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40-50

作者:云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竹有节


    话音未歇,陆修沂就已抬脚走进。


    陆修忽然负手行来,众人俱是猝不及防。庄妈妈率先笑道:“新婚夜,沂哥儿不在房里陪新妇,去哪儿了?”


    陆修沂面色淡淡睨了眼孟榆,只见她垂着眉眼,眼睛亦褪去了微红,面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被压下的怒意复又涌起。


    她恢复得倒快。


    自始至终,失控的唯他一人。


    他如今巴巴地赶回来,反成了笑话。


    虽如此想,但陆修沂还是胡乱扯了个理由:“楮泽有要事回禀,便去书房待了会儿。”


    庄妈妈没多问,只淡笑嘱咐:“到底是新婚夜,若非是极重要的事,沂哥儿还是得留在新房陪新妇才是。”


    陆修沂点点头,顺着这台阶下了。


    “沂哥儿今日大婚,妈妈也没什么东西可送的,唯有长公主从前赏的一支簪子还能拿得出手。”


    话说着,庄妈妈从叠雪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红木长盒子,打开,里头正是那支红蓝宝石双珠纹金簪子,她递给孟榆,笑道:“还望夫人不要嫌弃才是。”


    簪子做工细腻,宝石赤红如血,通体晶莹,毫无杂质,在烛光的映衬流光溢彩,华贵逼人。


    这样的簪子便是在市面上,亦难寻一支,况听到是长公主赏给庄妈妈的,孟榆忙抬手推拒:“且不论这是长公主给妈妈的,单说这般贵重,我便不能收。”


    怀茵正要开口译过去,谁知陆修沂却抢先一步道:“既是妈妈的一番心意,你何苦推辞?你若不收,她势必不能心安,收了便是。”


    庄妈妈亦握起她的手:“沂哥儿说得有理,倘或夫人不肯收,只怕妈妈今晚都睡不上个好觉了。”


    她笑得温和,眸色里满是慈爱,没有半分算计,似乎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孟榆点点头,从庄妈妈手里接过簪子,让怀茵小心存放。


    几人又寒暄了两句,眼见时辰不早,庄妈妈嘱咐两人好生歇息后,让人给他们关上房门,又看着房里的灯皆熄了,她才安心地回去。


    黑幕掩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想到刚发生没多久的事儿,孟榆满脸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身子却突然碰到圆桌,她下意识低头睨了眼,却看到桌面放着几个茶盏,慌忙间便想拿起茶盏以作防身之用。


    只是她的手还没碰到盏壁,一声讪笑忽然在黑暗中响起,还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自嘲和不屑:“孟榆,你以为我是什么?随时随地都会发情的狗?还是衣冠楚楚的禽兽?我没你想的那般不堪。我若不灭灯,庄妈妈是必不肯走的。”


    紧接着是箱柜被拉开的声音,隐隐还有几床被褥扔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他寥寥几句打得孟榆有些措手不及,想到他此举不过是想支走庄妈妈,她一时汗颜,然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法言说的心安。


    真是奇怪!


    明明半个时辰前,她还因为陆修沂压她在身下而生出惧意,现下却又会因他一句话而感到心安。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孟榆躺在榻上,透过帐幔偏头望去,只见陆修沂将被褥铺在地上,正背对她而躺。


    她心安地闭上眼,一夜无梦到天明。


    曙光破开厚厚的云层,几缕金光映进拢香馆,窗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婢女们鱼贯而入,怀茵拉开帐幔,轻笑道:“夫人,该起了。”


    孟榆顶上没有婆婆压制,嫁进来便是主母,没了从前的晨昏定省,她反而能睡得好些。


    陆修沂早早便起了,出门前还不忘朝下人们佯作吩咐一句:“夫人昨儿太累了,你们别吵她,且让她睡到自然醒。”


    众人闻言,掩嘴偷笑,自是连连应声。


    怀茵估量着孟榆此时应当醒了,便让婢女们都备好洗漱的东西,方进去将拉开帐幔。


    孟榆翻了个身,睁眼时就见晨光浸透帐幔,柔柔地洒下来。她一觉睡得香甜,起身时因昨儿行礼带来的一身疲惫皆消散干净。


    屋里除了怀茵和知眠,还站了七个婢女,分别端着脸盆、脸巾、茶水、痰盂等各种洗漱的东西。


    孟榆满脸震诧,敛眉朝怀茵抬手:“这么多人伺候我?”


    “不止呢,”怀茵笑道,“这些只是屋里伺候的几个,外头还有好些。因人太多,具体有多少,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庄妈妈派人来传话了,道是待会儿会将名册送来,顺道和夫人讲解一下日后要打理的家事。”


    孟榆:“……打理什么家事?”


    “自然是将军府的家事呀!”怀茵眨眨眼。


    孟榆闻言,只想盖上被子,蒙头睡回去。


    没等她回过神来,知眠便已经将她搀着坐到了梳妆台前,没几下就梳好了妆发,接着是洗漱、用饭。


    早饭倒很是丰盛,有炙烤羊肉、火腿肘子、桃花酥、莲子葫芦鸭和酸角糕等,可一想到要打理那些家事,孟榆便没了胃口,只每样尝了口便放下筷子。


    饭食撤下去后,又歇了半个时辰,外头才来人通报:“夫人,庄妈妈已经在前院等候了。”


    孟榆虽很不情愿打理那些家事,但想想既来了这里,一时间又无法脱身,还不如多做些事,好让陆修沂放松警惕。


    是的。


    从昨儿接受替嫁,她就没想着真要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这四面墙围起的深宅里。她知道外面的世界于女子而言不容易,可要么破釜沉舟另辟天地,要么在深宅大院里郁郁而终。


    人有志,竹有节。她宁可选择前者,至少曾绚烂地绽放过。


    ***


    到前院时,庄妈妈已然在旁边候着了,院中整整站了四排人,孟榆忙让人另外再搬张椅子请庄妈妈在廊檐下坐着。


    “这是应从心,夫人还未入府时,皆是她协助老身处理府上的差事的,不论是管账抑或人事方面,她都很熟悉,”庄妈妈指着她身旁的一位长相姣好的婢女道,“便让她来为夫人介绍府上的管事。”


    应从心朝孟榆微微屈膝行礼,“回夫人,我们府上共有两百三十八口人,单在拢香馆伺候的女使便有八十二人,分别为一等女使十二人,二等女使十八人,三等女使二十九人,四等女使二十三人。前院伺候的小厮四十五人,其余便分派到各处院子了。另将军名下共有六处庄子、三千亩良田和三十六间铺子,在成婚当日便以聘礼之名尽皆过到了夫人名下。”


    孟榆一脸震诧,有些难以置信。


    如此巨额财富,陆修沂竟皆给了她。


    一面说着,应从心一面下了台阶,半掌指向站前排第一个的中年男子:“这是崔庄头,是管理东郊那三处庄子的。”


    “这是杜庄头,是管理西郊那两处庄子的。”


    “这是张庄头,是管理北郊那一处庄子的。”


    应从心一一介绍完那四排人,有婢女搬来账本,孟榆看了眼,一时间只觉头疼得很,便给怀茵使了个眼色,怀茵立刻正色道:“这些账本夫人一时半会看不完,等过几日看完了,再传你们过来取回。现下夫人也有些累了,你们暂且都退下吧!”


    庄妈妈看出孟榆烦心,忙挥手命人都散去,并在旁打趣儿:“到底是新婚第一日,想必夫人昨儿也累了,今日先好生歇上一歇,午憩后再让她们带着您熟悉下府里。至于这些账本,等得闲儿了再看也不迟。”


    庄妈妈这般贴心,反令孟榆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话已出口,水已覆舟,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便顺着她的话点点头。


    ***


    西营。


    军帐内肃声一片,似乎感觉到陆修沂的心情不太好,底下回禀的众人皆敛声屏气,各自推搡了半天,也没谁敢率先站出来。


    满上京也找不出一个似他这般新婚次日便回来处理军务的人,必是受了夫人的磋磨,找他们撒气来了。


    陆修沂翻着卷轴的手顿了下,面无表情地扬声:“施将军,你先来解释解释本将军去桐州的近半个月,为何犯错的这些人都不处置了,还留他们在军营做什么?”


    循着杯底见空,沉沉的嗓音落地,底下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颤颤地站出来,解释:“那几个都是火头兵,家里穷,不是有个老母亲需要赡养,便是有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属下若是将他们赶出军营,他们无以谋生,只恐要,要饿死街头,所以,所以……”


    话说到最后,仿佛知道自己做法不对,施将军的声音愈发低。


    果不其然,头顶上方一声沉喝传来:“你这般,置军法于何地?传本将军令,将施寅连同那六个犯错的将士重打三十大板,六名将士逐出军营,施寅军降三级,去守城门七日。”


    施寅没敢多说,只应声出去。


    命众人皆退下后,陆修沂撑着眉心,淡声吩咐:“楮泽,午后你到府里取三千两,去看看那几个将士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另外,到库房领两瓶金疮药给他们。”


    楮泽闻言微顿,心头顿感一阵湿意,连忙应声。


    夷犹片刻,楮泽讪讪地问:“公子,昨晚睡不好?”


    躺了一夜地板,能睡好么?


    陆修沂正要脱口,然话到嘴边,又深觉此事若传出去,他岂非要颜面扫地?


    他收起敛起的眉梢,正色:“谁说爷睡不好了?美人儿在怀,爷不知睡得有多香。只是你家夫人太犟,爷早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说到最后,陆修沂还是控制不住咬牙切齿。


    楮泽一脸问号,孟榆何时成他家夫人了???


    听着陆修沂骂骂咧咧,他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嘴上说着她如何如何不好,可昨儿一听到庄妈妈去了,不还是立刻丢下酒壶,屁颠屁颠地跑回去。好似他慢了几息,她便要被庄妈妈摁着欺负了般。”


    “你在心里骂什么呢?”


    正暗自腹诽着,气氛倏然冷了下来,楮泽吓得往声源处偏过头,顿了下,佯作一脸无辜般讷讷道:“没,没骂什么啊!”


    陆修沂抬了抬颌,瞧他左手横放在胸前,支起右手摸着耳尖的样子:“还说不是在骂人?你每回在心里骂人,每回都这样,得亏只有爷看得懂你的小动作,否则带了你出去,早晚要坏事儿。”


    楮泽被他说得怔怔地愣在原地,连他自个儿都没发现自己有这种坏习惯,难怪每回他在心里蛐蛐别人时,陆修沂一眼便看出来了。


    他只好拐了个弯坦白:“属下只是觉得公子所言有理,夫人确实有些欠收拾,一个女人罢了,我支持公子给她点,点颜色瞧瞧。”


    旁人的视线似刀尖般裹挟着些许阴寒陡然刮过来,楮泽望过去,声音似水流般愈发低了。


    陆修沂眉微挑:“她是我的女人,要说也只能我说,轮得到你说她?”


    一句反问堵得楮泽哑口无言,他忙讪讪地陪笑:“是,是,属下多嘴了。”


    真是够厚此薄彼的……


    ***


    孟榆歇了个午觉起来,想起庄妈妈的话,便想让在房里伺候的一个婢女带着她们到府里的各个地方逛上了一圈儿,谁知还没逛到一半,她的腿便酸了。


    “将军府原没这般大,后来圣上赐婚,又赏了后山的这几处地方给将军,将军说夫人爱梨花,便让人在后山种了许多梨树。”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婢女指了指前面远处那片绿油油的树丛。


    怀茵搀着孟榆在一个凉亭里坐下,婢女名叫妙秋,是陆修沂和孟榆成婚前,楮泽一道采买回来的。


    见她为人伶俐,也没有太多的小心思,楮泽便将她拨为一等女使,在房里伺候。


    孟榆不知陆修沂是打哪儿得来的消息,认为她喜欢梨花。忽然间,她见东南方向的一面院墙探出一片橙红色的花儿,几缕金光斜斜地洒在花面上,远远望去,似丹霞落入人间。


    怀茵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又问妙秋:“那儿种的是什么?”


    “凌霄花,”妙秋莫名其妙有些骄傲,“听说还是将军亲自种的,整整一面墙都是,可漂亮了。现下正是凌霄花开的时节,夫人可要去瞧瞧?”


    第42章 唯一的


    听到是一整面凌霄花,孟榆仿佛被人说中了心事般,眸光暗了暗,便忙瞥过眼,不再看它。


    孟榆起身往回走,朝怀茵打了个手势。


    怀茵方同妙秋道:“夫人走得有些累了,等得闲儿再过来看,你且让人把庄子的那些账本都搬过来。”


    妙秋应声而去。


    回到拢香馆,一叠账本堆得似小山般高,妙秋道:“从心姐姐说,这六个庄子历年的账本都在这儿,夫人慢慢看,若觉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唤她过来。”


    想起昨晚应从心的眸光时不时落在陆修沂身上,孟榆大抵明白了,便抬手:“从心是什么时候到府上的?”


    怀茵照着原话译过去。


    虽不知她问这话是何意,妙秋仍回:“听说是三个月前,庄妈妈从桐州过来后,楮将军便派人将从心姐姐和叠雪姐姐接过来伺候庄妈妈了。”


    孟榆再问:“那这些庄子是从几年开始由将军接管的?”


    “据奴婢所知,这些原在长公主的名下,长公主薨逝后由侯府打理,自将军搬离侯府后,这些便归到将军名下了,由将军接管了。”


    孟榆指骨轻扣桌面,缓缓抬手:“如此说,将军接管后也有几年了。那最清楚这些账目的当是那几个管事的庄头,而非从心。”


    没料到孟榆的脑袋转得这么快,妙秋愣了下,只得点点头。


    怀茵反应过来,端手在胸前,冷声直言:“既是这样,账目有不清楚的地方,夫人只管传管事的过来见便罢,至于从心,如今夫人来了,她只管依将军吩咐,好好服侍庄妈妈才是她的头等大事,其余的便不必多想了。”


    此话传到应从心的耳朵里,她正在廊檐下喂着画眉,闻言她盛着鸟食的指骨微屈,抿着嘴角咬了咬下唇,面色仍旧淡淡地回:“知道了。”


    画眉的脚趾被戳出了微微血痕。


    ***


    日色将尽,黑幕渐渐笼下来。


    陆修沂从军营里回来,一进拢香馆便见橘黄色的灯火下,身袭珊瑚红兰花襦裙的孟榆正端坐在书桌前,一手执笔,一手翻看账目,发髻两边插着新妇独有的珊瑚步摇,赤红如血的珠子垂在墨发两侧,衬得她如雪的容颜愈发娇媚,眉眼间褪去了面对他时的森寒和倔强,端的是一派温婉娴静。


    他双手抱在胸前,就这般静静倚在门边,远远地望过去,竟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书桌旁的窗牗被支开,裹着微凉的夜风灌入,似乎觉得有些凉,她停下双手,搓了下手臂后,又忙不迭继续执笔。


    陆修沂看着,不觉气笑了,忙放轻脚步走到木椸那边,扯下一件外衫搭在臂弯里,朝她走过去。


    到了她身旁,他轻轻地给她披上,她却没有丝毫反应,还弯下笔头点点旁边空了的茶盏。


    这是把他当成怀茵使了???


