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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好心思


    孟洇和江煊礼成婚的日子在当天便定下来了,就在十日后。


    折腾了一晚没睡,孟榆回将军府后就歇下了,只是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了一个时辰,终究也没能阖眼。


    她掀了帐幔,想下榻让怀茵调查此事,可走了两步,忽然又觉孟洇和江煊礼的事已经闹得满府皆知,再追究背后的真相似乎也没了意义,况此事纵与陆修沂脱不了干系,她又能如何?


    事情若向他挑明只会徒惹烦恼,除了争吵,她别无办法。


    思量半晌,孟榆到底还是收回了脚,陆修沂生性多疑,她不想因为已成定局的事破坏了他对她的信任。


    ***


    隔天正用早饭,陆修沂让曹管家将前两年官家赏的一对翡翠云纹手镯拿出来,递给孟榆:“你四妹妹新婚大喜,这对镯子你且拿去送她。”


    孟榆打眼瞧去,镯子莹润干净,细腻通透,没有半点裂棉纹,拿起来轻敲时,声音清脆,毫无杂质。


    她莞尔抬手:“这样好的镯子,若非官家赏赐,市面上是买不到的,拿来送四妹妹倒也正好。”


    “我听着这话,怎么觉得有点酸?”陆修沂扬眉淡笑。


    额……


    孟榆蹙眉:“你从哪儿听出我吃醋了?”


    陆修沂立刻反驳:“我可没说你吃醋。”


    孟榆被他呛了一嘴,气鼓鼓地甩下勺子。


    陆修沂忙起身,挪到她身后,讨好般给她捏着肩:“库房里还有一对,比这更好,你若喜欢,我让曹管家拿出来。”


    她昨儿睡觉没大管姿势,有些落枕,此时经他这么一捏,倒立刻松泛了不少。


    孟榆顺着台阶下了:“你知道我不爱戴首饰,沉甸甸地压在手上,不舒服。”


    他自然知道她不爱戴,从成婚后,他送她的首饰堆起来有好几箱了,却也没见她戴过哪几样。


    思及此,陆修沂想起一事,回身将从前那支累丝嵌珠凌霄金步摇拿出来给她戴上:“你那日离开,留了这支步摇,我把它带回来了。”


    她伸手想取下。


    陆修沂立刻挡住她,声线低醇:“孟榆,就这一支,别取下来。”


    他站在她身后,她看不到他的脸,但这道压着的嗓音里隐隐透出几分哀求,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张脸中盖不住委屈和可怜。


    孟榆停在虚空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几近是在下一瞬,陆修沂欢呼雀跃地取来镜子放在她面前。


    朝晖透过来窗扉掩下来,恰恰落在步摇的凌霄花上,映出斑斓色彩。


    这流光溢彩的步摇就像一把钥匙,锁住了她通往外面世界的自由。


    陆修沂掀眼望去,她今儿穿的是松花黄的外衫,内搭松花黄间白交领襦裙,凌霄步摇衬得她肌肤似雪,玉貌仙姿。


    ***


    八日后。


    孟洇大婚。


    孟府张灯结彩,来往的小厮婢女虽多,却一片阒寂,孟洇觉得嫁与江煊礼没了脸面,不许府里的人嬉笑恭贺,前儿有个新来的婢子不懂规矩,在廊下同人嬉笑打骂,被孟洇见了,当即让人将她拖出去打了二十板子。


    知道她心里有气,孟砚清和袁氏也没拦着,只让人关紧门,不许漏半点风声出去,免得他这清贵之家反落得个苛待下人的名声。


    众人皆敛声屏气,垂着脑袋匆匆往来,并不敢交头接耳,多说一句。


    孟榆来到孟洇房中,亲自将那对翡翠玉镯送到她手里。


    汀月打开给她略瞧了眼。


    仅仅是这么一眼,她便立刻变了脸色,觉得孟榆是在向她炫耀她得不到却又渴求已久的东西,拿起镯子就想狠狠地往地上砸。


    “这是陆将军让榆儿送来的,你若砸碎了,将军问责起来,你可仔细。”孟榆还没来得及阻拦,身后便响起一声厉喝。


    孟砚清板着脸出现在房中,越过众人来到孟洇身旁:“前几日闹闹脾气也就罢了,今儿好歹是你的大喜之日,外头都是宾客,你且收收你的性子,别给我惹事。”


    孟洇的手堪堪停在虚空中,顿了下,终究还是拧着眉将玉镯放回了盒子里。


    礼物既已送到,孟榆不想久留,便朝孟砚清福了福身:“女儿先去前厅瞧瞧,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祖母和母亲的。”


    孟砚清点点头,直到众人都退了出去,见孟洇仍敛眉,嘴角下撇,一脸苦相,他叹了口气,忍不住直言:“洇儿,此事到底是你之过,若非是你自己不检点,岂有今日?”


    孟洇一脸震骇,猛地偏头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爹爹,您在说什么?什么是女儿之过?女儿受了伤害,女儿才是受害者,女儿能有什么过?”


    “你别不承认,”面对她歇斯底里的质问,孟砚清眸平和,没有一丝涟漪,“我已着人调查过,你曾托府里的小厮到外头买了那种药,并在那晚涂抹到酒壶的壶口上,斟给陆将军喝了,只是后来榻上的人为何变成了江煊礼,我想你这几日你也想明白了。说到底,那孩子才是受害者,若非陆修沂看在榆儿的份儿,你以为他能饶了你?你以为你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孟洇咬着唇,没说话。


    孟砚清反而说得愈发激动:“那陆修沂是什么人?是明华长公主遗留在世的唯一嫡血,是官家护着的人,是连生父都不认的混世魔王,你有什么胆子,敢去设计他?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拿满府一百多口人的性命去赌。”


    字字滴血,句句戳心。


    孟洇怔怔地看着眼前人,顿了半晌,才冷笑着后退两步:“原来,原来父亲你都知道。可替我买药的小厮我早便打发他到庄子上了,您怎会知晓?”


    朝晖从窗牗中蜿蜒而进,孟砚清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落入日光中,那年逾五十的脸已然褪去了年轻时的眉清目秀,他眸光似越过眼前的东西,透过窗扉遥遥望向远方:“那小厮,我已派人将他打死。”


    话音未歇,孟洇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说出此话的会是她那慈爱祥和的父亲,会是那个在她睡不着时,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哄的人。


    从前父亲再是生气,也不过是将人发卖,从不会狠心到将人活活打死。


    她眸底的不可置信渐渐演变成陌生,可偏在此时,她又看到他端着手,面无表情地道了句:“此事关乎我孟家列祖列宗的百年清誉,为父绝不能让此事漏出一星半点。”


    ***


    孟榆到前厅看了眼,见没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便和怀茵一起打算回青梨院看看沈姨娘。


    半途中,孟霜忽然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三妹妹好心思。”


    孟榆止住脚,后退两步,不解地抬手:“二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孟霜冷笑:“别装了,那晚的事情难道不是你做的?是你扶的陆将军回房,也是你禀的陆将军失踪,更是你让人过来搜府的。若无这一切,四妹妹岂会嫁给一个寒门子?”


    忽听她如此说,孟榆只对她的脑回路感到惊诧不已:“二姐姐无凭无据,不要胡乱诬赖人,我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因为你恨,你恨你一生只能困于庶女的身份中,你恨四妹妹即将高嫁将军府,你更恨江煊礼一个寒门子,竟也瞧不上你。”此时的孟霜褪去了往日的温和娴良,目光扭曲,脸色狰狞地看着她。


    听到最后那话,孟榆瞬间变了脸。


    她统共只外出见过江煊礼一次。


    见孟榆沉着脸,久久也没说话,孟霜觉得她猜对了,便嗤地一声笑道:“孟榆,若要纸包住火,除非天塌下来,你以为你不顾脸面向江煊礼示爱一事,当真无人知晓么?若非要顾着我们孟家的脸,我早将此事往外捅个干净了,好让大家都瞧瞧你是个怎样恬不知耻的人。”


    孟榆无心同她对骂,闻言只是深吸了口气,缓缓抬手:“二姐姐,关于四妹妹的事,我深感遗憾,可此事和我确实没有半点关系,我更不知道江煊礼为什么会出现在四妹妹房中。还有,任凭你怎么说、怎么想,我都只有一句话,不管是从前、现在,抑或未来,我从未想过同你和四妹妹抢些什么、争些什么,我也一直真的把你当成姐姐,把四妹妹当成妹妹。”


    孟霜凉凉一笑,想起当日陆迦言在浔满楼和她见面一事,她便愈发来气儿:“你还需抢?你还需争?你不抢不争便已得到所有东西。”


    晨光洒在檐顶,顺着檐角铺到孟霜身后,孟榆目光氤氲,被她这话气笑了。


    “二姐姐,我从未得到过父亲的爱,从未得到过祖母的偏袒,从未得到过府里人的尊重,就连当日嫁给陆修沂,我是否自愿你不也看得清清楚楚?在你眼里,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是满屋的金银珠宝?还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权势富贵?二姐姐,你们想要的,未必是我渴求的。”


    怀茵凝着眉将话沉沉译出,声音落地,孟榆不想再同她争辩,只越过她,头也不回地往青梨院去。


    谁知两人的这番对话,倒让路过的汀月听了个干净。


    闻得孟榆和陆修沂成婚前,竟暗地里和江煊礼示过爱,孟洇忽然笑了,紧握簪子的掌心几近要勒出血痕。


    ***


    小厮偷偷将纸条传到手里时,陆修沂正同来贺的官员寒暄着。


    小厮替他斟酒,纸条塞到杯底递回给他。


    他退到旁边一看,纸条上只写着一句:“好姐夫,想知道三姐姐的秘辛么?后山的山洞口里见。”


    字写得歪歪扭扭,看不出有大家闺秀的痕迹,还没有署名。


    陆修沂扬唇,如墨般的眸子里寒意四起。


    看来她也担心这纸条被人发现。


    第52章 秋风起


    陆修沂慢悠悠地避开众人,来到后山时,便见身袭嫁衣的孟洇正单独等在了山洞口。


    他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不带一丝情绪地淡声调侃:“若让四妹夫知晓大喜之日你我在此单独相见,只恐他心生不满。”


    孟洇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以为她将身子错付江煊礼后,他便想借机踩到她头上作威作福,竟胆敢管起她来了。


    “江煊礼他不敢管我,倒是姐夫,若让三姐姐知道你背着她来和我相见,你猜她会作何感想?哦,对了,”言及此,她似想到了什么,忽然冷笑起来,“三姐姐她心里没有你,纵是知道你暗地里和我相会,她亦未必会生气。”


    前方剜来的视线如刀,孟洇却还觉不够解气,继续添油加醋:“三姐夫,你可知三姐姐和你成婚前,曾向江煊礼示爱?呃……”


    话音未歇,她白皙纤细的脖颈瞬间被迫向后仰着,窒息感陡然涌上心头。


    陆修沂倏然上前,大手狠狠地掐着她的脖颈,锋利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面色阴沉狠戾:“你不必拿这话来气我,榆儿待江煊礼如何,我比你更清楚,只是我警告你,此事若漏出去半点,你以及你所珍爱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话毕,他猛地一甩手,满脸嫌弃地抽出帕子,仔细擦了擦指腹和掌心,旋即将那帕子往旁边的池子里一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陆修沂甩开的刹那,孟洇死命地抠着石壁,那修得圆滑的指甲因太过用力而抠出了裂痕,也唯有如此,她才不至于被他甩到地上。


    凭什么?凭什么孟榆那个贱人能得到他的爱?凭什么她拼尽全力,费尽心思地哀求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凭什么他知道了她的丑事后,还能全身心地相信她?


    她紧盯着陆修沂远去的背影,描画得精致的眉眼似要冒出熊熊烈火。


    ***


    吃完宴席,孟榆和沈姨娘道别,当晚就和陆修沂回了将军府。


    两人早早洗漱完后,身上的疲惫也随之消散,时辰还不算晚,陆修沂便到书房处理堆积了一日的军务,孟榆则抽了一本书倚到榻上看。


    伺候了一日,她便怀茵和知眠先回去歇着了,屋里其他人也被她遣出去在门外候着。


    看了几页,孟榆想起今日还有东西没吃,便从妆奁最底下一层的角落里取了个小瓶子出来摇了摇,里面的药丸只剩一粒,需得抽空让怀茵买点草药回来配了。


    孟榆将药丸倒到掌心,放进口中,亦无须喝水,一仰头便咽下了。


    这药丸是由桔梗、麦冬、胖大海和余甘子等数十味药混在一起制成的,清热疗嗓,她吃了有三四年,原是当年在外偶遇的一游医所开,也不知对她的嗓子有没有作用,只是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听说圣上发了通告,正满天下苦寻那位流落民间的公主,也不知是哪个姑娘这般幸运。”刚吃完药丸,孟榆便听得一声艳羡忽然窗台底下响起。


    听这声音,似乎是今儿值夜的婢女。


    另一人讪笑:“本以为是野鸡,结果是凤凰,这美梦你以为谁都能做啊?好好守你的夜吧!”


    似乎是被对面人戳了下,开头说话的人嘟囔了声:“将军和夫人都还没睡,值什么夜……”


    她话未道完,孟榆就听到“嘘”的一声,紧接两道恭谨的声音渗进耳朵:“参见将军。”


    来人淡淡地嗯了声。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旋即朝她这边而来。


    下一瞬,陆修沂那张含着淡淡笑意的脸出现在珠帘外:“怎么还不睡?”


