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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桃花酒


    赶走了张大脚几人,众人一片欢腾,仿佛打了场胜仗般,连上山干活都特别有力气。


    十个人用了三天就锄完草,众人依孟榆吩咐,将疏下来的桃花装到篮子里,两百多棵桃树足足装了二十多篮桃花。


    孟榆将这些桃花清洗干净后阴干,分装到坛子里,再倒进做好的烧酒,密封发酵。


    如今是春季,涿山还没有多少果实,唯有几棵桑树挂了满枝的桑果,只是未经打理过,有一部分桑果都被虫子咬烂,孟榆干脆让人挑着好的桑果摘回来,顺道也酿了几坛桑葚酒。


    接下来的两个月,任铃带着雇工每天都是锄草、施肥、修剪、捉虫,有些能干的,认领了三十棵果树,每一棵都打理得极好。


    孟榆时常戴着草帽上山查看,临近夏季,太阳愈发猛烈,雨水渐多,相继而来的各种虫害也在冒头,虫子也还好说,气温一高也就热死了,最令她头疼的是天上飞的鸟儿。


    夏初正是坐果之时,很多果子才结出来,就被鸟儿戳了个洞,蜜汁流出,自然也吸引了大批虫子。


    这儿又没前世那般的防虫药,孟榆只好让人连夜织了上百个稻草人挂在树枝上,以此来驱赶鸟儿。


    等到了果实丰收季节,她手里的二百八十多两也用得七七八八了,若没收入,只怕连下月的工钱都发不出了。


    所幸酿了两个多月,酒窖里的那几十坛桃花酒也可以出售了,但上哪儿找买家又是一个问题。


    酒馆和茶楼大多都有固定的进货渠道,她若上门推销,只怕别人未必肯要。


    然转念一想,孟榆又觉她还没上门试过,又怎知不行?所以次日她和任铃就抱了一坛酒到镇上各大酒馆、茶楼进行推销。


    小二正擦着桌子,看到她们抱着酒坛进来,便以为她们是来吃饭的,脸上立刻堆起笑,乐呵呵地上前:“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我们店儿有……”


    “我们不是来吃饭的,你们掌柜的在么?”任铃就笑着打断他,抱着酒坛朝他抬了下,“我们酿了桃花酒,想让他尝尝,若觉合适……”


    没等她说完,小二的脸色就黑了,把搭在肩上的白布拿抽下来,朝她们甩了甩,满脸不耐:“既然不是来吃饭的,就走走走,我们掌柜忙着呢,没这个闲心见你们。”


    两人被推出了门,略有些颓靡地相视一笑,可很快又振作起精神,这家不行,就下一家。


    不想走了一上午,将附近几条街的酒馆、茶楼都问了遍,无一例外都是连掌柜的面儿也没见上,就被赶了出来。


    烈日当空,暑热难耐,蝉鸣聒噪入耳。


    两人的后背俱湿,额上沁出的汗需要不停地抬袖擦拭才不至于渗进眼里。


    孟榆又饿又渴,想到早起时家里还剩了两碗米汤,便打算回去热热吃了,权当午饭,可偏头就看到任铃满头大汗,忽然忆起这一路过来她竟也没有半点怨言。


    恰逢路过卖馄饨的小摊儿,她伸进兜里拎了拎,便忙拉她坐下:“太饿了,我们吃碗馄饨再回去。”


    走了一上午,双腿又酸又痛,一沾到凳子,身子就累得不肯动了般,任铃仍强撑着站起,笑道:“费这个钱作什么?我婆母今儿做了韭菜馒头,想来也预了你的份儿,我们回去再吃。”


    孟榆如今是什么光景,她一清二楚,兜里那几个钱全投进涿山了,哪里还剩什么?就连他们每月的工钱也都是她节衣缩食、东拼西凑地省俭出来的。


    “你放心,吃馄饨的钱我还是有的。”孟榆莞尔抬手,拉着她重新坐下,叫了两碗馄饨,还顺道让店家多拿了两个碗。


    桃花酒酿了将近三个月,倒出来的刹那,香醇扑鼻。


    孟榆碰了下她的碗,莞尔抬手:“既卖不出去,留着我们自己喝,也不算浪费。”


    她笑得开怀,没有半点苦涩,宽慰的话到了嘴边也没能说出口,任铃只好拿起碗和她碰了下。


    酒香浓厚馥郁,含着桃花的纯香,入口没多久,辛辣和灼烫感渐渐转变为绵软、柔滑,喝了一口还觉不够,再喝再品,愈觉酒味香醇滋润,愈喝愈觉食欲倍增。


    每到金秋时节,任铃的婆母也会酿上一坛酒,埋在树下,等到了年底,除夕夜团圆饭时,便会挖出来,配着菜喝着酒,守岁一整晚。


    只是她婆母酿的酒着实比不上这个,她喝了两口便腻了。


    许是因为喝了酒,也许是因为太饿,馄饨一端上来,两人话不多说,埋头就干。


    “姑娘是在哪儿买的桃花酒?好香,我也想买一坛回去尝尝。”汤锅散着氤氲雾气,店家清洗着蔬菜,忽然来了句。


    孟榆舀着馄饨的手一顿,抬起头,正好和任铃的目光相撞。


    ***


    酒窖的二十多坛酒一下被清空了,一家卖烧鸡的小摊买了十几坛,剩下的被另一家小炒摊儿的全包了。


    两个摊主都和孟榆约好,若这桃花酒好卖,明年还订。


    谁知才过了没两天,小炒摊儿的葛伯就上门了:“席姑娘你是没看见,你酿的桃花酒一打开,街上的人闻着味儿就来了,这两日我摊上的客人比往日多了几倍,你这儿除了桃花酒,可还有别的?”


    葛伯虽年过六旬,但精神气儿极好,说起来话声音洪亮,隔着两扇门都能听见,嘴角还常常带笑,一见便知是很好相处的人。


    孟榆摇摇头,抬手:“就只剩几坛桑椹酒了,等过段时日,桃子、樱桃、李子和枇杷成熟了,我再酿些果酒。若葛伯您要,我便留着给您。”


    “要要要,我全订了,”想也未想,葛伯就乐呵呵地道,“席姑娘酿酒的手艺一绝,想必酿出的果酒也不会差到哪儿,只是不知这价钱如何算?”


    “桃子酒比桃花酒略贵些,一斗酒两百文,诸如樱桃酒、李子酒之类的,只比桃子酒略贵二十文钱。您先回去考虑考虑,若觉得价钱合适,我们再签契书。”


    葛伯摆摆手,扬唇:“不必考虑,相比其他家,席姑娘给出的价钱已经很合适了,况姑娘家用的原料皆属上乘,自然也值这个价钱。”


    有了葛伯这条销路,孟榆也稍稍定下心,接下来的日子,照常和任铃上山打理果树,只现下到底是夏季,日头毒,晒没两日她就黑了一圈儿。


    ***


    这近十年,大祈没有对外征战,边境也是严防死守,偶有邻国挑衅,也是很快就平复了。


    除了个别地区有山匪作乱外,整个大祈境内,算是国泰民安。


    奈何人闲便易生事端。


    午后陆修沂就犯了头疾,正欲歇下时,帘外忽然一阵吵闹,他还没问,楮泽就掀帘进来回:“公子,六皇子抓了我们营的一个将士回来,说他在市井故意滋事,仗势欺人,殴打百姓。”


    陆修沂正单腿屈膝坐在榻上,手撑在膝盖支着眉心,闻言神色一凛,当即披衣下榻,出了帐篷。


    马匹跑在沙地的“哒哒”声以及身体被拖行在沙地发出的刷刷声响混在一起,从围观的人群里传出。


    楮泽凝眉一声厉喝:“将军到。”


    人群自动分离出一条路。


    六皇子容浔放浪形骸的身影旋即映入眸底,一将士正被捆着双手拖行在马后,浑身的衣裳被石子划穿,鲜血混着灰尘沾在身上,衣衫变得脏污破烂。


    容浔翘着二郎腿坐在圈椅上,满脸挑衅地看着他。


    陆修沂毫无表情地望了眼那将士,目光冷冷上移:“他是西营的人,即便他哪里做得不对,惹怒了殿下,殿下也该把他交与本将军处置,而非在众目睽睽下动用私刑。”


    一边说着,陆修沂给楮泽使了个眼色,楮泽立刻上前欲解开将士的手。


    可他腰还没弯下,头顶一声厉喝幽幽响起:“不许解,此人仗着自己是西营的人,当街殴打百姓,若非恰逢本王路过拦下了他,他定要行凶杀人。”


    似乎被折磨得不轻,那将士原已是昏昏沉沉,在听到此话时,却仍拼尽力气喃喃:“属,属下没有,是,是那老货以高价欺压百姓,属,属下看不过眼,才出手的,求,求将军明鉴。”


    容浔觑他一眼,冷哼道:“强词夺理,不管你有何缘由,你当街殴打米铺掌柜,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岂容你抵赖?来人,继续。”


    剑刃在烈日下迸出寒光,骑在马上的人还没来得及甩鞭拖行,便忽感身后一轻,回头瞧了瞧。


    陆修沂一剑斩断绳索。


    楮泽立刻让人将那将士扶起。


    容浔黑了脸,立刻站起:“陆将军这是要徇私枉法么?”


    “殿下言重了,本将军可担不起这话,便是大政司审案,也得讲究个人证物证,”陆修沂将剑扔回剑鞘,不疾不徐地道,“殿下既没有人证,也拿不出物证,就在大庭广众下私自行刑,枉法之人是殿下才对。”


    容浔冷笑:“谁说本王没有人证,满街的人都看到你的属下打了米铺的掌柜,这就是人证,掌柜身上的伤就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在,陆将军却将行凶之人放了,这还不是在藐视我朝律法么?”


    “这只是殿下的一面之词,若仅凭殿下一句话便要取人性命,那才是在藐视我大祈律法。”头疾愈烈,似有万根银针齐插入脑,陆修沂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仍强撑着稳住身子。


    容浔被他怼得堵着一口气在胸口里,提不上来,压不下去,真真难受至极。


    米铺的掌柜被押进西营,陆修沂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脸颊高高肿起,眼底也黑了一片,颈肩处满是淤青,单单这么一瞧,他就知将士下了死手。


    恰在此时,将士敷上了金疮药,神智渐渐恢复,一见掌柜立在跟前,双眼登时泛起青光,抬脚就是一踹,谁知掌柜的躲得快,他一脚踹空,又忙不迭想追过去。


    掌柜的见状,一脸惊惧地往容浔那边缩:“殿下救命,殿下救命。”


    “住手。”容浔刚想厉喝,陆修沂便沉声道。


    将士立刻停下来,单膝跪下,朝他拱手回道:“启禀将军,属下今日休沐,本欲家去看望家中的老母亲,谁知中途遇见米铺的掌柜不仅故意抬高米价,还将买米的老妪打成重伤,属下实在看不过眼,这才出手。”


    陆修沂微微蹙眉,朝掌柜的发问:“米面偶有溢价也在情理之中,你若不想买那老妪,只管赶她出去便是,何故打人?”


    掌柜的低着头,眼珠子骨碌碌地快速转着。


    第62章 刺心头


    见他没说话,将士就忙道:“将军有所不知,米面价钱略有波动自是在常理之中,只是这家米铺溢的价钱可是素日的十倍之多,那老妪看不过眼,就嚷嚷了几句,他心虚,这才使人将她打成重伤。”


    陆修沂登时冷了脸,神色凌厉地望着掌柜:“可有此事?回话。”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凛人的寒意和无声的压迫,掌柜吓得一激灵,双膝一软,当场就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地回:“确,确有此事。”


    陆修沂拧了眉,没再多问,朝楮泽招了下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立刻就离了帐营。


    见竟是掌柜的先抬高米价,而后将人打成重伤,容浔当即黑了脸,偏头剜了下旁边的贴身侍卫。


    原以为能借此事参陆修沂一把,谁知却是掌柜的有错在先,他不欲再待下去,免得丢大了脸,便起身道:“这种闹剧既有陆将军处理,本王就放心了,本王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了。”


    “殿下且慢,”陆修沂起身,快步行至他跟前,“此事事关重大,既是殿下带来的人,殿下最好也在场看着,以免落人口实。”


    容浔轻飘飘地瞥了掌柜的一眼,视线回落到陆修沂身上,讪笑:“不过一场市井闹剧,不是他打了别人,就是他打了他,陆将军若审不了,只管交与大政司审理便是,何须本王在场?”


    “若只是简单的打人事件倒也罢了,可此事绝非表面看得这般简单,殿下既将人交了来,自然也该在场作个见证。”


    容浔愈发觉得他好笑:“陆将军莫不是亏心事做多了,所以看谁都觉得谁一肚子坏水?不过是你西营和将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还需宣扬得人尽皆知么?”


    他头脑简单,陆修沂不想同他多作解释,只道:“楮泽已经出去了,最晚半个时辰,他必然回来,且等他回来如何说,若当真只是件市井闹剧,殿下再走也不迟。”


    “也罢,本王且看你想唱什么戏。”容浔冷哼一声,转身撩起衣袍坐回原位。


    没到半个时辰,楮泽就赶回来了。


    见他凝着面色,陆修沂猜到了个大概,便让他停在原地,不必上前:“只管说,也让在场诸位听一听。”


    楮泽垂首应声:“属下按将军吩咐,去查了米铺的仓库,发现里面竟皆是今年的新米,足有二十旦之多,而掌柜溢出十倍价钱的大米,也正是今年的新米。”


    “噗!”容浔翘着二郎腿,忍不住笑出声,“陆将军,你让本王看的就是这么一出戏?市面年年都有新米出售,掌柜溢价,不过是因为他贪得无厌罢了,商人逐利,自古便是如此,有何稀奇?”


    陆修沂神色未变,只是淡声道:“殿下许是不知,今年各地的大米都上缴不及时,若按往年这时候,军营早已经吃上新米了,即便是欠收之年,也不曾拖延至今。可直到今日,军中亦未见新米的踪迹,他一个小小的米铺却藏着二十旦之多,殿下还觉得这是正常的么?”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儿,即便容浔头脑再简单,也明白了摆在眼前的一个事实。


    有人倒卖官粮。


    所以各地上缴粮食才会不及时。


    陆修沂没有立刻将此事禀与景淮帝,而是在发现米铺藏粮的当日,就派了暗卫去调查各地粮仓,谁知这一查,竟发现徐州、邕州、陇唐、宜川和淮宁等数十个地方的粮仓都被倒卖,里面的存粮所剩无几。


    事关重大,他收到消息后连夜进宫将此事回禀给景淮帝,景淮帝雷霆震怒,立刻派兵到各地彻查,并以监察失职之罪将各地的衙首抓起来严刑拷问。


    这么一拷,竟牵出了朝中数十位官员,这里头就包括了陆迦言的好友唐确,不用细想,陆修沂自然猜到此事必定和陆槐远脱不了干系。


    ***


    一场骤雨刚歇,朝晖跃过厚重的云层露出头。


    潮湿粘腻沾染在昏暗的角落,一丝晖光自天窗蜿蜒铺进,落到来人没有丝毫波动的面上,光线忽明忽暗,囚牢里除了几近被拍折磨得要断气的低喘外,唯剩烧红的铁钳在碳盆中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陆修沂的目光如冰,修长的指骨握着铁钳另一边,轻轻翻动着:“唐确,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为人忠义,行事又果断,我最欣赏这类人,隆庄上百口人,大多是穷苦出身,若无你,只怕他们早就饿死街头了。为了还陆迦言一个小小的恩情,你就要让隆庄上百口人命丧这场倒卖案中,你觉得值得么?”


    名叫“唐确”的男人被绑在十字架上,他脸色苍白,冷汗浸湿了额发,辣椒水渗进血肉模糊的肌肤里,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些许。


    陆修沂的话蹿进耳朵深处,他冷笑一声,并未抬头:“隆庄上百口人,无一人参与到倒卖案中,你以为单凭你一句话就能置他们于死地?”


    说话的尾音还未落地,唐确睁眼,抬头。


    陆修沂没有说话,甚至望向他的眸光都没有一丝波动,更别说暗藏汹涌。


    可望着望着,唐确忽然沉了脸,抿着唇,怒目圆睁:“陆修沂,你无耻。”


    短短一句话,像是从他齿缝中漏出来的般,连尾音都带着明显的颤抖。


    陆修沂翻着碳盆的手一顿,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过奖。”


    唐确还是把陆迦言供了出来,只是被陆槐远一手揽下,且除了唐确的一面之词外,确实没有直接证据指明陆迦言参与其中,毕竟整个过程陆迦言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叫唐确上门道一句:“帮我。”


    恩情何时这般好用了?


    陆修沂蹙了蹙眉,眼前浮现那人挺得笔直的身影,以及那张泛着水光却永远倔强的脸。


    要是恩情在她身上也如唐确这般好用,她的结局是不是便不会如此了?


    正如此思量着,一阵剧痛犹似浪潮般滚滚袭来,他忙抬手撑着眉心,用力揉了揉。


    头疾愈发严重了。


    楮泽从天牢里回来,恰巧见到这一幕,他忙斟了杯茶递过去,犹豫片刻,才喊了声儿:“公子。”


    陆修沂接过喝了口:“何事?”


    “侯爷要见您。”


    陆修沂觉得他和陆槐远实在没什么好聊的,便一口回绝:“你且同他说,他什么时候想清楚不保陆迦言了,我便什么时候去见他。”


    “是。”


    自陆槐远被抓后,绛阳侯府一朝落败,他虽一力承担后果,但侯府被抄,所有家产尽数充入国库却是不可避免的。


    陆迦言和陶氏被迫搬到市井小巷过活。


    他们落魄至此,陆迦言对他已然构不成任何威胁,甚至是他想踩死他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可他为何还要死死抓着他不放?