    陆修沂眉梢挑了下,唇边的笑却怎么都压不下去,还依言给她倒了杯茶,谁知一摸壶壁,里头的茶却是凉的。


    再掀起眼皮,却见孟榆已经将茶盏递到了唇边,他一急,下意识便伸手过去,抓紧了她的腕骨,迫她停下动作,温声道:“茶凉了,别喝,对胃不好,我让人给你添新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男人温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孟榆微惊,从叠得似小山般的账目里蓦地回神。


    在她身旁的不是怀茵么?厨房做了几样她爱吃的点心,她便让她取去了,这会子,还以为她回来了。


    抬头时,孟榆只见陆修沂已经松开她的手,正朝外走去。临近门口,原扬起的唇角沉沉地压下:“夫人在里面看账,为何里头无一人伺候?连茶水凉了都不曾续上,房里伺候的女使都给爷过来。”


    正在院里忙活的人闻得这一声厉喝,登时唬得垂首,忙停下手里的活儿。


    恰在此时,妙秋领着两个婢女从外面抬水回来,见陆修沂黑沉着脸站在门口,底下噤声一片,忙跪下,颤着身子解释:“回,回将军,从心姐姐在后门那边清点新买回来的酒,人手不够,方让奴婢将闲些的女使都叫了过去。”


    楮泽搬来一把圈椅,陆修沂坐下,脸色愈发黑了:“把她叫过来。”


    不多时,应从心垂首赶来,朝座上之人微微屈膝,嗓音几不可察地带了几分软糯:“不知将军让从心过来有何事吩咐?”


    传话的人没敢告诉她陆修沂因何事将她唤来,只让她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往拢香馆来。


    “跪下。”


    头顶一声厉喝响起,隔着黑幕,穿透瑟瑟晚风,落进应从心心间,激起层层波浪。


    扑通!


    地上还有没清扫干净的石子,应从心双膝落地,膝盖碾在石子,硌得她眉心微蹙:“从心不知犯了何错,竟惹得将军如此生气,还请将军明示。”


    廊檐下燃起的烛火,男人的脸灯火的映衬下,仿佛染了一层白霜:“你是何人?”


    陆修沂的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应从心不知他问的是何意,她是何人,他不是清清楚楚的么?


    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何事,应从心慌了神:“奴,奴婢出身桐州,叫应从心。”


    陆修沂凝着眉,低沉的嗓音忽然拔高了几分:“爷不是问你这个,爷是问,你在这府里是何身份?”


    他的语调含了些许不耐,应从心忙回:“奴婢是庄妈妈的贴身女使。”


    “孟榆呢?”


    听到孟榆的名字,应从心怔了下,当即猜到陆修沂此番将她唤来所为何事,愤懑和嫉妒瞬间蔓延到垂下的眉眼,她下意识咬着唇,舌尖紧紧抵着白齿,仿佛对即将要说出口的答案满溢不屑:“是……是将军夫人。”


    听出她声调里的不满和委屈,陆修沂只觉她那些情绪来得莫名,寒声警告她:“她不仅仅是将军夫人,还是这府里唯一的主母。拢香馆的这些女使,皆是爷遣来伺候她的,不是来伺候你的,你有何资格去使唤她们?”


    应从心颤颤解释:“奴婢是瞧今儿新买回来许多酒,一时忙不过来,才让妙秋将人喊过去的。”


    “爷隐约记得酒窖有五个人,纵是替你清点新买的酒也绰绰有余,便是退一万步讲,人手当真不够,难道后门廊上的人都是吃干饭的不成?你给爷记住了,此番爷饶过你,是看在庄妈妈的份儿上,拢香馆的人和事都轮不到你支使。往后若再有类似的事发生,爷定不轻饶。”


    男人的声音仿佛裹挟着滔天怒意,斥得应从心红了眼。几声沉喝落地,拢香馆噤声一片,人人皆似木头般杵在原地不敢动弹。


    最终妙秋被降为三等烧火丫头,且若无令,应从心不得再踏入拢香馆半步。


    怀茵和知眠慢悠悠从厨房那边回来时,途中听到这消息,不由得拍手叫好。


    “外头这般大的动静,我以为凭你的性子,必会出来阻拦。”处理完这些锁事,陆修沂让人重新给孟榆续上茶,自己也坐到她旁边悠悠地品起茶来。


    对于他的自来熟,孟榆深感无语,但人在屋檐下,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抬手回他:“我是性子温和,不是愚昧蠢笨。她既想给我下马威,我何必替她说好话?况她到底是庄妈妈的人,你又不喜奢杀,怎可能因为这等小事便要了她的命?她既无性命之忧,我又何需多言?”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灯烛在她脸上铺下一层朦胧的光晕,她那霜雪般的容颜里,含发几分清丽,含了几分娇媚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陆修沂就这般看她打着手语,看她十指如游龙般在虚空中灵活地划动,他忽然觉得这种语言比之世间的任一种言语还要有魅力。


    “嗯,榆儿说得对。”


    她说了这样多,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反而定定地看着她,墨色的眸子里满溢笑意。


    一丝旖旎悄然在周围弥漫,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孟榆略感不适地坐正身子,抬手道:“我账还没看完,你若有事,可以先……”


    她手势还没打完,陆修沂便淡笑道:“我如今也无事可做,况你我正是新婚之时,若我总往外跑,难免惹人怀疑。你且看你的账,我看我的书便是。”


    一边说着,他一边起身到书架后随意抽了本书来瞧。


    暧昧的气氛随着他起身后逐渐散去,孟榆心安下来,继续手里的活儿。


    西郊和北郊三个庄子的账目很是清楚,每一笔账目从收入到支出,记录得极为详细,略略一瞧,便一目了然,反倒是东郊的三个庄子,从收入到支出的每一笔账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


    若只相差那么一点,孟榆已经不想计较,只是自陆修沂接管后,每年必有一笔近五千两银的支出,其支出理由皆说是替庄子上的人采买过冬的炭火和棉衣。


    炭火是消耗品,每年必须采买,这倒也罢了。只是谁人如此矜贵,年年都要穿新的衣裳,连棉衣都要每年采买一回?


    略略将账目都看了个遍,孟榆当即让人将崔庄头传进府里,她也不绕圈子,和他直明她认为这个款项有问题。


    自长公主薨逝后,东郊的这三处庄子一直都是由崔浩打理,纵是后来到了陆修沂名下,亦仍旧没有换人。


    仗着累积了这么多年的资历,崔浩根本没将孟榆放在眼里,面对她的盘问,他掐着嗓子不慌不忙地解释:“夫人是闺阁小姐,哪里懂庄子上的事?庄上活计多,不似夫人小姐们在屋里写几个字,说几句话便能解决的。我们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儿,如此每日走动,衣裳难免有破损,既有破损,那每年采买新的棉衣也实属常事。”


    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孟榆已经在纸上写好了疑问:“若有破损,只管依量上报,再依量采买便是。况我想着,你们管庄子的,自然比不得田地里那些佃户,平日里也不了几回田,既不曾下田,哪里会走几步路便将棉衣损坏了?且用五千两银采买一批棉衣,质量必属上乘,既是用料较贵的棉衣,那起码能穿三四年,何须年年采买?”


    她一番话将崔浩问得冷汗频出,往日将军府传话,不过是象征性地问两句,且陆将军从不管。这些琐碎事儿,他只管贿赂一下来盘查之人,一切自然顺利。


    原以为这位新夫人在家是庶女,必是没管过家,没理过账,对外面的行市定然不了解,糊弄糊弄便过去了,谁想她竟如此认真地盘算起来。


    第43章 不速客


    崔浩嗫嚅了半晌,也没憋出个回答来,孟榆又将账本扔过去给他,提笔写道:“此事你若给不出个合理的回复,这庄头也别做了。”


    扫了眼纸上的字,崔浩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不迭又仔细地看遍,最后那几个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瞳仁里,那长了褶子的脸瞬间堆到了一块,他难以置信地直起身子怒喝:“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夫人懂什么?我管那几个庄子,管了十来年了,这里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一句话便要撤了我的职,凭什么?每年上京大雪,不买棉衣,难不成要我们活活冻死不成?便是陆夫人管账时,也没你算得这般尽的。况此事将军都没多问一个字,你凭什么做这个主?”


    他身材高大,手臂比碗口还粗,脸上虽有褶子,但也掩不住细白脸色,身上的衣衫干净得没有半点褶皱和污迹,一看平日里吃得极好,且断非劳累之人。


    孟榆冷冷地看着他,正要提笔怼回去,崔浩却猛地蹿上前,一面想夺过她手上的笔,一面骂骂咧咧地道:“你一个哑巴,既不会说话,便不要在这里装腔……”


    哪承想他还没靠近,咚!


    随着一道沉闷的声音重重地落地,紧接着房门处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将门外众人唬了一跳。


    陆修沂忽然从书架后现身,朝崔浩当胸一踹,他猝不及防地被踹到门边,撞到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凭她是怀化将军府的夫人,这儿唯一的主子,”陆修沂黑沉着脸,浑身似裹满霜色,朝外厉喝,“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奴才拖出重打三十大板,还有,爷不想之后还能在上京看到他。”


    楮泽闻声,还以为有刺客,忙带人从前院赶过来,见要罚的是那崔浩,登时就明白过来,让人将他拖出去行刑。


    崔浩突然冲上来,孟榆唬了一跳。


    因见陆修沂在房中,怀茵便放心地去同人嗑瓜子,不想这里一阵轰动,她赶到时崔浩已经被人拖出去了,她满脸担忧地给她添了杯茶,温声安抚了几句。


    喝过茶,缓了片刻,孟榆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蹙眉向陆修沂打起手势:“你怎么就这般把他处置了?账上很多款项都还未查清楚。”


    陆修沂不疾不徐地在她旁边坐下,温声道:“别担心,你说的那些问题我都清楚,他是陶氏的人,打理东郊那几处庄子有十来年了,且那五千两也是拨给陶氏了。这十几年来,他欺压佃户,横行乡里的事儿没少做,若贸然将他处置,陶氏必然闹上门。”


    “你现在将他处置,便不怕陶氏闹上门了?”


    陆修沂淡笑:“她闹上门我也不怕,我从前没将崔浩处置,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做事也隐秘了些,一时间我找不出证据罢了。”


    “那你如今找到证据了?”


    “找到一些,但不多,那些证据也不足以将他钉死。”


    孟榆:“……”


    瞧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还以为他抱的是必胜之心,偏这会子才告诉她,他找到的证据不足将此人钉死。


    正说着,楮泽凝着脸色匆匆来回:“公子,陆夫人来了,指明要见夫人。”


    陆修沂闻言,朝孟榆偏了下头,眸里不仅没有一丝慌张,反而满溢笑意,他正了脸,又问楮泽:“她没说要见我?”


    楮泽摇头道:“她只说纵是公子任性不懂事,可夫人到底新妇,合该今儿早起便到侯府拜见她和侯爷。如今夫人不过去,便只好她这个婆婆来见新媳了。”


    仿佛听到了什么弥天笑话,陆修沂嗤地一声笑了:“她算哪门子的婆婆?我这继母不好对付,还是我陪你去吧!”


    孟榆摇摇头:“不必,她既然只说要见我,你若过去,旁人还以为我们夫妇联合起来欺负继母呢。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应付她便是。”


    她打完手势,陆修沂却呆住了,只怔怔地看着她,良久没给个反应,孟榆还以为他看不懂,正要给怀茵使眼色,让她将原话译给他听。


    楮泽率先握拳放到唇边,轻咳一声:“公子。”


    陆修沂闻声,忙拉回了思绪,她一声“夫妇”哄得他头晕脑胀,瞬间不知天地为何物,满眼里只得装下她一人,连同那颗烦燥的心,也像是忽然裹住了蜜,甜甜的汁液往外溢,驱散了所有的燥意。


    耳尖迅速漫上潮红,橘色光晕染在脸上,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垂下眉眼,点头道:“若有事,只管遣人回来禀我一声,我立刻赶过去。”


    听到陶氏过来找茬,孟榆满心想着要怎么应付她,也没发现陆修沂的异样,看到他回话,只忙应了句,就抬脚去了前院。


    到了前院,就见陶氏已经坐在主位上喝着茶,看到她来了,也只是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眼后,再没有任何动作。


    孟榆抬脚进去,径直在陶氏右手边的主位坐下。


    没料到孟榆会如此直接地坐下来,连半点脸面也没给她,陶氏既惊异又愤怒,重重地放下手里茶盏,偏头喝道:“你从前在家,你姨娘便是这么教你的?”


    孟榆凉凉一笑,抬手:“我不知陆夫人此言何意。”


    怀茵在旁将话直译过去。


    陶氏被她一句呛得像是堵住了喉咙般说不出半个字,她旁边的史妈妈见状,立刻正色帮腔:“一个新妇,不亲自上门给婆母敬茶也就罢了,如今婆母都来到跟前儿了,你非但不赶紧跪下敬茶,还不知尊卑地与婆母同坐主位,这便是你姨娘教你的礼仪尊卑?”


    孟榆又笑了:“我自然是有婆母的,我进门后也确实该给婆母敬茶,只是我婆母还在灵前供着。陆夫人既称一声是我的婆母,莫不是也想吃我一柱香?”


    天知道怀茵在译出这话时,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憋住没扬唇笑场。


    她从前怎不知,她家姑娘竟这般伶牙俐齿?