    孟榆放下梳子,坐在铜镜前转过身,抬手:“刚沐完浴有点精神,便看了会书,这会子梳完头就睡了,你呢?”


    她端坐在妆台前,身上毫无饰物,柔润的长发披在肩胛下,明黄的烛火映着如霜雪般的脸。


    此情此景,落入陆修沂眼中,她便好似一个温婉娴良的妻子,撩得他心痒难耐。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柜子取出衾褥铺到贵妃榻上:“和你一样,刚沐浴完,睡不着,就去处理些军务,看了几页就困了,所以就回来睡了。”


    孟榆起身撩开珠帘,和他道了声晚安,就放下帐幔睡了。


    ***


    自孟洇大婚后,孟榆又回孟家吃了两顿饭,饭桌上江煊礼对她卑微示好,几次三番给她夹菜,都被她嫌恶地丢出了碗里。


    即便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她也没给他一点儿脸。神奇的是,他也没生气,反而乐此不疲。


    听说袁氏嫌弃江家的住处寒酸,不仅在距离孟家两里左右的云桐巷买了一个小院给孟洇住,还买了十来个婢仆伺候她,至于婢修们的月银,每月也是从袁氏房中支取,不走公家账。


    孟洇独自在外居住,江煊礼自然不放心,便也跟着搬过去,原来的江家便只留了江母一人。


    搬出去的头几日,江母还曾热络地往小院送过几回鸡蛋和鸡汤,无一例外地皆被那些婢仆扔了出去。


    这些事闹了不止几回,江煊礼不大可能不知道,但他完全没出来阻拦。


    孟榆见过江母,她行为虽粗鄙了些,却是个热心肠,面对生活比她贫苦的人,不仅在菜价上便宜几分,还会尽她所能多送一些,所以满街市的卖菜小摊,就数她的摊儿上回头客最多。


    面对孟洇,身份上她虽是婆婆,但总以为是自己儿子对不住她,且还高攀了,便总是做小伏低,因而在孟洇面前,她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


    惊诧于江煊礼的态度,孟榆对他再无往日的好感,反而平添了几分厌恶。


    又过了半个月,秋试即将开始。


    袁氏紧锣密鼓地替孟章洲收拾到贡院的行囊,从发冠、寝衣到外衫、鞋袜,还有各种洗漱用品,笔墨纸砚,以及要复习的书籍,最最重要的是检查包袱里的那张官印结,若无它,便连进场的资格都没有。


    不似孟章洲,江煊礼没有书童帮忙收拾,孟洇也不许婢仆们帮他分毫,行囊还是他去贡院的前一夜自己收拾的,里间的人早早便放下帐幔睡了,直到他第二日出门也没见她起身。


    倒是江母一大清早就悄悄地等在离小院不远的转角处,一眼也不敢离地紧盯着那扇暗红木门。


    见江煊礼挎着包袱出来,她一时激动不已,忙拎着食盒颤颤巍巍地小跑着过去。


    江煊礼一惊,面露惊惶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后,立刻把江母拽到角落:“阿娘,你怎么来了?”


    许多日未见儿子,江母见他眼底乌青,想来是没个好觉睡,她心疼不已,面上却又不敢显露分毫,便将食盒塞到他手里:“你今儿去贡院,阿娘岂能不来送你?虽入秋了,但贡院地处偏僻,潮湿闷热,吃食又不好,这是阿娘做的韭菜包子,你最爱吃的,赶紧拿着带过去。”


    江煊礼打开定定地看了眼,包子光滑圆滚,中间的小洞溢出肉汁,韭菜混着肉香蹿进鼻腔,惹得肚子一阵咕噜。


    江母满眼震诧,又满含心疼地下意识问:“你还没吃早饭么?”


    江煊礼摇摇头:“洇儿有点不舒服,我便让她好好歇着,不必让人早起做饭。”


    江母何尝不知这理由蹩脚,但她更不忍心拆穿,便强自扯出一丝笑:“这包子还是热的,阿娘做得多,你先吃一个垫垫肚子。”


    酸涩感撑胀眼眶,江煊礼压了压,摇头道:“不急,时辰有些晚了,孩儿到贡院再吃。”


    江母不敢再耽搁他,便忙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作答时切勿着急,按平常心便好。”


    江煊礼连连应声,只同她道了句:“嗯,阿娘别担心。”


    看着那瘦削的背影愈走愈远,江母追了两步,再顾不得什么,扬声又问:“煊礼,入夜后贡院冷,你可有带了厚些的衣裳?”


    那道听了数十年的声音此时裹挟着些许沙哑,穿透层层阻隔遥遥传来,江煊礼止住脚,转身回了句:“带了,阿娘放心。”


    她怎能放心?


    泪水氤氲了视线,眼看着江煊礼再次转身,她又追了几步,望着那背影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最终也没能突破唇齿。


    可前面的人似是感觉到什么,蓦地止住脚,又回头问:“阿娘,怎么了?”


    江母摇摇头,拔高声音的同时又刻意压低了些:“没,阿娘只是想问你带官印结了么?没它可进不了场。”


    天边才翻出些许鱼肚白,空气中还弥漫着雾气,江煊礼湿了鬓角:“阿娘放心,带了的。若无事,我得先赶去贡院了。”


    江母点点头,朝他挥挥手。


    ***


    宁穗终于剿完匪回来了,只歇了半日便大摇大摆地到将军府去见了孟榆。


    陆修沂早便收到她回程的消息,亦料到她听到他和孟榆成婚后会第一时间赶到他府上。


    孟榆已是他的妻,此事她纵翻天也改变不了,陆修沂不怕她来当搅屎棍,便也没让人拦她。


    “要是我在上京,我非得当街抢亲不可,你嫁给陆修沂那混球,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即便孟榆哄了宁穗半天,她一想到她的闺中好友竟配了陆修沂,她就恨不能提剑杀到西营。


    孟榆提笔调侃她:“他长得也不差,出身也好,若他都配不上我,那得什么样的人配得上我?”


    宁穗揽着她的臂弯,笑意盈盈:“自然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才堪配我们榆儿。就陆修沂那人,除了一张脸和一个出身外,他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他脾气又差,性格又像秦慕岁般阴沉,说没两句,就黑着脸,谁也不知道哪里惹着他了。难为你要天天对着这种人,累得慌。”


    她说陆修沂的这些缺点,孟榆倒没觉得有什么。也许是因为在她心里,陆修沂并非是什么必要的存在,所以他的脾气和情绪如何,她根本也没多在意。


    正说着,宁穗又拉着她站起,笑嘻嘻地道:“这里太闷了,我们出去走走吧!说起来,你嫁给陆修沂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意出府,不必似往日般出个府还得申请,我们去游湖、听戏、吃饭,玩上一整天,你都不知道,剿匪那几个月,我都累得散架了。”


    孟榆打了个简单的手势,应声。


    这个手势宁穗看懂了。


    她睁着个亮晶晶的大眼,笑道:“正好,这段时间我都有空,你教我手语吧!省得我和你说话,你还得写字,或让怀茵转述。”


    宁穗肯学,孟榆自然乐意教,当即便应下了。


    三人游湖、听戏、看走街串巷的人耍杂技,听那些竖个旗子的道士胡诌乱扯,向行走江湖的游医学脉问询,玩得是不亦乐乎,饿了就到浔满楼吃饭,喝了就到街边买碗酸梅汤。


    这般闲逛了一日,怀茵一边给宁穗转述孟榆这个手语是什么意思,那个手语又是什么意思。


    一天下来,宁穗倒也学会了不少。


    如此闲逛了几日,苦学了几日,关于孟榆的手语,宁穗已然能看懂七七八八了。


    这一日,三人照旧出府到东城柳树边上听折子戏,听完戏已近晌午,浔满楼的东西她们已经吃腻了,宁穗便提议到街边的小摊上吃碗鲜香馄饨。


    这正合孟榆心意,三人当即拍板前往。


    行至中途,熙熙攘攘的一群人围住了去路。


    以为是有耍杂技过来卖艺,三人忙挤过去一瞧,路边竟躺着个人。


    孟榆仔细一看。


    却是江母。


    第53章 宴饮时


    半个月后,秋试结束。


    乌云盖天,阴霾沉沉地笼下来。


    踏出贡院的那一刻,江煊礼原想先回去看孟洇,但想起江母临行前过来送他时那副忧心不已的模样,他的脚步到底还是挪往了她所住的地方。


    谁知刚到家门,便见门前白绸高挂,满院一片缟素,一阵此起彼伏的呜咽饮泣声从屋内遥遥传来。


    咚!


    江煊礼手里的包袱应声而落,江母那张苍白的脸浮现在眼前,他瞬间煞白了脸,颤着身,脚步虚浮,似是不敢置信般踉跄着扶着门沿往屋里挪。


    堂中正跪着的人,即便看不到正脸,可单瞧背影他便知是谁,正是因为如此,他心底仅存的一丝希冀也在瞬间破灭。


    棺椁里的人谁,不言而喻。


    牌位上的字紧接着映入眼帘。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姑爷回来了。”


    堂中跪着的人立刻转过头,正要起身时,许是跪得久,双腿瞬间就酸软得站不稳,重重跌跪回地上,汀月慌忙去搀住她。


    江煊礼远远望去,只见她红着眼,泪流满面。


    一刹间,那些涌到心口的愤懑、不甘、委屈、失望……种种复杂的情绪彻底消失殆尽。


    即便知道她是做戏的,可她表面能尽到做儿媳妇的本份,在他心里,便已然能抵消她从前所做的一切。


    多么可笑!


    是啊!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江煊礼来到堂中,扑通一声跪下,朝灵位磕了三个头,婢女已经备好素服,拿来给他换上。


    从白天守到黑夜,江煊礼仍不肯歇息。


    孟洇不想他当着众人的面儿倒下去时,她还没劝过一声儿,便唯有开口,温声道:“你从回来便没歇过,先去睡会吧!婆母这儿有我守着。”


    江煊礼固执地摇摇头:“自成婚后,我便鲜少对她尽孝,阿娘明儿就出殡了,我想一直守着她。”


    话音未歇,孟洇的眸光瞬间沉了下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成婚后便没尽过孝,这不明摆着说她没良心,阻拦婆母过来见他么?


    然碍于众人都在,她不好发作,便只得攥紧衣角,压了压脾气,退到一旁,另吩咐人给他做碗稀饭。


    江煊礼眼底乌青,唇色发白,他已几近一日一夜未睡,孟榆实在看不过眼,便给宁穗打了个手势。


    她立刻明白过来,到他跟前轻声道:“伯母很早就病了,我们发现她时,她已经倒在大街上,再想救已无力回天,她临走还有些话想同你说。”


    江煊礼猛地偏头,震诧地望着她。


    宁穗叹了口气:“我们都记下来了,我想伯母绝不愿看到你这般,你且去睡会,睡醒了我给你看。”


    听到这话,他才缓缓从地上站起。


    然沉重的悲伤袭来,纵是闭上眼,他又哪里睡得着?


    江煊礼蜷缩在榻上,酸涩感撑胀眼眶,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睁着眼,呆呆地望着洗得发白的帐顶,脑海里控制不住般一遍遍浮现过往。


    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发觉,从他懂事到父亲去世,再到搬来上京,他母亲受了太多的苦,记忆中的她仿佛没有享受到一天好日子。


    每天天不亮就去收菜、卖菜,直到夜幕笼下来,她才躬着身从外头回来,即便到了家,也仍不能休息,要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顶着发酸发胀的眼睛算账。


    可江煊礼阖上眸歇了一个时辰,便再也躺不住,索性就起身去问宁穗他母亲究竟留了什么话给他。


    见他也歇了一个时辰,宁穗无声地叹了口气,如约将信纸递给他。


    江煊礼红着眼,颤着手,缓缓接过、张开。


    半晌,一纸看完。


    他撑在眼眶里的泪仿佛决堤的洪水般陡然冲破闸口,猛地喷涌而出。


    纵是将死,他的阿娘亦从未提过半个字的委屈,字字都饱含着对他的关心,句句都裹挟着对他的期翼。


    他的阿娘,真的不在了。


    ***


    朔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倚在榻上的人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即便无声,陆修沂也好似感受到了般,抬头往她那边望了眼,便连忙起身取了置在她手边的氅衣给她盖上,抱怨道:“难怪怀茵总是说你,氅衣就在边上,见冷了也不拿来盖上,又不肯关窗,只由得寒风这般吹。”


    孟榆拢住氅衣,又放下手里的书,一面往窗外看了眼,一面朝他打起手势:“我没事。”


    正抬着手,怀茵顶着红通通的脸出现在门口,喘着气儿扬声笑喊:“姑娘,姑爷,大,大公子中榜了,大公子中榜了。”


    因着天儿冷,昨儿又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东郊的一处庄子上的梅花全开了,陆修沂便带她过来赏雪赏梅,偏今儿是放榜的日子,孟榆记挂着孟章洲,也来不及等人报信儿,便让怀茵差两个人到城中去瞧瞧,这会子果然回来了。


    孟榆忙放下书,迎上去:“大公子中榜了,那四姑爷呢?”


