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定人选
大师如此说,孟榆的心反而瞬间坠到了谷底。
与孟榆的担忧不同,怀茵一听,登时来了兴儿,忙攀上前问:“此人是谁?”
大师单手合十,微微垂首:“天机不可泄露,贫僧言尽于此。”
话音刚歇,怀茵有些失落地收回手,转瞬她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揽着孟榆的臂弯笑道:“也是,我姑娘人美心善,嫁的自然也是万里挑一之人。”
怀茵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孟榆听着都觉不好意思,沈姨娘便轻轻地敲了下她的脑门:“你这丫头,牙尖嘴利的,别为难大师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
见她们心情这般欢喜,孟榆亦不好将脸色摆在面上,便和她们扬笑着登上马车回府了。
***
枕花斋。
庭前的树荫清早便传出知了叽叽喳喳的声响,吵得袁氏不得好眠,三五个丫鬟便到库房拿了几个昆虫网袋,将树上的知了全网了个干净。
袁氏这边正觉头痛不已,外头忽然高声道:“老爷来了。”
袁氏心中一喜,忙在邓妈妈搀扶下,起身迎上去。
为着赐婚一事,孟砚清已有几日不曾踏足枕花斋,纵是她求到书房,他也是避而不见。
现下他能过来,她自是欢喜不尽。孟砚清在主座上落坐,丫鬟忙奉上他爱喝的龙井。
袁氏见他呡了口茶,方试探性地笑问:“老爷这会子怎有空过来?”
孟砚清放下茶盏,正色道:“你到底是洇儿的母亲,我今儿是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究竟要将谁许给陆将军。”
他如此说,袁氏心中忽然隐隐生出几许不安。
果不其然,她唇角的笑还未褪去,便见孟砚清面无表情,淡淡地道:“洇儿性情活泼,面容姣好,况又是嫡次女,身份堪配陆小侯爷,所以我决定将洇儿许给他。”
此言犹似轰雷掣电,陡然炸下,惊得袁氏霎时白了脸,她想说什么,喉咙又仿佛被堵住了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孟砚清抬眼,见她双目无神,正紧盯着自己,心中微微发慌,便蹙眉道:“你这般看着我作什么?此事已定,再无转圜的余地。”
袁氏一听,双腿瞬间软下来,跪坐在孟砚清跟前,声泪俱下地哭求:“老爷,洇儿可是你这几个儿女中最小的,为何非要许她不可?她心思单纯,又从未离开过我身边,如何能入那勾心斗角的绛阳侯府?”
孟砚清面露不耐:“洇儿嫁过去,是将军夫人,住的亦是怀化将军府,当的是将军府的主母,岂有住绛阳侯府的?”
“纵是不住,亦免不了和绛阳侯府的人打交道,”袁氏浑身似被抽空了般,泣不成声,“小侯爷和他父亲不对付,与那继母更是水火不容,这是满上京皆知的事儿,洇儿嫁过去,小侯爷岂能时时护得住她?况那小侯爷骄奢淫逸,倘或他……”
“住口!”孟砚清一声厉喝,顿时震得袁氏瞳孔放大,将将停住嘴。
孟砚清朝外觑了眼,除了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声响外,门前一片寂静。
他气得来来回回地踱步,缓了半晌才压低了声音斥道:“这种话你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岂有脱口的道理?那小侯爷如今风头无两,是官家身边的红人,又是官家亲侄儿,你那话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告到官家那儿,轻则几十板子,重则说我孟家污蔑皇亲,株连九族。”
“况我说许霜儿,你舍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想我许榆儿那哑巴给他罢了。可你也不用脑子想想,榆儿到底是庶女,又是个哑巴,性子一惯怯懦愚钝,倘或真许了她,若得小侯爷不满,向官家吹个耳旁风,说我孟家轻视官家赐婚,许个不受重视的庶女,届时一族百来口人,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且还是个问题。”
袁氏仍抱有一丝幻想,素来清醒的头脑此时也似无头苍蝇般乱撞,吐出来的声音却弱了许多:“只说榆儿自小养在我膝下,也极受重视便好了。”
“这话说出来,你信么?”孟砚清气得面色黑沉,“还是说你当陆小侯爷是个无知孩童,木石鹿豕,没有半分独立思量的能力?抑或当他那些属下皆是吃干饭的?”
袁氏被他吼得抿紧唇,久久也吐不出半个字儿来,原混沌的思绪此时亦渐渐清明。
孟砚清收起沉下来的脸色,伸手将袁氏扶起,叹了口气,温言软语:“若论疼爱洇儿,我并不比你少。我这三个女儿里,霜儿话少沉稳,榆儿怯懦愚钝,唯有洇儿率真活泼,每每我烦闷之时,皆是她来逗我开心,如今要她出嫁,还是嫁这么一个纨绔,难道我不心痛?可人活一世,不能只顾自己,我孟家连同你袁家,足足有上百口人的性命系在你我手中,这岂能儿戏?”
