以言喻的狂喜以及后来才涌上头的一丝丝愤懑。 她……她能说话了??? 她的声音果然和想象中那般好听,似清泉甘甜,似春风拂面,入耳的刹那只令人觉得神清气爽。 可凭什么?凭什么她一进来,先关心的却是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凭什么他日思夜想,夜夜不好眠之时,她却能依然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里?凭什么她脸上毫无歉疚之意?凭什么她看他的眼神尽是寒霜,明明他才是这个世间待她最好的人? 再见的狂喜在这一刹间被滔天的愤怒和不甘一冲而散,陆修沂捡起地上的剑,踉跄着退了一步,指着云安,面染寒霜:“孟榆,你就这么想护住她么?我偏不让。” 云安吓得脸色煞白,所幸昭愿在她怀里睡得安宁,孟榆伸出手将她护在身后,清凌凌的目光直视着陆修沂满含怒意的脸,缓缓站起。 她淡声启唇:“陆修沂,你并非嗜血残暴之徒,你我之间的事,何必要牵扯无辜的人?放了他们,我和你走。” 陆修沂凉凉一笑:“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我还会和从前一般听你差遣,供你驱使。你说让我放就放?凭什么?凭你一人的命,就想救她们母女两人?做梦。”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起剑,坐回躺椅上,单手撑在躺椅扶手,支着脑袋冷冷看着仍旧高高在上的孟榆,吐出的话满是恶毒:“你一个人的命只能换一人,云娘子和她的女儿只能活一个,你选吧!” 陆修沂有气,孟榆早便料到,因而听闻此言她也没生气,只是走到他面前,一脸平静地道:“我们能不能进去好好聊聊?” “孟榆,我警告你,最好别用这种这种语气和我说话。”陆修沂气得从躺椅上蹦起,目露凶光。 云安不知他们之间的渊源,见状担心地扯了扯孟榆的衣角,满含热泪地小声道:“韫禾,我没事的,你选昭愿吧!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摇曳的灯火下,孟榆没理会云安,她一脸坦荡,仰首直视陆修沂的眸光仍是清凌凌的:“人命在你眼里并非如此轻贱,你不会的。” 明明他高她一个头,即便她踮起脚尖,也只是到他下巴,明明仰首俯视他的是她,明明处在低位的也是她,可陆修沂总觉得摇尾乞怜的却是他,想到此处,他连望着她的目光也不再那般坚定地露出凶狠的光。 四目相对了片刻,孟榆低眉叹了口气,率先牵起他的手,将他拉进屋里。 陆修沂很想痛骂她,可在她主动牵起他手的刹那,彼此掌心相贴带来的温暖瞬间渗进四肢百骸,压在心底许久的思念也在这一刹涌到心头,那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被他咽了回去。 他大骂自己不中用,很想停下脚步,可那双腿却在不自觉地跟着她走。 回到屋里,孟榆才松开他的手。 里面的灯火很亮,陆修沂看清了她面上的细纹,窗台底下正好放着一盆水,他湿了湿脸巾,拧干后握着她的肩,抬手轻轻地擦去面上的脂粉,声音已没了方才的冷酷:“孟榆,这就是你想要的自由?” 脂粉被擦去,她面上的细纹消失不见,容颜虽与从前无甚变化,但到底经过了两年的风吹日晒,比之从前还是黑了几分,再看她的双手,没有脂粉掩盖防晒,变得既粗糙又黢黑。 “面具戴了三年,你是不是都习以为常了?是不是当真觉得这世间有席韫禾?” 他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化上细纹的脸,说话的声音明明很轻,却仿佛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恨,偏这股愤恨又被堵在喉咙和唇齿间,压不下去,吐不出来。 从椿食馆的人口中,陆修沂知道了她这两年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了酿一口果醇厚甘甜的果酒,时常要顶着毒日头上山巡视劳作。 孟榆没说话,他带着一丝怨气又忍不住道:“我就不明白了,这样的自由哪里值得你豁出性命去追寻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在府里的那些安稳日子不比风吹日晒好过千万倍?人人都渴求的生活,为何你偏偏要逃离?” “所以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孟榆叹了口气,退离两步,轻声启唇,“陆修沂,我追寻的东西你永远也不懂,我们原本就是不同世界,你为何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见她仍旧这般冷淡疏离,陆修沂“呵”地一声笑了,仿佛为自己方才的苦口婆心之意感到可笑。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低下头复又抬起,原夹杂在眸光里的一丝柔和褪得干干净净:“你我成婚后,我敬你,爱你,护你。但凡是你想要的,我都想尽办法帮你得到,但凡你厌恶的,我都替你将障碍清除,你不愿同我圆房,我也忍了,我心甘情愿地想等到你心房向我打开的那一日。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满口谎话,虚情假意,为了逃离我,甚至不惜做了好大一个局,你可知听到你葬身火海之时,我甚至产生了自我了结的念头,孟榆,我不是善人,不是做了事就不求回报,我需要看到你的真心,需要看到你的真意。” 对面人眸底的偏执显而易见,他说了这般多,仿佛所有过错都在她身上。 孟榆听了,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连连冷笑:“我满口谎话?我虚情假意?陆修沂,难道你我的这桩婚不是你机关算尽、处心积虑得来的?难道你我在船上初见时,我没有明确摆明态度?难道我有说过一句爱你的话?你让我为奴为婢,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以,但我绝不愿出卖身子做你的暖床工具,我从一开始便表明你并非我心仪的人,是你死缠烂打,是你挖空心思,是你做了局让我掉进你的陷阱里,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陆修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玩剜心的痛仿若要溢出眼眶:“你就是这般看我的?你觉得我娶你,是把你当成暖床工具?” 孟榆气上心头,闻言想也未想地反问:“难道不是么?” 听到她的回答,对面人红着眼看了她一下,唇角嘲讽似的扬了下,低了头。 危险在气息在这一刻弥漫开来,孟榆只觉脑海里顿时警铃大作,她没作多想,看了眼门口,拔腿就想跑。 就在她要触及到门栓的刹那,一阵凌厉的风陡然从身后刮来,不过仅仅几息间,她便被拦腰抱起摔在榻上。 高大的身影旋即覆上来,孟榆双手被反压到头顶,耳畔传来一声冷笑:“既然你一直都是这样看我,那我又何须对你怜香惜玉?干脆把这名声做实了才好。” 他速度太快,孟榆只觉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他压到身下,直到一阵潮湿粘腻的感觉从颈肩处蹿进四肢百骸,男人的手还在她腰间上下游动,她惊恐得瞪大了眼,拼命地挣扎,可四肢被紧紧压着,动弹不了分毫。 她挣扎了一会儿,不仅没换来男人的半分怜惜,反而令他愈加凶狠。 “嘶……” 伴着一声撕扯,清凉感迅速席卷全身,孟榆怕极了,绝望哭喊:“陆修沂,别这样,求你了。” 身上的人闻言,手上的动作不仅不停,反而加速起来,他寒声笑道:“现在知道求我了?我求你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做尽所有事,匍匐在你脚下的时候,你可有怜我半分?” 陆修沂那犹似恶魔般的声音响在耳畔,仿佛一双巨大无比的触手,要将她拉进无底深渊。 身上的衣衫尽褪,凉飕飕的感觉在侵袭着每一个毛孔,孟榆绝望地闭上眼,放弃了挣扎,两行清泪缓缓落下:“陆修沂,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绝望的声音里带着饮泣之音,泪珠洇湿了他埋在她颈间的脸,热辣,滚烫,仿佛要将他灼伤。 他突然止了动作,埋在她颈间,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蹭了蹭她,带着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喃喃:“孟榆,和我回去,不要再想着逃跑,此前发生的所有事,包括你骗我,你对我的虚情假意,我都可以一切都不计较,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孟榆只觉得浑身疲软,倦意如破了闸的洪水般滚滚袭来,即便陆修沂想对她做什么,她也无力反抗。 她讪笑一声:“我从始至终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么?” 初遇到嫁与他,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多的选择,这两年自由的时间,只当是上天见怜,漏给她的一丝喘息之机。 身上的人好似也痛苦至极,他压着哽咽的声音:“我说过了,除了离开我,你什么都可以去做。孟榆,你该心满意足了,这世间除了我,有哪一个高门子弟甘愿为你做到此等地步?” 忽然听到他这话,孟榆堵在胸口的所有言语霎那间被沉沉压下,她再没了与他辩解的欲望,只道:“我和你回去,也不会再想着逃跑,你放了他们。” “好。” 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般痛快,陆修沂沉默了下,才回,旋即离了她的身,看到她面上满是泪珠,原想着说明儿就启程回上京的话,又改口道:“我知道你在这里辛苦了两年才有今日的涿山,我不会剥夺你在这里的一切,日后无论何时你想回来看看,我都会陪你回来。还有,我们后天才走,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和他们交待的,也可以在明天和他们交待清楚,现在天也晚了,我让人给你些好吃的。” 孟榆眼也未睁,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衾褥里,闷闷地道:“我只想葛伯做的莲叶鱼包和炸鹌鹑。” 难得她肯主动点菜,陆修沂只觉欢喜,忙道:“好,你等着,我这就让人叫他做。” *** 听到房门被轻轻掩上,孟榆才从榻上起身,将那件撕烂的衣裳包起,重新从衣橱里拿了件她平日穿的衣裳换上,之前走的时候,为了轻装上路,她只带走几件素色的衣裳,其余的全留在这儿了。 换好衣裳,余光突然瞥见放在角落的摇篮,那是昭愿的,再逡巡一番,屋里各处都多了几样云安的东西。 孟榆想起临走前对云安说的话,隐约间便猜到了什么。 没到一个时辰,葛伯就亲自将饭菜送了过来。 见陆修沂还站在身旁,孟榆只好直言:“关于椿食馆,我还有点些事要和葛伯说,你能不能……” 她没将话说完,但陆修沂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了看周围被布下的重重防线,知道她必然逃不出去,便唯有应声:“那你快些。”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孟榆这方道:“抱歉,因为我,让您和椿食馆的人陷入险境。” 自进来后,葛伯便一直低着头,闻言知道孟榆的嗓子已经被治好,忙抬首,老泪纵横:“姑娘别这么说,若非有你,岂有我葛老头今日?” “陈大婶和牛二他们都还好吧?” 这些都是椿食馆的帮工和伙计。 葛伯点点头:“陆将军虽把我们抓进牢里审问,但没动过我们半个指头,为了我们,反倒苦了姑娘。” 在牢里的那几日,从那些狱卒的口中,葛伯亦大致了解到孟榆的遭遇,他们能安然无恙地被释放时,他便觉奇怪,现在看到离开多日的她突然出现在这里,他隐隐猜到她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牺牲。 “你们会被关进去,皆是因为我,我岂有看着你们受罪却无动于衷的?”孟榆苦笑,不想在再此事多加纠缠,便转了话头,“我后天便要随他回上京了,涿山的一切就交给您和任铃了,关于我在椿食馆的每月分成,就麻烦给云安吧!她带着昭愿生活不容易,日后若有何事,还麻烦您多帮帮她。” 葛伯含泪道:“云娘子是个好人,这个自然,只她现下就有件棘手事。” 孟榆蹙眉:“是和崔询有关的么?” 葛伯点点头:“听说她前几日就提出要崔夫子和离,奈何崔母一举将她告上衙门,说昭愿到底是崔家的骨肉,云娘子要走可以,但一定要留下昭愿。” 论崔母此人,她会做出这种事,孟榆倒不觉意外。 闻言,她淡笑道:“此事我自有法子,您无须担心。” “此地岂容你擅闯?滚出去。” “我只见她一面,真的,我只见她一面,席姑娘……” 正说着,外头倏然响起一阵吵嚷声,后面那一道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冯淮,孟榆忙起身走到门口。 果然见冯淮被看守的将士四仰八叉地抬起,要将他丢出去,一旁的陆修沂满脸寒光地望着他。 “住手!” 一声厉喝响起,抬着冯淮的将士忽然止住脚,陆修沂回过头,见孟榆径直走到他面前,温声道:“冯捕头有恩于我,我想和他说几句。” 身为男人,陆修沂怎会看不懂冯淮的心思? 他刚要开口拒绝,却又听得她道:“你放心,我不喜欢他,如今要和他说几句,也只是为了让他放下那份心思,莫要在沉浸其中罢了。” 陆修沂重重地吐了口浊气:“我知道,若非如此,我岂能容他活到现在?” 他能说出此言,孟榆丝毫没感到意外,陆修沂不允许他们进屋说话,只能让他们站在院子里,自己隔得远远地盯着。 看见眼前人的容颜比往日所见年轻了不少,冯淮霎时明白过来,低了头自嘲般地笑了下:“我原以为来日方长,有什么话迟早都能告诉你,可谁能想到再见时已物是人非。” “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冯淮猛地抬头,眸子迸出星光。 可她接下来的话却仿若刀子般狠扎在冯淮心口:“我们不合适,即便没有陆修沂,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第70章 后遗症 看到冯淮颓靡着脑袋正准备离开,陆修沂压在心头的一口浊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高仰起头,不忘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扬笑道:“听说夫人来到这里后,多亏有冯大人帮助,才能洗脱冤屈,本将军在此多谢了。” 冯淮神色淡淡,仿若丝毫不曾被他所言影响:“将军无须客气,职责所在罢了。” 陆修沂见不得他这副清高姿态,明里暗里都仿佛含了她的影子,他冷笑:“冯大人有功,自当该赏,我已知会赵大人,让他将你的俸禄提高至每月三十两。” 冯淮拢拳垂首:“多谢将军好意,冯某无功不受禄,若朝廷有这个余钱,还不如用来造福百姓。” 陆修沂刚想说他替孟榆洗刷冤屈便是有功,可他后一句又怼得他无言以对,想了想,他扬唇无声一笑,正欲说话,却见孟榆走了过来,突然挽起他的手,朝冯淮莞尔道:“时辰不早了,冯大人既然还有要事在身,我们夫妇便不送了。” 听到她言“夫妇”二字,陆修沂低头看了眼她紧握着自己的手。 掌心的温暖透过相触的肌肤渗进来,驱散了满身寒意,被激起的情绪也消散了不少,他顺着她的话向冯淮扬唇:“冯大人,慢走不送。” 即便知道她此举是在替冯淮解围,他却仍感到满心欢喜。 真不真心的又有何关系?只要她能一直站在他身边,陪着他,挽着他,那便足够了。 眼见冯淮渐行渐远,孟榆又叮嘱了葛伯日后要注意身子之类的话,便让他先行离开了。 她才坐到院中的石凳上,叹了口气:“我虽不喜欢你,但我也不曾喜欢任何人,陆修沂,我已经答应和你回去,你不要再因为我为难其他人了。” 没料到她还会这样说,那些消散的情绪复又涌上来,但他一想到她“死而复生”,她说的种种也都无甚关系了,便只敛眉道:“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我不会为鹤九云乡的所有人,包括冯淮。” 她的目光清凌凌,仿佛要洞穿所有虚假和不堪,直至看到他神色中并无一丝伪饰,方起身道:“我去收拾行装,不必等到后天了,既然决定回去,我们明儿午后就启程吧!” 突然听到她这般说,陆修沂怔了下,除了方才的抗拒外,她平静得可怕,可怕得令他产生一丝怀疑。 “榆儿,你真的没骗我?”还没走到门槛,身后的人追上来,环着腰身将她从身后紧紧搂住,低沉的嗓音装满了破碎,“真的愿意和我回去?” 他问出此言,孟榆倒觉可笑,但她不想再惹怒他,免得伤及无辜,便只得软了语气:“我没骗你,是真的愿意和你回去。” 陆修沂松了口气,缓了半晌才松开她:“我让人给你备水,既然明儿午后就要走,你收拾好后就沐浴,也好早些歇息。” 孟榆淡淡应声。 其实她没什么可收拾的,当日离开鹤九云乡时,她要收拾的东西就已经装进包袱里了,剩下的都是留给云安的,如今那包袱还安安静静地放在角落里,连结都没打开,她刚刚会如此说不过是想借此喘口气,好让自己能做好心理准备。 即便这种准备在赶回鹤九云乡时,她就已经做过无数次,可当真正要面对陆修沂,那数道防线仍然崩得溃不成军。 几近两年没见过他,再相见时,那将将要窒息的感觉久久萦绕在心头。 此番同他回去,她不敢保证她还能守住自己的清白,虽然这对她而言并非来得那般重要,可单单要想到此事,她依然觉得恐惧,依然觉得胆怯,她需要单独歇会,需要好好地喘口气,以面对将来要发生的事。 陆修沂没给多长时间,两刻钟后他就进来了:“热水备好了,沐浴吧!” “嗯,知道了。”孟榆佯作系好包袱,顺道从衣橱里取出一套睡衫。 沐浴完,陆修沂也取了睡衫到澡房,没过片刻,他亦洗好回来。 孟榆盖着衾褥躺在榻上,面对着墙,她听到门打开后,下一瞬就是门栓插上的声音,紧接着,沉稳的脚步声朝榻边走来,但他没有立刻上榻,而是到床头吹熄了蜡烛后,帐幔才被掀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孟榆压着忐忑的心紧紧地闭着眼,攥紧被褥的手泛起青筋,一阵凉意倏然从后背袭来,是衾褥被掀开了。 床板旋即塌下些许,男人坚实的胸膛压了上来,炙热紧紧贴着她的后背。 孟榆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想掰开他搂紧腰间的手,谁知他却愈发用力,温热的气息同时喷洒在颈后:“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想抱着你好好睡一觉,别赶我走。” 他的话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深深的倦意,她抬起的手复又放下。 不知缄默了许久,久到孟榆以为身后的人已经睡着了,她侧躺得太久,肩膀有些酸,便正欲躺正身子,谁知下一瞬,颈后突然传来一阵刺疼。 “嘶……”孟榆吃痛地叫出声儿,刚想大骂,耳朵却忽然飘进呜咽声。 她一惊,到了嘴边的话莫名地咽回喉咙里。 他傍晚时的呜咽带着压抑、愤怒、不甘、烦躁,以及一丝丝的挫败,然而现下的这声饮泣却截然不同,里头只有苦涩、恐惧以及一丝丝恨意。 不知过了多久,陆修沂仿佛已经将内心的思念尽数释放,才渐渐止了哭泣,哽咽道:“我很想你,你可知我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没等她回话,他便顾自道:“我每晚都要喝着安神汤才能入睡,可即便睡着了,梦里依然会出现我抱着你的尸体从火海里走出的形景,每每半夜被惊醒,我就睁着眼看着天一点点地亮,这两年,我一直期望着你能入梦,入梦和我见一面,可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后来我想你兴许是投胎转世了,所以我满天下去找那些像你的女婴,希望能看到一个和你相似的孩子,可没有,一个都没有。” 说到这儿,孟榆听出了他情绪的崩溃,原厌恶的神色亦褪去些许。 男人含着哽咽的嗓音仍旧循循入耳:“我从前不信神、不信佛,可如今我信了,若非有上天指引,我断不能再见到你。榆儿,我求你,别再逃了,留在我身边,除了离开我,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闭眼。 可她想要的,唯有自由。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沉默片刻,孟榆还是忍不住道。 陆修沂埋在她颈后,轻柔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鼻尖萦绕的尽是她身上的淡香,他张了张嘴,想用力嗦吮,可陡然又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便又缩了回去,闷闷地道:“我们之间永远不必言求之一字,我说了,只要你不离开我,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孟榆压下涌上心头的苦涩,淡声道:“云安想同崔询和离,但崔母想要回昭愿,转头就将她告上了衙门。” 她的所求不言而喻,陆修沂当即回:“你回来时,我已将此事吩咐下去,明儿一早,云娘子定能得偿所愿。” 孟榆微诧。 她还没求他呢,他就吩咐下去了。 *** 不知又沉默了多久,均匀的呼吸声才在黑幕中响起,孟榆想松开陆修沂环在腰间的手,奈何他抓得很紧,她又不敢用力,生怕会惊醒他。 几番尝试下来,她都不得其果,便唯有放弃,并轻轻躺正身子,肩膀的酸痛得到了些许缓解。 所幸陆修沂总算信守承诺,除了紧紧抱着她外,真的没有动手动脚。 一夜无梦到天明。 醒来时,孟榆竟发现身旁的人还在沉沉睡着。 从前的他可不这样,那些在怀远将军府的记忆袭上心头。 她记得,每日她醒来时,就见他已经处理完军务回来用膳了,丫鬟说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了,直到早膳时辰才从西营回来。 现下已经是辰时三刻,他却还在沉沉睡着。 孟榆想到他昨晚说的话,循着那弯弯的睫毛往下看,果见眼底一片乌青,那浓浓的颜色绝非是一日两日的失眠造成的。 看到这,她的心又控制不住地软了几分。 孟榆没有惊醒陆修沂,他紧握在腰间的手经过一夜的时间也松了些,她掰开他的手下榻,脱下睡衫换上常服后,方轻轻地打开门,又掩上。 刚开门就见云安抱着昭愿坐在院里,正低头哄着昭愿。 闻得声响,云安忙抬首,笑意还凝在唇边,眸中就已经落下泪来,她将昭愿放回摇篮里,望向孟榆的目光被泪水模糊了双眼:“韫禾,赵大人判我和崔询和离了,还将昭愿判给了我。” 忽闻此言,孟榆忍不住湿了眼眶,她握着云安的手,将写有地址的纸条放到她手心儿,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温声道:“我午后就要回上京了,此次分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要好好的,若有什么事,尽管修书告诉我。” 云安攥紧带着温度的纸条,低了低眉,将泪水咽回去,拿起放石桌上的蜂蜜递给孟榆:“这罐蜂蜜是我哥哥给我的,我想着蜂蜜水对嗓子极好,便拿过来了,我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送你,希望你别嫌弃。” “胡说什么呢?”孟榆佯作生气地剜她一眼,忙接过蜂蜜,“你看我像是这种人么?你送的,我开心都还来不及呢。” 云安看着她,神色中满是歉意,犹豫片刻,她仍是忍不住道:“韫禾,对不起。” 赵大人能这么轻易地将昭愿判给她,这其中若说没有孟榆的牺牲,她是断断不信的。 孟榆正打开盖子闻了下,突然听到她这话,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她此言何意,便忙将罐子盖好放到桌面,语重心长地道:“云安,即便没有你,我假死的消息已经被他知晓,便再不可能有安生的日子,此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救你和昭愿,也不过是顺手罢了,你断不必为此感到困扰。” 她字字句句都在为她着想,仿佛生怕她会对此感到抱歉,云安哽咽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声“谢谢”不足以表达她对孟榆的感激之情,可除了“谢谢”,她又实在无以报答。 垂首缄默半晌,云安扑进她怀里,咽下泣声,郑重地道:“韫禾,谢谢。” 孟榆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 用过午饭,又歇了个午觉,很快便到出发回上京的时辰了。 花铃巷外聚集了几十人,任铃和葛伯拎着食盒站在前面,身后都是涿山和椿食馆的伙计。 任铃将食盒交到孟榆手中:“这里头都是姑娘爱吃的糕点,还有葛伯做的炸鹌鹑,姑娘带着路上吃。” 一群拎着鸡的伙计也忙走到跟前:“姑娘要离开,我们也没别的送姑娘,这是我们养的鸡,比外头买的强,也请姑娘带上,住客栈时可以让伙计帮忙宰了,煲个鸡汤喝补补身子。” 映入眼帘的一张张面孔被晒得黢黑,瘦削的脸上满含泪光,这群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连饱腹都有些困难的人,此时面对她的离去,却甘愿奉上他们最为珍视的口粮。 孟榆忍不住湿了眼眶:“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些母鸡我绝不能接受,你们都拿回去,留着生鸡蛋或者给家人进补,在鹤九云乡生活的这段日子,我很开心,此番离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只愿大家都能好好保重身子。” 一语完,她也没等众人说话,便和陆修沂登上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她生活了两年的地方。 直到再看不见鹤九云乡,孟榆才打开任铃送的食盒。 食盒有三层,第一层放着蜜桃乳糕,第二层放着任铃最拿手的大肉包子,第三层是葛伯做的炸鹌鹑。 都是她爱吃的。 感觉到她情绪有些低落,陆修沂揽住她的肩,轻声安慰:“不是永别,你什么想回来,我都可以陪你回来的。” 孟榆不想说话,只合上盖子,卷起竹帘,任由秋风灌进。 陆修沂没逼她,由得她将头歪在角落,呆呆地看着窗外。 *** 越往北走,天气便愈发寒凉。 走走停停地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孟榆一行人到达宜川时,下了初冬的第一场大雪。 大雪封路,河面冰封,马车和船只都驶不得,陆修沂唯有带着孟榆在宜川包了一家客栈住下。 大雪连下了三日,雪停后府衙又用了三天的时间才将路上的积雪清理干净,宜川并不繁华,外头也没有几个地方好逛,孟榆便只窝在客栈里。 虽然和陆修沂同在一屋檐下,所幸他谨守君子之道,除了时常要抱抱外,没再对她动手动脚。 积雪清理干净后,一行人继续上路,又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回到了上京。 谁知孟榆刚回到将军府不到半天,怀远夫人死而复生,重回上京之事便不胫而走,伴着此事发酵的,还有一个说法,只道当日孟榆是被盗贼掳上山藏了两年,直到两个月前才被陆将军寻到,接回上京。 “要不要属下去查查?” 此事传到陆修沂耳里时,已经是傍晚了。 陆修沂摇摇头:“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去查谁传出这等荒谬的言论,而是要及时止住谣言的传播。” 楮泽有些无可奈何,全然没了法子:“可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如何止得住谣言?” 众人早晚都会知晓孟榆回京的事,陆修沂早便想好了托词:“当年青梨院大火,原是有蒙面贼人闯府,意图烧杀抢掠,夫人为保清白和家产,与贼人几番缠斗,最终损了容貌,被本将军送到别处休养了近两年才完全康复,因不知贼人还有没有同伙,本将军便对外声称夫人已葬身火海,及至三个月前,果然发现了蒙面贼人的同伙,可在追捕途中,贼人不慎掉落悬崖,落入虎狼口中,连骨头渣都没剩,也算是恶有恶报,本将军这才将夫人接回上京。” 楮泽闻言,满脸愕然。 若论巧舌如簧,只怕没人比得上他家公子。 他连夜将这套说辞发散出去,一夜之间,先前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果然被压了下去。 次日清晨,天边刚露白,明宜公主的马车便停在了怀远将军府门前。 厚实的挡风帘被掀开,里头的人披着一件折枝莲绣鞓红氅衣,踩着矮凳,在嬷嬷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守门的将士见状,忙上前垂首跪下:“参见公主。” 怀茵轻咳一声,按捺不住欣喜的心情,端正仪态道:“起来吧!听说将军夫人回来了,本公主特意来探望一下。” 正说着,她抬脚就要进去。 谁知守卫忙绕上前拦住她,恭声回:“回公主,将军说了,夫人舟车劳顿了一个多月,昨儿才刚回上京,这几天都不便见客。” “你好大的胆子,”还没等怀茵说话,她身边的王嬷嬷便厉声喝道,“公主纡尊降贵来看望将军夫人,你有几条命啊?敢拦公主?还不赶紧滚开。” 这王嬷嬷原是景淮帝身边的人,在宫中也是个厉害人物,纵是后宫嫔妃也需得敬她三分,因景淮帝念及怀茵初初入宫,怕她受欺负,方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嬷嬷到她身边,教导她、护住她。 王嬷嬷此言再加上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守卫一看,登时吓得腿软,慌忙解释:“请公主饶命,这是我们将军的吩咐,还请公主见谅。” 他愈是如此说,往昔和记忆涌上心头,怀茵便愈发恼怒,便转头朝王嬷嬷道:“别管他们,我们走,本公主就不信了,他们还敢朝本公主拔剑相向不成?” 正说着,怀茵抬脚就要往里去,恰在此时,一只手自门沿处拦出来:“公主且慢。” 楮泽唇边带笑,挡在跟前:“夫人舟车劳顿,身子见累,实在不便见客,公主若想和夫人一叙旧情,何不明日再来?”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阻拦公主?”王嬷嬷冷脸厉斥。 楮泽丝毫未怒,仍旧负手拦在前面:“承蒙嬷嬷相问,我乃西营副将楮泽,今日留在府中便是奉了我家将军之命,看守府中军务机密,若有人胆敢强行闯府,本副将定以意图盗窃我朝军务机密为由,将其抓捕。” “你……” 王嬷嬷被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不提上来。 “楮大人好大的架子,不仅敢拦公主,还敢做上我的主了。”双方正僵持着,身后的廊檐下突然传来一声冷喝。 楮泽怔了下,没料到孟榆会从拢香馆赶过来:“夫人见谅,是将军顾及您身子乏累,这才让属下们挡住来客,以免扰了您休息。” 孟榆凉凉一笑:“到底是怕别人扰了我休息,还是想借此将我困在府里,你和你的主子心里清楚。” 陆修沂担心什么,她一清二楚。 被她这么一怼,楮泽噎了下,讪讪地垂下头。 一道陌生的嗓音倏地入耳,怀茵怔了下,想回头,却感觉双脚似被压了千斤巨石般动弹不得,可即便身后的人没走到跟前,直觉也在告诉她那人究竟是谁。 过了许久,怀茵才艰难地转过身,思念了两年的脸瞬间铺进眼底,那样清丽的脸,望向她时总扬着一抹平和又温柔的笑。 泪水不知在何时洇湿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在看到孟榆福下身后,笑着朝她张开双手的刹那,她终于忍不住洒泪奔了过去。 怀茵放声嚎啕大哭,孟榆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脸温柔。 哭了许久,怀茵渐渐止住泣声,抽噎着:“姑娘,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 最后那几个她终究说不出口。 孟榆带着歉意,温声道:“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怀茵窝在她肩颈处,摇摇头:“不论姑娘做什么,姑娘永远都不用和怀茵说道歉,我相信姑娘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若姑娘不愿说,怀茵也绝不相问。” 脑海里涌出千般疑问,亦不及她安然无恙地站在身边。 听到怀茵如此体谅她,孟榆顿时湿了眼眶,过来的时候,她原还想着该如何向她解释此事,现下想想,这顾虑都是多余的。 孟榆掏出帕子,替她擦掉脸上的泪:“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回拢香馆再说。” 刚说完,楮泽就拦在面前:“夫人,将军顾及到您的身子才不让您见客,您还是让公主……” “我的身子如何我自己清楚,无须你来多言,”没等他说完,孟榆就冷着脸打断他,“陆修沂若要怪罪,我自会一力承担。” 她在涿山时能扛着锄头,顶着烈日干上一日的活,回家后依然精力充沛,到了他这儿,却被他形容成身子娇弱。 真是可笑! 孟榆拉着怀茵径直绕过他,抬脚就要走,然又想到一事,便止住脚,回过头,嗤笑道:“况你们担心什么?将军府被你们围得似铜墙铁壁一般,我还能从他手心里逃出去不成?” 望着她们渐渐走远,楮泽无言片刻,蹙眉压下目光。 *** “姑娘是嗓子是吃那副药好的么?”从大门到拢香馆要走上一段路,怀茵挽着孟榆的臂弯道。 “应当是的,毕竟我也没停过吃药。”孟榆点点头,旋即和她说起发现自己能说话的那天晚上。 当晚的梦魇复又涌了过来,灾难发生确实是有提示的,她也及时地离开了,只可惜天不见怜,她的运气到底还是比陆修沂差了点。 两人刚到拢香馆,一张笑脸就迎上来:“怀茵姐姐,听说你来,姑娘忙不迭就命我备了你爱吃的蜜糖乳糕。” 知眠端着托盘走进来。 火海事件之后,青梨院只剩下雁儿一人,怀茵次日就向袁氏将雁儿要进了宫里,碍于她如今的身份,袁氏虽百般不愿,但明面上也不敢说什么,接了雁儿后,她原还打算接知眠进宫的,奈何知眠只想留在拢香馆,守住孟榆在这里留下的痕迹,怀茵听后,只是苦笑了下,亦没再勉强了。 如今孟榆复又归来,拢香馆的一切与她离开时简直一模一样。 怀茵尝了尝,眯眼笑了:“要论做蜜糖乳糕,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知眠的手艺。” “你若爱吃,就多带些回宫里。” 孟榆莞尔道,将近两年不见,怀茵长得愈发明艳,言谈举止间也没了往日的卑怯。 “姑娘,这么久没见,你怎么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怀茵吃得噎了,就忙喝一口茶,待顺直了气,又道。 看着她圆润的脸,孟榆笑了:“还用得着问么?瞧你这愈发圆滚的脸就知道了,这一切多亏有嬷嬷在公主身边照料。” 一边说着,孟榆抬眼望向王嬷嬷。 王嬷嬷早便从怀茵口中听说过这位将军夫人,因着怀茵的缘故,她心里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将军夫人存了几分好感,如今一堵真容,对她更是愈发喜欢。 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什么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之人没乍过,什么勾心斗角、狸猫换太子的场面没见识过,一个人站在她面前,她是虚情还是假意,她一眼就能看穿。 可这位怀远夫人,眸光里、言谈间都是坦荡、磊落,没有半分虚与委蛇、装腔作势。 王嬷嬷闻言,忙朝孟榆福了福身:“夫人言重了,照顾公主本就是老奴的职责所在,况当年以为夫人葬身火海后,公主有大半年吃不下饭,成天都歪在榻上,整个人病恹恹的,连官家都惊动了,想了许多法子才令公主的胃口稍稍好些。” 孟榆听完,神色动容,朝怀茵敛眉正色:“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这样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以保养身子为重。” 她的话对怀茵而言,比圣旨还有用,她讪讪地低下头:“知道了。” 关于她离开上京后发生的所有事,孟榆不想在这时候将实情告知怀茵,所幸她也没多问,两人虽天南地北地说了好多,但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两年不见的空白。 直到王嬷嬷蹙眉催促,怀茵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宫。 因在外游了四个多月,西营里的军务堆积如山,陆修沂处理到亥时才回府。 白天发生的事楮泽已经命人来禀过了,并且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有人来回报孟榆的动向。 有鹤九云乡的人在手,兼之府里的守卫比之从前已经严密了许多,他知道她逃不走,只是两年前的那件事不仅令他心有余悸,还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后遗症。 只要她一不在他的视线,他就会产生深深的恐惧和担忧,生怕他回过头时,她就消失在人海。 等陆修沂沐浴完进来时,榻上的帐幔已经卸下了,带着寒意的风从窗隙中漏进,但房中燃了三个炭炉,这一丝朔风丝毫不影响里面的暖意。 他回府前就已经修书回来,让曹管家将他原来睡的那张软榻挪走,他不愿再和她分床睡。 “那张榻我睡够了,天儿太冷,我不想再一个人睡。”想了想,陆修沂还是决定向她解释那张软榻的去向。 他环着她,蹭着她,她身上的暖意透过相触的肌肤渗进来,比任何安神汤都来得有效。 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孟榆却还憋着一口气,丝毫没给他好脸:“你打算囚禁我到什么时候?”《 》 70-75 第71章 掌控欲 陆修沂知道她所指何意,便叹了口气:“榆儿,我从未想囚禁你。” 孟榆凉凉一笑,反问:“你口口声声说不想囚禁我,却在我回来的第一天就将我禁锢在府里,还不许我见外客,这不是囚禁是什么?” 她的语气里尽是掩不住的嘲讽,陆修沂也没生气,仍旧耐心解释:“外面发生了些事,我怕你听了不好受,等我处理好了,你想去哪儿我必不拦你。” 他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孟榆无声冷笑:“我明天想去祭拜我阿娘,你不会连这个都要拦我吧?” 话音落了半晌,身后久久没有声音传来,正当她的耐心要耗尽之时,陆修沂终于松了口:“我陪你去。” “不必了,我想阿娘不愿看到你。” “那让楮泽跟着。” 孟榆刚想开口反驳,却听到他突然冷了语气:“榆儿,你别太得寸进尺了,你知道的,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 确实。 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即便她已经跟他回来,他还是对她怀有深深的戒备心。 他那话压住了孟榆想反驳的欲望,信任一旦崩塌,确实不可能恢复如初,但她不后悔,活在他身边太压抑,得到了那两年自由的时光后,她才有了重新走下去的勇气。 一夜再无言。 找回了孟榆后,陆修沂就没再喝过安神汤,只要她不是动得太厉害,他一躺下便能睡到天光大亮。 昨儿紧赶慢赶了一日,西营的军务处理得七七八八了,今日一他便没急着出门,而是陪孟榆用完早膳,再让楮泽备好马车,并嘱咐了他两句,眼见她登上马车才转身回了书房。 身后拖了一条尾巴,这次出门孟榆便只带了知眠。 沈姨娘的墓葬在城郊十里外的地方,依山傍水,是陆修沂亲自挑的,马车出城后,走了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姑娘离开后,将军每年都会来祭拜,一待便是一整日,香烛纸钱也都是让奴婢帮忙准备的。”知眠跪在身旁,将纸钱放进火堆里。 墓碑周围没有一根杂草,坟头也修缮得很齐整,即便知眠不提,孟榆也知道这定是陆修沂的吩咐,若说是袁氏,那是绝无可能的,她不把沈姨娘的坟刨掉便不错了。 思及此,孟榆不免又对陆修沂生出了一丝好感。 往昔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香烛和纸钱焚烧时蹿起浓浓烟雾,她的眼角沁出了泪。 祭拜完,孟榆刚想登上马车回府,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下意识偏头望去,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凝着面色策马而来。 看清了来人,楮泽拧着眉,立刻上前催促:“夫人,时辰不早了,将军还在府里等您。” 来人正是宁穗。 孟榆踩着矮凳的脚停了下来,目光仍旧落在远处的人身上。 楮泽急了,寒声脱口:“夫人,属下奉劝您一句,不要为了些无关紧要的人惹恼了公子,公子的脾气没有从前那般好了,若惹恼了他,对您以及您身边的人都没好处,甚至您再无可能踏出将军府半步。” 他的尾音还没落地,孟榆像是被他戳到了致命点一般猛地偏头,冷冷地剜着他,一脚踩上矮凳,进了马车,重重地将帘子一甩。 楮泽立刻让车夫调头,抄小道策马回府。 马儿带着车跑,终究还是比宁穗慢了些,眼见她即将追上来,楮泽当即吩咐其中一个将士,务必将孟榆带回将军府,期间绝不能停下半步后,他立刻调转马车,挡在路中央。 “宁姑娘,我们夫人已经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公子看在秦公子的份上才不想同你计较,你何必还要来横插一脚?” 宁穗勒紧缰绳,停在楮泽面前,冷笑道:“我还等着他上门来和我计较呢,怎么?他要当缩头乌龟么?” 楮泽面无表情,丝毫没被她的影响:“嘴犟没有好处,我奉劝你一句,你若想明年征战北凉,最好不要再插手。” “这天底下,除了我哥,还没有一个人能威胁到我。”宁穗眸中泛起冷意,抽出别在后背的剑,一个飞身刺向楮泽。 楮泽眼疾手快,稍一抬手就将剑拔出,迅速格挡住她的进攻。 剑刃相碰发出刺耳的声响,两人借着马鞍凌空而起,宁穗率先一剑扫过,直击对方的脑门,楮泽侧身闪过,然剑风如实,剑风扫过之处,大树轰然倒塌。 宁穗厉喝:“论武功,你不是我的对手,识趣儿的快让开,否则我剑下不留情。” “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也休想再使什么诡计。”楮泽见她出手狠辣,心知自己挡不了多久,便趁她一剑扫来之际,迅速侧身,砍下旁边的树枝,直击不远处的马儿。 “嘶……” 马儿顿时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吼,宁穗闻声转头望去,只见马儿的前腿被打折弯了下去。 “你卑鄙。”宁穗怒从心起,回过头正欲给楮泽一个教训,谁知他趁她被马儿声音吸引分神的一刹间,就已经策马跑远。 “兵不厌诈,”楮泽的语气微微上扬,带着难以抑制的雀跃遥遥传来,“宁姑娘出身军营,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宁穗看着被打折了腿的马,气得咬牙切齿,只能看着楮泽扬尘远去。 楮泽还没回府,宁穗追到城外的事就已经传到陆修沂的耳朵里,听完暗卫的回禀,他面色淡淡。 可转头就提剑杀上了门。 宁家的守卫根本拦不住陆修沂,恰逢宁简行也在府中,闻声急忙赶来。 前厅打得乱遭遭一片,桌椅散落一地,守卫也全倒在地上,或拧脸捂着腹部,或是伤了臂膀,或是划伤了腿,所幸陆修沂没下死手,众人也只是伤得难以动弹。 管家一脸难为情地站在边上,看着陆修沂翘着二郎腿,品着茶,那把染血的剑正大喇喇地躺在他手旁。 “陆修沂,我这儿好歹是骠骑大将军府,你强行闯进来,未免太过分了。”宁简行出现在门外,语调虽听不出有何怒意,但目光迸发的寒意令人一惊。 啪! 陆修沂重重地放下茶盏,凌厉的眸光紧紧锁着对面人:“俗语都说,长兄如父,可你作为兄长,却教妹不善,任由她插手我和孟榆之间的事,我不过上门来讨个说法,究竟谁过分了?” 自知理亏在先,宁简行朝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忙退下去,他方抬脚走进,墨色鞋履踩在地板上,听不见丝毫声响,他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妹妹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纵是有错,也只是错在用错了法子。”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在外人面前,宁简行还是护短得多。 “好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陆修沂微扬了话音,“你妹妹伪造帅印,私放我夫人出城,我若将此事禀与圣上,你觉得圣上会如何想?是想她今日能私放一位将军夫人,明日是不是就能私放一个细作?还是想她今日能伪造帅印,明日是不是就能伪造玉玺,谋朝篡位?” “陆修沂。”宁简行横眉冷竖,忽然扬高了声音,原淡淡的脸也染了些许怒意。 陆修沂却觉得还不够,便又加了把火:“身处高位的人久了,心理难免与常人不同,这个道理,你比我再清楚不过了,不是么?” 一句“不是么”将宁简行从容的脸色彻底击碎,那些被黑幕掩在心底的记忆复又涌上心头,他只觉得双腿乏软,喉咙干涩,似被人夺了魂般,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仿佛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陆修沂的神色黯了黯,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倏然间就没了方才的怒意,便提剑起身:“管好你妹妹,不要再让她插手我们夫妻的事,否则我不会留情了。” 说完,他抬脚就走,可经过宁简行身边的刹那,他又忍不住低声道了句:“那件事,你没错。” *** 宁穗赶回来时,已经是午饭时辰了,前厅的散乱已经被收拾好,饭菜摆了满桌,却迟迟不见宁简行出来。 平日等在饭桌前的都是她哥哥,被催促的都是她,今儿反常得很,宁穗便忍不住问管家:“哥哥去哪儿了?我记得今儿军营没什么事,他说要在府里歇一日的。” 管家敛眉回:“少爷在祠堂。” 宁穗觉得奇怪,若非父亲或母亲的祭日,她哥哥鲜少去祠堂的,想了想,她还是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去看看。” 祠堂就在府里西边上,从饭厅绕过去,走过一条长廊就是了。 昨晚下了一场雪,积雪压在祠堂外那棵国槐树的枯枝上,时不时发出一声闷哼。 宁简行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以为宁简行犯了什么错,宁穗见状,蹙眉上前问:“哥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何要跪在这儿?快起来。” 没等宁简行说话,宁穗伸手便想将他拉起,但宁简行却岿然不动,仍旧跪在蒲团上,似顾自般地道:“长兄如父,我教妹不善,你说该不该罚?” 他缓缓抬头,静默地审视着一脸疑惑的妹妹。 宁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连何时松开扯住他臂膀的手也不知道,只是僵硬地扯出一丝笑:“哥哥,你说什么呢?” 宁简行拧了眉:“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说实话?” “什么实话?我不懂。”宁穗退了一步。 宁简行被她气得胸口一堵,压着酸痛的膝盖站起身:“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坦白,你可知你伪造帅印之事,若传到圣上的耳朵会有怎样的后果?