    “四姑爷也中了,还是前几名呢。”


    怀茵小跑着进来,带了一身雪气,在碳盆边上烤火。


    陆修沂眉梢微挑,双手搭在孟榆肩上,把她往后带了带,冷哼一声:“他中不中有什么关系?榆儿如此关心他作甚?”


    他精神病又发作了。


    关于江煊礼的事儿,她每每多问两句,他就醋意大发,不是冷言嘲讽,便是扬眉甩手。


    孟榆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解释:“他到底是四妹妹的夫君,他若能中榜,往后四妹妹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她神色缓和,无奈中又含了几分柔软,陆修沂紧蹙的眉心渐松,却仍旧抿着唇,又替她将身上的氅衣拢了拢。


    “将军,夫人,炉子架好了。”


    恰在此时,婢女来报,缓和了气氛,孟榆主动牵起他的手,偏头朝他笑着指了指炉子那边。


    五指交叉,温暖的掌心相触,陆修沂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气?只觉满腔都似浸了蜜般,已不知天地为何物,只呆呆地让她拉着走。


    婢女们在三楼靠近窗台的地方摆好了炉子,备了牛肉、羊肉、五花肉、蔬菜以及各种串串,从窗台往下望,似血的梅花连绵一片,给茫茫雪天徒添了几分亮色。


    庄子里没有地龙,陆修沂怕她冷,便让人提前在屋里燃了四五个碳盆,孟榆一进来,便觉浑身都暖烘烘的,一身雪气也瞬间消失殆尽,不一会儿,她便热得连氅衣都脱了。


    陆修沂给她腾了个赏雪最好的位子,自己则坐到她对面,并殷勤地开始夹肉上架。


    对于烤肉,陆修沂是一把好手,滋滋声儿响在耳侧,肉香旋即散发,孟榆馋得连赏雪的心情都没了,只盯着架子上那烤得焦香四溢的肉直流口水。


    她全程没动过一指头,陆修沂便把肉送到她嘴边。


    ***


    晚间的时候,孟家来了信儿,道是孟章洲和江煊礼都中榜了,明儿在家摆了席,请孟榆和陆修沂回去吃个午饭。


    自江母一事后,孟榆已有一个多月没回去看沈姨娘了,这会子自然应下。


    次日。


    两人在庄子上用完早饭,又下了一早的棋,将搂午饭时辰,方坐上马车回了孟家。


    刚进门,席面已经摆好了,众人也都依次坐下,就等他们两人,可孟榆看了一圈儿,也没见沈姨娘。


    “姨娘呢?”陆修沂环视一番,率先开口。


    孟砚清忙笑道:“已经派人接她了,这会子也该到了。”


    正说着,门外一声高呼倏然响起:“姨娘来了。”


    厚重的挡风帘子旋即被掀开。


    雪气涌进的刹那,孟榆便见沈姨娘披着一身碧青色的氅衣,抱着手炉进来,不过一月未见,她的面容便显得憔悴了些。


    她忙上前想搭住沈姨娘的手腕,她却把掌心覆上来。


    掌心温暖,气血流通顺畅。


    想来是无大碍。


    孟榆稍稍宽心,牵着她坐下,方抽回手,打起手势:“姨娘怎这会子才来?”


    沈姨娘笑笑,莞尔:“手炉没炭了,便让雁儿去添了些,这才耽搁到现在。”


    方才背着光,她没看到沈姨娘面上的疲惫,如今光晖从窗牗铺下来,正好映在她脸上,她眸底的疲惫显而易见。


    孟榆觉得奇怪,正欲发问,孟砚清却朗声吩咐婢女:“如今人也到齐了,上菜吧!这席面是特意为贺章洲和煊礼中榜所设,今儿高兴,将军可要多喝两杯。”


    陆修沂微微颔首,笑回:“这个自然。”


    一顿饭,孟榆吃得食不知味。


    匆忙结束后,她拉着沈姨娘回了青梨院,没等她说话,便给她细细把脉。


    脉象平稳、有力,波动均匀,并无任何不妥。


    她的眉心蹙了又蹙。


    沈姨娘抽回手,轻轻地戳了下她的脑门:“姨娘没事,你别担心,不过是因为天儿忽然转冷,一时不适应,这几日便睡得不大好罢了。”


    把过脉,确认她没事,孟榆松了口气,抬手:“总之,不管有什么事,您不许瞒我。”


    沈姨娘莞尔:“知道了,小祖宗。”


    ***


    晚饭同样是在孟家用的,孟榆想起午饭时她心不在焉,众人恭贺孟章洲时她也没支个声儿,便主动端起酒盏朝孟章洲打起手势:“大哥哥,祝你前途似锦,未来一片繁花盛开。”


    孟章洲乐呵呵地应下:“多谢三妹妹,我也祝三妹妹和三妹夫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一语毕,孟榆还没来得及应声儿,陆修沂便迫不及待地举起酒杯朝孟章洲遥遥笑道:“章洲兄这话说得好,承你贵言了。”


    好话他接得比谁都快。


    孟榆睨他一眼。


    陆修沂含着笑意,大大方方地回过来。


    晚饭的时候,因沈姨娘素来不喜这种场面,因而就没再来,众人吃完,孟章洲请了陆修沂和江煊礼到书房品鉴新到的名家画作。


    孟榆和孟霜、孟洇原就没有多少话可说,此时用完饭,自然是转道回青梨院。


    孟章洲得到的新画作没两幅,不到半个时辰就赏鉴完了,陆修沂见时辰不早,便到青梨院打算接孟榆回府。


    冬寒雪冷,天儿黑得快,黑幕宛若噬人的巨兽,沉沉地铺过来时,被廊檐下的烛火隔离,堪堪止在院中。


    陆修沂到青梨院时,只有大门和院中的两盏微弱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晃,遥遥望去,屋里一片漆黑。


    他蹙了蹙眉,一边往孟榆房里走,一面略略有些不满地嘀咕了句:“不是说好今儿回府的么?这懒虫,刚吃完就又在这儿睡下了。”


    推开门。


    一阵冷风陡然迎面袭来。


    没有想象中的温暖,没有想象中的体香。


    满屋空荡荡,哪里有什么人?


    陆修沂拧着眉,瞬间变了脸。


    第54章 骤雨起


    雪不知在何时停了。


    朔风裹着阵阵湿冷从四面八方袭来,陆修沂带人一剑劈开枕花斋的垂花门,将正卸着妆,哼着小曲儿的孟洇从房里拖出来。


    瓢泼骤雨猝然倾泻。


    歇下的袁氏被一声巨响吵醒,正披衣时,邓妈妈便面露震惶地急急推门进来,嚷嚷:“夫,夫人,不好了,三,三姑娘不见了,陆将军拖了四姑娘出去,要严刑拷打。”


    “陆修沂,这里皇城之内,天子脚下,”袁氏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震骇,江煊礼一声厉喝便从大开的门扉中渗进来,“你未经细查,便胆敢公然行刑,我纵是拼上性命,也必然要一纸状告到官家那。”


    寒冬冷月,明明一个时辰前还下着雪,一个时辰后竟下起了大雨,枕花斋内的众人皆被惊醒,看到这奇象,不觉纳罕。


    冬日的鞋子防寒不防雨,大雨打到了鞋面,浸透进去,洇湿了袜子,刺冷从脚底钻进身体,蔓延到四肢百骸,陆修沂却浑然不觉。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他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两人,嗤地一声笑了:“果然是一丘之貉,难怪有缘成为夫妻。江煊礼,你觉得你是高风峻节的人么?还是你以为你护着的这个女人是什么好人?”


    江煊礼紧紧护着孟洇,望向他的眼神如刀似箭:“陆修沂,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人?”


    “我从不自诩为好人,所以说不出那样冠冕堂皇的话,”锋利的刀尖在墨色中折出迫人的凛冽,陆修沂的目光里满溢狠厉,“你信不信,我今晚即便杀了你们俩,我依然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这上京城。”


    江煊礼紧紧盯着他,抿着唇不说话。


    “来人,把这个女人拖出来,上刑。”


    陆修沂一声冷喝,盔甲掺在夜色,撩起一片寒意,将士上前将紧抱着孟洇的江煊礼拖离后,当即要给她上拶刑。


    袁氏趔趔趄趄地跑出来,跪在地上,朝陆修沂哭喊着哀求:“将军,三姑娘失踪之事与洇儿绝无干系,我能保证,洇儿善良单纯,岂会做出那样的事儿?”


    陆修沂听得心烦,原欲让人将袁氏拉开,谁想听到“善良单纯”这四个字,不觉笑了:“您女儿若是善良单纯,只恐这世间再无卑劣无耻之徒。”


    再不欲与她多说,陆修沂立刻吩咐:“上刑。”


    此时孟砚清和孟章洲闻得消息也赶到了门外,守在外头的将士立刻拦住了他们。


    “啊……”


    拶子收紧,孟洇撕心裂肺的叫喊划破天际。


    冒着瓢泼骤雨,孟砚清一面磕头,一面声泪俱下地哀求:“将军,将军,求您饶了洇儿,榆儿失踪一事想必与她没有干系,求您再细查查。”


    孟砚清的声音穿透重重雨幕渗进耳里,陆修沂凌厉的眉眼又沉了几分:“想必?同样都是您的女儿,岳丈大人,您说话得摸摸良心,孟洇是什么样的人,她母亲不清楚,难道您还不清楚么?”


    被呛了两句,孟砚清如鲠在喉,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孟章洲眼见亲妹妹正在受刑,又听到陆修沂明里暗里地贬损孟洇,且他父亲竟也没反驳,他大感震诧,印象中的孟洇,虽说顽劣了些,但断不至于做出谋害姐姐的可怖行为。


    雨水打湿了衣衫,寒意蹿进身子里,孟章洲煞白了脸,咬着唇,抬头脱口质问:“陆修沂,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不要污了好人。”


    “说清楚?”


    陆修沂压在胸腔憋了许久的气在听到孟章洲最后那几个字时,终于控制不住,猛地松开了闸口,厉喝:“说清楚就是老夫人大寿当晚,就是这个贱人给本将军下了药,企图以身子博上位,说清楚就是江煊礼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和本将军作了交易,当晚的他可是清醒着上了你妹妹的榻。”


    这几句话恍若轰雷掣电,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砸得头晕目眩。


    孟砚清怔怔地看向江煊礼,他原以为他是受害者……


    旁边的孟章洲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夫妻俩,他仿佛听到“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坍塌了。


    袁氏哭喊着扑上去,给了孟洇一巴掌,又转过身疯了一般捶打着一动不动的江煊礼:“你这个混蛋,你害了我女儿一生,我杀了你……”


    她正要拔下簪子。


    楮泽一掌拍晕了她。


    邓妈妈吓得双腿瘫软,见状仍颤颤巍巍地爬上前,想搀她进屋,手脚利落的将士却先她一步将袁氏拎起,丢进屋里。


    陆修沂眼也未抬,仍如清贵无比的公子般端坐在圈椅上:“孟榆在哪儿?”


    话音止息,他抬眸望向孟洇。


    见他一脸暴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孟洇的心瞬间就通畅了不少:“急什么?明儿你就能在大街上见到她了。”


    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陆修沂压着一颗要暴起的心,寒声问:“你什么意思?”


    孟洇勾了勾唇:“什么意思?就是让她成为一个烂货,被千人骑、万人上,被架在马上游街示……”


    啪!


    清脆的巴掌声划破雨幕,话音戛然而止。


    楮泽抬眼望去,鲜红的掌印大喇喇地盖在孟洇脸上,因太过用力,她的头被打得歪向一边儿,嘴角渗进浓浓的血迹。


    周围的气压低得让人几近喘不气儿,除了雨水泼在地上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外,再听不见半点人声。


    连跪坐在垂花门外的孟砚清和孟章洲都被她此言惊得瞪大了眼,仿佛不敢相信素日那个灵动活泼的人竟会说出那般不堪的话,竟会真的残害自己的手足。


    陆修沂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旋即将帕子朝空中一扔。


    利剑在夜色中迸出寒光,手帕被剑刃寸寸碾过,碎成渣落进污泥里。


    陆修沂那宛若掺了寒冰的嗓音在众人耳畔沉沉响起:“她若不能活,我便让你也体会一下什么叫千人骑、万人上,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去往各处搜寻的将士皆来回禀,仍不曾寻得孟榆的消息。


    恰在此时,在外面拷打汀月的将士垂首匆忙来回:“禀将军,那婢子招了,说四姑娘让人将夫人迷晕后,带到了城外那座废弃的城隍庙中,那儿的乞丐特别多。”


    陆修沂神色一凛,立刻收剑上马,只留了几个将士在此处看管。


    一行人踏着夜色快马加鞭出城,没到一刻钟就已经赶到城隍庙,可除了那些已经躺下正要歇息的乞丐外,破败的庙宇里,哪儿有孟榆的身影?


    寒风伴着雨丝从四面八方的漏洞中灌进来,铁骑忽然到来,乞丐们立刻惊得从地上站起,面露惊惶地瑟缩在角落。


    “刚刚可有人带了一名女子过来?”剑刃横在眼前,马上的人沉声开口。


    众乞丐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楮泽逡巡一眼,厉喝:“说实话,否则格杀勿论。”


    众人被他唬得瞬间软了双腿,跪倒一片,颤着身道:“回,回大人,我们,我们当真没见到有什么人过来。”


    “附近可有什么异样?”