    “你……”史妈妈气得煞白了脸,那如风干橘子皮般的脸折在一块,她怒气冲冲地瞪着孟榆,却拿她毫无办法。


    “原以为你是个怯懦愚钝的,没想到心计竟如此深沉,连你嫡母都被你诓了十几年,”陶氏端正了身子,收起脾气讪笑,“你一个庶女出身,纵是喊我一声婆母,我亦未必想受。我此番过来,原是听闻你一个才进门的新妇,不好好学习礼仪家规,竟私下在府里行刑,且被行刑之人还是劳苦功高的崔庄头,此等有辱陆家门风之事,若传出去,日后侯爷在朝堂该如何立足?”


    面对陶氏的刁难,孟榆丝毫未惧,神色里没有一丝慌张,十指在虚空中灵活游动。


    她的手势打得太快,怀茵没来得思考便急急地译出来:“我倒希望此事能传扬出去,好让世人都看看在陆夫人口中那位劳苦功高的崔庄头是如何不敬主母、僭越犯上,又是如何仗着职位之便谋取私利、欺压佃户,横行乡里的?”


    陶氏扬眉冷笑:“沂哥儿媳妇,你说话行事可要讲证据,你说崔浩谋取私利、欺压佃户,证据呢?你若无证据,便是谣诼诬谤,别以为你是将军夫人,便可随意血口喷人,崔浩纵是平民,倘若告上公堂,你也难急流勇退。”


    史妈妈白了孟榆一眼,帮腔:“就是,一个妇道人家,倘或被人告上公堂,沂哥儿还要不要脸了?”


    婢女上了茶,孟榆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轻轻地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沫,悠悠地尝了口后,才放下茶盏,打起手势:“陆夫人既如此说,我也就不客气了,来人,将崔浩押往衙门,并将东郊三个庄子的历年账目尽数上交官府,由官府去调查崔浩到底有无谋取私利。”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俱是一怔。


    候在门外的婢女闻声,忙回:“是。”


    “不许去。”陶氏率先反应过来,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厉喝一声。原要去通报的婢女才跨出两步,闻声蓦地停下,忙讪讪地回头望向孟榆,她只抬了抬下颌,让她等着。


    “你疯了不成?”陶氏面目狰狞,有些难以置信,“说到底都是陆家自个儿的事儿,你竟真想将账本公诸于世?”


    孟榆微微一笑:“这不是陆夫人想要的么?我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人查。你既说是我冤枉了崔浩,说我私下行刑,那让官府来判便是。我是不怕对簿公堂的,毕竟我什么都不多,就是脸多,任凭丢几回都不带怕的。只是不知夫人若上了公堂后,公爹会如何想?”


    陶氏已然被气得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忽闻她此言,猛地偏头剜她:“这又与我何干?你别血口喷人。”


    孟榆迎上她的目光,神色清凌凌:“崔浩究竟是不是陆夫人的人,我又有没有血口喷人,何不等官府来判?”


    “你……”陶氏气得胸口一堵,顿了片刻冷笑,“没想到,孟家的庶女竟有这般本事,倒是我小瞧你了。此事原是怀化将军府的家事,与我有何干系?史妈妈,我们走,免得趟这浑水,她不要脸想同人对簿公堂,我们还要脸呢。”


    说罢,她转头就拂袖而去。


    孟榆仍旧端坐主位,遥遥地看着陶氏让人搀着离开。


    怀茵悬着的心落了地,想起孟榆面对陶氏咄咄逼人的语调时,那临危不惧的样子,她便忍不住朝她竖起大拇指,笑道:“夫人好样的。”


    孟榆莞尔抬手:“别高兴得太早,我瞧那陶氏并非是个省事儿的,估计还有后招。”


    她素来便不是个怯懦的人,以往在孟家不过因各种原因不得不矮人一头,如今她在这里既是主母,别人又大摇大摆地踩她头上来了,她岂有退让之理?


    “她纵不愿这般了事亦绝救不了崔浩,除非她想把自己也拖下水,”陆修沂迎着廊檐的烛光走进来,“只我这位继母是极度自私的人,怎可能为了个死不足惜的崔浩便自毁身份?要她和你对簿公堂,这和要她命没分别。”


    怀茵适时退下。


    他最后那话隐隐含了几分笑意,孟榆抬手:“刚刚的事儿你都看见了?”


    陆修沂颔首,眸里的星光仿佛要溢出来般:“嗯,还以为你要帮忙,谁知你一担子便挑起全部了。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语调裹着几分温柔缱绻,已经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孟榆仍旧感到些许不适,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她着实不想再惹恼陆修沂了。


    第44章 归宁日


    陆修沂带着孟榆来了后院的一间房子里,推开门,里面香火缭绕,一派庄严肃穆。


    这里放的正是明华长公主的灵位,楮泽取香点燃递过来。


    没想到陆修沂会带她来这儿,孟榆唯有接过楮泽递来的香,并随陆修沂一起朝明华长公主的灵位拜了三拜。


    陆修沂敛起面上的笑意,将香插进香炉里,正色道:“母亲,今天是我新婚的第二日,我原该在今儿早起时便带她来给您敬茶的,只是近来我军务繁忙,一时忘了,现下便来补上,望您不要怪罪我。”


    婢女已经奉上茶。


    孟榆想到当是刚刚和陶氏的那番话叫他听了去,他才想起要带她来给婆母敬茶,她只好接过,依言给明华长公主奉了茶。


    奉完茶,孟榆又抬手:“婆母请放心,陆修沂他很好,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做了怀化将军,听闻前儿和东营演习,他掌管的西营胜出了。西营一惯散漫,从前便没几个百姓瞧得上,如今却在演习中胜出了,这多亏了陆修沂,若无他,只怕众人还都以为西营的人都是吃干饭的。”


    说起西营时,她的手势配上她一脸嫌弃的表情,逗得陆修沂忍不住笑了。


    从小祠堂里出来,到回了房歇息,陆修沂唇角的笑便没压下去过。


    孟榆洗漱完回来,见他抱着被褥躺在贵妃榻上傻笑,终于忍不住直言:“你别想多了,我那样说,不过是想长公主安心,与你无关。”


    地板太硬,硌得他腰疼,他最终还是依孟榆所言将被褥铺到了贵妃榻上。


    陆修沂连连点头:“我知道。”


    他答得倒快,孟榆一腔闷气没地方发泄,便又抬手:“有些事我想我们应该说清楚。”


    似乎料到她想说什么,他又微扬唇角:“我保证,你对我动心前,我绝不动你。”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般爽快,她只好将话噎回心里。总之无论怎样,有了他的承诺,她暂时是安全了。


    想了想,孟榆又道:“明儿回门,我还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陆修沂望过来,示意她直言便是。


    孟榆复又抬手:“我嫡母准备的嫁妆原是给孟洇的,我想把这些嫁妆都还给她。”


    原以为是孟洇嫁的陆修沂,袁氏便给她准备了十里红妆,不仅有良田、铺子,还有首饰、拔步床等等,既是给孟洇备的嫁妆,她也从未想过要昧下这些。


    仿佛有些惊诧,又仿佛在意料之中,陆修沂点点头:“你想还便还,爷给你的聘礼比你嫡母准备嫁妆的要多上百倍,反正她那些东西爷也瞧不上。”


    “明儿回门,我先把房契和田契带回去,明面儿上既是嫁妆,若明儿便将那那些首饰和床榻之类的抬回去也不太好,我改日让怀茵收拾收拾再命人送回去。”


    “嗯,你做主便好。”


    “还有,我们处置了崔浩,东郊那几个庄子亦需尽快安排人去打理,你觉得派谁去会好些?”


    眸光里尽是她的身影,陆修沂恍惚有些晕了般,下意识扬唇:“那些庄子都是你的,你看谁顺眼便派谁去,我没什么意见的。”


    此时的孟榆卸下了首饰,褪去了脂粉,换上一身油菜花黄的睡衫,墨色的长发浓密柔润,正乖巧地垂在她的颈肩下,细腻的肌肤在摇曳的烛光下,如朝霞映雪,似冷泉冰润,倒颇有种天然去雕饰之感。


    她就这般盘腿坐在榻上,像一个真正的妻子般和他道着家里的琐碎常事,轻轻地、温柔地询问夫君的意见,贵妃榻离她近,陆修沂怔怔地看着,时不时应两句,忽然觉得天底下所有的美事皆比不过当下这一刻的温馨幸福。


    孟榆拧眉想了想,又抬手:“打理北郊的张庄头为人看着老实,账目做得很清楚,只是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不派个人去调查一下他,若是个好的,便把东郊的这三个庄也交与他打理。”


    陆修沂回:“这三个庄头,他为人确实也最是诚恳,若你不放心,我明儿我就让楮泽再去查他一查。”


    “也好,”孟榆抻了抻腰,打了个哈欠,“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我们明儿还要早起呢。”


    他面色淡淡地应了声,心却似灌了蜜般,拢着薄被,扬着笑意闭上眼。


    直到帐幔放下,挡住了外头那人炽热的目光,孟榆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才渐渐缓下来。


    天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不把脸拉下来,这样的日子她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此时的她仿佛置身于漫漫长夜,走了好久都看不到出口。


    ***


    翌日归宁。


    孟榆和陆修沂早早便起身洗漱,用完早饭便登上马车回了孟家。


    孟家众人已经齐聚慈安堂。


    两人先是给孟老夫人、孟砚清和袁氏敬茶,敬完后,孟榆望向站角落的沈姨娘。


    两日不见,沈姨娘眼底有了乌青,眼睛也肿肿的,一见到她,眸底尽是掩不住的担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来人,再奉茶上来,我们还没敬完呢。”陆修沂忽然扬声道了句。


    众人闻言,不知他此举何意,皆面面相觑。


    孟砚清率先垂首笑问:“将军,您和榆儿不是已经敬完茶了么?怎么这会子还……”


    “谁说敬完茶了?”陆修沂挑挑眉,“姨娘到底也是我夫人的生母,今日回门岂有不向她敬茶的道理?”


    孟砚清睨了眼沈姨娘,沈姨娘忙低下头,他面露难色:“可,可这不合规矩。”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本将军说的话便是规矩。”陆修沂改了自称,一声“本将军”裹挟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压迫。


    孟砚清吓得颤了下,连连应声,还不忘替他催促:“快,快给将军上茶。”


    婢女忙端来茶。


    陆修沂接过,走到沈姨娘面前,往圈椅上抬手示意:“姨娘请坐。”


    一面说着,他一面偏头望向呆怔在原地的孟榆:“你还愣着作什么?快过来给姨娘敬茶。”


    他温润的嗓音渗进耳朵,怀茵又轻轻地抬起手肘戳了戳她的腰,孟榆飘远的思绪瞬间回到了原地,掩下震诧,她接过茶,同陆修沂跪在沈姨娘面前。


    眼见推拒不得,沈姨娘唯有讪讪地坐下。


    “愿姨娘事事如意,与岁长宁。”


    陆修沂将茶奉上,他的嗓音嘹亮,吐字清晰,在场众人无不侧目,待落到孟榆耳中时,这短短的几个字仿佛洇在了她内心深处那面坚固的冰墙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沈姨娘眸光氤氲,虽含泪饮下,但甚感欣慰。


    敬完茶,孟榆逡巡一番,孟霜和孟章洲皆在,唯独不见孟洇,心下虽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但仍依规矩问一声:“为何不见四妹妹?是脸上的红疹还未消么?”


    怀茵照旧将原话译出。


    袁氏冷冷地看着孟榆和陆修沂给沈姨娘敬茶,丝毫不将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原以为陆修沂是个放浪形骸之人,孟榆一个哑巴即便嫁过去,他也未必会给她好脸色,却不曾想他竟这般护她。


    她只恨得牙痒痒,然听到孟榆问,仍压下脾气,扯开唇角:“你四妹妹脸上的红疹消是消了,只是心里不得劲儿,今儿早起又说头晕,便没过来。”


    孟榆莞尔,从怀茵手里接过一个红木匣子,打开递给袁氏:“这些原是母亲给四妹妹备的嫁妆,我断断不能收,还请母亲收好,等四妹妹来日出嫁时再给她。还有首饰、拔步床之类,我明儿也让人搬回来。”


    袁氏接过来一瞧,竟是当日她给孟洇备下的房契和田契,那日事发突然,她原要将这些东西拿回,奈何孟砚清对孟榆心有愧疚,直言将这些东西当作是孟榆的陪嫁,她心里虽十分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应下。


    袁氏佯作欢喜,眸中含泪,正欲感谢孟榆。


    谁知孟砚清却将那红木匣子一把夺过去,塞回孟榆手里:“这既是给你的嫁妆,你便拿着,还拿回来作什么?白叫将军看了笑话。”


    双手捧着匣子,孟榆腾不出手来打手语,陆修沂见状,从她手里取过匣子,递回给袁氏,悠悠笑道:“岳父请放心,榆儿有嫁妆的,我已将我名下东郊、西郊和北郊的六个庄子、三千亩良田以及三十六个铺子全加到了榆儿的嫁妆单子里,如今她比我还有钱,我还指着她赏我两口饭呢。”


    孟榆:“……”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也未免夸张了些。


    听到此言,孟老夫人和孟砚清都乐呵呵地笑了:“将军如此看重榆儿,那我也就放心了。”


    正说着,婢女来回话:“回老夫人,席面都备下。”


    “将军请吧!”孟老夫人忙起身朝陆修沂笑道。


    陆修沂退到边上,抬手扬唇:“祖母您先请。”


    孟老夫人也不再推脱,眉眼都含笑着领众人到前厅用饭。


    ***


    寂然饭毕,孟砚清和孟章洲领着陆修沂到书房品鉴名画,孟榆也扯了个借口随沈姨娘回了青梨院。


    众人各自散去。


    邓妈妈一路搀着袁氏回枕花斋,颇为感慨:“三姑娘算是有点良心,竟也没将这些房契田契昧下。”


    袁氏冷哼一声:“便不论那三千亩良田和三十多个铺子,单说陆修沂给她的那六个庄子,每年便有近万两的收入,她哪里还看得上我这点东西?况她会这般做,皆因沈姨娘还得在我手底下过活,她若不归还,不过怕我因此事苛待她罢了。”


    想起陆修沂这般护着那小妖精,袁氏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脸上妒得似要冒出火星子。


    这六个庄子、三千亩良田和三十多个铺子,连同那将军夫人的位置,原该都是她女儿孟洇的。


    邓妈妈犹似被她一句话点通了神思般,后知后觉地道:“老奴愚笨,还是夫人想得通透,想不到这小蹄子竟如此狡猾。”


    “她能讨得陆修沂的欢心,还不是全靠那张脸,当初她回来,我便该狠下心肠,”袁氏愈说愈后悔,“若那时就做下,今日也轮不到她回来耀武扬威了。”


    以为袁氏还存着那份心思,邓妈妈慌了神,忙劝道:“那陆将军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连他父亲都不认的,如今三姑娘嫁了她,他又那般护着三姑娘,夫人可万万不能犯傻,纸到底包不住火,若在家里做了必是藏不住的。”


    袁氏像看傻子般斜睨了邓妈妈一眼,冷下嗓音:“你当我蠢呢,我若要动手,亦绝不会在家里。”


    邓妈妈被她斥得低了头:“老奴愚笨。”


    一边说着,两人已然回到了枕花斋,袁氏又道:“如今那丫头有陆修沂护住,与其费尽心思去毁了她,还不如想想如何让霜儿和洇儿嫁得高门。”


    邓妈妈搀着袁氏坐下:“话说三姑娘也成婚了,官家赐婚一事已成定局,再无转圜的余地,承毅侯府那边怎的还不上门提亲?”