    这一点,连陆修沂自个儿也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只要陆槐远保他一日,他心里便始终有根刺。


    ***


    细雨翻飞,蜿蜒着铺到廊檐下。


    玉烟一手执伞,一手拎着食盒,从拐角处探出头,看门的那几个婆子早被云烟支走,眼下各处都无人巡逻,她方朝身后勾勾手。


    孟霜左顾右盼,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两人躬身往门口走,快速打开门栓,漏出一条缝隙,正要侧身出去。


    “站住。”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厉喝,两人吓得一激灵,忙回头,却见袁氏厉着面色带了几个婆子出现在眼前。


    “玉烟,你好大的胆子。”


    袁氏冷眼剜过来,玉烟堪堪抬头看了她一眼,登时就唬得双膝乏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地道:“夫人饶命,玉烟知道错了,夫人饶命。”


    两个婆子敛眉自袁氏身后走过来,孟霜见状,忙拦在玉烟跟前,厉喝:“玉烟是我的人,谁都不许动她。”


    在下人们眼中,孟霜素来是个温婉娴良的性子,待人极度和善,连大声儿说话都从未有过,是府里最温良的主子,两个婆子此时被她忽然厉喝一句,吓得一怔,下意识就止住脚步,堪堪停在了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为了一个被抄家的男人,你,你竟敢忤逆你母亲,”袁氏气得脸色煞白,怒从心起,指着她连喝了两句,可见她一脸倔强,又把话咽了回去,转头朝那几个婆子喝道,“你们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把二姑娘带回去。”


    几个婆子正要上前拉扯孟霜,可手还没碰到她,她便猛一甩手,弯腰将玉烟从地上扶走:“别怕,我们走。”


    袁氏看她搀着玉烟往枕花斋的方向去,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邓妈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叹了声儿:“本以为二姑娘和陆家的大公子是天赐良缘,可谁能想到高门显赫的绛阳侯府也会一朝落败,满堂金玉在一夜之间化作断瓦残垣,当真是天降横祸。”


    “哪里是天降横祸?分明是陆修沂那个混世魔头心狠手辣,为了权势地位,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抓进大牢里严刑拷打,这种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袁氏冷冷地道了句。


    想起她的洇儿还在庄子上受苦受难,她便恨不能扒了他的皮,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


    可她转念想到沈姨娘母女俩一夕间全都葬身火海,那堵在胸口的浊气便消散了些许。


    袁氏揣着满腔怒意回了枕花斋,让人去请孟霜过来,奈何孟霜知道她又要唠叨说教,就拢着衾褥一口回绝。


    “她若不肯来,你带人将门砸了,把玉烟拖出来发卖。”袁氏气得一拍桌子,狞着脸厉喝。


    第63章 散石粉


    邓妈妈忙带人去传话。


    孟霜无法,只得理好衣衫打开门,随邓妈妈到袁氏房中。


    袁氏坐在主位上,闭眼撑着眉心,听到动静也没睁开,只是冷冷地道:“如今玉烟那丫头都比你母亲的话好使了,看来我是管不了你了。”


    孟霜扑通跪下,正色道:“母亲,起初也是您让女儿接近陆迦言的,女儿若是不听您的话,便不会有今日。”


    “你的意思,是责任全在我?”袁氏睁开眼,松了手,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孟霜挺直背,神色清凌无波:“您知道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母亲,我自小便看您打理府中上下,任何事都算无遗策,可为何独独在我和四妹妹的婚事上失了手?那是因为您算不准我们的心,您在背后纵是如何运筹帷幄,那又能如何?心不由己,连我们都不能控制。”


    话说到最后,她的语调里都带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悲凉。


    仿佛不相信此话竟会出自孟霜口中,袁氏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良久良久,直至确定她眼神中的无奈和悲哀,她不可置信地缓缓站起,攥紧手中的帕子,眸底的泪渐涌而上:“难道,难道洇儿的下场还没能令你警醒?母亲早便同她说过,情之一字不可为,应付男人,演好表面功夫即可,甚至付出世间女子为之捍卫的贞洁也无所谓,但唯独不可将真心献出去,可如今,如今你却,却……”


    袁氏恨铁不成钢,可看到她也一脸悔恨,眸中带泪,斥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是浑身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


    真心难控。


    她岂能不知?


    缄默许久,袁氏撑着发疼发胀的脑袋,朝外喊了声儿:“邓妈妈。”


    邓妈妈原就候在门外,闻声连忙走进来。


    “把二姑娘带回房,没我的吩咐,不许放她出来。”


    “是。”


    邓妈妈微微躬身,朝孟霜作了个请的手势,她没反抗,站起来转身欲走。


    袁氏又道:“过两日你父亲就回来了,趁这几日好好收起你的心,等他回来,我自会让他给你另行婚配。”


    此言宛若一道惊雷狠砸在孟霜心头,她猛地回首,难以置信地看着袁氏,见她面上的神情丝毫未变,才确定她所言非虚,顿了片刻,方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嫁。”


    袁氏放下撑着眉心的手,冷冷地直视她:“由不得你,邓妈妈,还愣着作什么,把二姑娘带回去。”


    邓妈妈一脸的难为情,应了声儿后正要拉孟霜,孟霜猛地一甩袖,寒声道:“不必扯我,我自己会走。”


    刚进房间,邓妈妈就把门上了锁,孟霜也没反抗,倒是玉烟一下慌了神,忙拍门:“邓妈妈,姑娘又不是囚犯,你上锁作什么?”


    “这是夫人的吩咐,玉烟,你好好地在里头陪二姑娘,吃食会定时送来,有何事你需得第一时间禀报,”邓妈妈靠在门边,凉声警告,“切莫再犯糊涂,包庇二姑娘做傻事。”


    言罢,邓妈妈转身离去,没再管猛拍门、扯着嗓子喊的玉烟。


    “别拍了,”身后传来孟霜毫无波澜的嗓音,玉烟回过头,见她屈膝坐在床头,把下巴枕在膝盖上,“父亲没回来替我安排婚事前,她们是不会把我们放出去的。”


    “那怎么办?”


    孟霜拧眉思量片刻,忙抬首:“云烟呢?她没被困着吧?”


    玉烟摇摇头:“应当没有。”


    “你过来。”


    玉烟俯身,孟霜在她耳畔低语了两句,她瞬间吓得变了脸,忙退离两步跪下:“不行,这太危险了,奴婢不能答应姑娘。”


    孟霜轻叹一声,起身将她扶起:“玉烟,你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倘或论起年岁,你比我大两个月,我还该称你一声姐姐。”


    玉烟微微垂首:“姑娘别这么说,奴婢担当不起。”


    “有什么担当不起的?你待在我身边的日子比谁都长,这么多年,你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便是要我称你一声姐姐,你也是担得起的。”孟霜微微笑道。


    玉烟抬首,见她神色真挚,不似说假,她的心里也有了些许动容,眉间微微攒起,面露夷犹:“可姑娘,此事太危险了,奴婢,奴婢还是……”


    “玉烟,”没等她说完,孟霜就搭上她的手,轻声道,“我自懂事时起,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连姻缘也是她说哪个郎君好便选哪个,我的心从未有似今日这般为谁激烈地跳动过,所以玉烟,我想试试,试着走下去,如果我能嫁与他,我这一生都会感激你的。”


    孟霜温声细语,说得言辞恳切,眸中含泪,玉烟自小跟在她身边,哪里见过她这般模样?


    因而她再顾不上什么规矩,只含泪垂首回:“姑娘待玉烟如姊妹,且这么些年,姑娘从未相求过,如今既开了口,玉烟自当倾力相助。”


    孟霜带泪连道了几声多谢。


    ***


    蛙鸣渐起,黑慕渐渐笼下来。


    夤夜时分,三声莺啼从枕花斋的厢房里传出,不一会儿,吱呀一声,下房里有门扉打开,从里头出来一个黑影,迅速融进夜色里。


    “笃笃……”


    两道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旋即有人影靠近。


    “玉烟姐姐,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儿么?”


    玉烟靠在门边上,悄声说了几句。


    门外的云烟登时唬得面色煞白,蹙眉道:“这太危险了,要是闹出人命可怎么好?”


    “你放心,姑娘会按时回来的,你且按我说的去做便是,无需多言,有任何事我一力承担。”


    门外久久没听见回声儿,玉烟又急急地道:“我和姑娘素日待你如何,难道你不清楚?如今姑娘身陷囹圄,被困于此,难道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况我说了,姑娘必会按时赶回,绝不会闹出人命。”


    想起素日孟霜和玉烟待自己的好,云烟夷犹片刻,咬了咬唇,唯有道:“好,玉烟姐姐且等着,我明儿就去买。明儿下午画眠会送甜点给二姑娘,画眠单纯,心思不多,你们若要行动,便趁那会子吧!”


    “这个我自然知道。”


    ***


    次日。


    云烟便将她们所要的东西买了回来,通过门缝塞了进去:“玉烟姐姐,这个药吃下去,顶多只能撑一个时辰,你可要让姑娘快些回来,事关人命,可莫要误了时辰。”


    一边说着,云烟一边放低声音,压着忐忑不安的心,面露惶色地四处张望。


    玉烟快速接过那一小包东西:“知道了,我会让姑娘注意的,你赶紧回去,免得被人发现。”


    云烟忙应声离开。


    玉烟转身欲将东西交与孟霜,可那东西堪堪碰到她手边,她又瑟缩了下,嗫嚅道:“姑娘,你当真想这么做么?”


    孟霜淡淡地睨了她一眼,便将东西拿过来收好:“自然要,况我出去只想问他一句话,一个时辰之内必能赶回,你莫要担心。”


    玉烟唯有压下心里的不安,点了点头。


    午憩时分,画眠把锁打开,照例将甜点送进孟霜房中后,转身正欲离开时,孟霜忽然道:“画眠,你在府里伺候多长时间?”


    画眠止住脚,转过身:“回姑娘,我七岁入府,随老爷夫人从徐州来到上京,至今已有八年了。”


    孟霜执着茶盏点点头,喝了一口后放下:“我们府里似你这般年资这么长的人不多,你在府里这些年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突如其来的称扬令画眠有些猝不及防,便忙福了福身:“姑娘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孟霜忙起身将她扶起,莞尔:“你当得起,我记得有一年,我淋了雨染上风寒,卧床不起,还是你和玉烟一块轮流照顾我,若非有你细心的照料,我岂能好得那般快?”


    正说着,她又转身将画眠送来的甜点递到她面前:“你脸色蜡黄,定是劳累过度之故,我今天胃口不大好,这碗桃胶果羹是滋补养颜的,便赏你了。”


    不知孟霜意欲何为,画眠扑通跪下:“这是夫人特意吩咐下来做给姑娘的,奴婢不敢,况若论照料姑娘,玉烟姐姐的功劳才最大,姑娘若要赏,也该赏给玉烟姐姐才对。”


    玉烟闻言,忙上前和孟霜一块将她扶起,微微笑道:“若论照料姑娘的功劳,自然是我比你的大,只是我常年贴身伺候姑娘,托姑娘的福,什么好东西都略略尝过一些,你便不同了,你在外间伺候,一年下来也未必得一碗这样好的东西吃,难得姑娘今儿姑娘体桖,你还推辞作甚?”


    闻得玉烟这般说,画眠抬头看了看两人,见她们满眼笑意,并无半分虚假,这方笑着接过孟霜手里的碗,并福了福身:“是,多谢姑娘。”


    “只一句,外头人多口杂,”玉烟又嘱咐,“你若拿出去吃,恐别人瞧见了,心生不满,你且在这儿吃完了再出去也不迟。”


    画眠笑着坐下:“还是玉烟姐姐考虑得周到。”


    谁知一碗桃胶果羹还没用完,她便隐隐觉得阵阵晕眩,再站起来时,竟觉得双腿发软。


    画眠这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望向孟霜:“姑,姑娘,你给我吃了什么?”


    孟霜坐在妆奁台前,拨弄着面上的胭粉,闻言轻飘飘地透过镜子睨她一眼:“没什么,就一点点散石粉罢了,一个时辰内我会赶回府给你解药,你无需担心。”


    散石粉无色无味,人一旦喝下,一个时辰内若不能服用解药,必会七窍流血而亡。


    似乎没料到素来娴良的二姑娘会做出此等事,画眠既震骇又惊惶,脚底的寒意蹿遍四肢百骸,冷得她浑身发颤——


    作者有话说:由于身体实在不适,这段时间难以维持日更,大概率只能隔日更了,不过请放心,V文不砍纲,也绝不会坑,感谢一直以来支持的读者!


    第64章 无心人


    在玉烟和画眠的掩护下,孟霜顺利地逃了出去,她戴着帷帽一路匆匆赶到凌花巷时,可巧碰到陆迦言拿着书袋正欲出门。


    “孟二姑娘,你怎么在这里?”陆迦言往外看了眼,见她跑得气喘吁吁,且身后还没跟着一个婢女,不觉诧异。


    已有些日子没见到陆迦言,孟霜看到他眼底的黑眼圈儿又重了些,想来这段日子必是受了不少的苦,眸底的泪瞬间涌到眼眶,她再控制不住,冲过去扑进他怀里。


    陆迦言猝不及防,拎着书袋的手高高举起,直至听到孟霜的哭声,他才缓缓开口:“二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孟霜抽噎着:“别叫我二姑娘,叫我霜儿。”


    陆迦言蹙了蹙眉:“男女授受不亲,你先松开我好么?”


    陡然听到他这般疏离的话,又想起自己为了他,不仅忤逆母亲,还费尽心思地逃出来,却换来他这般冷淡的态度,孟霜瞬间冷了脸,松开手,退离两步,那秀丽无双的面上虽含着泪,但透出无言的倔强。


    “我母亲想将我另行婚配。”


    孟霜直视着对面人,他的眉宇却低了几分,并不想与她相碰。


    “二姑娘仙姿佚貌,似海棠醉日,如远山芙蓉,又生得一副和媚心肠,自当堪配良缘。”


    他的面上毫无波澜,连声音也是不疾不徐,没有想象中的一丝慌乱。


    好一句仙姿佚貌。


    好一副和媚心肠。


    她为了他,不惜忤逆母亲,甚至是不惜给伺候自己多年的婢女下毒,他说的这话又算什么?


    凌花巷中住的人家不多,因而巷子里来来往的人也不多,偶有小贩挑着担子走过去,孟霜却似全然未见,眸中浸出的寒意只裹着对面一人,笑而无声:“陆迦言,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娶我?”


    东面的墙边长着一丛紫色的桔梗花,六角形的花瓣在泣血残阳下晕染出斑斓色彩,陆迦言清润又疏离的嗓音越过风声透进耳朵深处:“在下侘傺潦倒,家中已不复当日辉煌,着实配不上二姑娘。”


    他的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孟霜寒了面色:“别拿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当借口,陆迦言,她人都死了,你还念着她作什么?纵是她没死,她也是陆修沂的妻子,还远远轮不到你陆迦言。”


    话音未歇,对面一道凌厉逼人的目光倏然袭来。


    陆迦言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面上那毫不掩饰的愤怒深深刺痛了孟霜的眼,她凉凉一笑:“论姿色,我自认为高她一筹;论才智,我也不逊色于她;论出身,我母亲是正房娘子,她不过是一个妾侍生的女儿。”


    “你可知,若无我父亲百般筹谋,我连一个妾侍生的女儿都不如,”陆迦言收起面上的的愤怒,换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破碎和无力,“说难听点,不过是个外室之子,况即便我母亲成为了继房,可碍于那已经死去的明华长公主,我名义上还只能是我父亲的养子,所以,你觉得我是在意嫡庶,忌讳出身的人么?你们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你更无需为了我,和一个已不在人世之人斤斤计较。”


    孟霜的眸中溢出几分震诧,几分委屈,几分愤懑:“斤斤计较?你觉得我是在和她斤斤计较?”


    陆迦言低眉叹了声:“无论我怎样认为,都已经无所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一趟书院,二姑娘请回吧!”


    言罢,他转身欲走。


    “陆迦言,从前一切温言软语、柔情蜜意,你当真连半分真心也从未掺在其中?”孟霜仍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再问。


    陆迦言顿了下,转过身,直视着她的双眸,坚定而决绝地启唇:“从未。”


    ***


    家去的短短一段路,孟霜仿佛走了几年之久,待她踏进后院的门时,邓妈妈不知从哪里突然闯出来,一边扯着她快速往枕花斋去,一边哭丧着脸压低了声音:“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出去到现在才回来,一个时辰刚过,画眠她,她……”


    邓妈妈一语犹似雷击,轰然砸在孟霜心头,她这才想起给画眠下了散石粉的事,刹那就白了脸,猛地挣开邓妈妈的手,快速跑回枕花斋。


    下房内,一阵呜咽饮泣声遥遥传来,孟霜攀着门沿颤颤巍巍地走进去,只见榻下跪着的玉烟和云烟被掌掴了脸,双脸颊一片血红,正垂首呜咽。


    粗糙廉价的帷幔高高挂起,画眠苍白的脸映入眸底,她衣衫齐整,发髻完好,嘴角也无血迹,孟霜心底燃起了一丝希望,踉踉跄跄地跑进去,颤着手从怀里掏出解药,想要塞进她嘴里。


    可她虽然掰开了画眠的嘴,她却怎么也吞不下去。


    “画眠,吞下去,吞下去就解了,吞下去你就能好起来了,”孟霜急出了泪,见她还是没吞下去,立刻回头怒喊,“你们还跪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拿水来。”


    玉烟哭着站起,搀着孟霜的肩将她拖离了些,哽咽着宽慰:“姑娘,画眠,画眠走了,您别这样。”


    孟霜白着脸,睁圆了眼望向画眠,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她身子还暖着,她还没死,你胡说,我只是迟了一点点,她怎么可能就死了?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你骗我,你们骗我,我不可能,不可能害死她,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一声怒喝自门口传来,袁氏厉着脸出现在下房里,“你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对画眠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若他对你死心塌地,这倒也罢了,只看你这般模样,却并非如你所想,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孟霜被她突然唬了下,立刻就闭了嘴,原胡乱挥舞的手也无力垂下,她似失了魂般缓缓站起,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母亲,我错了,我愿意接受母亲的安排,只求您饶了玉烟和云烟,她们皆是受我迫,不得已而为之。”


    袁氏坐在邓妈妈搬来的木椅上,侧脸沾满如血的残阳:“即便她们是受你所迫,可画眠之死到底有她们的一份助力,纵是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否则我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画眠?来人,将她们带到恭房,负责倒夜香,没我的吩咐,再不许踏入上房一步。”


    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玉烟和云烟再不敢说什么,只忙磕头:“谢夫人开恩,谢夫人开恩。”


    邓妈妈给春枝使了个眼色,春枝便忙上前朝两人道:“还跪着作什么?还不赶紧起来跟我去恭房。”


    两人忙应声,撑着跪疼的膝盖起身,一跛一跛地跟着春枝去了恭房。


    袁氏这方起身,正欲回枕花斋时,又吩咐邓妈妈:“把二姑娘带回去,再挑两个好使听话的丫头伺候她,还有,此事不放许漏出去半句,老夫人身子不好,慈安堂也不必去回了。”


    “是,”邓妈妈刚应声,然想到一事,又犹豫道,“那老爷……”


    袁氏面色淡淡:“老爷公事繁忙,洲哥儿也才上任,亦不必为这等小事烦扰他们了。”


    邓妈妈连连应声儿。


    ***


    三日后。


    孟砚清执行公务回到上京,袁氏便寻了个恰当的时机同他商议孟霜的婚事。


    “依我说,陇国公府的程三公子便极好,家世清贵,又是皇亲国戚,霜儿若能嫁过去,便有泼天的富贵等着。”袁氏眉开眼笑,乐呵呵地道。


    孟砚清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蹙眉道:“陇国公府?我记得你不是很赏识陆家的大公子陆迦言么?”


    “若说他们家还没落魄前,倒可堪配霜儿,可如今他们家都成这样儿了,霜儿自小又娇生惯养,哪里受得那些苦?”


    袁氏挑挑眉,一面说着,一面望向孟砚清,见他垂首喝茶,并无半分摇摆之意,便又转口道:若霜儿嫁过去,单只是受苦倒也还是小事,可他们是官家下旨抄家的,虽说保住性命,但难免还留有祸根,倘或官家日后又忽然想起此事,寻个由头将他们发落,届时指不定会连累我们。我们孟家世代清白,老爷在朝中谨言慎行,为的不就是孟家能百世传承么?若为这等事惹祸上身,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那妾身纵是一死,下到黄泉也难以面对列祖列宗。”


    对面人紧蹙的眉眼终于动了下:“可陇国公府高门大户,世代簪缨,岂能瞧得上我们家?”


    袁氏松了口气,莞尔道:“陇国公府的程二夫人曾上门喝过茶,言语间对我们霜儿似乎很是满意,老爷这段时日因公务离开上京,妾身也没来得及回,还请老爷恕罪。”


    说着,袁氏就要站起请罪。


    孟砚清挥挥手,示意她坐下:“你我几十载夫妻,何须如此见外?”