    众人一片噤声。


    “就,就在半个时辰前,”人群中,一个乞丐忽然抬手,“那边,那边的山头上好像有砰地一声巨响传来。”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对对,当时风大,那声音也大不大明显,可细细一听,还是能听出好像是什么东西翻的声音。”


    紧接着,附和的人愈发多了:“说起来,我也听到了,当时只以为是幻听,就,就没细想。”


    听到此处,陆修沂强压了压涌上心头的不安,稳住颤抖的手,当即策马扬鞭,往乞丐所指的方向赶。


    可赶到时,却只见翻到在地的马车,以及车里的一滩血迹。


    暮夜缭绕,骤雨不歇,远远望去,周围一片黑沉。


    “回去调派人手,以这辆马车为中心,向四周发散寻找,一个角落,一个山坑,一片林子都不要放过。”


    雨水顺着陆修沂的下颌线不停地流下,没见着人,他反而松了口气,刚刚策马赶过来时,他多么害怕他看到的会是她一动不动的尸身。


    楮泽回西营调派了大量人手,连夜在这个山头的周边寻找,然而翻找到天边露出鱼肚白,也没见孟榆的半点踪迹。


    陆修沂的心沉了又沉。


    紧握的双拳掐得泛白,他终于按捺不住,回了孟家,抓了孟洇出来,五花大绑地捆在庭院里,让人一鞭鞭地抽打她。


    见他如此暴怒,孟洇便猜到他定然是寻不见孟榆,想到此处,她身上的痛亦觉减轻了些,唇角不由得泛起冷笑:“你即便把我打死,孟榆那个贱人也不可能回来了。”


    啪!!!


    旁边的将士一巴掌扇过去。


    “她就是个贱……”


    啪!!!


    又是一巴掌。


    “贱……”


    清脆的声响反复响彻在晨晖中,直到孟洇的脸高高肿起,再吐不出半个字,这声音才渐渐停歇。


    虽不能再说话,但她仍冷笑着看他,好似在看一个笑话。


    陆修沂面色阴沉狠戾,望着她的眼神如刀如箭,薄唇冷启:“把她的衣服全扒了,让所有人过来,睁大眼睛看着,谁敢闭眼,就把他的眼睛剜了。”


    这声吩咐陡然落地,孟洇唇角的笑瞬间凝在原处,她惊恐了一瞬,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怒喝:“陆修沂,你敢。”


    陆修沂凉凉一笑:“我有何不敢?何况不是你教的么?还没扒呢,就受不了了?”


    恰在此时,一将士凝着面色匆匆来禀:“将,将军,夫人回来了。”


    刺!!!


    陆修沂猛地站起,圈椅被往后一推,顿时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赶到门口时,正见楮泽抱着孟榆回来,她身上盖着楮泽那件黑色氅衣,脚踝处被撕碎的裙摆和裸|露的肌肤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陆修沂颤着手从楮泽手里接过孟榆,想要杀了孟洇的心瞬间达到了顶峰。


    第55章 不原谅


    “怀茵姐姐,你才好了些,怎今儿就起身了?”窗外有喁喁私语漏进来。


    “我担心姑娘,想来瞧瞧。”


    “姑娘还没醒呢,姨娘守了一夜,脸都黄了,我才劝回去,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将军待会也要来,等姑娘醒了,我第一时间叫你。”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完全听不见。


    紧接着,门扉被推开,来人的脚步放得极轻极轻。


    又不知过了有多久,躺在榻上的人才勉强将沉沉的眼皮抬起。


    熟悉的帐幔映入眼帘,昏倒前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想到自己已经安全,孟榆松了口气。


    目光缓缓下移。


    一张大脸猝然在眼前放大,她吓一跳,下意识拢紧衾褥往角落里缩。


    瞧她一脸惊惶,满眼惧色,陆修沂不觉悲从中来,霎时红了眼,却强自压着,不让泪水蔓延。


    他慢慢地俯下身,坐在榻边,朝她伸出颤抖不已的手,一点点地握住她的手腕,见她没反抗,才轻轻地将她带进怀里,哑着嗓音宽慰她:“榆儿,你不是同怀茵说过么?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这话说得极对,况此事并非是你的错,我已将那个幕后黑手捆起来绑在前院里了,你放心,我绝不会饶了她。”


    若非她身子太虚弱,轻易挪动不得,他早便带她回府了。


    陆修沂的声音哽咽,话也说得莫名其妙,孟榆听得云里雾里,可闻得他找到了幕后黑手,她登时便反应过来,忙从他怀里坐起,抬手:“你把孟洇抓了?”


    说起孟洇,陆修沂柔和的面色立刻褪得干干净净,他咬牙切齿,仿佛恨不能将她撕碎:“她心肠这般歹毒,我不将她五马分尸已经是便宜她了。”


    孟榆咯噔了下,他能如此说,便说明他已经对孟洇下手,只是还没到要杀死她这一步罢了。


    她连忙解释:“我没事,她派来的那些人也没能把我怎样。”


    纵然事情到了这般地步,陆修沂以为她仍要维护孟洇,所以才这样嘴硬,便温声道:“榆儿,你别担心,一切有我,她对你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之事,我断断不能放过她。”


    她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已经是对他最好的安慰,贞洁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孟榆无奈,想起他方才忽然说起贞洁,便抬手:“你不会以为我被那些人怎么着了吧?”


    陆修沂睁着大眼,虽没说话,但眸光里写满了“难道不是么”。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原是想这般做的,但并未得逞,我和怀茵及时逃了。”


    “可怀茵明明说了,你后来把那些人引开,回来时满脸脏污,衣衫还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陆修沂压着狂跳不止的心,讪讪地道,且他接过她时,她的模样也确实如此。


    “和怀茵分开后,我跑上山引开他们,谁知就跑到了悬崖边上,他们猛扑过来,一小心就掉到了悬崖底。我回程途中又滑了脚,跌下山坡,晕了过去,怀茵找过来时,我脑袋还是懵的,所以才没来得及解释。”


    许是因为刚醒,她手语打得极慢,陆修沂的心也随着她手掌一起一落间渐渐平稳。


    直到此刻,酸涩感撑爆眼眶,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搂紧孟榆,簌簌地淌下泪来。


    女子的贞洁不在罗裙之下,这话能从他口中听到,孟榆着实诧异,犹豫片刻,她还是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缓了半日,他才止住哭声。


    离了她的肩膀,陆修沂撇过脸,孟榆心领神会,自然也没有去看他。


    屋里备有水和脸巾,她起身湿了湿脸巾递给他,看到外头曛色满天,便正欲开门出去看看情况。


    陆修沂却顾不得脸上的狼狈,回过身一把拽住她:“你去哪?”


    此刻的他满脸泪痕,与素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形象大相径庭,孟榆抽回手:“我昏睡多久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一天一夜了。”


    “我睡了这么外,姨娘一定担心极了,我去瞧瞧她。”


    原来只是如此,陆修沂松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满脸泪痕的样子被她看了个尽,又忙撇过脸:“嗯,你去吧!”


    来到沈姨娘房间,雁儿和怀茵得知她醒的消息,也匆忙赶到了,劫后余生的相见,几人眼含泪光,面面相觑,搂着哭了一阵儿后,才渐渐平复下情绪。


    一番交谈下来,孟榆才得知陆修沂对孟洇所做的事。


    说起孟洇,雁儿满脸嫌恶地啐了一口:“还以为她多厉害,不过扒了件外衫,人就疯了,她也不想想,她是如何对我们姑娘的。”


    孟府百来人口都被人架着过去,眼睁睁地看着孟洇被扒下外衫,巨大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袁氏和孟砚清当场就晕过去了。


    孟章洲想开口求情,可一看到孟榆浑身都沾了血,被陆修沂抱回来的模样,便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听到孟洇疯了的消息,怀茵仍不觉解气:“若非她找的那两个人愚钝了些,我和姑娘必是逃不出他们掌心的。”


    上京几乎所有的乞丐都聚集在城隍庙,倘或逃不掉,她们一定会被绑到那里,单是细想了下之后的形景,怀茵就浑身打起冷颤。


    如今逃了出来,且孟洇还疯了,孟榆对她倒没了逃难时的恨意,但她的心肠太毒,她也没想为她求情,只问:“将军可有说要怎么处置她?”


    雁儿回:“说起来,姑娘失踪,将军调派大批人手到城郊搜寻一事也惊动了官家,为保姑娘清誉,听闻将军回了官家,只说姑娘是遭遇刺客挟持,原想将这罪名给四姑娘,然后将她交与知府判刑,可这会子姑娘回来了,将军要怎么处置她,奴婢就不晓得了。”


    “榆儿想怎么处置她?又或者说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泄愤。”正说着,陆修沂抬脚走进。


    他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眼眶也不红了,只是孟榆的眼神里有探究,他又不自觉地轻咳了声。


    闻声,她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我没事,亦无须泄愤,但她做得太过,我绝不会原谅她,往后也不想再看到她。”


    天黑得快,屋里还没点灯,孟榆的脸隐在阴影里,神色晦暗,陆修沂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问出口。


    孟家在三十里外的乡下有个小庄子,只有两个粗使婆子看守,陆修沂便命其中一个婆子来到上京,用一辆牛车把伤了的孟洇拉到乡下,没有吩咐,再不许她踏出庄子半步,更不允许她出现在上京城内。


    袁氏醒来闻得消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阻拦却毫无办法,孟霜被孟砚清勒令只能待在房里,亦送不得孟洇。


    ***


    跌下山坡时,孟榆的四肢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连肩颈也被树枝和石子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这满身的伤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彻底痊愈。


    然疤痕难消,掀开衣袖,长长的一道口子露在日光下,有些触目惊心。


    “这里朔风阵阵,你既出来坐,怎不披那件扁青色翠纹狐氅?”正呆怔地看着那伤口时,陆修沂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孟榆放下卷起的衣袖,抬手:“你不是进宫了么?”


    “给你讨完东西,自然就回来了。”


    陆修沂点头应声,扬唇笑得神秘,越过她,在秋千架的另一端坐下,朝她打开握在手里的东西,一个小圆盒里装着白色的膏体,一打开,淡淡的清香便涌入鼻腔。


    “这是我特意为你向官家讨来的,叫玉容膏,宫里只剩这么一盒。”


    孟榆早几年在徐州时便已听过玉容膏的大名:“听闻玉容膏袪痕散疤最是有效,这里面就属一味玉莹莲最是稀有,它长在雪山上,十年只一朵。如此珍贵的东西,又只剩了一盒,宫里的娘娘必定争相抢之,如何轮得到你?”


    陆修沂轻轻卷起她的衣袖,指腹沾了点玉容膏:“你如今可不是普通人,是官家亲姐姐唯一的儿媳妇,也是他外甥唯一的夫人,听到你受伤留疤,自然便赏了。”


    他语调微扬,仿佛她成为他的夫人,是他能为之自豪一生的事。


    孟榆抬眼望去,只见陆修沂低着头,沾了玉容膏的指腹正轻轻抹在她的伤痕上。


    她的伤口明明已经结痂,可他的动作却仍轻得像是怕会弄疼了她一般。


    看着看着,孟榆忽然对他生出了一丝愧怍。


    成婚后,她从未对他付出过什么,甚至想要逃跑的心也一直未变,可他却捧着一颗真心来到她面前,几乎毫无掩饰,毫无虚假。


    然这分愧怍仅仅存活了几息,便又被她翻涌而来的浪潮彻底掀翻。


    她和陆修沂,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他不该设计她替上花轿,不该强迫她留在他身边,即便他一直在她身后支持,但这一切的风雨无不源于他。


    陆修沂忽然抬头,洋洋得意地笑问:“好看么?”


    孟榆飘远的思绪瞬间拉回,蹙着眉一脸疑惑。


    手上的伤疤已经擦完,陆修沂掰着她的肩,让她背对自己,将肩颈的伤疤也涂了,而后再起身半蹲到她脚边,撩起她的裙摆将腿上的伤都抹了。


    孟榆迟迟未答,他也不执着于答案,又细心嘱咐:“每日涂一遍玉容膏,涂上半个月,这些疤便能全消了,也不必你记着,这些东西我记得就好。对了,明儿就是除夕了,街上有放花灯的,你第一次在上京过年,要不要带你去瞧瞧?”