    袁氏蹙眉,正想附和,恰在此时,婢女匆匆来禀:“回夫人,秦夫人带着保山和聘礼上门向老爷和夫人提亲了。”


    第45章 道不同


    孟榆跟着沈姨娘回到青梨院,角落的那棵梨树沐浴在阳光下,卵形的绿叶晕染着金色的光,小厨房门口照旧挂着两串蒜头,水缸里飘浮着的荷叶耷拉着脑袋。


    一切都好似没变,一切也都像是变了。


    明明她才离开两天,却仿佛过了许多许多年。


    沈姨娘将孟榆拉到进房里说悄悄话儿,怀茵和雁儿都被赶到了廊檐的台矶上坐着。


    孟榆和沈姨娘同坐榻上,房里静悄悄的。


    沈姨娘觉得孟榆替嫁受了委屈,孟榆担心她离开后,袁氏会给她使绊子,谁也没先说话。


    眼见时辰一点点过去,缄默半晌,还是孟榆率先抬手:“姨娘,女儿往后不在您身边,您若受欺负,千万别瞒再忍着。有时候,您越好欺负,她们便越得寸进尺。”


    沈姨娘倒不关心这个,她只摇头道:“姨娘年纪大了,不能再生养,你父亲也鲜少来这儿,姨娘对她构不成威胁,你无须担心。”


    沈姨娘握上她的手,嗫嚅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出声:“他,他这两日没把你怎么着吧?”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陆修沂。


    孟榆扬唇抬手:“他没碰我,且我们有言在先,我不对他动心前,他绝不碰我。”


    没料到陆修沂竟能如此,沈姨娘震诧之余,又叹了声:“他能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也算有心。榆儿,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你便没想过试着和他共度余生么?”


    从前她不愿孟榆嫁给陆修沂,不过因为陆修沂是想纳她为妾,如今她已是正头夫人,且又见他这般护她,她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孟榆有些不敢相信这话会是出自沈姨娘口中,然转念一想,她生于这个时代,长于这个时代思维有其局限性,她不能对她要求太多,况事情也确实如她所言,明面儿上的她已然是陆夫人。


    孟榆苦笑着抬手:“姨娘,他不动我的前提,是基于我在他可掌控的范围,倘或我提出要和离,要远离他,你觉得他还能谨守礼仪,遵守承诺么?”


    她短短几句话说得沈姨娘眉心紧蹙。


    孟榆耐心地同她分析:“他若可以,当初我们离开后,他便不会疯了一般追过来,更不会在我们回到这里后,还煞费苦心、机关算尽地让我嫁与他,姨娘,爱是理解,爱是尊重,而非似他这般不顾我的意愿将我困在其中。我此时的妥协,并非是我认命,而是我基于各种情况下的综合考量。”


    孟榆思考的角度是沈姨娘从未想过的。


    这个朝代,奉行的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沈姨娘除了不愿与人为妾之外,其他的从未多想。


    可这既是孟榆的心之所向,她愿意尝试着去理解她。


    “不管你做什么,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沈姨娘覆着她的手背,深吸一口气,温声道,“只要你是欢喜的,只要你不后悔,姨娘便都支持你。”


    听到沈姨娘如此理解自己,孟榆只觉酸涩感撑胀眼眶,她强忍泪水,低垂着眉眼,重重地点头。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知眠的略显惊诧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承毅侯府的秦夫人来向二姑娘提亲了。”


    怀茵戳了下她的脑门,觉得好笑:“承毅侯府来提亲是好事儿,你这丫头在这里唱衰二姑娘,小心叫人听去,回了夫人,有你一顿板子受。”


    知眠捂着被戳疼的脑门,嘟囔:“好姐姐,我话都还没说完呢。若只是秦夫人过来倒也罢了,偏秦世子也来了,来了就来了,他竟还当着老爷、夫人和二姑娘的面儿同秦夫人吵起来,说誓死都绝不接受这桩婚事。”


    雁儿满脸震诧,有些不敢相信:“百姓们不都传秦世子温润如玉,似琼枝玉树的么?他怎会当众给二姑娘没脸?”


    当日在浔满楼,怀茵亲眼见过秦慕岁如何维护宁穗,当时便已了然,因而此时听到这话,亦不觉诧异了:“许是人家早有心仪之人,奈何秦夫人却看上了二姑娘,想先斩后奏,过来提完亲再告知他。哪承想被他知道了,这不,就急匆匆地赶过来,当众拂了秦夫人的面子,又给二姑娘没脸。”


    “怀茵,不可胡说。”孟榆打开门,沈姨娘拔高了声音,佯作生气般斥了句。


    三人忙从台矶上站起,怀茵收了嘴,讪讪道:“是。”


    孟榆朝雁儿打起手势:“将军呢?”


    “将军也在前厅,原是在旁边帮忙打圆场的,谁知反被秦世子骂了一通,连老爷都不敢说话。”


    这倒是奇了。


    凭陆修沂那样的性子,他不把人磋磨一顿算好了,哪里能由得别人踩在他头上?但想起当日在浔满楼,陆修沂对秦慕岁的态度,倒也不觉奇怪了。


    正这般想着,沈姨娘朝她温声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去瞧瞧吧!也不知前面闹成什么样儿。”


    孟榆点点头,抬手:“我改日得闲儿了,再回来看您。”


    说罢,她又嘱咐雁儿定要好生照顾沈姨娘,若有事,只管来将军府找她。


    雁儿连连应声。


    孟榆带着怀茵和知眠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刚走过月洞门,远远便听见秦慕岁那带着怒意的声音遥遥传来:“你想做我妹夫,我还不愿当你姐夫呢。少在这儿给我装好人,你既觉得她玉面淡拂、颜如渥丹,你何不休了你的心上人,娶了她?”


    陆修沂被他这话气笑了:“这如何能比?孟榆是我的妻子,这已成定局。你瞧宁穗,你原是看北凉乃蛮荒之地,北凉人茹毛饮血,她一个姑娘家领兵过去,到底不安全,这才向陛下进言遣派他人,谁想她竟好心当成驴肝肺,屡屡对你恶言相向,她这般做,且不说伯母会如何看她,纵我一个外人瞧着,也替你不值。”


    陆修沂说得字字分明,句句恳切,似乎有理有据,然落入孟榆耳中,她只觉一阵恶心。


    宁穗毕生所愿,便是希望能圆父心愿,一战北凉。


    他和秦慕岁却站在自己的角度,拂了她的梦,灭了她的愿,还美其名曰这是为她好,殊不知宁穗宁可为收复疆土战死沙场,亦绝不愿屈居后宅对婆母卑躬屈膝,同他人勾心斗角。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孟榆已无从知晓,听完陆修沂那番话,她抬脚便回了青梨院。


    没过多久,陆修沂来寻她,两人方一同坐上马车回府。


    ***


    却说孟霜被秦慕岁当众拂了脸,纪氏气极,抬手便欲甩秦慕岁一巴掌,孟霜忙站出来阻拦,表面仍强颜欢笑、客客气气地同纪氏道了声“无妨”。


    被这样儿下了脸面,她却没一丝怨怼,纪氏没想到孟霜竟这般明理,顿时满心愧怍,愈发觉得对不住她。


    只送走纪氏,回到房中,孟霜满腹委屈瞬间如潮水般滚滚压过来,如同千斤巨石,迫得她喘不过气儿,她登时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玉烟心疼自家主子,蹙眉劝了两句,孟霜却置若罔闻,仍坐在榻边掩面啜泣。


    袁氏闻声走了进来,给邓妈妈使了个眼色,邓妈妈忙将屋里的婢女都带了出去,并替她们将门虚掩上。


    “此事母亲早已说过,秦夫人未必拗得过秦世子,你心里既有个底儿,还何苦如此?”袁氏坐到她身边,叹道。


    孟霜抽抽噎噎,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细白的指骨青筋暴起,忍不住痛斥:“秦夫人耽搁了这般久也没上门提亲,我先时已有这个心理准备。上京好男儿多的是,我孟霜并非差到没人要的地步,纵是不嫁承毅侯府,我也可另寻出路,只是秦慕岁太过分,他纵有诸多不满,也该顾及一下我的处境,不该当众给我没脸。此事传出去,您让我如何做人?”


    “承毅侯府世代簪缨,与上京的世家大族关系都极好,秦世子纵是如此,我们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霜儿,你虽受委屈了,”袁氏何尝不是愤懑至极,只是碍于彼此地位悬殊,她不好发作罢了,“可此事亦并非尽是坏处啊!”


    “母亲这话是何意?”


    袁氏耐心解释:“刚刚秦世子在人前这般待你,你却如此宽宏大量,只会令秦夫人觉得欠了你,欠了我们孟家一个人情。”


    孟霜蹙眉思量,渐渐止了泣声。


    沉吟半晌,她抹干脸上的泪,神色坚定,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骄傲,起身朝袁氏微微屈膝:“多谢母亲教导,女儿明白了。”


    袁氏忙起身扶起她,温声笑道:“母亲早便打听好了,后天陆公子会到城郊那片林子狩猎。你既心情不好,何不借此机会出门散散心?”


    孟霜猛地抬头,却袁氏眼底闪着鼓励的微光。


    想到当日在林安寺和那人的一见,他轩然霞举、矜贵不凡,绝不输给秦慕岁一分一毫,孟霜便点点头。


    ***


    回府的路上,气氛沉闷,身旁人撩起车帘一角,偏头往外望去,陆修沂以为孟榆是因孟霜被秦慕岁拒婚一事感到难过,便也没敢多说话,想给她些缓和的时间。


    谁知刚到府里,孟榆便让人将张庄头唤来,他忙阻拦道:“你既心情不好,庄子的事儿便放一放,等心情好些了再处理也不迟。”


    孟榆疑惑:“我哪里心情不好了?为何这般说?”


    陆修沂嗫嚅道:“今儿秦夫人上门向二姑娘提亲,反被秦慕岁拒婚一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了,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孟榆闻言,扬唇笑了,摇摇头。


    反轮到陆修沂疑惑了:“既不是因为孟霜的事儿,那你为何在马车上苦着脸?”


    原来他以为她是因为此才沉着脸,孟榆觉得好笑,却也不想反驳,便随口扯了句:“我从小便没离开过姨娘,如今嫁出去,自然难过。”


    她在马车上沉着脸,自然也有和沈姨娘分离的难过,但最重要的不过因为听了陆修沂一番话,心情更闷了而已。可后来转念一想,他说出那番话不也正符合他的性子么?她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他,何苦为了此事坏了一日的心情?


    不值得。


    这般想了想,孟榆豁然开朗。


    她和陆修沂,宁穗和秦慕岁,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她又何必纠结他们说了什么?


    道不同,何以谋?自己想做的事,便只管闯到底。


    陆修沂对此却深信不疑,反宽慰她:“彼此都在上京,你若想见她,随时可以回去。”


    孟榆微诧,没多加思量便下意识抬手:“我可以随意走动?”


    “为何不可以?”


    他一声反问,孟榆陡然回神,后悔自己的手抬得太快。


    她顿了下,没答话。


    陆修沂紧紧地盯着她,危险的气息倏然在周围漫开,他缓缓开口:“抑或者说,你还存着离开我的心思?”


    第46章 同心词


    他的目光紧紧打量着,仿若要将她拆皮脱骨,吞吃入腹。


    慌乱在刹那间席卷孟榆全身,可她面上仍与先时无异,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抬手:“陆将军便这般没自信?不信自己能打动得了我?还是说,你觉得府里的守卫看不住我?”


    她说得如此直白倒是陆修沂没料到的,他眸中的阴霾一刹消散,双手轻轻地握上她的肩:“开个玩笑罢了,榆儿何必这般认真?”


    孟榆面无表情地抬了抬肩膀,甩开他的手,:“我不喜开这样的玩笑,且你既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觉得有些话我们还是应该说清楚。”


    她望过来的眼神极轻极淡,却又冷漠摄人,陆修沂有些后悔问出了那句话,将他好容易得到的些许温情骤然冲散。


    屋里的孙婢女不知何时退出去的,陆修沂轻叹一声,鲜有地低下头:“孟榆,别这样折磨我,我错了还不成么?”


    他的声音里含了几分委屈,危机解除,孟榆也不想在此间来回磋磨,便软了脸,抬手:“从前我逃,是因为你想纳我为妾,如今我已是你的正头夫人,泼天的富贵又摆在眼前,事情既已成定局,我何必想不开去受那些罪?”