轻则送进牢狱关个几年,重则抄家灭族,流放边地,宁家永远都别想翻身。” 从小到大,许是因双亲早亡,宁简行对她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鲜少有吼她的时候。 宁穗怔了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此事的严重性自不必他说,她也很清楚,可她之所以敢这么做,是抱有十分的把握的,便淡定地道:“我做得很隐秘,况只有孔大人见过帅印一次,期间也并未留下什么手脚,圣上岂会知晓?” 宁简行压低了声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孔世源的嘴是被缝上了么?说不出半句话,他既能屈服于你,也能屈服于别人。” “他出卖我?”宁穗神色一凛。 宁简行恨铁不成钢:“你能威胁他,就不许别以同样的方法威胁他?” 宁穗立刻反应过来:“哥哥,陆修沂来过了?” 仿佛触到了什么不可碰的地方,宁简行顿了顿,压下眸底的怒意,转身对着面前的牌位,面无表情地淡声道:“此事就此算了,他和他夫人之间的事,你以后别再插把手进去了。” 宁穗忍不住拔高声音:“陆修沂就是个奸人,他设计阿榆替上花轿,以家人性命威逼她,她正处在水深火热的境地中,我既知道了,又岂能坐视不理?” 啪! 祠堂内除了供着的牌位外,各个角落都空荡荡的,清脆的巴掌声在空阔的室内回响。 宁简行下手极重,宁穗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鲜红在面上逐渐浮现。 宁简行看到她脸上浮出鲜红,感觉到掌心火辣辣地疼,他顿了下,眸光闪过一丝心疼,却仍死死压着,语调含着些许怒意:“你既知道他是个奸人,还插手进去,是想把宁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全都拖到火坑里才肯罢休么?” 宁穗难以置信地怔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仁义,良善,表里如一,不欺暗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都是哥哥你教我的,可如今你是怎么了?就因为陆修沂,你就要放弃自己一直所奉行的原则么?” 宁简行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宁穗就这般静默地审视他。 沉默半晌,宁简行望着父亲的牌位,仍是那般冷静克制地道:“总而言之,陆修沂夫妻间的事,你不许再插手,若我再发现你插手他们的事,你就别想再回东营了,更别想出了这上京城。” 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宁穗惊得瞪圆了眼:“你明知道征战北凉是我一生所求,却还要这般做,你当真还是我从前认识的哥哥么?” 宁简行却无言以对,闭上眼,没说话。 自知与他再无话可说,宁穗剜了他一眼,转身就跑出了祠堂。 *** 陆修沂从书房过来时,饭桌前没见孟榆的身影,他随口朝侍立在旁的婢女问:“夫人呢?” “知眠姐姐说,夫人没胃口,不想吃了。”回话的婢女是孟榆回府后,新拨来拢香馆的。 陆修沂闻言,转身就往厢房去。 四五个婢女侍立在房门外,几人看到陆修沂,忙要躬身行礼,陆修沂抬了抬手,几人立刻退下。 孟榆正靠坐在黄花梨圆桌前看着书,知眠侍立一旁,见状正要朝他福身,他却往后挥挥手,她看了孟榆一眼,识趣儿地退出屋内。 “不吃饭对身子不好,”陆修沂一边抢走她的书放回桌面,一边拉起她的手,“和我去吃饭。” 他的力气不大,孟榆轻轻一甩就甩掉了。 一股熟悉的气息不由分说地闯进鼻腔,她拧了拧眉,坐正身子,重新拿起书:“我身子好不好与你无关,我虽同你回了上京,但麻烦你不要动不动就替我做决定,我不是傀儡。” 她的语气冷淡疏离,仿佛在和全然不熟的陌生人说话一般,想到他每晚抱着她相拥入睡,彼此该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可她的心仍旧如磐石般挪动不了分毫,陆修沂不由得气上心头。 他犟着脸色,伸手扯过她手里的书,丢到角落里,强硬地拉起她的手便要往外走。 孟榆厌极了他这副模样,猛地一甩手,从鹤九云乡开始便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陆修沂,你够了,我不是提线木偶,不是你说什么我便要做什么,我有自己的思想,我有自己的尊严,我吃不吃饭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和谁见面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她这一声怒吼斥得陆修沂怔了下,沉默片刻,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般,忽地冷笑起来:“所以呢?你想和谁在一起?是你从前表过心意的江煊礼?还是在那个穷乡僻壤,时时关心你、处处为你扫清障碍的冯淮?又或者说,你还想故技重施,让宁穗帮你逃离我身边?” 瞧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儿,孟榆只觉得可笑:“不管是江煊礼还是冯淮,他们都比你懂得爱是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你无时无刻都在精神上、行为上压迫我。我就算向江煊礼表过心意又如何?我就算真的爱上冯淮你又能怎样?我即便还存着想让宁穗帮我逃跑的心你又能如……” 砰! 话音突然淹没于喉,一阵疼痛从后背蹿进四肢百骸。 可孟榆来不及多想,窒息感猛然袭上心头,她被陆修沂掐着脖颈撞到了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重重的闷哼声将候在门外的知眠惊了下,她忙冲进去,却见陆修沂面色阴沉狠戾,正紧紧掐着孟榆,连手背都泛起了青筋。 知眠扑通跪下,含泪求道:“将军,求您别这样,无论姑娘说了什么,她都是无心的,求您饶她这一回。” “爷何时叫你进来了?”陆修沂掐着孟榆的手仍旧不放松,冷冷地看着孟榆,话却是朝知眠说的,“出去。” 知眠的双腿却像灌了铅般,纹丝不动。 陆修沂瞬间拔高声音,偏了头:“你要想我饶过她,就滚出去。” 知眠被他那双裹满寒冰的眼神唬了一跳,惊惧地看了眼孟榆,孟榆艰难地朝她扯出一丝笑,示意她先行离开。 知眠无法,只得退了出去。 陆修沂看着她唇边的笑,愈看愈觉刺眼,即便对着一个婢女,她脸上的笑容也比对着他时要多得多,他到底有哪点让她看不上? 越是这般想,陆修沂胸口的怒意便越甚,这份怒火仿佛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意图将广袤的草原烧个彻底。 眼见她的脸色逐渐煞白,他的理智才稍稍恢复,掐着她脖颈的手也不由得松了些许。 他压了压怒意,低头深吸一口气,再抬首时脸色阴沉地看着她:“孟榆,收回你那些话,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得到了些许喘息,孟榆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忽然听到他这话,压了许久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忍不住怒吼:“你大度,自然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不能,若非因为你,我怎会被困在这四面高墙内?若非因为你,我何须隐姓埋名,提心吊胆地活着?若非因为你,我怎会连阿娘的葬礼都无法参与?陆修沂,我会烧窑,会训兽,会酿酒,会造扇车,没有你,我的人生一片光明;没有你,我的日子顺遂幸福;没有你,我活得自由自在,你凭什么?凭什么一句话就想让我收回所有?我不,我绝不。” 她的眸光含着泪,却死死咬着唇不肯让它落下,这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仿佛所有的错都在于他一般。 陆修沂被她怼得像堵了一口气在喉咙里,提不上来,压不下去,仿佛有一股烈火在灼烧着他的胸口。 沉默半晌,他缓缓松开手,退离两步,望向她的目光已毫无温情:“孟榆,当初是谁先拽住我的?是谁跪在地上苦苦求我?又是谁说只要我能救出你的母亲和妹妹,便是为奴为婢也不在乎?你心思这般玲珑,难道便没听说过奴婢也可以是通房的话?退一万步讲,你不知道这些,难道你求我时便能料定我不会要你?孟榆,别他妈的把错全推到我身上,你记住,是你,是你先招惹我的。” 孟榆冷冷地看着他一脸疯魔的模样,心知再和他说什么已经毫无作用,她斜睨了他一眼,转身欲走:“我和你无话可说。” “你和冯淮,和宁穗,和这府里的所有人都有话可说,单单和我无话可说,对么?”可她还没走两步,一声冷喝自身后传来。 他的盛怒犹似达到了顶峰,孟榆不想再说什么,抬脚就走。 “或许,我还是对你太纵容了。” 低低的话语声带着几许自嘲幽幽铺进耳朵,孟榆蹙了蹙眉,忽然觉得有些不妙,便加快脚步朝门口去。 阳光洒在脚边,她刚想踏出门槛,哪知一阵凌厉的风突然自身后袭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陆修沂拦腰抱起,与此同时,伴着房门“砰”的一声巨响,阳光被尽数挡在了外面。 一片乌漆铺到眼底,高大的身影裹挟着滔天的怒意覆上来,仿佛感觉到这次和以往许许多多次都不同,孟榆惊惶不已,拼命挣扎,可双手被他反压在头顶,双腿亦被他紧紧捆着,她根本动弹不得。 陆修沂再控制不住那压制了许久的欲望,埋首在她颈窝疯狂吸吮,并腾出一只手将彼此身上的衣衫尽数褪下。 薄薄的亵衣被撕破,清凉感裹满全身,绝望在这一刹间如滔滔不竭的洪水般将孟榆淹没,异样感侵透全身,泪水从眼角渗出,洇湿了埋首在她身上的人,可陆修沂没再像之前那般停下手,动作也丝毫不见怜惜。 “你说过,不经我同意,你不会碰我的。” 她原本清甜的嗓音此时变得低哑,还含了一丝不可察觉的颤抖和惊惶。 此刻的她就像一朵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花儿,从前他费尽心思,对它呵护备至,可不仅得不到它的半分回应,还被它身上的刺伤了满身。 陆修沂一直往下,微微抬首,声音里含了某种压抑、冰冷的暴戾:“那是以前,如今不同了。” 趁他说话时松了下紧握着她双手的间隙,孟榆迅速反应过来,挣开他的手,猛地坐起,膝盖微屈,一脚顶在他肚子上。 陆修沂痛得龇牙咧嘴,下意识就松开压着她的双脚,孟榆见状,抬起胳膊肘就朝他脑门上撞过去。 陆修沂被撞得头晕眼花,想追上去时,却见孟榆已经捞起衣衫,一边披上,一边下了榻,来不及穿鞋,就压着惊惧光脚就往外冲。 候在门外的知眠忽见她披了件薄薄的外衫就冲了出来,发丝凌乱,脸白如纸,一副受到巨大惊吓的模样,她当即便猜到发生了什么,慌忙解下身上厚厚的外衫给她披上去:“姑娘,跟我来。” “孟榆,你他妈的给爷滚回来。” 陆修沂一声怒吼自房内传来,所幸陇香馆内除了知眠外,其余的婢女都被遣了出去,现下并无人瞧见她这副模样。 形势迫人,孟榆来不及作她想,听到陆修沂的厉喝,便头也不回地跟着知眠跑了。 从陇香馆偏门出去是一条小道,抄小道过去就是一座假山,假山上有路,可以沿着路绕到将军府后门。 知眠拉着孟榆进到假山的洞口里,洞中黑漆漆一片,所幸知眠平时走得多,踢到有石子就顺手清理了,两人倒也安全地走了过去。 刺眼的阳光突然出现在眼前,孟榆下意识抬手挡在额头上,却感觉知眠倏地停住脚,身子是止不住地颤抖。 “一个奴婢,胆敢拐走夫人,爷看你是活腻了。”刚睁开眼,一道如坠冰窟般的嗓音幽幽渗进耳中,陆修沂那张阴沉的脸背着光铺进眼底。 他揉着被她撞疼的额楼,冷冷启唇:“来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拉出去,杖打三十大板,交给曹管家发卖了。” 侍立在身后的将士闻声,当即就要上前拉走知眠知眠也没求饶,只是犟着脸挡在孟榆面前。 盔甲在暖阳下折出凛人的寒光,孟榆上前一步,将知眠挡在身后,她光着脚,踩在那冰冷的石头上,寒意蹿进身子,将她混沌的思绪瞬间逼退:“陆修沂,是我逼她带我走的,你放了她,我和你回去。” 她仍旧面无表情,语调仍是那般淡然疏离,好似她早已料到能拿捏住他一般,陆修沂恨极了她对他的这副平静如死水般的神情。 侍卫们只感觉身旁忽有一阵疾风闪过,再反应过来时,便见将军掐着夫人的脖颈压到假山上。 陆修沂咬牙切齿,目眦尽裂,仿佛暴怒到了极点:“孟榆,你三番五次招惹爷,别以为这一招永远对爷有效,你……唔……” 剩下的话音淹没在喉咙里,众人见状,忙撇过头。 温热的触感将陆修沂的话全部堵住,似乎没料到孟榆会这般做,他怔了下,旋即将主动权夺回。 孟榆伸手攀着他的胸膛,直到憋红了脸,险些要窒息在这一吻里,陆修沂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 得到了喘息之机,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陆修沂愤愤地低声道:“你这个小妖精,爷迟早要溺死在你这儿。” 孟榆轻轻地抓着他的胸膛,压着满腔绝望低了头:“今天的事是我错了,求你……” 陆修沂自然知道她求的是什么,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朝侍卫首领使了个眼色,侍卫们当即退了下去。 “今日看在夫人的面子上,爷且饶你一次,若再有下回,便不是发卖这般简单了。”他淡淡地瞥了眼跪在旁边的知眠,冷冷道了句后,方抱着孟榆转身回房。 陆修沂的衣衫从眼前划过,知眠抬首,偏头往前面看了眼,正正撞入了孟榆那满含绝望的脸。 眼前的身影和头顶的帐幔交错,孟榆恍恍惚惚,泪水洇湿了鬓角、枕头及至衾褥。 “榆儿,你太善良了,所以你这辈子都注定要我和纠缠在一起。” 陆修沂终是忍不住抬首,却看到她闭着眼,面上满是泪水,他轻轻地抚掉那些带着温度的泪珠,犹似恶魔般的声音幽幽传来。 她知道的,和陆修沂从鹤九云乡回来时,她便清楚地知道的,她能躲过一次,她还能躲过第二次么? 她不能再把其他人拖下水。 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日光和时辰交织,仿佛永远都不知疲倦。 直到最后,孟榆只觉得自己没了一点力气,睡过去的前几息,她看到他的影子在帐幔上来回浮动。 阳光穿过纱窗透进来,那光线明明这般长,却始终落不到她身上。 耳畔仍回响的声音令人面红耳赤,她绝望地闭上眼。 *** 醒来时,孟榆已经坐在浴桶里,身后的人正拿着絺巾给她细细擦拭,粗糙的指腹寸寸划过肌肤。 她强忍着颤抖。 “醒了?”陆修沂的嗓音已经褪去了低哑,换来的是餍足后的清润。 孟榆点点头,将手伸到后面:“我,我自己来。” 一启唇,她才发现自喉咙溢出的声音很是沙哑。 陆修沂没有将絺巾递给她,而是握住她的手,踱步到跟前。 白皙的肌肤毫无遮掩地露在空气中,男人的目光落在上面,孟榆仍微感不适,下意识就抽回手挡在面前,然手放到上面时,又觉有些多余。 陆修沂见状,一边替她擦拭,一边扬唇笑道:“榆儿,我们都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了,夫妻之间,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该坦城相待,都该毫无防备,你说对么?” 孟榆觉得他这话很多余,难道他以为她就这么注重贞洁?难道他觉得她将身子给了他,她便一定会对他死心塌地? 虽然在心里腹诽着,但她面上并未表现出一丝怒意,只是缓缓放下手。 事到如今,她不想再惹恼他了。 见她逐渐将外面的那层刺褪下,换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温和,陆修沂再一次觉得自己做对了。 她再犟也到底是女人,他和她不仅有夫妻之名,还有了夫妻之实,原本因她抗拒而再次忐忑的心,此时也终于安定下来。 她是他的。 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是。 想到此处,掌心擦拭到的地方有起伏之感。 他顿了顿,身体控制不住地再次涌来阵阵热潮。 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孟榆微微一惊。 “榆儿……” 他清润的嗓音变得低哑,仿佛裹满了欲望。 孟榆还没开口,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抬脚踩了进来。 原来覆到胸口的水一刹间溢出了浴桶,温热的唇霎那堵住了她的呼吸。 孟榆再一次软了双腿。 *** 这一觉睡过去,令她和陆修沂直接错过了晚饭,两人再次醒来已经是夤夜了。 黑幕沉沉地笼下来,只剩下身边人浅淡的呼吸。 陆修沂埋首在她颈窝,紧紧地拥着她:“醒了么?” 孟榆虽然醒着,但仍不敢睁开眼,身上的酸软令她连腿都抬不起,这个男人仿佛不知餍足般一碰就燃,她真的害怕,害怕他知道她醒了,还想再要一次。 可即便她没睁眼,陆修沂却仍发觉了她在假寐,便不由得笑了:“你不说话,就是还想再来一次,嗯?” 一听到“再来一次”,孟榆吓得一激灵,慌忙脱口:“醒了,醒了。” 说完,像是生怕陆修沂还想再来,她又忙道:“我太累了,又没吃晚饭,你让我歇会好不好?” 仿佛是在印证她说的话,肚子恰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响了两声。 对于她的温顺和撒娇,陆修沂很是受用,满意地笑了:“想不想吃东西?” *** 半个时辰后,孟榆就坐在了饭桌前,有酒酿蒸鸭、鹅掌炖肘子、红枣小米粥。 她抬眼看了看系着衣的陆修沂,一脸诧异:“这些都是你做的?” 陆修沂耸耸肩,在她旁边坐下:“不然呢?这个时辰下人睡了,爷懒得去叫他们。” 似乎觉得很惊讶,孟榆拿着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然看到他偏头望过来,她又忙低下头,顾自般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竖起大拇指,不吝于赞美:“鹅掌有嚼劲,好吃,肘子不肥不腻,也好吃。” 正说着,她又想起什么,道:“我记得你以前是不会下厨的,那回做了个百合酥都做了好久,等得我都睡着了。” 陆修沂闻言,神色黯了黯。 他放下筷子,将手藏进宽大的衣袖里,柔和的灯火衬得他脸色微白:“我当时以为你不在了,我想到我们成婚后我时常忙于军务,鲜少有时间陪你,供奉的东西我便不想让别人插手了,所以我学会了做菜,我想着倘或你尝到我做的饭菜,或许就愿意来看我了。” 尾音淹没在哽咽中。 陆修沂抬首,眼含泪光地看着她。 孟榆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应。 他的爱太热烈,太偏执,太强势,亦太有掌控欲,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回应,更无法接受一段偏执又强势的感情。 “所以你的愿望成真了,我如今真的吃上了你做的饭菜。”孟榆实在受不了他热切的目光,像一条蛇将她紧紧环绕,令她险些要窒息,所以无言片刻,她只能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看着这张日思夜想了两年的脸,陆修沂终于忍不住,立刻解下衣放到一边,捞起她抱在怀里,她整个人都小小的,放到膝盖上后便缩成了一团,他低头就想吻下去。 孟榆吓了一跳,忙抬手挡住他的唇,嗫嚅道:“我,我还没吃完呢。” “我也饿了,你让我先吃一口,”陆修沂看到她脸色泛红,当即猜到她想歪了,便笑道,“我就亲两口,不做别的。” 没等孟榆应声儿,陆修沂就俯下身来,堵住了她的唇。 男人的吻热烈又缓慢,一点点攫取,一点点深入,仿佛在品尝着世间最美味的东西,纠缠到她憋红了脸,他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松开。 新鲜的空气陡然涌入,孟榆的胸口剧烈起伏,陆修沂扬唇笑了,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满脸宠溺:“接吻的时候要学会用鼻子呼吸,这样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他仍旧抱着她在膝盖上。 孟榆有些不适地动了动,直起腰想踮着脚尖到地上。 陆修沂揽在她腰间的手愈发收紧。 “我想下去吃饭。”她压下想抬起胳膊肘猛戳他胸口的冲动,抑着愠怒,深吸了口气,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惹恼他,不要惹恼他。 陆修沂拿起碗,舀了一勺米粥放到她唇边:“我喂你。” 孟榆:“……” “怎么了?”陆修沂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道。 她胃口全无。 趁他疑惑地看着她之际,孟榆一把夺过碗,迅速从他腿上跳下来,坐回原位,并低头顾自吃起来。 见她吃得香,陆修沂没生气,更没再抱她回膝盖上,只是单手撑在桌上,支着下颌瞧她。 那道热烈的目光在头顶上方久久不散,孟榆径直略过,迅速吃完了一碗粥后,才抬首:“你不饿么?” 对面人的目光温柔潋滟,仿佛荡开的一圈圈涟漪,想将她溺毙在其中,他盯着她的唇角,突然将身子探过来,孟榆惊了下,忙要起身,却被他揽腰搂住,固定在椅子上。 淡淡的雪松味将她紧紧裹在其中,陆修沂探过身子,唇轻轻地攫住她的唇角。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不过一瞬,他便坐直了身子,心情极好地笑道:“我吃饱了。” 他极慢极慢地动了动嘴,又咽了下。 孟榆瞬间反应过来,登时就红了脸,忙起身回到榻边想要躺下。 陆修沂及时叫住她:“刚吃饱不能躺下,对胃不好。” 俗话说饱饭思宜|欲,孟榆不想和他在这儿大眼瞪小眼,陆修沂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般,转而建议:“想不想去看月亮?” *** 陆修沂取出大氅替孟榆系上,又给暖手炉加了些新的炭火后,才塞进她怀里,带着她来到了院中。 朔风凛冽,寒意呼啸着从耳边刮过,陆修沂抱着她借助旁边光秃秃的树干,轻轻一跃就上了檐顶。 屋檐有些陡,瓦片又滑,孟榆有些恐高,低头望下去,瞬间就将酸软的腿忘了,只紧紧抱住陆修沂。 陆修沂满脸无奈,却又很享受这种被她需要的感觉,即便她勒得他很紧,紧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他仍舍不得开口叫她松一松手。 他揽着她的腰,在稍平些的地方地坐下,直到双脚稳稳地踩在瓦片上,孟榆才敢松开手。 陆修沂将暖炉塞回她手中,暖意从掌心漏进四肢,驱散了凛凛寒意。 月色如水,铺在整个陇香馆中,像是凝了一层薄雾在上面,廊檐下点了四五盏灯,光影朦胧,灯火摇曳。 整个将军府像陷入了沉睡,四面围墙仿佛隐入了黑暗中,褪去了白天时的龇牙咧嘴,散掉了窒息可怖。 孟榆浑身都松泛了。 “以前在侯府住,我很喜欢爬上屋檐,吹着风,看着天,好像所有的烦恼,所有的不堪,所有的偏颇都不复存在,我只是我,无须背负任何人的期望、愤懑和仇恨活着,庄妈妈不喜欢我这样,她说看着害怕,害怕我会跌下来,害怕我会磕得头破血流,可她不知道的是,我为了能爬上这里,费了多少力气,又付出了多少东西。” 陆修沂的目光仿若飘向了远方,像压了一块石头,沉沉的同时,又带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悸。 和他相比,也许她还算是幸福的。 她有沈姨娘,有怀茵,一路走到现在,她遇见了太多太多对她好的人,比如宁穗,比如云安,比如葛伯…… “她知道。”孟榆倏然道。 “嗯?”陆修沂偏头看她,目露疑惑。 她又重复了句:“我说,她知道,庄妈妈她知道。” 知道他为了爬上这个位置费了多少心思,也知道他为了替他母亲讨回公道付出了多少,所以庄妈妈才会那般心疼他。 陆修沂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又转过头望向一片漆黑的远方,月光落到他身上,如栖身于雾:“也许你说得对,也许她真的知道。” 寒风钻进耳朵,孟榆愈觉清醒。 两人没再说话,陆修沂将头靠在她肩上,静静地看着悬在夜空的那一轮弯月。 直到暖炉的炭火燃尽,天边露出了半截鱼肚白,吆喝声从门外的巷子里悠悠漏进来,府内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捎带含着哈欠的低语。 万家灯火里,终于有了他的栖身之地。 孟榆打了个哈欠,水珠从眼眶里逼出。 陆修沂抬起靠得有些酸的脑袋:“还要不要再睡会?” 她下意识护住身子,警惕地看着他。 陆修沂有些好笑,忙举起双手:“真的只是单纯地睡觉,我保证不动你。” *** 陆修沂确实没再动她,只是两人一觉就睡到了午饭时辰。 众人暗觉纳罕,但昨天发生的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因而也没人敢敲门打扰,连楮大人过来呈递军务时,听到此事后,都自觉地将文书放到书房就走了。 两人洗漱完,饭菜已经备好了。 因着半夜吃了一个肘子,孟榆现下还不觉得饿,环顾周围一番,却没见到知眠。 她蹙了蹙眉:“知眠呢?” “回夫人,知眠姐姐今儿一早说,要到浔满楼去买夫人爱吃的烧鹅和卤鸭,估摸着半刻钟后也该回来了。” 回话的婢女叫画宜,也是新来的,一副十五六岁的模样,声音甜甜的,如春风掠过荒芜的山岗,听得人心情莫名上扬。 孟榆点点头,没再问。 陆修沂半夜没吃什么东西,如今倒是喝了一碗羊汤,又吃了些菜,也饱了。 “我今日还有事,要去一趟西营,你在家乖乖的,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让他们去做,只一件,”他一面起身,一面嘱咐她,“想去哪儿,等我回来,我陪你去。” 孟榆被他这话噎了下,不由得冷下脸:“即便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你还是不信任我。” 陆修沂走到门口,闻言顿了顿,转过头叹了口气:“我从前是信你的,可这份信任被你打碎了,如今你想修补,也该给我时间,让我看看诚意,不是么?” 他的话将孟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说得无可厚非,换作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吃完午饭,孟榆无事可做,便让人去书阁拿了几本书过来打发时间。 看到中途,她忽然想起一事,又忙将画宜招呼过来:“知眠还没回来么?” 画宜拧着眉摇摇头,心里也生出疑惑:“没有。”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孟榆忙收起书:“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画宜思索片刻,回:“大约是两个时辰前。” 浔满楼离将军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她再怎么耽搁,也不该出去两个时辰还没回来。 意识到不对,孟榆忙朝画宜吩咐:“你让曹管家来一趟。” 曹管家闻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匆匆赶来陇香馆。 “立刻备车,我要出去。” 听到孟榆又要出门,曹管家一惊,只觉脑袋发晕发胀:“夫人,将军吩咐过,不让您出门。” 第72章 你的错 孟榆神色一凛,剜了他一眼,曹管家的头愈发低了。 见他这般,她深知多说无用,干脆起身往外走,谁知曹管家见状,踉跄着绕到她前面,扑通一声跪下,神色惶惶地哀求:“夫人,求您不要让老奴难做,您若要出门采买什么,老奴遣两个人出去,一定给您买回来。” 随着曹管家这么一跪,连同画宜在内,满屋的婢女齐齐跪下,孟榆蹙眉,只得退回座椅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将涌上心头的怒意压下去。 阳光铺到了门槛,看着明明离她仅仅只有几步之遥,可她却觉得远得似在天边,那般遥不可及。 “知眠早上说要去浔满楼买烧鹅,可到如今都还没回来,你让人带一批侍卫出去找她,倘或一个时辰后我还见不到她回来,你休要拦我。” 她最后一句仿佛携着刀尖,顶在他脖颈上,曹管家吓得一颤,没敢再多说,忙应声而去。 鹅毛般的雪花落到光秃秃的树枝上,不多时就铺了一片雪白,茶壶里的水添了一遍又一遍,暖炉的炭火加了一次又一次。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寒冬初临,天气阴寒,在廊下扫雪的婢女看见曹管家抬起衣衫擦着额上的冷汗,脸色匆匆地小跑着进了陇香馆。 没过一会儿,那位“死而复生”的夫人披着氅衣,行色匆匆地就出了陇香馆,曹管家低头跟在身后,脸上俱是惊惶。 婢女诧异,以为自己错了眼,揉了揉眼皮,满院哪里还见他们的人影? “怪了,将军不是下令不让夫人出去的么?”婢女嘟囔着,拿着扫帚继续手里的动作,雪沾了泥地,扫起来污浊一片。 曹管家调遣了三十个侍卫出去,寻遍了上京城的大街小巷,亦没能在一个时辰内找到知眠。 人命关天,他没敢再拦着孟榆。 出了陇香馆,她也没直奔大门,而是带着几个侍卫往陆修沂书房去,可刚到书房门口,就碰见了把军务送来的楮泽。 他伸手拦在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态度强硬:“夫人,书房重地,没有公子的命令,您不能进去。” 孟榆冷冷地看了他片刻,转过身去。 以为她放弃进来,楮泽垂眸,伸手推开书房的门,刚要抬脚踏进去,便觉一阵寒意从脖颈处渗进来。 他低下头,看到一把剑正抵在他颈肩上,剑刃散出的寒意犹如凛冽的朔风,侵肌入骨。 “让我进去,我拿一样东西就走。”孟榆执剑,迎着寒风道。 楮泽纹丝不动,仿佛叹了口气:“夫人,您不是我的对手。” 尾音还没落地,孟榆只见面前的人影晃了下,砰!转眼间,那把剑便被打落到地上,她立刻反应过来,抽出髻上的发簪抵住喉咙,清凌凌的目光里满是决绝:“你觉得是你剑快,还是我的簪子快?” 楮泽一脸震惶,忙道:“夫人,别冲动。” 孟榆仍旧不肯松手:“让我进去,我拿一样东西就走。” 日光铺在她身上,晕出斑斓色彩,仿佛沙漠里的玫瑰,漂亮却饱含剧毒,楮泽不禁怀疑,他的主子遇上她,究竟是好是坏? 他叹了声:“你要什么?” “陆修沂的腰牌。” “你要腰牌做什么?” 听他如此说,孟榆偏头看了曹管家一眼,他满脸心虚地低下头,她当即了然,曹管家没把知眠失踪的事禀上去。 孟榆干脆直言:“知眠失踪了,曹管家派了找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也没找到她,我要拿腰牌出城找她。” “我帮你找她,你不用出府。” 孟榆拒绝:“不行,我要亲自出城找她。” 知眠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们出府后会不会尽心去找,她不敢打保证,因而她不能将她的性命交到他们手里。 清楚孟榆不会退让,楮泽只好退一步:“我和夫人一起去,即便没有公子的腰牌也能出城。” 孟榆闻言,想了想便同意了,为防止他暗地里动手脚,她仍紧紧握着发簪,并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半尺内。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没过一会儿就到城门了,孟榆掀开帘子朝外看去,楮泽连马都没下,向守将招招手,守将便小跑着过来,他低语了两句,城门就开了。 城郊东南方向、西北方向以及西南方向都有一座破庙,为节省时间,楮泽兵分三路,命人沿途搜寻。 孟榆不想在原地等消息,便让车夫策马跟随西南方向的兵马一起过去。 谁知刚到那座破庙,率先冲进去搜寻的侍卫就急忙跑出来回:“夫人,知眠姑娘就在里面。” 孟榆大喜,等不及车夫将矮凳拿过来,就立刻跳下马车,跑了进去。 可刚进门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就猝不及防地涌进鼻腔,知眠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不醒人事。 周围的侍卫见此形景,都有些不知所措,皆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不好的感觉袭来楮泽心头。 孟榆的腿瞬间软了,她颤颤巍巍地上前,蹲下来,抖着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温热的气息裹住指尖。 她悬着的心稍稍定下来,一下就瘫软在地。 楮泽看到她的神情,料及知眠必定还活着,也松了口气,一边上前想抱她回府找大夫,一边道:“夫人,她伤得重,我们得马上回府。” 孟榆没反驳。 可他刚想将知眠屈膝抱起,脸色刷地就白了。 “怎么了?”看到楮泽顿了下,孟榆忙敛眉问。 庙宇荒凉破败,楮泽的声音回荡在这空荡荡的破庙中:“她的左腿断了。” 回府后,大夫过来诊断,用尽了法子,也只能保证知眠日后走路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想恢复如初是绝无可能了。 画宜去熬药了。 孟榆一个人守着她。 “姑娘,我没事。”她醒来的第一句,就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和孟榆道。 孟榆将泪咽回去,替她掖好衾褥,哽咽着问:“我听画宜说,你出门是想给我买烧鹅,你可知是谁将你带到那儿?” 此事必然是有人故意为之,楮泽已经领着人到处查证,可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传回。 知眠摇摇头:“那个人当时蒙着脸,穿着一身黑衣,我只知道他是个男人,不过他在断我腿前,倒是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这是一场报复,而今天只是个开始。” 听完,孟榆沉吟了下,又问:“他带你到破庙时,是是什么时辰?” “大约半个时辰前。” 话音一落,满室沉默,半个时辰前,正是她要曹管家出去找她的时候,倘或那时她那时能出府,能出城,她是不是就能及时救下她了? *** 陆修沂收到消息从西营赶回来时,孟榆已经坐在房中,正静静地喝着茶。 他站在门口顿了下,轻咳一声,见里头的人没有什么反应,他有些心虚地低了低头,只好抬脚进去,主动打破沉默:“知眠怎么样?” 孟榆仍旧没抬首。 陆修沂在她身旁坐下,唯有耐着性子继续道:“若缺点什么,只管派人到库房取,府里没的,就遣人到外面买去。” “我倒是不知,我一个连大门都不能出的人,还有资格遣谁到外面买,”孟榆放下茶盏,讪笑一声,抬眸瞧他,“你可知,若非是你阻拦,我是有可能救下知眠的,那她就无须承受断腿之痛。” 陆修沂被她此言噎了下,仿佛触及到什么伤心事般,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迫的人眸光瞬间黯淡。 “没有那一场大火之前,我曾经对你抱有十分的信任,你想去哪儿,我从未阻拦过,如今有这局面,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错?” 他语气平静,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可尾音带着的那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偏又将他的心情显露无遗。 陆修沂的话犹似轰天响雷,重重地砸在孟榆心头,呆呆地怔了下,她将那凌厉的目光收回,语调没了方才的锐利,平静得如死水一般:“你出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闻言,陆修沂没生气,亦觉她需要时间来平复,便道了句“你好好休息”后,就转头离开了。 许是知道孟榆想要一个人静静,陆修沂临走时叫退了外面侍立的婢女,此时房檐下空荡荡的,溶了金的残阳铺在院中,风卷残叶,寒鸦乌啼,一片萧索沉寂。 一滴水突然落在桌面,不到几息就洇出淡淡痕迹。 残阳铺进来,染上脚踝,孟榆撑着额,泪水浸湿鬓角。 从徐州登船的那天,一切似乎都因她而起。 倘或沈姨娘不是为了她的婚事着想,便不会想离开徐州,远赴上京。 倘或陆修沂当时救了她后,她能按捺住情绪,稍等那么一会,便能确定沈姨娘和怀茵的安全,也就不会惹上陆修沂。 倘或她惹上陆修沂,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他身边,做他的侍婢,忍一时之辱,他是不是就有可能对她厌倦? 倘或她替嫁后,拒绝了沈姨娘为她安排的后路,好好地留在将军府,那知眠是不是就不会遭此劫难? 陆修沂的话久久回荡在耳边。 孟榆的脸一爿藏在阴影里,一爿溶进霞色中,泪珠折出幽幽血色,她的心沉了一截。 从陇香馆出来后,陆修沂回了书房,原想将今日堆积的军务处理了,只是一颗心燥得上下蹿跳,笔执起来一会又放下,放下又执起,完全静不下来。 他心情烦闷,想让楮泽拎壶酒过来,回过头才想起他出门调查今日的事了。 想到此处,他的心才稍稍平静,转而坐下处理军务。 *** 夜色寂寥,炊烟袅袅。 炭火烧得噼里啪啦响,众人在厨房外,满脸惊奇地看着里面的形景,忽见叠雪搀着一人从外头缓缓走来,便忙朝来人福了福身:“请庄妈妈安。” 庄妈妈点点头,透过支起的和合窗,看到里头的人正来回忙碌着,她朝叠雪使了个眼色,叠雪立即将众人带离院子。 白色烟雾从锅盖的小孔中喷出,飘到虚空中消失不见。 水沸腾了。 孟榆塞了一根木柴进去,起身将锅盖打开,鸡皮已经泛出金黄色,一股清香涌进鼻腔。 “好香啊!” 庄妈妈拄着拐杖,笑眯眯地掀帘走进来。 孟榆闻声,忙放下锅盖过去搀她进来:“厨房里油烟大,妈妈怎么来了?您要是有想吃的东西,尽管遣人来说一声便是,何须亲自跑一趟?” 厨房里没有靠背椅,孟榆只好将旁边的小板凳从货物架旁边拉出来,扶着庄妈妈坐下。 “我就是闲的无聊,到处走走,”庄妈妈抬起头,“没打扰到你吧?” 孟榆微微笑着摇了下头:“没有。” 庄妈妈探头往灶台看了眼,只见灶上摆了四道菜,有糖醋藕盒、红烧羊舌、冬笋烩鸭脯、肉沫酿豆腐。 “你做可巧,这些都是沂哥儿爱吃的。”庄妈妈笑道。 孟榆莞尔:“听下人们说,他晚膳时不肯用饭,我便亲自下厨做了些,还有一个枸杞子蒸鸡和三鲜汤,很快就好了。” 庄妈妈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后,又忙提醒她:“沂哥不能吃姜,菜里千万别放姜。” 孟榆轻声回:“知道,我记得的。” 庄妈妈静默地看了她片刻,见她满脸乖巧,似乎已经褪去往日的棱角,仿佛要定下心做这将军府的主母。 炉子的木柴烧得响亮,火炉烘得厨房暖洋洋的,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孟榆拉到旁边小凳坐下。 “沂哥虽长在富贵场中,却是个苦命孩子,母亲早早薨逝,父亲又极其偏心,很长时间以来,都只有我在身边照料他,那一场大火后,他以为你真的没了,日日消沉,夜夜不寐,险些要跟了你去。” “好孩子,我知道你此番回来,心有不甘,可你能不能看在他一片真心待你的份儿上,姑且给他一个机会?” 她们靠得近,庄妈妈发黄的眸子映出点点火光,她悠远的语调仿若想穿透了时光的阻隔,让孟榆看到他悲惨的童年。 孟榆没明确回她,缄默良久,只是回了句:“妈妈的话,我记得了。” 说着,她起身将锅盖掀开。 沸水扑通扑通地滚起,用筷子轻轻一戳鸡腿,已经没有血水渗出,她方转头朝庄妈妈道:“妈妈,时辰太晚了,您要是没事了,我就先拿过去给他了。” 庄妈妈点头应声:“你不用管我,快去吧!” 孟榆将菜都装进食盒里,让画宜拎着跟她到了陆修沂的书房外。 里面的人闻得孟榆亲自下厨,心里的气早便消得消干干净净,满心只剩欢喜和期待。 忽听门外的侍卫通禀,陆修沂忙坐正身子,连话都说得哆嗦起来:“快,快让,让夫人进来。” 月光薄薄地敷了一层在院子里,孟榆让画宜等在外面,进去时正见陆修沂执笔垂首批着文书。 陆修沂的书房藏书极多,一进来,才闻到空气中散着的书卷味儿,她率先打破沉默:“听说你不肯吃晚饭,我就做了些你爱吃的,你要不要过来尝尝?” 对面人仍低着头,没说话。 屋里陷入沉默。 以为他不想吃,孟榆刚欲说她先收回去,等他什么时候想吃,她再热一下送来。 哪料陆修沂余光瞥见她抬手想收碗碟的动作,便立刻开口“我腿麻了,站不起来,你要是能给我揉揉,我兴许就能过去吃了。” 话一出口,陆修沂自个儿都惊呆了,却并非是他的语气,而是这语调,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孟榆停了动作,犹豫了下,终究还是走过去。 她还没靠过来,淡淡的清香就涌进鼻腔,陆修沂的心控制不住地紧了下,便听得她轻声问:“是双腿都麻么?” “嗯。” 紧接着,她半蹲下来,手放在他腿上,又问:“这力道可以么?” 头顶没有声音传来,孟榆停了动作,疑惑地抬头,见陆修沂正静静地看着她,耳廓红了一片。 四目相对,飘远的思绪立刻拉了回来,陆修沂垂眉忙回:“可,可以。” 孟榆这才低下头,继续给他捏腿:“你说得对,之前的事我也有错,说起来,从成婚后,你待我并无半分不好,不仅在人前处处维护我,还竭尽所能地给予我最好的,对不起,是我糟蹋了你的真心。” 说着,她的声音都含了几分饮泣声。 陆修沂早就没生气了,此时见她主动认错,心中更觉动容,便忙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温声道:“我从未怪过你,我说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其他的都无所谓。” 她的喜欢太奢侈了,他不敢奢望。 “我答应你,我不会再逃,我会尝试着做一个好妻子,”孟榆微微哽咽,“你饿不饿,要不先去吃饭?” 月色溶溶,从窗牗外铺进来,落到她的身后,衬得她如雪的容颜如神祇般。 她的语调和神情都不似说假,陆修沂抵着她的额,彼此的鼻尖相距不到半厘。 他细细地端详她面上的每个表情,忽地扬唇笑了,眸中满是渴望:“饿了,但我想先吃你。” 昨晚他留下的酸软还印在身上,孟榆还没来得及拒绝,一个天旋地转,她就已经被放在了榻上。 高大的身影迫不及待地覆上来,孟榆忙以手抵在他胸膛上,低下头,咬了咬唇,小声地道:“门还没关呢。” 她的脸透出艳极的绯红,许因刚刚红过眼,浓密细长的睫毛此时仿佛染了雾淞一般,遮住如水般的眸子,原被墨发隐住的耳廓露出来,像铺了一层嫣红的玫瑰。 陆修沂咽了咽喉咙,声音像裹着曝晒后的滚烫,暗哑又克制:“没我的吩咐,他们不敢闯进来。” 说着,他就要埋头下来。 孟榆忙抵住他,低声哀求:“你去关一下门,好不好?” 听到她的声音又轻柔又软糥,陆修沂微微离开她的身,只见那双盈盈水眸中铺满了他的身影,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只好压下情|欲起身道:“好,我去关。” 眼见他下了榻,孟榆赶紧从怀里掏出一片石菖蒲服下,房门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紧接着,回身的脚步声蹿过来,她赶紧侧身闭眼。 淡淡的雪松味很快涌了过来。 “这么快就睡了?” 陆修沂含着轻笑的声音在耳畔悠悠响起,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点吊儿郎当的散漫,又挟着一丝丝轻佻,温热的气息洒在耳边,仿佛要撩得人浑身滚烫。 见她那如蝶翅般的睫毛轻轻扇动,眼睛却仍紧紧闭着,陆修沂趣上心头,伸手放在她的腰带,低声试探:“你不说话,那我自己来了?” “别别别。” 孟榆笑着翻过身,谁知她动作太大,太突然,将原本弯着腰身俯在她上方的人一撞。 陆修沂猝不及防,一时反应不过来,身子往下一压,正好压在了她上面。 柔软的触感立刻惊得他浑身发烫,陆修沂再控制不住,抱着她翻进了云雨里。 第73章 庭前雪 几近一个时辰后,两人才从云雨中结束,陆修沂满脸餍足,喟叹一声,便强自抱着她去了浴池。 孟榆怕极了他还会像昨儿一样动手动脚,到了浴池里,立刻就拿了絺巾躲得远远的。 陆修沂光着身子,大摇大摆地坐在浴池对面,见她此举,不由得笑了,明知故问地打趣儿她:“你躲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他拍了拍水面,水花微微四溅。 “不要。”孟榆满脸惧色,摇了摇头。 陆修沂压着笑:“你怕什么?” “怕你兽性大发。”她直言。 孟榆说话鲜少这般直白,陆修沂静静地看着她。 云雨过后,她的唇愈发红润,露在水面上的半截身子也散着艳极的绯红,想起她在榻上的那几声呢喃,他歇下的心又被重新勾起。 看到他眸里又笼满了如雪般的雾淞,孟榆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下意识将絺巾往上扯了扯,以遮挡他带着欲念的目光。 被他盯得有有些害怕,孟榆只好软了声音:“我腿软,真的受不住了。” 她的声音轻灵柔软,铺陈在耳朵里时,像陷进了棉花一样,陆修沂回过神,将涌上心头的欲念覆盖,朝她招招手:“你过来,我就不动你。” 薄薄的水雾氤氲在浴池上空,前方朦胧一片,孟榆见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明,她松了口气,却仍不放心地道:“你不能出尔反尔,答应我了,就不能反悔。” “好,我答应你,绝不动你,”陆修沂无奈地扯了下唇角,朝她勾了勾手指,“那可以过来了么?” 孟榆捏紧絺巾,颤颤巍巍地走过去。 可还没靠近,陆修沂就几步上前,伸手将她捞进怀里,顺势扯下她挡在身上的絺巾。 “既要沐浴,还挡着作什么?”他贴在耳边,唇瓣轻轻划过,呼出的气息温热得胜过腾腾水雾。 他的气息所拂之处,泛起微痒,孟榆打了个激灵,想退离两步,他揽在腰间的手却愈发紧了:“别怕,我真的不动你。” 陆修沂紧紧地贴着她,孟榆挣脱不得,只能让他宽阔的胸膛压上来。 透过浮着花瓣的水面,他的手轻轻划过她平坦的小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道:“这两天你可有吃什么寒凉的东西?” 孟榆心中一凛。 她忙稳住神色,大脑迅速掠过几个答案,但都被她立刻否决了。 见她没说话,陆修沂敛眉,手轻轻地捏着她的下颌,迫她仰头,幽深的瞳仁寸寸抚过她的脸:“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这声询问带着轻微的冷意,孟榆迅速反应过来,剜了他一眼,然后重重地打掉他的手,佯作生气地道:“自然有吃,昨儿才吃了,吃了百合,怎么?连这个都要管?” 百合? 陆修沂拧眉思量片刻,貌似厨房煲的是乌鸡莲子百合汤。 “好了,原是我多虑了,”陆修沂拍了拍她的背,温声安抚,“我是想着如今天寒,吃寒的东西不好,所以才多问了一句,别生气,况你这么乖,我还想着补偿你呢。” 孟榆原还想再装一装,可一听到有补偿,瞬间就来了神,忙问:“什么补偿?你且说说,我看能不能抵得过这份委屈。” 那如弯月般的眸子似盛满了星光,陆修沂就这样静静地看了眼,便觉得自己要溺毙其中。 他回过神,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扬唇道:“以后我再也不限制你的出行了,你想去哪便去哪,提前和我说一声便可。” 没料竟是这样的补偿,孟榆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真的?” “真的。” 孟榆怔了下,兴奋地猛然环紧他的腰身,贴在他胸膛上,等了一会,头顶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榆儿,别再辜负我的信任,你若再来一次,我永远都不会再信你了。” 忽闻此言,孟榆的心头突突地跳了下,环着他腰身的手又紧了些,小声地回:“不会了。” *** 知眠的腿是被活生生打断的,大夫用尽了法子,也只是保证她日后无须拄着拐杖走路,但行走时还是会一瘸一拐。 