    孟榆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下意识点了头。


    第56章 新年愿


    除夕夜这日,街上人声鼎沸,热闹喧嚣。


    临河廊檐摩肩接踵,一眼望去,乌泱泱一片。精巧绝伦的画舫里一片通明,珠帘绣幕,桂楫兰桡,正缓缓穿梭在河中,舫上的美人戴着面纱,脚踩精致的鞋袜在船上舞出动人之曲,轻浮浪荡的公子哥攀在栏杆上,朝画舫抛出枝条,嘴里啐着些不堪入耳的话,撑着糖葫芦杆子的小贩似乎已经很熟悉这种场景,纵是如此拥挤,可穿梭在其中时仍如入无人之境般。


    挤在人群中的楮泽苦着脸,动了动因拎得太多东西而酸沉的肩,剜了眼在前面那个笑得嘻嘻哈哈的男人。


    说是带夫人出来玩,实际上玩得最忘乎所以的莫过于他。


    从游湖、听戏、捏小人像到猜灯谜、戴鬼脸面具,相比孟榆,陆修沂确实是玩得最尽兴的。


    他虽长在上京,但最贪玩的年纪却被陆槐远关在府里,八岁之前,连城郊的稻田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后来长大了些,陆槐远已经控制不了他了,他能独自出府,可也失了游街打马的心思,成日里除了练武,还是练武,因为打败敌人的唯一方法,是强大自己。


    放灯的地方在云塔附近。


    孟榆和陆修沂赶到时,漫天的长明灯透出橘色的灯火,带着人们对新年的期翼悠悠地朝高远辽阔的墨色苍穹飘去,从一盏盏灯变成一个个小圆点,直到在肉眼中消失,再也看不到。


    孟榆松开手上的长明灯,熟悉的雪松味忽然呛进鼻腔,偏头时,陆修沂已经靠过来,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她:“榆儿许了什么愿?”


    他浓眉大眼,眸子里仿若含着星光,孟榆弯起食指,猝不及防地敲了下他的脑门,抬手:“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说。”


    “小气。”


    陆修沂疼得捂着太阳穴,蹙了蹙眉,语调虽有几分抱怨,却无半点怒意,反而带一丝丝欢喜。


    云塔这边没有建筑和植被,寒风凛冽,迎面刮来,孟榆拢了拢身上的这件扁青色翠纹狐氅,望着那张写有她心愿的长明灯随风愈飘愈远。


    狐氅质地柔软,裹在身上时,仿佛在烤着碳盆般温暖,这是陆修沂上个月和豫王到城郊狩猎时所获,当晚他便让人将氅衣赶制出来,没过几天就送到她手里。


    放完长明灯,时辰也不早了,因明儿还要进宫拜年,陆修沂便带孟榆回去沐浴歇息。


    次日,两人按着时辰起身洗漱,简单用个早膳后,就坐上马车进宫。


    宴席设在仪谌殿,各宫娘娘和皇子向景淮帝敬过酒后,轮到陆修沂和孟榆,两人双双执起酒盏。


    陆修沂扬声道:“新年伊始,臣及夫人唯愿我大祈国泰民安,圣上福泽绵长。”


    景淮帝朗声笑着应声,端着酒盏一饮而尽。


    两人刚坐下,对面的睿王便扬唇一笑:“原以为子晔进了西营,眼光会好些,谁想竟还是如此。”


    无视陆修沂眸中的寒光,六皇子笑问:“四哥此言何意?”


    睿王扬了扬眉,佯作惊诧:“六弟不知么?上两年,子晔英雄救美,当街和人大打出手。”


    六皇子凝神思量了片刻,好似灵光忽然乍现般打了个响指:“哦!对,我想起来了,可我怎么记得那女子是个歌姬?子晔表兄还为此被罚了五个月禁闭,难不成是我记差了?”


    “六弟自然没记错,那女子也确实是个歌姬,”睿王望向陆修沂,唇边的笑尤为刺眼,“子晔,你说本王说得对么?”


    陆修沂还没应声,便见孟榆眸光凌厉,微微笑着打起手势,身后的怀茵立刻配合她,正色道:“当然不对,我听闻在诸皇子中,六皇子最懂享乐之事,打马骑射无所不能,只唯独在诗书上是一窍不通,只因六皇子记忆极差,连一首完整的诗词都背得磕磕绊绊,那记忆有所偏差自然也在常理之中。”


    “你……”


    六皇子气得脸色煞白,一口气堵在喉咙和唇齿间,提不上来,压不下去。


    睿王冷冷接话:“陆夫人一个哑巴,既不能说话,便该随在子晔身后,这会子偏急着跳出来,光在那儿比划,只由一个上不得台的婢子替你开口,岂非可笑?”


    孟榆端坐在位子上,脊梁未塌下半分,目光清凌凌地直视他:“我是哑巴又如何?朝廷哪条律法规定夫君被冤,作为妻子却不能为他分辩一二?那歌姬原是为葬亡父才不得已出来卖艺,且她始终坚守底线,并未卖身,当日我夫君路见不平,这才拔刀相助,谁想市井流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坊间一传,便将我夫君纳入纨绔之流。”


    睿王悠悠笑了:“父皇为此罚了子晔,难不成父皇也冤了他不成?”


    此话一落,满殿寂然,齐齐望向高座之人。


    陆修沂掀眼看了下抿着唇的景淮帝,眉心微蹙,正要开口为她辩解。


    孟榆却先他一步,葱白的五指轻轻地搭在他青筋微起的手背上,清凌的目光却落在对面,示意他安心后,方不疾不徐地抬手:“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圣上是明君,亦是慈舅,婆母早逝,圣上此举不过是替婆母教导外甥,凡事须三思而为,莫要落人话柄,救人不成,反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之地。”


    她字字分明,句句在理,说话时有条不紊,不矜不盈,不骄不躁,言语间的分寸把握得当,令睿王无隙可怼,只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呛得黑了脸。


    啪!啪!啪!


    一道清脆的掌声倏然自高座传来,景淮帝朗声笑道:“说得好,主子遇事沉稳,身边的婢女说话也不卑不亢,子晔,你的这位夫人可当真给你挣回面子了。”


    孟榆和陆修沂忙起身:“夫人未经陛下许可,当着陛下的面和王爷争辩,已是冒犯圣颜,还请陛下恕罪。”


    “快起来,”景淮帝摆摆手,示意两人起身,“正如孟榆所言,为夫分辩,何罪之有?”


    两人叩谢,方起身。


    景淮帝越过孟榆,望向怀茵,沉声问:“那个婢女叫什么名字?”


    ***


    回府的时候,已近晌午。


    来时马车里有三人,回程时却只剩了两人。


    车里的气压有些低,陆修沂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孟榆:“要不今儿我们别回府用饭了,去浔满楼吃你馋了几天的蜜汁乳鸽,可好?”


    孟榆莞尔:“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怀茵寻回身世是好事儿,我为她高兴,只是想了想,深宫的环境不知她到底能不能适应。”


    前两月,景淮帝散发通告,满天下找寻流落民间的明宜公主,谁知就在今儿,就在方才,景淮帝瞧着怀茵,看到了熟悉之人的眉眼,再细查,后又滴血验亲,竟发现怀茵果真是当年流落民间的明宜公主。


    事情发生得有些猝不及防,身边又忽然没了怀茵,一时间,孟榆觉得不适应。


    她适不适应也还是小事,只是想到怀茵从此要在深宫里过活,她就不免担心她的安危。


    陆修沂搭上她的手背,宽慰:“你可知,怀茵的生母是谁?”


    孟榆抬眼望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是婧妃。”


    孟榆敛眉:“可据我所知,婧妃似乎并不得宠。”


    “她虽不得宠,但官家对她有愧疚,单论这份愧疚,便足以保怀茵在宫中无虞,且你将她视作姊妹,倘或她有危险,我岂能袖手旁观?”


    车轮轱辘轱辘地碾过宫道,渐渐驶进喧嚣的街市,各种吆喝声透过竹帘渗进来,碳盆将车内烘得暖洋洋。


    陆修沂低醇的嗓音透进耳朵时,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心安。


    有了他的承诺,她下意识就松了口气,莞尔抬手:“我饿了,想吃乳鸽。”


    陆修沂立刻掀帘,吩咐赶车的楮泽:“不回府了,我们去浔满楼吃饭。”


    “好嘞!”楮泽闻言,扬声笑回,当即调转马头。


    三人在浔满楼用完饭回到府中,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这半年来,知眠一直跟在怀茵身边处理大小事务,对将军府的一切也算轻车熟路。


    身边没了怀茵,孟榆将知眠提拔为府里的掌事,除了庄妈妈住的院子无需她管外,府里其余的事务皆由她和曹管家一同打理。


    除了初时几日孟榆要指点知眠一下外,到后来她管理起那些丫鬟婆子来已颇有章法。


    ***


    元宵节这天,陆修沂奉命陪景淮帝和诸皇子到城郊冬猎,临近出发时,天儿忽然下起雪来,且还有愈发大的趋势,窗外的树枝闷哼一声,冷不防就被雪压了断枝。


    孟榆给他系上那件黑金刻丝氅衣,抬手嘱咐:“雪天路滑,你骑马时小心些。”


    温言软语在侧,暖意裹着全身,陆修沂看着她愈发柔和的眼神,忽然就有些不舍地道:“若非官家喜欢冬猎,我真想一整日就同你窝在这儿,什么也不做,就坐在窗边的茶几上,赏雪品茶。”


    孟榆扬唇:“你想得倒美,快去吧!我今儿让人做了羊肉煲,等你回来吃便是。”


    陆修沂应声,又道:“那你可不许偷吃,等我回来。”


    孟榆莞尔点头。


    陆修沂刚离开没多久,怀茵禀了景淮帝,得到准许后,便马不停蹄地出宫赶来看望她。


    半个月不见怀茵,一见她脸色红润,人也长胖了不少,孟榆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下了,立刻就吩咐知眠让人做些她爱吃的糕点和甜品。


    “姑娘,快别了,你都不知道这半个月我都吃了多少糕点,”怀茵吓坏了,忙摆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们瞧,我这儿愈发圆滚了,再不忌口,只怕脸都要胖得没法儿看了。”


    孟榆和知眠被她逗笑了,三人乐呵一阵,她又想起怀茵对她的称呼,忙抬手嘱咐:“你如今是公主了,身份尊贵,比不得往日,就莫要叫我姑娘了。”


    怀茵摇摇头:“在我心里,姑娘永远是姑娘,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怀茵姐姐私底下叫几声也就罢了,这若叫有心人听了去,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知眠泡了壶红茶,给她们倒了杯,“且姑娘素来就将你当成妹妹,若论起来,将军是你表兄,姑娘也是你的表嫂,怀茵姐姐何不就喊姑娘一声姐姐,亦当全了彼此的情分。”


    孟榆闻言,忙朝知眠竖起个大拇指。


    怀茵细想了下,觉得知眠说得不错,便改口喊孟榆“姐姐”了。


    窗外的雪愈发大,拢香馆内白茫茫一片。


    曹管家踏着大雪,迎着朔风,面露悲色,急匆匆地跑来,因跑得急,来的路上还险些被雪滑倒,他搀在门边,气喘吁吁地朝里道:“夫,夫人,不好了,孟家那边来人传话,说,说沈姨娘快不行了。”


    第57章 葬火海


    孟榆赶回青梨院,见沈姨娘唇色发白,极尽疲态,连睁眼都有些困难,榻边的一盆水被血染红,雁儿还没来得及端出去。


    她慌了神,忙一把脉,指尖落下的刹那,登时就煞白了脸。


    脉象虚浮,几近于无,早已是无力回天了。


    孟榆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姨娘,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明明一个多月前她才替她把过脉,她是何时病得这般重的?她为何不知?


    无数疑问涌到脑海里,话到了唇齿间,孟榆却无从发问。


    似是感觉到她的到来,沈姨娘缓缓睁眼,气若游丝:“榆儿,我知道你有很多很多的疑问,所有问题的答案,我已经尽诉于纸上,就放在妆奁台的第一个格子里。”


    孟榆闻言,忙起身想伸手去取,沈姨娘却又道:“先别看那个,你先打开最底下的那层,将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指尖触碰到第一层,她犹豫了下,到底还是依沈姨娘的吩咐,将手落到最底下,取出里头的盒子,打开。


    却是一份竹符和路引。


    竹符上姓名一栏写着“席韫禾”三个字。


    孟榆满脸震诧,抬眸望向沈姨娘。


    她靠坐在床头,轻咳一声,仿佛看到了孟榆的未来,脸白如纸的面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这是我托宁姑娘为你准备的新身份。”


    明明相隔得这么近,孟榆却觉得沈姨娘的声音好似自天边遥遥传来,带着她的渴望,带着对未来的希冀,“如今怀茵成了公主,阿娘也要去了,榆儿,你走吧!离开这儿,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别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她湿了眼,此时满腔有千言万语,然到了嘴边,想要抬手时,却愣是打不出半个手语。


    她刚将竹符和路引收好,门外便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微臣请公主安。”


    “孟大人请起。”


    怀茵的话音方落,虚掩的房门旋即被推开。


    孟砚清抬脚进来,敛眉朝孟榆正色道:“你先出去,我想和你姨娘单独说两句。”


    孟榆看了看沈姨娘,见她点点头,她这才退到门外守着。


    房门被重新虚掩上,孟砚清拉来一把椅子在她榻边坐下,瞥了眼紧靠在门边的身影,视线重新回落到沈姨娘身上:“你养出来的好女儿,聪明狡猾,心思深沉,连我这个父亲都看不出来她竟这般能演,全然不似表面看得那般怯懦愚钝。”


    沈姨娘冷冷地看着他,强撑着一口气,直言:“表面的怯懦愚钝是她的保护色,不然在袁氏手底下,她能长大么?像我那未出生的孩儿,像她的嗓子。”


    “你……”孟砚清被她呛得黑了脸,原欲开骂,可看到她唇色泛白,原染了五彩光芒的眼睛此时也变得灰白,记忆中那个明媚的、在朝晖底下戴着花儿、跳着舞的少女不知何时就消失了。


    他忍下脾气,转而讪笑:“从前总觉得你温柔可人,怎不见你这般伶牙俐齿?”