    她面上尽是恳切,没有半分说谎的感觉,陆修沂定了定神,像个摇尾乞怜的狼狗般朝她笑了:“嗯,往后榆儿说什么,我都不信,绝不再相问。”


    孟榆叹了口气:“那你现下可以让人将张庄头唤来了么?东郊那几个庄子急需人去打理,此事慢不得。”


    陆修沂忙应声,吩咐新提携的曹管家去通知张庄头过来。


    没过多久,张庄头便匆匆赶来了,他为人也算实诚,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倘若夫人真要草民接手东郊那几个庄子,草民首先要做的便是清理那些仗着崔浩之势横行霸道的佃户,他们有的同咱们签了八年的书契,有的签了十年,更有甚至签了二十年,若要将这部分毒瘤清除,势必要赔上一笔银钱,不知夫人可愿意?”


    纵是张庄头不提,孟榆亦原有此意,便抬手:“刮骨方能疗毒。毒瘤不清,伤口如何能好?你且去做,要赔多少尽管来报,我定然支持。”


    怀茵照旧译过去。


    有了孟榆的承诺,张庄头安心应下此事,隔天便到东郊走马上任。


    谁料没过几日,便有一些寡廉鲜耻的佃户闹上门来,说孟榆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企图将他们活活逼死,声势之浩大,闹得满京皆知,许多人不知内情,毫无独立思考的能力,大脑也只跟着流言走,兼之在百姓眼中,陆修沂原本便是个目无尊长、败德辱行之人,如今听了这些流言,自然信以为真。


    此事传到宫里,官家听了雷霆震怒,当即将陆修沂和孟榆宣进宫中。


    ***


    绛阳侯府。


    荷花池中盛放着最后一池荷花,圆在肥硕的荷叶凝着水珠,在朝晖下晶莹剔透,粉白花瓣清雅宽大,淡香迎着微风徐徐送来重檐亭。


    陶氏侧身坐在鹅颈椅上,手里托着一个白玉瓷碗,白玉般的指尖正捻着鱼食扔进池子里,鱼食洒下,附近的金鱼蜂拥而至,如饿狼扑食,争抢不已。


    “夫人此招真是高明,既不用我们出面儿,又能给他们夫妻俩使绊子。听说今儿早起,官家大发雷霆,将他们宣进宫里了,这几日正是狄戎使者入京之时,事情闹得如此不堪,官家没了脸,纵想护着,只怕也难了。”史妈妈一脸得意,单想想陆修沂和孟榆被官家责罚的样子,她便觉一阵畅快。


    陶氏眉眼都染了笑意:“若非老爷偶然提及这几日有狄戎使者入京,要和官家商谈随贡贸易一事,如此紧要关头丢不得脸,我还想不到这一层呢。”


    鱼食不断洒下,闻着味儿,涌来的金鱼愈发多了。


    “那些贱民和这些鱼儿没什么两样,多给些好处便不知姓甚名谁了,你叫他杀人放火他都干,况只是要他上门闹一闹,再到市井之地传一传罢了。不伤身、不费力,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谁还不乐意呢?”


    史妈妈闻言,略有忧色:“可若此事闹出来,说是夫人指使的?这可怎么好?”


    陶氏眉梢微挑,不以为然:“谁说我给他们银两是让他们去干这个了?我不过是怜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如今又被人毁诺,失了谋生的手段,这才善心大发,施舍些银两罢了,难不成做善事还有错了?”


    史妈妈含笑垂眉:“没错,没错,夫人英明。”


    正说着,史妈妈抬眼望去,只见廊檐下,远远行来一人。


    陆迦言从外面回来,看到陶氏正在这边喂鱼,他便顺道过来请安:“儿子请母亲安。”


    陶氏忙放下鱼食,将他搀起,温声笑道:“今儿可是约了孟家的二姑娘?”


    陆迦言点点头:“嗯。”


    见他似乎有些不高兴,陶氏给史妈妈使了个眼色,史妈妈忙退至远处。


    陶氏拉着陆迦言在鹅颈椅坐下,宽解道:“孟二姑娘是个好的,虽说家世低些,但好歹没有拖累,且她外祖家乃是富商,听闻茶庄都开到上京来了,可谓遍布整个大祈。她模样又极正,性子也温柔,你瞧瞧满上京,有哪位闺秀能似她这般?家世好些的,脾气暴;家世低些的,模样不好;性情好的,模样正的,家中又尽是拖累。这孟二姑娘,已是为娘能给选到的最好的姑娘了。或者,你是嫌她曾被秦慕岁拒过婚?”


    陆迦言沉着脸,冷声道:“母亲觉得儿子是这样的人么?”


    “自然不是,”陶氏忙道,“那你为何瞧不上她?”


    陶氏太咄咄逼人,且这几日他应付孟霜累得紧,现下她这话,再也忍不住吐出压在心里的话:“未来的枕边人,儿子想自己选,而非似您和父亲这般百般提防,千般算计。”


    一语撇下,陆迦言抬脚就走,徒留陶氏怔怔地愣在原地,她面露震诧,又难掩苦色,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她那温文儒雅的儿子口中。


    当年她父母双亡,族中人将家产霸占,她被赶出家门,正是最落魄之时,原想着去投靠青梅竹马的陆槐远,谁知一夜温情后,她却被他狠心轰了出来。


    没过多久,他和明华长公主的婚事天下皆知,亦在当日,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后来明华长公主生下陆修沂,不到三个月便因身子亏空逝世,他带着数十箱金银上门求原谅,并说要认回她们母子,她那时为了养孩子,已经走投无路,虽没被他的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可她也深知,除此之外,她别无退路。


    哪料等她进门,她才知道明华长公主求官家见证,立下遗言,倘或他另立妻,另生子,绛阳侯府的一切都将收归国库,他也将沦为平民。她在府里无名无份,直到他挣回军功,什么也没要,只求官家能恩准他娶她,官家虽同意,但她的儿子却只能以养子身份养在侯府。


    直到那时,她仍天真地以为真心可以换来真心。后来她年老色衰,府里的妾侍一个接着一个,除了不能生育,无不与那已逝的明华长公主有几分相似。


    真是可笑!


    人在身边,他不会珍惜,人离开后,他百般怀念。


    是啊!深情都是装给别人看的,若不然,何以保住今日的荣华?


    经历了这些,她方明白,唯有握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她的儿子既承袭不了侯府的爵位,那便一定要有权,可同人打交道,哪里不需要钱?


    陶氏一脸颓靡地瘫坐在鹅颈椅上,浑身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般,丝毫不能动弹。


    史妈妈不知何时踱步到跟前:“夫人,您没事吧?言哥儿同您说什么了?”


    陶氏摇摇头,宛若失了魂般:“没事,扶我回房,我想歇会。”


    史妈妈应声,忙将陶氏扶回房中歇下。


    ***


    承德殿。


    门外阴云密布,忽然下起骤雨,瓢泼雨滴打进廊檐下,洇湿了一片。


    景淮帝来回踱步,似是对底下跪着的人已无可奈何,他叹了声,想斥他,却又深觉他此言有理,到了嘴边的话又收回去,转而道:“你要清毒瘤,何时清不可以?为何偏要选择在狄戎进京的时候?清了也就清了,你又由得事情闹得这般大,修沂啊修沂,你这不是纯粹在给朕找麻烦么?”


    “陛下,狄戎使者进京原是要与我朝商谈随贡贸易一事,与这市井闹剧根本扯不上关系,况纵是三口小家时不时也会有点小摩擦,且不论我等泱泱大国……”


    陆修沂话未道完,孟榆便猛戳了下他的腰,他迫不得已止住话头,望向孟榆。


    她睨了他一眼,朝景淮帝打起手势。


    手语打完,偏头只见陆修沂怔怔地看着,她蹙眉又戳了一下他,示意他赶紧译过去。


    陆修沂忙朝景淮帝:“陛下,夫人说她今晚便能将此事解决,既能不落人口实,还可以给我朝挽回面子。”


    景淮凝起的脸色略有松缓,却又不禁怀疑:“哦?你一个后宅妇人,又不能言语,能有什么法子?”


    高座上的人眼里有掩不住的鄙夷,孟榆压下脾气,缓缓抬手:“我虽不能言语,却有夫君相护,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寸寸笑意染上眼眸,她的话甜进陆修沂心底。


    他将这话译过去,满心似浸了蜜般。


    景淮帝眼底的鄙夷褪去,面露赞许,着他们出宫尽早解决此事。


    马车上,陆修沂殷勤地笑问:“不知夫人有什么好主意,可以平息此事?若需要夫君帮忙,夫君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孟榆皮笑肉不笑地抬手:“自然有。”


    “夫人请说。”


    “收起你这副嘴脸,我看着心口堵得慌。”


    “……”


    陆修沂唯有满不情愿地恢复正常。


    回到府里,张庄头已然等在里面,孟榆接过他递来的名单细细地翻看,半晌才看完,吩咐:“你让他们先放下手里的活计,到酒肆、茶楼、胭脂铺、古玩店、临街小摊儿等等,但凡是人流多的地方都可以去,逮住一个人便告诉他崔浩如何联合那些横行霸道的佃户欺辱乡里,陆将军又如何怜他们孤苦,减免半年租金,不必隐瞒身份,尽管同他们如实相告,此事有多大便往多大里捅,有多少肮脏见不得人的行径便只管往里戳。”


    张庄头闻言,有些夷犹:“可此事事关绛阳侯府,若捅出去,只怕……”


    “既是夫人的吩咐,你只管去做,况绛阳侯府都不顾我死活了,我们还管他们作甚?”陆修沂冷冽的声线响起,孟榆抬眼望去,厚重的云层已经散开,阳光探出头,他踏着铺到她脚下的金光负手行来。


    第47章 百合酥


    张庄头忙应声,见孟榆再无别的吩咐,方侧身退出去。


    孟榆望向来人,面色淡淡抬手:“你当真不怕我此举损了绛阳侯府的颜面?”


    陆修沂眉梢微挑:“有什么可怕的?满上京皆知,我六年前搬出来的那天就已经和绛阳侯府划清界限,除了顶着个世子的名头,与他们无半点关系。”


    明明和陆槐远连着骨血,他却仿佛说得与之毫不相干,眼底眉梢尽是云淡风轻,看不出有半点在意。


    这种心情,她是能感同身受的。


    ***


    没到三个时辰,孟榆的方法就奏效了,流言转了枪头,漫天指责纷纷涌向绛阳侯府。


    陆槐远气急败坏,指着陶氏破口大骂,道她拿捏他人不成,反给侯府丢了脸。


    陶氏瘫坐在地上,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若非老爷将狄戎使节来京一事告知我,我也断断想不到这层。”


    正说着,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反应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怔怔看他,唇角浮现冷到极致的嘲意:“我说呢,你素来便鲜少与我提及朝中事,那日怎偏的提了一嘴?原来目的便是如此,呵!”


    陶氏冷笑一声,眸中含泪,踉跄着站起,面如死灰:“你要对付陆二,你大可自个儿对付去,别把我掺在你们父子俩中间,我恶心。”


    啪!


    清脆的巴掌声蓦地响起。


    陆槐远气得涨红了脸。


    陶氏被打得歪了脑袋,感觉到淡淡的血腥味儿从嘴里蔓延出来,她没有回过头,只冷笑着,拖着疲惫的身子望向门口,抬脚便往外走,华贵的裙裾拖拽在光滑的地板上,暗红如血。


    史妈妈闻声赶来,却见陶氏扶着墙沿,躬着身子慢慢地拖行过来,她发丝凌乱,左脸红了一片,嘴角渗出丝丝血迹,凝重压抑的气氛从屋里蔓延到廊檐下。


    她立刻明白了一切,酸胀感顿时要撑破眼眶,但她仍死死压着,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忙上前搀着她离开。


    流言纷扰不息,陆槐远被宣进宫中。


    与此同时,陆修沂将崔浩和那几个欺辱乡里的佃户之罪证呈到承德殿,崔浩每年虽挪了近五千两银给陶氏,但因东郊那几个庄子先时确实也是陶氏在打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加之她又是陆修沂的继母,景淮帝考虑到这几个方面,也只是罚她在家静思己过三个月,而陆槐远教妻不善,罚俸半年,另将崔浩和那些佃户的家产尽数折成现银,发给那些曾被崔浩欺压的佃农。


    景淮帝此举,赢得大祈百姓一致赞誉,并顺利促成和狄戎的随贡贸易。景淮帝心情大好,当即赏了孟榆数箱珍宝,然而她却婉拒了,只道希望能将这些折成现银,用以赈灾救民。


    景淮帝心下赞誉,应了孟榆此言。


    ***


    解决完崔浩这颗毒瘤,加之府里的事有了曹管家打理,孟榆就闲了下来,便想约宁穗到霞珍阁见个面,哪料一打听,才知宁穗在一个月前就离开上京到桐州剿匪了。


    孟榆闲得无聊,便脱了鞋,到池边戏水:“我说呢,怎我成婚许久,也不见她过来道贺?”


    怀茵将周围的人都斥退,闻言撇撇嘴:“还道贺呢,宁姑娘若知道姑娘被设计替嫁给姑爷,她不提把大刀过来才叫不正常。”


    孟榆被逗笑了。


    已是金秋九月,轻风裹着些许潮意迎面拂来,她抬起下颌,阖上眼眸,细细感受轻风在脸上摩挲。


    陆修沂处理完军务,直到午后才回府,刚进门,曹管家便来禀,道是睿王来了,正在前厅等着。


    陆修沂微诧,却也在意料之中。


    自从越州回来后,他已几次三番拒绝睿王明里暗里的约见,连成婚时他送的翡翠镂雕屏风他也以太贵重为由退了回去,其中之意显而易见。


    到了前厅,睿王正端起茶盏,呡了口茶,见他抬脚走进,也没起身,皮笑肉不笑:“子晔最近是贵人多事忙,想见你一面还真难。”


    陆修沂拢拳拱手,行了个礼后直起身:“不知殿下驾临,微臣有失远迎。殿下此番过来,是有要事吩咐么?”


    啪!