楮泽出去查了一晚,到次日早上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回来时,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凶手行动利落,且除了撂下一句话外,现场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连大街小巷亦没谁看到过可疑之人。 此番明显是冲着将军府,冲着陆修沂来的。 陆修沂自然深知这一点,所以派了暗卫将上京的人一个个排查,首先自然是睿王。 只是睿王新得了个美人,近来都是深居简出,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再是左相、户部的杨隆安,以及谏议大夫岑巩等等,可在这些人身上细查了半个多月,亦查不到任何踪迹。 一时间,此事像陷入迷团中,完全看不到方向,陆修沂只好先停了调查。 昨晚又下了一场雪,下人们一早起来原想将庭中的积雪清扫,但孟榆喜欢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便让画宜通知她们今儿不用忙活了。 炉子的炭火烧得旺,蒸腾的水雾从弯弯的壶嘴漏出,缓缓飘向虚空消失不见,满室茶香氤氲。 孟榆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坐在贵妃榻上,撑着下颌望向庭院里,雪花还在飘扬,枯枝披了满身雪白。 “今年的雪来得早,府里原还没来得及收上冬茶,但将军知道夫人爱喝这个,前儿便着人去江州采了好些回来。” 画宜一会拨弄着炭火,一会看看茶出色没,明知孟榆不太喜欢搭理她,但她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不过孟榆倒没觉得她烦,反而觉得因为有了她,死寂般的日子才多了几许鲜活。 忽然,一个黑点出现在茫茫白雪中,不仅离她愈来愈近,一身黑还犹为打眼。 来人进门时带了一身寒气,画宜忙上前接过他递来的氅衣,识趣儿地退了出去。 “外面的雪景比这儿更美,你也该出去走走,成天窝在陇香馆,不闷么?” 陆修沂伸出双手在碳盆前烘了烘,待满身雪气散去,才靠到孟榆身上,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厚实又暖和,孟榆没抽回,由得他握着,摇摇头:“上京都逛遍了,也没什么好逛的,天儿冷,还是窝在这儿舒服。” 陆修沂没反驳,他嘴里虽这般说着,但心里总觉得她待在府里,他会安心些。 “有件事,我得和你说。” 犹豫了下,陆修沂还是打算告诉她。 孟榆眨了眨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陆修沂低了低眉,带着歉意继而道:“知眠的事,还没查出来是谁做的。” 此事早在意料之中,孟榆倒没灰心:“那个人做事没留痕迹,你又岂能轻易查出?” 陆修沂握紧她的手,宽慰“你放心,此事我定会派人一直追查下去,直到找出真凶。” 孟榆点点头。 *** 自孟榆回来后,曹管家原想着将庄子的账目交与她打理,但她着实无心再管,便唤来张庄头问了几句,又抽了几本账目翻了翻,便知道张庄头这两年确实是尽心尽力,也就更放心将这些交给曹管家和张庄头打理了。 知眠养了一个多月,腿终于好了些,能下床走路了,虽然还需要人搀扶,但到底比成天躺在榻上舒服些。 这日天朗气清,风轻云淡,晖光铺陈在院中,孟榆熬好了药,正见知眠起身,忙要过来搀扶。 知眠却欲行礼。 孟榆立刻沉了脸,佯作生气:“不是说了么?你我之间往后无需再行礼,即便你腿好了,亦是如此。” “这是规矩,府里人人都遵守的,即便姑娘心疼我,亦不能我一人是例外?”知眠仍有顾虑,更担心孟榆开了这个头,她日后在人前会不好做。 孟榆扶她到院里的石凳坐下,知道她顾忌什么,便温声笑道:“我已和将军说了,将你认作姊妹,他便派人到县衙,把你的奴籍消了,往后你便是良民,再非奴仆。” 朔风阵阵,凛冽刺骨,知眠却没感觉到有丝毫冷意,暖流涌上眼眶。 她正欲感谢,孟榆却料到她想说什么,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谢字就不必说了,你安安心心地把腿养好,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操心,这便是对我最好的感谢了。” 知眠将话咽回去,重重地点了下头。 “姑娘,你也忒把我当外人了,知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竟然完全没让人来通知我一声儿。”正说着,门外传来一声带着埋怨的娇嗔。 两人闻声,偏头望去,只见怀茵带着王嬷嬷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要不是今儿下朝时,我让王嬷嬷拦住姑爷,对他几番威逼利诱,我还不知道你们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 孟榆原还想解释,可一听到她对陆修沂威逼利诱,顿时就来了兴致:“你倒说说,怎么对姑爷威逼利诱了?” 想起陆修沂的眼神,怀茵莫名地有些后怕,心虚地眨眨眼,胡乱扯了句:“也没什么,就让他看看我们大祈的十大酷刑,他就乖乖地说了。” 生怕孟榆还要追问,她忙让王嬷嬷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这是海参,补血生肌的,给知眠煲个海参鸡汤喝再合适不过了。” 知眠受宠若惊,正想婉拒,不想怀茵早知道她想说什么,当即抱起盒子塞到画宜手里:“我交给画宜了,不许多说,不然我要生气,惹我生气,小心嬷嬷罚你。” 一边说着,她一边扯扯唇,扮了个鬼脸,惹得众人乐呵呵地笑起来。 怀茵回宫后,孟榆吩咐画宜将海参拿到厨房,宰一只新鲜的鸡炖个汤给知眠。 陈大娘听了她的话,环顾周围一圈皱了皱眉:“画宜姑娘,今儿的鸡用完了,新鲜的鸡要等明儿才能送来,要不你去回了夫人,等明儿再炖。” 画宜摇摇头:“着人到街市上买只新鲜的回来,也不费事儿。” “现在快到晚饭时辰了,姑娘瞧个个儿都忙得紧,没谁腾得出空儿来啊?”陈大娘犯了难。 厨房里烟雾缭绕,蒸菜的蒸菜,洗碗的洗碗,看火的看火,爆炒的爆炒,个个忙得晕头转向,确实没人腾得出空儿。 画宜只好退一步,把海参放一边:“我去买,大娘等着。” 说完,她转头就出门了。 *** 孟榆在陇香馆等了许久,迟迟不见画宜回来,正欲着人去打听,却见楮泽搀着画宜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她心一惊,忙迎上去,蹙眉问:“怎么回事?” 没等画宜说话,楮泽便替她解释:“她出门买鸡,结果遇见一个贼人将她强行拖进巷子,欲行不轨,所幸我刚好路过,这才救下她。” 孟榆扶她回房坐下,撩起裤脚一看,幸而只是擦破了皮,便忙招呼人到库房拿金疮药,转头又想起知眠的事,一边问:“谁做的?抓到了么?” 楮泽摇摇头:“没抓到,他蒙着脸,跑得太快,连他的模样都没看清。” 孟榆闻言,瞥他一眼,没继续往下问,又朝画宜道:“怎么是你去买鸡?其他人呢?” 画宜眼泛泪光,小声回:“厨房没新鲜的鸡了,陈大大娘他们又个个都腾不出空儿来,我想着海参能补血生肌,若知眠姐姐早一天喝上,腿兴许也能早一天好了。”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日后有什么事先回来禀过我再说,你若出什么事儿,我和知眠怎能安心?”孟榆叹了口气,轻声安抚她。 虽经历了那样的事儿,但也及时被楮泽救下,画宜原还不觉得委屈,可忽听孟榆不仅没丝毫责怪她私自出府,还温声安抚,一时间,委屈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惹得她泪如雨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眼见没事,楮泽先行退下,婢女取来了金疮药,孟榆正欲给她上药,画宜忙拦住她:“夫人千金贵体,岂有为奴婢动手的?” 孟榆拨开她的手,仍顾自给她上药,一边宽慰她:“都是大姑娘了,怎还这般容易就哭哭啼啼的?好了,没事了,你爱吃什么?我让陈大娘做给你。” 给她上完药,孟榆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泪。 画宜哭得连肩膀都在颤抖,好半晌,她终于止了哭泣,哽咽道:“夫人平日待我总是淡淡的,连话都不肯多应一句,我还以为夫人讨厌我。” 孟榆叹了声,解释:“我从未讨厌过你。” 说起来,画宜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先时她待她淡淡的,只是因为她不想和府里的人有太多的牵绊。 牵绊愈多,顾忌就愈多。 画宜的眼神瞬间亮了,闪闪的,像装满星星:“真的么?夫人真的不讨厌我?即便我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夫人也不讨厌我?” 她一连问了三句,惹得孟榆忍不住笑了,抬手轻轻地敲了下她的脑门:“真的,你今儿就不用当值了,且留在房里好好歇着,喜欢吃什么?烧鹅还是羊腿儿?或者烤鸡?抑或是砂锅炖牛腩?” 画宜只觉得她说话很温柔,听得她连伤口都不疼了,便大着胆子道:“我想吃羊腿,烤的皮焦焦的、脆脆的那种。” 孟榆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道:“好,你等着,我亲自去和陈大娘说。” 说完,她又嘱咐候在门外的婢女好生照看画宜后,这方独自往厨房那边去。 天色渐暗,早有仆人在廊檐下点起灯火,远处灯火连成一片,如璀璨星河,隐入夜色中。 从陇香馆到厨房,不过是两条长廊的距离,绕过一方水榭穿过一条巷道,再走过一扇月洞门便是了,如今快到晚饭时辰,各处都忙碌着,一路过去,并不见几个人的身影。 刚走过水榭,墙对面就隐隐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孟榆下意识停住脚。 “当真是她?”墙对面是个小鱼池,伴着指尖翻动在碗里的声响,陆修沂的音色逐渐清晰。 楮泽沉声回:“是。” “呵,”似乎惊讶了下,陆修沂顿了顿,“当日叫她离开,没想到她竟攀上睿王了。” “幸而公子赶走了她,若还将这等心思歹毒之人留在庄妈妈身边,指不定她会生出什么龌蹉心思。”楮泽仿佛极其厌恶地道了句。 “此事夫人可知?” “属下没敢回,想着回来禀了公子再说。” 陆修沂应了声,洒了把鱼粮进池子里:“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不好贸然闯进睿王府拿人,此事先别告知夫人,你派人盯着睿王府,等她哪日出府了,再悄悄地将她拿下。” “是。” 后面他们又说了什么,孟榆已无心再听。 陆修沂的话像一块石头沉沉地落进她心底,她没发出一丁点儿的动静,甚至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听完就转身静悄悄地绕远路去了厨房。 他们口中的那个“她”,她大抵猜到是谁了。 吩咐陈大娘烤个羊腿给画宜后,她就恍若无事发生般回了陇香馆。 半夜陆修沂从书房回来,孟榆仍旧只字不提,他说什么应什么,不露半点心声。 直到翌日,陆修沂前脚和她用完早饭,后脚她就唤了曹管家过来,命他备好马车,说要准备出门。 因先前陆修沂有过吩咐,曹管家没怀疑,应了声儿便忙让人备马车。 画宜的腿伤得不重,敷了金疮药后,过了一个晚上,伤口也不疼了。 听到孟榆要出门,她忙要跟上。 孟榆想了想,干脆带上她一块出门。 *** 依孟榆的吩咐,马车在霞珍阁前停了下来,孟榆带着画宜上二楼,径直推开从前和宁穗见面的那间雅房。 果不其然,她见到了意料之中的人。 宁穗候她三天了。 孟榆寻了个借口把画宜支出去,方将她离开上京后所经历的事长话短说地告知了宁穗。 听完,宁穗满脸复杂,想愤愤地骂陆修沂死皮赖脸,又忽然想起他这两年的疯魔,一时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缄默片刻,她叹了声,看着孟榆如今尽是淡然,只好转了话头:“那你是怎么想的?当真要留在他身边么?” 木棍支出,窗牗抬起半扇,朔风呼啸着漫进来,孟榆冻红了鼻尖,但她不想关窗,反而深深地吸了口气,脑子清醒了很多,淡笑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今日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宁穗敛眉道:“你我之间何须言‘求’?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 “借兵。” *** 西南街市最是喧嚣,街道两边的吆喝声不断,酒肆茶坊的乐声隐入人海,悠远绵长。 突然间,一队铁骑自城头忽现,闯进人潮,众人不知发生何事,吓得脸白如纸,忙踉跄着退到边上。 天朗气清,暖阳倾泻,闲来无事,睿王府的侍卫正打着哈欠,然而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便见远处行来一队铁骑,黑甲长矛,比这凛冬的寒气还要逼人,惊得他立刻醒了神,忙抬手戳了戳身旁人。 “我们王爷最近犯事了么?” 身旁的人同样被这阵仗吓得一凛神,疑心自己错了眼,一边揉了揉眼皮,一边回:“应,应当没有,不过主子的事,我们做奴才的如何知晓?” 话说间,铁骑已经来到门前。 四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若是官家派来的人,倘或拦了,岂非以为他们是要谋逆犯上,格杀勿论?倘或不是,他们亦落得个看护不严之罪。 综合对比之下,四个侍卫谁都不敢拔剑拦人,为首的躬身上前,颤声问:“不知各位大人来到王府是奉了……” 话问到此处,侍卫没敢说下去。 倏然间,铁骑分成两列,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从后头走上前,寒声道:“你们王爷新得的美人住哪儿?” 侍卫闻言,一脸懵,还没反应过来,刀就已经架在了脖颈上,冰凉的触感唬得他猛然回神。 睿王府花园。 一只蝴蝶悄然停在了一朵红梅上,与边上那只素白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姑娘说喜欢寒梅,王爷就派人种了一园子,连王妃听了,都气得牙痒痒。”身后的婢女谄媚道。 “胡说什么呢。”站在梅树前的人穿着一身华丽衣裙,云髻峨峨,薄粉敷面,朱唇榴齿,已全无当日的窘态,轻声喝道。 婢女扬了扬唇,为她能伺候到个得宠的主子而高兴:“奴婢说的是事实,姑娘得王爷盛宠,满府上下,有谁比得过?” “你们,你们是谁,闯进府里来做什么?”正说间,外面忽然传来几声惊慌的叫喊,没到一息便止了声音。 平日睿王府的侍卫不多,孟榆让人押着守门的侍卫,轻而易举就来到花园,正见一袭华贵衣裙的应从心悠哉悠哉地赏着梅花。 忽闻吵吵嚷嚷,应从心循声望去,见到来人竟是孟榆,微微一惊,又很快反应过来,用力掰下一枝梅花放到鼻尖下嗅了嗅,神色中满溢挑衅:“孟榆,你带着铁骑私闯王府,是想谋逆么?” 孟榆不欲与她多说,只朝身边的铁骑抬了抬颌,立刻有两名铁骑上前。 那婢女见状,忙拦在应从心面前,厉喝:“你们想干什么?我们姑娘是王爷心尖上的人,你们岂敢……啊……”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铁骑的大掌一扫,惊呼一声跌坐在旁。 “你们岂敢擅闯王府?放开你们的脏手,等王爷回来必饶不了你们。”铁骑钳着应从心,不由分说就将她押着拖行到孟榆面前。 她狠狠剜了孟榆一眼,想破口叫骂,铁骑就取来一块白布,用力塞进她嘴里,嗑得她的门牙一阵疼痛。 “谁?” 孟榆正欲下令离开,忽见檐角下闪过一道人影,为首的铁骑见状,立刻追赶过去,不一会儿,就抓回来一个中年男子。 这男子贼眉鼠眼,满脸胡络,画宜一看到他,吓得惊叫出声:“夫,夫人,就是他,就是他,我认得他的眼睛,左眼眉缺了一块,他,他右手背一定还有个疤……” 铁骑闻言,当即撩开他的手,果见手背有道似被火烫伤的疤痕。 孟榆回头问画宜:“他右手碰的你?” 画宜点点头。 “砍了他的右手。” 吩咐完,孟榆头也不回地带着应从心离开。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痛叫,铁骑抽出帕子,将带血的剑擦了下,旋即插回剑鞘。 刚出睿王府门,远处便传来几声急促的马蹄,孟榆循声望去,看到意料之中的人匆忙赶来。 画宜面色微变,嗫嚅道:“夫,夫人,是将军。” 孟榆面无表情,看着陆修沂收紧缰绳,踩着马鞍,面色焦急地奔到她面前,抓着她的肩,一脸担心:“榆儿,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他开口的第一句竟不是质问,而是关心她有没有受伤,孟榆微诧,但仍旧不动声色,只偏头睨了被五花大绑的人,迎上她狠辣的目光,淡声启唇:“有事的是她,不是我。” 陆修沂冷冷地瞥了应从心一眼,旋即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这里我来善后,你先带她走。” “你不怕我杀了她?”孟榆微微拧眉。 “她该死,你想杀便杀了。” 他的回答再次出乎孟榆的意料之外,她忍不住问:“你既知道她是幕后黑手,为何不立刻派人了结她?” 陆修沂闻言,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 他出手和她出手怎能一样?此间事涉及的方面太多,若是他出手,官家势必怀疑他有谋逆之心,且为了一件拿不出证据的事闯进王府拿人,于情于理都难以说得通。 然而孟榆的心思何等玲珑,见他如此,她立刻就想明白了,倒也松了口气:“你该直接同我言明,而非故意说给我听。” 没料到孟榆竟能理解他,陆修沂的眼神一下就亮了。 还没等他说什么肉麻的话,孟榆又道:“这兵是我同宁穗借的,你且帮忙处理一下。” 陆修沂亮着装满星星的眼睛,点点头:“这个自然。” *** 孟榆径直将应从心带回了陇香馆。 以防有什么问题,她今儿一早就找了个借口把庄妈妈送去了林安寺。 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落池枯枝、池塘,孟榆让人搬了把圈椅出来,拢着氅衣望着应从心,目光冷如雪天:“我记得刚见你时,你并非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为何短短两年不见,你竟变得如此不堪?” 孟榆还是想亲自问问她,为什么要打断知眠的腿?为什么想毁了画宜的清白?她要报复什么?难道真就如她所想的那般,求爱不成,所以心生怨怼? “不堪?”应从心凉凉一笑,“你坐着怀远将军夫人的位子,享受他的宠爱和荣华,当然可以说我不堪。” 雪花绕过油纸伞,落到肩头,孟榆心中了然,忽觉无比失望:“我若当真如你所言享受着这一切,便不会逃了两年,你对别人付出了真心,是你自愿的,不是别人强迫的,即便他不接受,你也不该报复在知眠和画宜身上。” “报复她们?”恍若听到了什么笑话,应从心白着脸嗤地一声笑了,“不,我报复的是你。” 孟榆觉得诧异,甚至是不可思议:“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报复我?” “为何?” 应从心突然仰头,自嘲一般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仿佛含着无尽悲凉,似要穿透这冰冷雪天。 “我爱他,他爱你,所以我报复不是很正常么?”不知过了多久,她止住笑,原本该漫起星星的眼睛如今却满溢恶毒,比毒蛇更毒,比寒鸦更黑。 孟榆没有反驳,只是静默地看着,眉头皱得更深了,她同样觉得无比悲凉,但她并非是在感慨自己,而是同情又可怜眼前这个女人。 可她的沉默和审视的目光愈发刺激了应从心,她声嘶力竭地怒喊:“论容貌,我不认为我输你几分,论性情,我比你更温顺,论持家能力,我比你更会打理将军府,但凭什么,凭什么你一个哑巴,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却能抢走他所有目光,你即便死了,他依然对你念念不忘……” 泪珠洒在雪地里,不到片刻就凝结成冰。 孟榆静默着,突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无情地将她泪珠凝成的冰一脚踩碎:“不是所有的真心都能得到回应,是你先把自己放得太低,别人又岂会珍惜?况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人和人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了让陆修沂喜欢你而改变自己、作践自己?” 她忽然觉得,陆修沂和她何尝不是同一种人?他们同样觉得自己付出了真心,就该得到对方的回应。 “那是因为你不爱他,”应从心狰狞着脸,嘶吼出声,“你不爱,你自然可以这般心如止水,自然可以轻飘飘地在这里审视我、嘲弄我。” 对于她此言,孟榆着实不敢苟同:“你错了,即便我爱一个人,我也绝不会为了他改变自己的处事原则,因为我的人生,无须以任何人、任何事来衡量、来评价。” 她的嗓音空灵清冷,响在这漫天雪白中,仿若碎石重重敲在应从心的心头。 孟榆无声地叹了下,深知与她再无话可说,便冷声下令:“我不会杀你,但知眠因为你断了一条腿,如今你也该还她一条腿。” 说完,她转身欲走。 应从心陡然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不,她不是因为我,她是因为你,因为你断的腿。” 孟榆仰着头,挺直了身子,没有回头,声音却绕到后方:“你的欲加之罪,我绝不承担。” *** 收回铁骑,宁穗才从东营回府,刚进府门,管家就敛着眉,面色匆匆地迎上来:“姑娘,你还是先回东营吧!少爷回来了,知道你借兵给陆夫人强闯睿王府的事,如今正在气头上呢。” 宁简行会知道并不出奇,宁穗一脸淡定地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无妨,迟早要让他消了这口气的。” 说着,她便走到了前厅,见宁简行坐在主位上,满脸怒意,一看到她,就脱口厉喝:“你好本事,还敢回来。” 宁穗抬脚跨过门槛,神色自若:“哥哥这话说笑了,我今儿要是不回家,你纵是把上京翻过来亦必要把我找到的。” “你还顶嘴,你可知你闯了多大的祸?”宁简行猛地拍了下桌子,厉喝,“天子脚下,竟敢带兵强闯王府,你长本事了。” “哥哥过奖了。”宁穗脸不红心不跳地回了句。 “你……” 宁简行被她气得脸红脖子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提不上来。 缓了半晌,他又道:“她让你出兵,你就出兵,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不会说话了?难道不能直接拒绝?她丈夫是谁?是陆修沂,她要兵,你让她找她丈夫去,就这一句话,难不成很难说出口么?” “哥哥,我纠正一下,她是借兵。” 宁穗语气淡淡,仿若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儿。 宁简行气得从圈椅上跳起来:“她敢借,你还真敢给。” 眼见宁简行的盛怒即将到达顶点,宁穗立刻笑了,死乞白赖地缠上去,挽着他的胳膊,笑眯眯地道:“我这不是有哥哥么?” 她笑得一脸傻样,宁简行重重地呼了口气,怒意当即就随风而散了,但他不想表现出来,免得她得寸进尺,便甩开她的手,转身坐回椅子上,冷哼一声:“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不吃的。” 宁穗朝他的背影扮了个鬼脸,见他坐正身子,又迅速放下来。 “说起来,此事你最该谢的人不是我,”宁简行喝了口茶,缓缓吼得嘶哑的嗓子,抬眼看到宁穗一脸疑惑,继而解释,“是秦慕岁,我和陆修沂,甚至是豫王殿下都来了,好说歹说也平不了圣上的怒火,亏得他来了,几句话就息了圣上的气,若非如此,我们还不知怎么给你们收拾残局呢。” 第74章 旧时人 等陆修沂回到府里时,将将午饭时辰了。 孟榆早便让人备上他爱吃的饭菜,待他进门,就见她已经端坐在饭桌前。 “我断了应从心一条腿,亦算是为知眠报了仇,”孟榆执起筷子,给他盛了碗羊肉汤,又夹了一块鸭脯到他碗里,“我把她关进下房了,之后你要怎么处置她,我就不管了。” 陆修沂坐下来,眉眼微压,应了声后,想了想,觉得还是该将今儿的事同她说,便道:“睿王府的事你无须担心,我已经处理好了,她在王府原就是无名无分的,睿王闹了一阵,被圣上训斥后,亦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孟榆莞尔:“我没担心,有你在,万事无忧。” 她笑得很甜,眼尾似勾起月牙,里头仿若含了一汪清泉,恍得陆修沂神思荡漾,怔了怔,他旋即红了耳根,忙又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默了片刻,他又叮嘱:“只是一句,睿王此人锱铢必较,极为小性儿,我今儿会从西营调十来个功夫稍强些的将士到府里,以充作侍卫,你最近出门可带上他们,以护你无虞。” 她身边的耳目已经够多,孟榆不觉得他还需要再安插人进来,此举应当是真的为她着想,便没拒绝,温声应下。 “榆儿……” 正思量间,身侧突然响起陆修沂那略带粗哑的嗓音,孟榆闻声正欲抬头,却感觉一双大手陡然揽在腰间,炙热滚烫。 他将她拦腰抱起,临近门口时,抬脚猛地把门踹上。 紧接着一个天旋地转,孟榆就已经被放在榻上,纱幔缓缓垂下,触碰到柔软的地方,男人的呼吸沉沉,伸手摸到了她的腰带。 孟榆忙拦住他,男人高大的身影铺进盈盈水眸,她红润的唇上下翕动:“我今儿有些累,你让我歇几日。” “可我忍不了了。” 陆修沂定定地看着她,喉结轻轻地滑了下,于他而言,她比世间任何一道美食还要美味,让他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恨不得终日附在她身上,片刻不离。 说完,他就捆住她的双手举到头顶,正要埋首下去,可突然间,腹部往下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他往下一摸,脸色霎变。 “这,这是???”陆修沂松开她的手,翻身坐起,一脸疑惑,又似懂非懂。 孟榆理了理被压出褶皱的衣衫,一边坐起来,一边怪嗔道:“我都说我有点累了,你还不让我歇。” 在孟榆之前,陆修沂从未有过女人,如今亦是头一回遇上这事,一时间便不由得红了脸,有些尴尬地找挠挠头:“那,那这要几天。” 孟榆毫不犹豫地脱口:“十天。” “十天???” 陆修沂惊得张了张嘴,“可我,我听说这不是顶多七天就行了么?” 孟榆眯了眯眼,忽地靠近他:“听说?听谁说?” 她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危险的气息随即漫过来,没料到她的反应这般热烈,一时间,陆修沂竟有点反应不过来。 见他迟迟没说话,孟榆敛了眉,冷声质问:“我离开这两年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口口声声说有多想我,实则又偷偷去找女人,果然,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信不得,亏我听了你那些话,还感动得不得了……” 愈说到后面,孟榆的声儿便愈低,还两眼泛起泪光,吓得陆修沂连忙将她搂进怀里,温声解释:“我没有骗你,更没找别的女人,我之所以听说是七天,是因为小时候侯府的那些婢女说话没防头,当着我的面儿并不避忌,我这才知道的。” 孟榆贴在他胸膛上,将逼出来的眼泪咽回去,佯作哽咽般道:“确实是七天就结束了,但刚结束我身子还弱,不能立刻行房事,才说要再歇三天,这加起来不就需要十天了么?” 从前的她待他,哪里有这般柔情似水的时候? 陆修沂被她哄得心都要化了,再想不了那么多,只想着附和她,轻声道:“好好好,你说歇几日就几日,这期间我绝不勉强你,可好?” 孟榆紧紧揽着他的腰,轻声应了下。 怕极了陆修沂要每天索取,所以她今儿出门前就服了药,回来后月事果然来了,她悬着的心亦终于放下来。 *** 午饭后,庄妈妈就从林安寺回来了。 意料之中的,她没歇一会就先赶来陇香馆。 檐角洒下雪花,犹似雪幕隔绝了一切。 孟榆坐在贵妃榻上,窗牗大开,只见远远地有两个人影突兀地出现雪幕中,逐渐靠近了,才看清是叠雪搀着庄妈妈走来,庄妈妈步履蹒跚,身子踉跄,眸光中满溢焦急。 直待她临近门口,孟榆才慢悠悠地起身迎出去,明知故问般率先莞尔:“妈妈,您刚回来,怎么不多歇会?这般匆匆赶来陇香馆,是有要事找将军么?” “不不不,我是来找夫人的,”庄妈妈面色僵硬地扯出一丝笑,见孟榆没如她意往下问,只好硬着头皮继而道,“关于从心的事……” 没等她说完,孟榆便不失礼貌地微微笑道:“妈妈,从心的事和睿王有关,事关王府,一切都交给将军处理了,我一介后院妇人,实在不好掺和进去,您若有什么要说的,尽可找将军,他如今就在书房。” 庄妈妈闻言,还欲说些什么,孟榆却打了个哈欠,莞尔:“妈妈,今儿的事太多,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歇会,您请便。” 说完,没给庄妈妈继续纠缠的机会,她转身就回房,让画宜放下珠帘,换上睡衫歇下了。 庄妈妈无法,唯有转身前往陆修沂的书房,只是没待片刻,就端着一壶酒出来了。 叠雪还不明所以,一边上前想接过庄妈妈手里的托盘,一边疑惑问:“妈妈,这是什么?您不是进去替从心姐姐向将军求情了么?如何这般快就出来了?” 庄妈妈白着脸,端着托盘躲过叠雪伸来的手,强自扯出一丝笑:“这是你从心姐姐爱喝的梅子酒,我特意向将军讨来的,喝完将军就派人送她回桐州,再不往上京来了。” “上京太奢靡,亦太无情,从心姐姐心气儿高,她早晚都待不下去的,能回家是好事儿。” 叠雪叹了声,正说着,忽见庄妈妈抹了把泪,她歪头蹙眉,复道,“妈妈怎么还哭了?” 庄妈妈含泪微扬唇角:“从心在我身边长大如今她要回去了,我只是有点不舍得。” 叠雪心思单纯,闻言没有多想,笑道:“姐姐能回家是好事,您该为她高兴才对,况又不是生死相隔,您若真想她了,亦可回桐州看一看。” 庄妈妈握紧托盘,稳住颤抖的手,迎着朔风含泪点头。 廊檐长阔,积雪把通往下房的青石子路铺成寒到入骨的霜白,凛冽的寒风携着钻心的冷仿佛要浸透骨髓。 庄妈妈步履蹒跚,她走得极慢极慢,可路有总有尽头,临近下房,她停了下来,转头与身旁人温声道:“叠雪,你且在这儿等着,我有话想和从心单独说。” 叠雪为应从心即将能家去感到欢喜,自然不会疑心,便点点头,眼看着庄妈妈推开门进去。 *** 屋里没开窗,更没有炭炉,不仅光线昏暗,空气中还浸透着钻心的冷意。 庄妈妈把托盘放到桌面,坐在木椅上,目光移向榻边下的角落,叹了声:“你当日离开,我便劝过你,让你回桐州,别再肖想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你为了出气,去断了一个无辜之人的腿,还想毁了画宜的清白,从心啊从心,你以前不是这般心狠恶毒之人。” 金色的辉光从窗隙中漏进来,应从心靠坐在角落里,阳光铺到她下半身,她的脸溶进阴影中,自嘲般地一笑。 “以前?我以前是什么人?良善,富有同情心?还是愚蠢,懦弱不堪?别说那般冠冕堂皇,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从来就不了解。” 庄妈妈移开目光:“就当我不了解,可这能成为你作恶的理由么?” “便是在战场,也论个兵不厌诈,我只是在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应从心灰暗的脸色仍闪着倔强的光,“有什么错?” 即便到了这般地步,她仍不知悔改,庄妈妈深知说再多亦无用,长叹一声便起身道:“原是我让人接你来上京的,今儿也该由我来送一程,今生已如此,来生便不要再踏足此地了。” 说着,庄妈妈打开门,凛冽的朔风刹那闯进,屋里原就不怎么暖和,应从心冻得脸色通红,寒意袭卷过来,她颤了颤。 一如当年,濒死的阿爹为了她能活下去,用光钱财买通街边的摊贩,让他们莫要施舍给庄妈妈一碗饭。 得知真相的她,同样颤了颤。 长公主留给她的那支红蓝宝石双珠纹金簪子,本该是她的,她怎能……怎能将它给了孟榆? 余晖铺陈下来,寒鸦落到檐角,四处张望。 砰! 突然间,屋内漫来一道沉闷的声响。 庄妈妈拄着拐杖,顿了顿,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 消息传到陇香馆时,孟榆躺在榻上,还没能入睡,她没有过多的震诧,应从心的死似乎在意料之中,但她仍晃了晃神。 窗外银装素裹,窗内温暖如春。 孟榆辗转了半日,还是睡不着,眼见时辰不早,她干脆起身到厨房看了看。 陈大娘按她的吩咐,今儿也熬了海参鸡汤,正要拿去给知眠,她见状,顺势就接过来。 知眠亦醒了,养了近一个月,她的腿已经渐渐地能走上几步,如今正在婢女的搀扶下来回踱步。 见到孟榆,她忙停下来,笑道:“姑娘如何亲自来了?” 孟榆让人取了软垫出来,垫在石凳上让她坐着,一边盛了碗海参鸡汤给她,一边莞尔:“闲着无事,便想过来瞧瞧你,今儿瞧着,脸色倒红润了些。” 知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由得笑了:“能不红润么?姑娘天天变着法儿让陈大娘给我炖汤,不是海参鸡汤,就是当归羊肉汤,要不就是虫草老鸭汤,平日还有各种蔬果,这个月下来我都长胖了好几斤。” 孟榆盛完汤,催促她赶紧趁热喝,又道:“胖点好,姑娘家,要这般瘦作什么?” 不知因这话想到什么,知眠忽然叹了声:“姑娘一惯是个良善的人,实在不必为了知眠,让您的手染上血。” 孟榆闻言,怔了下,立刻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何意,便握上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好知眠,良善不是这般用的。她若是个好的,我徒沾了她的血,自然不好,但如今是她罪有应得,你切莫因此有心理负担,何况要她命的人,并非是我。” 知眠敛眉点头。 *** 大雪后,天儿愈发冷,陇香馆的池塘结冰后就再没融化过。 为着应从心一事,孟榆开解了知眠好一段时间,她才渐渐解开心结,这日雪停了,天儿难得晴朗,万里无云,长天一色。 孟榆拾掇一番,就带着画宜出门去了浔满楼,她特意约了宁穗,为了答谢她当日借兵一事。 到了浔满楼,宁穗已经在雅间里等着了,还点了她爱吃的菜,孟榆给画宜十两银,让她在外头找个桌子点几样自己爱吃的菜。 把画宜支开后,她给宁穗斟了杯茶:“你那天二话不说就借兵给我,回去后你哥哥没找你麻烦?” “怎么可能没找?”宁穗佯作夸张地道,“险些让我跪祠堂。” 瞧出了她神情里有故作夸张的成分,孟榆笑了:“后来呢?怎么解决的?” “就多说几句好话呗,我哥就我一个妹妹,况他这人嘴硬心软,对着我,他说和做都不是同一回事儿。”宁穗喝了口茶,满不在意地道。 “那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孟榆单手支着下颌,“思来想去,我好像没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你的,要兵没兵,要权没权,这该如何还你?” 恰在此时,菜亦上桌了。 宁穗点了一壶酒,是掌柜特意推荐的,听说是二十年的女儿红,她尝了尝,味道一般。 闻言,她剜了孟榆一眼:“你同我在这儿谦虚什么?你上回不是说在鹤九云乡以酿酒为生么?论经商,我还比不上你,你既要还我这恩情,倒不如送我一坛桃花酒,也就抵了,相比女儿红,我更喜欢桃花酒。” “你想喝桃花酒,开春后才有桃花,酿完还要等三个月,起码得到明年夏天才有得喝。” 宁穗挑挑眉:“好酒不怕等,你什么时候酿好了,我就什么喝。” 此事倒也简单,孟榆点点头:“罢了,那就依你所言。” 刚和宁穗吃完午饭,东营就来人禀告,道是营里有人起了争执,打了好一架,副将劝不住,宁简行外出了,并不在上京,宁穗唯有先行离开。 孟榆结完账,亦和画宜登上马车回府。 谁知刚走到半路,就被吵吵嚷嚷的人群挡住了去路,跟在马车后的侍卫上前查看,回来禀道:“夫人,是有人昏倒了,巡抚使彭大人恰巧回京,正带人施救。” “巡抚使彭大人?”孟榆敛眉思量片刻,又道,“上两月,宜川大雪,压倒了上百间民舍,听闻朝廷派了那位奉公克己的彭昭彭大人去赈灾救济,如今那人可是这位?” 侍卫恭谨地回:“正是。” 一边说着,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急呼:“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了?他呼吸很微弱。” 孟榆闻声,敛了敛眉,顾不得什么掀帘正要下去。 侍卫见状,忙拦住她:“夫人,此地位于闹市,人多口杂,您还是不要下车的好。” “人命关天,我岂能安坐于此?”孟榆疾言厉色斥他,“闪开。” 侍卫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默默地退到一边,并示意身后的侍卫赶紧罗列两旁,检查周边安全。 画宜拨开人群,让孟榆得以挤进去。 孟榆抬眼就见一辆破旧逼仄的马车前,一位穿着绯色朝服,年约五十上下,鬓边略有白须,神清目明的官员正面色焦急地蹲站那位晕倒在地的青年身旁。 青年侧身躺地,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氅衣,应当是彭昭的,只见唇色发白,显然已不醒人事,孟榆忙上前探了下他的鼻尖,还有轻微呼吸,她立刻朝彭昭道:“先把他平翻过来。” 彭昭闻言,顾不得问孟榆究竟是不是大夫,便忙和她合力将青年平翻到地面。 孟榆立刻对他的胸部进行按压。 人群中忽然有声音响起:“他都昏倒了,这姑娘怎么还按他胸部,这不是要加速他死亡么?” “瞧她的穿着,倒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宅妇人,哪里是大夫?” 众人闻言,皆反应过来,纷纷指责孟榆:“你到底会不会治病?别回头把人按死了。” 孟榆充耳不闻,仍用力按压。 画宜相信孟榆所做必是想救人,闻得那些人的话,着实听不下去,便厉斥:“我家夫人是好心,这才上前施救,哪像你们?只会撂着双手站在旁边,天儿这般冷,都人躺地上了,也不见得你们解下的外衫给他垫一垫,净会搁旁边说风凉话。” “你个小蹄子,骂什么呢?”有人脾气火爆,听到画宜的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嚷嚷,“我们是没帮忙,但我们起码也存着坏心,明明人都昏倒了,她还把他往死里按。” “你……” 知眠被那男人一句话气得脸色通红。 彭昭见帮不上孟榆什么忙,又听到周围吵吵嚷嚷,忙上前好言劝解:“各位别吵了,我相信这位夫人是好心,大庭广众之下,必不会害了这位兄弟。” 彭昭声名在外,在百姓心中素来都是高风亮节、大公无私的清官,此时经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止住嘴,但望向孟榆的脸上仍是不屑和鄙夷。 孟榆满心只顾着救人,完全听不见围观的人说了什么,她按得额上沁出丝丝冷汗,直到力气即将耗尽,青年忽地“噗”一声,竟缓缓睁开了眼。 众人惊得瞪大了眼,一时间都觉难以置信。 恰在此时,大夫拎着药箱也匆匆赶了过来,稍一把脉,再一施针,青年已经恢复神智,能稍稍站稳了。 大夫收好药箱,连连叹道:“所幸有这位夫人及时按压胸部施救,这位兄弟才不致于失了性命,若错此时机,只怕神仙亦无力回天了。” 鄙夷的人群这方讪讪地收起目光,画宜睨了他们一眼,抬头挺胸,觉得无比自豪。 彭昭倒不觉出奇,他涉猎书籍极多,此时才突然想起曾看过的书,再结合孟榆的手法,便大致了解了,忙向她拢拳致谢:“在下替这位兄弟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孟榆伸手要扶起,又忽觉侍卫的目光正朝她这边袭来,葱白般的五指就堪堪停在半空:“大人不必客气,人命关天,这是应当。” 彭昭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怀远将军府马车的凌霄花铃铛,再看眼前人穿着,立刻便猜出了孟榆是何许人,却仍佯作不知地问:“不知夫人是?” 孟榆垂眉:“妾身的夫君乃怀远将军陆修沂。” 彭昭闻言,立刻拢拳:“听闻怀远将军骁勇善战,想不到夫人亦是宅心仁厚之人。” “彭大人过奖了,”孟榆微微颔首,见侍卫眼神催促,便随意寻了个借口,“妾身还有事,就先行离开了。” 彭昭点点头,目送孟榆登上马车远去,自己这才坐上那辆破旧逼仄,帘子又漏风的马车回府。 *** 知眠爱吃浔满楼的荷叶烩珍珠,孟榆特意打包了一份回来,让画宜给她送去。 将近年尾,军营里事儿多,陆修沂时常是用完早饭就出门,辰时后才回来。 午后雪又大了,窗外寒风呼啸,刮在脸上似刀一般疼。 孟榆忽然想起今儿早起时陆修沂的脸干得皲裂了一块,她便让画宜将柜子里的那盒玉竹玫瑰乳膏拿出来,让府里的侍卫送到西营。 吩咐完,她才安心地歇了个午觉。 哪知刚醒,曹管家就来禀告:“夫人,孟大人来了。” 孟榆放下手里的茶盏,下意识脱口:“孟大人?哪位孟大人?”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问,曹管家怔了下,忙垂首回:“是秘书少监孟砚清孟大人。” 话音刚落,孟榆摸着茶盏把手顿了顿。 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再听见竟恍如隔世。 “他在哪儿?” 她重新拿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温暖,流入心间时,稍稍化融了那颗冷硬的心。 “在前厅候着呢。” 孟榆当即起身,带着画宜并另外两个婢女来到前厅,一进门,就见孟砚清端坐主位,悠哉悠哉地品着茶。 她眸光一沉,却仍不动声色地寒声喊了句:“父亲贵人事忙,怎今儿有空过来了?” 闻言,孟砚清掀起眼皮,见来人是孟榆,仍喝了口茶后,才慢悠悠地放下茶盏,冷着脸道:“你回来这么久也不家去拜见祖母,我还以为你当我这个父亲不存在了呢。” “自小父亲虽没贴身照料过我,但好歹出钱养我一场,我怎会当您不存在呢?”孟榆大喇喇地在他左边的主位坐下。 孟砚清皱了皱眉,重重地放下茶盏。 啪! 茶盏敲在桌面,发出清脆声响,满溢的茶水溢出些许,孟砚清偏头瞧她,“啧”了声,语调极为恼火:“怎的?你如今能和你父亲平起平坐了?” 孟榆没立即回他,反而微微一笑,偏头朝侍立在旁的曹管家问了句:“曹管家,这是哪儿?” 曹管家一怔,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垂首恭声道:“回夫人,这儿是怀远将军府。” 孟榆皮笑肉不笑地继续问:“那我是谁?” “您是将军夫人,这府里的当家主母。” 孟榆这方偏头,落到孟砚清身上的目光冷到极致:“父亲,您听懂了么?” 见孟砚清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一字一句地继而道:“我才是这里的主人,您说我该不该坐在这儿?” 对面人被她此言怼得脸色一沉。 孟榆却还觉不够,冷笑一声,继续火上浇油:“说起来,我会坐在这儿,还是您和祖母威胁我上的花轿,怎么如今瞧您的样子,好像还有点不服气?要不要我遣人把陆修沂请回来,让他同您说道说道?” 她大喇喇,且毫不避忌地说出连孟砚清都不敢直呼的名字,气得他立刻站起,直直地瞪着她,堵了一口气在心头,憋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第75章 除夕夜 缓了半晌,孟砚清看着孟榆,忽地笑了,重新坐回圈椅上,狠狠压下堵在喉咙的那口气,佯作悠哉地喝了口茶。 “榆儿,你年纪轻,不知有娘家的好处,虽说你如今得了泼天的富贵,但难免有迷了眼的时候,若无长辈时时在跟前儿提醒,断断走不了长远”孟砚清转换语调,故作松弛,“我到底是你父亲,年纪阅历皆比你长了许多,不会同你计较。” 孟榆瞧出了他的目光下隐含的怒意,想起她和陆修沂成婚这般久,他几时上过门? “父亲一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过来,定是有事相求吧?”她冷着脸,完全不想和他周旋。 孟砚清“啧”了声,厚着脸皮扬唇:“你我父女一场,何必说求这一字?我今儿来,是想你和贤婿说道说道,你四妹妹在庄子待了有两年了,她有什么罪也赎清了,你有什么气儿也消了,如今天寒地冻的,庄子上很冷,要不让我们接她回家?” 忽闻此言,孟榆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 她不可置信却又在意料之中地望向孟砚清,下意识缓缓站起:“赎清了?气消了?父亲,我当真是您的亲生女儿么?” 孟砚清被她的反应惊得吓了一跳,忙放下茶盏,起亦身敛眉回:“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你当然是我的亲生女儿。” “那您为何如此偏心?”孟榆声嘶力竭,脱口怒吼。 “您可知当日要不是我不要命了般跳下马车,被毁掉的人是我,被脱了衣裳游街示众的人是我,我没有将她对付我的招数如数还回去,已经是看在彼此的情分上能作出的最大让步了,您如今居然还能轻飘飘地说出一句她的罪赎清了。” 她眉头紧皱,目光满溢寒色,多年积攒的委屈在这一刻如惊涛骇浪,猛然冲破闸口,倾泻而出。 孟砚清被她这声怒吼唬得双腿一软,堪堪握住椅子扶手才不致跌坐在地,他慌慌张张地往周围看了眼。 满堂除了他和孟榆,还有曹管家和画宜,外头还站着两个婢子,他们虽然都垂着脑袋,但这些话无疑都被他们听进去了。 “这,这儿还有那么多人在呢,你说这些话作什么?”孟砚清捶胸顿足,眉心紧蹙地叹了声,垂下眼皮,一脸尴色。 孟榆眼泛泪光,听到此言,忍不住讪笑:“先提起这些事的不是您么?您觉得这是丑事,您觉得这些事丢了您的面子,那您为何还要旧事重提?为何还会觉得孟洇在庄子待了两年,就能将她所犯的罪赎清了?” 她抹了把泪,重新望向孟砚清,“因为如今鞭子落到您脸上了,所以您才会觉得丢人,如果不是,那个人即便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也丝毫不在乎。” 孟砚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孟榆的话如同刀子,生生将他那副戴了多年,且早已与他融为一体的面具狠狠划开,鲜红的血仿若流了他满脸,刺得他头晕目眩。 满堂沉寂。 屋外风雪潇潇,屋内虽燃着碳盆,但她仍觉寒意浸透着她的四肢百骸,好似她即便用尽了所有炭火,亦不会感觉到半分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孟榆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了会眼,又重新睁开,方才的怒意已消散得无影无踪:“父亲,这二十多年来,我的手语你可有看懂过一星半点?若非为了您所谓的脸面,你可有放过一分心思在我和阿娘身上?” 话音落了半晌,回应她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 她只觉累极了,再腾不出一丝力气去质问、去追究,便转身吩咐:“曹管家,送客。” 孟砚清出奇地没有纠缠,闻言亦没等曹管家作出手势,就沉沉地看了孟榆一眼,抬脚离开了。 直至感觉到来人已经远去,孟榆双腿一软,忙握住椅子扶手,画宜见状,立刻上前搀她到圈椅坐下。 “奴婢老家在偏远的山区,那儿地瘠民贫,卖儿鬻女亦是常有的事儿,”画宜倒了杯热茶递给她,“似孟大人这般已经算是有点良心了,但夫人别误会,奴婢说这话不是想让你原谅他,而是觉得夫人不必为了这等人伤心难过,俗语说得好,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有些人,不必理会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看开就好了,人的情绪说到底是由心而定的,心看开了,便什么都伤不到你。” 