    “那是你从未了解过我。”


    又呛了他一句,孟砚清叹了口气:“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如今翻出来有什么意思?况你当年落胎原是那婆子的错,我也将她发卖了,再说榆儿的嗓子,若非她贪玩,非得跑到池子边上,岂会落水?又岂会生病,以至于伤了嗓子?”


    事到如今,他仍把所有的过错推得一干二净,沈姨娘冷冷地睨了他一下,不想再脏了自己的眼,便扭过头,闭上眼,倦极了般:“你走吧!我和你无话可说。”


    她方才那嫌恶的眼神毫无遮掩,孟砚清又堵了一口在胸腔里,正欲甩袖离开,却忽然想起来这儿的目的,又转身软了语气:“洇儿疯了,也算得到了报应,你能不能求一下榆儿,让洇儿回来。”


    沈姨娘没睁眼,有气无力地反驳:“她对榆儿做出的事,此生都不值得被原谅。”


    “你都要死了,还这么固执。”眼见此事无望,孟砚清啐了她一句,见她恹恹的,没再说话,他立刻就黑了脸,重重地推门,拂袖离开。


    房子隔音差,孟榆又靠得近,沈姨娘和孟砚清说话时又没压着声儿,他们间的对话便一字不落地全进了她耳朵。


    盘桓在脑海里的疑问似乎在一刹间就有了答案,纵是不看她留下的那封信,孟榆也猜到了个大概。


    再走进去,沈姨娘已经闭上眼,唇角带笑,神情祥和,仿佛猜到了什么,孟榆颤着手探到她鼻尖下。


    一时间,无声的哭泣晕染了她的眼眶。


    她取出柜子的那封信,略略看了眼,每一个字入目的刹那,浑身的力气便像被抽走一分。


    光晖映在檐角,散出斑斓色彩,孟榆哭着倒在沈姨娘榻边,烛火被点燃。


    ***


    青梨院起火,孟榆身处其中的消息传到城郊时,陆修沂正好猎中一头雪豹,雪豹只是跛了脚,身上倒无大碍。


    他登时白了脸,也顾不得什么,只让人立刻将它放归山林,来不及禀报景淮帝,就策马直往城里奔。


    袅袅黑烟缓缓飘到虚空中,逐渐和云混为一团,慢慢被吞噬殆尽。


    陆修沂赶到时,青梨院已经被烧没了大半,熊熊火光映着他煞白的脸,耳畔回响着怀茵撕心裂肺的哭喊,婢女小厮提着水桶来往匆匆。


    他怔了一瞬,立刻抢了从旁路过的小厮手里的水桶,拎起来从头淋到脚后,又撕开一截湿透的衣衫捂紧口鼻,把水桶往旁一扔,抬脚就要冲进去。


    楮泽忙扯住他的衣袂,急急劝道:“公子,火太大了,您冲去,指不定连您自个儿都会折在里面。”


    “滚开,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


    “姑娘在姨娘的房间里。”


    怀茵哽咽的话混在其中同时响起,陆修沂一脚将楮泽踹开,眨眼就冲进了火海。


    “轰!”


    门口的燃着火的柱子突然塌下来,挡住了出来的路。


    楮泽神色一凛,指挥拎水桶的婢女小厮:“快快,先把这儿的火灭了。”


    众人抬着水桶纷纷泼过来,冷水熄了火,数十人合力将柱子搬离。


    着火的地点是沈姨娘所住的厢房,因一排房子皆是连着的,火势一路就蔓延开了。


    陆修沂一路闯进去,火将房间烧得几近看不出原样,到处都燃着火,浓烟逼到眼前,他捂紧口鼻,先是在窗台那边找了一圈儿,没找到人。


    又越过倒下来的柱子和瓦片,正欲往榻边跑。


    远远地,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闯入眸中,一支步摇在角落中摇曳着金光,与那身黢黑相比,尤为显眼。


    他细细一看,那竟是累丝嵌珠凌霄金步摇。


    ***


    火势灭了后,青梨院内搬出了两具被烧焦的尸体,虽看不出原本的容颜,但众人通过身形,仍能依稀辨认出那正是沈姨娘和三姑娘。


    怀茵哭晕了过去。


    那位人人都避之不及、惶之恐之的陆小侯爷却当场疯了。


    他抱着那具烧焦的尸首泪流满面,死活不肯撒手,楮泽看不过眼,搭着他的肩,轻声劝道:“公子,夫人殁了,您让她安心去吧!”


    “滚开,她没死,她不会死的。”陆修沂狠狠甩开他的手,不顾焦黑染上衣衫,只紧紧抱着尸首,哽咽道。


    众人听了他那话,面面相觑,皆震骇不已。


    尸体都烧成那样了,那三姑娘怎可能还活着?


    因着孟洇疯了的事,袁氏在病榻上躺了许久,直到听见邓妈妈来回,青梨院那两个人小贱人葬身火海,堵在胸腔那口痰瞬间散得干干净净。


    “若按老奴说,那两母女也是活该,老爷前脚才低声下气儿地去求她们,想让她们高抬贵手,饶了四姑娘,谁知她们倒好,一扫帚将老爷轰了出去。”


    想起沈姨娘和孟榆被烧成焦炭,邓妈妈便一脸得意。


    袁氏胃口好起来,悠悠地喝了口鸡汤:“三丫头的身后事自不必我们管,只是沈姨娘的葬礼你可得好好办,可莫要让人觉得我们苛待了她。”


    邓妈妈笑着福了福身:“是,纵是夫人不提,老奴也会好好看着的。”


    陆修沂在青梨院前坐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滴米未吃,直到景淮帝驾临,命人将他和那具尸首强硬分开,并一掌打晕,才勉强让他歇了一阵。


    为免他醒来后掘坟挖墓,景淮帝让人将那具尸体当场烧了,拾回骨灰装到一个盒子里,让人悄悄地带到深山,埋在不知处。


    可为免陆修沂疯魔,景淮帝只说烧完后,朔风阵阵,还没来得及拾起来,那些骨灰便迎风散了。


    他最爱的人,被挫骨扬灰。


    醒来后的陆修沂得知消息,一病不起,足足在榻上躺了三个多月。


    ***


    却说那天孟榆读完信,哭倒在沈姨娘榻边,没过一会儿,屋顶就被掀起,一架爬梯缓缓落到地面。


    宁穗背着一具尸体出现在眼前。


    孟榆没多问,当即抹干泪,替宁穗布置好现场,踩上爬梯再将烛火推倒。


    怀茵和雁儿被支走,等她们回来时,青梨院早已以不可阻挡之势燃起了熊熊大火。


    宁穗趁夜将孟榆送上马车,车夫是宁家的人,值得信赖。


    寒风凛冽,车里被碳盆烘得很暖和。


    两人站在马车旁,宁穗给孟榆裹好氅衣,看着她化了许多细纹的脸,温声嘱咐:“一路小心,不要再往回走。”


    离别在即,孟榆眸底泛泪,欲抬手。


    宁穗忙抬手轻轻地挡住她,长长地叹了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自不消说,这种事愈少人知道,对你便愈好。你只要知道,无论你在哪儿,发生何事,这儿总有人在牵挂你,这便足够了。”


    夜色凛凛,朔风迎面刮在脸上,冻住了孟榆没来得及滑出眼眶的泪。


    她挥挥手,登上马车,掀开帘子,看着宁穗的身影离她愈来愈远。


    出城时,几近宵禁。


    守城兵顶着个黑眼圈,打了个哈欠,只略略检查了下孟榆的竹符和路引,见没什么问题后,便放行了。


    车夫将她送到城郊二十里外的渡口后,又将宁穗准备好的包袱递给她。


    “这里头有三百两银子和五十两碎银,还有几件冬衣以及一把防身用的小刀,是我们姑娘给您准备的,您一个姑娘家孤身上路,路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有把兵器防身也能安心些。还有那三百两是您到地方后,若想安家,也能有个本钱,明儿的船卯时就开了,那儿还有棚子,专供行人等船用的,您且在那儿宿一晚,明儿早早登船也就好了。”


    满腔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孟榆颤着手接过包袱,点点头,又朝车夫行了一礼,以作谢意。


    第58章 席韫禾


    “将军的饮食不能有姜丝,我早就吩咐过了,今儿的饭菜谁做的?”怀化将军府内,庄妈妈柱着拐杖,厉声喝道。


    一个系着衣的厨娘低着头,颤颤巍巍地从人群里站出来:“庄,庄妈妈,是我。”


    庄妈妈沉沉地觑了她一眼,看着也不算面生了:“拖出去,直到她说出受何人指使。”


    厨娘闻言,膝盖一软,跪在地面,哆哆嗦嗦地哭着哀求:“庄妈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您饶了我,求您……”


    话音戛然而止,她的嘴巴被小厮塞上白布,抻着双肩拖了出去。


    “拖到后山的地窖里审,别让将军听见了心烦。”小厮将人拖到门口,庄妈妈还不忘吩咐。


    小厮连忙应声。


    没到半个时辰,厨娘便招了,是睿王。


    此事传到楮泽耳朵里,见不得陆修沂还这般颓靡,他便忍不住将此事告知了他:“您不过病了几个月,睿王都杀到府里来了,您若还样消沉下去,只怕没过几天,我们府都要被人抄底了。公子,人死不能复生,您何不想开些?骨灰既随风而散了,您就权当天地间都有夫人的身影,不也是一样的么?”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原背对楮泽而躺的人眉心动了动,将紧握在手里的累丝嵌珠凌霄金步摇小心翼翼地塞回枕头下:“给我拿酒来,拿她爱喝的桃花酒。”


    几近三个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陆修沂的嗓音枯哑干涩,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孟榆。


    听到他终于肯开口,楮泽大喜过望,忙不迭去拿酒,并顺道让人备些孟榆从前爱吃的菜。


    拢香馆内,轻风阵阵,满地像铺了银纱,虽然已经是春日了,可夜风还是携着一丝微凉。


    陆修沂让人将酒和饭菜摆在院中的石几上,楮泽拿了件薄薄的披风给他披上。


    清风徐徐,朗月入怀,桃花酒的香味渗进空气里,满院飘香。


    陆修沂第一杯敬明月,第二杯眼含热泪地朝周围敬了一圈,看着杯中酒顿了很久很久才一饮而尽,第三杯就直接拎着酒壶猛灌。


    楮泽静静在旁看着,既不说话,也不阻拦,只由得他喝了整整一夜酒,又睡了一天一夜。


    再醒来的陆修沂,便彻底清醒了。


    ***


    和车夫在渡口分别后,孟榆原不欲进棚子,奈何寒风迎面刮来,吹得脑袋刺疼,她只好提着心走过去,所幸里头都是妇女小孩,并无想象中的猥琐男人,她便安心地在棚子里歇了一晚。


    次日卯时,天儿还没亮,就早早登船了。


    帆船是往江南去的,孟榆在中途就下了船,转乘马车到陇唐歇了一日,经过陇香楼时,窑鸡和蟹粉酥从支开的窗扉里飘出,往日的记忆复又涌上心头。


    前路茫茫,从前有沈姨娘和怀茵一路伴着她,而今再逃亡,却唯有她踽踽独行。


    酸涩感撑胀眼眶,朔风迎面吹来,泪水还未落下便已干涸,孟榆抬手挡在额楼上,望着辽阔的苍穹。


    阿娘,你还好么?


    她后来又经过邕州、云安、南瑛,继续南下,直至赶到一个名叫“鹤九云乡”的临海小镇,五十两碎银就已经用得所剩无几。


    许是因为远离上京,听闻鹤九云乡的人生活务实,民风淳朴,日常没有那么多的礼仪规矩束缚,孟榆想了想,就打算在那儿安居。


    一路走来,风吹雨打,蓬头垢面,她的衣衫看着虽还干净,但因许久未洗也已经泛黄。


    距离鹤九云乡还有一段很长的路,除了安家的三百两外,孟榆兜里只剩五十文钱,她舍不得花,只有在路上又渴又饿时,才花了两文钱买了一碗酸梅汤,五文钱吃了碗混沌面。


    已经开春了,将近午时,日头当空,正是最烈之时。


    吃完馄饨面,她又赶了一段路,双腿又酸又痛,脚底磨出的泡还没消,又开始长新的了。


    孟榆只好找了棵大树遮荫乘凉,好歇会儿。


    “太阳弯弯咧,日光照。”


    “山间河水向东流,姑娘摘花哟!”