    睿王盖上茶盖,淡笑:“也没什么大事,不过闲着无事,来看看子晔罢了。”


    猜不出睿王前来的意图,陆修沂同他打了一圈迷阵,应付两句,他便起身要离开。


    两人刚出门,从后院赶来的应从心迎面就撞上了睿王,她被撞得捂额后退两步,陆修沂轻声喝道:“你来这儿做什么?冲撞了殿下。”


    一阵淡香迎面扑来,睿王想伸手扶住应从心的落了空,还没等应从心说话,他便毫不在意地笑道:“无妨,想来这位姑娘也不是故意的。”


    应从心垂首:“回将军,原是庄妈妈瞧着您连日辛苦,胃口不大好,便想亲自熬一盅山楂膏给您,谁知山楂不够,庄妈妈这才遣奴婢来找曹管家到库房取。”


    此言无可挑剔。


    睿王的目光似黏在走远的人身上,玩笑般地道:“往日便听闻子晔府里美人如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瞧这姑娘温婉可人,平日做事定是十分细心,本王身边正缺这样一位贴心女使,不知子晔可否相让?”


    听出了睿王话里的意思,陆修沂淡淡婉拒:“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她是庄妈妈身边的人,跟了她许久,庄妈妈的喜好唯有她还知道些,若少了她,妈妈势不能心安,她如今老了,身子不好,连我也不敢违拗。”


    睿王敛了笑意,冷冷地看他。


    陆修沂眉眼微垂,并不与他直视。


    “子晔有孝心是好事,只你一个堂堂的怀化将军,莫要让个下人拿捏了,”睿王冷笑一声,“天下温婉娴淑的女子多的是,本王少了她,难道还成不了事?”


    “想必跪求入睿王府之人数不胜数,少一个应从心也无妨。”陆修沂淡淡回,脊骨却未低下分毫。


    睿王冷哼一声,剜他两眼,拂袖而去。


    哪承想,陆修沂婉拒睿王时可巧被与应从心相熟的小厮听了去,他立刻将此话道与应从心知晓。


    应从心听了,满心欢喜,以为陆修沂对她心生好感,一时间,那颗熄下去的心复又燃起。


    ***


    送走睿王,陆修沂满心燥意,旋即就想起了孟榆,想起她弯弯的眼睛,想起她无声的笑,想起她灵活的双指在虚空中比划,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后院。


    绕过游廊,跨过月洞门,一阵戏水声远远铺来耳畔。


    芭蕉叶宽大肥硕,隐隐露出些许叶隙,陆修沂就这般透过叶隙望过去,只见孟榆坐在一块石头,闭着眼眸微微抬首,艳阳掩在她如霜白如玉的脸上,裙摆撩至膝盖,袖子也挽到肩胛处,白嫩细腻的肌肤在日光下毫无遮掩。


    虽说是在后宅里,除了他外,绝无小厮闯入,可青天白日的,她也忒太胆了。


    即便周围除了她的贴身女使怀茵外,并无他人,然陆修沂仍控制不住般生出了几分醋意。


    还没多加思量,他已然抬脚过去,然戏水的两主仆过于入神,许久也没发现他的靠近。


    陆修沂更气了。


    怀茵作为贴身女使,竟这般疏忽大意,倘或来个人,岂非要将孟榆全看光?


    他有些不自在地握拳,放到唇边轻咳一声:“咳咳……”


    本在戏水的两人忽然闻声,顿时唬了一跳,忙回头,却见陆修沂沉着脸站在她们身后。


    怀茵吓得一凛神,忙伸手想将孟榆扶起,不想手湿了水,一时滑腻,还没等孟榆屈膝站起,她就脱了手。


    “榆儿……”


    陆修沂忽然一声厉喝。


    怀茵还没看清发生了何事,便感觉脱手的同时,一阵疾风从身侧刮过。


    砰!


    身后激起层层水花,冰凉的水瞬间渗透衣衫,染遍后背。怀茵怔了一息,连忙回头。


    陆修沂正紧紧环着孟榆的腰,转眼就回到岸边。


    这池子挖得深,孟榆不识水性,所幸陆修沂救得及时,她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


    ***


    屋里燃起碳盆,孟榆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握着热茶,暖意渗透杯壁从掌心流入四肢百骸。


    整个厢房鸦雀无声,空气仿佛陷入了凝滞,屋里只有她和陆修沂两人。孟榆坐得有些累,想放下茶盏抻一抻腰,可掀眼望向对面时,见他脸色寒得似覆了层雪,她想挪动的脚又忙讪讪地收了回去。


    陆修沂原要重罚怀茵,她在旁边说尽好话,各种保证,他这才肯饶她一回,如今他正在气头上,孟榆不想轻举妄动,免得徒惹祸端。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人忽然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孟榆以为陆修沂作势要惩罚她,手不自觉就伸到了枕头边,想着他若有动作,她拿起这个也能格挡些。


    “你饿了么?”


    没料到他突然说出的是这话,孟榆摇了下头,忽觉不对,又忙点点头。


    不知她什么意思,陆修沂蹙眉道:“你这是饿了还是没饿?”


    孟榆把手缩回来,抬手:“饿了。”


    “那我让人传膳。”


    他转想正欲想走,衣角却被人拽住,他回过头,又见孟榆抬手:“我不想吃饭,我想吃浔满楼的百合酥。”


    “要求真多。”陆修沂敛眉嫌弃地睨她一眼,转头却吩咐人立刻到浔满楼去买。


    没过半个时辰,小厮匆匆来回,浔满楼的百合酥卖空了,偏府里做糕点的厨娘今儿正好休沐,别的厨娘又不擅长做这个。


    陆修沂想了想,来到厨房,系上衣,要亲自动手。


    厨娘们都被赶到外面,众人惊呆了,面面相觑,一问才知原来是夫人想吃百合酥,偏巧浔满楼卖空了。


    众人暗道纳罕。


    没想到将军对夫人竟这般宠溺。


    知道是陆修沂来做百合酥,孟榆抱了枕头,当场便想仰头睡去,他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公子,要能做出百合酥才叫奇了。


    屋里很暖,孟榆又贪凉,到今儿也还没将玉簟给换了,只披着薄被便躺下,因没歇中觉,一沾床她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幕黑沉沉地掩下来,屋里没有燃灯,漆黑一片,门是虚掩的,廊檐下橘色的灯光从门缝中漏进些许,直直地铺到桌底。


    孟榆借着那道光,透过薄薄的帐幔往外望,男人将手拢在桌面,就这般把脸朝向她,闭眸将头靠在臂弯里。


    朦胧的光铺满了他宽阔的后背,桌面是已经做好的百合酥,百合酥似一朵盛开的莲花,叶片金黄酥脆。


    她忽然想起今日险些溺水,他搂住她腰身的刹那,那股莫名涌上来的心安。


    陆修沂还不算太坏。


    第48章 逢心意


    陆修沂睡醒时,原是装百合酥的盘子光洁无比,孟榆斜倚在贵妃榻上,轻轻地打了个嗝,没有声音溢出。


    银纱从窗牗漏进来,铺满她的裙摆,她笑眯眯地朝他抬手:“没想到你手艺不错,我一时没注意全吃光了,没了百合酥,我便让人热了饭,你要不要用点?”


    “我不饿。”


    陆修沂抬起头,肩膀传来一阵酸痛,他抬手揉了揉,余光忽然瞥见孟榆望着他笑了,还指了指脸颊示意他,他下意识摸了脸,发现脸被压出了红痕。


    睡前发生的事浮现在脑海,陆修沂的气不打一处来,大喇喇又坐下,指指自己的肩:“我虽不饿,但看在我救了你,还给你做了百合酥的份儿,你且给我捏捏。”


    孟榆虽不情不愿,但想起今日的事,到底她也有不对,便从贵妃榻起来,挪到他身后,双手搭上他的肩,轻轻地按着。


    月光映着白皙的指骨,孟榆隐在墨色中,偏头便见陆修沂舒服得闭上眼。


    “过几日便是老夫人的七十大寿了,你可有想到要送什么寿礼?”缄默片刻,陆修沂忽然开口。


    孟榆微惊,这几日她满脑子都是庄子的事,此竟丝毫没想起这事,便忙松了手,来到他跟前:“你不提,我都忘了,时间有些赶,自己做只恐来不及,祖母喜欢珊瑚,我明儿就到万宝阁瞧瞧有没有珊瑚类的古玩,若有,便买一件当作寿礼,你觉得可行么?”


    陆修沂起身,与她平行,扬唇道:“既是你的主意,自然可行,只我还另准备了一份贺礼,届时也一块送给老夫人。”


    他手脚倒快,孟榆忍不住问:“什么贺礼?”


    眼前人的唇角没压下去过,他轻轻按住她的肩,将她往门外推:“此事保密。很晚了,我让人备了水,你先去沐浴。”


    孟榆只好依他所言。


    婢女进来点了灯,黑幕霎时褪去,屋里一片通明。


    ***


    次日。


    用完早饭,孟榆和陆修沂道了声,便和怀茵坐上马车去了万宝阁。


    一进门,就见角落里置着一盆造型独物的珊瑚盆景,珊瑚宛若一只麋鹿在丛林里戏蝶。放珊瑚的地方远离门口,屋里也没开灯,角落很黑,珊瑚散着松花黄般的光线。


    孟榆望去,满眼哪里还有别的东西?


    掌柜笑眯眯地迎上来,见她眼泛金光地盯着那盆珊瑚,当下就明白了,立即吹嘘:“夫人真是好眼光,这盆珊瑚是从淞海运过来,历时三个多月,今儿刚到,我敢保证,全天下找不出第二盆似它这般造型独特的珊瑚了。也是夫人运气好,若晚别人一步,只怕这珊瑚就被买走了。”


    他吹得虽有些天花乱坠,但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上京遍地都是高门权贵,最不缺的便是银两,这般造型独特的珊瑚盆景,又是麋鹿,寓意极好,若有人进门看到,顺手就买走了。


    孟榆给怀茵使了个眼色,她立刻问:“这个多少钱?”


    “不贵。”掌柜堆起笑,竖起两个手指。


    怀茵松了口气:“两百两,还好还好。”


    掌柜微微变了脸色,忙收起手,纠正她:“姑娘错了,是两千两银。”


    “两千两?”怀茵惊得张大了嘴,“就一块会发光的石头罢了,就要两千两,你还不如去抢。”


    掌柜“哎呦”一声,解释:“姑娘,珊瑚和石头可不一样,珊瑚比那些普通的石头珍贵多了,不易得的,值这个价。”


    怀茵还欲同他争辩,这原是两人买东西时惯用的手段,然孟榆细看那珊瑚,连接处都很完整,并无拼接的痕迹,便忙拦住她,朝她抬手:“别说了,这珊瑚值这个价,你且同他说,我们带的银两不够,最多出一千八两。”


    怀茵把话同掌柜说了。


    掌柜略一拧眉,思量几息,当即拍板卖给孟榆。


    买好要送孟老夫人的寿礼,孟榆想着这几日处理庄子的事,也没时间带怀茵出来逛逛,又听闻浔满楼新出了几款点心,便转道去了浔满楼。


    刚到便见一、二楼人满为患,早就没了座位。小二眼尖,一眼便认出怀茵是怀化将军府的婢女,又见孟榆衣着华贵,猜到她定是陆夫人,便忙上前询问,不想果真如此。


    “陆将军在我们这儿有独属的雅间,便是人满为患,我们也绝不敢将这雅间腾出去,这儿平常是上锁的,除了陆将军的人,其他时候无人敢开。”


    想起陆修沂此前的吩咐,小二忙殷勤地将两人引上三楼雅间,直往里走,行至倒数第二间便停下了,打开门,淡淡的雪松味迎面扑来,里面除了一张靠窗的红木方桌、两把红木云纹圈椅外,还有一扇山水花鸟屏风以及一面书墙。


    屏风后,整整一面墙都是书。


    孟榆好奇心起,过去随便翻看了下,果真如她所想,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乃至枯燥乏味的经书都放了好几本。


    书面没有一点灰尘,要么是小二打扫的,要么是陆修沂派了人专门过来打扫,刚刚听小二说此处素日都是上了锁的,那无疑是陆修派的人。


    窗牗支起,清凉的风灌入,孟榆往外望去,不再是熙熙攘攘的街道,铺到眸底的是排得整齐有序的房子,青瓦上,有袅袅炊烟升起,缓缓飘到半空,直至消失不见。


    再望远些,是一片金色的海洋,风浪扫过,在高远洁净的苍穹下,荡出温柔涟漪。


    已近金秋十月,稻谷即将成熟。


    点心很快就上来了,其他一般,就一个玫瑰菱粉酥酪还好吃些。


    半个时辰后,两人吃完,见时辰不早,便准备打道回府,正欲起身,虚掩的门扉忽然传来叩声门,以为是小二,怀茵便道了句:“请进。”


    来人却不是店小二。


    门扉被打开,原是细微的吵嚷声瞬间放大透了进来。来人一袭玄色锦袍,面如冠玉,眸若含星,单手横于腰间,系于腰侧的那块浮雕山水青玉佩玉质细腻,尤为打眼,如同此人。


    怀茵愣了下:“你敲错门了。”


    男人没有正面回复怀茵,只望着孟榆微微扬唇:“弟妹,初次见面,我是陆修沂的大哥陆迦言。”


    ***


    陆修沂赶到浔满楼时,孟榆和怀茵正好从里面出来。


    忽见他出现在此,孟榆诧异抬手:“你不是要去军营么?如何来了这儿?”


    他满眼逡巡,各处都未见陆迦言的身影,顺好气儿,便扯了个理由:“我忙完了,想着你爱吃这儿百合酥,今儿应该会有,就想过来买。”


    “我刚刚吃过了。”孟榆笑了下,见他额楼渗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便抽出帕子走近他,稍稍踮起脚尖,轻轻地将汗水擦掉。


    她突然靠近,周围的喧嚣仿佛在半息间停止了流动,陆修沂满眼只见她小巧的鼻尖、红润的唇以及那似一汪清泉的眸子,连呼吸都在刹那止了一瞬。


    金色的光晕在她面上染出淡淡的霞红,她的动作很温柔。


    直到她擦完,退离两步,陆修沂还未回神。


    孟榆莞尔,朝他打起手势:“一起回府吧!”


    马车远去。


    三楼的雅间里漏出“砰”地一声。


    清脆响亮。


    陆修沂不知他是如何上的马车,在马车上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知道回过神时,他已经坐在府中的书房里了。


    “公子,我打听过了,陆迦言当时还没走,就在三楼他的雅间里。”


    楮泽推开虚掩的门,进来垂首回,可等了片刻,也没听到头顶传来半点声晌,他觉着奇怪,便直起身看了眼。


    却见陆修沂单手放到桌面,指腹缓缓摩挲着茶盏的杯壁,一副神游在外的痴傻模样……


    “公子。”他拔高声音叫了声。


    陆修沂瞬间回神,拧眉:“怎么了?”