    “是,老爷。”袁氏扬唇坐下。


    孟砚清放下茶盏,拧眉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陆家已不似往日风光,昔日的绛阳侯已身处牢狱,是死是生还是个未知数,我们的确不能把霜儿嫁给这样的人家。只你说陇国公府的程三公子,我也曾听过他的风流韵事,此人浪荡不羁,也未必是个好人选。”


    袁氏对此不以为然:“老爷大可放心,程三公子的事妾身也打听过一二,听闻此人最看容貌,而我们霜儿最不值一提的便是美貌,况霜儿聪慧无双,便是嫁进去,想来也无几人能欺凌到她头上。”


    孟砚清抬手捋了捋下颌的胡须,沉吟半晌,方点点头:“若陇国公府当真有此意,霜儿的婚事便由你做主了。”


    袁氏闻言大喜,忙站起朝他福了福身:“是,多谢老爷。”


    次日。


    陇国公府的程二夫人杨氏闻得消息,当即就带了保山和聘礼上门提亲,袁氏笑得合不拢嘴,忙将人请进去,依流程问过生辰八字后,觉得孟霜和程曜甚是相合,连道了几声好。


    袁氏收下聘礼后,杨氏没过两日就将成婚的日子定了下来,就在九月初三。


    闻得消息,孟霜面上无波无澜,只淡淡地说了句:“女儿没有异议,一切由母亲做主便是。”


    瞧出了她的心事,袁氏坐到她身边,叹了声:“霜儿,你既选择了放下,便该彻底抹掉那个男人留在你心里的痕迹,来日嫁作人妇,才不会令人看出端倪。”


    再次说起陆迦言,孟霜想哭,却怎么哭不出来,只是觉得眼睛涩涩的,又干干的。


    她听出了袁氏话里隐含的意思:“母亲,您放心,女儿行事素来果断,既已决定嫁与程曜,便绝无反悔之意,更不会让人看出端倪,祸及孟家。”


    她虽如此说,但这副模样哪像真正放下陆迦言?


    忖度片刻,袁氏又道:“霜儿,你可知若想让一个男人悔恨,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她进来许久,直到此刻,孟霜才抬眼直视她。


    四目相对,袁氏一字一句地道:“不是怨天尤人,然后郁郁而终,而是站在比他高的地方,甚至是巅峰之上,俯视他、睥睨他,看他在泥潭里挣扎,看他在俗世里郁郁不得志,这才是让一个男人悔恨的最好方法。”


    清风徐徐,自窗外铺进来,驱散了屋里的闷热,对面人的眸光亦由黯淡无波到渐放异彩。


    ***


    六月中下旬,涿山的果子大多都成熟了,得益于众人的悉心养护,从锄草、施肥、防虫等,几乎做得无一丝错漏,涿山上的桃子、李子、枇杷和樱桃迎来了大丰收。


    孟榆早早就将人手安排妥当,又临时让人在附近多找了些人,连摘了半个月就将山上的果子尽数摘完,并将那些又大又好的果子挑出来用以酿酒,次等果大部份都拿来做桃子酱、蜜桃乳糕、桃子果干等,还剩一小部份就送给那些摘果的工人享用。


    至于烂掉的那些果子也没半点浪费,趁着天儿热,孟榆让人挑上涿山,在山边挖个深坑就地埋了,好做肥料,连平日里众人吃剩的果皮、酿酒捞出的残渣,她都让人用个大大的木桶装着,放到一边进行发酵。


    这里没有类似现代那般的肥料,但这些厨余垃圾经过发酵后,肥力也是足足的,且这不仅能循环利用,还能为她省下好大一笔钱。


    任铃一直跟在孟榆身边,见她如此做,直叹学会了不少。


    八月中下旬,葛伯按照约定过来收果酒。


    孟榆酿的果酒量大,便又让人将酒窖扩大了些,从酒窖上去就是一片平地,上面还建了个小仓库,用来存放果酱、果干。


    烈日当空,果干片片铺在簸箕上,散出阵阵清香,葛伯路过时闻着味儿,忍不住笑道:“姑娘好法子,将剩余的桃子做成果干,既不浪费,也可售卖。”


    孟榆从库房挑了一篮果干和两坛果酱递给葛伯,葛伯不知她是何意,一时怔然。


    任铃莞尔解释:“这是前两天才做好的,我们姑娘特意送您尝尝。”


    葛伯受宠若惊,忙接过,打开篮子一瞧,两层高的篮子装得满满当当,果香蹿进鼻腔,桃干晒得金黄,像是染了一层蜡质,再看那坛果酱,绵密纯香,拿来拌面或者拌些小炒都是极好的选择。


    “如此,便多谢姑娘了。”葛伯素来是个爽快人,见状也不推辞,当即就乐呵呵地道谢。


    送走了葛伯,也临近放工时间,孟榆又让两个小工搬了十来坛果酱出来,并让任铃将工人们都招集到阴凉的地方。


    连着干了四个月,树荫下,工人们都晒成黑炭一般,孟榆虽裹得严实,但常日晒着,也比从前黑了不少。


    孟榆朝任铃使了个眼色,方打起手势:“大家干了几个月,也都辛苦了,这十来坛果酱都是分给你们的,每人领一坛家去,先歇三日,三日后再到涿山来开工。”


    众人一阵欢呼,人群中又有人问:“席姑娘,那这三天有工钱么?”


    孟榆莞尔:“当然有。”


    众人欢喜不尽,纷纷和孟榆道谢,领了果酱家去。


    锁好库房门,任铃正要收拾东西家去,孟榆及时叫住她,拿了一篮果干出来递过去,抬手:“前儿杨阳过来,我见他很喜欢吃这个,这篮果干你且拿回去给他,只一样,让他吃完记得漱口,否则日后满口蚜虫,我可不担这个责。”


    任铃原含着泪,直至看到最后那话,忍不住笑出声儿:“姑娘请放心,我一定叮嘱他。”


    孟榆身后还有一坛果酱,她探头看了眼,是素日放在库房架子上的那坛,比她现在领的这坛要大上一倍,还是姑娘亲自做的。


    任铃笑了笑,心领神会地道:“这又是送给云姑娘的吧!”


    孟榆点点头,回头看了眼那坛果酱,忽然想起云安婚后满脸的疲惫,一时心酸不已。


    “唉!云姑娘是个爽朗性子,倘或当日她能跟着姑娘你干,岂有今日?”


    看出了她的心事,任铃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她跟着孟榆,时常往返她家,才知那崔母竟是个厉害性子,不过因云安和同村的男子多说了两句话,又恰巧被她瞧见了,她便在崔询面前夸大其词,将云安贬得一文不值。


    崔询和云安有过几年感情,自然是信她的为人,因而也不曾计较,但人非草木,若似崔母这般时常挑拨他们夫妻的关系,只怕云安和崔询亦难长久。


    孟榆摇摇头,苦笑着抬手:“不提这个了,天色也晚了,你早些家去吧!”


    任铃仰首看了下天儿,只见曛色满天,彩霞翻飞,大雁归巢,确实不早了,想来杨阳已经下学。


    她忙和孟榆道了声,便搬起坛子,拎着篮子,踏着轻快的脚步家去了。


    孟榆将果酱搬到崔家,敲了几声门,崔母的嗓音果然远远传来:“谁啊?”


    打开门,见是孟榆,她的笑立刻凝固在唇边,撩起双手放在胸前,冷下脸:“席姑娘,又来找云安?她不在,回她哥家了。”


    孟榆没打算和她纠缠,更没瞧她一眼,抬脚就走进去,抱着坛子直往云安房里去。


    “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都说了她不在,你还闯进去,这是我家,你擅闯进来,我要报官。”崔母追在身后,拧着脸喝她。


    孟榆还没走进屋里,系着衣的云安就急匆匆地从厨房那边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炒勺。


    一见云安,她回头瞪了眼崔母,崔母讪讪努了下嘴:“她要做饭的,哪来的时间招呼你?”


    云安上前,一脸担忧地问:“韫禾,你怎么来了?”


    孟榆没再理崔母,将坛子放到边上,才指了指坛子,莞尔抬手:“这是桃子酱,送你的。”


    云安偏头看了眼,那坛子比平常的酒坛大了将近一倍,要熬出这么大的一坛果酱,想必用的果子不少,她忙摆摆手:“你前儿已经送了一篮果脯过来,如今又送果酱,这必定要费不少果子,你且留着……”


    “啰嗦什么?”她话还没说完,崔母不知何时踱步到旁边,一把抱起坛子,“席姑娘既有心送来,我们收下便是。”


    崔母剜了眼云安,屁颠屁颠地抱着坛子进了厨房。


    第65章 蜜桃糍


    云安转身追到厨房,想要将坛子抢回,却被她厉骂出来,她气上心头,险些晕了过去。


    孟榆忙将她扶到院里的石凳坐下,拧着眉,怒气冲冲地抬手:“她这般欺你,难道崔询便由着她不管?”


    八月的天儿,闷热难耐,汗水浸湿了云安的额发,她苦笑着摇摇头:“他每日一早便到私塾,至落日才回家,一日下来,已是倦极,我和婆母偶有龃龉,被他知晓,他倒是会帮着我,只是次数一多,月久年深,他难免也有倦累之时,所以很多时候我和婆母纵有争执,亦大多不会让他知晓。”


    “他是你郎君,你也并非无理取闹之人,若有何事,自然该让他知晓。”孟榆的手势打得极快,似乎是气极。


    云安抬首,眼泛泪光:“婆母更是生他、养他的母亲,我又能如何?”


    她一句呛得孟榆堵了满腔怒意在心头,怎么也吐不出来,无论也压不下去。


    “自古婆媳关系难调,也怪我成婚前认不得她的真面目,如今才会落得这步田地,韫禾,你不必管我,回去吧!”


    说完,云安似失了魂般缓缓站起,正呆呆地往回走时,她忽觉两眼一黑,天旋地转,阖上眼的刹那,只感觉到身子一软,随即“砰”地一声入耳,便再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


    再醒来时,孟榆那略带愁容的脸率先映入眸中,紧接着是崔询欢喜的神色,以及婆母那笑嘻嘻的表情。


    一股不安涌上心头,想起往日种种形景,云安拧着眉,挣扎着要坐起,崔询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垫了个枕头在腰后,握着她的手,含泪道:“云安,我们有孩子了。”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云安面带笑意地回应崔询,崔母亦在旁叮嘱,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你既有了我们崔家的骨肉,日后的家务琐事便不要操心了,自有婆母我替你打理,你就好好地安心养胎,为我们崔家生个大胖小子,这才是正理儿。”


    云安还没应声儿,崔询便回:“如此,那便辛苦母亲了。”


    孟榆气不过,在旁打起手势:“她辛苦什么了?你又不是他们的奴仆,成日只知道欺负你,你不嫁过来前,难道他们母子便不用吃饭了?”


    “扑哧!”


    云安被她这话逗笑了,崔询看了看孟榆,又看了看云安,总觉得孟榆拧眉的模样不大像是说什么玩笑话,便蹙眉问:“席姑娘说什么了?”


    “她说怀孕的女人要保持心情愉悦,”云安挑了挑眉,睨了崔母一眼,讪笑,“不要似蛇掉进粪坑,爬出来时满身屎。”


    崔母黑了脸。


    她的属相正是蛇。


    可碍于云安怀了身子,兼之崔询在场,她又不能将脾气发出来,只堵着一口气在心头,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


    崔询不解:“这与你怀有孩子有何关系?”


    “就是说小人和粪坑无异,让我即便掉进粪坑,也不要和小人计较,免得影响了心情。”


    云安胡乱扯出一通,惹得孟榆忍不住发笑,偏崔询亦觉有理,连道了几声好,只剩崔母在旁气得脸红脖子粗。


    说笑一阵,云安想单独和孟榆聊聊天儿,便让崔母和崔询先行出去,崔母虽不乐意,但被崔询半推半拉地扯出房门,眼见那扇老旧的木门被掩上,云安才发自内心地和孟榆相视一笑。


    “我和阿询从相识、相知、相爱到成婚,这期间无一人干涉,甚至哥哥和婆母都是极赞成的,”云安摸了摸肚子,却愁容满面,“我从前一直觉得,能和相爱的人有了孩子,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可如今……”


    说到此处,她叹了口气,顿了顿:“我不明白,婚前婆母这般好的一个人,为何到了婚后,嘴脸就变得这般可怖?”


    孟榆抬手:“也许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从前你看不出来,只是因为她藏得太好,如今你都进门了,生米煮成熟饭,丑恶的嘴脸自然便露出来了。”


    想起几个月前见到的一幕,又看到云安如今的处境,愧怍瞬间涌上心头。


    倘或她当日将事情说出,云安是不是便不会踏进这泥潭里?


    孟榆犹豫了下,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忍不住抬手,将那日崔母把肘子塞给她妹妹时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知了云安。


    瞧出了孟榆的心思,云安搭上她的手,宽慰:“韫禾,你别自责,即便我当时知道了此事,我也不会离开崔询的,人皆是如此,未撞南墙,岂有回头的?”


    她此言也有几分道理,孟榆缄默了下,抬手:“那你打算怎么办?”


    云安闻言,垂首轻抚着还未隆起的肚子:“先养好胎,好好地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再说。”


    孟榆点头:“既如此,烦恼的事儿你就别再想了,放宽心好好养胎,唯有这般,你和孩子才能安然无恙。”


    云安点头应声儿。


    ***


    九月初三。


    宜嫁娶,宜纳采,宜祈福。


    “一梳梳到底,二梳夫妻恩爱,三梳白发齐眉,四梳儿孙满堂。”菱花镜前,孟霜一袭嫁衣,容色倾城,眉眼与身后之人略有几分相似。


    替她梳完头,袁氏放下梳子,哽咽着叮嘱:“霜儿,嫁过去后,记得时常回家看看,有任何事也一定要和阿娘说。”


    听到“阿娘”二字,孟霜呆怔的面色终于动了动,往日袁氏只许她喊她母亲,从不许她似平常人家的孩儿那般叫她阿娘。


    “母亲,我已经喊惯您母亲了,您不是说,枝条要往上长,便需要不停地攀爬,要永远向前,要永不回头。”


    她偏过头,看到袁氏眸中带泪,叹了声,似是惋惜,又是悲哀,可遥遥望去,那清冷的神色中无一丝动容,话里话外,亦尽是疏离。


    似是没想到孟霜的变化,袁氏怔了下,然转瞬,她又粲然笑道:“是,是,我说过的,要永远向前,要永不回头。”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愈来愈小,直至最后几个字,竟带了一丝哽咽。


    孟霜没再理她,只顾自戴上凤冠。


    凤冠上的珠帘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仿佛泪珠落地。


    ***


    又过了半个月,金秋时节,果酱和果脯都已全部做好,葛伯突然喜滋滋地上门:“席姑娘,你不在我摊上是没见着儿,你送我的那两坛果酱原是放在架子上的,就前儿酒卖完了,偏摊子离库房又远,那客人难缠得紧,我只好先舀了勺果酱兑了杯水给他喝,他一尝,竟多给了一两银,后来不知是从哪儿漏出的消息,但凡来到我摊上吃饭的客人都点名要喝这个,你这儿可还有果酱?我全要了。”


    孟榆笑了,垂首写道:“您摊子不大,买这么多果酒和果酱,若卖不完,岂不浪费?”


    “不瞒姑娘所说,多亏有姑娘的果酒,我这段时日也赚了不少,正打算买铺子开一间食肆,也好免了开摊时的风吹日晒,”葛伯顿了下,收起面上的笑,神色真诚地道,“只是姑娘这儿还剩多少果酱?价钱几何?”


    孟榆细细地回了他的问题,葛伯听完,拧眉略略算了下:“若要全收了姑娘的果酱,得要五十两银,可我大部分银子都拿来付了铺子一年的租金,只恐不够。”


    闻言,孟榆想了下,方执笔道:“葛伯既有心要这些果酱,我倒有个主意。”


    库房的果酱一下就被清空了,孟榆将签好的契书锁回柜子里,她将果酱以葛伯铺子每月两成红利的价钱卖给他,相当于她以五十两银子,入股葛伯“椿食馆”,成了椿食馆的股东。


    多一条出路,便能多几分心安。


    众人歇了三日,复来上工的第一日,孟榆让人帮忙准备一桌子菜,还开了几坛桃子酒让众人喝个尽兴。


    和鹤九云乡的其他庄头相比,孟榆请人干活不仅有工钱,还红利分成,期间还有休沐日以及各种礼品,众人自然干得积极。


    椿食馆开张的第一天,葛伯请了孟榆过去吃酒,铺子里置了十来张桌椅,因葛伯在城头摆摊多年,在鹤九云乡中也算有点名声,老客得知他开了新店,纷纷过来帮衬,他还聘了两个长工帮忙,小小的一个铺子人头攒动,小二来回上菜,忙得不亦乐乎。


    葛伯替她点了几道椿食馆的招牌菜,有莲叶鱼包、鲜菇酿鸭、杏仁豆腐和炸鹌鹑。


    孟榆都一一尝过,莲叶鱼包祛除了鱼的腥味儿,每一口都带着莲叶的清香;鲜菇酿鸭酿汁浓稠鲜香,吃上一口鲜菇,满嘴爆汁;杏仁豆腐口感细腻,柔软嫩滑;炸鹌鹑色泽金黄、外酥里嫩,又香又脆,再配上一口桃子酒,简直沁爽可口,食欲倍增。


    吃饱喝足,葛伯过来问意见,孟榆早将尝过后的所思所想皆诉诸于纸上。


    葛伯看了,笑得合不拢嘴。


    孟榆又问:“对了,椿食馆没有点心么?”


    “姑娘说笑了,我葛老头哪里会做点心?只懂做些小炒罢了,”葛伯摇头笑道,“况前面那家瑞香楼做点心一绝,我若做了点心,只恐无人买账。”


    孟榆笑了下,没再继续问,而是转了话题:“我倒是会做一味点心,可巧今儿涿山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不知葛伯可愿尝尝我的手艺?”


    ***


    孟榆借用椿食馆的厨房,用些许蜜桃果酱和糯米粉做了一款点心,桃子形状,粉粉嫩嫩的,一口咬下去,又糯又甜。


    葛伯和小二尝过,赞不绝口。


    孟榆执笑写道:“这叫蜜桃糍,以蜜桃果酱当馅儿,香甜软糯,若是爱吃甜的人,必定也好这一口,不知瑞香楼可有类似的点心?”


    葛伯笑道:“他们家哪里有这个?瑞香楼多是些红豆糕、牛乳糕、山药糕之类的,以蜜桃果酱当馅儿的,确实没……”


    正说着,葛伯顿了下,眼神一亮,低头看了看碟子里的蜜桃糍,又望了眼孟榆,立刻就反应过来:“席姑娘的意思,是让我们椿食馆也卖这个?”