    “鹤九飞到天外天,十里玉兰永不谢……”


    孟榆正苦恼脚上的水泡,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灵的嗓音,正唱着山歌。


    回头一看,牛车上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姑娘面上漾着浓浓的笑意,时不时抬眼望向旁边那位赶着牛车的年轻男子。


    她唇边的笑,似日光般耀眼,又似月光般柔和。


    仿佛感觉到孟榆投来的目光,那姑娘停了歌唱,偏头望过来,四目相对了一刹,她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孟榆肿起的脚踝,便拍了下年轻男子的手臂。


    年轻男子立刻会意,驶着牛车往孟榆这边来。


    行至孟榆跟前,她从牛车跳下来,操着一口乡音大喇喇地朝她自来熟般笑道:“这位姑娘,你是要去鹤九云乡么?若是,我们可以载你一程。”


    她笑得很甜,眉眼间尽是幸福。


    不像是什么坏人。


    孟榆怔怔地看了眼,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


    “席韫禾,你的名字真好听。”


    孟榆笑了笑,垂首写道:“你的也是。”


    这姑娘叫云安,是在鹤九云乡土生土长的人,年轻男子是她的未婚夫婿,姓崔,单名一个“询”字。


    崔询原是云安哥哥的同僚,三年前通过云安哥哥认识了云安,两人一见钟情,在不久前两家过了礼,三个月后云安和崔询就即将成婚,此番出城,是到另一个小镇采买云安喜欢的图样。


    孟榆看了眼身后那些喜庆用品,连忙道贺。


    云安扬唇笑了,将那五文钱塞回她手里:“我们原是顺路载你,你如今道一声贺便算作路费了,况你一个姑娘家孤身来此,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这些钱你自个儿留着便是。”


    孟榆也不扭捏,收回钱后垂首,执笔:“多谢。”


    云安哥哥是私塾的教书先生,连带着她也识了字,她低头看了眼,甜甜地笑道:“客气了。”


    两人将她送进城,孟榆又谢了几次,这才目送他们离开,一眼望去,街上连衽成帷,却井然有序,街道两边酒楼、茶馆、钱庄、胭脂铺等鳞次栉比,吆喝声蹿街走巷。


    微风徐徐,玉兰花香蹿进鼻腔。


    听云安说,城郊便有一片玉兰花,足足长了十里,鹤九飞到天外天,十里玉兰永不谢,说的便是那片玉兰花。


    孟榆先找了家便宜些的客栈住了一晚,又到药房买了些草药敷到脚踝上,足足歇了两日,才缓过来,脚上的水泡也好得差不多后,她才找了几间赁屋看了一圈儿。


    毕竟一直住客栈是不可能的。


    唯今先要解决的是落脚的地方。


    可看了几间,也没找到合适的,眼见黑幕要笼下来,她只好先步行回客栈。


    “听闻掌西营的怀化将军疯了,你从上京来,不知此事可真?”路边的小酒摊上,一个身穿绸缎衣裳的中年男人左顾右盼后,悄声问。


    孟榆的脚步下意识放缓。


    对面那位商人模样的男子瞟他一眼,面露诧异:“上京离这儿几千里远,你是如何得知的?”


    中年男人嗤他一声:“你甭管,且说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眼瞧着自己的夫人葬身火海,岂有不疯的?听闻官家怕他振作不起,当晚就将尸体烧了,谁知一阵风起,连骨灰都被扬了。”


    “啧啧……那可不就是被挫骨扬灰么?难怪他疯了。”


    “可不是,原以为他是个纨绔,谁知接管西营后,倒还胜了东营,如此将帅之材,反折在儿女情长上,岂不可惜?”


    “罢了,人家即便疯了,我们也高攀不起,说这些作甚,喝酒。”


    碰杯声儿响起,孟榆渐渐走远。


    她今儿原想吃一顿烤鸡犒劳犒劳自己这段时日的辛苦,可路过烤鸡摊儿时,心沉沉的,忽然就没了胃口。


    回到客栈,点了一碗粥和一道小菜,随便对付一顿就洗洗睡了。


    可辗转到半夜,她仍睡不着。


    床板有点不平,硌得她后背酸疼,她和店小二反映过几回了,也没见有人来换,她气过一阵儿,后来想想一分钱一分货,这么便宜客栈,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呢。


    直到此时,孟榆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变得有些娇气了。


    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


    不过被陆修沂圈养了大半年,她竟变得如此娇气。


    真是可怕!


    窗外月色似水,亮如白昼,孟榆披衣起身,甩了甩脑袋,想把那些杂乱的思绪都抛到脑后。


    她住的地方在客栈三楼,支起窗扉,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靠在窗边远远望去,能看到波涛翻涌,浪潮滚滚。


    孟榆深吸了口气,只见远处燃起灯火,星星点点,像一艘艘航海后平安归来的渔船。


    躁动的心忽然就平复下来。


    孟榆趴在窗台看到将近卯时,才打了几个哈欠,趁着这些许困意,她忙回到榻上,盖着衾褥睡去。


    这一觉就到晌午了。


    匆匆用过午饭,孟榆打算去东郊的花铃巷看看有没有赁屋。


    在鹤九云乡住了几天,这儿的情况她也大致了解清楚了,花铃巷那边的房子虽老旧了些,但胜在每天都有衙兵经过那儿,治安比之别处,也稍微好些。


    综合对比下,孟榆决定去那儿碰碰运气,倘或能碰到赁屋出租,自然是好,若没有,就当熟悉熟悉地儿了。


    但她运气倒好,才走到花铃巷,就看到有赁屋出租,还是个两层带院的小房子。


    屋主是一家四口,因着男主人做买卖挣了点钱,便想换个大些的房子,偏他媳妇又舍不得将房子卖了,空着又可惜,正见孟榆来找赁屋,且瞧她性子温和,断不会随意损坏房屋,便当场拍板租给孟榆,连同一些小家具也一块赠她。


    有了这些家具,孟榆倒省了一笔钱,自然感激不尽,便交了半的租金。


    直到搬过去的当天,孟榆才发现隔壁住的竟是崔询一家。


    第59章 春来禧


    云安欢喜不已,直道她和他们有缘,次日就邀她到崔询家中做客。


    孟榆原不是那么容易和人混熟的人,只是架不住云安的热情,便只好点头同意。


    崔询家中只有一个母亲,母亲年约五旬,生得一副凌厉眉眼,但一见云安,便乐呵呵的。


    “这是才摘下来的桃子,可新鲜了,席姑娘尝尝,”崔母洗干净几个桃子放到盘子里端出来,笑道,“我先去做饭。”


    孟榆点点头。


    云安忙起身:“伯母,我帮你。”


    “不用,你在这儿陪席姑娘说说话。”崔母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


    云安话多,从天南聊到地北,一会说她写的字清秀漂亮,一会问她从前在家时家教是不是很严,一会又羡慕她去过好多好多地方。


    她说话眉目活泼,神情明媚,笑靥如花。


    孟榆都一一回应,只是她不敢将实话和盘托出。


    正如宁穗所言,她的事儿愈少人知道便愈安全。


    说了有两刻钟,因水喝得多了些,孟榆想解手,云安指了指地方,原欲带她过去,她忙摆手。


    解手的地方在屋子后面,须得经过厨房,她刚走过,里头便传来一阵衣衫摩擦间的轻微推搡声儿。


    “这两个肘子是我拿鸡蛋好容易才换来的,雨桐不是还在坐月么?你拿回去,给她炖个汤补补身子。”


    “雨桐坐月我会另给她买,你好容易才积了些鸡蛋换来的,留给阿询吃吧!要不留给云安也行。”


    “那小丫头哪配吃这么好的东西?”崔母蹙了蹙眉,将肘子塞到那妇人手里,“莫说这些,你拿回去给雨桐补补身子,权当是我这个做姨妈的一番心意。”


    眼见推脱不得,那妇人唯有接下。


    担心被人发现,孟榆不敢再看,忙过去解手。


    回来时,看着云安灿烂的笑容,想起崔母说那话时的嫌弃模样,孟榆动了动唇,可游移半晌,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她和云安相识不过几天,她要怎么说?况崔母作为姨妈,拿两个肘子给正坐月的外甥女补补身子,说出去本就无可厚非。


    崔询也同云安哥哥一般,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临近午饭时辰,他才从私塾里回来。


    这顿饭,孟榆食不知味,吃完没坐多久,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家去收拾东西了。


    ***


    西营。


    正值夤夜。


    各副将禀完今日事项,便各自忙活去了,楮泽亲自拿了饭菜进来,今儿陆修沂还没吃晚饭。


    案桌前的人揉着眉心,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饭菜,米粒短小,色泽黯淡,显然是旧年的米,不觉眉梢微挑:“如何还是去年的米?”


    “今年的米还没到呢。”


    陆修沂更震诧了:“往年都是这个时候运新米到军营,今年是怎么了?”


    楮泽猜测道:“旧年雨水多,不仅越州水灾,其他地方也有,许就是因为这个,各地上缴不及时,故而迟了。”


    陆修沂蹙眉一思量,头便愈发痛,他便也没再纠结。


    “您先吃着,我去看看药熬好没。”


    见他连日眼底乌青,显然是连着几日不得好眠,楮泽便让大夫开了副助眠的方子,他前儿喝了,果然见效,今日竟亲自吩咐他再熬。


    陆修沂淡淡地应了声。


    饭菜一如既往,还是他喜欢的口味,可他没什么胃口,只是简单吃几口便放下筷子。


    楮泽将药拿进来,还没喝呢,呛鼻的苦味儿就蹿到心头。


    陆修沂端起碗,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一饮而尽,喝完就躺下,眼皮沉沉地压下来,没过片刻就睡着了。


    自孟榆不在后,他便患上了头疾,一日下来,也唯有喝完药才能得到片刻歇息。


    暮夜沉沉罩着,漫天而来的惶惧忽然笼上心头。


    “榆儿。”


    几乎在脱口的一刹间,陆修沂猛地睁眼,从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冷汗直冒,直逼眼角。


    脑袋愈发痛。


    周围一片阒寂,隐隐有白光从帘外铺进来,陆修沂再没睡意,披了衣起身,掀帘出去。


    天边才泛鱼肚白,整个军营还处在沉睡中,静悄悄一片,清晨薄雾笼罩,没走两步,便觉头发眉梢都染了一层淡淡的湿意。


    陆修沂走到马厩旁,随手抓了把干草丢给马儿,它饿了一晚,一碰到食物就狼吞虎咽起来。


    晨起的空气极新鲜,他深吸了几口,只觉脑袋的阵痛略微减轻了些。


    西营驻扎在城郊的山脚下,林间的清风带着湿润徐徐铺到脸上,陆修沂闭了眼,总觉得她还在身边。


    楮泽说得对,她既随风散了,那天地间都会有她的身影。


    如此一想,他的头疾又减轻了些许。


    ***


    在鹤九云乡待了半个多月,孟榆总算习惯了这儿的生活,只手里的三百两银拿出十两付了半年的租金,加上这段时日买种子、买母鸡,还有吃食方面,已剩了不到两百八十两。


    一直坐吃山空到底不是办法。


    孟榆琢磨着想找个营生。


    奈何问了酒馆、茶楼,甚至是烧窑的,人家不是嫌她不能说话,便是觉得她人小力气小,干起活来丝毫不顶用。


    找了一圈儿下来,没一家肯聘用她。


    孟榆只好恹恹地回了家,云安得知消息,知道她心情不好,便挎着篮子过来,说要带她上山摘好吃的。


    她原没什么心思,但捺不住云安兴致高,便起身欲关门出去,云安忙拦住她,上下打量,见她衣衫轻薄,脚上穿的还是棉鞋,蹙眉将她往屋里推:“你就穿这身去?山上蚊虫可多了,快换一身。”


    事实证明,云安说得不错。


    刚到山脚,孟榆就感觉有数只蚊虫一直在脚边绕,所幸她穿的是靴子,头上戴了斗笠,脸上也覆了面纱,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外,再没露出别的地方。


    正值春天,山上的桃花开得极好,有些开早的树已经结上果子了,平整些的地方还有桑果和樱桃,再往上些李子、枇杷都有。


    这么多果树,想必是有人特意种下的,来的路上孟榆也没看到云安跟谁打过招呼,便抬手问:“我们没问过人,随便摘,似乎不大好。”


    相处了一段日子,云安渐渐也能看懂她的手语了。


    她莞尔笑道:“这片山头叫涿山,原是属于一个富商的,后来他殁了,身后也无人承继,便充进官府了,但打理的成本太高,他们也懒得管,且果子还没成熟,大多就被鸟儿吃了,所以剩的那些也就由得我们摘了。”


    “你前儿在崔伯母家吃的桃子便是在这儿摘的,”上到半山腰,云安停在一棵桃树前,掰下枝条摘了几朵桃花,朝她扬了扬,“今年桃花开得好,今儿正好摘些回去做胭脂,等我成婚时就无须买胭脂了,又能省下一笔钱。”


    孟榆一脸震诧。


    这个时节的水果不多,且桃子也只是早开花的那几棵树有,基本也被人摘得七七八八了。


    孟榆不想白来一趟,便也似云安般摘了小半筺桃花回去,想着拿来酿两坛桃花酒,抑或者做桃花羹和桃花饼也是好的。


    回家洗干净桃花,翻了两个空酒坛出来,孟榆想起云安的话,忽然就计上心头。


    涿山既无人管,那她何不向官府租来试试看?


    孟榆一惯是个行动派,既如此想,次日就付诸行动了。


    云安听了她的话,虽有踌躇,但亦觉可行,且恰逢她也无事可做,便当即拍板要同她到官府去询问租金。


    那片山头地处偏僻,打理起来需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府衙账上原就没多少银子,便更不会拨款给它了,如今听到有人问询,巴不得能租出去收点银钱,所以当天孟榆就和府衙签了租契,并付了二十两银租了半年。


    回去的路上,孟榆看着那份租契,心中着实欢喜。


    倒是云安,挠着头发起难来:“附近的村民往返田间劳作时,习惯了到山上摘个果子解渴,如今你纵是租下涿山,恐也无人知晓,便是打理好了,只怕还没等我们去摘,倒便宜他们了。”


    孟榆笑了笑,没有直接回她,只反问:“云安,你可知涿山附近有几户人家?”