    楮泽将方才的话重复了遍。


    陆修沂立刻反应过来,孟榆刚刚的举动明显是装给楼上的人看的,虽有些失望,但他天生乐观,又天生自信,仍忍不住扬起唇。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今日是装的,明日便有可能是真的。


    三天后,孟老夫人七十大寿。


    将近午时,孟榆和陆修沂坐上马车回到孟府,孟砚清携袁氏、孟章洲一同在门前迎客。


    门前宽敞的空地停满了马车,孟榆打眼望了圈,有隆国公府的、承毅侯府的、杨尚书府的、户部侍郎宋家的……


    一个四品小官家的老夫人大寿,其场面竟堪比王府寿宴,孟榆蹙了蹙眉,再望向孟砚清,他脸上堆起的笑从未止过。


    众人见到陆修沂,纷纷绕过来打招呼,面上全不见背地里的嫌恶。


    陆修沂淡淡应声,旋即抬脚进去。


    孟老夫人端坐前厅主位,众儿孙纷纷献礼祝寿,轮到孟榆和陆修沂,他们先是命人将珊瑚盆景抬上来,紧接着楮泽带了两个小厮搬来两箱东西。


    里头放的竟是十个晶莹剔透的万寿碗,每个碗的碗壁皆雕着一副童子端寿桃向祖母祝寿的贺寿图。


    “孙婿携榆儿向老夫人祝寿,愿老夫人康健常乐,松龄鹤算,福寿绵延,”陆修撩起下摆,随孟榆跪下,拢拳拱手笑道,“知道您老人家喜欢珊瑚,这盆景是榆儿特意选的,还有这万寿碗,也是榆儿的主意,为的就是想博您老人家一笑。”


    孟榆猛地一凛神,掀眼看了看陆修沂。


    他偏头望过来,唇角微扬。


    “好好好,还是孙女婿和榆儿最有孝心,今日这所有的寿礼中,你们送的最合我的心意。”孟老夫人欢喜不已,忙让人将他们扶起。


    宴席摆完,宾客都散了,孟砚清提议他们在家里住一晚,一家子晚上再一起用个饭。


    自归宁那天后,孟榆便没回过青梨院,孟砚清一提,她也没问陆修沂,当场便点头应下了。


    没管孟榆,孟砚清一脸期翼地望向她身旁的人。


    陆修沂抬手圈着孟榆的腰,温声笑道:“往后榆儿的意见便是我的意见,既问了她,便不必再问我。”


    孟砚清点头哈腰,笑着连连应声:“如此甚好,甚好。”


    这般卑躬屈膝的模样,连孟榆看了都嗤之以鼻。


    他的手搭在腰际,孟榆如芒在背,感觉到背后一道凌厉的视线剜过来,不消说,更不必回头,她便知这视线源自谁。


    叙完话,时辰尚早,也还未到晚饭时候,孟砚清请陆修沂到书房品鉴余下的名画,孟榆便先回青梨院。


    才走到中途,孟洇突然从拐角处出来,满面怒意地拦住她:“孟榆,你好歹毒的心思,为了嫁得高门,不惜在大婚当日毁我容颜。”


    她的目光如火,蔓延过来。


    孟榆神色仍旧清凌凌,冷笑着抬手:“四妹妹,说话要讲证据。”


    怀茵将话一字不差地译过去。


    “证据?我眼睛就是证据,若非我当日出了红疹,你一个哑巴岂有高嫁将军府的机会?若无陆修沂撑腰,你以为祖母会高看你一眼?怀化将军夫人这位子原该是我的,是你夺了我的位子。”孟洇愈说愈气,恨不能甩手给她一巴掌,然想到陆修沂尚在府里,她不能破坏他对她的印象,便生生压下这口气。


    孟榆险些就被气笑了:“四妹妹,不是谁都似你这般把陆修沂当成宝的,你与其歇斯底里地来质问我,何不亲自问他当日为何不同意改婚期?”


    一句话噎得孟洇变了面色,她煞白着脸怔在原地,等回过神时,孟榆早已走远。


    她似是不肯认命般朝她怒喝:“孟榆,你记住,我的东西我迟早会拿回来。”


    第49章 真心话


    孟洇忽然拔高声音,知夏吓一跳,忙朝四周看了看,见无人经过,才稍稍安心。


    缓过来后,想起她这段时间的疯魔,知夏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为孟榆说了句公道话:“姑娘,我觉得三姑娘所言有理,倘或陆将军真想娶你,当日一定会同意改婚……”


    “啪!”


    她话未道完,头便被打得歪向一边,火辣辣的疼痛从左边脸颊刺喇喇地蔓延到大脑神经。


    “吃里扒外的东西,连你也要为那个贱人说话,我养你何用?滚,这几天我不想再看见你,让汀月过来近身伺候。”孟洇狞着脸,厉喝。


    知夏红了眼,没敢抬头,只捂着脸应声,小跑着离开。


    ***


    淡淡的桂花味儿溢到廊檐,沈姨娘亲自端着一碗桂花羹给孟榆。今儿孟老夫人大寿,知道孟榆必会回来,她一早便让雁儿到后院那两棵桂花树摘了些新鲜的桂花,做了两碗孟榆爱吃的桂花羹。


    孟榆尝了口,眼睛一下就亮了,大米香甜,莲子和红豆软糯,桂圆有嚼劲,每一口都含着桂花的清香。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朝沈姨娘抬手:“很好吃,姨娘的手艺一如既往。”


    碗里有烟雾袅袅升起,听雁儿说,沈姨娘早早便做好了桂花羹,只等她回来。


    奈何她在门口张望了许久,也没见她身影,桂花羹便热了又热。


    为了不失口感,她也没敢用火温热,只敢用烧净的炭火慢慢煨着。


    孟榆听着心酸,虽有了七分饱,但没想浪费半点,便撑着肚子一口不剩地吃完了。


    沈姨娘见她吃得碗底空空,心下欢喜,又把她拉到旁边,取出一个红木盒子,里面装的是一张田契、两千两银票以及簪子数支,温声道:“你出嫁那天走得急,姨娘只放了怀茵那份嫁妆在你随行的箱子里,你的这份儿原想着你归宁那天给你的,只当日你们敬茶,姨娘太欢喜,一时忘了,今日便方有机会给你。”


    孟榆接过看了眼,眼眶湿了一片,将盒子塞回给她:“姨娘,我不缺银钱,这府里人人都拜高踩低,我又没在您身边,您将这些留着傍身,不必给我。”


    沈姨娘抬手抹掉她脸上的泪,叹了口气:“姨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年老色衰,也不愿妆扮去讨好谁,便也用不上脂粉,况在府里,吃的用的都是公家的账,用不了几个钱,这些不给你给谁?田产和银子虽不多,但好歹是真正属于你的,若说担心他们欺负……”


    她漾起唇角笑了下,玩笑般地道,“如今我女儿是将军夫人,整个府里谁敢欺我辱我,难道不要命了不成?”


    孟榆含泪笑了,扑到沈姨娘怀里,紧抱着她。


    陆修沂鉴赏完画回到青梨院,和沈姨娘也聊了会儿,说的的话皆离不开孟榆,无非就是说些会多多照看她之类的话。


    正值午觉时分,说了会子话后,沈姨娘也困了,便让孟榆和陆修沂回去休息。


    两人住在孟榆先时的厢房里,屋里没有贵妃榻,只有一张小躺椅,衾被虽有几床,奈何地板是青石板铺就的,纵是铺了厚厚的被褥下去,寒气仍旧会渗进身体里。


    小躺椅竹制的,凹凸不平,躺一会还好,若睡久了,硌得后背发疼。


    陆修沂死活不肯躺到那儿,非得和孟榆挤在床榻上。


    “你信我,我说过的,不经你同意,我绝不动你分毫,况我们又是盖不同的被子,我如何碰得了你?且我睡在边儿上,你若觉得稍有不对劲,一脚把我踹下去便是。”


    他紧紧抱着衾褥缩在角落,膝盖屈起,下巴抵在上面,又委屈又无赖地看着她,叽里呱啦地说了许多,孟榆听到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话出口的瞬间,连她自个儿都惊呆了。


    再想反悔,却见陆修沂已经在边上躺好,还拍了拍里面的位置,朝她望过来。


    那眼神,又得意又欢喜。


    ……她怎么有种上当了的感觉?


    所幸陆修沂子确实没对她怎样,她一觉睡得很安稳。


    床榻前面是梳妆台,梳妆台前是一扇窗,曛色映在上面,斑驳的光影穿过帐幔铺到床头,除了那双眼睛,恰恰覆了旁人满身。


    孟榆醒来的第一眼,便是如此光景。


    男人那如蝶翅般的睫毛排列得整齐有序,阴影铺到了眼底,素日看着她时如鹰隼的目光懒懒地收了回去,鼻梁之下,唇角微微扬起。


    孟榆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忽然想到他面对自己时,已许久没有称“爷”了。


    “我好看么?”正思量间,陆修沂倏然睁眼,眸底似含着璀璨星光,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孟榆吓一跳,下意识平躺回去。


    陆修沂有些不满地蹙眉,伸出手想将她拽回,可一想睡前的承诺,便又讪讪地缩回去:“说话。”


    她偏头睨他一眼,挑挑眉,抬手反问:“你难道不知我是不会说话的么?”


    ……陆修沂被她这话险些要气得吐血。


    他被气得抿唇,却又拿她毫无办法,孟榆心情大好,掀了锦被,径直越过他下榻,取了外衫穿上。


    待她理好妆容,陆修沂却仍赖在榻上不肯起,偏这会子怀茵来到门外,轻叩门扉:“姑娘,老爷说晚饭备下了,就等你和姑爷呢。”


    孟榆原不想叫陆修沂,只是若单她一人过去,孟砚清势必不肯开饭,她只好挪步到榻边。


    打眼瞧去,他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正背对她。孟榆不想弯腰,便取下鸡毛掸子戳了戳他的背。


    他一动不动。


    她干脆使尽力气,扯走他的衾褥。


    他仍旧侧身躺着……


    孟榆彻底没了法子,只好脱鞋,躬身上了榻,坐进里面,却见他睁着眼,一言不发,仿佛孩童般气呼呼的。


    她气笑了,抬手:“为了一句话,至于么?陆修沂。”


    好似被她这话呛到了,陆修沂猛地坐起身,皱着眉凶巴巴地觑她,仿佛在痛斥一个无恶不作的混蛋:“至于至于至于至于。孟榆,你总是这么没心没肺,我帮了你那么多,人前这般给你面子,你就真心赞我一句,都不行么?”


    他急得脸都皱起来,汗珠直冒,孟榆想起今日之事,确实是他在为自己撑腰,且除了成婚当晚的失控,他再没做过出格的事,反而处处对她礼让有加。


    虽知这是在她不曾说出要离开的前得下,但到底也是他退了一步,她便软了脸:“你长得很好看。”


    陆修沂一脸怀疑地盯着她。


    当真怕了他,孟榆又忙抬手:“真心话,绝不掺假。”


    陆修沂紧盯她半晌,细细揣摩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确实看不到里面掺了假意,便喜得无可不喜,立刻就转身下榻,语调都轻扬起来:“我饿了,吃饭去。”


    谁说女人翻脸比翻书快?


    据她看来,男人才是。


    ***


    托陆修沂的福,沈姨娘今儿也得以坐到饭桌上。


    陆修沂敬了孟砚清。


    他受宠若惊,连喝了几杯,醉意微涌,朝袁氏道:“今儿我高兴,夫人和姑娘们也别扫兴儿,大家都喝两杯。”


    众人纷纷应声。


    这酒极烈,推杯换盏间,桌上的几人都微微有了醉意。


    孟榆不经意朝孟洇那边睨了眼,却见她身边的人换了汀月,知夏已不见去处。


    心中讶异,孟榆没来得及多想,便见孟洇拿了酒盏和酒壶起身,正朝她这边走来。


    又越过她,径直来到陆修沂面前,柔柔地朝他笑了声:“陆将军同爹爹、母亲和哥哥都喝过了,独独没同我和二姐姐喝两杯,难道是看不起我们是个姑娘家?”


    陆修沂唇角微扬,皮笑肉不笑,锐利的眼神仿佛洞悉一切:“如今不是在朝堂上,四姑娘该称我一声三姐夫才对。”


    孟洇脸上的笑瞬间止住了,紧咬下唇不肯开口。


    陆修沂也没递来酒杯,愉悦的氛围瞬间凝滞。


    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孟砚清忙过来调和:“洇儿,你三姐夫说得不错,现今是在家里,叫三姐夫亲近些。”


    孟洇无法,正要开口。


    恰在此时,婢女进来通传:“老夫人,老爷,夫人,江公子来了,说是带了寿礼想给老夫人贺寿。”


    孟砚清有些不耐,摆摆手:“要贺寿如何不早些?偏挑这会子过来,让他先到书房候着。”


    婢女闻言,应声转身。


    “等一下,”陆修沂忽然扬声开口,叫住婢女,意味深长地和孟榆对视一眼后,明知故问地朝孟砚清道,“岳丈大人,不知这位江公子是?”


    他一声“岳丈大人”带了几分恭敬,几分尊崇,哄得孟砚清神气起来,他乐呵呵地笑道:“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出身寒门,和章洲一样是鹿杭书院鹿先生的门生,是个满腹经纶、极有才华的人,平日里常过来和章洲一起习学。”


    孟榆满脸无语,却又听陆修沂佯作不知地再道:“既是孟兄的同僚,又时常过来,何不请他进来一起喝杯酒?”


    陆修沂出口,孟砚清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让人将江煊礼请了进来。


    不一会儿,江煊礼提着一个竹编篮子远远走过来。


    陆修沂见了,拿起酒盏,转向仍站在他身旁的孟洇:“说着话,险些忘了四妹妹。四妹妹所言也有道理,我也确实该同你喝一杯。”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孟洇恍了下神,立刻反应过来,忙颤着手举起酒壶给他倒了满满一杯。


    陆修沂一口灌下,完了还翻到杯底给她瞧:“喝完了,四妹妹可满意?”