    孟榆笑了下,朝他竖起大拇指。


    将蜜桃糍的做法教完给葛伯后,正是晚霞满天、大雁归巢之时,应葛伯之邀,孟榆顺道在椿食馆用完晚饭,这才慢悠悠地走回花铃巷。


    刚住进花铃巷时,她在院里辟了一块菜地出来,此时推开门,余晖洒在绿油油的菜叶上,犹似渡了金光,在笼里窝了一整日的母鸡终于下了蛋,她在地上洒了一爪米,便将它放出来,新孵出那六只小鸡跟在母鸡屁股后,用尖尖的嘴巴将地上的米粒一粒粒地啄干净。


    孟榆舔了舔唇,口腔里还弥漫着桃子酒的香甜,愈舔便愈觉不太尽兴,她干脆点上灯,从屋里取出一坛新的桃子酒倚在院中的躺椅上,一边赏着落日,一边细细地尝着酒。


    黑幕渐渐地笼下来,点好的灯笼散出幽幽火光。


    恍惚中,灯火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她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


    那人仿佛负手立在廊檐下,顿了片刻,才抬脚朝她走来。


    可即便走近了,她仍是看不清他的面容。


    直到他冰冷的指腹触碰到她的脸,伴着遥遥传到耳畔的熟悉嗓音:“孟榆,你骗得我好苦。”


    寒意陡然从脚底蹿遍四肢百骸。


    孟榆猛地睁眼。


    廊檐下的灯火摇摇晃晃,院里早已不见母鸡的身影,鸡笼里缩着几团小小身影,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仿佛铺了一张朦胧的白纱,一阵冷风轻轻拂到面上,将她额上沁出的汗珠吹皱了些许。


    混沌的目光渐渐清晰。


    院中的形景映入眸中,孟榆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渐渐恢复正堂。


    原来是个梦。


    离开上京,她已经许久没梦见过陆修沂了,如今再细想,记忆中的人面容愈发模糊,原来忘记一个人是这样简单的事儿,又或者说他从未在她心里占过一席之地,所以他的面容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模糊亦在情理之中。


    天色已经很晚,想到明日还得到涿山巡视,孟榆收拾收拾就进屋睡了。


    下半年的功夫,主要是给果树修枝、施肥,摘完果后,孟榆没再请临时工,如今算上任铃,统共也就十个工人,他们各自认领果树,责任落实到人。


    椿食馆那边每日都是满座,葛伯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第一年收果、酿酒,她和葛伯都赚了不少,要想持久地干下去,身子是本钱,请帮工的钱是不可省的,葛伯不舍得,孟榆瞧不过眼,便出钱给他请了两个厨房帮工。


    日子过得如火如荼,很快就到年底了,孟榆算了算这一年下来利润,加上葛伯每月分给她的利钱,竟整整赚了五百两。


    她依诺从五百两里取了二百两出来,给十个工人分了二十两分红,算上任铃,这十人皆是附近的农户,素日劳作也仅够温饱,一年下来也不可能存到二十两,因而见到这么多钱,众人干起活来愈发卖力。


    剩余的三百两,孟榆又从中取了一百两出来,以府衙维护治安得力、深得民心的名头贡给衙门,平日衙兵巡逻亦越加卖力,附近的村霸几乎无人敢上门寻衅滋事。


    日子似乎稳中向好。


    临近年尾那几日,下了一场大雪,厚厚的积雪压断了院里的树枝,第二天孟榆费了好些力气才将院中的积雪清理干净,期间还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手指,鲜血直流,她忙消了毒,上了药,又包扎起来,这才好些。


    朔风从纱布缝隙中漏进,剜得伤口钻心地疼。


    直到除夕这日,手指上的纱布才拆开,孟榆又和任铃在院里做了一桌子菜,请工人们吃过后才收拾东西,准备关门守夜。


    门栓刚插上,数道马蹄声就自门外急匆匆地传来,火光从门底的缝隙中铺进来,紧接着,砰砰砰!


    敲门的力道很大。


    孟榆吓了一跳。


    正怔愣间,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席姑娘,快开门,我是冯捕役,椿食馆出事儿了,葛叔被抓,吕大人要我传你即刻到衙门听审。”


    是冯淮。


    孟榆一惊,慌忙上前开门。


    如霜的月色下,男人一袭黑衣,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身后跟着的两人正拿着火把,他冷硬的脸铺到眼底,望向她的眸光却满溢柔情和焦急。


    孟榆满脸焦急,打起手势:“椿食馆出什么事儿了?为何要抓葛伯?”


    冯淮往日时常带人巡逻到涿山,一来二去,孟榆也和他打熟了关系,时间一长,他也看懂了她的手语。


    “边走边说,”冯淮侧身让出一条路,“今儿年夜饭,周家在椿食馆订了饭菜,伙计送过去后,周老头一家子吃了没多久,就倒下去了,隔壁的老李刚好要送些李子过去,这才发现他们竟是中了毒,就立刻报了官,所幸他们中毒不深,大夫及时施针,也救回来了,性命虽无虞,可如今还在昏迷中。”


    一路上霜雪满地,寒风刺骨,刮在身上,穿透衣衫,犹似刀子一般。


    孟榆出来得急,忘记带上氅衣,冯淮见状,便忙脱下氅衣披到她身上。


    独属于男人的清香仿佛不容抗拒般涌入鼻腔,孟榆蹙了蹙眉,有些不适应,原要抬手拒绝,冯淮却抢先她打起手势。


    天儿实在太冷,见状,她也不再推辞,唯有作罢,转而抬手:“他们中了什么毒?”


    冯淮拧眉:“中了赤乌的毒,最关键的是,仵作从椿食馆送来的菜中也检查出赤乌,这才将葛伯收监了。”


    第66章 循画像


    夜色宛若巨幕,风卷鹅毛似的雪花,簌簌地扑在窗台,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浓浓的苦涩味旋即在屋内弥漫。


    楮泽把药放到桌面,寒风呼啸着吹过来,屋内的地龙和碳盆仿佛不存在般,冷得他直打颤,他忙转头,只见窗牗大开,陆修沂负手站在窗前,连件氅衣也没披,侧脸被朔风吹得通红。


    他忙将氅衣从木椸取下来,披到他身上,正欲说话,一阵噼里啪啦的炮仗声遥遥渡来,紧接着,轰!


    墨色的苍穹爆现绚烂的烟火。


    “除夕了,你说她会入梦么?”陆修沂仰首,眸子映出斑斓色彩,灯火铺下来,他的脸色犹为苍白。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楮泽叹了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宽慰道:“也许夫人已经转世投胎了,倘或真是如此,她如何还能入你梦中?公子,放手吧!况大师不是也说了么?渴求的心愈是强烈,便愈是得不到,您但凡宽慰些,夫人也许就入你梦了。”


    自倒卖官粮一案结案后,朝中再无甚大事,陆修沂渐渐地闲下来,也正因如此,他的病愈发严重。


    上个月,元摩大师入宫朝拜,他硬是将人从素宴上请到府中作法,以祈求逝者入梦。


    做了两场法事后,他每晚都早早喝了汤药,怀着期待的心睡下,可次日醒来又是一脸愁容,到了晚上,仍是早早喝完汤药入睡,第二日醒来依旧忧形于色。


    如此反复折腾了将近一个月,他终于了无期待,又恢复回往日的恹恹之态,对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半点兴趣,连秦公子和宁姑娘过来劝解,也无济于事。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陆修沂忽然反应过来,垂首喃喃:“是啊!她这个人素来心冷,我即便将天上的明月摘下来,也不见得她会多看两眼,也许逝世的当日,她就已经放下这里的一切,走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毫无留恋地投胎转世了。”


    他能这般想,楮泽满心欢喜,正欲说他能看开便好,哪知下一瞬,便又听得他道:“你吩咐下去,让人将我朝所有地方在这一年内出生的女婴都查一遍,凡是籍帐上有名姓的,皆要将女婴的画像送到上京。”


    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楮泽怔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公,公子,您要那些女婴的画像做什么?”


    一道凌厉的视线剜过来。


    还没等他说话,楮泽忙低下头:“属下多嘴了,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一道完,他忙侧身退出去。


    汤药散着袅袅余烟,缓缓飘到虚空中,直至消失不见。


    陆修沂端起碗,一饮而尽。


    风雪不知在何时渐渐地停了。


    虚掩的门被人轻轻插上门栓,支起的和合窗也被放下来,蜡油燃了几近一半,帐幔内传出几声喃喃:“孟榆,别走,别走,求你了,求你……”


    帐幔被掀开,来人身影纤细,忙脱了鞋袜躬身上榻,倚在他胸口上,缓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儿。”


    呢喃声渐息。


    攀在陆修沂胸口的人缓缓抬首,朦胧的灯火下,映出应从心满是妩媚的脸,半褪的衣衫下,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


    眼见陆修沂呼吸渐沉,她抬起手,指尖轻轻勾开他的衣领,麦色的肌肤散着男人独有的气息,正萦绕在她鼻尖,她再控制不住,轻轻地吻了上去。


    从胸口吻到脖颈,应从心情|欲渐起,情不自禁地喃喃:“将军,我是真的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夜色寂寥,风雪又起。


    垂地的帐幔被从缝隙中漏进来的风轻轻勾起,她的指腹攀上陆修沂的脸,找到了那渴望已久的唇,闭上眼正欲吻下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仿佛在黑暗中激荡起层层浪花。


    应从心被打得偏了头,火辣辣的疼痛还没传过来,耳畔便响起一声夹杂着滔天怒意的厉喝:“滚。”


    ***


    庄妈妈闻声赶到时,只见拢香馆内灯火遍燃,院中一片通明,应从心跪在院中,墨色的长发落满雪花,薄薄的衣衫透出被冻得通红的肌肤。


    台阶之人,廊檐之下,陆修沂披着氅衣,翘着二郎腿,端坐在圈椅上,面上的漠色透着可怖的光,他沉沉地望着台阶下和人,寒声启唇:“你可知我为何忽然惊醒?”


    应从心咬着唇,冷冷地睨着他,不说话。


    “她从不叫我将军。”


    陆修沂根本不在意她答与不答,孟榆不能说话,自然也从未亲口说过爱他。


    应从心一顿,眸光微变时,又听到他讪笑着:“你以为在药里下了迷魂药,爷便完全反抗不得了?简直笑话。”


    楮泽闻言,神色一凛,慌忙跪下:“是属下熬药时,走开了一会儿,这才让她有机可乘,还请公子责罚。”


    陆修沂摩挲着手里的累丝嵌珠凌霄金步摇,面色淡淡:“你是该罚,此事结束后自去领二十军杖,起来吧!”


    楮泽应声而起。


    陆修沂冷冷地看着跪地之人:“来人,将她拖出去巡街三日,再以她欲对爷图谋不轨为由交给大政司审理。”


    身旁的侍卫正要应声儿,庄妈妈含着泪立刻从人群后冲出来,跪倒在应从心身旁,哭求:“沂哥儿,求你别这样儿,且饶从心一回。”


    陆修沂蹙了蹙眉,楮泽忙上前将庄妈妈从地上扶起,并让人搬来椅子让她坐下,叠雪恰巧拿着氅衣、拎着暖炉过来。


    “妈妈,并非是我不想饶她,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我的底线,我往日便说了,禁止她再踏足拢香馆,可她非但踏足,还胆大包天地给我下药,若再饶她,我在这府里还有何威信可言?”见庄妈妈披上氅衣,拿着暖炉,冻红的脸舟稍有回暖,陆修沂的面色才暖和了些,方耐心给她解释。


    他句句在理,且他先前也确实饶过她几回了,如今她的所作所为愈发不要脸,庄妈妈一时如鲠在喉,求情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可转头透过应从心的脸,她又仿佛看到了她在桐州几近命悬一线时,那位恩人的一饭之恩,求情的话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沂哥儿,她是个姑娘家,你让她巡街三日,无异于是要了她的命,就当妈妈求你,求你饶她一命。”


    庄妈妈泪如雨下,似风干橘子皮的脸满是泪痕,陆修沂见了,于心不忍,唯有退一步,朝楮泽吩咐:“罢了,且饶她不命,只爷不想再见到她,让人将她赶出上京,凡是府里的东西通通都不许带走。”


    楮泽应声儿,


    庄妈妈松了口气,忙让叠雪将她扶回房,并亲自给她收拾几件衣裳,从自己的体己里取出二十两银给她,含泪嘱咐:“回桐州去吧!你做饼的手艺不错,拿着这些钱开个小摊,想来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日后别再肖想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道完这几句话,庄妈妈不欲再说,起身就走。


    “从心从心,您知道我阿爹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儿么?”


    身后传来应从心满含悲凉的声音,庄妈妈止了步。


    “那是因为阿爹想我从自己的心而活,我爱他,我从心而活,我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争取自己所爱的人,我有什么错?你凭什么总说我肖想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什么叫不属于我?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天生就属于一个人的?说到底,大祈的万里河山也是高祖皇帝打下来的,依您这么说,难道高祖皇帝天生就拥有大祈?”


    她愈说愈气,声音拔高的同时,还带着滔天怒意。


    庄妈妈只觉她这一番话是歪理邪说,只是摇摇头,头也不回地道:“高祖皇帝能打下这万里河山,是因为他命中注定有这个机缘,而你争取了,也抢了,可你争取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么?抢到了自己所爱的人么?没有,所以这就是你不该肖想的东西。”


    听到这番话,应从心连连冷笑:“我的命,由我不由天。什么机缘,什么天定,老娘不信这个。”


    庄妈妈闻言,叹了口气,没再反驳,抬脚就走了出去。


    因陆修沂的命令,应从心离开时,只有一个装着几件衣衫的包袱和庄妈妈给的二十两银子,就连身上的氅衣都是庄妈妈用体己让叠雪到外头买回来给她的。


    鹅毛似的雪花从黑幕中落下,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叠雪将伞递给应从心,含泪嘱咐:“从心姐姐,此番离去,你我不知何时再见,你一路珍重。”


    楮泽欲上前,叠雪剜他一眼,立刻道:“这伞是我用体己买的,与府里无关。”


    楮泽讪讪地退后两步,只好扯出一句缓解尴尬:“夜深了,城门不能开太久,你们说两句就得了。”


    “知道了。”


    叠雪压下不耐,转头从怀里掏出五两碎银塞到应从心手里,应从心一怔,忙要推回去,她却含泪道:“我存下的钱不多,这五两银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姐姐平日待我的好,我是记得的,回桐州路途遥远,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姐姐就不要同我客气了。”


    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直到此时才如雨滴般不停掉落,应从心垂下头,哽咽了好一阵,才紧紧握住那五两银,止住泪抬首,一字一句,仿佛极认真:“叠雪,你今日待我的好,我会记得的。”


    叠雪含泪点头,目送她远去。


    ***


    夜色寂寥,拢香馆复归万籁俱寂。


    陆修沂屏退众人,回到房中,门被后背重重掩上,他顿了下,看到眼前的牌位,思及方才的事,不由得捂着脸缓缓滑坐在地。


    几息后,轻微的呜咽啜泣声从指缝中漏出,似带着沉重的压抑,哭了好一阵,他才放下手,瞥见桌子上还放着一盆水,便立刻冲过去,用力擦着脖颈,直到皮肤被擦得通红,几近要擦破皮时,他猛地一甩手,砰!


    水洒了一地。


    昏暗的灯火映出台前的牌位,他撑着桌子,踉跄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牌位取下来,犹似抱着珍宝一般将它抱在怀里。


    他瘫倒在榻上,屈着身子,仿佛痛苦极了,哽咽着喃喃:“对不起,榆儿,我险些,险些就把她当成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榆儿,我做错什么了?你为何不肯入我梦中?还是你真的就这般狠心,连看也不肯来看我一眼,就投胎转世了?你知不知道,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是你,我真的以为是你……”


    呢喃声仿佛愈到后面,便愈是带着无法释放的压抑和痛苦,陆修沂紧紧抱着孟榆的牌位,泪水浸湿了鬓角,缓缓流到衾褥上,洇湿一片。


    风雪渐停,天边露出鱼肚白,晴空万里,积雪消融,树枝露出原本张牙舞爪的模样,泛着雪气的石青色瓦片在暖阳下晕出斑斓色彩。


    楮泽按陆修沂的吩咐,命各地县衙将今年出生的女婴皆画了画像登记成册,快马加鞭送到上京。


    不到一个月,各地县衙便将画册呈上,陆修沂一张张翻看,凡是眉眼、鼻子、嘴唇、耳朵有像她的,皆另外挑出来放到一边,命画师整理成册。


    全部画册看过后,画师将他筛出的画像整理成册,竟也有厚厚的一本。


    ***


    孟榆跟着冯淮到了县衙,见到葛伯,了解完事情的经过后,天际已隐隐泛白。


    因有孟榆贡上的一百两银,县衙的赵大人亦对她以礼相待,事情未查清楚前也并未将她一块收监。


    一夜没睡,冯淮原想让她到偏房歇上两个时辰,孟榆顶着浓浓的黑眼圈儿摇摇头,迅速系好氅衣,抬起手:“椿食馆开张当日,我便叮嘱过葛伯,但凡送到堂上抑或送出去的菜,皆要留有样品,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心怀不轨,且我方才也问葛伯,他说他确实留了,我现在要立刻到椿食馆将那些样品取过来,葛伯有没有下毒,仵作一验便知。”


    冯淮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仅你要和我一起去,还要另外叫上两个人,但这两个人绝不能是你那两个属下,他们作为证人,须得同你我毫无干系。”


    “卖酸梅汤咧!”


    “卖烧饼咧!热乎乎的烧饼。”


    正说着,外头响起两道高亢嘹亮的声音。


    衙内的两人闻声,四目相对,冯淮立刻反应过来,抬脚就追了出去。


    冯淮将卖酸梅汤的陈伯和卖烧饼的方大哥请到椿食馆,同他一起作个见证,眼看着孟榆开了橱柜里,从里着取出分装好的样品,再带到县衙。


    杵作一一验过,包括桃子酒在内的每道样品里确实不含赤乌,孟榆和葛伯的嫌疑是洗清了,可当晚送菜过去的小二却无法证明清白。


    正苦思之际,忽听衙役匆匆来报:“头儿,席姑娘,不好了,葛老头和送菜的小二皆服毒自尽了。”


    两人惊站而起,面面相觑。


    ***


    “堂下何人?”


    伴着一声惊堂木,跪地的妇人止住饮泣声,忙垂首回:“民妇乃周夫人的姐姐曹氏,因民妇的妹妹尚在昏迷中,民妇代妹妹一家上堂,求大人还个公道给民妇妹妹一家。”


    明镜高悬下,赵大人正了面色:“葛康和小二已于昨日畏罪自杀,本官今日宣你来,是要宣判结案。”


    曹氏闻言,猛地抬头:“大人,民妇妹妹一家如今还未清醒,生死未卜,大人无论如何也该给些补偿民妇妹妹一家啊!”


    赵大人敛眉:“杀人偿命,葛康已然自杀,况你妹妹一家尚有生机,你还想怎样?”


    曹氏抹了把泪:“葛康虽死,但他心肠歹毒,对民妇妹妹一家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纵是清醒,日后难免落下病根,届时不能劳作,一家子的生计又该如何?”


    旁边的老李帮衬了句:“大人,草民素日便看周大哥身强力壮,原担着一家子的生计,如今被人下毒,日后便是能好起来,身子也必然大不如前,曹妹妹所求并非无理。”


    赵大人的眉宇蹙得愈发深:“依你说又该如何?”


    曹氏哽咽着,忙回:“葛康名下有良田三亩以及一家椿食馆,依民妇所言,当该尽数过给周家。”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便是杀了人,葛康也已经畏罪自杀,你们还要来抢我们的良田和铺子,到底谁丧尽天良?”跪在一旁的葛母忍不住哭喊着扑向曹氏。


    曹氏一脸嫌恶甩开她的手,啐道:“别碰我,你丈夫心肠恶毒,你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葛母被她用力一甩,重重地跌坐在地。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恰在此时,冯淮带着孟榆从廊檐下走进来,“勾结外人,伙同瑞香楼的掌柜谋害妹妹一家,我看你和老李才是阴险歹毒、狼心狗肺之人。”


    曹氏挂在脸上的泪珠倒映出堂外众人哗然和鄙夷的目光,她瞬间变了脸:“冯大人,说话做事要讲证据,你是衙役,想来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


    老李立刻接话,朝赵大人拱手道:“求大人为草民做主,冯大人当堂污蔑我和曹妹妹,理应重判。”


    “曹妹妹?”冯淮冷笑,“叫得还真是亲热,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勾搭上似的。”


    “你……”


    老李被气得脸色通红,一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肃静,”赵大人一拍惊堂木,“冯淮,你说谋害周家的是曹氏和李笙,可有何证据?”