    云安托手在胸前,单手支着下巴,拧眉思量了片刻:“那儿到底偏远了些,比不得其他地方,大约只有十来户吧!总之不超二十户。”


    “也就是说即便一家有五口人,顶了天儿也不超一百人,满山的桃树,任他们吃也吃不了多少,况人还总有吃腻的时候。”


    云安细细一想,亦觉孟榆所言有理,过了会她又蹙眉道:“此事倒好解决,只涿山那么大,单靠你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打理不过来呀!”


    孟榆挑挑眉,莞尔抬手:“此事我自有妙计,你且看我明儿怎么做。”


    ***


    翌日。


    孟榆带了有官府印章的租契来到涿山附近支了个摊子,拿出笔墨在木牌上写了几句话,便将木牌插在摊子前面。


    云安绕到前面细细一瞧,只见木牌上写道:“我已向官府租下涿山,现有意聘请十位乡民打理果树,不分男女,二十岁以上,五十五岁以下,每月以二十文钱打底,多劳多得,但凡做满一年以上者,年底皆可分到当年盈利所得。”


    读完,她面露诧异:“韫禾,每月二十文钱打底,还多劳多得,还没开始赚钱呢,你就得亏空家底儿了。何不定下每月固定酬劳?反省了许多麻烦。”


    孟榆微微一笑,抬手耐心解释:“我略摸算了下,涿山有近两百棵桃树,平均下来每人要管二十棵,但人总有惰性,若定个固定酬劳,勤快的多做些,怠惰的少做了,可领的酬劳却是一样的,天长日久,做多的人总有怨言,若一个不防,大打出手,伤了和气还是小事,倘或闹出人命便不得了了。”


    云安恍悟。


    此时经过的皆是些四十上下、扛着锄头到田间劳作的妇人,她们大多不识字,故而也不知孟榆在这儿支个摊子做什么,更看不懂牌子上写的什么,只疑惑地瞥两眼便匆匆离开了。


    日薄西山,偶有三五个孩童托着课本结伴从私塾里回来,路过孟榆的摊子时,也只是看了眼,就家去了。


    没料到聘个人都这般艰难,孟榆无声地叹了下,眼见时辰不早,便收拾收拾摊子,准备明儿再过来。


    “两位姑娘,麻烦等一下。”孟榆和云安背上东西,才走了没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


    回头一看。


    是个略有些黢黑,年约三十五上下的农妇。


    第60章 韶光媚


    她跑得急,额上沁出了汗,来到两人跟前儿,气都还没捋顺,便急急地问:“两位姑娘可是要聘人?”


    孟榆和云安面面相觑,皆下意识点点头。


    农妇动了动唇,踌躇片刻,才讪讪地问:“姑娘看我,行么?”


    孟榆闻言,打量了她两眼。


    她穿着一身青灰色的棉麻衣,衣衫被浣洗几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虽略油了些,但胜在梳得平整,一眼望去,浑身上下也算干净整洁,且眉眼柔和,不像是事儿多难缠之人。


    似乎不太习惯别人打量的目光,农妇的举止有些拘谨,眼神也不敢和孟榆直视。


    看了她两眼,孟榆朝云安抬了抬下颌,她立刻会意,忙支开桌子和椅子,坐下执笔问她:“嫂嫂姓甚名谁?年岁几何?”


    “我夫婿姓杨,人人都喊我杨嫂。”


    云安执笔正要记下,孟榆却拍了下她,朝农妇抬手。


    似是没明白她的话,云安怔了下,却还是译给农妇听:“你夫婿姓甚名谁与我们无关,我们是问你自个儿的本名。”


    “呃!?”


    仿佛没想到云安会突然这般问,农妇怔了下,虽不知她这是何意,但她仍如实回:“我本家姓任,单名一个铃字,今年刚过三十六。”


    “任姐姐家住哪里?”


    出嫁后,任铃便没再被人唤过本姓,喊她的是皆是从夫姓,突然被人转了称呼,任铃还有些不适应,顿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忙回:“不远,我家就在前面五里处,左拐就是了。”


    云安刷刷地记下,头也不抬地继续问:“算上你,现家中共几人?”


    “四个人,就我郎君、婆母以及一个孩儿。”


    “从前可打理过果树?”


    好似觉得云安终于问到了重点,任铃粲然一笑,连声音都拔高了些:“有的,我做姑娘时,家中也种了两棵李子,全是我打理的,年年都结几筺果呢。”


    云安点点头:“每月二十文钱,管五棵果树。当然,你若想多要些钱,也可以多领几棵树,多劳多得,休沐日一月三天,自个儿安排,若做满一年,年底能分到今年盈利所得,具体多少,需看当年当值人数,且要扣除当年各项成本后再说。”


    任铃连连点头,笑问:“那我何时开始当值?”


    “你明儿辰时准时来这儿,我们自会安排你当值。”


    “明儿就当值,那是从明儿开始算工钱么?”


    “是的。”


    任铃连连应声儿,又千恩万谢,替两人将桌椅收拾妥当,目送她们离开,才揣着满心欢喜回了家。


    ***


    第一天支摊儿聘到人,总算没白来。


    忙活了一日,云安累得脸色通红,家去的路上,孟榆便买了一只烧鸡和两块鲜笋,做了顿好吃的犒劳她。


    恰逢那两只老母鸡也下了蛋,当即又做了两碗蛋羹。


    黑幕已经沉沉地罩下来了。


    孟榆买了两张摇椅放在院中,吃饱喝足后,两人便躺摇椅上,执着葵扇轻轻地扇着风,说着话。


    歇了一阵,云安忽然问了句:“现下什么时辰了?”


    孟榆抬手:“刚过戌时三刻。”


    话音未歇,云安猛地坐起,一边慌里慌张地穿好鞋子,一边急急地道:“我得回家了,哥哥正好是戌时三刻下值,若他回去瞧不见我,指不定要怎么啰嗦呢。”


    谁知话刚说完,崔询却正好来敲门,要接她回家。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开了门,见是崔询,云安讷讷问。


    崔询面色淡淡:“今日的课提前讲完,便早些回来了,听我母亲说,你还在这儿,我想着晚上回去路上不安全,就过来接你了。”


    孟榆闻言,叮嘱两人注意安全,云安笑着和她摆手:“韫禾,那我先回去了,明儿见。”


    孟榆莞尔点头,目送他们离开,可没走两步,崔询忽然折返,同她正色道:“席姑娘,两个月后我和云安便要成婚了,她要忙活的事情还有很多,明儿恐怕不能来帮你了。”


    他话说得又急又快,又严肃又认真,没等孟榆反应过来,道完便匆匆转身,拉着还欲问些什么的云安抬脚离开了。


    孟榆只觉气极了。


    她本想追上去问问云安的意见,可远远就见她满脸失落地回头看她一眼,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到底还是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


    云安从小父母双亡,是哥哥将她一手带大,听闻她哥哥与崔询一般,皆是古板木讷之人,平日对她管得极严。


    孟榆叹了口气,关上门。


    没了云安帮忙,明儿要聘人的事可就难了,涿山附近的村民大多不识字,他们又看不懂手语,这要如何交流?


    忖度了半日,孟榆也琢磨不出个法子,便只好歇歇心,走一步算一步了。


    翌日。


    用过早饭,她便拎着小板凳去了涿山山脚下,刚过拐角,远远便见任铃等在那儿了。


    一见孟榆,任铃赶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疑惑道:“席姑娘,怎今儿只有你一个呀?云姑娘呢?”


    昨儿临走时,云安便向她介绍过了。


    孟榆笑了下,抬手。


    别的手势她看不懂,只是见孟榆双手指尖相碰,作出屋子的形状时,她恍然笑道:“你是不是说她留在家里了?”


    孟榆呼了口气,倦极了般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下去到底不是办法,她忙掏出纸笔匆匆写下一句话。


    任铃不识字,看了半日也看不懂。


    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识字,就这般站在旷野上两两对望,相顾无言。


    任铃忽然灵光一闪,忙道:“这几日学堂的先生休沐,可巧我儿子不用上学堂,他识字儿,昨儿你们要聘人还是他回来告诉我的,要不我带了他来?”


    终于有个识字的人,即便对方是个小孩儿,孟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忙点头。


    任铃很快就将她儿子带了来,小孩叫杨阳,约摸十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已经上了三年学堂,字儿认得不少,举止间还隐隐有几许书生意气。


    有了他的帮忙,孟榆松了口气,一日下来,竟也陆陆续续地聘到了四个人,这其中有男有女,且瞧他们的面相和言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


    接下来几日,无人过来询问时,孟榆一边打手语,一边写下来,让杨阳读给任铃听。


    任铃虽是个农妇,但胜在脑子灵活,学东西也快,没过几日,她也能看懂大部分手语了,和孟榆交流基本没什么问题。


    到了杨阳回学堂的日子,因已经能和任铃交流,孟榆也稳下心肠,又支着摊子摆了有两天,终于聘够了人。


    三月底。


    春风十里,韶光明媚。


    涿山第一天动工。


    孟榆让人在涿山山脚下搭了个帐篷,用以存放农具和中途歇息所用,众人领完农具正要上山锄草、摘花。


    “咣当!”


    恰在此时,帘外倏然响起一阵杂物翻倒的声音,紧接着,帘子被掀开,三个肥头大耳的壮汉冷不防出现在帐篷里,一边环视周遭,一边操着一口粗犷的声音道:“谁让你们在这儿搭帐篷的?涿山是乡里的,谁准许你们占为私有了?快拆了滚出去。”


    孟榆不慌不忙,越过众人,取出盖有官府印章的租契,冷着脸朝那几人抬手:“我已向官府租下……”


    “啊……席姑娘……”


    猝不及防间,话音戛然而止,任铃一边译着,突然惊叫一声,忙将被拂倒的孟榆扶起。


    “一个哑巴,就别在这儿瞎比划,识相点儿,快拆了滚出去,否则老子不客气。”为首的男人哑声粗气,拧眉厉喝。


    地面虽经过清扫,但仍有许多细沙,孟榆被男人这么用力一推,手臂撑在地上时,麻布被划破,皮肤瞬间浮出淡淡的血痕,刺痛传到心头,她皱了皱眉。


    见男人如此蛮横无理,任铃拿着租契甩到他们面前,怒喝:“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盖有官府印章的租契,官府已经将涿山租给我们了,你们是何人?凭什么赶我们走?”


    租契甩到跟前儿,男人黑了脸,并没有捡起,只是拎起锄头往前警示,冷喝:“老子住这儿这么多年,从没听说涿山是谁的,你拿着张废纸就想占了去,做你的春秋大梦,滚,别让老子再说第二遍。”


    有人似乎认出了为首的男人,低头喃喃:“我认得他,他好像是隔壁村的张大脚。”


    旁人惊得睁大了眼,声音压得愈发低:“张大脚?他前两年打人,不是入狱了么?”


    “听说前两天出来了。”


    “老,老大,上面真,真有官府印章。”一个矮个头的男人捡起租契,指着上面的印章,拍了拍男人的肩,结结巴巴地道。


    男人头也不回,猛地一甩手,只拎起大锄头厉喝:“一个假章罢了,我信了她的鬼,还不快滚!”


    孟榆聘的人中虽说有男有女,但这些皆是朴实憨厚的人,平日里都是与人为善,哪里惹过这种凶神恶煞的村霸?


    此时见了这形景,也不敢贸然出头。


    唯独任铃挡在她面前,冷声道:“我们是光明正大和官府签的租契,符合大祈律法,你们凭什么赶我们走?”


    似乎被她这话逗笑了,张大脚哈哈一笑,忽地倾身过来,拽起她的头发猛地往外拖:“凭什么?凭的就是我的拳头比你的大,你个臭娘们儿,敢挡老子的路,找死!老子今儿就拿你作伐,看谁还敢在老子面前横……啊……”


    刚把任铃拖到帘外,腕骨的刺痛骤然袭来,张大脚爆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忽地就松了手,来不及看一眼流血的手腕,就拎着锄头满脸暴怒地回头:“谁他妈敢……”


    沾了血的镰刀直指而来,离鼻头堪堪不到半厘的距离,张大嘴那像啐了毒的话倏然而止。


    孟榆神色凌厉,化了细纹的脸毫无惧色,双唇缓缓翕动。


    众人在此刻仿佛都看懂了她的唇语:“你觉得是你的锄头取了我的性命快,还是我的镰刀勾了你的鼻子快?”


    张大脚似乎真被她唬住了,只站着不敢挪动分毫。


    眼见孟榆占了上风,众人才敢挥着锄头壮势:“我们有租契为证,你们若再敢打砸,我们一定报官。”


    张大脚瞪着孟榆,恨恨地退后两步,抢过矮个男人手里的租契,正要一把撕烂,任铃从地上站起,冷冷地道:“租契盖有官府印章,按大祈律法,撕毁契书,当判绞刑。”


    孟榆面露诧异,又觉她这话在意料之中。


    不枉她这段时日教了她这般多,如今果真派上用场。


    话音未歇,张大脚忽然止了动作,咬牙切齿地瞪着众人,将租契揉成一团,愤愤地扔了回来,转头就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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