    孟洇的心跳如擂鼓不休,顿时红了脸,点点头,朝他屈膝行礼:“将军好酒量,洇儿佩服。”


    说罢了,她便回到自己座位。


    “这是家母亲自做的,祝愿老夫人身体康健,福寿绵延。”应陆修沂的要求,江煊礼被安排在孟榆和他的对面。


    江煊礼带的是一筺面粉做成的寿桃,寿桃圆滚,顶上尖尖,底部托着一片绿叶,十个寿桃摞在白瓷盘子上,放到席面中间,很是好看。


    孟老夫人看了,着实喜欢,连道了几声好。


    “不知江公子可有婚配?”陆修把手搭在孟榆的椅背,神色意味不明地淡笑出声。


    孟榆睨他一眼,他却置若罔闻。


    江煊礼坐姿端正,不卑不亢地回:“尚无。”


    “成婚乃人生一大美事,”陆修沂偏头望了孟榆一眼,无视她如刀般的眼神,悠悠笑道,“我和榆儿两情相悦、恩爱不疑,希望江公子也能早日成家立业,到底是古语说得好,唯有成了家,才能立好业。”


    江煊礼冷冷直视他,没说话。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孟砚清见状,连忙举起酒杯陪笑:“贤婿所言有理,岳丈敬你一杯。”


    他这称呼,配上这动作,孟榆总觉得怪怪的。


    可要说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


    陆修沂端起酒杯和孟砚清碰了下,目光却一直紧追着江煊礼,搭在孟榆椅背的手也不曾放下,又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道了句:“刚刚四妹妹敬的酒很好喝。”


    孟洇的脸更红了,炫耀般望了眼孟榆,顾自得意起来。


    直到此时,江煊礼才举起茶盏遥遥敬道:“在下不胜酒力,以茶代酒,敬陆将军和夫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陆修沂扬唇,发自内心地笑着回应:“借你吉言。”


    又一杯酒下肚,一阵晕眩感忽然涌上心头,心口还隐隐有些发烫,陆修沂有些撑不住,便压在孟榆耳畔低声道:“我有些醉了,想先回去歇着。”


    孟榆歪头看他,只见他脸色醺红,彼此虽未贴着,但她仍能感觉到一股热浪自他身上传来。


    “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她忙抬手。


    陆修沂点点头。


    孟榆起身,同众人道了声后,才扶起陆修沂出了前厅,往青梨院走。


    夜幕沉沉地罩下来,长廊的烛火将两人紧贴的影子拉长,回来时见一个妈妈提着两桶水从井那边走来,孟榆见她使不上力,便让怀茵去帮她一把。


    陆修沂忽然开口:“榆儿,你喜欢江煊礼么?”


    孟榆猛掐了他一下。


    “疼疼疼,”他瞬间清醒过来,“我知道错了,想吐。”


    孟榆眼疾手快,立刻将他扔到台矶上。


    ……


    半晌,陆修沂终于吐完,靠在台矶的柱子上不肯挪动分毫:“榆儿,我想漱口。”


    孟榆有点不耐烦:“回去再漱。”


    昏黄的烛火下,他面上染了几许异样的微红,说起话来也沉沉的:“我走不动了,心口燥。”


    瞧他那样儿,似乎也走不动道,来往也没见有婆子和婢女,孟榆没了法子,剜他一眼后,只好转身亲自回青梨院拿茶水。


    谁料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再回来时,台矶上空荡荡的一片,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第50章 恨难平


    全府上下翻箱倒柜寻到半夜,亦没找见陆修沂。


    一个大活人,还是一个会功夫的将军,竟生生消失在后宅里,众人皆觉震骇不已。


    直到此时,他们才想起陆修沂的名声自来便不好,如今忽然消失,难保不是仇家寻上门。


    这个猜测不言而喻,在场诸人后背皆泛起阵阵寒意。


    天色将明,晨风裹着些许微凉从四面八方袭来,沈姨娘悄悄让雁儿回去取了件薄薄的披风给孟榆。


    盘问了满府的人,要么说当时有事在忙,路过也没注意,要么就没到过长廊。


    孟榆觉得不能再耽搁,便打算派人去通知楮泽,让他带兵过来查。


    听到她要让人带兵入府,孟砚清瞬间从圈椅弹起,厉喝:“不许通知,你让人带兵入府,若传出去,我孟家还如何在上京立足?你二姐姐和四妹妹日后还要不要议亲了?”


    人命关天之时,他却还想着如何维护他的脸面,孟榆被他这话气笑了:“父亲,在你心里,到底是孟家的面子重要,还是阖家老小的性命要紧?陆修沂在孟府失踪,你以为此事能瞒得住?你以为圣上知道后,能饶了我们?别做梦了,醒醒吧!”


    怀茵面色惶惶地将这话译出来。


    孟砚清脸色铁青地听完,片刻没说话。


    孟榆当即让怀茵去通知候在大门的将士,命他们悄悄地让楮泽带少量将士过来,切莫声张。


    怀茵急忙忙跑出去。


    没到两刻钟,楮泽就沉着脸带人过来了,在府里盘问一遍,逡巡一番后复问:“为何独独不见四姑娘?”


    孟砚清忙恭声回:“四姑娘今儿多喝了些酒,还没用完晚饭就醉了,如今还在房里歇着呢。”


    沉吟片刻,楮泽又问:“还有哪里没搜过?”


    孟砚清回:“都搜过了。”


    孟榆立刻抬手:“还有三个地方不曾搜过,慈安堂、枕花斋和青梨院。”


    “慈安堂是老夫人住的地方,”没等众人说话,袁氏立刻跳出来阻拦,“枕花斋又只有我和两位姑娘住,哪里能藏个男人?传出去岂不让人笑……”


    “住口!”


    她话未道完,楮泽目光凌厉地剜向她,沉声厉喝:“将军若出事,尔等担当得起么?搜。”


    跟前的将士立刻四散而去。


    袁氏被呛得闭了嘴,面色沉沉地觑了眼孟榆,眼里似喷了火星子般。


    孟榆置之不理,只是端坐椅子。


    查慈安堂的将士来回,道是并无不妥。


    没过片刻,搜枕花斋的将士回来时却红了脸,低着头嗫嚅道:“回,回大人,四,四姑娘的房中有异,还请您和夫人去,去看看。”


    众人面面相觑,皆觉震诧。


    孟榆带着一波人赶到枕花斋时,孟洇的房门被一脚踹开,汀月正呜呜咽咽地瑟缩在廊檐下。


    仿佛猜到了何事,孟榆立刻上前拦在门口,让出一条道,只朝脸色煞白的袁氏和孟砚清作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哭丧着脸,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


    下一瞬。


    “啊!”


    意料之中的凄厉哭喊陡然震破天际,连同陆修沂在孟榆心底里好容易建立的一丝好感亦瞬间灰飞烟灭,再不见影踪。


    难怪,难怪他醉酒时身子竟会发烫成那样儿。


    可恨她当时并未多想。


    脑海里忽然蹦出“可恨”二字时,孟榆自己都惊呆了。她原本对陆修沂便没什么感情,当日也不过是替嫁,她恨什么?有什么可恨的?


    “老,老夫人……”


    “祖母……”


    正思量间,身后忽然传来两声惊惶失措的叫喊,回头时,她便见孟老夫人已经晕过去了。


    孟霜和孟章洲脸色沉沉,忙将孟老夫人送回慈安堂,并着人去请大夫。


    袁氏出来时,脸白如纸,身子发软,脚步虚浮,唯有搀着门沿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孟榆很快恢复过来,声音并无分不妥,更无半分醋意:“事情既已发生,我会让将军纳四妹妹为妾。”


    怀茵将这话译出,眸底满是震诧和愤懑。


    后面出来的孟砚清似失了魂般,闻得孟榆此言,僵硬地摇了摇头。


    以为他对孟洇做妾心有不满,孟榆又抬手:“如若父亲觉得妾侍不可,那么侧夫人如何?”


    “夫人当真宽宏大度,连侧夫人的位子都替我许了。”怀茵还没来得及将此话译出,垂花门处便遥遥渡来一声厉喝。


    孟榆唬了一跳,循声望去,天边虽翻出了些许鱼肚白,可天色仍有些暗沉,远远只见橘色烛火摇曳,影影绰绰地铺在来人的面上,落下一片阴翳,衬得他神色晦暗。


    危险的气息在一刹间仿佛穿透层层阻碍,直扑而来。


    孟榆满脸的难以置信,睁大眼睛僵硬地转头望向屋内,怔了一息,好似想到什么,便立刻冲了进去。


    衣裳零零散散地铺了满地,愈是临近床榻,呜咽饮泣声便越发明显,孟榆颤颤巍巍地撩开珠帘,只见衾褥压了一角在地上,帐幔也有被压出褶皱的痕迹。


    半透的橘子黄帐幔里,孟洇屈膝拢紧双手,将头埋在臂弯里。她的对面,隐隐透出个熟悉的人影。


    孟榆细细瞧了眼。


    竟是江煊礼……


    ***


    此事太过震撼,太过羞耻,即便回到青梨院缓了许久,孟榆仍未从震诧中回过神。


    见她久久不曾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没有半个字的解释,陆修沂想起她那般冷静地说出要为他纳妾,便觉一口怒气憋在喉咙和唇齿间,提不上来,又压不下去。


    终于,他压着脾气忍不住道:“你不该解释解释么?”


    声声入耳,孟榆霎那拉回了思绪,满脸复杂地望向他。


    她的眼神里有震惊、有疑惑、有不解,仿佛很惊讶这话竟是出自他口中。


    心中的愤怒顿时化为满腹委屈,他的气势瞬间弱下来,句句控诉:“我自问成婚后,待你并无半分逾矩,答允你的事也都做了,可你呢?问都不问我一句,便想替我纳妾,你有为我想过半分么?”


    孟榆缓缓抬手:“我以为房里的人是你。”


    “怎么可能?”陆修沂神色夸张,“我对你忠贞不渝,绝无二心。”


    孟榆仔细端详着他面上的表情,疑惑地抬手:“你明明回了青梨院,我当时也在第一时间就回青梨院找了,为何不见你?”


    听搜查的将士回,他们是在她房中找到睡昏过去的陆修沂的,可她当时第一个找的就是青梨院。


    她复而问,陆修沂仍耐心解释:“我不是说了么?我当时觉得等了你很久,见你还没回来,就想着自己回去,谁知脑袋发懵,走错了路也不知道,绕了另一条远路回去,偏生同你错过了。”


    孟榆想起她也确实只回青梨院找过一次,再后来便是将士过去搜查。


    如此细想,他的理由好像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要细说是哪里怪,她又道不出个所以然。


    ***


    此事发生后,孟砚清立刻严令封锁,若有人敢传出去半个字,当场打死。


    到底是关乎孟榆的面子,说出去也不好听,陆修沂自然也循着他的话吩咐下去,严令在场将士,否则人头落地。


    枕花斋内,气氛凝重压抑。


    邓妈妈和婢女都被赶到庭院中,若无吩咐,不许靠近门前半步。


    孟砚清来回踱步。


    袁氏撑着额楼,呜呜咽咽地用帕子抹着泪,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然听到孟砚清要将孟洇许给江煊礼后,她立刻扑上去苦苦哀求:“老爷,我们洇儿活泼灵动,日后是要上嫁高门的,她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半点儿苦,可江家家徒四壁,连吃顿饱饭都成问题,如今你却要将她许给江煊礼,你还不如一绳子勒死她算了。”


    孟砚清抽回被她拽住的衣摆,不耐烦地敛眉:“我若当真勒死她,你舍得?”


    袁氏跌坐在地,没说话,只是不停抹泪。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不将洇儿许他,还能如何?”孟砚清叹了口气,“况我瞧江家虽穷苦了些,可江煊礼那孩子却是个上进的,凭他的才学,日后中个榜眼、探花想来是没有问题的,如若不然,我怎可能同意章洲和一个寒门子往来?倘或日后他真能考取个功名回来,自有泼天的富贵等着洇儿,便是没有,你我多多帮衬一下,也不至于让洇儿受苦受累。”


    事实摆在眼前,袁氏终究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江母闻得消息,当天下午便带了聘礼和保山上门提亲。


    只袁氏连杯茶也没给她上,见她穿着粗麻布衣,鞋面还染了一层洗不净的污垢,便一脸嫌恶,冷冷地道:“我说呢?什么母亲才会教出什么样的儿子,表面是通文达礼的谦谦君子、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暗地里却……”


    “你住口!”


    她还没说完,孟砚清就沉声喝住她,“你要是脑子进水了,就给我滚回去,大庭广众下,还有外人在呢。”


    “外人”二字立刻将袁氏打醒,保山正讪讪地站在旁边,她唯有满不情愿地压下脾气收住嘴,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江家没什么家产,唯有来上京时倾尽所有钱财买下的一亩良田以及几支簪子,只簪子也不过是银簪,并不值什么钱。


    江母连同那张田契和簪子全带了来,蜡黄的脸上尽是歉疚:“我家虽没什么家产,但有的我都带了来,这份田契和这些簪子给四姑娘当聘礼,只望,只望亲家不要嫌弃。”


    到底是自己儿子有过,江母站在堂中低着头,佝偻着背,说话的声音弱得如微风刮过耳畔。


    虽不满江煊礼和孟洇做出的丑事,但孟砚清顾着脸面,还是让婢女给江母上了茶,并将那田契和簪子推回去:“我们家田产和铺子都有,不却缺这一点儿,这些你且拿回去,留在身边傍身。至于煊礼……”


    “母亲。”


    孟砚清话未说完,江煊礼闻声匆匆赶来:“不是同您说了么?提亲的事让我来。”


    一见江煊礼,袁氏的气儿便不打一处来,正欲开口想再痛骂他,可余光瞥见保山,又只好讪讪地住了嘴。


    江煊礼撩起衣袍向孟砚清跪下,举手到头顶,神色坚定:“伯父、伯母,我江煊礼对天起誓,倘若你们能将四姑娘许配给我,我定当视她如珍宝,护她一生一世,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孟洇倒是想一剑杀了他。


    她不知是哪里出的差错,明明她和汀月是将陆修沂扶回的房,为何出现在榻上的偏偏是江煊礼?


    可恨她一朝睡错了人,竟毁了终身。《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