孟榆接过茶,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画宜,莞尔:“我倒瞧不出,这番话会出自你的口中。” 她目光里的赞赏之意太明显,画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哪里能想得了这些?这是我阿娘同我说的。” 孟榆喝了口热茶,暖意流进心间如过山车般起伏的心亦稍稍平复:“对了,我回来这般久,还从未听你说过你家人。” 忽闻此言,画宜略带悲悸:“我阿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三年前,家中大旱,阿娘累倒亦病逝了,我这才从老家离开,想着到上京谋份差事,混口饭吃。” 孟榆放下茶盏,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宽慰。 画宜低了下头,把泪咽回去,抬眸笑道:“所幸遇见曹管家,他人好心善,府里原是不收从偏远地区来的人,只因调查费劲儿了些,后来将军知道了,他亦没嫌麻烦,让人将我安置在下房住着,等派去调查我身世的人回来后,他便让曹管家给我安排活儿干。” 孟榆下意识脱口问:“那你在这里干得开心么?” “开心啊!” 画宜脱口就回,甚至都没有思量一秒,便眉飞色舞地竖起指头,“这儿不仅有三餐饱饭,每月的月银都有一吊钱,冬天还有厚厚的衣赏发下来,屋檐不会漏水,窗户不会漏风,衾褥也是暖和厚实的,夫人良善又和气,将军嘛,他同我们虽没什么可说,但奴婢能感觉得出,他是真心爱护夫人的,一个真心呵护妻子的人,我想不出他能坏到哪儿去。” 她掰着指头,细细地数着这府里的好处,孟榆看到她的眸子里的光,忽然觉得这里好像没那般讨厌了。 *** 夤夜。 陆修沂才从西营回来,见到房间的灯全熄了,便放轻手脚推门进去,刚进门,就感觉到一阵寒风从半开的窗牗吹进。 他摇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总爱这样,从不担心风吹进来冷到身子,只不管不顾地开着窗。 陆修沂轻手轻脚地将窗关上,在炭炉前烘了好一阵儿,直待身上的寒气散光,才脱了鞋袜,掀帘上榻。 被窝很暖和,她侧身背对他躺着,没听到均匀的呼吸声,陆修沂便知她还未睡着,方揽上她的腰,轻声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在想什么?” 话音落了半晌,亦迟迟没见她回话,陆修沂有些不耐地想将她的脸翻过来,掌心却忽感一片湿润。 他吓了一跳,忙将她的身子翻过来正躺,慌张地问:“怎么了?” 孟榆仍旧闭着眼,摇摇头:“没事,我,我只是,只是有点想我阿娘了。” 想前世的母亲,亦想今生的沈姨娘。 她这副模样哪里像是没事? 陆修沂想起今日侍卫回禀的事儿,不由得气从中来:“是孟砚清又说你什么了?我明儿就找他算账去,敢欺负到我夫人头上,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的语气像哄小孩般,逗得孟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缓了缓,她才道:“他哪里敢欺负我?不过是我回来这么久,过来见一见我罢了,只是……” 言及此,她忽然顿了下,抬眸望他,“陆修沂,我没有了母亲,如今也没了父亲,我若拿真心待你,你不能辜负我。” 满屋子的灯火明明都熄了,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但陆修沂明显能看到她目光里含着的璀璨星光,他来不及思考她上一句话的意思,只是怔怔地沉溺在这片星光中无法自拔。 想到今儿她派人送来的玉竹玫瑰乳膏,心里又暖了几分,搂着她腰身的掌心亦越发滚烫,陆修沂终于控制不住,抱着她翻过身压在上面。 “榆儿,我答应你,绝不负你,”黑暗中,孟榆感觉到他贴紧自己的耳畔,喘着嗓音,咽了咽喉咙,轻轻地探到下面,颤着声,“已经十二天了,我想要,可以么?” 鱼饵放得太久,鱼儿便会失了兴趣。 孟榆没再拒绝他,而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满室旖旎,馨香溢了各个角落,窗外寒冬冷月,窗内滚烫如火。 事后,已经是寅时初,孟榆借口要去擦洗,陆修沂闻言,拖着疲惫的身子亦要起身。 孟榆忙按住他:“你这段时间也累了,且在歇会儿,我洗完后,再打水回来给你。” 然话说完,却见他还要动,孟榆无法,只好主动俯身吻了吻他的额楼。 可刚直起身子,他又抓住她的手,半嗔半怨却又极其餍足地道:“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把我打发了,还有这儿呢。” 一面说着,他一面握着她的手往下拉,指尖碰到那两瓣唇时,他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下她的指腹。 孟榆吓得立刻把手往后缩,可陆修沂早料到她会有此举动,便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松,调侃般地笑了:“榆儿怕什么?还有这儿呢,亦要安慰。” “……” 着实拗不过他,孟榆只好再次俯身,可堪堪碰到那湿濡的唇,他立刻卷上来,反客为主。 直吻到她脸色通红,难以喘息,陆修沂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似雄鹰捕到猎物后的餍足:“好了,记得打水给我。” 孟榆轻轻地应声,然后披上氅衣,逃也似的去了浴池。 浴池终年都有温水灌入,类似她前世的温泉,且每日皆有人打扫,所以即便此时仆人们都睡下了,她亦能洗到温水。 但孟榆没立即下水,而是先从氅衣的内领取出一块石菖蒲放嘴里,慢慢地嚼碎后,一口咽下去。 她不愿和陆修沂一起来这儿,便是为此。 迅速清洗完身子,孟榆又打了盆水回房,陆修沂还没睡着,房里的灯倒是被他点亮了两盏。 她端着水盆进来,抬眼就见他光着上半身,撑着太阳穴侧躺面对她。 微暗的灯火下,男人的身材精瘦健壮,腹肌结实分明,线条流畅紧致。 孟榆立刻明白他此举何意,一时间只觉双腿发软,连忙拧了絺巾主动给他擦身子。 陆修沂见状,却一把握住她的手,目光满溢笑意:“今儿怎么这般主动了?” “很晚了,我想休息,自然得给你降降温。”她毫不避忌地直言,抽回手,掀开衾褥继续往下。 “嘶……” 凉意裹上身,陆修沂蹙了蹙眉,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嘶吼,他忙将孟榆手里的絺巾扯过来,起身道:“那个,还是我自己来吧!很晚了,你先睡,我擦完就过来。” 孟榆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陆修沂迅速擦完,光着身子就躺进了衾褥里,不要脸地往她身上贴,孟榆嫌弃地推了推他,他却顺势握紧她的手,眯着眼勾了勾唇角:“真的很晚了,睡吧!” 拗他不过,她只好退一步,由得他抱着。 雪松味盈满鼻尖,孟榆竟没来由地觉得安心,连何时睡过去的竟也不知。 ***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榻边早没了陆修沂的身影。 画宜闻得声响,过来拉开帘子,婢女们端着盥盆、脸巾、青盐和唾盂等东西鱼贯而入。 孟榆梳完妆,坐到餐桌前,方问:“将军呢?” “将军用过饭,已经去西营了,”画宜给她夹了些菜到碗里,“还说夫人昨儿派人送去的玉竹玫瑰乳膏很是好用,涂完脸上也不疼了,叫夫人若得空儿,多配两盒给他。” 孟榆吃了口菜,挑挑眉:“他的脸又不大,一个冬天用一盒也就够了,配这么些作什么?” “将军许是担心夫人太无聊。”画宜笑着打圆场,又给她盛了碗羊汤。 孟榆扬了扬眉,没再说话。 闲的是他才对。 临近年尾,府里新进了许多年货,庄子上亦来人回禀这一年的收成,一日下来,曹管家忙得脚不沾地,纵是让他调配辆马车也得等上好半天。 孟榆佯作不满地和陆修沂提了一嘴,他想了一夜,才肯将权限略略松些,让车夫直接听命于她,但每每出门,总有八个侍卫跟随。 虽跟着条长长的尾巴,但出门没了阻碍,她已经很满足了,也不能一下子要求太多,便欢喜地接受了。 这日,怀茵难得出宫一趟,可巧知眠的腿亦恢复得差不多了,孟榆就约了宁穗一同到东郊的一处庄子上烤肉。 东郊的这个庄子地势高,后山还种了满山的梅花,几人在顶楼的廊檐下铺了张桌子,架上炉子,边烤肉饮酒行令,边赏雪赏梅。 玩到中途,怀茵忽然没了兴致,一脸沉重地坐回室内。 孟榆和宁穗面面相觑,旁边的王嬷嬷叹了声,解释:“今儿早起,承德殿传来消息,罗林国二王子上谏求娶我朝公主,可适观后宫上下,到适龄之年又还未出嫁的公主,便只剩明宜公主了。” 孟榆听过罗林国,此国虽小,但制兵器的手艺一流,大祈近七成的兵器皆由罗林国提供,当年大祈和北凉大战,若非有罗林国提供的兵器,只怕北凉早已兵临城下。 两国相交,不仅有商品、兵器往来交易,还有依靠女子裙带所建立的政治同盟。 一时间,孟榆和宁穗语塞,和亲自古以来便有之,单以她们之力,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 夤夜,陆修沂从西营回来,沐浴过后上了榻。 黑暗中,只见孟榆捏着衾褥一角,睁眼望着帐顶,就连他何时上的榻,她亦毫不知觉。 “你今儿不是和怀茵、宁穗到庄子上烤肉了么?怎还般不开心?”陆修沂撩开她鬓边的碎发,抚了抚她因皱眉而拧在眉心的疙瘩。 孟榆闻言怔了下,偏头望向他,男人的脸部线条分明,眉宇尽显上位者的威严,她忽然想到什么,立刻侧身面对他,抓着他的手正色道:“陆修沂,罗林国二王子前来求娶我朝公主的事,你可知晓?” 谈及朝政,他温和的面色褪得干干净净,眉峰往下压了压,启唇:“嗯,知道。” “和亲公主有九成会是怀茵,对么?”孟榆继续追问。 陆修沂面色一顿,垂下眉眼:“是。” 孟榆心一沉,未经思量便立刻脱口:“你能不能帮帮她?哪怕在圣上面前为她说一句话。” 一直躲避她目光的人忽然抬首。 陆修沂没说话,可眸子里的无奈和惋惜已经说明了一切。 凉意瞬间裹满全身,无力感袭上心头,紧抓着他的手亦缓缓垂下。 她躺正身子,眸底映出黑色帐顶,怔怔道:“是了,若能以女子的裙带得国家安康,又有谁会愿意大动干戈?” 陆修沂沉沉地叹了声:“十六年前,大祈和北凉一战耗损了太多元气,如今睿王和豫王两相争霸,圣上坐观虎斗,朝堂风起云涌,此时的大祈实在不宜开战,休养生息才是良策。” 顿了下,他继而道:“所以,归根究底还是大祈太弱,连护卫家国的武器都得依靠他国生产,倘或自身足够强大,又何须至此?” 孟榆被他此言拉回了些许宽慰:“真的没有解决的办法么?” “有。” “我在努力。” 黑暗中,孟榆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从他决绝的语调中,她仿佛能看到他坚定的神色,那般坚毅的眉眼,能催生很多很多希望。 她隐隐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情愫,嗓音亦不由得含了几分温柔:“所以,你那般忙,就是为此么?” “嗯。” 她听到他轻轻应声,一时间,她的心软了几分,便重新侧身,紧紧地回抱他。 陆修沂没再说话,只是眉峰往上漾了漾,收紧的心亦松缓下来,他以同样的姿势回抱她。 夜色寂寥,冬雪压了满枝,院里的梧桐树发出一声闷哼。 *** 次日就是除夕。 这晚,将军府上下张灯结彩,小厮婢女往来匆匆,各处喜气洋洋,霹雳啪啦的炮仗声从府外迢递而来,走街串巷的吆喝声悠远绵长,璀璨的烟火彻亮了整个星空,只是不到片刻,便归于沉寂。 用完晚饭,陆修沂提议道:“听说云楼那边能放花灯,今儿正好得闲儿,莫若同你出去逛逛?” 孟榆窝在暖榻上,捧着书摇摇头:“不去,外面太冷了。” 陆修沂正欲笑她,可话还没出口,曹管家恰巧来禀:“将军,夫人,孟老夫人来了。” 孟榆动了动眉,下意识从书里掀起眼皮,却正好撞进陆修沂略微诧异的目光中。 “今儿除夕,祖母怎么得空儿来了?”刚到前厅,孟榆便见孟老夫人正站着背对大门,她率先笑道。 孟老夫人闻声,眸光惊诧了下,忙回头,见来人一袭华贵衣裙,梳着齐整发髻,仪态端庄大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早已没了当日的怯懦,连那个声名赫赫、手段狠辣的怀远将军亦随在她身后。 仅仅惊讶了一瞬,孟老夫人很快反应过来,扯开唇:“许久不见三姑娘,三姑娘倒愈发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连说话的声音都这般响亮。” 孟榆丝毫不客气,径直越过孟老夫人,和陆修沂一般在主位坐下后,才挑了挑眉眼:“祖母谬赞,只是祖母腿脚不好,站着作什么?阮妈妈,还不快扶祖母坐下。”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右下方的圈椅上,阮妈妈垂着头,谦卑恭谨,已无当日迫她替嫁时的威风凛凛。 孟老夫人抬手,挡住要过来搀扶的阮妈妈,拄着拐杖在她右下方落座。 沉默许久的陆修沂这方开口:“除夕之夜,老夫人不在家与家人团聚,如何得空儿过来了?” “老身过来正是为此,除夕夜是团圆夜,家中却缺了榆儿,到底不算团圆,所以老身亲自登门,想请将军和榆儿家去吃一顿团圆饭。”孟老夫人坐得腰板挺直,说话间不卑不亢。 陆修沂偏头看了孟榆一眼。 她当即会意,扬唇道:“祖母恐忘了,榆儿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是陆家的人,既是吃团圆饭,自该留在将军府吃,天底下哪里有上别家吃团圆饭的理儿?” 言及此,孟榆顿了下,看到孟老夫人那如风干橘子皮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余光望了望陆修沂,不由得笑了:“不过祖母已年逾古稀,却仍不辞辛苦地过来一趟,着实有心,我们做晚辈的岂能拒绝?” 孟老夫人神色微变,登时转换喜色。 孟榆又道:“祖母稍等片刻,且容我和将军回房换身衣裳。” 说着,两人起身就出了前厅,直往陇香馆去。 孟榆同陆修沂并肩而行,远离前厅,绕到后院里来后,才略带埋怨地道:“你方才如何光让我说了?” 陆修沂漾起唇角:“既是你心里的刺,我若插手,你怎好拔除?” 砰! 绚烂的烟花映在廊檐下,影光铺陈在身旁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就在这一刹,他亦偏头望过来。 四目陡然相对。 仅是一眼,心跳便似要蹦出来般。 孟榆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佯作镇静:“我不会感谢你的。” 瞧出了她眸底的慌乱,陆修沂的心仿若漾开了花,他直视前方,正正经经地回:“我从未想过要你感谢,我对你所做的一切,囊括所有难过的、心痛的、悲伤的,都甘之如饴。” 孟榆忽然止住脚,脱口问:“倘或你因我而死呢?” 陆修沂同样停下脚步,橘色灯火铺在他墨色的瞳仁,仿佛宣誓一般,他一字一句地正色道:“与之无二,绝不后悔。” 他眸里的光比烟火更璀璨,比晚霞更绚烂。 孟榆虽有些微动容,但仍旧神色未变,只是顿了下,转头就继续往前走。 陆修沂忙追上去,轻笑道:“所以,榆儿,你是被我感动了么?” 孟榆挺着背,直视前方,丝毫不给他半分目光:“口头戏言,我从不信其一分。” 陆修沂此人,当真毒瘤一枚。 连那张嘴,都带着剧毒。 身旁人笑了,追着她的脚步:“是不是戏言,你日后便知。” *** 回房换完衣裳,两人就登上马车,随孟老夫人一同回了孟家。 料到自家母亲出动,必能请来陆修沂和孟榆,孟砚清早早便让人备好了一桌子菜,正等他们过来。 两年没回过孟家,府里的一切如旧,连前厅的花瓶都没挪动过分毫,此番过来,孟榆亦见到了陇国公府的程二公子程曜,也就是孟霜的夫君。 此人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一袭月白锦袍亦衬得他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贵气,只是眼底的乌青刺眼在上下比较中更为突出。 “当年青梨院火光烛天,险些让陆将军都为三妹寻葬身火海,甚至连官家都惊动,三妹妹却还能生还,此之幸事,恐天底下无一人能比之,当真值得庆贺。” 坐她对面的孟霜一袭百褶藕色穿花云锦,如墨般的长发别着一对珍珠蝴蝶簪子,珍珠圆润光滑,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衬得她肤容胜雪。 她端起酒盏,朝孟榆敬了杯。 孟榆从容不迫,慢悠悠地拿起眼前的茶盏,莞尔:“托二姐姐的福,我才能活下来,只是我不胜酒力,唯有以茶代酒,回敬二姐姐一杯。” 孟霜的目光仿若平静无波,却挑了挑眉,淡笑:“三妹妹刚回时,上京有一流言,说三妹妹被盗贼掳上山藏了两年,不知三妹妹可曾听闻?又不知此事可真?” 话音刚落,满室沉寂。 孟砚清轻咳一声,正欲斥孟霜,却听到孟榆满不在乎地道:“自然听闻,只是众口烁金,积毁销骨,既是流言,又岂能当真?二姐姐素来心如明镜,是真是假,一眼便能看穿,又何须问妹妹?” 孟榆闻言,小山似的眉峰往下压了压。 “今儿是除夕,该是骨肉团圆、天伦叙乐之日,你们姐妹二人虽能伴在父亲身侧,但少了一人,父亲终有遗憾。”孟砚清见状,立刻趁势道。 他话里的含义不言而喻,孟榆敛眉,重重地放下茶盏,冷笑:“父亲说得对,女儿已和父亲叙过天伦,如此便先行告退了。” 一边说着,孟榆一边起身。 陆修沂眼疾手快,当即为她拉开座椅。 孟砚清皱眉:“你难得回来一趟,又是团圆夜,还如今还要上哪儿?” 已经转过身的孟榆闻言,明知故问般看了他一眼,奇怪道:“我已经和祖母、父亲叙过天伦,如今自该去给姨娘上柱香,难不成庑房里连姨娘的牌位都没有?” 妾侍不能进宗祠,但可以在祠堂旁的庑房立个牌位,这原是孟家多年的规矩。 只是她离开后,除了坟地是陆修沂所选,沈姨娘的身后事都是袁氏打理的,外头为了脸面,自然做得足足的,可里面究竟如何,旁人又怎可得知? 孟砚清被问得哑口无言,瞧他那模样,孟榆便猜到了个大概,亦无须问出来,她也知道袁氏必不会同意将沈姨娘的牌位设在庑房。 孟榆知道沈姨娘不在乎这些,所以回到上京后,她只到她坟头祭拜过也就罢了,并未回到孟家讨个说法。 只是如今他们太过分。 见形势不对,孟章洲忙上前劝和:“三妹妹,姨娘也未必肯在庑房里待,妹夫亦给她寻了个风水宝地,既如此,在不在庑房设牌位又有何要紧?” 孟榆闻声,偏头瞧他,只见孟章洲玉冠束发,浑身气度已不同往日,想起陆修沂略提过一嘴,他如今貌似是国府少监,掌户籍人口。 孟榆的脸色稍稍缓和,便直言:“二哥哥,我听闻四妹妹在庄子过得虽不比往日,但到底没缺衣少食,且还有两个妈妈在身边伺候,如此光景,比我和姨娘当年在徐州时不知好了几倍,那将不将她接回来又有何要紧?” 沉默许久的袁氏忍不住道:“你和她哪能一样?” “夫人说得对,当然不一样,”孟榆睨了她一眼,脱口厉喝,“你女儿没有冬夜里挨饿受冻,你女儿没有被迫在毒日头下罚站两个时辰,你女儿偷拿了祖母的东西,却无须在祠堂跪一整晚,因为所有的一切,有我替她担着,而她只需要窝在父亲的膝下,柔柔地说几句好听话,便万事无忧了。如今,你们谁都没有资格替我说原谅。” 她的话掷地有声,剧烈起伏的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冷缩得坚硬无比,陆修沂在她身后负手而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 75-80 第76章 不堪人 马车穿过人潮如织的街市,绚烂烟火在苍穹砰然炸响,斑斓光影铺陈进来,陆修沂将沉默的人揽进怀里。 灰色的车帘倒映在孟榆的目光里,她闷声问:“陆修沂,我的心是不是太硬了?” 陆修沂轻叹一声:“对我,自然是。对他们,你的心还是太软,换作是我,你觉得他们还能站在那儿说话?”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即便没抬头,孟榆亦能想象出他的眉梢透着一丝对孟砚清等人的鄙夷。 恍惚了一阵,马车渐渐慢下来,直到停稳。 画宜掀帘扶她下来。 回到陇香馆后,孟榆朝画宜使了个眼色,她当即会意,悄悄地退出去。 在孟家搅和半日,陆修沂原有些倦了,可一进房门,看到纱帐垂地,暗影浮动,便想到那云雨合欢,一时竟兴味盎然。 他忙脱了外衫,轻咳一声,以压一压涌上心间热浪,佯作不经意般催促她:“时辰不早了,你赶紧换了衣裳,洗漱一下,我们早些歇息。” 孟榆敛了下眉,不过一息间便又恢复正常脸色,不动声色地淡笑:“不着急,我还有个惊喜给你。” 陆修沂闻言,眼睛亮得像满溢星星,话还没出口便先漾起唇角:“哦?什么惊喜?” “揭谜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孟榆指骨微弯,撑着桌面缓缓落座,似弯月般的眼睛落满笑意。 陆修沂挑挑眉,上前两步靠近她:“你说。” “你先答应我。” “你先说。” “你先答应我。”院孟榆慢悠悠地倒了杯茶,浅喝一口。 她这不疾不徐的模样拖得陆修沂即将耗尽耐心,他动了动眉心,旋即身侧微侧,迅速将她手里的茶盏夺过来,一口饮尽里头的茶水,反手将杯子倒扣回盘子里,又一把捞她到腿上,占据了她原本的座位。 他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打得孟榆措手不及,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揽腰抱在怀里。 陆修沂抵着孟榆的额,蹭了蹭她的鼻尖,喉结滚了两下,打趣儿道:“我答应你,即便你想要什么姿势都可以,多高难度的都行。” “……” 孟榆拼尽全力抑制住要往外跳的嫌弃表情。 缓了几息,她忙离了他的怀抱,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正色道:“你正经点,我说真的,你答应我,我就揭谜底。” 陆修沂无奈:“好好好,我答应你。” 孟榆的目光寸寸划过他的脸,见他不像说谎,方抬手拍了几下,等在房外的画宜立刻应声而进。 画宜将圆圆的汤盅放到陆修沂面前,打开,里头的颜色缤纷多彩,圆滚滚的汤圆在青花荷莲汤盅里挨挨挤挤,如同家人挤在温暖的被窝,避开凛冽的寒冬。 迎上陆修沂诧异又惊喜的目光,孟榆拿起勺子递给他,莞尔道:“我家乡在除夕时,有吃汤圆的习俗,从前在家阿娘都会做一碗汤圆给我,寓意来年团团圆圆,彼此不分离。” 孟榆扬眉:“如今,我亦做一碗给你。” 陆修沂如鸦羽般的眸子落满星光,顺着她的话道:“也寓意我们来年团团圆圆,永不分离么?” 孟榆顿了顿,压下眸底的雪意:“嗯,永不分离。” *** 翌日,大年初一。 孟榆随陆修沂进宫给景淮帝贺年,午饭亦是在宫里用的,只是她着实不擅应付那样的场面,便由得怀茵拉着她退席到宫里各处逛逛。 想起年前和亲的旨意下来,孟榆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姑娘这么看着我作甚?”怀茵坐在秋千架上,咬着柿子,感觉到身旁的目光,便将目光挪回来。 看孟榆犹豫半晌,终究决忍不住开口:“我和宁穗可以帮你离开上京,你走了,他们会重新择另一人和亲的。” “正如姑娘所言,我走了,亦会有别人,为顾全朝廷颜面,父皇一定会从世家女子里挑选一位出来,她们皆有父母疼爱,心胸还不一定有我放得开,罗林乃蛮野之地,若时时只知伤春悲秋,如何能活得长久?”怀茵顿了下,深吸一口气,强颜道,“既如此,还不如我去。” 孟榆敛眉:“可是……” “别可是了,”怀茵握紧她的手,扯出一丝笑,“姑娘忘了么?你说过的,小强虽脏,但你欣赏它那打不死的精神,即便是釜中游鱼,亦会拼尽全力绝地求生,何况怀茵跟在你身边这般久,不过和个亲罢了,有什么大不了。” 她笑得释然,孟榆只觉暖流涌上眼眶,便再也控制不住,垂首淌下泪来。 “日子定了么?” “定了,下月初八,罗林国二王子亲自来迎,”怀茵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温声宽慰她,“好了,姑娘别哭,凡事都有好的一面,说不定那罗林国二王子正好长在我审美上呢。” 说着,她还瞪大眼睛扮了个鬼脸,惹得孟榆转悲为喜,抬手敲了下她的脑门:“人家是王子,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想来身姿仪态不会差到哪儿去,说不定还是你赚了。” 怀茵捂着脑门,轻哼一声:“姑娘这话说的,我长得也不差,说不定还是他赚了。” 两人打趣儿一阵,终于将笼在头顶的阴云稍稍驱散了些,眼见时辰不早,方起身正欲回承明殿去。 走到一半,忽听前方传来“砰”地一声。 孟榆皱了皱眉,和怀茵面面相觑,两人绕过拐角,远远地便见一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被水湿了满身,跪在脚边的年轻侍从瑟瑟发抖。 “你怎么回事儿?走路也不小心点儿,把我家大人的衣袍都泼湿了,我们大人还要……”中年男子身后,一随从模样的人敛眉斥道。 尾音咽在喉咙,中年男子抬手止住他,正要俯身将那小侍从扶起,却忽然蹙眉,反手扶了下自己的肩颈。 身后的随从见状,忙要上前搀扶,他却摆摆手,重新伸手将小侍从扶起,扬唇道:“你瞧着年轻,是新入宫的么?” 中年男子的声音温和,脸色慈祥,即便被泼湿了衣袍,面上仍旧没有一丝怒意。 小侍从惊惶的心有所缓解,颤颤巍巍地道:“回大人,小的是两个月前进宫的。” 孟榆远远便认出了那中年男子。 彭昭点点头:“下回走路注意些,想必这盆水亦是你主子叫你打的,你且去吧!若迟了,恐害你被责罚。” 小侍从连连应声:“是是,多谢大人。” 眼见小侍从拿起水盆走后,随从才指了个地方,随他去换衣裳。 “此人彭昭,听说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怀茵偏头道。 “我认得他。” “哦?姑娘如何认得他的?” 孟榆将当日初遇彭昭的事尽皆说与怀茵。 怀茵不由得叹了句:“六年前,西越水灾,彭昭作为巡抚使,奉命带着赈银到了西越,没成想到了西越的第一天就遇上土匪,他死活不肯交出赈银,被带到匪窝里吊了三日,曝晒了三日,待将士们找到他时,他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听说他肩颈的伤亦由此而来。” 孟榆想起他方才扶肩的动作,埋在心底的最后一丝疑惑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的目光悠远,映出檐角上的苍穹:“像这样的好官,如今可不多了。” “是啊!” 怀茵顺着她的眸光望去,原本还碧蓝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时铺进一片灰色的幕布,阴影笼在身上,越发觉得寒浸浸的。 王嬷嬷跟在身后,急忙催促:“要起风了,估计还有一场雪,公主和夫人快回去吧!” 两人忙动身。 *** 过完正月,罗林国二王子就提前来了,孟榆亦有幸和陆修沂一同前往接风宴上,那二王子长得浓眉大眼,颇有几分中原男子的长相。 怀茵和他一见倾心,出嫁那天也没那般伤感了,反而是孟榆和宁穗哭得稀里哗啦。 孟榆将亲手打造的一对累丝镶嵌花鸟步摇插到她发髻上,含泪道:“怀茵,此去路途遥远,一路珍重。” 宁穗亦拍了拍怀茵的肩,眼泛泪光:“那对白鸽你要好好地养着,他们若敢欺负你,你只管让它们送信儿回来,我立刻带兵踏平罗林。” 宁穗长着一张漂亮温柔的脸,口里却说着最狠、最硬的话,怀茵闻言,“噗嗤”一声笑了,酸涩感撑胀眼眶,她忙压了压:“有你们在,他们岂敢欺负我?况王嬷嬷手段厉害着呢,你们且安心。” 孟榆和宁穗相视一笑,抑住涌上心头的悲伤,目送她上了马车,渐渐远去。 出宫时,宁穗尚有要事,便先走一步,孟榆心情有些郁闷,不想坐轿,就和画宜一路步行出了宫门。 经过了这段时日,陆修沂对她的信任已经恢复大半,出门除了车夫外,便只剩三两个侍卫跟随。 天儿还早,四五个宫人在宫道两旁清扫着积雪,忽然间,拐角远远行来一辆轿辇,轿辇破旧,帘子下方还有两处补丁,旁边只随了一个侍从。 不知里头坐的是谁,孟榆只好先退到一旁,可轿辇在途径她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帘子一角被修长的指尖掀开,一道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孟三姑娘,好久不见。” 破旧的布帘旁,男人漾着温柔笑意的脸铺进眸中,孟榆微诧,旋即反应过来,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如今已为人妻,姑娘的称呼着实担不得,还请大人称我一声怀远夫人。” 男人的笑立刻变得僵硬。 孟榆犹觉不足,继续添了把火:“又或者喊我一声‘弟妹’,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陆迦言周身的寒意缓缓蔓延,不过片刻,他又忽地笑了:“三姑娘对陆将军的心意,我早有耳闻,姑娘何必嘴硬?” 耳闻? 当日陆修沂迫她替嫁之事,除了孟家人外,无人知晓,此等丢了脸面的事,孟砚清绝不敢宣之于口,袁氏亦然。 孟榆眉梢微挑,不欲与他多加纠缠,便朝画宜使了个眼色,画宜立即让跟在后头的轿辇上前。 孟榆朝他微微笑道:“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着,她便上了轿辇。 自绛阳侯府抄家后,陆槐远被监禁在云峰顶上,陆迦言幸免于难,搬出侯府后和陶氏在凌花巷中过活。 上一年他参加科举,被官家提拔为“观察使”,时常出巡考察地方政务,如今更是管理着云州的军事政务,又得睿王看重,且在百姓心中,他为人清正廉洁,作风朴素,在云州极得民心,一时风头无两,可谓是春风得意。 尽管他多番示好,但孟榆总觉得他那张笑脸下安着一颗坏心,她不想再多接触姓陆的人。 只是和陆迦言的一番话传到陆修沂耳中,他那张脸都要笑得僵硬了。 “我估摸着下回有宫宴的话,务必得带你进宫。”陆修沂一边说着,一边将汤碗递给孟榆。 他今儿胃口好,竟一连喝了两碗汤,连楮泽都觉稀罕。 孟榆白了他一眼:“你明知我不喜欢参加宫宴,带我去作甚?” 给罗林国二王子的接风宴,若非有怀茵在,她是断断不愿进宫的。 陆修沂引以为豪地扬了扬眉:“这还用问么?能恶心到陆迦言的每一个机会,我都绝不会错过。” 说着,他忽然沉了脸:“你是我的妻,他胆敢觊觎,我能忍着不剜了他已经很好了。” 孟榆将盛满汤的碗放到他面前,看到他玉冠束发,眼底早没了她刚回时乌黑,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行了行了,我答应你,日后凡有宫宴,皆陪你同去。” 她的掌心带着些许柔软,还有一丝丝温暖,透过发顶,渗进五脏,陆修沂心中一暖,狠戾的表情渐渐收敛回去。 一抹亮光铺进来,将她的笑容衬得明媚灿烂,陆修沂鲜少被她这般温柔以待,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只忙舀了口汤放进嘴里,垂下头应了句:“嗯,知道了。” 瞧出了他的心思,孟榆适时收回手。 *** 怀茵和亲后,满上京能和孟榆说上几句话的,便唯有宁穗了,可近来军务繁忙,她亦时常不得闲儿。 闲来无事,孟榆只好窝在府里,要么做和知眠一块做好吃,要么看曹管家替她淘来的旧书。 初春时节,天儿渐渐暖和,院里的积雪消融,绿芽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迁徙回来的画眉倚在枝头稍作歇息,到处一派春和景明。 孟榆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翻着旧书。 恰在此时,廊檐下,一阵低语涌到耳畔:“哎,你听说了么?康妈妈今儿卯时到东街口,可巧撞见赵县衙行刑。” 另一婢女诧异道:“大清早的行刑?行谁的刑?” “听闻是位巡抚使,叫,叫彭什么来着,我也忘了。” 那婢女愈发惊奇:“这可奇了,卯时天都还没亮,既是在东街口行刑,必是个罪大恶极之人,如何要这般偷偷摸摸?” “上头的事儿,谁知道呢,算了算了,不提了,我蹲得腰都酸了,赶紧擦完回去歇会才是正经。” 婢女的声音渐渐远去,孟榆却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原放在手里的书何时掉落的亦毫不知晓。 彭……彭昭没了??? *** 一连有四五日,陆修沂都回来得极晚,唯独今晚,她刚歇下,他便回来了。 寒意袭进衾褥里,陆修沂心情仿佛极好。 孟榆的心一沉,想了想,到底没忍住:“你今儿怎回来得这般早?还特别高兴的样子。” “事情都处理完,当然高兴,所以要早些回来陪夫人。” 房里的灯全熄了,即便看不到陆修沂的脸,但从他微扬的语调中,孟榆亦能清晰地想象出他有多开心。 “杀了彭昭,杀了这个挡你路的人,你自然高兴。”孟榆突然转了话锋,冷冷开口。 圈在她腰间的手一顿,身后的人仿佛僵了下:“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有关系么?” 陆修沂叹了声,明白她想到哪去了,便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孟榆掰开他的手,从榻上坐起,“你说你在努力,你在努力什么?除掉一个清官,除掉一个将来会挡你登上帝位的人,这就是你的努力,不是么?” “榆儿,你想到哪儿去了?”许久没发作的头疾复又袭卷而来,阵痛裹挟着大脑,陆修沂仍旧稳住心神。 “陆修沂,无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谁,我都不在乎,可我不希望那个是你。” 此话未经思量,一出口孟榆便后悔了,但她仍压着涌上心头的疑惑,叹了口气:“陆修沂,要爬上那个位置太难,我不愿你走上那条路。” 陆修沂闻言,有些难以置信地坐起来:“你就这般想我?你觉得我是为了登上帝位而不择手段的人?” “难道不是么?难道彭昭不是你上谏后才被杀的?” 那天楮泽捧着奏折路过,最上面那一份,便写有“彭昭”二字,若说彭昭的死与他全无干系,孟榆断断不信。 她的话仿若刀子,字字句句都狠狠地剜在他心头。 陆修沂强忍着愈发猛烈的阵痛,声音都好似带了一丝哽咽:“榆儿,我没有你想的那般不堪,我所做的事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卑鄙无耻,我杀的皆是该杀的畜牲,我打的皆是该打的败类,我骂的皆是该骂的人渣。” “你才见过彭昭一面,就觉得他是个好人,我呢?我对你做了这般多,你怎么就看不见一星半点儿?孟榆,你从前那般会演,怎么就想不到所有的忠厚、无私,甚至所谓的清正廉明、洁己奉公都是可以装出来的?你明明,明明待所有人都那般和善、宽容,为何待我偏要先入为主?” 陆修沂一番话将孟榆怼得哑在原地,一时间她不知道说什么,脑海里回想着见过彭昭后的种种,才隐隐觉得他的言行着实刻意了些。 可还没等她思量清楚,陆修沂倦极了般地道:“时辰不早了,你且睡吧!我还有事,先去书房了。” 说着,他掀帘下榻,披上外衫,可即便如此生气,出门的时候他还是回头把门掩好,将裹着寒意的风挡在外面。 手边的衾褥变得冰凉,晕黄的月白色从窗牗铺进来,孟榆靠坐在床头,愧怍感霎时袭卷心头。 她睡不下去,干脆起身,披了件薄薄的外衫就打开门往楮泽所住的小院去,愣是将睡得懵懵的他叫醒。 “这么晚了,夫人来此做什么?” 看到孟榆衣着单薄地站在门口,原还有些睡意的楮泽被瞬间吓醒,忙往周围看了两眼,拢起双臂,惊惶地退了两步:“夫,夫人不会是……别别别,属,属下还想多活几年。” 孟榆白了他一眼:“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下属,你别满脑子废料,我且问你一事,你只须答是与不是。” “什么事?您问。” 楮泽松了口气,不是看上他就好。 *** 长空如墨,橘色的灯火在廊檐下摇摇欲坠,遥遥望去,整个长廊似铺了一层淡淡的星光,将军府原没有彻夜点灯的习惯,即便是长廊,最多也只燃着三四盏灯。 可如今,这条长廊上,没有一盏灯是熄的。 那是自她在火海“丧生”后,陆修沂担心路太黑,她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所以一到酉时,不管天还亮不亮,这些灯必定会点上。 这种习惯持续了两年,即便到了如今,亦未曾断过一日。 种种细节,她从未问过。 陆修沂待她的心,她亦从未真心看过。 孟榆攀着墙,一步步往书房走去,可还没走完这条长廊,远远地便见那个男人面色匆匆地跑来,一边看向她,一边铁着脸脱下氅衣。 没到片刻,他就已经来到她面前,沉着脸将手上的氅衣披到她身上,明明很气,但他仍舍不得重了语气:“大晚上的,不是叫你睡觉么?虽说已经是春日了,但夜里仍旧很凉,只披了件外衫就敢出来,你还嫌气我气得不够是么?有什么事不能明儿再说,倘或伤了身子,我……” 尾音淹没在口中,陆修沂惊得睁大眼,喉结滚了两下。 止住了他的埋怨,孟榆才轻轻放下踮起的脚步,看到他的脸似熟透的樱桃,不由得笑了:“不能,今晚的事一定要在今晚解决。” 陆修沂被她吻得有些呼吸不过来,片刻,才回过神,一时间竟不明白她此言何意,垂下眉眼,讷讷地道:“什么事一定要今晚解决?” 孟榆伸手抬起他的下颌,见他的眸光映出自己的脸,才放下手,一脸正色:“对不起,是我蒙了眼,没了解清楚事实就将你一通责骂,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原谅我?” “要原谅你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眼睛亮亮的,像落满了星星,陆修沂看了好一会儿,才挪开眼,撇过头,仿佛满腔委屈得到了释放。 孟榆歪了下脑袋:“你说,想我怎么做?” 不知想到了什么,陆修沂的耳尖红得似滴了血,他压低了声音:“我们成婚这般久,你还没叫过我一声夫君呢。” 孟榆登时会意,但仍佯作听不懂,只笑意盈盈地打趣儿他:“你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 瞧出了她的调侃,陆修沂有些气不过,稍一俯身就将她拦腰抱起,气势汹汹地往陇香馆的方向走:“没关系,听不见就听不见,我们回房慢慢说。” 孟榆的腿就先软了,忙抓紧他的衣领,求起饶来:“夫,夫君,别,我,我都听见了。” 听到“夫君”二字,陆修沂犹似被电击了般,登时就停下脚步。 孟榆以为她的称呼奏了效,正欲多喊两声,谁知陆修沂低了头,挑了挑眉,悠悠扬唇:“榆儿倒不如留着些力气在榻上叫,我兴许还能轻些。” “……” 一边说着,陆修沂已经抱着她回到了陇香馆。 画宜亦醒了,正满脸焦急地候在门前,守夜的婢女亦垂着脑袋,一脸惶惶。 孟榆见状,扯了扯他的衣角:“我出去是找楮泽问个明白,不关她们的事。” “我知道,”陆修沂脸色稍缓,偏头与她们道,“看在夫人为你们求情的份上,今晚也就罢了,日后再有这种事发生,爷定不轻饶。” 画宜和婢女连连应声,忙不迭关门退了出去。 闻得关门声,陆修沂迫不及待将她放到榻上,正要俯身,孟榆往旁边闪了闪:“我,我身子有点难受,能不能……” 话音淹没于喉。 良久,陆修沂微微起身,眸光映出她泛红的脸,他轻轻碰了下,嗓音低沉:“不能,这是惩罚,谁让你不信我。” 自知抗拒不得,孟榆唯有卸下满身防备。 一时间,云雨旖旎。 纱帘垂地,灯影潋滟,暗影浮动,淡香满溢整个厢房。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沐浴完,再度躺回榻上,陆修沂已没了满腔的怨气,只紧紧地贴着她,餍足地闭眸歇息。 孟榆还欲说些什么,他却忙止住她:“很晚了,睡吧!” 闻言,她只好拢紧衣袖,闭眼歇下。 直待身旁人传出浅淡均匀的呼吸声,她方打开袖口,将藏在袖缝中的东西取出,迅速含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才安心睡去。 *** 一夜无梦。 再睁眼,一股压抑迫人的气息迎面袭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孟榆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好奇地偏头望去,只见七八个婢女俯首贴地,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 榻前右侧,端坐在圈椅上的人沉着脸,浑身散着旁人莫近的阴寒气息,手里把玩着一个瓶子,瓶子的木塞鲜红夺目。 孟榆心一沉,立即翻了翻袖口。 余的那两片石菖蒲果然不见了。 “找这个么?” 正侧首翻找着,对面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询问,孟榆僵了一瞬,缓缓坐起身,掀眼望去。 只见陆修沂捏着那两片石菖蒲,覆着雪意的目光似要把她剖心挖骨。 她没说话,陆修沂便站起身,压着滔天怒意掀开帘子,轻嗤一声:“怎么不说话?是觉得被我碰了,羞辱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么?还是觉得吃一片还不够,要多吃几片才觉心安?” 孟榆被他呛得终于没忍不住:“你说话用得这般阴阳怪气么?这个我可以解释。” “解释?证据在手,你拿什么解释?” 陆修沂那压了一夜的怒意在听到她这话的一刹间,仿若波涛汹涌的洪水般,猛地冲破闸口,倾泻而出。 他一个箭步,陡然冲上前,泛白的指尖狠狠掐住她的脖颈,目眦尽裂:“孟榆,你就这般厌恶我?宁可伤了自己的身子,亦不愿怀上我的骨血。” 孟榆无言以对。 见她沉默着,陆修沂胸口的火愈发猛烈:“先前种种温情,皆是你的虚情假意,原来你从未变过,原来皆是我痴心妄想,孟榆,你还真是会演。” 他越说怒意越盛,手上的力度亦越发大,直到见她白着脸,喘不过气儿来,他才倏然清醒,蓦地松了手。 “我舍不得伤你,”他自嘲般退后一步,旋即冷了脸,背过身,“但你的错,总要有人背锅,来人,把这些婢子拖出去,她们照顾夫人不周,重打三十大板。” 铁骑立刻从外头涌入。 底下跪着的众人无人敢求饶,皆噤声俯首。 “住手。” 反而是孟榆,一听此话,登时沉了脸,切齿拊心地厉喝,“陆修沂,你有本事就冲我来,牵连她们算什么本事?” “我就是没本事才会被你一次次欺骗,”骤然听到此话,陆修沂拂袖转身,脸色仿佛浸了墨般,同样拔高声音怒喝,“我就是没本事才会让你一次次夺了心、遮了目,我就不该信你,我就该拿条铁链锁着你、困着你……” 话音浸没于喉,他这话仿若一把钥匙,误打误撞就解锁了新大陆。 “不,陆修沂,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的突然沉默让孟榆隐隐生出一丝绝望,她颤着身子下榻,光着脚就想要往外跑去,可还没走出去一步,身后的人就大手一揽,将她扔回榻上。 “来人,给夫人准备一条金锁链。” 无视她的震惶,陆修沂寒声吩咐,铁骑应声,当即出去。 透过那张脸,孟榆仿佛看到未来暗无天日的日子,她脸白如纸,立刻拔下髻上的簪子抵住喉咙:“陆修沂,你敢锁我试试。” 陆修沂早料到她会有此举,只是不慌不忙地笑:“没关系,你若死了,我让孟家,让这里的所有人都为你陪葬。” “你不会”三个字到了孟榆嘴边,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对面人的神色再不见往日的温和,剩的只是狠辣、无情。 她拿捏不了他。 这个念头蓦地闯进脑海,孟榆惨然一笑,指尖忽然就失了力气,簪子应声而落,掉在衾褥上,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你想怎么锁我都好,别祸及她们,可以么?”她似认命了般缓缓抬眼,软了嗓音,先时落满星星的眸子此时泛起泪光。 陆修沂看得心一颤,像是生怕自己会心软般,忙转过身,寒声吩咐:“夫人大度,为尔等求情,今日便饶了你们,往后若再有照顾不周之处,爷定不轻饶。” 众人松了口气,连连应声,泛软的腿恢复了些许力气。 午后,陆修沂拿来一条金锁链。 锁链光滑,咔嚓一声就将她的双脚锁住,陆修沂原想将房门都落上锁,但想了想,到底不忍心。 今日西营还有要事,将唯一一把钥匙收进怀里,陆修沂吻了吻她的脸,温声道:“乖一些,她们的性命握在你手里,别再想搞什么幺蛾子。” 孟榆环顾变了样的房间,冷笑:“你防我都防得将屋里的东西全换了,我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装石菖蒲的小瓶原是放在角落那个青釉缠枝弦纹瓶里的,陆修沂发现后,便把屋里的花瓶全都清空了,如今一眼望去,满屋空荡荡的,她想藏什么东西,基本不可能。 她冷言冷语,陆修沂反而满意地点点头:“我晚点回来,还有,别想着让宁穗帮忙,她最近……忙着呢。”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孟榆一脸疑惑,却又不想向他深问,她如今被困在府里,消息也递不出去,唯有等宁穗上门找她,可宁穗这段时间确实忙得紧,连个信儿亦没递过上门。 *** 春风掠过山林,树叶簌簌作响。 远处传来数道欢呼,陆修沂骑在骏马上,偏头睨了身旁人一眼,讪笑:“江大人瞧着文质彬彬,想不到也是射猎的一把好手。” 江煊礼收起箭弩,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只是反讽一句:“陆将军一介武夫,都能靠着阴暗手段抱得美娇娘,下官光明正大地凭自己的能力博圣上一笑,又有何不可?” 陆修沂被他怼得脸一沉,然转瞬,他不知想到什么,又嗤地一声笑了:“江大人,骂人便骂人,何必把自个儿也搭进去?本官的手段若是见不得光,只怕江大人在您夫人眼中,连臭水坑里的泥都不如,再说了,本官如何阴暗,亦比江大人这个伪君子要光明磊落得多。” 江煊礼冷冷地剜他一眼。 “陛下小心。” 正对峙间,山林里遥遥传来数声惊呼,陆修沂神色一凛,立刻策马扬鞭,朝声源处奔去,江煊礼紧随其后。 两人赶到时,浓重的血腥味率先呛入鼻腔,一头麋鹿睁眼倒在血泊里,不远处,跌坐在地的景淮帝惊魂未定。 陆修沂还没反应过来,江煊礼就已经踩着马鞍跳下来,一个箭步冲动景淮帝面前,半蹲下来问:“陛下没事吧?” 景淮帝满脸惊惶地看了他一眼,怔怔地摇了下头。 “陛下小心,”江煊礼的目光越过景淮帝往后一瞧,倏然厉喝,急忙起身挡住景淮帝。 “嘶。” 江煊礼痛得蹙起眉,不知从哪儿蹿出的毒蛇一口咬在他的脚踝上,下一瞬,一阵疾风忽然从脚踝掠过。 陆修沂立刻跳下马,将景淮帝扶起。 侍卫冲过来,将被利箭钉在树干上的毒蛇拿起一瞧,凛声禀道:“回陛下,是响尾蛇,有毒。” 景淮帝脸白如纸,看了江煊礼一眼,只见他唇色发白,额上已经沁出冷汗,忙吩咐:“快,快把江爱卿抬回去,宣御医。” 御医闻声,早便在帐前等候,一见众人回来,忙提着药箱迎上去,所幸江煊礼中毒不深,他施了几针就将他体内的毒素尽数排出。 “陛下驾到!” 帐外响起一声高呼,躺在榻上的江煊礼闻言,正要起身行礼,却被进来的景淮帝连忙上前摁住:“江爱卿快快躺下,你有伤在身,礼就免了。” 江煊礼敛眉,微微垂首:“多谢陛下。” 景淮帝在旁边的圈椅坐下,扬唇道:“江爱卿此番奋不顾身,扑出来救了朕,着实功不可没,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朕能办到的,必当满足你。” “陛下龙体安康事关天下百姓,这是臣该做的,无须赏赐,嘶……”正说着,江煊礼痛得忍不住轻声叫出来。 景淮帝蹙眉:“怎么?伤口里还有毒素残留?来人,快传御……” “陛下莫急,”江煊礼忙拦住他,“御医已经替臣将蛇毒尽数清出,只是脚踝的皮肤薄,略疼些罢了,陛下无须担心。” 景淮帝点点头:“这便好,只是朕一惯赏罚分明,此番爱卿舍身救驾,若不嘉奖,底下众臣要如何看朕?爱卿便莫要推辞了。” 一直在旁沉默的陆修沂此时才扬唇道:“陛下所言极是,江大人有功,何必多加推辞?” 江煊礼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陆修沂一眼,唯有道:“不瞒陛下所言,臣确实有一愿望,只是这愿望能否实现,还得看陆将军同不同意。” 景淮帝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看陆修沂,才又道:“哦?是什么愿望,竟需子晔同意?你且说说,有朕在,他断不敢放肆。” 陆修沂挑挑眉,不以为意。 “臣有一发妻,因愚昧无知,惹恼了陆将军,陆将军下令将她送到庄子上,苦了两年,前些日子臣悄悄去探望她,见她面容憔悴,身子孱弱,着实见怜,所以臣想垦请陆将军看在拙荆已受了两年苦的份上,饶她一命。” 江煊礼背靠软枕,头垂得低低的,令人瞧不清他的面色。 