    冯淮立刻朝外招招手。


    旋即一名衙役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置着一个药袋,衙役身后还跟着一位看似年过六旬的老伯,众人都认出那老伯乃济春堂的掌柜。


    李笙一见老伯,登时变了脸,肉眼可见的慌张。


    “这药渣就是赤乌,是在曹氏院里那棵李子树下找到的赤乌虽无色无味,但因质地坚硬难以碾成粉末,只能熬水煮。在案发前三天,李笙在济春堂买了赤乌,送到曹氏家中,曹氏将赤乌熬煮出水后,借口送鸡蛋到周家,趁人不防备时将赤乌水洒在菜中,完成下毒。”


    冯淮一道完,济春堂的掌柜登时就软了膝盖,颤颤巍巍地跪下:“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草民,草民不知道李笙买赤乌是拿来害人的,民间原有偏方拿赤乌来治病,所以,所以草民才会卖给他,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师爷向赵大人耳语了两句,赵大人方道:“不知者无罪,你先起来。”


    掌柜缓缓神,心定了定,忙踉跄着站起。


    仵作验完药渣,回:“大人,这确实是赤乌。”


    赵大人闻言,神色一凛,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厉喝:“曹氏,李笙,证据确凿,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曹氏颤着肩膀,忽然直起身子,狰狞着脸指向李笙,“都是他,是他欠了赌债,才鬼迷心窍地答应瑞香楼掌柜,帮他除去葛康,他们说只要椿食馆一倒,那铺子就是我的。”


    事情听到这儿,孟榆已无心再听下去。


    椿食馆便宜、量多,味道还不差,也因此抢了瑞香楼许多客人,瑞香楼的掌柜愤愤不平,这才心生歹念。


    “你们看,你们看,那是谁?”


    正这般想着,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声惊诧。


    孟榆循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见葛伯在小二的搀扶颤悠悠地从偏房走出来,如风干橘子皮般的脸满是泪水。


    孟榆粲然一笑。


    所幸,真相已经大白,而葛伯和小二也安然无恙。


    ***


    瑞香楼的掌柜因故意杀人罪被处以死刑,瑞香楼也因此败落,往后半年,葛伯经营的椿食馆一跃而上,代替瑞香楼成为鹤九云乡最有名的茶楼。


    孟榆每月能从椿食馆收到二百两银,加上涿山的收入,她手里也有了不少余钱,干脆就买下花铃巷的这座小院,还请人修一番。


    乌云卷顶,狂风迎面掀来,帐篷被吹得七倒八歪。


    六月的天儿,正值雨季,眼见暴雨即将到来,孟榆忙让任铃上山,通知工人们放工家去后,自己方匆匆拿了把伞回了花铃巷。


    可还没走到家门,瓢泼骤雨就猛然倾泻而下,她忙躲到旁边的屋檐下。


    “真是晦气,你说那是什么人啊?儿媳妇都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了,她还计较那几两银,我接生过那么多孩子,还没见有哪个婆婆似她这般。”


    “我们这乡里远近闻名的坐婆圣手,若能保她们母子平安,收她三两银已经是很便宜了,她还在那儿计较,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孟榆拎起裙摆往墙面缩了缩,跟前忽然走来两个撑着伞的婆子,拧着眉,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地啐了口。


    孟榆平静地看着她们走过,见她们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雨水从天际歪歪斜斜地洒下。


    空中不知何时漫起浓浓的大雾,身后的路变得模糊不堪,仿若隔了一层薄纱,就这般看着看着,孟榆突然神色一凛,搁在墙角的伞也来不及打开,便匆匆地追了上去。


    她将坐婆带到崔家时,正碰见崔母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满脸不耐地喃喃:“真是娇气,生孩子不都这样么?我生阿询的时候也没她这般多事,哎哎哎!席姑娘,你带这两个坐婆来做什么?她们张口就要三两银,我可没钱给,赶紧让她们走……”


    崔母一抬头,就见孟榆满脸湿透、气势汹汹地推开她家的门,领着方才那两个坐婆进来,她忙将盆放下,戴上草帽上前去拦。


    院里没铺青石,一脚下去都是泥巴,崔母走得慢,孟榆三两步上前,还没等她伸手,便一巴掌甩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被骤雨掩盖,恰在此时,屋内凄厉的痛叫声仍是穿透重重雨幕传到孟榆耳朵里。


    她忙给坐婆使了个眼神,人命关天,她们再顾不得什么,垂首快步进了屋里。


    崔母被猝不及防地打偏了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爬满细纹的脸登时变得狰狞起来:“你个哑巴竟敢打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她一边怒吼着,一边伸出双手,蹬了蹬脚要扑过来。


    眼见她躬着身子要扑过来,孟榆往旁边轻轻一躲,崔母见状,想要侧身,谁知脚底却一滑,扑成八爪般的身子一时间稳不住,竟扑通一声,直直地栽进旁边的水坑里。


    崔母被溅了一身泥水,屁股摔在石子上隐隐作痛,她满脸不岔,仰起头正要叫骂,却见孟榆铁着脸,到嘴的话又莫名其妙地咽回了肚子里。


    可她愈思愈怒,一时气上心头,干脆盘腿坐在水坑里,拍打泥水哭喊着:“哎呦喂!来人啊!谋杀啦,这哑巴要谋杀我崔老娘啊!快来人啊!”


    见她作出这般无赖之举,孟榆冷冷地抬手。


    谁知她还没打完手势,崔母见没人过来,就一边站起,一边作势要拿起角落里的木棍,嚷嚷着:“这里是我家,你一个哑巴在我家瞎比划什么,还不快滚出去。”


    “她说,云安姑娘若因此没了性命,她一定要你陪葬。”


    孟榆正欲转身找个称手的武器反击回去,一道裹着凛意的嗓音突然自门口传来,她抬眼时,头顶已经停了雨。


    冯淮撑着伞站到她身旁。


    崔母被他一言吓得白了脸,再看看孟榆那似要刀人的眼神,她一句话亦不敢再说,只踉跄着跑回房内。


    “呱……”


    正在此时,云安房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原已经掩上门的崔母立刻打开门,笑嬉嬉地朝出来的坐婆喊:“生了生了,是不是大孙子?”


    她一边喊着,一边想抬脚过去。


    坐婆扬笑着回:“恭喜崔娘子,母女平安,您得了个长得极漂亮的孙女。”


    孟榆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崔母抬出的一只脚唰地收回,唇上的笑瞬间压了下去,挑挑眉,喃喃:“孙女有什么好恭喜的,一个不争气的肚子,亏得我每隔两日就炖一盅鸡汤给她喝,早知怀的是个孙女,那些鸡汤还不如进我肚子里。”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偏巧能传进屋里,孟榆气极,想过去扇她两巴掌,冯淮却拉住她:“如果能打醒她,不必你动手,我亲自上。”


    孟榆被他说得收回脚。


    冯淮叹了口气,“既不能,又何必为这种人浪费情绪?这里有我替你看着,她不敢胡来,你赶紧回去换身衣裳,看看云安姑娘要紧,若她瞧见你这副模样,势必会担心。”


    孟榆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湿透,裙摆沾满污泥,尽是狼狈之态,含着雨意的风迎面拂来,方才火气上头,犹不觉冷,现下听到云安母女平安,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泛,寒意便顺着湿透的衣衫渗进四肢百骸,冷得她直打颤。


    有冯淮替她看着,她点点头,忙回去烧了盆热水擦洗干净,再换上身干净的衣裳,撑着伞正要出门。


    偏头瞧见鸡笼,又忙收回伞,回到屋里拿出个篮子,拾了七八个鸡蛋,并抓了一只老母鸡一块提过去。


    有冯淮看着,崔母的房门已经关上,孟榆便直奔厨房,大火先煮两个鸡蛋给云安填填肚子。


    煮好鸡蛋,冯淮让她先拿进去给云安,他帮她宰鸡、煲汤,孟榆也不推辞,盛了鸡蛋就要拿进去。


    临出厨房前,她又想起一事,忙放下碗,抬手:“鸡汤里别放红枣,红枣活血,她刚生完,还不能喝。”


    冯淮点点头,笑道:“这个我知道。”


    孟榆这方安心离开。


    推开门,浓浓的血腥味儿瞬间涌到鼻腔,云安还在睡着,摇篮里的孩儿被坐婆清洗干净后,也同样睡了过去。


    她轻手轻脚将鸡蛋放下,回厨房打了盆热水,再回来时,云安已经醒了,见到孟榆,她率先扬唇笑道:“韫禾,谢谢你。”


    她此言一出,孟榆便猜到她定是听到了崔母的话,她放下盆,扶她起身,拧干毛巾给她擦了擦脸,又抬手:“你才生了孩子,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听,只管放宽心,好好地坐月,将身子养好才是头等大事。”


    云安淡笑着摇摇头:“她一惯如此,没生之前我便猜到了,为了这种人,也没什么好伤心的,更犯不着为她损了身子。”


    擦完脸,又简单地给她擦了下身子,孟榆方扶她躺下歇息:“你安心歇着,我让冯淮帮我去请了位乳母回来,孩子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一切有我。”


    云安微惑,挣扎着要坐起:“请个乳母要好大一笔钱,可我……”


    孟榆忙扶她躺下:“钱的事儿你别担心,我来出。”


    “可……”


    云安蹙眉,还欲说些什么,孟榆轻轻掩住她的唇,见她没再说话,才又抬手:“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了?”


    “你自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既如此,推辞和感谢的话便不要再说了,”孟榆替她掖好被褥,“你今儿生产,为何崔询还不回来?”


    云安苦笑道:“在私塾讲学,告一日假要扣不少劳金,想必婆母根本就没遣人去告知阿询我今儿生产。”


    窗外的雨声渐歇,现下午时刚过没多久,若无人去告知崔询,他起码得日落后才能回来。


    云安和崔询的事儿,孟榆不好多问,安慰了她两句后,便到厨房看看鸡汤,又拜托冯淮去一趟私塾,将云安生产的事告知崔询。


    不多时,崔询撑着伞匆匆赶回。


    许是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又许是崔母一直盯着院里的动静,崔询一回来,她便忙推开门,敛起如折着的脸,撑着伞过来推搡:“阿询,你今儿不是还要讲学么?怎这般早就回来了?告半天假也要扣不少劳金的,快些回去。”


    崔询猛地一甩手,怒吼:“阿娘,云安她今儿生产,一脚都踏进鬼门关了,你怎么不让人过来知会我一声?”


    “女人生孩子不都这样儿?”崔母不以为然,“况我得在这儿帮忙,哪里腾得出闲儿去知会你?”


    “纵然此事可以揭过,那为何你要把坐婆赶走?倘或云安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崔询瞪了她一眼,也不想再理她,只匆忙要进去见云安。


    崔询满脸厉色,吼得崔母愣了下,缓了几息,她猛然反应过来,朝着云安的房大喊大叫:“那两个婆子狮子大开口,要三两银呢,若生出来是个大胖孙子也就罢了,谁知只是个女娃娃,得亏我没给,若……”


    孟榆端着鸡汤出来,仅是剜了她一眼,声音便戛然而止。


    在她的威吓之下,崔母想起冯淮所言,再不敢说下去,只愤愤地甩了个脸子就回了房。


    崔询告不了假,而后的一个多月,孟榆放心不下云安,便将涿山的事都交与任铃打理,自己则每日给她和乳母做好吃的,搜罗好听的笑话讲给她听,直到云安出月,不仅将身子养好,连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她这才安心地回涿山酿酒。


    ***


    拢香馆。


    楮泽将探访过的女婴画像都收到一边儿,复又重新数了数剩下的画像,共有七幅,也就是说还有七个地方还没去看过。


    这三个多月以来,但凡是画册上女婴的所在地,他和陆修沂都走了个遍,许多女婴要么只有眉毛像她,要么只有眼睛像她,要么只有耳朵像她,若说五官尽似的,却无一人。


    他将这数禀给陆修沂后,便退了出去。


    屋内的灯只留了一盏,幽暗的灯火透过薄纱从里头渗出,楮泽回头淡淡瞥了眼,只觉身心俱疲。


    恰在此时,一个侍卫拿着一卷画像匆匆来禀:“大人,快马加鞭送来的画像。”


    “哪里的?”


    “鹤九云乡的。”


    第67章 梦魇现


    侍卫将画像呈上,楮泽打开看了眼,画像中的婴儿白白胖胖,脸蛋圆圆,倒像是个很有福气的孩子,只是他哪哪看着,都没觉有一处像她的。


    画像卷起,楮泽握在手中,淡声吩咐:“公子睡了,此画我明儿再呈给他看,你且退下吧!”


    侍卫对他的话自然没丝毫怀疑,应声后便忙退出去了。


    回房后,楮泽将画像搁在书架上,本想着次日再呈给陆修沂看,谁知一觉睡起,陆修沂就匆匆派人来传,道是今儿一早就要出发赶往宜川,时间太赶,他转头就将画像的事忘了。


    ***


    秋风乍起,酒香醉人。


    今年的第一坛桃子酒出窖了。


    冯淮恰好带着两人巡逻到涿山附近,见孟榆带着草帽同工人们搬着酒坛出来,几缕发丝垂在肩头,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虽带着细纹,却仍难掩其清丽之姿。


    “瞧席姑娘似乎也有二十有八了,怎身边就没个男人?”


    “你没听说么?她是个孀妇,前两年越州水灾,她丈夫在逃难过程中死了,几经万难才来到我们乡,多亏崔小娘子收留,这才捡回一条命。”


    神思正外游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冯淮心一沉,低声厉喝:“胡说什么?席姑娘怎么可能是孀妇?”


    两个属下讪讪地收回八卦的表情,见冯淮似是不信,其中一人又鼓起勇气道:“捕头,是真的,我原也不信,但坊间都传开了,他们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席姑娘哪天来这里的,都有明确的日期,后来有人不信,还特意向席姑娘打听了,结果日期还真对上了。”


    他说得有模有样,冯淮望着不远处正和任铃说笑的人,一颗心沉得七上八下。


    缓了一阵,他才往前走。


    孟榆早看见他了,只是手里有活忙着,且瞧他面色似有不对,便没主动过来打招呼。


    现下见他行来,便忙放下手里的活,转身要回库房拿他平日喝的酒杯出来,冯淮忙道:“姑娘不必忙,我们正巡逻呢,今儿不喝酒。”


    孟榆回头笑了下,抬手:“知道,不是酒来的,是我昨儿才做的桃子饮,你们巡逻一日也累了,且喝口水歇会。”


    还没等冯淮应声儿,身后的两个属下时常跟着他来涿山,如今也看得懂孟榆的手语,一听到有桃子饮,忙抢先一步笑道:“好啊好啊!若是还有……”


    蜜桃糍就更好了。


    话未道完,声音便戛然而止,冯淮剜他们一眼,两人讪讪地低下头。


    孟榆笑了下,知道他们的意思,便抬手:“桃子饮配蜜桃糍,亦别有一番滋味,你们且等一下,我拿出来。”


    库房外有一张石桌并几张石凳,孟榆将东西取出来,放到石桌上,请三人尝了两口,三人喝了,皆赞不绝口。


    不多时,任铃带着工人们搬完了酒坛,眼见时辰不早,椿食馆那边又催得紧,孟榆忙朝冯淮抬手:“葛伯着急要,我先去送货,你们若喝完了,替我把杯子收到门口的架子上便是了,我回来再收拾。”


    说完,孟榆抬脚欲走。


    “席姑娘……”


    孟榆闻声回头,只见冯淮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双唇动了动,仿佛有什么话要说。


    曛色迎面盖在脸上,晖光刺眼,孟榆微露疑惑,眯了眯眼看他。


    冯淮似乎叹了口气:“姑娘送货时,注意安全,若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让人来知会我一声儿。”


    时间有点赶,孟榆也没心思揣测他究竟想说什么,闻言只是点点头,就忙和任铃送货去了。


    ***


    十一月初。


    秋风瑟瑟,空气中已含了些许凉意,马车辘辘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市,窑鸡的香味从半开的窗牗悠悠飘出,透过竹帘渗进马车里。


    正执书看得入神的人被这熟悉的香味吸引,从字里行间抬起头,掀开竹帘一看,“陇香楼”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昔日的一幕幕犹似破了闸的洪水般涌进脑海,阵痛骤然袭来上心头,他忙放下书,从怀里掏出瓷瓶,倒出一粒安神丸吞服,片刻后,脑袋剧烈的阵痛才得到稍许缓解。


    听到里头的动静,正赶着马车的楮泽担忧得蹙起眉,忍不住偏了下头,朝里问:“公子,要不要停下歇会?”


    陆修沂撑着脑袋,头也不抬地道:“不必,去看完这个女婴后还剩几个?”


    “没了,这是最后一个。”


    回完这话,里头再听不见动静,马车驶出街市,楮泽扬鞭策马,忖度后试探性地道:“公子,看完这个我们回上京吧!”


    半晌,里头才传出一句:“西营近来可有何事?”


    “没有,一切如常。”


    “那不回上京了,到处走走。”


    楮泽微诧,连日的奔波让他头痛的毛病不知犯了几次,每每见完一个女婴,他便愈发低落,往日的精神气不知消散了多少,他不明白他这般执着要去见那些女婴有何用?即便眉眼像她,可逝者终究已逝,一切都徒劳无功。


    楮泽原欲劝他回上京,可话到了嘴边,却忽然觉得上京到底是伤心地,他肯到处走走,散散心,也未尝不是好事,便改口:“公子想去哪?”


    陆修沂没有想去的地方,他只是不想那般快就回上京,哪里都好,只要能让他的心静下来。


    “你决定就好。”


    跟随陆修沂这么多年,楮泽一惯是遵循他的意见,他要往东,他决不策马往西,如今忽然让他决定,他反而犯了难。


    恰在此时,两个月前的一件事儿突然涌上心头,他忙停下马车,掀开帘子:“公子,莫若去鹤九云乡?”


    ***


    一年下来,从葭月到翌年蚕月是涿山最闲的时候,每到此时,孟榆便会轮流安排一部分工人歇息,日常琐事基本都是交给任铃去打理。


    云安的女儿取名昭愿,云安只希望她昭昭如愿,岁岁平安。


    涿山山脚长着几丛竹子,孟榆着人帮忙砍了几根回来,做了两个小花灯送给昭愿。


    “小小的花灯摇啊摇,摇出一个小红帽,小红帽是个乖宝宝,她有一对弯弯的小耳垂,还有一双亮亮的大眼睛,小红帽啊是个乖宝宝……”


    小昭愿躺在摇篮里,戴着云安织的小红帽,孟榆摇着花灯,逗得她乐呵呵地笑。


    小昭愿已经五个多月了,云安不愿再花孟榆的钱,便让乳母走了,她每日拌点肉沫和蔬菜沫熬米糊给她喝。


    云安到街市买肉去了,因昭愿是个女孩,崔母每日扛着锄头出门,到日落才回,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孟榆往日也没见她这般忙,云安不得闲儿,她便过来给她看着小昭愿。


    彩霞映了满天,夕阳的余晖洒在小昭愿粉嘟嘟的脸上,一声低低的怒喝突然透过门缝漏进来:“昭愿还小,用不了那么多,也吃不了那么多,我让你省着点花,让你少买些东西,让你少点同阿娘吵架,难道这还有错了么?”


    崔询的声音遥遥传来,他身旁的人应是云安。


    摇篮里的小昭愿咧开嘴,笑得欢快,好似世俗的一切烦忧都与她无干。


    他们仿佛离得有些远,可孟榆耳尖,加上争吵声似有愈辩愈烈的痕迹,声音也拔得愈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你给我的钱,我全在我们娘俩身上了?难道你每天下学回来吃的热乎饭菜是不用花银子买的?难道你衣裳破了不用针线缝补的?难道家里的柴火是凭空出现的?”


    崔询似乎气极:“阿娘有种菜,一日下来的饭菜钱能花得了几个银子?柴火山上多得是,为何又偏要买?”


    “你阿娘种菜?”云安的声音似有崩溃,隐隐带着哭腔,“她是每天扛着锄头出去了,但她是去种菜么?她是到镇上闲聊去了,她哪天把菜带回来过?山上确实很多柴火,可我上山了,谁替我看着昭愿?昭愿出生后,你阿娘可看过她一眼?可抱过她一回?”


    此话一出,崔询仿佛陷入了沉默,又过了半晌,推门声响起,孟榆抬头望去,两人脸上皆漾着笑意,好似方才的争吵是她幻听一般。


    孟榆没戳破他们,只莞尔朝云安抬了抬手:“你既回来,那我就先走了,天要黑了,家里的鸡还没喂呢。”


    云安忙点头,向她道了谢,又问了两句昭愿有没有哭闹,孟榆忙抬手:“你放心,她很乖。”


    即便笑意遮掩,可她眸底的苦涩仍清晰可见。


    孟榆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家。


    世间最难解的莫过于家务事,云安的情况她根本束手无策,挡在她和崔询中间的,不仅仅是崔母,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也许崔询于云安而言就像一块鸡肋,丢掉不舍得,塞进嘴里又食之无味。


    喂完鸡,见厨房里还剩一块五花肉,孟榆便拿来剁成馅儿,拌上葱花,翻炒后包成馄饨,又到菜地里摘了两把青菜放到馄饨里一块煮。


    她手脚慢,又是剁馅,又是揉面,又是擀馄饨皮,一套操作下来,再到吃完,已近亥时。


    孟榆干脆烧水洗完漱,回房又点两盏灯,躺回榻上,拿了本书来打发时间。


    蜡油滴滴答答,窗台老旧,孟榆一直没来得及换,关上后仍有风漏进,吹得燃了一半的火苗七倒八歪。


    “吱呀!”


    突然间,房门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正凝神看书的孟榆吓了一跳,忙起身去看,打开门,只见乌云罩顶,月色早已躲进云层,不见影踪。


    院里一切如常,并不见什么奇怪的人和事。


    孟榆蹙了蹙眉,正要关上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从黑暗中忽然伸手,扒在门拦住了她的动作,幽幽的嗓音渗进耳朵:“榆儿,好久不见。”


    这声音太过熟悉,孟榆唬得面色煞白,一袭黑衣旋即映入眼帘,视线再稍稍往上,熟悉的下颌线猝不及防地闯进眸中。


    黑幕下,陆修沂白着脸,扬着笑,幽幽地看着她,散着阴戾的目光里无一丝笑意,仿佛一条冰冷的蛇,要将她圈紧、痴缠,继而连皮带骨把她吞吃入腹。


    他抬起脚,一步步紧逼而来,她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他逼到蜷缩在角落。


    “榆儿,我对你那么好,你逃什么?跟我回去。”


    正说着,那只粗糙的大手不容抗拒地伸过来,她下意识抬起手,企图阻拦他。


    “不要。”


    一道轻微粗哑的嗓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响起,昏暗的灯火映出发白的帐幔,孟榆惊坐而起,额上泛起层层冷汗,她浑身僵硬地望向门口。


    房门紧闭,雨声淅沥。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散射的瞳孔才渐渐聚焦。


    倏然间,她又似想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试探性地张了张嘴:“不……要……”


    声音极轻,还带了点沙哑。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在这一刹间猛地涌上心头,将刚刚的恐惧一冲而散。


    她,她能说话了!!!


    她的嗓子恢复了!!!


    孟榆迅速掀开衾褥,几乎来不及穿鞋便下了榻,将房中的灯全部点燃,又坐到镜子前,轻轻地摸着喉咙,忐忑地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啊……”


    声音渗进耳朵的同时,喉咙的震动也透过指腹传到四肢百骸,她怔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地放下手,激动得连四肢都在颤抖。


    她还能开口说话,她居然还能开口说话。


    那药吃了这般久,她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孟榆也再没了睡意,到廊檐下点起灯,只见朦胧雨丝从灰暗的天幕中飘下,院里的灯火勾起一抹亮色。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一月底,轻风拂面,纵是在南方也感觉到些许寒意了。


    身上忽觉凉浸浸的,孟榆回房支起和合窗,披了件薄薄的外衫倚在软榻上,看窗外的雨意渐浓,观潮意渐起。


    不知过了多久,巨大的喜悦逐渐消散,心情复归平静,谁知方才的梦复又涌上心头,褪去的惧意亦再次席卷而来,右眼皮控制不住般跳得极快,极重。


    直觉告诉她,这不对劲儿,太不对劲儿了。


    ***


    没再多想,孟榆再也坐不住,当即起身,将房契、钥匙以及和葛伯签的各种契约都拿了出来,放到一个盒子里。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等到了辰时后,才抱起盒子,撑着伞到崔家找云安。


    可一开门,却见云安眼睛红通通的,左脸也微微肿起。


    屋里不见别人,孟榆特意挑了崔询去私塾的时间过来的,崔询前脚去私塾,崔母后脚也出门了。


    孟榆刚想抬手问她,云安却揉了揉眼睛,率先笑道:“我没事,就是沙子进了眼睛。”


    借口如此拙劣,纵是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出端倪了,孟榆无声地叹了口气,将盒子塞进她手里,抬手直言:“我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若不想和崔询过了,只管和昭愿搬到我那儿,银子也无须担心,葛伯会给你送来。”


    她后半段话云安没能听进去,只听到她说屋子空着,便不由惊了下,忙道:“什么空着也是空着,发生什么事了么?你要去哪儿?”


    孟榆摇摇头,佯作淡笑:“我没事,就是在这儿待久了,想到处走走,我自小便想着若有机会定要周游天下,如今涿山有任铃帮忙打理,我也很安心,只这房子,空久了会发霉,你若想和崔询一块过,便偶尔过去替我打扫下屋子,若不想同他一起了,直接搬过去住也是可以的。”


    她道得一脸真诚,没有半分假意,云安半信半疑:“你几时走?”


    “就今儿午后。”


    云安惊得张圆了嘴巴:“怎么这么急?”


    孟榆笑了笑:“不算急了,我前两月原就有这个意思,偏那时椿食馆又忙得紧,一时走不开,这才忘了同你说。”


    “要走多久?”


    “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这个还说不定。”


    见她去意已决,云安叹了声,也不好再劝些什么,唯有抱紧盒子点点头:“我等你回来。”


    孟榆最终也将实情没如实相告,有关她从前的所有事,云安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虽说她不知道陆修沂是不是真的发现她假死了,但这种心慌的感觉太奇怪,太难受,直觉告诉她,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份难得的自由是沈姨娘拼了命为她争取来的,她不敢,更不愿冒一丝丝的风险。


    送完盒子,她去了趟任铃家,交待她好好打理涿山的事儿后,又赶去椿食馆,让葛伯将每月的利润分红给云安,以作她和昭愿的日常花费。


    对于她突然要周游天下,众人皆觉怪异,但好在也没追问下去。


    孟榆便匆匆回了花铃巷,收拾几件常穿的衣裳、一些口粮以及上千两银票后,正准备离开。


    “韫禾,我做了些桂花糕,你拿着路上吃。”云安拎着两个油纸包成着小盒出现在门口,她微肿的脸已经褪去了颜色。


    孟榆叹了口气,恰在此时,她雇的马车也已经来到了,她唯有接过云安手里的东西,依依不舍地朝她抬手:“云安,我的家乡有一句话,叫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你做每一个重大决定前,不要把从前的付出算在里头,只有你一路向前,才能把昭愿也带出泥潭,未来永远比现在和过去更值得你奔赴。”


    说完,她也没等云安回话,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背,便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离开了,只徒留云安怔愣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引用于约瑟夫斯蒂格利茨《经济学》


    第68章 行踪露


    在路上走走停停,行了近一个月,陆修沂和楮泽才慢悠悠地到了鹤九云乡。


    一进城,两人先是找了个客栈住下,歇到午后,便准备点些东西吃,楮泽随口问了句:“不知这儿的茶馆酒肆,哪家的最好吃?”


    一路上,他和陆修沂经过许多地方,从宜川到陇唐,从陇唐到桐州,从桐州到新乡,看遍了各地的山水,尝遍了各地的美食,陆修沂的心情好了些,头疾发作的次数也少了,日子仿佛回到了当年。


    当年的他们正值年少,他家公子还未尝过“情”之一字的苦楚,满心都只有对未来的向往。


    小二擦完桌子,将白布甩回肩头,看出他们是外地来的,一边给他们斟了杯茶,一边笑道:“若论吃食喝酒,自然是椿食馆,那儿的桃花酒最是香甜,配上蜜桃糍,一口下去,神清气爽,酒香回甘,保管两位公子尝过后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小二说完,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陆修沂扬唇笑了,打趣道:“怎么全是和桃有关的?”


    “公子有所不知,这些都是这两年才研出来的新品,酿酒的还是位姑娘,前两年才来到我们乡,包下整个山头,那山头上大部分都是桃树,所以吃喝的基本都和桃有关。”


    楮泽喝了口茶水,点头道:“若是如此,那便不足为奇了。”


    斟完茶,小二又道了声“请稍候”后,便忙进厨房端菜去了。


    客栈的饭菜一般,陆修沂吃不惯,只简单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


    他从昨天就未曾进食,这两年多以来,胃口比从前差了许多,楮泽担心他的身子受不住,便建议:“公子既吃不惯这儿的饭菜,要不我们到那家椿食馆去尝尝味道?”


    陆修沂点点头。


    楮泽忙向小二打听去椿食馆的路怎么走,小二简单说了两句,两人当即往椿食馆去。


    这家酒肆的路很好找,拐过两条街直走一里路就是了,刚进门,面上堆起笑的小二就迎上来:“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陆修沂淡淡逡巡一眼,只见人头攒动,座无虚席:“没座位了。”


    楮泽蹙了蹙眉:“我家公子不喜人多。”


    小二眼尖,瞧他们衣着非凡,玉貌清扬,便知他们绝非普通的富家子弟,便笑眯眯地道:“两位客官请放心,二楼还有雅间。”


    楮泽当即掏出一两碎银递给小二:“带路,把你们家的招牌菜全拿上来,再来一坛桃花酒,一碟蜜桃糍。”


    小二掂了掂那一两碎银,喜得无可不喜,一边上了楼梯在前面带路,一边奉承:“两位客官还真是会吃,我们店的桃花酒配上蜜桃糍,是一等一的绝配,保管两位客官吃了,回味无穷。”


    正说着,小二领着他们到了一间雅房。


    一进门,一阵淡香扑鼻而来,只见角落里置着一个桥耳莲花炉,一丝余烟袅袅飘至虚空,闻到这淡香,陆修沂只觉内心的燥意被压下些许,偏头问:“这里燃的是什么香?”


    小二转身欲要离开,闻言忙回头,笑道:“是合欢香,我们二当家自个儿调的,说客官们既是来品尝美食,就该有个好心情,所以雅间都点了这个香,客官若不喜欢,我们也可以撤掉。”


    陆修沂莞尔感慨:“你们二当家也称得上是个雅士,不必撤掉,且留它在这儿。”


    楮泽微诧,忙闭上张开的嘴。


    菜上得快,陆修沂打眼一瞧,有莲叶鱼包、鲜菇酿鸭、杏仁豆腐和炸鹌鹑,一杯桃花酒入口,酒香酣甜,口感软柔,仿佛入口即化,再配上一口蜜桃糍,桃子的鲜甜将酒的酣醇充分融合,愈喝反而愈感清爽。


    “这酿酒的人手艺一绝,胜过上京许多酿酒师。”没等陆修沂说话,楮泽尝了一杯,便禁不住道。


    最后一道酒酿鸭脯端上桌,陆修沂随口问:“不知这酿酒师可在?能否请她出来见上一面?”


    小二收起托盘,笑回:“这是我们二当家酿的,只是两位客官来得不巧,我们二当家前几日可巧有事出远门了,如今并不在鹤九云乡。”


    陆修沂原也只是随口一问,闻言也不再执着此事,便让小二先退出去了。


    两人吃过饭,才动身去崔家,一路打听,一路往花铃巷去。


    转过拐角,阳光洒在悠长的巷子里,靠墙的那棵桂花探出头,清香弥漫在巷子深处,楮泽按照路人的提示敲响中其中一户人家的门。


    等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露出一条缝隙,以及一张瘦削的脸,老妪缩在门后将他们打量了下,一脸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楮泽没直接回她,只是笑眯眯地反问:“请问这里可是崔昭愿的家?”


    ***


    半刻钟后,两人灰头土脸地站在巷子口,陆修沂一脸嫌弃地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衣裳,咬牙切齿地看着远处那扇紧闭的门,愤愤地开口:“爷这么多年还从未受过此等屈辱,这样的刁民怎还能活到今日?”


    按理说她早该惹到哪位达官贵人,将她杀之而后快才对。


    楮泽看着手背那道划痕,想起崔母举着竹扫帚扫过来的形景,痛得龇牙咧嘴:“那老妪也忒不要脸了,谁会造谣自己儿媳同人有染?还那样大声嚷嚷,好像生怕谁不知道似的。”


    他碰了下被竹扫帚划伤的手背,“龇”地一声皱了皱眉,朝陆修沂建议:“要不属下让府衙过来收了她?免得她在这儿瞎嚷嚷,坏了您的名声。”


    陆修沂嫌恶地看了眼那门:“把她关进狱中,痛打八十大板,以雪洗爷受的耻辱。”


    楮泽立即应声。


    虽这般说着,但半个时辰后,两人却重新站在了花铃巷口前。


    经过打听,原来崔昭愿被她母亲带到了隔壁的那两层小屋里生活,楮泽还八卦到那崔母是个厉害婆娘,儿媳不堪忍受,便和她儿子提出和离,奈何她儿子死活不肯,儿媳只得带着崔昭愿搬出了崔家生活。


    楮泽喝着酸梅汤蹲在巷口,锐利的眼神仿佛要穿透崔家大门:“我就说那老妪不是个好东西,还是老话说得好,两颊没肉,神仙难斗,云家的小娘子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陆修沂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满脸不耐抬起脚踹了踹他:“喝完了赶紧去敲门,爷看看崔昭愿,若不像也就罢了,若她长得像她,有那老妪好受。”


    楮泽被踹疼了屁股,却不敢怒也不敢言,他总觉得自家公子此举像个变态一般。


    像她能有什么用?她还能起死回生么?


    楮泽摸了摸屁股,丢掉酸梅汤的小碗,走到崔家隔壁敲了敲门。


    等了片刻,里头传来一声甜甜的嗓音:“来了,谁啊?”


    紧接着,是门栓打开的声音。


    一张漾着笑的脸带了些许疑惑,审视了他们两眼,方嗫嚅道:“请问两位大人找谁?”


    楮泽仍旧笑眯眯地道:“崔昭愿是住这儿么?”


    见他们似乎并无坏心,云安忖度片刻,还是将他们请了进来。


    陆修沂一进门,就见小小的院落中置着两张躺椅,旁边还有一个石桌并几张矮凳,院里东面的角落种着一丛翠竹,翠竹的叶片细长嫩绿,给橘黄色的深秋平添了一抹亮色。


    云安招呼他们坐下,进屋抱了昭愿出来。


    襁褓里的婴儿正睡得香甜,眉骨高高,脸蛋圆滚滚,耳垂也大大的,是个很有福气的孩子。


    陆修沂打眼一瞧,没有一处像她。


    他叹了口气,心中仿佛有一块地方又空了些,便让楮泽掏出一块玉佩送给小昭愿,旋即也没等云安说些说什么,只抬脚便走了。


    云安怔怔地握着那块带着凉意的玉佩,一时只觉怪异,那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忧怨又落寞,了无生气。


    塞完玉佩,楮泽忙追上去。


    感受到陆修沂的落寞,他犹豫了许久,才道:“公子,要不我们明天启程回上京吧!”


    陆修沂闻言,停下脚,抬首望去,日光刺眼夺目,世间依旧在轮转,只是再没有她的身影。


    他怔了下,点点头:“也好,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再尝尝那桃花酒。”


    ***


    两人再次去了椿食馆。


    谁知刚一进门,就见一个大叔顶着泛起酡红的脸,蹬在椅子上叫骂:“老子说了,让席姑娘出来,你他妈没听见是吗?”


    小二满脸无措,又生怕他从椅子上摔下来,只得双手捧着抬起,耐心解释:“真不是我骗您,席姑娘出远门了,这段时间都未必能回来,您让我上哪儿找她去?”


    大叔抱着酒坛一甩手,醉醺醺地怒喊:“老子不管,你就算变着法儿也得给老子找她回来,老子就乐意让她陪着喝两盅。”


    小二叹了声:“席姑娘又不会说话,即便找她回来,她陪不了您解闷啊!”


    小二此言仿佛向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巨石,瞬间荡起滔天浪花,朝着陆修沂迎面泼来,他灰暗的脸色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染上斑斓色彩。


    巨雷骤然砸在他心头,在刹那间轰出无数疑问,将他原本沉寂的心掀起滚滚风尘。


    ***


    却说孟榆自离开鹤九云乡后,一路往西行,走两日便歇一日,所幸带的银钱足够,她雇一辆马车到达一个地方后,又转乘另一辆,因歇得足,也不觉有多累。


    赶路的这段时间,她的嗓子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平日和人说话也不用再掏出纸笔了。


    这日,到了锦州,夜色已经沉沉地罩下来,孟榆只好找了家客栈住下,拾掇一番后,便下楼点了两个菜填下肚子。


    “老兄,此番运货去鹤九云乡赚了不少吧?”一道笑嘻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听到“鹤九云乡”四个字,孟榆瞬间留起神来,余光往后瞥了眼,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大叔啐了口:“别说了,老子运货这么多年,还从没碰见过这么晦气的事儿。”


    “哦?”另一人收起笑意,“发生什么事儿了?”


    商人嚼了口菜,嘴巴嚼得吧唧吧唧响:“封城了,老子连货都运不进去,一船子的货,只能贱卖给沅州人了。”


    一股寒意陡然从脚底蹿遍四肢百骸,孟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另一人惊得瞪圆了眼:“封城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不会是发生瘟疫了吧?”


    “不太清楚,不过绝不是瘟疫,我听过路的人说了两句,好像是上京的怀远将军到了鹤九云乡,要找什么人来着,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一边说着,商人一边咬牙切齿,“他娘的,他们那些达官贵人要干嘛,非扯上我们作什么?害老子一船子的货只能贱卖,赔了不少银子,这大窟窿都不知道要填多久才填得上。”


    他最后说的那些话孟榆半句也没听进去,她只觉浑身仿佛压了千斤重的巨石,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说起来,怀远将军好像还抓了几个人进大牢,有一个女人貌似才生完孩子半年。”


    商人的话再次循循入耳,恰在此时,小二端了菜上来,见她脸色煞白,整个人像丢了魂一般,不由得关切道:“姑娘,您没事吧?要不要去看个大夫。”


    商人的声音渐止,孟榆回过神,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摇头道:“我没事,多谢关心。”


    她想举起筷子夹菜,可手却抖得连筷子都拿不稳,砰!