景淮帝没立即说话,顿了下,才望向陆修沂,淡笑:“不管江夫人曾经做了何事,她到底受过惩罚了,况子晔素来和善,此等小事,又怎会不允?” “荆枝,原有手足情深之意,江夫人恐不配使用此意,”陆修沂压了压翻涌上来的怒意,面色淡淡地道,“只江大人今日救驾有功,得圣上开口,若臣不允,倒显得臣心胸狭隘了。” “子晔说话一惯如此,江爱卿莫要往心里去,你和子晔皆是朝廷难得的栋梁,”景淮帝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叹道,“你爱妻之心虽难能可贵,但凡事切勿过了头。” 说完,景淮帝便拂袖而去。 江煊礼垂首应声:“恭送陛下。” 帘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陆修沂眉峰往下压了压:“今日的事,是你的手笔。” 话音掷地无声,没有疑问,只是陈述。 江煊礼漾起唇角,坐直了身子,全无方才的卑躬屈膝之态:“下官不懂,陆将军此言何意?” “江大人颖悟绝伦,岂会不懂本官的意思?” 江煊礼嗤地一声笑了:“陆将军谬赞,山林野外,有毒蛇出没,原就是极为平常的事。” 陆修沂凉凉一笑:“毒蛇出没确然平常,只是麋鹿癫狂,却属实意外。” “畜牲本性如此,这个道理想必陆将军比下官更清楚。”江煊礼仰了下头,冷笑。 见他如此,想来问得再多他亦不会承认,陆修沂不欲与他多说,便转过身,可行至帘子前时,又突然停下,偏头道:“本官奉劝你一句,为官者算得太尽,反会误了卿的性命。” 言毕,亦没等江煊礼说话,他旋即掀帘离去。 细碎的阳光透过浮动的帐帘铺进来,堪堪止步在榻边,江煊礼面无表情地看着,眸光黯了下。 *** 回到府里时,夜阑将近,曹管家和暗卫前来回禀孟榆的状况,自戴上了金锁链后,她倒安分了些。 沐浴过后,陆修沂推开房门,掀帘上了榻,原正躺的人突然就侧了身,脚上的锁链顿时发出清脆声响,将寂静的夜轻轻敲了个粉碎。 他热脸贴了冷背,原熄下的怒意复又翻涌上来。 明明是她做得太过,他才会对她这般,如今却搞得好似他犯了天大的错般,陆修沂登时就黑了脸,亦不再对她有所怜惜,当即便掰着她肩,将她翻过来。 “折腾了一日,你居然还有力气闹,睁开眼看着我。” 孟榆闭着眼,忽感身上一沉,紧接着耳畔幽幽涌进一声冷喝,但她不想看到陆修沂那张脸,又不愿惹恼他,便一边用力推了推他,一边喃喃:“睡吧!我困了。” 她愈不愿睁开眼,陆修沂的怒意便愈盛。 黑暗中,孟榆只觉一阵窒息感猛地涌上心头,她还反应过来,带着独属于男人的冷冽气息便裹挟着湿濡感灌进喉中。 孟榆吓得陡然睁眼。 仿若细盐般的月光铺进来,陆修沂的脸在眼前倏然放大,她唬得一惊,忙要伸手将他推开,可双手却被他举到头顶,死死按压着。 直至她将要喘不过气儿,他才满是留恋地离开她的唇,然怒意才消了些,耳畔又忽地传来她那冷淡得没有一丝情绪的嗓音:“够了么?要是够了,就睡觉。” 陡然听到这话,怒意仿佛烧不尽的野草,在胸腔里冉冉再生,陆修沂的脸色好似浸了墨般。 “不够,远远不够,”他一把扯下她的腰带,突然拔高了声音,“孟榆,凭什么?凭什么我满腔的心意要被你碾在脚底?凭什么我付出了所有,你却还能这般淡然?即便你稀罕这荣华,你亦该心存感激,你凭什么这样践踏我?” “感激?践踏?”无视清凉铺满全身,孟榆冷冷一笑,那些心里压抑了许久的不甘、委屈、愤怒和绝望,在一刹间仿佛一个巨大的雪球朝她滚滚压来。 她猛地将他一把推开,起身厉斥,“陆修沂,你要我感激你什么?感激你威胁我?感激你把我当作禁脔般囚禁在这里?感激你强迫我,让我屈从在你身下?还是感激你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将我带回上京?陆修沂,你的心意我承受不起,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月光穿透帐幔,洒在她脸上。 说到最后,她的愤怒,她的厌恶,都变成脸上那掩不住的、无穷无尽的倦怠。 看着看着,陆修沂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她的心比石头还硬,既如此,他不想再争执下去。 “要我放过你,就是要我去死,这辈子,你都休想。”他俯身上前,将她拽到胸前,冷冷地笑出声。 身上的衣衫尽褪。 卡在眼里的泪夺眶而出,孟榆闭上眼,满是疲态:“我会恨你,一辈子恨你。” 陆修沂和她抵额相触,压下满腔悲悸,眼泛泪光地凉声扬唇:“没关系,如果我难过,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好过,榆儿,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挺好。” 云雨相欢,满室旖旎。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男人才停下来,无视她满身的痕迹,他捞起衣衫,掀开帐帘,抬脚就走。 砰! 房门被用力掩上。 两行清泪自孟榆眼角滑落,融入夜色中,了无声息。 她觉得很痛,身上痛,心口也痛。 她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何要答应沈姨娘离开徐州,倘或她不离开徐州,是否就不会经历这所有的一切? *** 孟榆不知道是何入睡的,只是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画宜备好了早饭,早饭一如既往地丰盛,都是她爱吃的,若换了往日,她必定赞不绝口,胃口大增。 可今日,她无论如何都咽不下一口。 画宜眉头紧锁,担忧不已:“夫人多少吃两口,您不吃,身子如何受得住?” 孟榆起身,到书架拿了一本杂记,行走间金锁链相继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刺耳极了。 她愈发没了胃口,便倚到贵妃榻上,淡声道:“我吃不下,都撤下去。” 画宜拿她没了法子,唯有着人去和知眠道一声,想求她来帮忙劝劝,知眠听了,自是担心不已,忙不迭就放下手里的活计赶了过来。 “姑娘怎么又任性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这还是从前在青梨院时您和我、雁儿,还有怀茵姐姐说的。”知眠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埋怨道。 孟榆见状,忙下了榻,扶她到身旁坐下:“你腿脚虽好了些,到底不比从前,晨起春寒,这个时候出来作什么?” 知眠佯作拉下脸:“我要不过来,姑娘是不是想一天都饿着肚子?您从前说的话,都忘了不成?” 提及往事,孟榆的心更是沉了又沉。 刚到上京时,沈姨娘、怀茵、知眠和雁儿都还在她身边,如今这四人里头,沈姨娘谢世,雁儿跟随和亲的怀茵去了罗林国,只剩了知眠在她身边。 “我没忘,”缄默片刻,孟榆放下书,倒了杯温茶递给她,“和你们说的,我都没忘,我只是,只是真的吃不下。” 愈说到后面,她的嗓音愈低。 知眠瞧着眼前人,眼角眉梢都是向下撇的,哪里还有从前的半分笑意? 她叹了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也是姑娘说的,即便再吃不下,为了姨娘,为了怀茵姐姐,更为了姑娘自己,姑娘多少都该吃两口,如今虽被此困住,但到底不是完全没法子。” 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孟榆猛然一惊,忙偏头看了看门外的画宜,压低了声音,满目悲凉:“知眠,你别为我做傻事,陆修沂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么?我们斗不过他的。” 她不是没逃过。 从那艘客船到上京,从上京到鹤九云乡,每一回,每一次,他都压着所有人,迫她臣服,逼她低头。 她不是个狠心绝情的人,她做不到舍弃所有人。 知眠却笑了笑,握上她的手:“姑娘别担心,知眠有分寸的。” *** 陆修沂是午间回来的,刚进门就听到曹管家来禀孟榆今儿没用早饭,他当即便让人请了大夫过来。 谁知刚进陇香馆,画宜就面色匆匆地出来回:“将军,夫人刚睡下了。” “这才午时,就睡了?”陆修沂敛眉,“她用过午饭了么?” 画宜垂首,颤着声儿:“没,奴婢劝了好几回了,可夫人总说没胃口。” 陆修沂的脸色愈发沉。 他越过画宜,抬脚就推门进去,掀了帘,心知她还没睡着,便拂袖道:“我知道你没睡,起来,我请了大夫回来。” 孟榆侧身掖紧衾褥:“我只是胃口差了些,还没娇弱到要看大夫的程度。” 见她仍闭着眼,陆修沂登时来了气,俯身一把将她拽起,冷笑:“你以为我是担心你的胃口?我不过是看重你的肚子,你先前吃了那般多的石菖蒲,若真损了身子,岂非要让将军府后继无人?” 他拽着她胳膊的手青筋暴起,孟榆疼得皱了下眉,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忍不住讪笑:“将军想要个孩子承继家业,这还不简单,将军位高权重,出身显赫,且放话一声,天底下多的是想为你生孩子的人,又何苦偏要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难不成……” “唔……” 话音淹没于喉,孟榆眼睁睁地看着陆修沂的脸在眸中放大,怔愣一瞬,因忽然窒息涨红了脸,她立刻扬了手,作势要打,却又被他死死摁住。 不知被陆修沂反复碾磨了多久,待他离开时,唇瓣已经微微肿起。 纱幔被他拂袖放下,陆修沂抬手摸到她腰间,用力一扯,面色阴沉狠戾:“你既不愿看大夫,那我们就做。” 清凉感漫遍全身,双腿的酸软亦涌上心头,孟榆吓了一跳,冷脸厉斥:“陆修沂,你是狗么?无时无刻都在发情。” 忽闻此言,陆修沂顿了下,旋即又立刻加速动作,惨然一笑:“我如今这副模样,莫说是狗,与恶鬼又有何不同?” 身上忽地一沉,雪松味不由分说地呛进鼻腔:“做一个恶鬼,还是成为一个人,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俯身贴在她耳畔:“不,是你逼的。” 房门大喇喇地敞着,湿濡感在颈肩滑动,阳光明明铺了进来,她却总感觉屋里很暗。 “陆修沂,别这样,”孟榆闭了眼,嗓音哽咽,“我看,我看还不行么?” 俯在身上的人闻声,停了下来,微微起身,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叹了句:“早这般听话,我何至于此?” 他这语调好似错全在她身上一般,孟榆无心再辩,起身收拾一番,由得大夫进来给她搭脉诊治。 隔着纱帘,大夫诊了半日,才收起垫子:“夫人体内除了有些许寒毒外,其余并无大碍,老夫开些温和的补药服用上半个月,也就好了。” 顿了顿,大夫拧着眉,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又问:“夫人平日可是时常心情郁结?” 陆修沂掀眼看了看孟榆,点点头。 “这就对了,容老夫多说一句,夫人心情郁结,若不好好调整心情,只怕用再多的药亦无济于事,如今正是春日里,将军若得闲儿,可多多带夫人到郊外走走,如此亦能纾解纾解夫人人的心情,对养好身子百利而无一害。”大夫真诚建议。 陆修沂淡声回:“本官知道了,来人,好生送大夫出门。” 曹管家忙应声,送大夫到门口,掏了一锭银子出来,皮笑肉不笑地道:“今日之事,您老可要收紧嘴,切勿往外声张,否则便不是收一锭银这般简单了。” 那大夫乃合景堂的大夫,素日常穿梭在达官贵人的府中,对这等事自是有分寸,便忙接过银子,俯首连连应声:“是是,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 遥远的山丘在眸中愈变愈大,漫天的尘土扑过来,呛了车上的人满脸。 车夫策马扬鞭,尘土扑到面上,他眯眯眼,拔高了声音:“江大人,您月月都赶三四趟过来,不累么?” “杨大哥家去见妻子,也会觉得累么?”江煊礼放下帘子,身子侧回来的刹那,受伤的脚踝碰到旁边的脚板,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疼得他皱了皱眉。 想到家中的妻子,车夫的疲惫消了一半,他哈哈笑道:“回家见最爱的人,当然不会觉得累?” 正说着,马车拐了个弯,在一处庄子前停了下来。 江煊礼给车夫付了钱:“杨大哥先走吧!” 车夫接过银两,诧异道:“今儿不用等您出来了么?” 江煊礼摇头笑了:“不必了,待会自有人过来。” 车夫挠了挠头,便没再多问,扬鞭策马远去。 昨晚被咬后,他歇了一晚,来不及等府里的马车过来,就雇了时常送他来此地的车夫载他一程。 庄子前依旧尘土飞扬,他低头拍了拍沾在衣裳上的灰尘,又捋了捋头发,这才抬脚走上石阶。 “快点洗,都干两年多了,还磨磨蹭蹭的,你以为你还是千金小姐呢?十指不沾阳春水。” “哎呀!你和她啰嗦什么?她就是欠收拾,就昨儿还打烂我一个碗呢,不给她两鞭子,她不知道厉害的。” 刚进门,一声粗嗓迎面砸来,江煊礼来不及喝住那妇人,便猛冲上前,挡住了原该落在别处的鞭子。 躬身搓洗着衣裳的人闻声,下意识就闭眼,抬起手臂挡在头上,可等了半晌,鞭子久久都没落下来,觉得奇怪,她睁开一条缝隙,透过微微张开的五指,看到有一片阴影笼下来。 她颤着心,缓缓放下手。 一张眉心团成褶的脸铺进眸子里。 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又隐忍。 “洇儿,你没事吧?”江煊礼看到她眼泛泪光,忙要伸手扶她。 孟洇却似是被惊吓到一般,猛地起身甩开他的手,退后一步,砰! 洗衣桶被她撞得倒了地,冰凉的水泼湿了她的脚踝,渗进鞋子里。 “洇儿,你别怕,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眼前人的肌肤早已没了当年的靡颜腻理,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角眉梢已隐隐见了数道细纹,江煊礼看着,心揪得像被刀一片片剜过般,他忙要上前。 “你别过来。” 孟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步步退,直到靠在墙上。 她摇了摇头,撕心裂肺地含泪厉喝:“你还过来作什么?你还来接我作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我来了这里两年,两年啊!你都没来见过我一面,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么?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么?你知道寒冬腊月我的手被浸泡在冷水里,生出多少冻疮么?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接我?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滚,你给我滚。” 第77章 行春令 满腔酸涩涌到嘴边,江煊礼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来过,只要到了休沐日,他都会过来,可他无颜见她,只要一日无法带她离开,他便不敢现身见她。 可即便如此,他每月亦都送了上百两银过来,另还备了冬衣、鞋袜,他从不知晓她过的竟是这般日子。 “江,江大人,您来了怎么都不提前通知一声儿?” 身后的仆妇吓一跳,悄悄将鞭子藏到身后,想起外头的人对江煊礼的评价,便压了压心中的惧意,强自镇静地道。 江煊礼闻言,黑沉着脸转过身:“提前通知你,好给你时间提前搭好戏台子么?” 被他这么冷脸怼了下,仆妇脸色煞白,一时结舌钳口,脑袋骨碌骨碌地转了转,才忙解释:“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提前说来,我们也好给您备上一壶茶水,前儿才收的嫩尖,可好喝了,我们拿来给您尝尝。” 说着,那两个仆妇抬脚就想走。 “站住!”一声厉喝仿若带着滔天怒意自身后传来,仆妇唬得下意识就止住脚。 “转过身来。” 身后再次传来一声怒喝,仆妇颤颤巍巍地转过身,一张浸着墨般的脸铺进眼底,仆妇立刻低了头。 “打了人就想走?”江煊礼走到她们跟前,指了指矮些的仆妇,朝那拿着鞭子的另一人道,“你,打她二十鞭。” 那身材矮小的仆妇忽闻此言,满脸惊惶地看了看对面人,见她犹豫了下,拿着鞭子的手动了动,她吓一跳。 眼见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她干脆豁出去,叉起腰,凛色道:“江大人,别以为你是个官儿,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做的这些都是奉了上面人的命令,你岂敢干预?” 江煊礼面色沉沉地看着她,没说话。 那拿着鞭子的仆妇见了,还以为他怕了,便收起鞭子,亦学着对面人叉起腰,趾高气昂地扬着头:“对,我们做的所有事都是奉了上面人的命令,你即便是个官儿,也不能乱用私刑。” 恰在此时,门外行来五个小厮,朝江煊礼躬身行礼:大人,马车备好了。” 江煊礼冷冷地瞥了那两眼仆妇一眼:“正好,你们来了,给本官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仆拖出去,重打三十大板。” 为首的小厮听到这话,面色一惊,以为自己错了耳,下意识就怔怔问:“大,大人,真,真的要打?” 他是上年年初才进的江府,因手脚麻利,行事稳妥才被江煊礼提拔为府卫首领。 入了江府当差的这一年多,他无时无刻不在庆幸当初的选择,只因他跟随的主子待人和善、宽容,府里的下人便是犯了错,他莫说杖打,就是苛责亦是鲜少有的事儿。 如今闻得这狠厉的话,自是倍感惊惶。 江煊礼眸光冷冽:“自然是真,还不快动手。” 小厮听了,夷犹片刻,朝后抬了抬手。 “我们,我们是奉了上面人的命令管教这臭丫头,”眼前那些小厮要冲过来,那两名仆妇相互抱着往后退,不忘厉喝,“你们,你们以何理由对我们行刑?” 话音刚落,江煊礼怒极反笑:“以何理由?你们鞭打朝廷命官,光这一条罪,本官就足可将你们重打五十大板,如今不过区区三十板子,已经是对你们手下留情了,还不动手?” 瞧见其中一名仆妇手里的鞭子,小厮们再不迟疑,立刻冲上前将两人押出去。 不到片刻,两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便铺了进来。 江煊礼眼泛泪光,眸底满溢心痛:“洇儿,你可还满意?” 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孟洇凄然一笑,却答非所问:“你明明来过无数次,为何一次都没来见过我?” 她身后的墙泛黄发旧,墙体上的白灰已经剥落,隐隐映出他苦涩的脸。 “只要一天带不走你,我就一天都没脸来见你。” “洇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 暮春三月,群莺乱飞,带着桃花香的微风拂过绿芽遍地的云香园。 因为合景堂大夫的建议,陆修沂思量多日,又派了诸多侍卫跟随,才决定放孟榆出来走一走。 画宜捧来一壶桃花酒,以及一碟百合酥。 孟榆瞧了瞧那碟点缀着桃花的百合酥,怔了下:“这是谁做的?” “除了我,还能有谁?”画宜还没说话,前方就传来一道如玉石敲冰的冷冽嗓音。 柔和的晖光下,陆修沂一袭玄衣负手走来,行至她身旁年,继而道:“如今还没结桃子,因而做不了蜜桃糍,等夏日时我再给你做。” 头顶落下一片阴翳,反而隐去了阳光的刺眼,到了嘴边的嫌弃之语又咽了回去,孟榆“咦”了声,拿起一块百合酥尝了尝:“你会做蜜桃糍?” 陆修沂在她旁边坐下,挑挑眉:“我如今不会,但你爱吃,我届时学便是了。” 清风拂烟柳,金色的日光浅浅地披薄在他身后,孟榆怔怔地看着,一时间竟忘了手里还有半块百合酥。 眼看着她手里的百合酥就要掉落,陆修沂忙一俯身,伸手接过那半块百合酥,在她面前扬了扬,忍不住漾起唇角:“夫人不必感动,为你下厨,是我心甘情愿的。” “扯淡!” 孟榆抬手抢回百合酥,一口塞进嘴里。 陆修沂敛了眉心,给她倒了杯温茶:“你慢些,好吃也无须吃得这般急。” 孟榆学着他的模样,挑挑眉“你懂什么?我这是不浪费粮食。” 她身后扬柳微垂,烟波浮动,就连那片遥遥苍穹亦转成她的背景,衬得她的脸秀丽绝俗,如花间明玉,似寒梅拥雪,陆修沂看着,只觉心间一颤。 正在此时,一侍卫拿着张请帖行来,躬身道:“将军,夫人,江大人迎回江夫人,特送来请帖,邀将军和夫人到孟府和孟老夫人一聚天伦。” “江夫人?江煊礼何时接回孟洇的?” 孟榆接过请帖略略看了眼,转头问。 陆修沂似有愧怍,面对她的询问,低了低头,握拳轻咳一声:“应是昨天,此事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江煊礼救了圣上,圣上同意的。” 孟榆的疑惑更深了:“有你在,江煊礼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质文官还能先你一步救了圣上?” 她不是质疑江煊礼的能力,若说捭阖纵横、大展经纶,自然是他更胜陆修沂一筹,可只论身手敏捷,他必不及陆修沂。 陆修沂淡声解释:“他在圣上身边,眼疾手快了些,你若不想去,推了便是。” 孟榆轻轻摇了下头:“不,我要去,许久没见四妹妹,我也想她了。” *** 翌日。 陆修沂推掉了所有军务,解开孟榆脚上的金锁链,和她一同回了孟家,先前发生的事虽未传出将军府,但孟砚清一家子除了孟章洲还有些良心外,其余皆是些谄上欺下之人,倘或他今日不陪她回去,这些人指不定要如何嘲讽她。 刚到门前,恰好碰到孟霜夫妇从马车下来。 孟榆和她走在前面,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我还以为三妹妹生气,今儿定不过来呢。” 陆修沂和程曜颔首见礼,跟在彼此夫人的身后。 “二姐姐这般模样,亦敢出来见人,妹妹纵然再生气,断不能拂了姐姐的脸。” 孟榆睨了眼孟霜的脸,凉凉一笑,即便她的脂粉抹得再厚,都盖不住那隐隐透出的指印。 传闻所言,果真非虚。 “你……” 孟霜气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就摸了摸脸,然蓦地又反应过来,余光往后瞥了眼,压低嗓音讪笑:“你以为你又能比我好到哪儿去?陆修沂即便披了人皮,也掩盖不了他是个纨绔的事实,别忘了,当年他可还为了个秦楼楚馆的女子同人当街大打出手,为此还被圣上罚了禁闭,此事人尽皆知,三妹妹若不信,大可去打听打听。” “我没说不信。” 孟榆淡笑。 眼见孟榆没被她伤到分毫,孟霜加大了火力:“想不到,三妹妹还真是贤良淑德,连郎君为了个风流女子出头,竟也毫不在乎。” “二姐姐此言可错了,贤良之人岂是我?听闻二姐夫房中便不算侍妾,连通房都有四五个,如此这般,二姐姐都能忍,才真真是贤良淑德的典范,况话说回来,当真不是我不想给将军纳妾。” 说着,孟榆止住脚,转身喊了句:“将军。” 陆修沂正和程曜闲谈,闻声抬首,还没问她想做什么,便见她笑眯眯地道:“单我一人伺候将军,到底有不便之时,要不我给将军纳个妾?” 陆修沂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怔,猛地反应过来,一张脸登时像泡了墨水般,周遭的气息仿若压上了一座小山,沉得令人喘不气儿来。 孟霜惊得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孟榆,可刚偏过头,便忽感一阵冷风从身旁袭过。 再抬眼,就见陆修沂搂着孟榆,毫不避忌地蹭了下她的额,温柔地扬唇:“胡说,夫人精力好着呢,有你伺候,我还能瞧得上谁?” 眼前的男人那般亲昵,那般柔情似水,眸光里的爱意似要满溢眼眶,看得她捏着手帕狠狠绞了下。 孟榆忽略掉陆修沂眼底那似要吃人的目光,朝孟霜悠悠笑道:“二姐姐,你瞧,不是我不想给将军纳妾,实在是将军过于缠人。” 没料到孟榆此举竟是要气孟霜,陆修沂诧异了一瞬,翻涌上来的怒意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他顺势正了正身子,揽着孟榆的肩:“让二姐见笑了,我家夫人一惯如此不知收敛,还请二姐多多担待。” 孟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正要回怼,程曜忙行来揽着孟霜:“三妹夫说笑了,霜儿作为姐姐,心胸自然宽广许多,哪里会和三妹妹计较?” “这便好,二公子不愧出身世族,说话行事皆是旁人比不得的。”陆修沂淡笑一声。 程曜无视孟霜剜过来的眼神,朝前抬了手:“陆将军,请。” 陆修沂亦不推辞,揽着孟榆就先他们一步走在前面。 *** “你在府里作天作地也就罢了,来了这儿还这般,那陆修沂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眼见陆修沂和孟榆走远,程曜当即冷下脸,悄声厉喝,“触怒了他,我们陇国公府少不得惹上一身骚。” 被孟榆这般当众下了脸,孟霜原就憋着一口怨气,如今又见程曜不仅不帮,还不停地数落她,相较陆修沂对孟榆的偏心,巨大的落差将她蓄满眼眶的泪逼了出来。 她死死地瞪着程曜,想要出声骂他,可满心疲惫涌上心头,昨晚被扇疼的脸还在隐隐作痛,那些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 “哭哭哭,你除了哭还会什么?亏你母亲还是正头娘子,教出的女儿连个姨娘的女儿都不如,”程曜满脸嫌恶地看着孟霜,“你最好赶紧收起你那不值钱的眼泪,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否则休想我日后陪你回娘家。” 话音刚落,程曜便拂袖离去。 “你说,母亲为何会将我许配这样的人?” 看着程曜远去的背影,孟霜哽咽着问。 身后的玉烟不敢明着回她,绕过这个话题,温声劝道:“姑娘,您还是想法子要个孩子要紧,姑爷房中不知羞的太多,指不定被她们先您一步生出子嗣,届时您在程家,在夫人面前就真的没说话的份儿了。” 当年因为画眠之死,她和云烟都被袁氏遣到恭房倒了一段时间的夜香,云烟不幸被恭房的秃头鲍看上,秃头鲍回去禀了袁氏,袁氏想也未想便同意了。 不想云烟宁死亦不愿受辱,当天晚上便跳井自尽了。 若非后来她听到姑娘要出嫁,找准时机去求了姑娘,难保她后来不会遭了秃头鲍的毒手。 如今在程府的日子虽憋屈,但到底无需担惊受怕,她真心不敢胡乱给孟霜出主意了,顺着袁氏的话说,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孟霜面上挂着泪,自嘲般地笑道:“你说的话,我如何不知?可如今他连我的房门都没踏进过一步,我还能怎样?” 话音带着几许悲凉,混在满是花香的空气中,玉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 宴席设在正厅,孟榆和陆修沂刚进门,就见孟洇和江煊礼迎上来:“三姐姐若再不来,我和煊礼就要亲自上门去请了。” 许久没见孟洇,她一上来便抓着孟榆的手,言语间热络得仿佛彼此从未有过嫌隙。 孟榆微诧,见孟洇竟少了几分从前的嚣张跋扈,多了几分贤妻良母的模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便怔了下:“既是聚天伦之乐,我若不来,祖母和父亲岂不伤心?” 一面说着,她一面朝孟砚清和孟老夫人看了眼。 母子俩见状,丝毫不敢怠慢,立刻笑呵呵地附和。 饭桌上,众人谈论时,彼此相互附和,好似当日全无嫌隙,吃着吃着,孟榆想起沈姨娘,忽然就没了胃口。 “父亲,我想回青梨院瞧瞧。” 众人谈笑间,孟榆倏尔开口。 席面一度安静下来。 孟砚清躲开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自你姨娘不在后,青梨院已许久无人居住,加上那儿偏僻了些,府里又抽不出人去打理,如今那儿已是一片荒芜,你去作甚?” 虽然早知答案,但见这话从孟砚清嘴里说出,孟榆的心还是沉了下:“没关系,我就去看两眼。” 没等孟砚清阻拦,说着,她便起身往外走,陆修沂自然是立刻跟上。 “你和他们原就不是一类人,何必非要回来?”瞧出了她的心思,陆修沂边走,边叹了声。 “那我和你就是一类人了么?”孟榆本就郁闷至极,忽闻他此言,更是被他气得停下脚步,下意识就脱口反问。 陆修沂被她斥得垂下眉眼,原了然无波的眸光泛起圈圈涟漪。 孟榆见了,愧怍感顿时涌上心头,她鲜有地叹了句:“对不起,你原是好意劝我,是我说话太冲了。” 春风拂面,满院鲜花铺在她身后,听到“对不起”三个字,陆修沂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下,她活得太小小心翼翼。 “你永远都不必和我说这三个字,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永远都会是你最强大的后盾。” 男人的眉眼清冽,眸光在看向她时却总是那般温柔,孟榆只觉心底的那面墙似裂了一下。 可她很清楚,感动不是爱。 他想要,她没法儿给。 “走吧!去完青梨院,我想回去了。”沉默了下,孟榆压下满腔心酸,转身就走。 只是她还没到青梨院大门,一阵荒凉破败的气息便遥遥传来,老旧的木门半敞着,石阶上泛着绿油油的光。 推开木门,火海后的残垣断壁之景瞬间铺进眼底,满眼望去,皆是疮痍。 孟榆往前走了两步,卡!脚尖忽然踢到一块烧焦了一半的木板,她捡起来一瞧,上面还残留着一朵梨花的样式,那是她闲时无聊,刻在门口那块木板上的。 “大火之后,他们莫说修缮,连稍微收拾下都没有,我和阿娘对他们而言就像一个皮球,有用时便抱过来亲近,无用时便一脚踢到角落。” 木炭染黑了指尖,孟榆仍紧紧握着。 陆修沂不知如何劝她,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和她还是很相似的。 半晌,孟榆抬手一扔。 烧焦的木板落回那堆废墟里,发出“砰”的一声,响在空荡荡的青梨院中,回旋出经久不息的余音,如同那些消逝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她转身,抬脚离开。 回到正厅和众人打了声招呼,孟榆就和陆修沂登上马车回了府。 *** 经此一事后,也不知是陆修沂看到孟榆整日待在府中,并未要求出去,才对她放下了防备,还是觉得再锁着她已经没什么意思,三月底的某一日,他忽然就解开了那条金锁链,让人丢到库房的角落。 解开脚上的金锁链后,孟榆安分地把大夫开的药都喝完,期间还甚至下了个厨。 只待在府里着实无聊,想到云香园风景秀丽,还有一片宽阔的草坪,她便让人准备两只风筝以及一些糕点,再另外自制两壶桃花酿。 备好这一切,孟榆亲自到书房请陆修沂。 “放风筝?”陆修沂正垂首处理着军务,敛了敛眉,未经思量就脱口道,“这是小孩才玩的玩意,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去了。” 孟榆正等着他这句话,闻言耸耸肩,忙不迭就应了声:“好吧!那我和知眠一起去了,到时你可别说我没叫你。” 眼见她转身就走,陆修沂动了动唇,可话到了嘴边,又拉不下脸说要去,他忙朝楮泽使了个眼色。 楮泽一时不知他的指令是何意思,一脸懵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口,只心道你俩拌嘴拉上我干什么。 看他还傻傻站在原地,陆修沂气不打一处来,立刻伸出腿踹他一脚,皱眉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楮泽这明白他那眼神是何意,忙应声要跟出去,陆修沂又不放心地在身后嘱咐一句:“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若出什么事儿,爷唯你是问。” “此事交与我,公子放心便是。” 楮泽头也不回地应了句,转身就没了影儿。 书房复归寂静,只窗外偶有几声鸟啼遥遥送入,陆修沂继续垂首想处理军务,可一想到孟榆出了门,一颗心躁得很,怎么都静不下来。 他只好起身来回踱了两圈,不想是越走越躁,便唯有来到厨房看了圈。 “夫人到云香园,可带了什么东西?” 逡巡一圈,没发现什么东西,陆修沂冷着脸不死心地问。 陈大娘等人看到陆修沂脸色铁青,面面相觑,以为是孟榆又惹火他了,一时间,当日金锁链之事又浮上心头,众人都没敢说话。 眼见陆修沂的怒意有愈盛之势,陈大娘见状,踌躇片刻,忙如实禀道:“回将军,夫人带了一盒如意糕、一盒山药茯苓糕和两盒青团,还有,还有两壶夫人自个儿做的桃花醉。” 突闻孟榆竟做了桃花酿,他登时就脱口厉声道:“夫人还亲自做了桃花酿,你怎么不早些与我说?” 陈大娘唬了一跳,腿立刻就软了,忙不迭垂首跪下,众人见状,亦纷纷跪了一地。 “都是老奴的错,还请将军恕罪。”陈大娘颤着身,没敢说是陆修沂之前不曾有过吩咐,忙先认错。 又瞧他们哗啦啦地跪了一地,陆修沂拧了拧眉,收敛了下脾气,满地不耐地抬抬手:“不是说了么?夫人不喜欢你们跪来跪去的,有事回事,别动不动就跪下。” 众人闻声,皆松了口气。 却见陆修沂还未离开,陈大娘绞尽脑汁想问上一句,头顶上空又忽然传来一声轻咳:“那个,夫人做的桃花酿还有么?” “……” 陈大娘倏尔抬头。 半刻钟后。 书房内,陆修沂看着面前仅剩一小杯的桃花酿,咽了咽口水,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端起来,一口饮下。 咽下去的一瞬间,男人的眼神登时就亮了。 这杯桃花酿并非如他所想是用桃花和烧酒所制,而是在水中加了桃花、蜂蜜和黎檬子,喝起来不仅带着桃花的清香,口感还很是醇厚,酸酸甜甜的味道直蹿大脑,瞬间就赶走了扰他半日的嗑睡虫,还顺带平复了他那颗躁动不已的心。 陆修沂端起杯子,还想再喝,谁知杯底空荡荡的,一滴水也倒不出了。 他有些懊恼地低下头,末了,又朝外喊了句:“现在什么时辰了?” 侍立在门口的府卫回:“禀将军,刚过申时一刻。” 陆修沂算算,孟榆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 “夫人可有说何时回来?” 书房里静了片刻,又传来一声询问。 “回将军,楮大人派人回来说,夫人要待到酉时后。” 话音刚落,书房复归安静,两个府卫面面相觑,皆有些惊讶,这是他们入府以来,回陆修沂的话最多的时候了。 抖擞精神等了半晌,里头再无声音传来,两人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瞬,砰! “将军……” 两人吓得一惊,立刻冲进去,却正好撞进陆修沂惊愕的眼神里,脚边那原本泛起着亮色的地板此时被染成黑炭一般。 *** 远处的山头罩满了绯色,天边仿佛匀出了一片彩虹,双头马车在不大平整的小路上慢悠悠地走着,遥遥望去,犹似上了年纪的牛车一般。 楮泽策马跟在后面,忍不住绕到前面催促车夫:“怎么走得如此慢,没看到天都要黑了么?” 车夫连鞭都不敢抬起,轻轻地勒了下缰绳,满脸无奈:“大人,不是我不想走快,是夫人说颠簸不得。” 画宜亦掀帘,小声道:“夫人累了,正靠着歇息呢,别走那么快,慢些。” 楮泽无法,只得按下忐忑的心,退回后面。 将近戌时,马车才在怀远将军府前慢悠悠停下。 檐角之上,仿若雏菊的星星开在墨色的薄雾里,匾额下的橘色灯光映出底下人黑沉的脸。 孟榆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下了马车,刚踩下矮凳,就见楮泽垂着脑袋站在陆修沂面前,活似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般。 台阶之人,年轻男人负手而立,幽幽地望过来:“不是说酉时就能回来么?为何这么晚?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要带兵冲过去找你了。” 他的嗓音发干,发紧,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孟榆走到他面前,笑着软了语气:“好啦!原是我放风筝累了,倚在马车上睡了会,他们才不敢走太快。” 她一边牵着他的手往里走,一边又问:“你用过晚饭没?” 陆修沂撇着嘴:“你不回来,我哪里还有心情吃饭?” 他的声音又轻又委屈,孟榆忙停下来,顿了顿,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好啦!我错了,下回再去,一定带上你。” 她的话音刚落,男人的眼神一霎亮起,宛若装满星星:“真的?” “真的。” 得到了她肯定的回复,陆修沂又扬唇牵起她的手:“那你要做三壶桃花酿,还要带糕点和水果,风筝也要。” 孟榆都一一应下,走了没两步,她想起一事:“话说,我今儿也叫过你的,是你说这是小孩才玩的玩意儿,怎么都不肯去。” 陆修沂瞪圆了眼,“哪有怎么都不肯去?你才问了一句。” “是么?” “就是。” “我忘了。” “忘了也不能耍赖,你再耍赖,罚你现在就做桃花酿。” “别别别,我放风筝放得脖子酸。” “脖子酸?我给你揉揉,我揉得可不错了。” “不,不用,啊……我错了我错了……” 嬉笑打趣儿声传遍了府里的角落,众人听到皆松了口气,暗暗畅想着未来将军和夫人琴瑟和鸣的画面,他们就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 有了孟榆的承诺,陆修沂满心欢喜地等着和她再去一趟云香园,可几番催促,她都借口敷衍过去。 直到半个多月后,他耐心即将耗尽,孟榆才终于松了口。 一大早,他就起身吩咐这个准备篮子,嘱咐那个不要把风筝弄破了,一会去看看桃花酿,一会又踱步到厨房看陈大娘装糕点。 扫地的婢女见此,不觉纳罕,她前儿告了假,不知近日发生的事,看着陆修沂走过的身影,奇道:“将军今儿不用到西营么?怎这般闲?” 另一人闻声,正欲回她,可前方却忽然传来一句:“爷哪儿闲了?爷是先把事情处理好才休沐一日的。” 两人吓一跳,软了双腿即刻要跪,陆修沂却立刻抬手,拧眉道:“莫跪,夫人最不喜欢你们动不动就跪了。” 婢女立定身子,撑着扫帚,下意识点点头,看着陆修沂负手而去后,面面相觑:“将军的心情似乎很好……” “哪是很好?是极好。” 院里的朝露未干,遥远的山头掠起一道晨曦,铺在飞檐青瓦上,仿佛洒满了细碎的金子。 孟榆拖着酸软的身子起身,就看到院里堆满了东西,不仅有她吩咐要备下的糕点、风筝和桃花酿,还多了两把椅子,一把躺椅,以及各种茶具。 绚烂的光晖映在躺椅上,躺在上面的男人以扇遮面,挡住了拂在面上的曙光。 孟榆脑壳一疼:“又不是搬家?你备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被扇子挡住视线的人闻声,立即收起扇子,笑意盈盈地道:“不是你说的么?要在那边待一日,到晚间才回,云香园虽有床榻,但我担心你睡不惯,便让人将这些茶具、躺椅之类的都备下,你若累了,可随时躺着歇会。” 呃!!! 孟榆无言以对。 顿了顿,她才道:“那让人把膳食拿过来,我们吃了再去。” 陆修沂从躺椅上弹起:“我让人无须备膳了,你赶紧洗漱一下,我们到云香园后再用早膳。” 孟榆的头还隐隐作痛。 见他眉飞色舞,仿佛被人打了兴奋剂一般,她只好让画宜将洗漱的东西端来,迅速洗漱一番,又换了套轻便灵活些的衣裳,才同他登上马车去了云香园。 云香园位于城郊,是当年陆修沂封为怀远将军时,景淮帝赐予他的,这个庄子地理位置极好,四通八达,靠山临水,进门两边种了一排芭蕉,芭蕉叶片肥阔宽厚,在朝晖下泛起斑斓色彩。 往前是一座流水假山,右侧有一条青石子甬道,由甬道往里走,可见曲折回廊,可闻鸟语花香。 那块大草坪就在园子东面。 陆修沂让人拎着食盒等东西跟在后面,走过回廊,隔着一条拱桥,那片草坪遥遥地涌进眸底。 深深浅浅的绿在金色的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轻风拂过,波浪荡出圈圈涟漪,陆修沂看着孟榆率先抬脚,跨过阴影,迎着满面的绿走过拱桥,淌在阳光下。 他的心忽然没来由地颤了颤。 仿佛怕极了她下一瞬会消失般,他小跑着跟了上去。 画宜和另一个婢女将毯子铺到草坪上,又把糕点、桃花酿和茶具等东西摆了上去。 孟榆从箱子里取出两个枕头放到边上,拍了拍她旁边的位置,示意那傻站着的人:“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不饿么?” 陆修沂闻言,讪讪地坐下来,不想一侧首,就见孟榆抬手放到腰带上,欲要松开。 他脸色倏然一变,忙摁住她的手,凛色道:“榆儿,光天化日的,边上还有人呢,你好歹收敛些。” 忽然听到这没来由的话,孟榆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却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滚烫,耳尖还红得似熟透的樱桃般。 隐约间,她登时就明白了他那话的含义,便不由得笑道:“陆修沂,你这脑子想什么呢?怎么成天都是些黄色废料?” 这回反轮到陆修沂疑惑了:“黄色废料是什么?” 见他鲜有地露出呆呆的神色,孟榆忍不住伸手戳了下他的脑门,挑挑眉,丝毫不脸红地直言:“就,就你从前说的秘戏图。” “……” 周遭一片寂静,陆修沂只觉头顶似有乌鸦飞过,他连忙回头看了看,见那些府卫和婢女都离得远远的,才暗自松了口气。 待反应过来,他佯作冷了脸:“青天白日的,往后不许说这个。” 孟榆不由得笑了,愈瞧他,便觉愈像看到了以往的自己,她忽然就有些明白过来,难怪从前说到这些事时,她愈抗拒,他便愈有兴致。 如今她亦是这般。 孟榆往他身旁歪了下,一手揽着他那精壮的腰身,一手抚着他的胸膛,柔柔地道:“你从前不是最喜欢这样么?” 她一边拉长了尾音,一边看着他耳尖的那一抹红渐渐蔓延到脸上。 陆修沂哪里受得住她这般挑拨? 他咽了咽喉咙,想强自压下那铺到心间的滚滚热浪,谁知愈压,热浪反扑地愈是凶猛。 他再控制不住,立刻侧身将她压到身下。 原以为如此,孟榆便会害怕地求饶,可她却反手搂住了他的后颈,笑意盈盈地问:“忍不住了么?” 春日的阳光铺到身上,柔和得仿佛盖了张绸缎,她的脸一爿藏在他的阴影里,一爿沐浴在阳光下。 望着这张触手可及的脸,陆修沂滚了滚喉咙,氤氲了眸光:“你会后悔的。” 话音未歇,他猛地俯下身。 反复碾磨了许久,直到她即将喘不过气儿,他才稍稍离开她,手一边探着,一边幽幽开口:“还嘴犟么?” 瞧见他眸底的欲望,孟榆吓得猛然摇头,抬手推了推他:“不敢了,不敢了,你赶紧起来,她们还在那边呢。” 看她终于恢复正常,陆修沂反而饶有兴致地动了动:“急什么?不是你先招惹爷的么?” 感觉到他的变化,孟榆当真是怕了,忙软了语气:“我错了,原是逗你来着。” 她那被反复碾磨的唇变得粉红,上下翕动时,水光盈盈,犹似一口清泉,陆修沂瞧着,喉咙一紧,忍不住再次俯身。 这一吻,仿佛持续了良久良久。 *** 躺在毯子上歇了好久,孟榆才缓过来,起身吃了些东西。 陆修已经将风筝放起来了,转头过来催了她好几回。 孟榆只觉耳朵都要起茧了,抬头遥遥望过去,只见一只猪头模样的风筝翩跹在高远辽阔的苍穹下,她皱了皱眉。 “我记得市集上也没这样的风筝卖,这两只风筝你从哪儿弄来的?” 孟榆从箱子里取出另一个风筝,又是一只猪头,还是母猪模样的…… “好看么?” 陆修沂回头笑道,“爷亲自设计的。” “……” 孟榆扯了扯唇,没敢吱声,所幸陆修沂转头就被高飞的风稳吸引了去,好似亦不在意她的回答,她便忙拿起风筝放长了线,顺利转移了话题。 猪头风筝越放越高。 咔! 线扯到尽头,忽然就断了。 “快,快去捡回来。” 见孟榆的手垂了下来,陆修沂偏头看了眼,满脸着急地吩咐人去捡。 画宜等人闻声,立刻便去捡。 眼见她们隐进了林子里,孟榆才淡声道:“何须去捡?” 她望着天边那个逐渐飘远的风筝,呆怔似的喃喃:“要走的也留不住。” 清风刮过耳畔,送来了她的低声细语,陆修沂的心再次颤了颤,他当即扯断了自己的线。 风浪倏尔卷起,另一个风筝紧紧随在后面。 孟榆惊了下,偏头望向陆修沂,只见他漾起唇角,朝她温声道:“既如此,让我的也陪你的一起。” 他身后的草坪荡起层层波浪,在苍穹下奏出跌宕起伏的情绪,孟榆压下被风摇得乱颤的心,旋即转了话头:“我饿了,想吃如意糕,还想喝桃花酿。” “正好,我也饿了。” 陆修沂馋那口桃花酿馋了半个多月,现下一听,忙不迭就拉她回到毯子上,打开桃花酿,正欲喝上一杯。 孟榆拦住他,拿起一块山药茯苓糕吃了口,解释:“桃花酿酸酸甜甜,你肚子里没东西垫着,喝下去只恐胃不舒服,先吃一块这个垫一垫,且山药茯苓糕和它是绝配。” 正说着,她又拿起一块递给他。 陆修沂没接过,不知想到了什么,盯着她手里的另一块,忽地就抢了过去,扬唇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吃你的。” 见他张嘴就咬了下去,顺手又拿起桃花酿喝了口,孟榆淡笑了下,也没阻拦他,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吃起另一块。 没过片刻,身旁传来意料之中的“砰”地一声,陆修沂那难以置信的嗓音伴着清风送入耳朵深处:“榆儿,你,你在桃花酿里放了什么?” 晕眩感猛然砸向大脑,陆修沂白着脸,只觉浑身发软,连坐都难以坐得稳当。 孟榆缓缓站起,面色淡淡地望向远处的那几个府卫,见他们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便收起他吃的那块山药茯苓糕:“我没在桃花酿放任何东西,迷魂散在这个糕点里头。” 陆修沂眸光中满是震惶,他强撑着精神:“你,你不是也吃了么?” 孟榆摊开手心,上面赫然放着一小块山药茯苓糕:“我根本没咽下去。” 远处行来一个人影,正匆匆往她这边跑过来,自知该离开了,孟愉转身就要走。 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陆修沂自嘲般地一笑,在闭上眸的前一刻,仍不死心地问:“孟榆,我当真让你厌恶到如此地步?即便我这般真心待你,你还是几次三番地想要逃离。” 跨出的一瞬间,孟榆止住脚。 她没回头,“答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陆修沂,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强求来的东西,终究如沙漏于掌心,留不住的。” 身后的寒意在一刹间如滚滚浪潮,猛地将她裹在其中。 宁穗已经越过拱桥,停在了陆修沂的视线盲区内,急忙朝她招手。 没再管陆修沂如何,孟榆忙不迭就跑过去,跟着宁穗快速绕开侍立在园子各处的府卫,来到西面那堵高墙前。 高墙巍峨耸立,散着森然气息,因年久月深,原是梅子青般颜色的砖头,如今已变得黑黢黢,立在面前,如危峰兀立般堵人去路,单单瞧上那么一眼,孟榆便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仰头稍稍估量了下,意识这堵墙可能有五米多高时,她眸色倏尔地收紧:“这墙我爬不上去。” “谁让你爬了?”宁穗睨了她一眼,忙搬开靠在墙头干枝,“快来帮忙,出去的路在这儿呢。” 孟榆立刻上前帮忙挪开干枝,随着满墙干枝逐渐被挪开,一抹光亮隐隐从底下的洞口透出来。 半晌,瞧着那个椭圆得有些不规则的洞,孟榆怔了下,刚想问这是不是狗洞时,忽然就看见散落在地上的几根毛发。 答案,已经不消说了。 孟榆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宁穗的肩:“为了我,真是苦了你了。” 宁穗扯扯唇角:“你把欠我的酒还上就行。” 孟榆拢拳,以练武人之姿向她表示感谢:“多送你两壶。” 她正色中又仿佛强忍着笑意,宁穗被她这模样逗得乐了,紧张迫人的气氛稍有缓解,她轻轻地把她往洞口处推了下:“不急,这种事,等你安全了再说。” 孟榆闻言,脑海里忽然浮出陆修沂那张阴沉的脸,心脏倏然停了下,在钻进洞口前的一霎,她颤着身子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见无人追来,这才松了口气,忙躬身钻了出去。 出了云香园,不远处的树头下栓着一匹马,宁穗带着孟榆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一座破庙中,将藏在里头的包袱取出递给她。 孟榆以为是银票和路引之类的,忙打开一瞧,谁知只有一套衣裳。 还是男式的…… 撞进孟榆疑惑的目光里,宁穗解释:“你已经往外逃过一次了,还是以已死之身逃的,他都找到了你,如今再以活人的身份逃,你以为你还能逃得出去么?还不如变成一个男的。” 孟榆后知后觉:“你的意思是,让我女扮男装,随你去东营?” 宁穗微微笑道:“聪明。” “不行,绝对不行,”孟榆凛了神色,猛地摇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若进了东营,倘若被陆修沂怀疑到你身上,他绝不会放过你的。” 宁穗抓住她的肩,正色道:“你以为你不进东营,他就不会怀疑我了么?榆儿,别傻了,从他知道我帮你逃过一次后,他醒来第一个怀疑的人便会是我,既然做与不做,结果都一样,那我何不如他所言?” 孟榆蹙眉,仍有忧虑:“可是……” “别可是了,且不说我哥哥的官职比他高,便是我,好歹也是东营的副将,他没有证据,断不能拿我怎样,”宁穗安抚她,“你若不赶紧换上,被人追上来发现了,这才是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绚烂的光辉自檐角洒下,细细碎碎铺了一地,孟榆看了看宁穗,她背着光,却一脸坚决,她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这身衣裳。 衣裳材质粗糙,摸在手心儿还有点硌手,却没来由地给了她三分安全感。 忖度片刻,孟榆终于坚定地点点头。 迅速换完衣裳,稍作男子打扮后,宁穗又将藏在另一个角落的药箱递给她:“你要进东营,总得有个身份,我都安排好了,我们营里有个疡医,他为人极好,你便是他在宜川的门生,姓李,单名一个树字,箱子里有你的籍帐资料,你且熟悉熟悉,记好了就将那张纸烧了,切勿留下痕迹。” 孟榆一面听她说着,一面从装了针灸的药箱里翻出那张纸细细看了一遍,确认熟记于心后,宁穗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火石将信纸点燃。 “这位姓赵的疡医为人确实好,这般事竟也肯答应,”孟榆看着火光在虚空中跳跃了下,很快就熄灭了,又随口问,“这件事你应当同他说过了吧?” “这个……”宁穗扯了扯唇,面色有些尴尬,嗫嚅了几声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孟榆惊得张大了嘴,“宁穗,你没和他说,怎么敢把我带过去的?” 踩熄了掉在地上的灰烬,扒拉开掉头顶的破布,宁穗推着她往外走,胸有成竹地道:“没事,他为人真的很好,前几年我奉命剿匪,若不是他,我早没命了,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儿,他一定会答应的。” 孟榆无言以对。 可现下除了去东营,她也没别的法子了。 在破庙耽搁了半日,出来时已几近午时,两人不敢再放松,策着马一路疾驰,所幸东营是在城郊十里外的一座山脚下,赶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路也就到了。 为避人耳目,宁穗支开后门的守卫,悄悄带了孟榆进去,将她藏在了自己的营帐内后,便立刻去找那位姓赵的疡医。 *** “什么?你将陆修沂的夫人藏在营帐……” 粗哑的声音淹没在一个雪白的馒头里,宁穗拧着眉往外看了眼,扯了下赵疡医花白的胡须,动了动唇:“你小声些,嚷这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赵疡医一口咬下馒头,挑了挑眉:“你也知道不光彩啊?” “什么不光彩?”宁穗压低了声音,“你措辞好歹准确些,陆修沂不顾他人意愿,强留她在身边,这种行为才叫不光彩,本姑娘是救人于水火,是见义勇为。” 说着,宁穗不知想到了什么,“啧”了声,疑惑道:“你从前不是最喜欢救人的么?怎么?这几年上了年纪,怕了?抑或者说,你怕了陆修沂。” 最后那话,宁穗说得缓慢,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她歪着脑袋,看着赵疡医的反应。 只见他挑了挑眉,不以为然:“你这是什么话?他陆修沂纵然是天王老子,我赵老头见了他,也不见得会皱一下眉头,还怕他?你将那姑娘带来,我赵老头认她当关门弟子了。” 话未经思量,说得太快,太满,尾音刚落,赵疡医才反应过来,拧了拧眉,忙想改口,哪成想宁穗立即应声:“是,多谢疡医,我立刻把她带来。” 说着,她掀了帘子,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 “榆儿,赵疡医答应了。”宁穗匆匆跑回营帐,边掀帘子,边雀跃地喊了句。 回应她的是满帐寂静,以及台阶之上那一双含着滔天愤怒的眼睛。 蓦地瞧见来人,宁穗颤了身子,又很快稳定心神,上前把孟榆护在身后:“哥哥,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提前知会妹妹一声?” 台阶之上的人一身戎衣,坐在圈椅上,冷冷地盯着她:“提前知会你?好提前让你做好准备瞒着我是么?” 宁穗握了握孟榆的手,给予她些许安心,眸光却望着宁简行,不慌不忙地道:“哥哥说笑了,哥哥奉命到容昌镇压叛匪,劳苦功高,回来了,妹妹自当备上一桌好菜庆贺庆贺。” “你还这般牙尖嘴利,你闯了多大的祸,你知道么?”宁简行猛地一拍桌子,厉喝,“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陆修沂让了西营的人在城中大肆搜捕,就为了找她,你还将她藏在这里,是嫌麻烦还不够多么?” 宁穗面色从容:“皇城之中,天子脚下,陆修沂不过区区一个怀远将军,且不是大政司,他凭什么全城搜捕?” “凭什么?凭他以一己之力将西营拉起来,凭他掌握着大沂十万兵马,凭他得圣上看重,凭他向圣上请了搜捕令。”宁简行冷喝。 闻得陆修沂不过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解了迷魂散,并向圣上申请了搜捕令,如此速度让孟榆倏然变了脸。 她控制不住地颤了颤,她不想连累宁穗,欲要站出来,谁知宁穗紧紧握住她的手。 紧接着,她冷静的嗓音透进耳朵深处:“哥哥,你会帮我们的,对么?” 论她对自家哥哥的了解,倘或他不想帮她们,只想冷眼旁观,那么现下出现在营帐里的,便绝不会是他了。 宁简行闻言,看了看那一直垂首站在自家妹妹身后的姑娘,竟与想象中的全然不同,那黑沉的脸亦稍有缓和。 他起身走下台阶,睨了宁穗一眼,边往外走,边冷声道:“半个时辰内,陆修沂必会亲自来东营,你最好在这个时辰内让她藏好,否则连我也帮不了你们。” 天色暗沉下来,帘子被掀开,吹进一阵微凉的风,孟榆却不感到冷,心间反而一阵暖和。 宁穗松了口气,偏头朝孟榆笑了笑:“榆儿,你别介意,我哥哥就是这般,瞧着面冷,实则心里热乎得很。” “瞧出来了。” 孟榆扬唇,正欲谢她,宁穗却料到她想说什么,忙抬手:“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去赵疡医那儿,估计陆修沂待会就要来了。” 提到这个犹似噩梦般的名字,孟榆便什么亦顾不得了,忙点头,由得她牵着她去了赵疡医处。 *** 从城门到东营,约有十里路,天色青灰,牵牛的老翁逾过道路,下到草丛,忽见远处滚起浓浓烟尘,一队穿着冷硬戎衣的铁骑出现在烟尘中,为首的男人一身黑衣,面容极年轻,脸色却极冷,连冬日的寒冰,亦犹不及他的神色。 老翁心头一颤,忙扯了扯牵牛的绳索,将老黄牛拉到边上。 距离东营还有三里路,陆修沂骑在马背上,眸光似燃着熊熊怒火,他几乎可以确定,是宁穗相助她逃跑。 “驾……” 一声厉喝陡然划破青灰色的天际,不到半晌,远处的铁栅栏便浮在眼前。 马蹄逐渐逼近,一个英姿飒爽,身着戎装的男人站在栅栏前。 陆修沂眯了眯眼,想起宁简行原该在容昌镇压叛匪,如今却忽然出现在此,便愈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测。 他勒紧缰绳,侧身下马。 “本官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宁将军已经得到消息,”陆修沂负手凛然道,“传圣上口谕,怀远夫人失踪,特令所有人配合怀远将军寻人,如有阻拦违抗者,杀无赦。” 宣完口谕,宁简行方起身,冷笑:“陆将军在城里找找夫人也就罢了,你明目张胆地带了西营的人过来,不会以为贵夫人藏在这尽是男人的军营里吧?” “尽是男人?”陆修沂越过他,望向从远处行来的人,“依本官来看,倒不见得。” 宁穗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看到陆修沂,仿佛看到了什么新鲜事儿般,悠悠笑了:“哟!贵客呀!” 她越过陆修沂,看到他身后的那一队来势汹汹的铁骑,便收起笑,疑惑道:“陆将军此番,这是何意?” 说着,她又看了看陆修沂,又望了望宁简行。 陆修沂瞧她这副无知无畏的模样,便觉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别装了,本官不想多说,还请宁姑娘交给本官的夫人。” “什么?榆儿不见了?”宁穗眉心团成一个深深的褶皱,“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谁干的?哥哥,快调一千精兵给我,我要去帮忙找她。” 陆修沂的眉心蹙得越发深,脸色亦越发黑沉:“宁穗,我不想动手,你识趣儿的,最好把她交出去。” 宁穗这才反应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我把榆儿藏起来了?” “难道不是么?” “不是,”宁穗冷脸厉喝,“陆修沂,凭你一句话就想诬蔑我?别说你了,便是圣上亲临,亦断无凭一句话便定人罪行之理。” 陆修沂冷硬的目光寸寸划过她的脸:“好一张利嘴,本官倒想瞧瞧,待本官找到孟榆,你要找什么理由来辩解,进去搜。” “你们敢。” 宁穗拔剑拦在面前,“陆修沂,这里是东营,不是你的西营,由不得你擅闯。” 她身后的将士见此,亦纷纷拔剑助力自家将军。 陆修沂的眸光宛若寒潭:“本官是奉旨而来,不管东营还是西营,都是听命于圣上,宁穗,你想抗旨不成?” 一话落地,周遭一片沉寂。 缄默在旁的宁简行终于寒声开口:“干什么?你们拔剑干什么?难道还真想抗旨不成?全都给我收起来,宁穗,你也是,别给我惹麻烦。” 众人面面相觑,顿了下,皆愤愤不平地收起剑。 第78章 休要逃 宁穗狠狠剜着陆修沂,缓缓收起剑,愠色渐浓。 陆修沂大喇喇地迎上她的目光,抬手往后勾了勾,一众铁骑见状,当即下马冲进去,分散搜查。 他头亦未侧地越过宁穗,在周围逡巡一眼,便随意选了一个营帐进去瞧。 看完这个,又瞧那个。 不断有将士来回禀:“将军,没有发现可疑的。” 陆修沂的心随着将士每一次的禀报一点点沉到了谷底,走到西边那个营帐时,楮泽一把掀开帘子。 天色青灰,帐内昏暗,光线忽然涌进,陆修沂见里头只有一人,咚咚咚! 一个穿着似隔夜茶垢的褐锈色衣裳的瘦弱男子正拿着药杵捣药,他额前的长发垂下来,看不清面容。 楮泽大步上前,冷声喝道:“你,抬起头来。” 男子慌忙放下药臼,扑通跪下:“启禀大人,小人面目丑陋,不敢抬头,恐惊吓到大人。” 他的话一出口,陆修沂和楮泽俱是蹙了眉头,只因此人的声音粗哑,如石头滚过砂纸,又似喉咙溢满鲜血,粗粝难听。 但他愈是如此,陆修沂便愈要瞧瞧他的脸:“本官命你,抬起头来。” 男子闻言,唯有颤颤巍巍地抬首。 倏然瞧见那张如沟壑般满目疮痍的脸,陆修沂敛了敛眉峰。 四目相对,男子看到陆修沂的神情,立刻垂首,不停地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粗哑的声音回荡在这充满草药味的营帐里,陆修沂拧眉阻拦他:“行了行了,不用磕了。” 他环顾周遭,帘子隔绝了光线,此处除了一张床榻,一张木桌以及两张矮凳外,并无可藏人的地方。 陆修沂朝楮泽使了个眼色,楮泽得令,立刻上前翻看床榻。 里面空空如也。 陆修沂眉心的褶皱团得愈发深了。 所有地方都搜查完了,却没有任何发现,难不成他真的找错了方向? 宁穗靠在铁栅栏旁,见他抿唇翻身上马,黑沉沉的眉眼微微下压,只觉方才的屈辱被一冲而散,便乐了:“陆将军,我且奉劝你一句,不是你的你强留也无用,该走的还是会走。” 他还没说话,宁简行便狠狠戳了她一下,旋即朝陆修沂淡笑道:“小妹口无遮拦,还请陆将军莫要见怪。” “无妨,”远处此起彼伏的小山丘遥遥铺进眼底,天色愈见青灰,雨丝被风吹折了尾巴,马背上的男人沾了几丝雨,满脸的势在必得,“宁姑娘,我亦同你说一句,我想要的人,纵然她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会找到她。” 陆修沂的这份自信,这份绝对,令宁穗看了,恨得咬牙切齿。 马蹄撩起烟尘滚滚远去,宁穗气急败坏:“哥哥,你好歹比他官大一级,何须对他这般客气?像他这种人,一扫帚打出去才是正经。” 宁简行睨她一眼,边往回走,边吐槽:“一扫帚打出去是你的行事作风,不是我的。赶紧走吧!你们能逃过一次,未必能逃过第二次,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宁穗抬手挡了挡要落到眼睫毛上的雨丝,小跑着追上宁简行:“他这次发现不了,下回再来也一样。” “粗心大意乃兵之大忌。”宁简行止住脚,重重地敲了下她的脑门。 宁穗疼地“嘶”了声,忙捂住额楼:“哥哥……” “叫我没用,我也没法子。” 宁简行大步流星,掀帘进帐。 宁穗紧随其后:“连你都没法子,那为今之计只能让榆儿住这儿一段时间了。” 忽闻此言,宁简行猛地转过身:“你让她待在这儿尽是男人的地方,若真让陆修沂发现,他不活剜了我们就算好了。” “什么尽是男人?”宁穗撇撇嘴,“你妹我不是女的么?” 宁简行将她上下审视了番:“你就不像是个女的。” 他坐回桌前,打开抽屉,取出地图看了看,满是疑惑地喃喃:“也不知秦慕岁看上你哪点,净会给我们惹祸。” 宁穗探头往前瞧了下,见是上京的地图,她“噗嗤”一声就笑了,死皮白赖地蹭到他跟前:“好哥哥,找到什么好地方没?” 宁简行拧着眉,从左看到右,从上数到下,竟发觉没一块地方是陆修沂去不了的。 “即便他有圣上的旨意,今儿已经让他进来搜过一回,断不能再来,既如此,似乎亦没有比东营更安全的地方了。” 杯底的茶快要见底,茶叶沉淀下来,宁简行喃喃。 啪!!! 宁穗打了个响指:“所以,还是我说的,让榆儿留在这儿是最稳妥不过了。” 宁简行闻言,抬首剜她一眼,想了想,不得不同意她说的。 *** 孟榆失踪的消息传到孟家时,袁氏刚命人泡好了孟洇爱喝的梅子茶。 “此事当真?”袁氏猛地从圈椅站起,拂起的衣袖碰倒了桌上的茶盏,水洒了一地。 邓妈妈见状,急忙上前搀着袁氏远离:“夫人小心烫。” 袁氏退离一步,侍立的婢女忙过来收拾。 “那贱货当真失踪了?” 袁氏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复问。 躬身检查了下袁氏身上并无茶水烫过的痕迹,邓妈妈这方安心地抬起头:“自然是真,为免是有人故意掺假了说,老奴特意到市集去了一趟,正正碰见陆将军从城外回来,听说连东营都去找了,也没见人。” “好啊!当真是好极了,那贱货最好死在外面,再不见她才好,”袁氏来回踱步,忽地又似想到什么,忙遣了屋里的婢女出去,悄声道,“她失踪就失踪,为何陆修沂闯到东营里去了?那儿尽是男人,她总不能是被人掳到那儿去了吧?” 邓妈妈想了想,如风干橘子皮般的老脸满是疑惑:“这个老奴倒不清楚,不过听说没在东营找着人。” 袁氏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到另一把圈椅上:“没找着更好,我老早就看那贱货不顺眼了,若非陆修沂护着她,她早没千八百回了,一个妾生的姑娘,还能由得她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邓妈妈“啧”了声,奇道:“说起来,也不知她是自个儿跑掉的,还是被贼人掳了去,如何会突然就失踪了?” “老天还是太不公平,像陆修沂这种有权有势,又深情的人,霜儿如何就遇不上呢?”袁氏愤愤不平地道,“原以为那小贱人怯懦,当初才留她一命,谁知她的心眼竟比她那个死去的贱人娘还多,我当初就不该软那份心肠,每每说起来就悔不当初。” 见袁氏骂得气急败坏,邓妈妈一句话没敢接,只讪讪地垂下眉眼,发黄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忽然瞥见那壶余烟袅袅的梅子茶,忙重新斟了一杯给袁氏。 “夫人不必太懊恼,二姑娘再怎么说嫁的都是国公府的公子,等来日生下嫡子,自然就好了。便说穿了,退一万步讲,我们还有四姑娘,四姑爷才华横溢,前途本就不可限量,前儿又舍命救了圣上,愈发得圣宠了,若能这般下去,您还怕等不到惩治那小贱人的时候么?况她如今是生是死还不得而知,说不定,她便和她那早死的老娘一般,是个短命鬼呢?” 邓妈妈一番话,说得袁氏心花怒放,她端起梅子茶喝了口,展颜道:“你这话说得有理,她若是个短命鬼,我还怕没机会出了这几年的恶气呢。” “原来我在母亲心里,只是您出一口恶气的工具,难怪我在庄子的那两年,您从未来看过我一次,就连吩咐人过来问候一声都没有。”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冷冽的嗓音,孟洇寒着面色骤然出现在眼前。 邓妈妈唬得一怔,待反应过来时,立即走到门口,朝外头的丫头们冷脸厉喝:“你们都哑了么?四姑娘来了怎么都不通传一声儿?” “我和母亲说话,你在这儿训什么丫头?”还没等呆住的袁氏说话,孟洇陡然拔高了声音,偏头厉喝。 清风把荷花香送入屋内,本有袅袅余烟的梅子茶再喷薄不出雾气。 梅子茶凉了,满室沉寂。 邓妈妈是袁氏的陪嫁婢女,自小看着孟洇长大,不论她在外头如何嚣张,回了枕花斋,面对邓妈妈时,总有几分尊敬和忌惮,而今这厉声的模样,是从未有过的。 邓妈妈惊得恍了神。 袁氏率先回过神来,当即给邓妈妈使了个眼色,邓妈妈得令,似脚底抹油般忙不迭退出去。 眼见满屋子只剩她和孟洇母女两人,袁氏方上前想挽住孟洇的胳膊,却被她猛地甩开。 袁氏没生气,反而温声道:“洇儿,你别生气,母亲可以解释的。” “解释?您要怎么解释?”孟洇凉凉一笑,“我不是小孩了,再也不会因为您说两句话就毫无保留地信您,我长着眼睛呢,您是如何待我的,我一清二楚。” 闻得她这冷冰冰的话,袁氏亦忍不住冷了脸,不满地道:“我如何待你了?我千辛万苦生下你,锦衣玉食养着你,费尽苦心地想为你寻一门好点的婚事,可你呢?你有听过我一句劝么?没有,若非当初你不顾脸面,非要设计陆修沂,岂会把身子失给了江煊礼?若非你一意孤行,不看形势地想去搞垮那个小贱人,岂会被人送到庄子上?你自己做出来的事,如今反倒回来怪我不去瞧你,我能瞧你么?陆修沂的人都在看着呢。” 角落发乌的银器映出袁氏歇斯底里的脸,孟洇缓缓淌下泪来,声音微微哽咽:“我和你,无话可说。” 倘或陆修沂当真看得这般严,那江煊礼又是如何去看的她?又是如何送的东西? 说到底,她只是不爱罢了。 一语道完,孟洇转身即走。 眼见她就要离开,被怒气冲昏头脑的袁氏此时才想起让孟洇过来的目的,立刻便缓和了脸色,忙追上去:“洇儿,洇儿,你别生气,原是母亲说话不经大脑,说得过了些,你别生气。” 一边说着,她一边拉着孟洇坐下,“你好容易回来一趟,母亲特意让人泡了你爱喝的梅子茶,你且尝尝。” 孟洇瞧了眼她手里那已经凉透的梅子茶,缓缓抬起还泛着泪痕的脸:“我不喝梅子茶了。” 袁氏怔了下,一时间觉得这茶盏有些烫手,嗫嚅:“可,可母亲记得,你从前最爱喝梅子茶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从前喜欢的,如今不喜欢了,不是很正常么?”孟洇的眼神锐利无比。 片刻,她垂下眉眼,长吁一口气,“母亲就别绕弯子了,说吧!您让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袁氏闻言,收起面上尴尬的笑,将茶盏放回桌上:“不是什么大事儿,原是你舅舅的茶庄遇到了点麻烦,听说女婿和茶马司的潘大人有些交情,能不能请他和潘大人说……” 孟洇冷笑:“舅舅一惯觉得有钱便万事通的,况他刚来上京那会,不是已经和茶马司的人打好关系了么?怎么?如今行不通了?” 袁氏面露为难:“原是可以的,可不知这几个月是怎么了,你舅舅上门求了几回,无论如何都见不着潘大人的面儿,连你舅母求见了潘夫人,都被拒之门外,你舅舅也是没了法子,才求到我这儿来。” 说着,袁氏在她身旁坐下,想握起她的手,却被她猛地抽离。 手心落了空,袁氏讪讪,只得厚着脸皮继而道:“洇儿,他到底是你舅舅,这些年又在钱财方面帮了我们不少,没有他,倘或光靠你父亲那一点俸禄,哪里能有我们这十多年来的好生活?你能不能让女婿帮忙在潘大人面前替他说两句好话?” “帮我们?那不是利益的等价交换么?如何到了母亲嘴里就这般冠冕堂皇了?”孟洇冷哼一声,目光如刺,“当年在徐州,若没有父亲,论衡哥儿那般跋扈的性子,早死千八百回了,他不过是舍些钱财保他儿子的性命,如何就成帮我们了?” 她三言两语怼得袁氏哑口无言。 见袁氏讪讪地撇过脸,孟洇不欲与她多说,便起身道:“此事我无能为力,母亲还是另寻能人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没等袁氏反应过来,孟洇已然抬脚远去。 *** 在东营没找到孟榆的一丝踪迹,陆修沂回府想了半日,忽觉有些不对,正欲叫人进来,楮泽却面色匆匆地来禀:“公子,找到杨铁手了。” 陆修沂闻言,惊站而起:“他果真没死?” “没死,和他女儿生活在云州的一处山谷里,有暗卫在寻找他的途中不慎跌落山崖,被他女儿所救,我们这才找到他,只是,”楮泽犹豫了下,又回,“只是我们出尽条件,他亦不愿出山谷,倘或没了法子,我们要不要……” “不可,”楮泽话未道完,陆修沂拧着眉,立刻打断他,“强人所难有什么意思?即便绑了他来,他亦未必肯为我们打造兵器。” 强人所难有什么意思? 楮泽听着这话出自他家公子口中,怎么听怎么别扭。 “他现在还在云州?”陆修沂没看到楮泽的表情,只凝神又问。 飘远的思绪立刻被拉回,楮泽忙回:“是。” “带我去见他。” 楮泽一脸懵:“现在?” “不然呢?” “夫人不找了?” 凌厉的视线陡然剜过来,楮泽唬得心头一颤,立刻低下头:“属下知错。” “你留下来继续找,知眠大抵是离京了,从她身上入手,有什么消息立刻通知我,”顿了顿,陆修沂又吩咐,“还有,留意睿王的动静,豫王有何吩咐,倘或不是太过的,都可答应他。” 楮泽垂首:“是。” 吩咐完,陆修沂立刻让人收拾行囊,半个时辰后就出发往云州去了。 *** 闻得陆修沂离京的消息,孟榆正替赵疡医捣着药,不由得愣在原地。 宁穗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扬唇道:“怎么?开心坏了?从上京到云州,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赶,亦需七八日,这般来回,他起码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不在上京,你大可心安了。” 孟榆回神,报以她一个温暖的笑:“有你在,我当然心安。” “心安心安,你俩倒是心安了,”赵疡医挎着药箱,捧着晒干的草药,掀帘进来,“唯独苦了我,被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 孟榆见状,忙放下药臼上前接过簸箕,将草药分门别类地纳入百子柜中。 宁穗站起来,拍了拍赵疡医的肩:“赵老头,我说你该感谢我才对,若没了我,你能找到这么好的帮手么?” 她余光瞥了眼正忙活的孟榆,蜡黄的脂粉掩盖了原本白净的面容,绷带束起了玲玲有致的身材,然她好看的眉眼却怎么都改变不了。 “帮手?我看麻烦还差不多,”赵疡医配好了药,递给孟榆,“这是南边第一个营帐的,两人分量,你照这个药方抓三副药,每日晚上抓一副煎了拿给他们。” 孟榆还没接过,宁穗就先抢了过去,挑挑眉:“煎药这种事,我记得一惯是厨房帮忙煎的,如何榆儿来了,就让她煎?我从前也没见你煎过,你别看榆儿好性子,就铆足了劲儿地欺负她。” 她劈头盖脸地就将赵疡医说了一顿,孟榆笑了,忙把药方从她手里拿回来:“有你在,谁能欺负我?” “况你刚回来有所不知,这段时日正是春夏交替之时,好多将士晚间训练回来,热了就脱了衣裳,径直躺下,衣裳不穿,衾褥亦不盖,第二天醒来就受凉了,这般多的人,光靠厨房那几个人,又要做饭,又要煎药的,哪里忙得过来?我见了,才和赵疡医商量着分一部分人给我。” 宁穗愈发气了:“年年都有春夏交替之时,他们也不是小孩子了,难不成连睡觉得盖着肚脐眼儿保暖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若年年都来此一遭,往后还如何行军打仗,保家卫国?” 她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连带把赵疡医到了嘴边的话都呛了回去。 孟榆和赵疡医讪讪地低下头,皆不敢言语。 毕竟,她上升的高度太高。 宁穗愈说愈气,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就气势汹汹地掀帘出去了。 帘内的两人面面相觑,下一瞬,帘外骤然漏进来一声厉喝:“所有将士,立刻集合。” *** 谁知没过半日,宁穗因一医役怒训东营众将士的事便传到了秦慕岁耳中。 圈椅上的人朗目疏眉,姿容如玉,捧着书的手微微一顿。 “出去。” 秦慕岁捧着书的手青筋暴起,却面不改色地道。 “听闻那医役虽肤色不大好,但眉眼却极好看,亦不知宁姑娘是否如传闻所言,当真对他上了心。”来回禀的下属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仍不知死活地喃喃。 “你是不是活腻了?” 秦慕岁忽然抬头。 下属闻声,才从自我想象中回过神来,却猝然瞧见自家主子黑沉的脸,明明外头艳阳高照,他却觉得周遭似寒冬突降,如雪花覆身,登时唬了他一跳,忙不迭就退了出去。 可才退到中途,身后就传来一声冷喝:“站住,备马。” 东营。 帘外突然刮进一阵风,正用着晚饭的宁穗忽觉一阵冷意,欲起身拿件薄薄的披风,便有将士面色匆匆地进来回:“禀宁副将,秦世子来了,指名道姓要见您。” 宁穗霎时变了脸,立即脱口:“不见,就说我不在。” “来不及了,他策马硬是要闯进来。” 宁穗惊站而起,一下急了:“守门的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不成?连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官都拦不住。” 回禀的将士一脸问号:“……” 秦慕岁弱不禁风? 想起那在马上英姿飒爽的人,他怎么都不觉得弱不禁风这个词能和他联系上。 孟榆朝那将士挥挥手,示意他先行退下,将士见状,忙退出去,她方疑惑道:“不过是秦慕岁罢了,先时亦没见你有这般怕他,如今却是怎么了?” 宁穗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忽见孟榆走到跟前,一时惊慌不已,忙将她推到曲屏后:“你是不知道,这家伙缠人得紧,若换了从前,我早就一扫帚把他打出去了,偏我先前欠了他个大大的人情,谁知便是因此,一个不防反被他下了套,如今我若见了他,不仅不能赶他,还得好酒好茶地奉上,你说气不气人?” 孟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你着急忙慌地把我往曲屏后推又是怎么回事?” 宁穗敲了下她的脑门,解释:“你傻啊!秦慕岁和陆修沂沆瀣一气,都是一个窝里的狗东西,若让他瞧见了你,他铁定要告密。” 倏尔听到“陆修沂”三个字,孟榆瞬间凛神,立刻往里藏了藏。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帘外遥遥传来,仿佛带着滔天怒意。 宁穗闻声,只觉脑袋隐隐作痛。 秦慕岁侧身下马,冷着脸地掀帘进去,却见满帐子只剩了宁穗一人,正坐在炕桌前悠悠地吃着饭。 “呦!哪阵风把秦世子吹来了?”宁穗抬头,朝她对面摆摆手,“快请坐请坐,正好赶上吃饭了,今儿我正好泡了您爱喝的雪峰茶。” 听到她对他用了敬语,秦慕岁皱了皱眉:“你别阴阳怪气儿的,他人呢?” 宁穗环顾周遭,满脸惑色:“谁?” 见她还在装傻充愣,秦慕岁眯了眯眼,盯着她对面的那副碗筷:“和你吃饭的人。” 宁穗顺着他的视线瞧了瞧,恍然:“那是给你准备的。” “穗儿倒厉害,提前预知我会来。”见她说谎连眼都不眨一下,秦慕岁的脸愈发黑了,他上前用指尖沾了下碗底,凌厉的视线黑黢黢地剜过来。 他竖起食指立在她眼前,那指骨分明的指尖上赫然沾着一粒白米,“你就给我准备了一粒米?” 天色渐暗,有将士蹑手蹑脚地进来点灯。 雪白的米粒泛黄的灯火下显得异常诡谲,宁穗尴尬地扯了扯唇:“你知道的,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儿,洗碗没洗得那般仔细,偶尔留下几粒米也是有的。” 秦慕岁险些要被她这蹩脚的理由给气笑了。 他扔掉米粒,低头抽出袖口的手帕,正欲擦手,却陡然瞧见曲屏后露出的一双脚。 黑靴包裹的一双脚又小又细,隐约能想象出其主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小矮子。 秦慕岁生生忍住了要冲过去揪他出来的冲动,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宁穗一眼,长吁一口气,丢下一句:“你的眼光好歹提高些,还有,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别什么人都往你帐子里带。” 说完,亦不管被他此言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宁穗,转头就掀帘离开了。 “他,他有病吧他,我哪儿招他惹他了?总闲得慌,没事儿就往我跟前凑。”宁穗指着帘外,朝刚出来的孟榆气急败坏地道。 孟榆看着暴跳如雷的宁穗,顿时就红了眼眶,她上前一把抱住宁穗,哽咽道:“对不起,若非为了我,你断断不会欠了秦慕岁什么,亦不会被他下套。” 宁穗为何会欠秦慕岁人情,她大抵猜到了。 皇城之中,天子脚下,她借兵给她公然擅闯睿王府,无疑是在挑战天子权威,可事后却能安然无恙,甚至连一顿象征性的板子都没有,这其中除了有陆修沂和宁简行为她求情外,必然少不了皇帝近臣,也就是秦慕岁的助力。 宁穗最看不得她红了眼眶,忙轻抚她的背,温声道:“你别多想,哪里是为了你?原是我自己的事儿,与你无关。” 宁穗嘴犟,孟榆不想和她掰扯,便收起涌到眼眶的泪,笑道:“我先前在鹤九云乡和葛伯学了几道菜,要不做给你尝尝?” 一听到有好吃的,宁穗眼睛都亮了,连遮在头上的阴云亦在刹那消散,她立刻松开孟榆:“那我可等着了。” 因晚饭时辰已过,厨房里剩的食材不多,只有三块豆腐、两只鹌鹑以及一些蘑菇,孟榆便就着这些食材做了个杏仁豆腐、炸鹌鹑和蘑菇鸡蛋汤。 “若得闲儿,我定要去一趟鹤九云乡。”宁穗摸着圆滚的肚子,看着桌上空空如也的盘子,心满意足地道。 孟榆边收盘子,边道:“为何?” 宁穗撑着下巴,舔了下唇,回味着刚刚的好味道,笑眯眯地回:“徒弟的手艺都这般好,可想而知师傅的手艺有多精湛了。” 收好盘子,孟榆笑了笑,起身道:“好啊!有机会我和你一起去。” 宁穗连连点头。 *** 从上京出发,马不停蹄地赶了有七八日,陆修沂带着数十个身穿便服的骑兵终于赶到了云州。 在客栈歇了半日,他当即前往楮泽所说的那处山谷。 山谷没有名字,位于深山老林内,从山脚往上走,肉眼可见之处皆是崇山峻岭,山峰连绵起伏,层峦叠嶂,远远望去,绵延不绝的山峰宛若一条沉睡的巨龙,安静地躺在碧蓝的天幕下。 一直往里走,随处可见蛇虫鼠蚁,树的枝干极粗,高大茂密,遮天蔽日,遥遥望去,阴暗仿佛不见尽头,凉飕飕的风迎面刮来,冷得人打了个寒颤。 安全无虞地穿过了一片山林,陆修沂便见前方有一座连接着两座山峰的破旧索桥,索桥目测有将近二十米,许是年久失修,两侧扶手布满锈斑,脚踏的木板亦有隐隐有断裂之像。 索桥之下,断壁残垣,氤氲白雾凝在半空,根本看不清下方究竟有多深。 陆修沂皱了皱眉:“没别的路可走了么?” 先前受伤的暗卫忙道:“回将军,没了,当初属下就是在附近晕过去的,养好伤后,第二天醒来就在山脚下了,至于怎么下的山,属下亦不清楚。” 恰在此时,一阵清风迎面拂来,索桥摇摇晃晃,哗啦啦!清脆的声响蹿进耳朵,在林子深处幽幽回荡。 陆修沂置若罔闻,正要一脚踏上去,身后在骑兵反而吓得心间一颤,犹豫了下,忍不住劝道:“将军,莫若我们再另寻越山的路?” “你不是说没别的路么?” 说完,陆修沂便要一脚踏上去,骑兵立刻拉住他:“既如此,更不能让将军先行,属下先来。” 陆修沂偏头看了看他拽着自己衣袖的手,视线逐渐上移,骑兵坚定的脸铺进眸底。 他紧蹙的眉心稍有缓解:“你们的命亦是命,我既身为主帅,有危险岂能龟缩在后?况论身后,你们远不及我。松开,我先过去。” 似乎没料到陆修沂会如此说,骑兵闻言,怔了一瞬,旋即用力地眨了眨眼,像是把什么东西逼了回去,并依他所言松了手。 陆修沂紧抓着锈迹斑斑的扶手,一脚踏上去。 众人在身后敛声屏气,紧盯着前方一步步挪动的人,忽然间,啪嗒! 一块木板忽然断裂。 陆修沂一脚踩空,整个人冷不防就摔了下去。 “将军小心。” 众人惊叫出声,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目光紧盯着索桥,只见一只手紧抓着铁链,手背顿时青筋暴现。 等了片刻,陆修沂攀着铁链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一个利落翻身,便稳稳地站在了木板上。 众人见状,齐齐欢呼。 淡淡的血腥味却涌入鼻尖,那是他翻身上来时被木板划破了手腕后渗出的鲜血,伤口划得深,洇湿了周边的衣衫,陆修沂仍面不改色,稳步前进。 直到跨出最后一步,伴边后面传来的阵阵欢呼,陆修沂稳稳地站在了坚实的山峰上。 紧接着,骑兵们按照他走过的木板安全地度过了索桥。 从索桥往下走,穿过一片山林,遥遥便见隐在林中的一座木屋,木屋周边以栅栏作为阻挡,栅栏上长满了可驱赶蛇虫鼠蚁的药草,金色的辉光毫无阻碍地铺满屋檐上,仿佛洒了无数金子,远远望去,反颇有种闲居不问世的悠然之感。 骑兵正欲上前,陆修沂却伸手拦住他,凝神道:“慢着,有陷阱。” 他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子,往木屋扔过去。 石子脱了手,在虚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的弧度,在即将落地的一刹间,一张铁丝网倏然从铺满枝叶的地面冲出,猛地将石子原路打回。 陆修沂下意识偏过头。 石子从他眼前划过,啪!打穿了身后那颗竹子,原本光滑的竹子仿若被画上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口,对面的光亮透过洞口铺进陆修沂眸底。 一张铁丝网竟有如此穿透力,众人见了,惊讶得险些要叫出声儿来。 直到此时,众人才觉得刚刚冒着生命危险穿过索桥的举动有多么值得的。 正震诧间,三支利箭忽然迎面袭来。 “小心。” 陆修沂一脚将身旁的骑兵踹开,下一瞬,利箭裹着凌厉的风从眼前划过,三箭齐发穿透了身后的竹子。 砰!!! 高大茂密的竹子轰然倒下。 “来者何人?” 众人吓了一跳,正自惊诧时,木屋处骤然荡来一声厉喝。 陆修沂遥遥望过去,只见一个下巴长满胡络的男人持弓站在屋前,满目煞气。 面目与画像并无二致。 陆修沂示意众人放下刀剑,举起双手扬声道:“杨大叔,我乃大沂的怀远将军陆修沂,此番前来是有事求。” 一面说着,他一面将腰上的腰牌用力一扔。 杨铁手伸手接住,低头一瞧,腰牌确然是真,身上杀气旋即退散些许,但仍冷冷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杨铁手,他早在十三年前那个深夜就死了。” 陆修沂轻笑:“杨大叔,别狡辩了,你若不是杨铁手,怎知他是死在十三年前的深夜?况一张铁网便有如此穿透力,天底下除了杨铁手,只怕无一人有此能力。” 短短两句话怼得杨铁手呛红了脸,他不再狡辩,但仍是一副防御之姿:“你们走吧!大沂的事与我无关,我早就十四年前就不干这一行了。” 陆修沂又笑了:“我都还没说明来意,大叔怎知我是来做什么的?” 杨铁手直言:“你们除了找我打造兵器,岂会有别的?你们走吧!我是不可能再做这种事的。” 他拒绝得如此干脆,反令陆修沂不知该如何做,沉吟片刻,他唯有拔高声音:“我知金银财富必不能打动您,更无法以家国大义胁迫您,可您想要什么,只要我陆修沂能办得到,无论上天入地,我必当竭尽全力合您所求。” “我所求的,你当真能办到?”杨铁手忽然转了语调。 陆修沂闻言,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大好的感觉,可话已出口,他只得硬着头皮应声:“只要您说,我定当竭尽所能。” 杨铁手当即接话:“无须你竭尽所能,我只要你们立刻离开。” 话音刚落,众人齐齐望向陆修沂。 即便被这般当众打脸,陆修沂仍面不改色:“杨大叔,您知道我们千辛万苦地赶过来,就是为了请您出山,您如此说,岂非是在为难我们?” 杨铁手冷笑:“我说了,大沂的事与我无关,你们回去吧!我是不可能答应你们的。” 说完,杨铁手不想多费唇舌,转身即走。 骑兵看着杨铁手的背影,想起他刚刚说话的语气,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便朝陆修沂道:“将军,我们何不强攻进去?纵是再嘴硬的人,恐亦难以扛过我们的二十八道酷刑,属下就不信……” 啪! 话音淹没于喉。 骑兵捂着后脑勺,疼得蹙了蹙眉。 “强攻进去?只怕他还没尝过二十八道酷刑,你们便先命丧黄泉了,”陆修沂收起拍疼的手,环顾周遭,“来了这般久,你们可瞧见屋子周围有一只鸟飞过不曾?” 众人闻言,后知后觉地面面相觑,蹲在这里有近半个时辰,偌大的林子,竟不见有一只鸟儿飞过木屋。 出现此等形景的,要么林子里没有鸟儿,都越冬去了,要么便是此处极其危险,鸟群已然形成共识。 现下正是春末夏初,越冬的鸟儿早便飞回来了,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后者。 骤然意识到此间事,众人望向那间泛着悠闲气息的木屋,忽觉一阵寒气从脚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将,将军,那我们怎么办?” 骑兵满脸惧色,嗫嚅道。 风从山谷荡过来,满地落叶漾起片片波纹,带着松针的香味蹿进鼻腔,虽淡淡的,但很是提神,一道倩影倏尔浮现在眼前,陆修沂压了压眉峰,薄唇缓缓吐出一个字:“等。” *** 天边仿佛浸泡在胭脂水彩中,一片绯红,鸟儿归巢,蹿起数声啼鸣。 高大茂密的树木挡住了倾泻而下来的霞光,此处位于山巅之上,风裹着寒意从树林深处幽幽刮来,冷得人打了个寒颤。 骑兵拢了拢双臂,屏退了些许寒意。 他过来时阳光明媚,热浪滚滚,便只穿了件薄薄的外衫,原以为日落前便能下山,谁知那杨铁手竟是个榆木脑袋,泼天的富贵摆在眼前,亦不懂得抓住。 如今他们亦不知要和他耗到几时。 他拢紧双臂,打了个哈欠,心里的退堂鼓正欲打响,转头就看到自家将军端坐着,一脸正色。 他的眼神瞬间亮如白昼,忙放下双臂,打起精神。 天色愈暗,寒意愈盛。 薄薄的衣衫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夜风,陆修沂扭头就见身旁的骑兵脸色苍白,个个冷得缩起脖子,山巅的气温比山脚低了十来度,若如此下去,众人便是能挨到天亮,亦势必染上风寒。 陆修沂思量半晌,正欲打算让他们先行下山,恰在此时,远处紧闭的门忽然……就开了。 *** 自宁穗训斥过后,东营里染上风寒的将士明显减少了许多,孟榆才得闲儿研究起各类药草的用途,她在徐州时便学过些医理,如今跟在赵疡医身边,更是补全了从前缺乏的医理学识。 赵疡医见她求知若渴,每日天不亮就到山上采集草药,回来后亦不曾歇息,马不停蹄就将草药分门别类地放到簸箕上,但凡遇上不懂的,也不管时辰早晚,他得不得闲儿,就非缠着他解释。 一日,赵疡医看着她在烈日下翻弄草药,倏然就将她叫到帐子里,冷着脸,拧着眉问:“你……有没有兴趣学一下针灸?” 幸福来得太突然,一时间,孟榆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赵疡医见她面无表情,以为她不乐意,立刻就摆了脸,冷哼一声,抬脚就要走:“不愿意便罢了。” 孟榆立刻回神,忙拉住他,笑意盈盈地道:“愿意愿意,岂有不愿意的?您肯教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方才原是欢喜过了头,一时没反应过来,您大人有大量,且原谅我这一回。” 赵疡医的面色略有缓和,轻咳一声,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微微仰头:“既要教你,我便是师傅,和私塾那些夫子无异……” 话音覆没于喉。 “自然的,您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准备束脩。”孟榆心领神会,当即掀帘去了厨房。 一个时辰后,两笼香喷喷的小笼包就出现在赵疡医面前。 “不知这些束脩,您可满意?” 赵疡医下意识舔舔唇,两个眼珠子紧紧地黏在了那两笼小笼包上,连忙点头:“满意满意,相当满意。” 孟榆扬唇:“那您好好享用,我先出去把草药整理一下。” 直到她掀帘出去,赵疡医都没回头看过一眼。 给了束脩,赵疡医次日便开始教她针灸。 孟榆朝乾夕惕,学得废寝忘食,赵疡医每每去出诊,她都随在身后,带着本子仔细记录,回去后还时常温习。 她天赋极高,仅仅半个多月,不单能将针灸的口诀熟记于心,还能正确运用到真实病例中去。 赵疡医见了,连连感叹未能早些教她针灸之法。 宁穗瞧她每日起早贪黑,学得着实辛苦,便于一个早起之时,硬拉了她到外头逛逛。 初夏的天儿,还带着些许春寒,曦光从薄薄的云层里露出头,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细碎的金子。 带着松针香味的风从山谷迎面而来,此处距离东营有五里路,最是偏僻。 宁穗将捂得严严实实的孟榆审视了番,不由得笑道:“这里又不是在城中,没几个人,况你穿着男子衣裳,脸又敷得活像个营养不良的人,我不说,谁知道你竟是个姑……唔……” 话音戛然而止。 宁穗突然被孟榆捂着嘴,拖到边上。 树干粗大,正好挡住两人的身影,宁穗一脸疑惑,欲要掰开孟榆的手,却见她的眉心团了一褶,松开手的同时,并指了指不远处。 宁穗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那是清水河。 河面泛着圈圈波纹,一团倒影映在水面上。 河滩凹凸不平,边上相拥着的一男一女。 “那,那不是睿王么?他怀里的那个姑娘,”宁穗细细看了眼,忽地睁大了眼,立刻捂住嘴,差点没惊叫出声儿,缓了下,她忙偏头道,“那,那姑娘不是你二姐姐么?” 宁穗记性极好,她前两年在秦家的荷花宴上见过孟霜一次,单这一次便足以让她记下了孟霜的模样。 “可她不是和陇国公府的程三公子成婚了么?怎么……哎,榆儿,你……”宁穗凝眉看着,喃喃。 可话还没说完,她便被孟榆拖着离开。 直到远离了河边,走在回东营的路上,宁穗才奇道:“榆儿,你就不好奇睿王怎么和你二姐姐搅和在一起?” 远山尽头的白鳞褪散,夺目的光芒铺满脸庞,乌发垂在胸前,孟榆抬头直视前方,声音淡得没有一丝情绪:“有什么好奇怪的?这种事不是一目了然么?她素来心高气傲,岂容得下别人占了雀巢?” 孟霜在陇国公府的处境,就连宁穗这样一个素来不关心后宅之事的人亦有所耳闻,何况是消息灵通,又极好美色的睿王? 缄默片刻,宁穗又道:“那此事就这么算了?从前她母亲可没少为难你,你若想做点什么,如今时机正好。” 孟榆摇头:“袁氏是袁氏,我那二姐姐到底没真的对我做过什么,所以她的事我不想过多掺和。” 想了想,宁穗觉得孟榆所言有理,与其在一群烂人身上花费心思,还不如多专注在自己上。 *** 经过一段时日的苦学,孟榆的针灸有了很大进步,普通的风寒感冒已经可以独立解决,这让赵疡医闲了下来许多。 先时将士们见是她过来看诊,还有些抗拒,但经过她一番针灸,病情很快有所好转,便渐渐信了她的医术。 来回几遭遇,将士们亦渐渐和她熟络起来。 孟榆不敢多说话,每每他们问起自己的来路时,皆是一句话带过,若不问,便绝不多言,她亦因此有了个外号“闷葫芦”。 此话传到秦慕岁耳中,他握着书的指尖顿时泛白。 灯火葳蕤,晃着他微皱的眉眼:“她的眼光忒差了,那人究竟有什么好,闷葫芦一个,趣儿话不会说,才学亦没有,也值得她费心思。” 宁穗为那矮个子男人出头的事儿还历历在目,若非他们并未有逾矩的行为,他早便让宁简行将他赶出去了,还岂能容他留到今日? 侍立在旁的书童感觉周遭的气温瞬间冷了几度,只默默地低下头,半句不敢言语。 每回涉及到宁家的那位姑娘,原本清雅疏离的世子便会一反常态,说话行事都夹枪带棒,整个人散着一股阴寒气息,仿佛滚过雪球般。 恰在此时,外头有府卫匆匆来禀:“世子,陆将军回来了,请您即刻到西营一趟。” 垂首的男人闻声抬头,敛了眉峰:“他什么时候回京的?” “据说刚回,立刻就派人来请世子了。” 橘色灯火描摹出秦慕岁清冷的眉眼,忖度片刻,他当即合上书,起身吩咐:“备车,去西营。” 书童闻言,立刻便要往外走,府卫却道:“世子,陆将军派了马车过来了。” 秦慕岁心中一凛。 *** 夜风挟着几许清凉驱散了白日时沉沉往下压的暑热,马车穿梭在城郊,车檐悬挂的灯笼在颠簸中剧烈摇晃,急促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夤夜。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就将秦慕岁送到了西营。 等在门口的是楮泽。 瞧见他来,楮泽一边将他往帐子里引,一边解释请他过来的缘由。 一语听完,秦慕岁满是震诧,鲜有地重复了一下楮泽的话:“杨铁手居然还活着,且你主子还真把他请来了?” 楮泽正色回:“千真万确,您见过便知。” 正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帐子前,楮泽一掀帘,一个满是胡络腮的壮汉映入眼帘。 他细细地将眼前人看了看。 果真与画像中的人别无二致。 没有过多思量,秦慕岁望了陆修沂一眼,立刻答应下来:“去一趟睿王府算不得什么,只要你能为我朝效力,我和陆兄保证,必当将令千金安全救出。” 杨铁手拱手道:“多谢秦世子,只要能将我女儿救出,莫说打造兵器,便是要把我性命拿去,我也绝无二话。” 陆修沂忙扬唇道:“杨大叔乃我朝不可多得的人才,岂有要您性命的?” “陆兄所言有理,”秦慕岁附和,“您安心等着,明晚子时前,我们必将令千金救出。” 翌日。 秦慕岁率先到睿王府探一探睿王的口风。 一番交谈下来,秦慕岁愈发确定杨铁手的女儿就被关在睿王府中。 陆修沂立即部署营救策略,当晚就亲自带领暗卫潜进睿王府中将杨铁手的女儿救了出来。 睿王府遭劫的消息在次日清晨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睿王愤恨不已,却又不敢上书景淮帝彻查,唯有咽下这口恶气。 *** 陆修沂回京的消息很快又传到了孟榆耳朵里。 并非因为其他,而是西营忽然送来帖子,道是想和东营联合军演,地点就设在东营的靶场内。 上回军演东营败得一塌糊涂,宁简行在陆修沂面前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军演战败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宁简行一腔怨气无处发泄,两年前他就暗示过陆修沂再来一次,可他都借口敷衍了过去。 如今陆修沂亲自下帖,宁简行求之不得,没有过多思量,当即就应下了。 “榆儿,你别怕,靶场和你的帐子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他断不会来到这里,况双方军演,主帅必是在靶场观战的,岂有搜查营帐之理?” 斑驳的从白色的帐子透进来,揉皱了孟榆的眉心,宁穗忙宽慰她。 她倒不是担心陆修沂会搜查营帐,上回他有圣上口谕,才能光明正大地进来,如今不过是军演,断不会大肆搜营。 只陆修沂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太大,太深,他的名字每在耳畔响起一次,她便会心颤一次。 她从徐州逃到上京,从上京逃到鹤九云乡,每一回,每一次,陆修沂都能找到她。 孟榆不想让宁穗为她担心,便笑了笑:“有你在,我没什么好怕的,况我上回都能瞒过他,这次即便他碰见了,我一样能瞒过去。” 说着,孟榆又有些不放心地压了压耳后。 “紧紧贴着呢,断断瞧不出来,”宁穗歪着脑袋探过去,给她检查过后,又感叹了句,“赵老头若十年前就会这门手艺,哥哥当初和北凉打仗,就不会这般辛苦了。” 