    筷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孟榆忙捡起,对上小二关切的眼神,她仍是僵硬地扯出一丝笑,才用尽力气紧握着筷子夹起一口菜,颤颤巍巍地放进嘴里。


    明明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到了嘴里却食之无味。


    吃了两口,孟榆实在吃不下去,便放下银子回了房,可即便坐下来,她的心依旧砰砰跳着。


    踌躇了半个时辰,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收拾包袱和掌柜的退了房。


    她做不到,做不到那般狠心。


    云安逃不过,说明任铃、葛伯,乃至和牵扯上关系的所有人都已经落入陆修沂手里。


    她做不到就那样抛下他们逃走,这一场仗从始至终都只是她和陆修沂之间的事,她不愿其他人为此失了性命。


    她必须回去。


    无论要面对怎样的后果,她都必须回去。


    ***


    沉沉的夜幕笼下来,花铃巷内一片死寂。


    数十个穿着盔甲的将士肃然立在巷口,盔甲的光在黑夜中折出凛凛寒意,来往经过的路人见了,无不凝着脸低头快行。


    再往大街、城门望去,目光所到之处尽是身穿盔甲的将士,满城仿佛都陷入了一种濒临死亡的寂静。


    这支上百人的军队是楮泽就近从沅州调来的,此时的他匆匆地从牢狱里出来,正策马快速赶回花铃巷。


    推开那间带院的两层小屋,只见满院灯火在风中摇曳,院中的躺椅上正躺着一人,身上盖着一张薄被。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色回:“公子,他们还是没招,个个都说夫人出城时没和他们说去哪,口径出奇地一致。”


    薄被浸满熟悉的味道,淡香萦绕在鼻尖,令陆修沂得到了片刻的歇息,闻言他缓缓睁眼,墨色瞳仁早已褪去先时的颓靡,在夜色中散着从前才有的光彩。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淡香蹿进鼻腔,头疾瞬间被压了下去:“无妨,她连自己的真名都没告诉他们,逃跑这种事又怎可能向他们透露行踪?对了,消息散出去没?”


    这话他问了无数遍,楮泽仍耐心回:“三天前就散出去,想必已经传到好远了。”


    “做好准备,迎接夫人。”


    “是。”


    陆修沂仍半躺着,声音不疾不徐,面色从容,仿佛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正等着猎物主动回头往下跳。


    席韫禾,她改名换姓后用的名字。


    还不如“孟榆”来得好听。


    那一场火真是设计得天衣无缝,害得他险些死在里头,待她回来,他势必要她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第69章 暮色沉


    马不停蹄地赶了三日的路,孟榆重新回到了鹤九云乡时,已经是日落时分。


    太阳西斜,晚霞将天幕染得鲜红如血,晖光铺在城外的脆竹上,油绿的叶片散出斑斓色彩。


    她下了马车,阳光洒在身后,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城墙上看守的士兵一见有人过来,且还是个女子,当即扬声喊:“来者何人?”


    孟榆却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向城楼。


    还需要她说话么?


    陆修沂将消息散播出来,不就是笃定她会自投罗网么?


    一个拿着画像的将士闻声匆匆赶到城楼,盯着孟榆的目光锐利无比,半晌,他凝起眉,立刻喊:“是夫人,快开城门。”


    从城门到花铃巷,两名将士在前为孟榆引路,她后面还跟随着几十个将士,将士们别在腰间的兵器和盔甲相撞,发出裹挟着凛意的声响,声声都仿佛带着不言而喻的警告。


    初冬的天儿黑得快,街边的房屋皆紧紧闭着,若非有灯火从里透出,刚进来的人还以为这是一座空城。


    孟榆好似失了魂般,双脚似机械般僵硬地朝前走,前方的路再次模糊起来,她拼尽全力逃离的深坑此时又被迫主动跳下,巨大的悲戚深深地笼下来,砸得她头晕脑胀。


    未来的路在何方?她该怎么走?


    拐过花铃巷的巷口,再走几步路,只见她院中的门大喇喇地敞开,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熟悉的气味仿佛已经萦绕在鼻尖,内心涌起的惧意在疯狂地叫嚣着让她逃,快逃。


    逃?行踪已经败露,她又能逃去哪儿?


    院里的灯火铺到脚下,惊惧的一幕猝不及防地闯进眸底,孟榆眼里的惧意顿时化成凛凛寒光,她忍不住厉喝:“陆修沂。”


    砰!


    陆修沂闻声,目光缓缓偏移,见到来人的刹那,手里的剑猝然掉落。


    长发掠过眼前,只见她已经冲过来蹲在云小娘子身旁,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犹似清泉般甘甜的嗓音渗进他耳朵深处:“云安,你和昭愿没事吧?”


    陆修沂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眼前人,凌厉的目光仿佛鹰隼般,带着难以言喻的狂喜以及后来才涌上头的一丝丝愤懑。


    她……她能说话了???


    她的声音果然和想象中那般好听,似清泉甘甜,似春风拂面,入耳的刹那只令人觉得神清气爽。


    可凭什么?凭什么她一进来,先关心的却是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凭什么他日思夜想,夜夜不好眠之时,她却能依然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里?凭什么她脸上毫无歉疚之意?凭什么她看他的眼神尽是寒霜,明明他才是这个世间待她最好的人?


    再见的狂喜在这一刹间被滔天的愤怒和不甘一冲而散,陆修沂捡起地上的剑,踉跄着退了一步,指着云安,面染寒霜:“孟榆,你就这么想护住她么?我偏不让。”


    云安吓得脸色煞白,所幸昭愿在她怀里睡得安宁,孟榆伸出手将她护在身后,清凌凌的目光直视着陆修沂满含怒意的脸,缓缓站起。


    她淡声启唇:“陆修沂,你并非嗜血残暴之徒,你我之间的事,何必要牵扯无辜的人?放了他们,我和你走。”


    陆修沂凉凉一笑:“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我还会和从前一般听你差遣,供你驱使。你说让我放就放?凭什么?凭你一人的命,就想救她们母女两人?做梦。”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起剑,坐回躺椅上,单手撑在躺椅扶手,支着脑袋冷冷看着仍旧高高在上的孟榆,吐出的话满是恶毒:“你一个人的命只能换一人,云娘子和她的女儿只能活一个,你选吧!”


    陆修沂有气,孟榆早便料到,因而听闻此言她也没生气,只是走到他面前,一脸平静地道:“我们能不能进去好好聊聊?”


    “孟榆,我警告你,最好别用这种这种语气和我说话。”陆修沂气得从躺椅上蹦起,目露凶光。


    云安不知他们之间的渊源,见状担心地扯了扯孟榆的衣角,满含热泪地小声道:“韫禾,我没事的,你选昭愿吧!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摇曳的灯火下,孟榆没理会云安,她一脸坦荡,仰首直视陆修沂的眸光仍是清凌凌的:“人命在你眼里并非如此轻贱,你不会的。”


    明明他高她一个头,即便她踮起脚尖,也只是到他下巴,明明仰首俯视他的是她,明明处在低位的也是她,可陆修沂总觉得摇尾乞怜的却是他,想到此处,他连望着她的目光也不再那般坚定地露出凶狠的光。


    四目相对了片刻,孟榆低眉叹了口气,率先牵起他的手,将他拉进屋里。


    陆修沂很想痛骂她,可在她主动牵起他手的刹那,彼此掌心相贴带来的温暖瞬间渗进四肢百骸,压在心底许久的思念也在这一刹涌到心头,那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被他咽了回去。


    他大骂自己不中用,很想停下脚步,可那双腿却在不自觉地跟着她走。


    回到屋里,孟榆才松开他的手。


    里面的灯火很亮,陆修沂看清了她面上的细纹,窗台底下正好放着一盆水,他湿了湿脸巾,拧干后握着她的肩,抬手轻轻地擦去面上的脂粉,声音已没了方才的冷酷:“孟榆,这就是你想要的自由?”


    脂粉被擦去,她面上的细纹消失不见,容颜虽与从前无甚变化,但到底经过了两年的风吹日晒,比之从前还是黑了几分,再看她的双手,没有脂粉掩盖防晒,变得既粗糙又黢黑。


    “面具戴了三年,你是不是都习以为常了?是不是当真觉得这世间有席韫禾?”


    他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化上细纹的脸,说话的声音明明很轻,却仿佛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恨,偏这股愤恨又被堵在喉咙和唇齿间,压不下去,吐不出来。


    从椿食馆的人口中,陆修沂知道了她这两年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了酿一口果醇厚甘甜的果酒,时常要顶着毒日头上山巡视劳作。


    孟榆没说话,他带着一丝怨气又忍不住道:“我就不明白了,这样的自由哪里值得你豁出性命去追寻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在府里的那些安稳日子不比风吹日晒好过千万倍?人人都渴求的生活,为何你偏偏要逃离?”


    “所以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孟榆叹了口气,退离两步,轻声启唇,“陆修沂,我追寻的东西你永远也不懂,我们原本就是不同世界,你为何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见她仍旧这般冷淡疏离,陆修沂“呵”地一声笑了,仿佛为自己方才的苦口婆心之意感到可笑。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低下头复又抬起,原夹杂在眸光里的一丝柔和褪得干干净净:“你我成婚后,我敬你,爱你,护你。但凡是你想要的,我都想尽办法帮你得到,但凡你厌恶的,我都替你将障碍清除,你不愿同我圆房,我也忍了,我心甘情愿地想等到你心房向我打开的那一日。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满口谎话,虚情假意,为了逃离我,甚至不惜做了好大一个局,你可知听到你葬身火海之时,我甚至产生了自我了结的念头,孟榆,我不是善人,不是做了事就不求回报,我需要看到你的真心,需要看到你的真意。”


    对面人眸底的偏执显而易见,他说了这般多,仿佛所有过错都在她身上。


    孟榆听了,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连连冷笑:“我满口谎话?我虚情假意?陆修沂,难道你我的这桩婚不是你机关算尽、处心积虑得来的?难道你我在船上初见时,我没有明确摆明态度?难道我有说过一句爱你的话?你让我为奴为婢,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以,但我绝不愿出卖身子做你的暖床工具,我从一开始便表明你并非我心仪的人,是你死缠烂打,是你挖空心思,是你做了局让我掉进你的陷阱里,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陆修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玩剜心的痛仿若要溢出眼眶:“你就是这般看我的?你觉得我娶你,是把你当成暖床工具?”


    孟榆气上心头,闻言想也未想地反问:“难道不是么?”


    听到她的回答,对面人红着眼看了她一下,唇角嘲讽似的扬了下,低了头。


    危险在气息在这一刻弥漫开来,孟榆只觉脑海里顿时警铃大作,她没作多想,看了眼门口,拔腿就想跑。


    就在她要触及到门栓的刹那,一阵凌厉的风陡然从身后刮来,不过仅仅几息间,她便被拦腰抱起摔在榻上。


    高大的身影旋即覆上来,孟榆双手被反压到头顶,耳畔传来一声冷笑:“既然你一直都是这样看我,那我又何须对你怜香惜玉?干脆把这名声做实了才好。”


    他速度太快,孟榆只觉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他压到身下,直到一阵潮湿粘腻的感觉从颈肩处蹿进四肢百骸,男人的手还在她腰间上下游动,她惊恐得瞪大了眼,拼命地挣扎,可四肢被紧紧压着,动弹不了分毫。


    她挣扎了一会儿,不仅没换来男人的半分怜惜,反而令他愈加凶狠。


    “嘶……”


    伴着一声撕扯,清凉感迅速席卷全身,孟榆怕极了,绝望哭喊:“陆修沂,别这样,求你了。”


    身上的人闻言,手上的动作不仅不停,反而加速起来,他寒声笑道:“现在知道求我了?我求你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做尽所有事,匍匐在你脚下的时候,你可有怜我半分?”


    陆修沂那犹似恶魔般的声音响在耳畔,仿佛一双巨大无比的触手,要将她拉进无底深渊。


    身上的衣衫尽褪,凉飕飕的感觉在侵袭着每一个毛孔,孟榆绝望地闭上眼,放弃了挣扎,两行清泪缓缓落下:“陆修沂,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绝望的声音里带着饮泣之音,泪珠洇湿了他埋在她颈间的脸,热辣,滚烫,仿佛要将他灼伤。


    他突然止了动作,埋在她颈间,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蹭了蹭她,带着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喃喃:“孟榆,和我回去,不要再想着逃跑,此前发生的所有事,包括你骗我,你对我的虚情假意,我都可以一切都不计较,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孟榆只觉得浑身疲软,倦意如破了闸的洪水般滚滚袭来,即便陆修沂想对她做什么,她也无力反抗。


    她讪笑一声:“我从始至终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么?”


    初遇到嫁与他,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多的选择,这两年自由的时间,只当是上天见怜,漏给她的一丝喘息之机。


    身上的人好似也痛苦至极,他压着哽咽的声音:“我说过了,除了离开我,你什么都可以去做。孟榆,你该心满意足了,这世间除了我,有哪一个高门子弟甘愿为你做到此等地步?”


    忽然听到他这话,孟榆堵在胸口的所有言语霎那间被沉沉压下,她再没了与他辩解的欲望,只道:“我和你回去,也不会再想着逃跑,你放了他们。”


    “好。”


    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般痛快,陆修沂沉默了下,才回,旋即离了她的身,看到她面上满是泪珠,原想着说明儿就启程回上京的话,又改口道:“我知道你在这里辛苦了两年才有今日的涿山,我不会剥夺你在这里的一切,日后无论何时你想回来看看,我都会陪你回来。还有,我们后天才走,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和他们交待的,也可以在明天和他们交待清楚,现在天也晚了,我让人给你些好吃的。”


    孟榆眼也未睁,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衾褥里,闷闷地道:“我只想葛伯做的莲叶鱼包和炸鹌鹑。”


    难得她肯主动点菜,陆修沂只觉欢喜,忙道:“好,你等着,我这就让人叫他做。”


    ***


    听到房门被轻轻掩上,孟榆才从榻上起身,将那件撕烂的衣裳包起,重新从衣橱里拿了件她平日穿的衣裳换上,之前走的时候,为了轻装上路,她只带走几件素色的衣裳,其余的全留在这儿了。


    换好衣裳,余光突然瞥见放在角落的摇篮,那是昭愿的,再逡巡一番,屋里各处都多了几样云安的东西。


    孟榆想起临走前对云安说的话,隐约间便猜到了什么。


    没到一个时辰,葛伯就亲自将饭菜送了过来。


    见陆修沂还站在身旁,孟榆只好直言:“关于椿食馆,我还有点些事要和葛伯说,你能不能……”


    她没将话说完,但陆修沂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了看周围被布下的重重防线,知道她必然逃不出去,便唯有应声:“那你快些。”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孟榆这方道:“抱歉,因为我,让您和椿食馆的人陷入险境。”


    自进来后,葛伯便一直低着头,闻言知道孟榆的嗓子已经被治好,忙抬首,老泪纵横:“姑娘别这么说,若非有你,岂有我葛老头今日?”


    “陈大婶和牛二他们都还好吧?”


    这些都是椿食馆的帮工和伙计。


    葛伯点点头:“陆将军虽把我们抓进牢里审问,但没动过我们半个指头,为了我们,反倒苦了姑娘。”


    在牢里的那几日,从那些狱卒的口中,葛伯亦大致了解到孟榆的遭遇,他们能安然无恙地被释放时,他便觉奇怪,现在看到离开多日的她突然出现在这里,他隐隐猜到她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牺牲。


    “你们会被关进去,皆是因为我,我岂有看着你们受罪却无动于衷的?”孟榆苦笑,不想在再此事多加纠缠,便转了话头,“我后天便要随他回上京了,涿山的一切就交给您和任铃了,关于我在椿食馆的每月分成,就麻烦给云安吧!她带着昭愿生活不容易,日后若有何事,还麻烦您多帮帮她。”


    葛伯含泪道:“云娘子是个好人,这个自然,只她现下就有件棘手事。”


    孟榆蹙眉:“是和崔询有关的么?”


    葛伯点点头:“听说她前几日就提出要崔夫子和离,奈何崔母一举将她告上衙门,说昭愿到底是崔家的骨肉,云娘子要走可以,但一定要留下昭愿。”


    论崔母此人,她会做出这种事,孟榆倒不觉意外。


    闻言,她淡笑道:“此事我自有法子,您无须担心。”


    “此地岂容你擅闯?滚出去。”


    “我只见她一面,真的,我只见她一面,席姑娘……”


    正说着,外头倏然响起一阵吵嚷声,后面那一道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冯淮,孟榆忙起身走到门口。


    果然见冯淮被看守的将士四仰八叉地抬起,要将他丢出去,一旁的陆修沂满脸寒光地望着他。


    “住手!”


    一声厉喝响起,抬着冯淮的将士忽然止住脚,陆修沂回过头,见孟榆径直走到他面前,温声道:“冯捕头有恩于我,我想和他说几句。”


    身为男人,陆修沂怎会看不懂冯淮的心思?


    他刚要开口拒绝,却又听得她道:“你放心,我不喜欢他,如今要和他说几句,也只是为了让他放下那份心思,莫要在沉浸其中罢了。”


    陆修沂重重地吐了口浊气:“我知道,若非如此,我岂能容他活到现在?”


    他能说出此言,孟榆丝毫没感到意外,陆修沂不允许他们进屋说话,只能让他们站在院子里,自己隔得远远地盯着。


    看见眼前人的容颜比往日所见年轻了不少,冯淮霎时明白过来,低了头自嘲般地笑了下:“我原以为来日方长,有什么话迟早都能告诉你,可谁能想到再见时已物是人非。”


    “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冯淮猛地抬头,眸子迸出星光。


    可她接下来的话却仿若刀子般狠扎在冯淮心口:“我们不合适,即便没有陆修沂,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第70章 后遗症


    看到冯淮颓靡着脑袋正准备离开,陆修沂压在心头的一口浊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高仰起头,不忘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扬笑道:“听说夫人来到这里后,多亏有冯大人帮助,才能洗脱冤屈,本将军在此多谢了。”


    冯淮神色淡淡,仿若丝毫不曾被他所言影响:“将军无须客气,职责所在罢了。”


    陆修沂见不得他这副清高姿态,明里暗里都仿佛含了她的影子,他冷笑:“冯大人有功,自当该赏,我已知会赵大人,让他将你的俸禄提高至每月三十两。”


    冯淮拢拳垂首:“多谢将军好意,冯某无功不受禄,若朝廷有这个余钱,还不如用来造福百姓。”


    陆修沂刚想说他替孟榆洗刷冤屈便是有功,可他后一句又怼得他无言以对,想了想,他扬唇无声一笑,正欲说话,却见孟榆走了过来,突然挽起他的手,朝冯淮莞尔道:“时辰不早了,冯大人既然还有要事在身,我们夫妇便不送了。”


    听到她言“夫妇”二字,陆修沂低头看了眼她紧握着自己的手。


    掌心的温暖透过相触的肌肤渗进来,驱散了满身寒意,被激起的情绪也消散了不少,他顺着她的话向冯淮扬唇:“冯大人,慢走不送。”


    即便知道她此举是在替冯淮解围,他却仍感到满心欢喜。


    真不真心的又有何关系?只要她能一直站在他身边,陪着他,挽着他,那便足够了。


    眼见冯淮渐行渐远,孟榆又叮嘱了葛伯日后要注意身子之类的话,便让他先行离开了。


    她才坐到院中的石凳上,叹了口气:“我虽不喜欢你,但我也不曾喜欢任何人,陆修沂,我已经答应和你回去,你不要再因为我为难其他人了。”


    没料到她还会这样说,那些消散的情绪复又涌上来,但他一想到她“死而复生”,她说的种种也都无甚关系了,便只敛眉道:“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我不会为鹤九云乡的所有人,包括冯淮。”


    她的目光清凌凌,仿佛要洞穿所有虚假和不堪,直至看到他神色中并无一丝伪饰,方起身道:“我去收拾行装,不必等到后天了,既然决定回去,我们明儿午后就启程吧!”


    突然听到她这般说,陆修沂怔了下,除了方才的抗拒外,她平静得可怕,可怕得令他产生一丝怀疑。


    “榆儿,你真的没骗我?”还没走到门槛,身后的人追上来,环着腰身将她从身后紧紧搂住,低沉的嗓音装满了破碎,“真的愿意和我回去?”