孟榆收好药材放进百子柜:“他如今会这门手艺亦不迟,收复沧霖九州不仅是你的心愿,也是大祈所有百姓的心愿,包括师傅。” 宁穗紧蹙的眉峰缓缓松泛。 收好药材,孟榆倒了杯菊花茶给她:“我希望我今日学到的东西,亦能为大祈收复沧霖九州献出一份力。” 宁穗接过,莞尔道:“一定能。” *** 军演就定在两天后。 这两日孟榆亦忙得脚不沾地,因既是军演,便必有伤者,她和赵疡医要提前备好大量的绷带和止血药。 可不知为何,愈是迫近演习的日子,孟榆的心便愈发焦躁,甚至一度产生要收拾包袱离开的想法。 砰! 倾泻进来的日光将碎掉的茶盏分成了数十块,孟榆飘远的心瞬间拉回,她蹲下来,忙要捡起来。 “你别动,我来收拾。” 赵疡医拿了扫帚和灰斗过来,几下就收拾干净了,抬头见孟榆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大抵猜到了什么,叹了声:“若靶场有什么事,我去应付便是,你别太担心了。” 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酸涩感撑胀眼眶,孟榆忙压了压,重新打起精神,亦不推辞,只重重地点点头:“嗯,谢谢师傅。” 赵疡医握着扫帚的手一顿,背过身去,佯作嫌弃:“要谢不是用嘴说的,赶紧把这几卷绷带收进箱子里,碍我地方。” “是。” 孟榆莞尔应声。 *** 军演这日,锣鼓喧天,所到之处,个个将士厉兵秣马,面带凛色,仿佛势要一雪前耻,整个东营别有一派肃然之气。 孟榆照常在帐子整理草药,研习医书。 欢呼声遥遥漏进来,敲在孟榆心间,强迫自己看了半日,仍看不进分毫,她干脆将医书收起,目光落到架子第二层。 那是放药箱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赵疡医已拎着它去了靶场。 临近午饭时间,孟榆没敢去厨房打饭,只啃了一个昨儿留下的馒头。 馒头已经发硬,但她不想去热。 她不想踏出帐子一步。 天色很快暗下来,她连晚间洗漱都是用昨儿剩的水。 赵疡医直到夤夜才回来,她不敢冲出去问,只立刻熄了灯,躺回榻上。 没想到赵疡医直掀了帘子进来:“别装了,我刚才远远就见你灯还亮着。” 孟榆讪讪,唯有起身点灯。 赵疡医瞥她一眼:“听说你今儿连饭都没打,如何?你要成仙了?连饭都不用吃了。” 孟榆尴尬地扯扯唇:“你不是一天都在靶场么?怎知我没去打饭?” 赵疡医指指自己的耳朵:“我这儿灵着呢,还需要盯着你才知道你有没有打饭。” 厨房的那个胖子和赵疡医关系极好,不消说,定是他告的密。 孟榆挑挑眉:“我虽没打饭,但我也吃了东西的。” “吃了剩的馒头呗!我还不知道你,那馒头又冷又硬,硌小心硌着你肚子。” 赵疡医边说,边将放架子上的食盒拎过来,打开,里头是一碟子红烧肉和一碗大米饭,袅袅余烟往上,缓缓消失在虚空中。 酸涩感染上鼻尖。 孟榆红了眼眶,抬头看他。 赵疡医怕极了,立刻道:“你可别哭,哭出来我就把肉拿走。” 他佯作要伸手过来,孟榆被他这话逗笑了,忙大手一拦,将红烧肉和米饭拿到跟前。 临走之时,赵疡医突然想起一事,又道:“今日我过去了,瞧他挺正常的,大抵没发现你在这儿,你别多想,明儿照常去拿饭,我让胖子留了饭给你。” 一道完,他掀帘就离开了。 厚重的布帘晃晃悠悠,直荡了好一会才停下来,孟榆咽下泪水,一口一口地将碗扒了个干净。 辗转了一夜,她亦不知何睡着的,醒来时天光大亮,锣鼓已经敲响。 风越过帘子灌进来,带着些许湿意。 孟榆撩开帘子一角往外望去。 浽溦被风打折了尾巴,雨意迎面扑来,地面洇湿了浅浅一片,众人都去了靶场,外头只有值守的将士在巡逻。 忖度片刻,孟榆拿起脸盆,大着胆子去井里打了水,往返都没碰见一个人。 她松了口气。 简单洗漱了下,她又去厨房拿了两个热乎的馒头回来。 谁知刚吃完,厚重的帘子忽然被掀开。 一个脸生的将士满脸雨水,急匆匆地来回: “李疡医,靶场有好几个人受了伤,赵疡医忙不过来,让你快去帮帮忙。” 第79章 动干戈 一阵刺耳的刀剑相击声响贴地传到高台处,扬起的尘土犹如海潮般向着高墙涌去,厮杀声响彻云霄。 风吹得浽溦摇摇晃晃,迎面刮来时,堪堪止在了廊檐下。 年轻男人玉冠束发,一袭玄色常服,倚在圈椅上,腰带纹的凌霄花样式在日光下尤为打眼。 陆修沂执起茶盏悠悠喝了口,偏头望了眼身旁那黑沉着脸的人,轻笑一声:“如何?我们新打的兵器,还可以吧?” 看着自己的手下被打得节节败退,宁简行剜了他一眼,良久才吐出一句:“你何时精进了兵器?我如何不知?” 陆修沂满意地笑了:“半个月前,我请了杨铁手回来。” 他说得轻飘飘,但此话无异于轰雷掣电,猛地砸在宁简行心头,他脑子一片空白,陆修沂的话仿佛轰鸣声般在耳畔嗡嗡作响。 恍惚了一阵,他收起跌惊愕的神情,忙问:“他,他不是在十三年前就死了么?” “假的。” 宁简行立刻开口:“借我。” 陆修沂微微挑眉,睨他:“凭什么?” “就凭你我皆是大祈的将帅。” 陆修沂翘着二郎腿,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便一口回绝:“屁话,不给。” 宁简行压着脾气:“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陆修沂分他一个冷冷的眼神:“让我夫人过来,我换杨铁手给你。” 话音扬在空气中,周遭忽地凝滞。 宁简行石化在当场。 *** 孟榆脸色煞变,惊站而起,怔了一瞬,立刻就反应过来,忙要收拾药箱,可收到一半,又忽地敛眉慢了动作。 “是赵疡医让你过来的?” 她没回头,不动声色地问。 身后的人不带一丝夷犹:“不是,是将军的吩咐。” 是宁简行。 孟榆松了口气,手上的动作又快起来,临出帐子前,她有些不放心地抬手压了压耳后。 东营不养闲人,既有军演,她便料到宁简行极有可能让她去帮忙。 主帅必是坐高台,她去的是靶场,人多口杂,她又戴着面具,远远地望下去,陆修沂怎么可能发现得了她? 稍稍作了下心理建设,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跟在那将士身后去了靶场。 此时雨已经停了。 刚进到门口,一阵烟尘滚了出来,呛得孟榆忍不住捂了捂嘴,那位将士还在往前走,她左顾右盼,突然看到赵疡医就在她斜对面替受伤的将士扎着绷带。 “伤员大多在那儿,你往前走作什么?” 孟榆追了几步,喊住他。 那将士回过身,退到和她同步的位置,推着她的后背往前:“他们是小伤,不急,将军头疾发作了,疼得很,让你赶紧过去。” 孟榆蹙了蹙眉。 宁简行有头疾? 她为何从来没听宁穗提过? 正思量着,那将士已经带她拐上了台阶。 一道又黏腻又迫人又极为熟悉的视线倏尔落到身上,孟榆的心一颤,熟悉的危险感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猛地掀眼,却正正对上了那人偏过来的目光。 是陆修沂。 高台之上,除了他,竟再无别人。 她吓了一跳,双腿一软,忙垂下眉眼。 那将士发现了不对劲儿,立刻伸手搀住她的肩膀,疑惑道:“李疡医,你怎么了?” “我,我有点不舒服,看不了诊,先回去了,你让赵疡医给他瞧瞧就行。” 孟榆拎着药箱,急急地想要转身。 那将士却不由分说地掰着她的肩转过来:“用不了多长时间的,我家将军的头疾原是老毛病了,你给施个针就好。” 孟榆脸色铁青:“你为何不早说你家将军是陆修沂?” “你也没问我啊!”将士理直气壮,反应过来后又疑惑问,“哎!我家将军便是陆修沂又怎么了?你是大夫,给他看个诊又不会掉脑袋,你怕什么?” 他如此问,孟榆回过神。 陆修沂未必知道是她,愈是如此,她愈不能乱。 稍稍稳住心神,孟榆挑挑眉,略微拔高声音:“我哪有怕?不过就是被风吹得有些头疼,怕一个手颤,扎错穴位罢了。” 将士推着她继续往前走:“我家将军说了,他皮糙肉厚,不怕李疡医扎错了。” 上了台阶后,到高台上不过短短十来步路的距离,孟榆迈着似灌了铅的腿,艰难地往前走,仿佛走了几个光年。 远处的嘶杀声在耳畔溜了一圈,始终蹿不进她耳朵里。 她低着头,被迫着一步步往前。 即便没抬头,孟榆亦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徘徊,含着探究、疑惑,还有几丝道不明的深意。 忽然间,一双黑靴出现在眼前。 鞋面整洁,质感光滑。 孟榆放下药箱,顶着那道迫人的目光在他身旁的小矮凳坐下,垂着眉眼道:“请将军伸出手。” 话音覆没在虚空中,宽大粗糙的手掌旋即出现在眸底,孟榆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他的脉搏。 “看诊素来讲究望闻问切,李疡医一直低着头,如何诊断得清本官究竟有何病症?” 缄默片刻,一声轻笑蓦地自头顶倾洒下来。 忽闻此言,孟榆猛地凛神,心陡然颤了颤,但她仍强压着,稳住神思回:“听闻将军的头疾由来已久,这种病无非是多思多虑之故,草民无须多瞧,探一探脉搏便可知晓。” “哦?” 男人的尾音拉得很长,顿了片刻,抑着笑意又道:“李疡医有如此神通,何须屈居于此?本官可出万两黄金,想聘李疡医到府中任职,如何?” “将军的好意,草民心领了,”孟榆强自压着,才不致于显得收起迎枕时的动作太快,“您的头疾没有大碍,只需平日多多注意休息,少吹风,少思虑,草民再开三副安神药,您睡前喝了,次日必有缓……” 话音淹没于喉。 “本官似乎在哪儿见过你。” 陆修沂忽然打断她。 陡然听到这话,滔天的惧意猛地袭上心头,砸得孟榆头晕目眩,险些要坐不稳那张矮凳。 “将军确实见过草民,”孟榆倏然抬首,神色自若地迎上他的视线,“就在您过来搜查的那天。” 陆修沂敛起笑意,定定地看着她,他审视的视线落到脸上,带着几许探究,几许疑惑。 这短短的几息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孟榆险些要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时,他忽然笑了:“确实见过。” “只是你的脸,好了许多,连声音都正常了。” 孟榆立刻垂首:“回将军,草民先时是染了热毒,如今连着喉咙一起都已经治好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合上药箱,“我回去就开好药方,拾三副药出来,晚间的时候就让人送到您的帐子。” 陆修沂摇头笑了下:“晚间恐怕不行,你不是说了么?本官要少吹风,且本官的头还隐隐有些痛,现在就要回去歇着了,你拾好亲自送来。” “亲自?” 陆修沂理所应当地点点头,示意她往下逡巡一番:“今儿军演,没有哪个将士是得闲儿的,你是疡医,亲自送来很应该,不是么?” 他身后的墙黑黢黢一片,与他毫无杂质的眼神揉合在一起,晃得孟榆颤着的心稳了稳。 或许,他真的不知道是她。 忖度片刻,孟榆点头道:“那草民拾好药就拿给您,要是没什么事,草民就先行退下了。” “嗯。” 得到他的应允,孟榆忙不迭拎着药箱转身离开,她连连在心里默念,才堪堪抑住想跑起来的欲望。 直到远离了靶场,她紧绷的那根弦倏地就松了,双腿亦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 她脸色煞白,撑着墙,瘫软在地,连加速的心跳都慢慢恢复了正常。 回想起陆修沂的神色,她大抵能确定他没有认出她,可他的表情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思量到此,孟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便忙抬手摸了摸耳后,感觉面具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她的心又渐渐回落。 耽搁了这么些时候,她重新提起药箱,匆匆回了帐子。 不管如何,还是远离他为妙。 她离他越远,她就越不容易被他发现。 迅速拾了三副药出来,孟榆包好就拎着去了陆修沂暂时歇息的帐子。 可临近门口的一刹间,惧意仍是控制不住地涌上心头,她看着这面灰色的帐帘,深吸了口气,稍微作了下心理建设后,便佯作镇定地开口:“陆将军,我送药过来了。” “……” 等了片刻,没人应答。 天色愈见昏暗,头顶聚集着奇形怪状的灰黑云片,整个天幕像是被人泼满了墨汁,黑沉沉地压下来,直逼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儿。 就当孟榆以为他不在,转身欲走时,里头才传来一道痛苦的声音:“进来。” 她再次深吸了口气,旋即掀帘进去。 帐子里昏黑,孟榆逡巡了一圈,只模糊地看到榻上躺着个人,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边走边问:“陆将军,您没事吧?” “我刚回来时吹了风,现在头好痛,你快过来给我瞧瞧。”陆修沂虚弱的声音从榻边传来。 孟榆有些疑惑,按理说陆修沂那般健壮,不大可能被风吹一下就虚弱成这样。 想到此处,她转身想走。 可没跨出两步,她又忽然想起他的头疾,楮泽先时形容他因这病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那得有多痛才会如此,况他若真出了什么事,届时她铁定会吃不了兜着走,身份亦随之曝光。 想了想,孟榆还是收回脚,摸索着到了他榻边,伸出手正欲探一下他的额楼。 可下一瞬。 冰冷的触感陡然缠住腕骨,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紧紧捆住她,而后猛地用力将她往下一拽。 孟榆猝然不及,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陆修沂翻身压到了底下。 她唬了一跳,蹿到心头的危险感让她下意识就想用力挣脱他的束缚。 “孟榆,你还装……” 熟悉的雪松味涌进鼻腔,陆修沂贴在她耳畔,忽然启唇。 冷冽的呼吸贴着脖颈蔓延至全身,他的话犹似一道惊雷,砸得她头晕脑胀,仿佛被人点了穴道,孟榆惊恐地张大了眼,浑身竟动弹不得。 “这人皮面具做得倒是好,”男人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颌,指尖缓缓绕到耳后,“有机会,把这做面具的人介绍给我,如何?” 正说着,他微微用力。 撕扯的疼痛让孟榆瞬间回神,她猛地抬手,一把将他推开。 新鲜的空气迎面而来,面上的每个毛孔都在一刹间得到了呼吸。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孟榆看着退到榻边的陆修沂,只见他修长的指尖勾着那张撕下来的人皮面具,如覆寒冰的眸子噙着笑。 她颤着身想往外冲,可脚刚触到地面,又恍然回神。 陆修沂已经知道李树就是她,跑还有用么?况论身手,她远远比不上他矫健。 这般忖度了下,孟榆稳了稳心神,干脆放弃了往外逃的念头。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地开口:“你如何知晓我在此处的?又如何知晓我便是李树?” 她的气味渗透了这张人皮面具,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尖,陆修沂深深吸了口,满身疲倦顿时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他不疾不徐地拉开圈椅坐下,翘起二郎腿,拿着人皮手搭在椅背,含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要知晓你是李树不难,难的是弄清楚你确实就在军营里,好榆儿,你还记得知眠么?” 孟榆的心瞬间沉了谷底。 一切疑问有了答案,她猛地站起:“你把她怎么了?” “我能把她如何?”陆修沂自嘲般地一笑,凌厉的眸子泛起汹涌,“榆儿,我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可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令我对你的信任崩塌了一回又一回,即便我拿着铁链锁着你,困着你,你亦不曾改变分毫,是我该问你,你想把她如何?你可知你每跑一次,便会有人替你受伤一回。” 话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拔愈高,及至最后,他“砰”地一下站起,撞到了身后的圈椅,那压抑了许久的理智亦登时如脱了缰的野马般骤然失控,在燃烧着怒火的原野里疯狂地咆哮。 危险的感觉直冲脑门,孟榆吓得脸色苍白,下意识就想往后退。 可一想到知眠还在他手里,她又强自压下内心的震惶,勉强稳住颤抖的声音:“你放了她,我们一切都好说。” 陆修沂苦笑着摇摇头,“不,我们不好说,你以为你骗了我那般多,我还会再信你么?” 孟榆深吸一口气,压着脾气,耐心地问:“你究竟想怎样?” “我想怎样,你不是很清楚么?”昏暗中,男人脸色愈见苍白,“我爱你,我想你也爱我。” 话音融在空气里,孟榆愈发喘不过气来。 他的话,他的气息,甚至他的这个人在她面前都宛若一道无形的枷锁,捆得她将将窒息。 整个帐子都是他的味道,仿佛在宣告任凭她逃到哪儿,她永远都逃脱不了他的掌心。 孟榆被他逼得几乎到了奔溃的边缘,声泪俱下:“修沂,你这不是爱,你以庇护之名对我行掌控之实,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有自己的朋友,我有自己喜好,我有选择怎样生活的权利,陆修沂,你不是我生活的全部,而我也并非你生活的全部,你为何,为何一定要苦苦抓着我不放?” 她声嘶力竭地怒吼,声音里满溢悲悸,此时若有旁人在,必是闻者悲伤,听者陨泪。 滚烫的泪滑过脸颊,孟榆的话犹似一把锋利的刀,一点点剜着他心:“榆儿,我们拜过天地,行过大礼,有皇天见证,得后土祝福,你是我的妻,我只是想你如平常夫妻般陪在我身边,很难么?” “很难,”孟榆脱口厉喝,“我们的姻缘原是你强求来的,又岂能得到皇天后土的祝福?让我如平常夫妻那般?你做梦。” 她最后那三个字深深刺痛了陆修沂的神经,他撑着腰身垂下眉眼。 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眸光,孟榆瞧不清他的神色,可危险的气息突然在周遭蔓延,她的眼皮亦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 脑海忽然一阵轰鸣。 没有过多思量,孟榆转过身,拔腿就想跑。 谁知手堪堪触及到帘子一角,腰间便猛地缠上一只大手,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被狠狠抛到了榻上。 东营的榻不如将军府的柔软,被这么一扔,剧烈的疼痛蹿到心头,孟榆直皱眉,叫喊声还没来得及从唇齿间溢出,陆修沂便俯身堵住了她的话音。 孟榆气得抬手,想狠捶他胸口,可四肢都被他掣肘着,双手还被他反举到了头顶。 黏腻的感觉席卷了口腔,清凉感裹满全身,泪水再次如汹涌的浪潮,将她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陆修沂侧身躺下的时候,她只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吆喝:“酸梅汤来咯!” 那是午后用来解暑的。 孟榆拢着衾褥,面无表情,情绪难辨:“你满意了?知眠和我们的事情无关,你可不可以……” “知眠知眠,你他妈只会说别人,”刚刚冷静下来的男人看到云雨过后,她仍是冷着脸,嘴里吐出的还是别人的名字,滔天的怒火再次将他覆没,他猛地俯身,紧紧掐住她的脖颈,厉喝,“孟榆,你的心可有一丝放在我身上?” 她干脆闭上眼,由得他紧掐着,亦不说话。 瞧她一副无所畏惧,凛然赴死的模样,陆修沂烧红的眼反渐渐冷却,他蓦地松了手,讪笑一声:“你想死,我偏不许。” “为我生个孩子,我放你走。” 男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孟榆睁开眼:“你以为我会信你么?” “不信我,”她眸底尽是寒冰,看得陆修沂心中愈寒,似乎料到她的回答,他挑了挑眉,“以一命换一命,如何?你为我生个孩子,我可以放了知眠。” 孟榆一口回绝:“不可能。” “我立刻杀了她。” “你敢杀她,我绝不苟活。” 气氛愈发凝重,好似连帘外浽溦滴落在地的声响都遥遥透进,孟榆迎上他烧得通红的眸光,双唇翕动:“我说到做到。” 四目相对了半晌,终是陆修沂败下阵来:“和我回去,我可以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但知眠永不许回京,你更不能再和宁穗见面,一面都不行。” 说着,他好似怕极了她不愿,又哽咽着添了句:“这是我的底线,榆儿,别再逼我了,否则,我当真不知自己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这声音又低又委屈。 孟榆压下眼睫,扭过头,轻轻地应了声:“好。” *** 墨汁一般的乌云沉沉地罩下来,不一会儿,云片就化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穹深处飘洒而下,落到山川、河流、屋檐以及将东营围城铁桶一般的栅栏上。 宁穗带着几十名亲兵拦在大门前。 雨水洇湿了她高高扎起的墨发,如鹰隼般的目光般仿佛要透进那面厚重的帘子:“榆儿,你别怕他,只要你说一句,当初他是强娶的你,如今亦是威逼于你,我宁穗纵是身死,亦绝不会让他带你走出这里一步。” 宁穗压着怒意的嗓音穿过雨幕砸进来,感觉到握着的手微微颤了下,陆修沂沉声启唇:“榆儿,有件事我想你该知道,我能喊得了你过来,背后和宁简行可脱不了干系,若当真动起武来,且不说你是我的妻,宁穗不占理,便说强娶,谁能作证?你父亲?还是你祖母?抑或者知眠?”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如同一块玉石狠狠敲在孟榆心头。 宁简行这般做,自有他的理由,她怪不了他,况他能收留她这般长时间,让她得已在赵疡医身上学到了那么多有用的东西,她已经很感激他了。 沉吟片刻,孟榆轻声道:“我不会跟她走,但她若要一直挡在此处,你也没有办法的,让我下去和她说几句,我劝她走。” 陆修沂一口拒绝:“不行,我不信你们,你且在这儿等着,我下去和她说。” 说完,陆修沂没给她回话的机会,当即掀帘跳下马车。 持剑拦在面前的宁穗满身雨水,气势汹汹,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般。 陆修沂迎上她的目光,满是厉色:“宁穗,你三番五次掳走我的妻,我还未同你计较,你还敢主动送上门,当真以为我陆修沂是软柿子么?” 雨水顺着伞檐滑落,滴了撑伞的将士满脸,可感觉到凝重的气氛沉沉压下来,他连手都不敢抬,只能由得雨滴划过眼角。 “强娶他人的人是你,胁迫他人的是你,以势压人的更是你,我为何不敢上门?今日你若不放了榆儿,便休想走出东营的大门。” 宁穗拔剑相对,神色凛然。 雨势渐大,泼湿了陆修沂的衣角,他面上的冷意比雨温更低:“是么?宁穗,看在宁简行和秦慕岁的份上,我给过你机会,如今是你要动干戈,便休怪我不客气。” 话音刚歇,楮泽扬了扬手,隐在身后的弓弩手立刻现身,利箭在雨幕中泛着凌厉的白光。 宁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陆修沂,公然带兵闯进东营,你想谋逆么?你以为此事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后,你能独善其身么?” “宁穗,说话行事要讲证据?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官擅闯东营了?东西二营举行军营经得圣上亲笔批准,本官不过将军演执行到底罢了,只是刀剑无眼,误伤了谁,可就与本官无关了。” 陆修沂接过楮泽手里的剑,轻轻拔出,锋利的剑刃折射出凛凛寒光,倒映出对面人含着怒意的脸。 宁穗素来是见了棺材都不落泪的性子,听到这话,她险些气笑了:“榆儿心思玲珑,难怪都栽在了你手里,原来连我哥哥都被你利用了。” 陆修沂丝毫不客气:“多谢夸奖,只是利用倒称不上,应该说是互利共赢才对。” 宁穗的脸愈发黑了。 “少废话,看剑!” 宁穗持剑就要冲过去。 她哥哥的性子,她比谁都清楚,亦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愈发恼怒。 在他们面前,她们甚至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可凭什么?凭什么她们的命运要被他们主宰?就因为站在朝堂上的人是他们? 她不服。 “宁穗,住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秦慕岁侧身下马,顾不得随从打来的伞,便猛地冲进了军营,劈手夺过宁穗的剑,怒斥:“她是陆修沂的妻,他带她回去理所应当,你拦着有用么?纵然告到圣上那儿,你亦不占一分理。” 眼看秦慕岁不仅出现在她跟前,还劈手就夺了她的剑,宁穗的怒意愈盛。 雨水顺着她的鬓边滑到了心口,寒意渗进心脏,宁穗冷冷地朝他伸出手:“把剑还我,我现在不想看见你,给我滚开。” 她的话犹似一把利剑,狠插在秦慕岁心头,但他仍分毫不让,甚至侧身把剑扔到了远处。 宁穗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欲将剑捡回来。 瓢泼大雨溅起地上的泥巴,粘住了衣角,素来极爱干净的秦世子却视而不见,忙冲上去拉住宁穗,厉声道:“宁穗,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话音融于骤雨里,宁穗刹那止住脚,猛地回头:“在你们眼里,我们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皆是任性,你们呢?用尽一切手段,不论手段干净还是肮脏,只消达到目的,便都无所谓。陆修沂如此,你亦然。” 她最后三个字仿佛轰雷掣电,将秦慕岁砸了个粉碎,他呆怔在原地,看着她挣脱自己的手,一步步远去,面上淌的不知是泪还是雨。 帘外的声嘶力竭和雨水噼里啪啦的声音混在一起,孟榆终于忍不住掀帘冲了出去。 她跳得太快,连身旁的将士都没反应过来,以至于陆修沂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向宁穗。 他一急,连忙要冲过去,可在掠过秦慕岁的刹间,他却被他紧紧扯住臂膀:“让她们好好说几句话吧!唯有她才劝得退宁穗。” 眼见她被大雨泼湿,再看到自己头顶悬着的伞,陆修沂郁闷至极,忽地一扬手。 瓢泼骤雨顿时倾泻而下。 身后的将士吓了一跳,看到掉在泥里的伞,不知陆修沂又发什么神经,他不敢躬身去捡。 “榆儿,你真的要放弃么?” 看了看孟榆扯住她的手,宁穗原本强硬的嗓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悸,但她仍不死心地道:“我们上书到圣上那儿,说不定……” 话音淹没于喉。 低垂着眼的孟榆忽然抬眸:“说不定能掰回一局,然后呢?你觉得圣上会因此重罚他么?抑或者收回他的兵权?” 她悲凉的语调穿透雨幕渗进耳朵深处,宁穗怔了怔,千言万语被她一言堵在喉咙,她思量了片刻,竟觉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从来女子的姻缘便不在他们的考量之内,如果她们能平了陆修沂和秦慕岁的心,圣上岂会向着她们? 怀茵作为公主,皆是如此,她们更不例外。 “宁穗,回去吧!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你是大祈开国百年来的第一女将,你该在收复沧霖九州的战场上厮杀,你该在以男子为尊的朝堂上力辩群雄,而不是被我拉进这趟浑水里,被困于后宅中。” 轰隆! 白光划过天际,天色愈见银白。 雨水淌在孟榆脸上,她哽咽的声音仿佛盖过了天雷,砸在宁穗心头。 她怔怔地看着孟榆松开手,走向深坑的背影孤寂又决绝。 *** “穿上。” 帘外雨声渐小,马车上,陆修沂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件衣裳,递了过来。 孟榆淡淡地瞥了眼,衣裳泛着明亮的淡黄色,裙摆绣着一朵朵精致的凌霄花,瞧着便知质感上乘,触感丝滑。 “我不想穿。” 这种衮衣绣裳令她无端想起被当做池鱼笼鸟的日子,她偏头,透过竹帘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穹深处洒落,潮湿感裹着泥土的清新越过竹隙直铺而来。 “从这里回到府中起码需半个时辰,难不成你想染上风寒?” 陆修沂敛眉,压着燥意,她那身宽大的衣衫被雨水洇湿后紧贴着身子,连腰间的曲线都被隐隐勾勒出来。 男式衣裳穿在她身上,倒别有一番滋味。 孟榆仍偏头。 “还是说你想我帮你穿?” 他滚了滚喉咙,吞咽声清晰地铺进耳朵,倚在窗边的人吓了一跳,忙收回目光,望了帘外一眼,抓起衣裳,怒瞪着他:“我自己会穿,你背过去,不许看。” 陆修沂不由得笑了:“我们早上才做了什么,忘了?怎的还羞涩上了?” “你背过去,”孟榆抬腿踹他一脚,“要不然我宁可染上风寒,亦绝不换上。” 陆修沂被她踹得嘶了一声,忙缩回脚,转过头:“你赶紧换,我不看。” 孟榆紧紧盯着他,一边迅速脱下衣衫,一边摊开衣裙换上。 片刻,她理了理衣裙:“好了。” 陆修沂转过头,眸光微微亮了下。 明亮的颜色衬得她容颜娇媚,虽淡眉素面,但别有一番清丽之色。 他咽了咽喉,压下眼睫,旋即别过脸。 孟榆亦没再说话。 马车陷入一阵寂静,陆修沂轻咳一声,正欲打破沉默,便忽听帘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兵刃相碰发出刺耳声响,和人群的尖叫声混在一起,他皱了下眉,忙要掀帘,楮泽紧张的声音透进来:“公子,有刺客。” “有多少人?” “目测当有四五十人。” 陆修沂闻言,神色一凝,立刻从椅子底下抽出一把剑,轻轻握了下孟榆的手,叮嘱她:“你在这里等着,别出去。” 他带回府的将士不过十来人,余下的皆留在东营进行军演。 说完,陆修沂转身即走,可刚起身,掌心的温暖便渗进四肢百骸,他微诧,回头见她眉心团成了一个褶皱,泛着盈盈水光的唇动了动:“小心点。” 短短的三个字将他硬下来的心瞬间软化,陆修沂指尖颤了颤,仿佛呼吸都顺畅了,他轻轻应声:“嗯。” 第80章 挡箭牌 帘外的打斗声愈发激烈,刀剑掉落在地传来当啷声响,和人群的尖叫、恐惧声混在一起,孟榆忍不住撩开帘子一角,欲往外望去。 谁知突然间,砰! 对面的窗被人一剑破开,一个覆着黑巾,只露了一双眼睛的黑衣人陡然出现在眼前。 孟榆吓了一跳,可神思还未拉回,一道凉风自头顶沉沉压下,转眼间,剑压破开车盖,一只大手猛地拽起她的胳膊用力往外一扯。 潮湿感毫无阻碍地迎面泼来,紧接着,陆修沂的厉喝遥遥渗进耳朵:“楮泽,救她。” 孟榆循声望着,只见那一袭玄色常服的男人淹没在黑色衣袂翻飞的圆圈里,泛着寒光的刃面折出他如泼了墨汁般的脸。 来的人,远不止四五十人。 楮泽应声想杀出重围,但倒下后又覆上来的黑衣人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来。 失去意识的刹那,孟榆只看到那个玄色的点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不见。 *** 白光渗透窗扉,铺进帐幔,夺目的光刺得榻上之人皱了皱眉。 孟榆睁开眼的刹那,宛若丝绸般的挼蓝色帐顶映入眼帘,混着淡淡的玉檀木香。 这玉檀木香不同于陆修沂身上那道横冲直撞,且极其霸道的雪松味,它闻着令人安神、舒心,可一旦沉浸其中,便会愈发留恋,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她撑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坐起身,环顾四周,房内的陈设不多,正对门口的壁上挂着一副夏日莲花图,壁下不远处是一张楠木方桌,桌上置着一个玉壶春瓶,瓶中插着数枝盛开的荷花,对面一张书桌,放着笔墨纸砚,旁边还放着个小铃铛,轻风从开了一扇的窗扉灌入,铃铛便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从旁越过楠木方桌,掀开珠帘往里走,隐隐可见角落中置着一张檀木贵妃榻,榻边一张小书架,三三两两地放着几本书。 这是一间温馨又极具少女心的厢房。 孟榆正疑惑陆修沂究竟得罪了谁,以至于对方要掳走她,用以威胁他。 忽然,房门传来轻微声响,紧接着,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眸底。 疑惑瞬间就解了。 陆迦言笑意盈盈地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面:“我估摸着你该醒了,便让人炖了一盅莲子百合羹给你,宁神静气的。” “陆公子说笑了,我的心静得很,不需要宁神,”孟榆迅速下了榻,整个人进入了一种防御姿态,“你绑我,并不能威胁到陆修沂什么,只会让他气急败坏。” 陆迦言淡笑着掀开炖盅的盖,轻轻地搅动:“他会气急败坏便足矣,况你怎知我绑你是为了威胁他?而非是我真心心悦于你,想同你白头偕老?” 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孟榆却怎么都说不出口,男人审视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近乎偏执的黏腻,令她的话堵在了喉间。 她勉强稳住心神,冷声道:“陆公子,我虽不是出身高门绣户,但礼义廉耻还是知道些的,我不仅已为人妻,名义上还是你弟媳,还请你说话行事放尊重些。” “弟媳,”仿若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陆迦言冷呵一声,凉凉笑道,“你若当真心仪陆修沂也就罢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你何必还留在他身边?倒不如来我……” 话音淹没于喉。 孟榆寒声打断他:“我不心悦于他,亦不代表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的声音没带一丝犹豫,陆迦言握紧拳,压着声线问:“你对陆修沂尚且有几分敷衍,对我就这么抗拒?我哪里比他差了?你就一丁点儿都瞧不上我?” 感觉他的怒意正一点点上升,孟榆叹了口气。 “人与人之间是不能比的,况你有何价值,有何优点皆无需我去评价,你今日若因为我的一句话便觉得你比陆修沂矮了一等,可来日呢?来日你碰到了在才能、家世和容貌都比你略逊一筹的人呢?你是不是就会更有优越感?优秀与否,差劲与否,都是因为你将自己置身于他人的评价体系中。” 陆迦言没说话,脸色却稍稍缓了下。 孟榆继而温声道:“可世间之大,便是叶子,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况嘴长在他人身上,你如何控制得住?你未必比陆修沂差,陆修沂亦未必比你差,本就是独立的个体,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陆迦言闻言,扬唇冷笑:“道理谁不会说?人活一世,都是凡夫俗子,我若这般看得开,又怎会执着于你?我早成仙去了。” 话音止于此,他没再说话,目光裸|露地审视着孟榆。 孟榆被他盯得浑身不适,正欲做些什么打破沉默。 他倏尔就启唇:“我忽然明白为何陆修沂即始终拿不下你的心了,因为你的心比霜雪还冷,比石头还硬。孟榆,你在乎什么?” 他道着最后那话时,眼神中带了几分探究,几分疑惑,孟榆垂下眸,转了话题:“我在乎什么你不必知晓,抓了我对你并无好处,你最好赶紧放了我,免得陆修沂提剑上门,把你好容易得来的宅子都砸了。” 从绛阳侯府的大公子到凌花巷中的落魄书生,又从落魄书生到今日风光无限的观察使,他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孟榆并不少闻。 陆迦言拉开圈椅坐下,懒洋洋地抬眼瞧她:“你以为我在乎这些?” 孟榆没躲避他直视而来的目光:“你在乎当然不是这座宅子,你在乎的是外人对你的评价,在乎的是怎样才能赢了陆修沂。” 他原该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却因陆槐远的私心和贪欲被当作养子养在侯府,他这里面的心酸和不甘,孟榆多少都能感同身受。 对面人的眸子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你觉得我让你来我身边,是为了赢过陆修沂?” 他们两兄弟何其相似,连问出的问题都如出一辙,孟榆笑了:“真心掺杂在假意中,你如今说的或许是真,可不代表你一开始的接近没有任何目的。既然一开始便是错的,你又怎能期望结局如你所愿般美好?” 陆迦言猛地站起,神色带了几分激动:“可你一开始没有走进我的圈套,所以这个假设对我不公平。” 孟榆冷下脸:“我没有走进圈套是我有识人之明,但这并不代表你没有半点错,换句话来说,倘或我走进了你的圈套,你我见面便不可能似今日般心平气和。” 听到她直白而冷硬的拒绝,陆迦言垂首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神已经蓄满冷意:“没关系,天长日久,你总会对我改变想法的。莲子百合羹要凉了,你最好喝一点。” 言罢,他当即转身离开。 阳光被隔绝在门外,上锁的声音隐隐传来。 孟榆不哭不闹,只是暗暗自嘲了下,她究竟是什么体质,为何遇到的男人皆不太正常? 所幸她在军营吃了早饭,如今亦不怎么饿。 陆迦言端来的东西,她断断不敢吃。 结果这念头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孟榆就打脸了,早上的那两个馒头实在不顶饿,她坚持到午后就饿得端起汤盅喝起来。 填饱了肚子,孟榆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外头,依旧静悄悄的,连一丝人声都没有。 她想砸门,但又怕引来陆迦言,思量半日,只好寄希望于陆修沂。 *** 砰! 笔墨洒了一地,墨水洇湿地面,缓缓向着帘外流去,周遭的气氛凝得似一潭死水,众人敛声屏气,皆不敢言语。 当街刺杀过后,陆修沂上书景淮帝,封城搜寻,奈何千人出动找了半日,亦寻不到孟榆的半点踪迹,就连关于掳走她的凶手是什么模样、受何人指使也无一丝线索。 楮泽犹豫片刻,轻咳一声,忍不住拱手进言:“公子,要不我们夜探睿王府?” 陆修沂撑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冷声道:“若此事当真是睿王所为,你以为杨铁手一事过后,他会毫无防范?只怕他早便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我们主动往下跳了。” 楮泽被怼得哑口无言。 又沉默片刻,陆修沂猛地抬首:“陆迦言查过没?” 楮泽立刻回:“查过了,没有一丝可疑的地方。” 陆修沂敛眉:“我记得他两个月前买了一座宅子,是……在哪儿来着?” 旁边的将士立即接话:“在东街的月桐巷,那儿地处偏僻,素日就鲜少有人经过,又因三年前发生过命案,附近的住户基本都搬走了。” 陆修沂神色一凛,仿佛猜到了什么,猛地站起:“立刻带兵过去。” 夜色犹似浸了墨,房里没有点灯,隐隐约约的月光穿透窗牖渗进来。 借助这点光,孟榆勉强摸到了陆迦言方才递进来的糖水,忙端起喝了两口,糖水润过喉咙,暂时缓解了干渴。 陆迦言没给她留水,渴了半日,她一下就将整碗糖水喝了个干净。 可刚落肚的刹那。 砰! 她的双腿控制不住地发软,瞬间就瘫痪在地,把将身后的椅子撞倒。 意识到是那碗糖水有问题,孟榆想搀着椅子站起,奈何身子发软到连手都抬不起。 她心头一凉。 恰在此时,砰砰砰! 外头忽然传来数道踹门的声响,到底是木制的,经不得人连番狠踹,没过片刻,门就被踹开了。 数个火把遥遥铺进眼底,熟悉的厉喝声渗进耳朵:“给我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孟榆原是极恐惧这道声音的,可现下听来,却有种莫名的心安。 她看到拿着火把的将士朝她这边冲过来,火光灼烈,驱散了这一路的黑暗,她忍不住扬唇,正欲安心地垂下眸等待救援。 谁知下一秒。 眼角余光竟见那将士拎着火把面色匆匆,且不带一丝犹豫地从她面前跑过。 孟榆惊得瞬间睁大了眼,滔天的恐惧袭卷心头,她想要张嘴大喊,想爬起来怒扣房门,可她身子软到连勾起指尖都费劲。 她就这般张大眼睛,满脸惊恐地数着从她面前走过的人。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 他们走过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就仿佛他们完全没看到这扇门,完全没看到她这个人,那神色,仿佛经过的是一堵墙。 一堵墙…… 孟榆脸色一变,眸光落到对面,看到月光从窗牖里透出来,瞬间就想明白了。 她面前的不是门,而是一堵墙。 一堵可挪动的墙。 好容易燃起的希望被这一想法陡然浇灭,孟榆失望地闭了眸。 “陆将军,此处乃本官的私人宅院,你未经通传,便擅自闯府大肆搜查,此举未免过分了。” 陆修沂正负手站在院中,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伴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他一脸淡然地转过身。 只见来人带着几十名身穿甲胄的将士,将他们团团围成一圈。 陆修沂环顾一圈,挑挑眉:“接管了云州,有了实权,果然和从前那个只会缩在龟壳里的陆迦言不一样了。” 嘲讽大喇喇地迎面打来,陆迦言却丝毫未怒,只微微笑道:“陆将军求爱不成,倒寻到本官的地盘上来了,本官奉劝陆将军一句,强扭的瓜不甜,说不定,孟姑娘是自愿被人掳走的。” 他一口一个孟姑娘,说得陆修沂的脸比夜色还黑。 感受到气氛的剑拔弩张,楮泽握拳正欲轻咳,身旁人却忽然垂首冷呵,再抬眼时,已然面带冷笑,挑衅道:“亏得陆大人还是一笔一划,辛辛苦苦挣出来的观察使,竟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你要清楚一个事实,孟榆是本将军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她早已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我们有皇天见证,得后土祝福,大人合该称她一声‘陆夫人’。” 他这一声陆夫人和脑海里的那声“弟媳”莫名重合,陆迦言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眸光似霜似雪:“你与其在我这儿大肆搜查,还不如到城郊,查一查那儿的荒庙、水塘,毕竟厌恶你的人何其多?她被掳走这般久,被曝尸荒野也说……” 剑刃在墨色中折出凌厉的光,周遭的将士见状,纷纷朝陆修沂亮出兵刃。 楮泽立刻拔剑护主。 寒意从脖颈渗进四肢百骸,陆迦言止住话头,耸了耸肩:“本官说的不过是事实,怎么?恼羞成……” 话音淹没于喉,陆迦言轻皱眉头。 白色和红色形成鲜明对比,陆修沂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面色骇人:“你再动嘴皮子,本将军可不敢保证手不会抖一抖。” 气氛越发紧张,不停有将士来回禀,皆道未有发现。 每回一次,陆迦言愈得意,便衬得陆修沂的脸色愈发黑。 希望沉到了谷底,楮泽欲劝陆修沂收起剑,可偏头的刹那,余光却猛地瞧见正对面的墙忽然裂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紧接着,那缝隙越来越大,孟榆的脸陡然露出来。 “公子,夫人在那。” 楮泽惊喜万分,指着对面立刻脱口。 陆修沂闻言,猛地回头。 可仅仅就是这一刹间,他还没来得及收剑转身冲过去,那张讨厌的脸便挡在了面前。 两名将士跑过去将孟榆拖到跟前。 陆迦言半蹲身子,握着剑,冰冷的剑刃横在她白皙的脖颈上:“交出杨铁手,我就放了她。” 陆修沂这才细细看了孟榆一眼,见她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惊恐地瘫软在陆迦言怀中。 他拧着眉,压着怒意:“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说呢?”陆迦言一手持剑,一手轻抚她下颌,缓缓掀眼,“我爱她,你觉得我会对她做什么?” 陆修沂紧盯他的手,双眼仿佛要冒出火来:“你的爱,就是拿剑横在她颈肩,将她置于危险中?” “不不不,”陆迦言修长的指尖抚过她的锁骨,状若颠狂,“将她置于危险中的是你,而非我,若非是你请来杨铁手,碰了他人的利益,又怎会引发至此?” 陆修沂冷笑:“他人?我看是睿王吧!” 陆迦言没否认,只淡笑着重复:“交出杨铁手,我就放了她,否则,我便同她共赴黄泉,做一对不离不弃的鬼夫妻。” 陆修沂讪笑:“你倒深情。” “不,我是有自知之明,”陆迦言的手经过锁骨,逐渐往下,脸色愈发疯狂,“我若杀了她,你岂会让我苟活?” 眼看他即将要探到孟榆的衣衫下,陆修沂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几近要咬碎后槽牙:“好,我答应你,楮泽,去把杨铁手带来。” 楮泽没带丝毫犹豫,当即应声而去。 陆迦言闻声,手收了回来,抬首冷笑:“早知如……” 话音淹没于喉。 “榆儿。” 与此同时,陆修沂大喝一声,猛冲过去,劈手就将孟榆从陆迦言手中单手抱了回来。 酥麻感蹿遍全身,陆迦言有一瞬间动弹不得,等他反应过来时,孟榆已经被陆修沂抱了回去。 “抓住他们,连一个苍蝇都不要放出去。”陆迦言踉跄着站起身,捂着肩颈处,厉喝一声。 候在门外的将士当即冲进来,黑压压的一群,将他们团团围住。 到后院搜查的将士闻声赶回,见陆修沂被人围住,立刻亮出兵器与之对峙。 “就凭你,也想抓住我?”陆修沂寒声下令,“众将士听令,观察使陆迦言意图谋逆,以下犯上,本将军带兵镇压,以振朝纲,杀无赦。” 他一声令下,厮杀声响彻云霄。 兵刃相碰发出刺耳声响,陆修沂一手抱着孟榆,一手应付杀过来的士兵,奈何士兵太多,渐渐地,他便有些体力不支。 孟榆被他左右晃荡,原清醒的脑袋也晃得头晕眼花,她瞅准了一个间隙,使劲全力扯了扯他的胸口,断断续续地道:“放,放我下来,陆,陆迦言不会杀我的,你抱着我,行,行动不便。” 听到她终于能开口说话,陆修沂松了口气:“我没事,你别担心。” 虽说孟榆用了针,但药效还没褪去,她连说话都极其费劲,知道陆修沂不会轻易将她放下,她唯有道:“我,我可不想做寡妇,你快放我下来,让两个人过来护着我就行,你,你听话。” 最后的三个字仿佛雷击般重重敲在陆修沂心头,连格挡过来的进攻都慢了一拍,他低头望她一眼,唯有点头。 他趁空隙找了个看似稍微安全的地方将孟榆放下,又让三个将士过来团团护着她。 这时候,陆迦言已经越过重重人海杀了过来。 陆修沂冷着脸,眼神顿时蓄满杀气,立刻捡起剑迎上去。 剑光犹如冷月冰霜,划破最后一丝寂静,直指对面人的咽喉,陆迦言持剑正面格挡回去。 寒光交迫,剑气如虹,两人的身形交织在一起,一寸不让。 谁知恰在此时,陆迦言忽然转身朝孟榆冲了过去。 陆修沂的剑来不及收回。 鲜血顿时溅了他满脸。 他手中的剑猝不及防没入陆迦言后背,寒刃之上,是一支正中他心口的箭矢。 *** 厮杀声犹似离得极远极远,满院仿佛陷入了沉寂,变化来得太突然,孟榆连表情都来不及作出,只觉那双悲怆的眼睛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将她瞬间淹没。 她脸上的血色尽失。 缓缓向上望去。 箭镞穿透他的心口,正弯着向她而来。 这箭,本该射在她身上的。 男人看着她漾起唇角,微微一笑,便要歪身倒去,孟榆倏尔回神,冲破药效的禁锢,陡然冲过去稳稳地接他在怀。 豆大的泪珠洇湿了他的脸,陆迦言缓缓抬手,淡笑一声:“你别哭,我从来只见你倔强的脸,从未见你向谁认输过,这,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别,别有负担。” 孟榆由得他抚上自己的脸,泪落无声:“我,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第一次触及到她柔软的脸,确实是想象中的温暖,满意爬上他苍白的脸:“是你说的,人与人之间不能比较,既然生命无法比较,那又怎会有值不值一说?