    他问出此言,孟榆倒觉可笑,但她不想再惹怒他,免得伤及无辜,便只得软了语气:“我没骗你,是真的愿意和你回去。”


    陆修沂松了口气,缓了半晌才松开她:“我让人给你备水,既然明儿午后就要走,你收拾好后就沐浴,也好早些歇息。”


    孟榆淡淡应声。


    其实她没什么可收拾的,当日离开鹤九云乡时,她要收拾的东西就已经装进包袱里了,剩下的都是留给云安的,如今那包袱还安安静静地放在角落里,连结都没打开,她刚刚会如此说不过是想借此喘口气,好让自己能做好心理准备。


    即便这种准备在赶回鹤九云乡时,她就已经做过无数次,可当真正要面对陆修沂,那数道防线仍然崩得溃不成军。


    几近两年没见过他,再相见时,那将将要窒息的感觉久久萦绕在心头。


    此番同他回去,她不敢保证她还能守住自己的清白,虽然这对她而言并非来得那般重要,可单单要想到此事,她依然觉得恐惧,依然觉得胆怯,她需要单独歇会,需要好好地喘口气,以面对将来要发生的事。


    陆修沂没给多长时间,两刻钟后他就进来了:“热水备好了,沐浴吧!”


    “嗯,知道了。”孟榆佯作系好包袱,顺道从衣橱里取出一套睡衫。


    沐浴完,陆修沂也取了睡衫到澡房,没过片刻,他亦洗好回来。


    孟榆盖着衾褥躺在榻上,面对着墙,她听到门打开后,下一瞬就是门栓插上的声音,紧接着,沉稳的脚步声朝榻边走来,但他没有立刻上榻,而是到床头吹熄了蜡烛后,帐幔才被掀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孟榆压着忐忑的心紧紧地闭着眼,攥紧被褥的手泛起青筋,一阵凉意倏然从后背袭来,是衾褥被掀开了。


    床板旋即塌下些许,男人坚实的胸膛压了上来,炙热紧紧贴着她的后背。


    孟榆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想掰开他搂紧腰间的手,谁知他却愈发用力,温热的气息同时喷洒在颈后:“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想抱着你好好睡一觉,别赶我走。”


    他的话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深深的倦意,她抬起的手复又放下。


    不知缄默了许久,久到孟榆以为身后的人已经睡着了,她侧躺得太久,肩膀有些酸,便正欲躺正身子,谁知下一瞬,颈后突然传来一阵刺疼。


    “嘶……”孟榆吃痛地叫出声儿,刚想大骂,耳朵却忽然飘进呜咽声。


    她一惊,到了嘴边的话莫名地咽回喉咙里。


    他傍晚时的呜咽带着压抑、愤怒、不甘、烦躁,以及一丝丝的挫败,然而现下的这声饮泣却截然不同,里头只有苦涩、恐惧以及一丝丝恨意。


    不知过了多久,陆修沂仿佛已经将内心的思念尽数释放,才渐渐止了哭泣,哽咽道:“我很想你,你可知我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没等她回话,他便顾自道:“我每晚都要喝着安神汤才能入睡,可即便睡着了,梦里依然会出现我抱着你的尸体从火海里走出的形景,每每半夜被惊醒,我就睁着眼看着天一点点地亮,这两年,我一直期望着你能入梦,入梦和我见一面,可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后来我想你兴许是投胎转世了,所以我满天下去找那些像你的女婴,希望能看到一个和你相似的孩子,可没有,一个都没有。”


    说到这儿,孟榆听出了他情绪的崩溃,原厌恶的神色亦褪去些许。


    男人含着哽咽的嗓音仍旧循循入耳:“我从前不信神、不信佛,可如今我信了,若非有上天指引,我断不能再见到你。榆儿,我求你,别再逃了,留在我身边,除了离开我,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闭眼。


    可她想要的,唯有自由。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沉默片刻,孟榆还是忍不住道。


    陆修沂埋在她颈后,轻柔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鼻尖萦绕的尽是她身上的淡香,他张了张嘴,想用力嗦吮,可陡然又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便又缩了回去,闷闷地道:“我们之间永远不必言求之一字,我说了,只要你不离开我,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孟榆压下涌上心头的苦涩,淡声道:“云安想同崔询和离,但崔母想要回昭愿,转头就将她告上了衙门。”


    她的所求不言而喻,陆修沂当即回:“你回来时,我已将此事吩咐下去,明儿一早,云娘子定能得偿所愿。”


    孟榆微诧。


    她还没求他呢,他就吩咐下去了。


    ***


    不知又沉默了多久,均匀的呼吸声才在黑幕中响起,孟榆想松开陆修沂环在腰间的手,奈何他抓得很紧,她又不敢用力,生怕会惊醒他。


    几番尝试下来,她都不得其果,便唯有放弃,并轻轻躺正身子,肩膀的酸痛得到了些许缓解。


    所幸陆修沂总算信守承诺,除了紧紧抱着她外,真的没有动手动脚。


    一夜无梦到天明。


    醒来时,孟榆竟发现身旁的人还在沉沉睡着。


    从前的他可不这样,那些在怀远将军府的记忆袭上心头。


    她记得,每日她醒来时,就见他已经处理完军务回来用膳了,丫鬟说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了,直到早膳时辰才从西营回来。


    现下已经是辰时三刻,他却还在沉沉睡着。


    孟榆想到他昨晚说的话,循着那弯弯的睫毛往下看,果见眼底一片乌青,那浓浓的颜色绝非是一日两日的失眠造成的。


    看到这,她的心又控制不住地软了几分。


    孟榆没有惊醒陆修沂,他紧握在腰间的手经过一夜的时间也松了些,她掰开他的手下榻,脱下睡衫换上常服后,方轻轻地打开门,又掩上。


    刚开门就见云安抱着昭愿坐在院里,正低头哄着昭愿。


    闻得声响,云安忙抬首,笑意还凝在唇边,眸中就已经落下泪来,她将昭愿放回摇篮里,望向孟榆的目光被泪水模糊了双眼:“韫禾,赵大人判我和崔询和离了,还将昭愿判给了我。”


    忽闻此言,孟榆忍不住湿了眼眶,她握着云安的手,将写有地址的纸条放到她手心儿,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温声道:“我午后就要回上京了,此次分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要好好的,若有什么事,尽管修书告诉我。”


    云安攥紧带着温度的纸条,低了低眉,将泪水咽回去,拿起放石桌上的蜂蜜递给孟榆:“这罐蜂蜜是我哥哥给我的,我想着蜂蜜水对嗓子极好,便拿过来了,我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送你,希望你别嫌弃。”


    “胡说什么呢?”孟榆佯作生气地剜她一眼,忙接过蜂蜜,“你看我像是这种人么?你送的,我开心都还来不及呢。”


    云安看着她,神色中满是歉意,犹豫片刻,她仍是忍不住道:“韫禾,对不起。”


    赵大人能这么轻易地将昭愿判给她,这其中若说没有孟榆的牺牲,她是断断不信的。


    孟榆正打开盖子闻了下,突然听到她这话,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她此言何意,便忙将罐子盖好放到桌面,语重心长地道:“云安,即便没有你,我假死的消息已经被他知晓,便再不可能有安生的日子,此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救你和昭愿,也不过是顺手罢了,你断不必为此感到困扰。”


    她字字句句都在为她着想,仿佛生怕她会对此感到抱歉,云安哽咽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声“谢谢”不足以表达她对孟榆的感激之情,可除了“谢谢”,她又实在无以报答。


    垂首缄默半晌,云安扑进她怀里,咽下泣声,郑重地道:“韫禾,谢谢。”


    孟榆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


    用过午饭,又歇了个午觉,很快便到出发回上京的时辰了。


    花铃巷外聚集了几十人,任铃和葛伯拎着食盒站在前面,身后都是涿山和椿食馆的伙计。


    任铃将食盒交到孟榆手中:“这里头都是姑娘爱吃的糕点,还有葛伯做的炸鹌鹑,姑娘带着路上吃。”


    一群拎着鸡的伙计也忙走到跟前:“姑娘要离开,我们也没别的送姑娘,这是我们养的鸡,比外头买的强,也请姑娘带上,住客栈时可以让伙计帮忙宰了,煲个鸡汤喝补补身子。”


    映入眼帘的一张张面孔被晒得黢黑,瘦削的脸上满含泪光,这群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连饱腹都有些困难的人,此时面对她的离去,却甘愿奉上他们最为珍视的口粮。


    孟榆忍不住湿了眼眶:“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些母鸡我绝不能接受,你们都拿回去,留着生鸡蛋或者给家人进补,在鹤九云乡生活的这段日子,我很开心,此番离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只愿大家都能好好保重身子。”


    一语完,她也没等众人说话,便和陆修沂登上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她生活了两年的地方。


    直到再看不见鹤九云乡,孟榆才打开任铃送的食盒。


    食盒有三层,第一层放着蜜桃乳糕,第二层放着任铃最拿手的大肉包子,第三层是葛伯做的炸鹌鹑。


    都是她爱吃的。


    感觉到她情绪有些低落,陆修沂揽住她的肩,轻声安慰:“不是永别,你什么想回来,我都可以陪你回来的。”


    孟榆不想说话,只合上盖子,卷起竹帘,任由秋风灌进。


    陆修沂没逼她,由得她将头歪在角落,呆呆地看着窗外。


    ***


    越往北走,天气便愈发寒凉。


    走走停停地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孟榆一行人到达宜川时,下了初冬的第一场大雪。


    大雪封路,河面冰封,马车和船只都驶不得,陆修沂唯有带着孟榆在宜川包了一家客栈住下。


    大雪连下了三日,雪停后府衙又用了三天的时间才将路上的积雪清理干净,宜川并不繁华,外头也没有几个地方好逛,孟榆便只窝在客栈里。


    虽然和陆修沂同在一屋檐下,所幸他谨守君子之道,除了时常要抱抱外,没再对她动手动脚。


    积雪清理干净后,一行人继续上路,又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回到了上京。


    谁知孟榆刚回到将军府不到半天,怀远夫人死而复生,重回上京之事便不胫而走,伴着此事发酵的,还有一个说法,只道当日孟榆是被盗贼掳上山藏了两年,直到两个月前才被陆将军寻到,接回上京。


    “要不要属下去查查?”


    此事传到陆修沂耳里时,已经是傍晚了。


    陆修沂摇摇头:“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去查谁传出这等荒谬的言论,而是要及时止住谣言的传播。”


    楮泽有些无可奈何,全然没了法子:“可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如何止得住谣言?”


    众人早晚都会知晓孟榆回京的事,陆修沂早便想好了托词:“当年青梨院大火,原是有蒙面贼人闯府,意图烧杀抢掠,夫人为保清白和家产,与贼人几番缠斗,最终损了容貌,被本将军送到别处休养了近两年才完全康复,因不知贼人还有没有同伙,本将军便对外声称夫人已葬身火海,及至三个月前,果然发现了蒙面贼人的同伙,可在追捕途中,贼人不慎掉落悬崖,落入虎狼口中,连骨头渣都没剩,也算是恶有恶报,本将军这才将夫人接回上京。”


    楮泽闻言,满脸愕然。


    若论巧舌如簧,只怕没人比得上他家公子。


    他连夜将这套说辞发散出去,一夜之间,先前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果然被压了下去。


    次日清晨,天边刚露白,明宜公主的马车便停在了怀远将军府门前。


    厚实的挡风帘被掀开,里头的人披着一件折枝莲绣鞓红氅衣,踩着矮凳,在嬷嬷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守门的将士见状,忙上前垂首跪下:“参见公主。”


    怀茵轻咳一声,按捺不住欣喜的心情,端正仪态道:“起来吧!听说将军夫人回来了,本公主特意来探望一下。”


    正说着,她抬脚就要进去。


    谁知守卫忙绕上前拦住她,恭声回:“回公主,将军说了,夫人舟车劳顿了一个多月,昨儿才刚回上京,这几天都不便见客。”


    “你好大的胆子,”还没等怀茵说话,她身边的王嬷嬷便厉声喝道,“公主纡尊降贵来看望将军夫人,你有几条命啊?敢拦公主?还不赶紧滚开。”


    这王嬷嬷原是景淮帝身边的人,在宫中也是个厉害人物,纵是后宫嫔妃也需得敬她三分,因景淮帝念及怀茵初初入宫,怕她受欺负,方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嬷嬷到她身边,教导她、护住她。


    王嬷嬷此言再加上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守卫一看,登时吓得腿软,慌忙解释:“请公主饶命,这是我们将军的吩咐,还请公主见谅。”


    他愈是如此说,往昔和记忆涌上心头,怀茵便愈发恼怒,便转头朝王嬷嬷道:“别管他们,我们走,本公主就不信了,他们还敢朝本公主拔剑相向不成?”


    正说着,怀茵抬脚就要往里去,恰在此时,一只手自门沿处拦出来:“公主且慢。”


    楮泽唇边带笑,挡在跟前:“夫人舟车劳顿,身子见累,实在不便见客,公主若想和夫人一叙旧情,何不明日再来?”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阻拦公主?”王嬷嬷冷脸厉斥。


    楮泽丝毫未怒,仍旧负手拦在前面:“承蒙嬷嬷相问,我乃西营副将楮泽,今日留在府中便是奉了我家将军之命,看守府中军务机密,若有人胆敢强行闯府,本副将定以意图盗窃我朝军务机密为由,将其抓捕。”


    “你……”


    王嬷嬷被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不提上来。


    “楮大人好大的架子,不仅敢拦公主,还敢做上我的主了。”双方正僵持着,身后的廊檐下突然传来一声冷喝。


    楮泽怔了下,没料到孟榆会从拢香馆赶过来:“夫人见谅,是将军顾及您身子乏累,这才让属下们挡住来客,以免扰了您休息。”


    孟榆凉凉一笑:“到底是怕别人扰了我休息,还是想借此将我困在府里,你和你的主子心里清楚。”


    陆修沂担心什么,她一清二楚。


    被她这么一怼,楮泽噎了下,讪讪地垂下头。


    一道陌生的嗓音倏地入耳,怀茵怔了下,想回头,却感觉双脚似被压了千斤巨石般动弹不得,可即便身后的人没走到跟前,直觉也在告诉她那人究竟是谁。


    过了许久,怀茵才艰难地转过身,思念了两年的脸瞬间铺进眼底,那样清丽的脸,望向她时总扬着一抹平和又温柔的笑。


    泪水不知在何时洇湿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在看到孟榆福下身后,笑着朝她张开双手的刹那,她终于忍不住洒泪奔了过去。


    怀茵放声嚎啕大哭,孟榆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脸温柔。


    哭了许久,怀茵渐渐止住泣声,抽噎着:“姑娘,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


    最后那几个她终究说不出口。


    孟榆带着歉意,温声道:“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怀茵窝在她肩颈处,摇摇头:“不论姑娘做什么,姑娘永远都不用和怀茵说道歉,我相信姑娘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若姑娘不愿说,怀茵也绝不相问。”


    脑海里涌出千般疑问,亦不及她安然无恙地站在身边。


    听到怀茵如此体谅她,孟榆顿时湿了眼眶,过来的时候,她原还想着该如何向她解释此事,现下想想,这顾虑都是多余的。


    孟榆掏出帕子,替她擦掉脸上的泪:“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回拢香馆再说。”


    刚说完,楮泽就拦在面前:“夫人,将军顾及到您的身子才不让您见客,您还是让公主……”


    “我的身子如何我自己清楚,无须你来多言,”没等他说完,孟榆就冷着脸打断他,“陆修沂若要怪罪,我自会一力承担。”


    她在涿山时能扛着锄头,顶着烈日干上一日的活,回家后依然精力充沛,到了他这儿,却被他形容成身子娇弱。


    真是可笑!


    孟榆拉着怀茵径直绕过他,抬脚就要走,然又想到一事,便止住脚,回过头,嗤笑道:“况你们担心什么?将军府被你们围得似铜墙铁壁一般,我还能从他手心里逃出去不成?”


    望着她们渐渐走远,楮泽无言片刻,蹙眉压下目光。


    ***


    “姑娘是嗓子是吃那副药好的么?”从大门到拢香馆要走上一段路,怀茵挽着孟榆的臂弯道。


    “应当是的,毕竟我也没停过吃药。”孟榆点点头,旋即和她说起发现自己能说话的那天晚上。


    当晚的梦魇复又涌了过来,灾难发生确实是有提示的,她也及时地离开了,只可惜天不见怜,她的运气到底还是比陆修沂差了点。


    两人刚到拢香馆,一张笑脸就迎上来:“怀茵姐姐,听说你来,姑娘忙不迭就命我备了你爱吃的蜜糖乳糕。”


    知眠端着托盘走进来。


    火海事件之后,青梨院只剩下雁儿一人,怀茵次日就向袁氏将雁儿要进了宫里,碍于她如今的身份,袁氏虽百般不愿,但明面上也不敢说什么,接了雁儿后,她原还打算接知眠进宫的,奈何知眠只想留在拢香馆,守住孟榆在这里留下的痕迹,怀茵听后,只是苦笑了下,亦没再勉强了。


    如今孟榆复又归来,拢香馆的一切与她离开时简直一模一样。


    怀茵尝了尝,眯眼笑了:“要论做蜜糖乳糕,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知眠的手艺。”


    “你若爱吃,就多带些回宫里。”


    孟榆莞尔道,将近两年不见,怀茵长得愈发明艳,言谈举止间也没了往日的卑怯。


    “姑娘,这么久没见,你怎么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怀茵吃得噎了,就忙喝一口茶,待顺直了气,又道。


    看着她圆润的脸,孟榆笑了:“还用得着问么?瞧你这愈发圆滚的脸就知道了,这一切多亏有嬷嬷在公主身边照料。”


    一边说着,孟榆抬眼望向王嬷嬷。


    王嬷嬷早便从怀茵口中听说过这位将军夫人,因着怀茵的缘故,她心里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将军夫人存了几分好感,如今一堵真容,对她更是愈发喜欢。


    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什么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之人没乍过,什么勾心斗角、狸猫换太子的场面没见识过,一个人站在她面前,她是虚情还是假意,她一眼就能看穿。


    可这位怀远夫人,眸光里、言谈间都是坦荡、磊落,没有半分虚与委蛇、装腔作势。


    王嬷嬷闻言,忙朝孟榆福了福身:“夫人言重了,照顾公主本就是老奴的职责所在,况当年以为夫人葬身火海后,公主有大半年吃不下饭,成天都歪在榻上,整个人病恹恹的,连官家都惊动了,想了许多法子才令公主的胃口稍稍好些。”


    孟榆听完,神色动容,朝怀茵敛眉正色:“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这样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以保养身子为重。”


    她的话对怀茵而言,比圣旨还有用,她讪讪地低下头:“知道了。”


    关于她离开上京后发生的所有事,孟榆不想在这时候将实情告知怀茵,所幸她也没多问,两人虽天南地北地说了好多,但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两年不见的空白。


    直到王嬷嬷蹙眉催促,怀茵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宫。


    因在外游了四个多月,西营里的军务堆积如山,陆修沂处理到亥时才回府。


    白天发生的事楮泽已经命人来禀过了,并且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有人来回报孟榆的动向。


    有鹤九云乡的人在手,兼之府里的守卫比之从前已经严密了许多,他知道她逃不走,只是两年前的那件事不仅令他心有余悸,还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后遗症。


    只要她一不在他的视线,他就会产生深深的恐惧和担忧,生怕他回过头时,她就消失在人海。


    等陆修沂沐浴完进来时,榻上的帐幔已经卸下了,带着寒意的风从窗隙中漏进,但房中燃了三个炭炉,这一丝朔风丝毫不影响里面的暖意。


    他回府前就已经修书回来,让曹管家将他原来睡的那张软榻挪走,他不愿再和她分床睡。


    “那张榻我睡够了,天儿太冷,我不想再一个人睡。”想了想,陆修沂还是决定向她解释那张软榻的去向。


    他环着她,蹭着她,她身上的暖意透过相触的肌肤渗进来,比任何安神汤都来得有效。


    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孟榆却还憋着一口气,丝毫没给他好脸:“你打算囚禁我到什么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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