这件事,只要我愿意便可。” 孟榆泪如雨下,再说不出一句话。 群龙无首,陆迦言的人见状,惊得纷纷停下手。 陆修沂看了眼沾满血迹的剑,怔在原地,不敢上前。 他没想过真的要杀了他。 正在此时,屋檐上的黑衣人数箭齐发,来不及思量,陆修沂神色一凛,忙把孟榆护在身后,将利箭格挡回去。 可箭矢如雨,对方来人太多,他根本反杀不了几个。 惨叫声划破天际,陆修沂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将士一个个被射杀,却毫无反击能力。 清冷的月光铺了一片,鲜血汇成河流般涌到脚下,陆修沂一个不防,被箭镞划破臂膀。 原以为即将命丧于此,谁知这场屠杀没持续太久,只见剩余的将士尽数被射杀后,一众黑衣人忽然齐齐退去。 不到一刻钟,满院便只剩孟榆和陆修沂两个活人。 正当两人面面相觑之时,门外突然涌进一波将士,为首之人来势汹汹。 没等陆修沂说话,睿王冷声启唇:“奉圣上口谕,怀远将军陆修沂为谋私欲,私自诛杀观察使陆迦言,即刻关进大牢,以待候审。” *** “姑娘,小心盘子。” 一声急促的喊叫自身后传来,孟榆飘远的思绪被瞬间拉回,垂下眼睑就看到手里的盘子即将脱离手心。 数不清的金鱼正欢呼雀跃地张着嘴等在下面。 孟榆忙收回盘子放到桌面。 知眠端来一盅海参鸡汤,苦口婆心劝她:“姑娘纵是再没胃口,也好歹吃些,你如此这般,我和宁姑娘只会更担心。” 鸡汤散着袅袅余烟,缓缓消失在虚空中。 孟榆坐回石凳上,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宁穗见到他没?” 距离事发当日,陆修沂被关进大牢已有五天,可圣上迟迟未曾审判,她几次三番想进去探望他,皆被拒之门外。 她亦曾向楮泽打听,他却只一脸冷淡地回:“公子说了,夫人不必担心,顾好自己便足矣。” 是啊! 他能不冷淡么? 陆修沂原是为了救她,才会被睿王设计陷害。 若非如此,他岂会深陷牢狱? “我吃不下,况这海参原是怀茵拿给你补身子,你如何炖给我了?” 孟榆将鸡汤推远了些。 自那天后,知眠便被放了出来,原来她没受到严刑拷打,陆修沂只是把她关在城郊的一处庄子里,并让人看守着她罢了。 知眠又将鸡汤推到她面前:“我的腿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再喝这么补的汤,只恐要流鼻血,姑娘纵是吃不下,多少也喝两口。” 这几日她总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知眠见了,着实心疼。 孟榆摇摇头,正欲推拒,却见宁穗遥遥行来,她忙起身,小跑着迎上去:“怎么样?见到他了么?” 宁穗一脸凝重地看着她,点点头:“见到了。” 孟榆攀着她的手,神色急切:“怎么样?他可还好。” “还好。” 宁穗垂首,欲言又止。 孟榆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既还好,你为何还这般模样?” 闻言,宁穗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抬至跟前,赫然露出手上的信封,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和离书。《 》 【全文完】 第81章 劫外春 “他说,你自由了。” 宁穗的话响在耳侧,却遥远得似在天边一般。 看到上面的字,孟榆震诧了一瞬,旋即接过信封。 宁穗以为她接受了这件事,谁知下一秒。 嘶!!! 孟榆连看都没看一眼,扬手就将信封撕了个粉碎:“他是为救我才落到如厮田地,倘若我在此时一走了之,那我还算是个人么?” 灼热的日光下,纸屑扬在虚空中,她的神色坚定而柔和。 孟榆望向宁穗,见她面上毫无波动,不觉诧异:“我这般做,你不惊讶么?” 宁穗摇摇头:“你若当真一走了之,我才觉得惊讶,在这种形景下,我认识的孟榆是绝不会离开的。” 远处的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素日对孟榆的偏见亦在这一刹烟消云散。 孟榆收起笑意,正色问:“宁穗,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此事还有没有转圜之地?” 凭她对陆修沂的了解,若非生还希望渺茫,他是绝无可能给她写和离书的。 宁穗垂下眼睫,掩住泛起的泪光:“他在百姓中的名声本就不好,如今还背着上杀人的罪名,且杀的人还是自己的大哥,如今睿王已经联合万人上书圣上,定要处死陆修沂。” 陡然听到这话,孟榆有一瞬恍神,等拉回思绪的一刹那,她竟控制不住攀紧宁穗的手,泪如雨下:“你哥哥是骠骑大将军,秦慕岁又是圣上跟前儿的红人,难道就不能让他们替他求求情么?况真正致陆迦言身死的,是那支箭,那支箭原是要杀我的,是他替我挡了,杀人的不是陆修沂。宁穗,我求求你,让你哥哥和秦慕岁替他求求情,要不,要不豫王也可以,又或者,或者明华长公主,他是长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圣上,圣上不是最疼他的么?” 她愈说愈激动,甚至身子都要站不稳当。 宁穗和知眠忙搀住她,温声道:“榆儿,你且冷静些,我哥哥和秦慕岁都为他求过情了,连豫王都上书圣上了,圣上到如今都未判决,说明他们的求情是有用的,或许,或许事情并不像我的那般,可能还有转圜之地呢。” 孟榆哭倒在她怀里:“宁穗,我想要他活着,我不想他因我而死,我不想,不想欠了他,我,我还不起,我真的还不起。” 愧怍在这一刹间如汹涌澎湃的浪潮般将她彻底淹没,比头顶的烈日还要灼心烧肺。 孟榆哭得眼睛通红。 偏在这时,画宜从院外匆匆跑来:“夫人,孟大人着人来请您回府,马车已经候在府外了。” 宁穗知道他们不安好心,登时就气红了眼:“他们这时候来请榆儿作什么?让他们滚回去。” 画宜闻言,忙转身就要去回。 “站住!” 身后一声轻喝传来,画宜蓦地止住脚,回过头时却见孟榆抹掉脸上的泪,站起身:“去回他们,让他们稍等一会,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榆儿,孟家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在陆修沂最落魄时让你回去,岂有安好心的?你别去。”宁穗不解,忙劝她。 孟榆轻轻地拍了拍她紧抓着自己的手,哽咽道:“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要回去,我不能让他们拂了他的脸,污了他的名,从前他护我许多,如今我不过是还他一些。” 自她和陆修沂成婚后,孟砚清从未主动派马车过来接她,现下这般急,可见他们有多焦心了。 宁穗听得鼻尖泛酸:“我和你回去。” “不,我和夫人回去。” 孟榆还没来得及拒绝,身侧便远远传来一句。 是楮泽。 *** 刚下马车,邓妈妈便迎了上来:“三姑娘,老夫人,老爷,夫人都在里头等你呢,老爷为三姑爷的事焦心不已,你快来。” 孟榆冷眼瞧她:“父亲没有幸灾乐祸,当着稀奇。” 邓妈妈皱了皱眉:“三个姑娘说得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系在同一条船上呢,岂有幸灾乐祸的?” 孟榆冷哼一声,边走边说:“若父亲有邓妈妈这般会想,事情便简单了。” 邓妈妈一时讪讪。 即将走到后院,眼见楮泽仍跟在身后,邓妈妈忙拦住他:“后宅庭院,大人一个佩剑男子,实在不该入内,还请大人等在此处。” 楮泽止住脚:“将军吩咐,他在大牢期间,我必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夫人,以免有不安好心的人图谋不轨,惊了夫人。” “这又不是在外头,断不会有刺客闯进,”邓妈妈不以为然,“大人且等在这儿便是。” 楮泽睨她一眼,径直推开她往里走,邓妈妈挑了挑眉,嚷嚷:“哎!你干嘛,我不是说了么?后宅庭院,男子不能入内。” 走在前面的孟榆闻声终于停下来,转身道:“妈妈这样说,难道父亲便不是男子了?你记住,楮泽是我带来的人,你要他等在外面,便是将我拒之门外。” 她疾言厉色,说得邓妈妈讪讪地闭了嘴。 天色愈见晴朗,灼热的日光铺在身后,洒扫的婢女皆停下来抹了把汗。 堂内一片寂静,等得众人几乎要没了耐心时,终于见那人盈盈行来,却见身后还带了个佩剑侍卫。 袁氏正要出言厉斥,孟砚清抬手阻止了她。 孟榆让楮泽等在门口,和挺直了腰和画宜进去:“榆儿见过祖母、父亲、母亲。” “都是自家人,榆儿无须客气,”孟老妇人示意她坐下后,又细细地审视她一番,见她神色如常,又道,“三姑爷的事,我们都有所耳闻,只不知榆儿是如何想的?” 孟榆佯作不懂:“祖母的话,榆儿不明白。” “圣上虽还没下旨处置陆修沂,但依如今的形景来看,他纵然死罪可免,可活罪仍旧难逃,”孟砚清干脆开门见山,“你继续跟着他,难免不会被祸及。” 孟榆端起茶盏,轻轻地吹开上面的浮沫,浅浅地尝了口,见孟砚清没再往下说,便接着道:“我会被祸及到也罢了,只恐把你们亦牵连进去,父亲可是这个意思?” “你何须如此阴阳怪气?”对面的袁氏冷声开口,“老爷原是为你着想,才着急忙慌地把你请回来劝一劝。皇城之中,天子脚下,人要学会审时度势,才能活得长久,若一味地不听劝,只偏执到底,难免会成为黄泉路上的一个早死鬼。”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孟老夫人厉斥。 听了孟榆的话,孟砚清的脸登时就臭了些:“你母亲的话虽难听了些,但到底有几分道理。” “道理?什么是道理?”孟榆把茶盏往桌面重重一放,拔高了声音,“当初是你们贪恋陆修沂的权势,迫我嫁给他,这几年,你们仗着他的势在外收了多少好处,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指着角落那个汝窑天青鱼藻花瓶,“那个花瓶原是云国所产,历时千年,便是有钱亦难买到,单凭你的官阶,别人岂能送你这等好东西?如今他落魄了,你们就要把他一脚踹开,这便是道理?” 孟砚清被她怼得面红耳赤,眼神躲躲闪闪:“当,当初也不全是我们的错,为父先时也不想答应他的,是他请为父上门,说敬酒要是不吃,只能吃罚酒,我们一家老小都在这儿,为父能如何?” 孟老夫人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想拍一拍她的肩,意图令她冷静下来:“榆儿,当时刀架在脖子上了,我们再不愿意,又能如何?反正你从来都不想待在他身边,如何能借此机会同他和离,岂不更好?” 孟榆起身,躲过孟老夫人的手,冷笑:“祖母素来打得一手好算盘,我是比不过的。当初祖母亦不过看上袁家是富商,能帮衬一二,这才让父亲娶了母亲,后来把母亲娶进门了,嫁妆到手了,便也没了好脸色。” 她愈说,袁氏的脸色愈黑。 “如今算计完母亲,又来算计我,陆修沂没用了,便要我将他一脚踢开,免得牵连你们。我是不愿待在他身边,但我也绝不会趁人之危,如若你们害怕牵连,大可写一则断绝父女关系的声名贴到通云门处,这般一来,即便陆修沂有什么事,想来圣上亦不会降罪于你们。” 孟砚清哀叹一声,拍腿而起:“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身上流的血脉,难道是一纸声名便可断绝的?” “我道父亲担心什么,原是这个,”孟榆冷冷地睨他一眼,嗤笑道,“血液我没有办法,但入宫求一求圣上还是可以的,您若担心,我离开这儿之后便可进宫求圣上,断绝你我的父女之情。” 孟砚清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遮羞布被孟榆狠狠撕碎,孟老夫人脸色讪讪,坐在主位上佯作瞧不见袁氏的怒火,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 旧事被当面提及,袁氏想起这些年在孟家受的窝囊气,心里越发不得劲儿,亦管不着陆修沂的事会如何牵连到孟家了。 堂内陷入死水一般的寂静,门外的楮泽听着孟榆的话,真心想要给她拍手叫好。 “父亲若没什么事,女儿便先走了。” 孟榆冷声道,无视孟砚清的欲言又止,旋即头亦不回地转身离开。 她了解孟砚清,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他这般在乎脸面和孟家的未来,又岂敢应下她的话?且不说陆修沂的事会不会牵连到孟家,倘或圣上知晓他为了保护头上的纱帽,竟无情到要和亲生女儿断绝关系,恐怕连孟章洲的前程亦会就此被他断送。 灼日被雪花般的云朵笼住,清风迎面拂来,带着微微的沁爽,瞬间驱散了满身炎热。 刚出大门,孟榆可巧又碰上赶回来看热闹孟霜。 “三妹妹走得这般急,是被父亲赶出来了么?” 见孟霜护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下了马车,慢悠悠地信步而来,孟榆脑海里立刻浮现那天看到的形景。 孟榆轻声一笑,迎上前:“恭喜二姐姐,二姐姐怀子身子,怎还有心思回来?” “我虽嫁了出去,但到底还是父亲的女儿,我的心软,可不比不得三妹妹的心硬,家中有事,岂能冷眼旁观?”孟霜眉梢微挑,松开了婢女搀着她的手,“哦?我忘了,父亲之所以有这些烦心事,全是三妹妹带来的,瞧三妹妹这眼圈儿大的,想来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吧?” 孟榆对她的嘲讽丝毫不在意,只是垂了下眼睑,再抬眸时淡笑着:“我奉劝二姐姐一句,得来的身子不容易,与其有闲心讪笑别人,还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保住你的位子,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包得再好,亦终究会被火烧穿。” “你什么意思?” 孟霜收起笑,冷了脸。 “我什么意思,二姐姐心里最清楚。” 无视她如刀似的目光,孟榆转身,登上马车远去。 马车扬起烟尘,迎面呛来,孟霜抚着自己的肚子,望向远去的马车,原沉静的面色霎那变了:“玉烟,她那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她知道了什么?” 玉烟不知该如何说,想了想,便道:“不管她知道什么,她最大的靠山陆修沂都已然是强弩之末,成为刀下亡魂亦是迟早的事,这天下都将是睿王殿下的,姑娘还担心什么?” 经玉烟这么一提醒,孟霜想到还在狱中的陆修沂,忽然就笑了:“也是,连陆修沂都成了殿下的手下败将,她知道什么又能如何?我有腹中的孩子,还能怕了她不成?” 说着,她当即拂袖而去。 *** 孟榆为陆修沂声嘶力竭怒怼孟家一行人的事,很快便传到了陆修沂的耳中。 “属下今日才知夫人有如此魄力,素日的偏见亦随此番事烟消云散了。” 楮泽感慨。 凌厉的视线立刻剜来:“你何时对她有了偏见?” “那,那个,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意识到说错了话,楮泽嗫嚅着,转瞬又想起一事,忙从怀里掏出一手的纸屑,讨好似的道,“对了,公子,这是夫人撕碎的和离书,我给捡回来了,您看还要重新写么?” 陆修沂接过纸屑的手一顿,沉沉地睨他一眼:“你找死么?” 楮泽讪讪地垂首。 昏暗的灯火下,只见和离书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连拼起来都困难,陆修沂轻轻地触摸着,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余温。 “豫王的事办好没?”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了。 “快了,大抵还需两日。” 陆修沂将纸屑一点点叠好,收进怀里:“你回去吧!待久了惹人怀疑。” “是。” 楮泽应声离开。 银色的月光从天窗铺进来,年轻男人坐在草席上,看着火光摇曳,满心像喝了蜜般,又浓又甜。 次日。 一抹金光破开厚厚的云层,铺在拢香馆的绿脊青瓦上,吆喝声从小巷中遥遥漏进满是荷香的地方。 孟榆正要将食盒交给楮泽,忽听府外有卖酸梅汤的,忙道:“你且等会儿,现下天热,喝碗酸梅汤能解暑,我让画宜买一碗回来,你带去给他。” 楮泽忙应声儿。 等了好一会儿,画宜买完酸梅汤回来,孟榆又取来艾草膏递给他,低低地道:“牢里蚊虫多,你把这个给他。” 见她这般记挂陆修沂,楮泽动了动唇,到了嘴边的话忙咽回去,转而宽慰道:“夫人别担心,有您记挂着公子,公子定能安然渡过难关。” 从前皆是他挡在她身前,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竟是这般无能,除了每日给他做些好吃的,竟连去探望他一眼都做不到。 忽然勾起诸多思绪,孟榆忍不住含泪又问:“我只是想进去看他一眼,为何他们就是不让我进?” 楮泽一脸无奈地道:“夫人,这是圣上的旨意,我也没法子,我之所以能进去,纯粹是因为负责看守的守卫欠了我一个人情,可若放您进去,太显眼了。” 孟榆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忙咽下泪水:“那,那我晚上过去,可以么?我就看他一眼,就和他说一句话。” 楮泽见不得女人含泪,来回踱步想了想,便道:“我试试。” 此事传到陆修沂耳朵时,楮泽原以为他会一口拒绝,谁知他想也未想,却是一口应下。 “可公子你之前不是说,不能见夫人的么?”楮泽满脸困惑。 陆修沂喝了口酸梅汤,果真解暑:“之前是之前,现在只有她来,方能助睿王一把。” 楮泽想了想,立刻反应过来,忙道:“那属下待会回去就知会夫人一声儿。” 一口甜汤下肚,陆修沂缓声道:“不,明天再和她说。” *** 翌日。 楮泽将可以去探望陆修沂的消息回了孟榆,孟榆欢喜不尽,当即和画宜备上好酒好菜,亲自拿到大牢。 进入那扇铁门的一刹间,阳光被阻挡在身后,前方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走道,走道的左右两面皆是高墙,中间只容得下一人行走。 孟榆提着食盒,越往里走便觉潮湿黏腻感越重,仿佛有股湿气迎面扑来,将原本干爽的头发一瞬打湿。 头顶上的灯火一闪一闪,好似随时都会熄灭,狱卒在前面领路,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向左拐了个弯,下了五六级长满青苔的台阶后,在朦胧的光影下,她终于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他穿着一身劣质囚服,神色却仍旧从容,透过从天窗渗进来的光亮端坐在破旧的木桌,捧着书来看。 酸涩感顿时撑胀眼眶。 孟榆忙压了压,深吸一口气,拎着食盒走过去。 狱卒掏出钥匙的声音令他从书中回神,抬眸。 四目相对,孟榆边走进去,边扯出一丝笑:“我做了你爱吃的酱羊肉、酒酿鸭、樱桃肉,还有你一直想吃的蜜桃糍,以及带了一壶桃花酒。” 方桌不大,菜全取出来后,便几近放满了。 孟榆在他对面坐下,拿出两个酒盏,给他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后,举起酒盏道:“我先喝了。” 可杯壁刚刚放到唇边,便听得陆修沂面不改色地道:“和离书你看完了吧!” 孟榆一顿,迎上他的目光:“我没看,就撕了。” 他的目光淡淡:“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我么?如今我要放你走,你为何还要留下?” 她瞧不出他有什么情绪。 “你觉得自己难逃一劫?” 孟榆望着角落那银壶两杯,干脆直言。 牢房久久听不见回声。 陆修沂沉默良久,终于垂首叹了声,再抬眼时目光中已没了方才有平静如水,唯有填满悲恸:“榆儿,我如你所愿,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你走吧!我们已经再无关系,你可以去寻一方山水之地,好好过完下半生。” 在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终是控制不住,孟榆抹了抹泪,深吸一口气,倔强道:“我不会走的,我去求圣上,我去和他说明情况,人不是你杀的,是那些黑衣人,那些人是睿王派来的,我……” “你有证据么?” 话音止于空气中,陆修沂沉声打断她,“你觉得圣上会信你,还是信他那个握着人证、物证的亲儿子?” 他一句话将孟榆所有的希望彻底打碎。 “榆儿,别为我费心思了,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是一点点的喜欢?” 豆大的泪珠滑过她的脸、她的心。 孟榆模糊了双眼,泣不成声。 见状,陆修沂长叹一声,语调中全然没有濒死前的惶惶,反而有种追寻良久后的释然,他真诚地道:“你的答案,我知道了,可是榆儿,你当真不走么?或许这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了。” 孟榆以为他说的是陆夫人这个身份,便摇头:“我不走。” “好,这可是你说的。” 年轻男人忽地站起,朝她行来,唇边满是笑意。 孟榆一怔,突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泪水从眼眶滑落,她刚问,却被他抬手止住。 几近要窒息的吻如翻涌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 从牢房出来时,天穹乌云密布,不到半刻,便轰隆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候在马车旁的画宜见状,忙撑伞过去:“夫人,雨太大了,坐回车上吧!” 孟榆却置若罔闻,只呆怔着往前走,越过铁门,越过马车,越过茶楼酒肆林立的街道,越过指指点点的行人,一步步走回了怀远将军府。 檐角下,那张刻着“怀远将军府”的匾额正顶在头上。 马路的另一边,一辆车轿冒着滂沱大雨匆匆而来,轿撵倾斜,来人拿着那张明黄的绫锦织品,肃着脸色宣判:“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怀远将军陆修沂蓄意杀害观察使陆迦言,现证据确凿,剥夺其头衔、官阶,将其所有财产没入国库,于今日午时赐毒酒,钦此!” 孟榆霎那软了腿,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 伴着话音刚落,一大批官兵涌进府中,惊得众人四下逃窜。 知眠满是震惶地跑出来,却见孟榆浑身湿透地坐在地上,任由雨水泼打,论是画宜如何劝,亦不为所动。 她忙冲上前,含泪劝道:“姑娘,起来吧!再淋下去,你的身子也会垮的。” “送走庄妈妈和叠雪了么?” 孟榆呆怔似的问。 知眠泪如雨下,点头道:“嗯,卯时就将她们送上船了,眼见她们远去,我才回来的。” 听到这话,望着那些进进出出来抄家的将士,孟榆才有了些许放心。 为防庄妈妈知道此事会急火攻心,她严令府中众人不许告诉庄妈妈此事,并在今儿一早让知眠送她们上船回桐州。 恰在此时,宁穗坐着马车匆匆赶来。 “榆儿,一切已成定局,别在这里了,和我回去。”宁穗跳下马车,过来拉她。 “不,我就在这儿,我哪儿都不去,”雨水倾泻而下,孟榆一把甩开她的手,忽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变,抬首拽着宁穗的裙摆,哭求道,“宁穗,求求你,让你哥哥和秦慕岁为他求求情,他人不是他杀的,陆迦言是为我而死,与他无关,我求你,好不好?” 宁穗扶着她的臂膀,想把她拉起:“榆儿,来不及了,圣上已经派人将毒酒送去,况我哥哥和秦慕岁,甚至是豫王跪在大殿求了三天,圣上亦不为所动,此事,此事已无转换之地。” 轰隆! 白光划破天际,宁穗的话犹似雷鸣般重重敲在孟榆心头,令刚站起的她只觉头晕目眩,登时就站不稳,昏了过去。 “榆儿……” 宁穗慌忙接住她,和画宜将她扶上马车回了宁家。 一时间,陆修沂被抄家、赐毒酒的消息传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众人皆道景淮帝英明,处置了京中的一大害群之马。 *** 孟府。 “你快别走了,晃得我头晕。” 孟老妇人拄着拐杖重重地敲了几下地面,在她面前来回晃荡了许久的孟砚清这才停下。 孟砚清一屁股坐下,老脸团成了一个大大的褶皱:“儿子是焦心,也不知陆修沂的事会不会危及到我们。” “你焦心亦无用,”孟老夫人叹了口气,“如今只能等洲哥儿下朝回来,看看他怎么说。” 孟老夫人顿了下,望向门外渐渐升起的日光,泛黄的眼珠透着精明,“但料想圣上应当没追究到我们家,否则昨儿处死陆修沂后,便该有圣旨来了。” 孟砚清长吁一声:“话虽如此,但圣上的心思谁能揣摩?一日不知,儿子都不敢上朝一日。” 孟老夫人闻言,皱了皱眉:“你今儿不上朝倒也还情有可原,只当一时间老脸撩不下,可你作为老子,难道风雨都让你儿子替了去?” 孟砚清拍了下大腿,蹙眉道:“母亲说的这是什么?” “实话。” 孟老夫人两个字怼得孟砚清哑口无言,讪讪地低下头。 正在此时,阮妈妈小跑着进来:“回老夫人,老爷,洲哥儿回来了。” 孟砚清和孟老夫人面面相觑,惊站而起。 两个人忙走到门口,只见孟章洲一身墨绿朝服,从远处遥遥走来,待走近了,孟砚清仔仔细细地将他审视一番,见他神色自若,行动如常,并无不妥之处后,方松了口气。 “洲儿,如何?” 孟章洲脱下纱帽放到桌面,看到孟砚清和孟老夫人皆围上来,佯作疑惑道:“什么如何?父亲不是说不舒服么?怎还能来祖母这儿?” 孟砚清一甩脸:“你少给我打哑谜,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我们孟家若行得正坐得端,何惧牵连?倒是父亲,既然无碍,要不同我去瞧瞧三妹妹?” 孟砚清松了口气,可提及要去看孟榆,他转瞬又拉下脸:“过两日吧!过两日我再去看看她。” 孟章洲冷了脸:“从三妹妹成婚至今,父亲还没去瞧过她几次,如今她落难,您作为父亲,纵不能帮她什么,亦该上门问候几句,岂有安坐于家,只顾自己安危之理?” 他短短几句话将孟砚清说得面红耳赤,但孟砚清仍舔着脸解释:“洲儿,不是为父不想去,她若只是病了,为父当然会立刻上门问候,但如今涉及的是抄家的大罪,连陆修沂被赐毒酒自尽了,为父纵然过去宽慰几句又能如何?事已成定局,神仙来了也回天乏力。” “洲儿,你父亲所言有理,”孟老夫人见状,忙上前帮腔,“我们家上上下下近一百口人,若被圣上怪罪,也惹上抄家之祸,我们岂……” “祖母,”孟章洲难以置信地看着孟老夫人,她素日和蔼的形象在这一刻他心中瞬间崩塌,“若非有宁穗将三妹妹接走,她此时便流落街头了,宁府上下几百口人,难道他们便不怕被牵连?我们和三妹妹骨肉相连,反而对她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您让外人如何想我们?” 孟砚清重重地叹了声:“现在这种情形,我们哪里还管得了外人如何看?能保得住自己的这条命便不错了。” 孟章洲起身:“您不去,我自己去。” “你父亲说得对,洲儿,不论怎样,权当祖母求你,好歹别在这当口冲过去,且等两日瞧瞧再说。” 孟老夫人管不了孟章洲如何看她,只忙拽住他的衣袖,躬身就要跪下。 “祖母。” 孟章洲拔高了嗓音,忙扶住她。 孟老夫人顺势紧紧抓着他的手,老脸扭成一团,扯着干哑的嗓音:“你若非要去,我和你父亲就在这儿长跪不起。” 孟章洲见状,沉沉地哀叹一声,浑身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 *** 狂风忽然骤起,雨丝携着花香一道送入房内,迎面劈到窗边人身上。 知眠刚好端来安神茶,见状,忙过来关窗。 孟榆搭手上去要拦住她。 “姑娘,烧才退了,大夫说你吹不得风。”知眠叹了口气。 孟榆唯有放开手,起身回到榻边坐下,抚了抚旁边的那身素服,低低地问:“他的后事安排好了么?” “宁将军和宁姑娘在帮忙安排了,明儿出殡。” “替我更衣。” 知眠犹豫:“可姑娘你的身子……” 风吹得眼泪生疼,她的嗓音嘶哑:“再难受,我也想要去送他一程。” 知眠没再拒绝,掩上门替她更衣后,又让宁府的管家备上马车,旋即到了城郊宁家的庄子上。 怀远将军府的家产被尽数充入国库,圣上亦不允许他们在城内替陆修沂办丧事,宁简行便让人将城郊的庄子稍微布置下,为陆修沂设灵堂。 雷声轰鸣,骤雨不歇。 去城郊的路异常泥泞,马车颠簸了许久,才逐渐停下。 庄前白绸高挂,几声此起彼伏的悲恸饮泣声从里头遥遥传出,一具棺椁在正堂中央横放,灵前的楮泽身披白麻,边抹泪边烧纸钱。 在场的除了宁简行、宁穗和秦慕岁外,皆是将军府素日的忠仆。 孟榆伸手取过楮泽手里的纸钱:“我来吧!” 楮泽沉浸在悲伤中,全然不知孟榆的到来,此时忽见她抢过纸钱,怔了下后,忙道:“夫,夫人,您不舒服的话,就先去歇着吧!” 孟榆在蒲团跪下,低低道:“我没事。” “江大人和江夫人到。”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高喝。 孟榆闻声抬首,是孟洇和江煊礼,只见他们一身黑衣,素面朝天,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发饰。 知眠正欲去拦,孟榆伸手阻止她:“他们是真心来吊唁的。” 两人上过香,孟洇半蹲下来,语气低沉:“三姐姐,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孟榆含泪抬眸:“谢谢你能来。” 孟洇含泪摇头:“你是我三姐姐,骨肉至亲,我岂能不来?” 纸钱烧到一半,门外倏然响起一声冷笑:“本王没来迟吧!” 孟榆循声望去,只见睿王一袭银朱色衣袍,笑意盈盈,可谓春风得意般出现在门口。 宁简行亲自上前拦住他,冷声直言:“睿王殿下,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睿王睨他一眼:“我和陆将军,哦!不,应当说是陆公子,我和他亦称得上有几分交情,如今他人去了,我过来送送行,不是很正常么?” “殿下的交情,我夫君担当不起,你所谓的交情便是请万民书逼迫圣上处置了他?”宁简行还没说话,便听得身后传来孟榆的冷喝。 见孟榆面上毫无血色,眸底满是淤青,眼睛红得通透,他正色道:“陆夫人请慎言,陆修沂残忍杀害手足兄弟,证据确凿,原是百姓看不过眼,愤愤不平,这才来请本王出面,本王不过是为枉死的观察使讨个公道罢了,何来逼迫一说?” 孟榆死死地盯着他,抿唇不语。 目的达到,睿王佯作一副襟怀洒落的坦荡模样:“本王宅心仁厚,念在你刚经历丧夫之痛,且饶你这一回,只是……” 他顿了下,偏头望向楮泽,“你还身负军职,未经本王同意,岂敢擅离职守?” 楮泽和孟榆面面相觑,惊站而起:“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睿王冷笑,拱手对天,“奉圣上口谕,从今日起,西营交与本王管理,营下所有将士,包括你,皆须听从本王号令。” 话音掷地,一时间,满堂阙寂。 一直沉默的秦慕岁轻咳了下,站出来:“陆修沂好歹是他的前主子,如今又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程,他来送行亦是理所应当,殿下若再这般咄咄逼人,恐会让人以为殿下执权,行的苛政酷吏,丝毫不讲仁义礼法。” 睿王猛地偏头,目光如霜如雪,抿唇沉默了下:“秦世子好口才,难怪父皇如此器重你。” 秦慕岁微微颔首:“谢殿下谬赞。” 睿王气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又吐不出来,只得狠狠瞪他一眼,拂袖离开。 经睿王这么一搅合,孟榆只觉浑身软乏,瞬间瘫跪在地。 孟洇忙上前扶住她,见她脸色苍白,连站都站不稳,便温声道:“三姐姐,你先去歇会吧!这里我们会帮你看着的。” 孟榆搭着她的手,思量片刻,点点头。 陆修沂在次日卯时出殡,一路蒙蒙细雨下个不停,呜咽饮泣幽幽四散。 西营。 “当真下葬了?” 台上之人瞬间站起。 “当真,属下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睿王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当即就放下了,陆修沂一日不葬,他便一日不得心安。 *** 一场大雨过后,天色愈见晴朗。 夤夜时分,蛙鸣遍地,明月高悬,打更人提着昏暗的灯笼走街串巷,时而敲锣打鼓,时而拔高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孟榆在榻上辗转良久,亦不得入眠,便披衣起身点灯。 窗外银纱铺了一地,远处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摇曳曳,一阵凉风迎面扑来,孟榆愈发清醒。 突然间,院子的大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震得廊檐下的灯火摇摇晃晃。 来人一脸匆忙之色,一见到她便忙冲过来,拽着她出去:“榆儿,快走,睿王反了,他带兵闯宫,我哥哥已经到东营召集将士进宫救驾,我待会也要入宫支援,你一个待在府里,恐怕不安全,我先接你和知眠到城郊的庄子去。” 孟榆正欲回她。 “这里是宁府,你们,你们是奉谁的命,胆敢闯……”门外传来慌慌张张的声音,又陡然淹没于喉。 寒光划破夜色,鲜血洒在台阶上,几十个黑铁骑忽然出现在前方,堵住了去路。 宁穗神色一凛,拔出腰间的佩刀,退了几步,将孟榆护在身后。 知眠和画宜闻声,忙披衣出来,这煞人的一幕蓦地闯进眼底,两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惧是一惊,亦挡在孟榆身旁。 为首的男人目光如鹰,微微抬手,身后的将士立刻一拥而上。 孟榆眼疾手快,忙抄起角落的铁棒丢给知眠和画宜,指着后门:“尽量护住自己。” 知眠满脸担忧,欲言又止。 心知她想说什么,孟榆搭上她和画宜的手,语速极快又极郑重地道:“分散逃开,我们活下来的可能性才会更大。” 眼见一群铁骑就要冲过来,形势严峻,知眠握紧铁棒,重重地点头:“那姑娘小心,我们一定要活下来。” 孟榆莞尔:“嗯。” 兵刃散着幽幽寒光,相撞间发出的刺耳声响瞬间划破寂静的深夜,孟榆只见宁穗脚步一错,利落地避开划来的剑刃,又微微躬身,同时反手往后,一刀刺进身后袭来的士兵。 见这群铁骑只分散几个去追知眠和画宜,孟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忙不迭举起铁棒,挡住猛劈下来的剑刃。 可眼前的男人力气太大,面目狰狞地狠狠往下压,就在她即将要撑不住时,宁穗错眼一见,立刻飞来一刀,正中男人的眉心。 宁穗脚步一滑,步若惊雷,穿过人群来到孟榆跟前,还没等男人倒下,便拔回插在他眉心的佩刀。 铁骑再次一拥而上,将两人团团围住。 浓稠的夜色仿佛收紧的弦,孟榆手持铁棒,目光凌厉,和宁穗背抵着背。 “他们人多势众,等会我掩护你,你快逃。” 孟榆偏了下头,低声道。 宁穗失笑出声:“让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掩护我一个圣上亲封的云宁将军逃走,虽料到你会如此,但榆儿,你这般让我情何以堪?” “现在不是讲面子的时候,”孟榆紧盯着前面步步逼近的人,“如若不是因为我,以你的轻功,你早就能脱身了,宁穗,你已经帮我很多很多了,多到我这一生都还不完,唯有……” 话音覆没在虚空中。 “少说这些煽情的话,”宁穗打断她,“要还就今生还,说来世算什么好汉。” 听出了她话里的哽咽,孟榆无奈:“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好汉,我是你说的弱女子。” “少废话,你要是敢死,我让你永远都不下了葬。” 宁穗咬牙切齿。 孟榆叹了声:“你怎么和陆修沂一样霸道。” “别把我和他比较,我可不是他那个早死鬼。” 正说着,宁穗身形一闪,从容滑出半寸,旋即手腕一翻,便一刀结果了冲过来的士兵。 孟榆抬起铁棒,躬身一错,利落地躲开砍过来的剑,并一棒打在士兵的腰上,瞬间疼得他倒地不起。 就在这一空档,不远处的一名士兵双手持剑,朝她猛冲过来,孟榆忙不迭偏头,举起铁棒用力格挡回去。 谁知便是这么一转身,脚踝“啪”地一声。 剧烈的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她一时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身后的士兵见状,立刻就冲了过来。 “榆儿……” 伴着宁穗一声焦急的厉喝,凛冽的剑风朝着脖颈横扫而来,孟榆猛地偏头。 剑刃泛着幽幽寒光,刹那止在她的脖颈处。 “当啷!” 年轻的将士口吐鲜血,随着他倒地的刹那,手中的剑亦掉落在地,利箭插进了他胸口的三寸里,可见射箭之人含着多大的怒火。 数声惊呼在耳边响起,刀刃交错的声音亦渐渐歇了下去。 孟榆转头。 意料之中的面容铺进眸底。 年轻男人肃立于青瓦飞檐之上,冷声厉喝:“睿王以下犯上,意图谋权篡位,现已被押入大牢,等待发落,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正说着,门外忽然涌进几十个身穿甲胄的将士,走在前面的秦慕岁一见宁穗,忙冲过来,将她上下检查了番后,又关切地问:“穗穗,你没事吧?” 宁穗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陆修沂,又望了望孟榆,见她脸上并无一丝震诧,霎时就明白了。 陆修沂是假死…… 翌日。 睿王意图谋反,却被陆修沂、宁简行和豫王带兵平定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半日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们全都知道,光瞒着我,就等着看我笑话是吧!他们瞒我也就罢了,连榆儿你都这样,这事儿无论如何你都说不清了。” 孟榆约了宁穗在浔满楼见面,并亲自端来了好茶要向她赔罪,宁穗瞪了她一眼,交叉双手横在胸前,冷哼道。 远处的山峰层峦叠嶂,此起彼伏,在碧蓝如洗的天穹下,仿佛沉睡的巨龙。 孟榆放下茶盏,拽着她的臂弯,歪头笑了笑:“好姐姐,别生气了,你可知演戏并非你所专长?” 宁穗佯作生气的脸登时就垮了,她恨得咬咬牙,狠捏着孟榆的脸:“下次有事,不许再瞒我了。” 孟榆疼得龇牙咧嘴,忙求饶道:“好姐姐,好姐姐,你且饶我这回,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行吧!” 宁穗松了手,回身端起茶,见茶色透亮,便一饮而尽:“看在你真心实意来赔罪的份儿上,我就饶你这回,若再有下次,可就不是一杯茶这般简单了。” “好好好。” 孟榆另执一盏茶回敬她。 和宁穗吃完饭,她先回东营处理事情,孟榆买完单后,才和画宜慢悠悠出了浔满楼。 哪承想,刚出门就险些撞倒了一人。 “你这人怎么回……” 画宜扶住孟榆,正要厉斥,可瞧见那人,惊得陡然闭上了嘴。 孟榆稳住身子,感觉到画宜的手一僵,便抬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同样惊了一下:“父亲?” 只见他双目无神,头上的纱帽歪了一角,被她撞得倒退一步,身后的小厮忙上前搀住他。 没问发生了何事,孟榆把孟砚清扶上马车,送回了孟府。 谁知刚进门,堂上却是哭声一片。 孟榆和画宜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何事,却见鬓发散乱的袁氏猛冲上来,扯着孟砚清的臂弯,撕心裂肺地痛哭:“老,老爷,我们霜儿没了,你可一定要为她作主啊!” 失神的孟砚清猛地一听,脚步一软,遥遥地望着堂上那具被白布掩盖的尸体,刹那间脸白如纸。 他瞬间红了眼眶,瘫软在地。 良久良久,他才嗓音嘶哑地怔怔问:“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过上个朝,回来如何就成这样了?霜儿,霜儿的身子一向康健,怎会忽然就没了?” 袁氏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邓妈妈将她扶起。 孟章洲泪流满面,连身上的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二妹妹是上吊自尽后,被陇国公府送回来的。” “什,什么?霜儿是上吊自尽的?他们陇国公府仗着位高权重,就这么草菅人命?”孟砚清红着眼,忽然扬了声音怒喝,踉踉跄跄就要站起,“不行,我,我要去讨个说法,我们霜儿不能白白就没了,她,她还怀着孩子呢,这是一尸两命啊!” 一边说着,孟砚清一边要冲出去。 孟章洲立刻拦住他,拧着眉低声道:“父亲,不能去,二妹妹就是没了孩子后才上吊自尽的。” 啪! 清澈的巴掌声惊得堂上的饮泣声止了一瞬。 孟章洲右脸霎时印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孟砚清拔高声音怒喝:“既是他们逼得霜儿没了孩子,他们不心疼她也就罢了,还逼死了她,我岂能善罢甘休?你是她的亲哥哥,怎能如此懦弱?连自己的亲妹妹没了,都不敢去讨个说法。” 孟章洲被打得有些懵,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父亲,”孟榆终于看不过眼,上前挡在孟章洲面前,冷声道,“二姐姐已经走了,您若还想顾全她的面子,便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追根究底。” 那一巴掌用尽了孟砚清的力气,他看了看双目含泪的孟章洲,又瞧了瞧冷静无比的孟榆,气得出走的理智恍然拉回:“你什么意思?” 孟榆缓了缓,压下眼睫:“有什么回书房,我相信大哥哥自会同您细说。” “还细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袁氏忽然猛冲过来,一把推开孟榆后,又转头扯着孟砚清的衣衫,疯了般哭求,“老爷,他们,他们都说霜儿的孩子不是程曜的,是睿王的,我不信,老爷,我们霜儿那样乖巧,她再怎样也绝无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说着,她环视了周遭一番,又指着众人道,“一定,一定是这些贱人,她们看不得霜儿高嫁,才出言诬蔑她,老爷,老爷你一定要为我们霜儿做主啊!她,她那么乖,那么漂亮,不可能,不可能的,老爷,求你……”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夫人受到惊吓,已经说胡话了,还不快把她扶回去,好生看着。” 众人正怔愣地看着袁氏时,孟老夫人拄着拐杖快步走来,老脸皱成了一团,忙吩咐。 呆住的几个婢女这才手忙脚乱地和邓妈妈将袁氏拖回房。 孟砚清已隐隐猜到了事情的大致轮廓,又见袁氏神色癫狂,便愈加确定了她所说的话。 一时间,此事如五雷轰顶,陡然砸在心头,他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人抽了个干净,顿时只觉天旋地转。 下一瞬,就没了意识。 孟老夫人唬了一跳,忙让人将孟砚清抬回房,满府一时间手忙脚乱,谁都顾不得堂上那具白布盖着的尸体。 孟榆向孟章洲一打听,才知今儿早朝上孟砚清被罢了官。 “我劝了父亲去瞧瞧你,可他,可他怕祸及己身,累及家族,连逼着我也不能去看你,原是我们无情在先,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应得的。” 孟章洲望着满堂悲戚,叹了口气。 孟榆面色淡淡:“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都会各自飞,趋利避害原是人的天性,我当日那般形景,又有几人敢靠近?我不怪他们,况我知道大哥哥不是那样的人,若非他们使了什么法子,你断断不会置我于不顾。” 闻得她竟没丝毫怪罪之意,孟章洲微微一惊:“打小我便说二妹妹和四妹妹不如你,不止性格,还有心胸,如今我只是担心,父亲一惯极重面子,今日被圣上当堂呵斥他无情无义,又逢二妹妹身故,恐他会受不住这个打击。” “父亲的事,大哥哥无需过多担忧,我了解父亲,若能复职,他还是能撑下去的。” 孟章洲震诧:“复职?” 孟榆点点头:“此事由陆修沂出面,相信圣上会念在他救驾有功的份儿上,饶过父亲这一回。” “可三妹妹,你当真不介意?”孟章洲夷犹。 孟榆摇头道:“介不介意又能如何?他究竟是我父亲,我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吧!” 孟章洲闻言,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煽情的话总是不太实际,唯有日后劝父亲对她好些,再好些。 没过多久,孟洇和江煊礼亦匆匆赶了过来。 管家到林安寺请了佛僧过来念经超度,这时满府也挂上了白绸,孟砚清和袁氏身子都不舒服,孟老夫人年纪又大了,孟榆只得让人捎个消息给陆修沂,道是她今晚要留在这儿帮忙处理孟霜的丧事,可陆修沂闻言,却忙放下手头的东西策马而至。 “你不是还要处理睿王在西营的孽党么?这会子如何有空过来?”见他倏然赶来,孟榆微诧。 当日睿王接手西营后,将陆修沂几近一半的心腹都剥夺了军衔,并赶出军营,转而安插了自己的人。 如今睿王虽已伏法,但孽党众人,仍不容小觑,圣上便命陆修沂全权接管此事。 “那些事有楮泽看着,我一时半会不在,也无妨,”陆修沂低声回,“这到底是你二姐姐,我如何能不来?” 孟榆稍感宽慰。 缄默片刻,她又道:“有一事,我想拜托帮忙向圣上求情。” 陆修沂料到她说的是何事,便温声道:“榆儿,你我之间无须这般客气,他是你父亲,亦是我岳丈,你便不提,我也是要帮他的。” 满堂尽是佛僧念经的禅语,孟榆却仿若未闻,耳畔只传来他温柔的言语。 她不知该如何回他,便只低低地道:“谢谢。” 孟霜出殡这日,孟砚清撑着孱弱的身子起身。 金色的晖光铺在他满头的银发上,脸上的褶皱在日光下分外明显,连步履都不似之前灵活。 孟榆遥遥望去,三日不见,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听说袁氏疯了。 为防她将家丑嚷嚷出去,孟老夫人将她困在枕花斋,无令不得踏出半步。 孟榆原还想着去问问她,她算计一生,谋划一生,甚至不惜毒害她母亲,可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有没有一丝悔意,但如今,已经无需问出口了。 *** 金光破开云层,如纱般的薄雾渐渐褪去,高远的天穹只剩下如雪般的云片,时不时有鸟雀从绿荫上翻飞而过。 陆迦言的墓设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可听鸟语,可闻花香。 陆修沂看着孟榆将晨起时采来的长春花放到陆迦言墓前,睫毛掩映下的眸光影影绰绰。 沉默片刻,他偏过头去,终于问出了连日来的疑惑:“你当时为何不走?你若说要走,我此生绝不拦你。” 孟榆越过墓碑,将目光放远:“你说的此生,是仅这个月。” 话音掷地,陆修沂猛地抬眸:“你知道?” “那天的一壶两杯,一杯有毒,一杯无毒。” 孟榆将放远的目光收回,清凌凌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有毒的是你备的。陆修沂,大祈还没收复沧霖九州,宁穗亦还未完成她的心愿,便是宁简行或者秦慕岁,都无法理解女子为何如此艰难,豫王的施政还会遇到重重困难,他们都需要你。” 她的话仿佛一记重锤,重重敲在陆修沂心上。 “你不恨我么?” “我为什么要恨你?” “恨我强娶你,恨我毁了你一生。” 孟榆看着远处的蝴蝶落到那一丛凌霄花上,摇头道:“我不想恨你,亦不会恨你,我的时间很宝贵,我不想把它浪费在恨一个人身上。” 他看着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块碑上,潋滟又温柔。 “如果可以,我宁可当日为你挡箭的人是我,为你死的人是我。” 孟榆转身即走,看到那片飘向远方的云正在渐渐消散:“可惜的是,这世间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后悔药。” 若有,她会第一个吞下它。 陆修沂看着她背影,心中满溢欢喜,又满溢心酸。 别人皆需要他,唯独她不需要。 但她可知…… 她是他这一生劫难里的春暖花开。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