袁氏稍稍止住泪,顿了半晌,方起身朝孟砚清行了一礼:“此事原是妾身愚钝了,还请老爷恕罪。”
孟砚清忙将她扶起:“你能想明白自然好,如今我们能做的便是多多给洇儿些陪嫁,来日她到了将军府,无论怎样日子都不至于太难过。”
如他所言,综合分析,孟洇出嫁,已成定局。
袁氏唯有摁下涌上心头的伤感,迫不得已地点了下头。
***
送走孟砚清,袁氏跌坐在椅子上,再次泪如雨下。
邓妈妈见了,心中亦觉难受,哄了袁氏好一阵,她才止住泪。
见袁氏单手支着太阳穴,似是头痛得紧,邓妈妈又轻轻地给她揉起来。
因着孟砚清说的话,邓妈妈又想起些别的事儿来,夷犹片刻,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地道:“夫人,老奴今儿早起听见一事,也不知真假,不知该不该多嘴同您说一声。”
想到孟砚清要将孟洇许给那纨绔,袁氏便觉阵痛似海浪般一浪接一浪:“觉得不该提的,便闭嘴。”
邓妈妈脸色一垮:“……”
身后默了一片,袁氏不知想到什么,眼也未睁地又道:“你跟了我这么久,年纪也摆在这儿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纵是我不提,心中也该有个衡量才是。”
邓妈妈闻言,当即停下手,慌忙到袁氏跟前跪下:“昨儿午间小憩,有婢子瞧见,四姑娘拎着食盒往老爷的书房去了,还待了好久才出来,且出来时还满脸欢喜。您说,会不会是……”
最后的猜测,邓妈妈到底没敢说出口。
袁氏骤然睁眼,神色一凛,忽地想起前儿陆修沂登门,送了两副药给孟榆。可巧孟洇听见了,立即就怒不可遏地冲去青梨院阴阳了孟榆一番。
偏那会儿她见了,只觉孟洇是不满青梨院那丫头太出风头,便也没太在意。且在她看来,陆修沂权是瞧在她父亲的份儿上顺道送副药过来罢了,这等晦气事儿,孟洇的反应何以这般激烈?
如今细想,孟洇心系那纨绔,竟早有端倪。
可恨!如厮可恨!
可恨她不能早些发现她这份心思,否则苗头露出时她便要把它彻底掐了。
知了复又叫嚷起来,扶光薄薄地敷了一层在深绿的枝叶上,窗边影影绰绰地洒下一片绿荫,袁氏遥遥看着,叹了口气,语调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之意:“是求她的又能如何?圣旨已然颁下,为了孟家和袁家这上百口人,青梨院那个哑巴是断断许不出了。除了她,不是洇儿便是霜儿,可如今霜儿得承毅侯府的青睐,前程锦绣,绝不能断送于此。”
言及此,阵阵巨痛似滔天浪潮般滚滚袭来,袁氏撑着扶手起身:“罢了,我头痛得紧,先去歇会。吩咐下去,没什么要紧的事便不要让人来打扰了。”
“是。”邓妈妈忙搀她进里间。
***
午后,孟砚清便前往怀化将军府。
许是陆修沂早便打过招呼,孟砚清一到,便有小厮将他带到后山的练武场上。
烈日当空,暑热侵袭,练武场上闷热难耐,然在上面练剑之人却丝毫未觉。
锋利的剑刃划破长空,发出刺耳嘶鸣。
孟砚清站在毒日头底下,频频抬手抹掉即将滴到眼眶里的汗珠,直等了好一阵,陆修沂才从练武场上下来。
“孟大人此番过来可是为了圣上赐婚一事?”陆修沂头不曾偏半点,只抬手便把剑扔回挂在兰锜上的剑鞘里。
剑刃和剑鞘相碰,发出刺耳声响,渗进孟砚清耳朵里时,他额上的汗出得愈发频繁,已分不出究竟是冷汗还热汗了。
孟砚清忙躬身回:“回将军,是的。”
“来人,请孟大人到前厅坐着,”陆修沂淡声吩咐,又回头和他道,“孟大人请到前厅喝杯茶,本官换身衣裳,稍候便来。”
孟砚清垂首,连连点头:“将军请随意,下官不急。”
小厮将孟砚清带到前厅,又奉上茶,方退到门口。
前厅宽敞明亮,庭院种着一棵槐树,似羽毛般的树叶投下一片荫庇,清风徐徐,送来一阵清凉。
孟砚清抹了把汗,又喝了口茶,缓解了喉咙的干渴,等了片刻,还未见陆修沂过来,看到小厮恭立在门口,目视前方,他才敢偷偷往周围觑了两眼。
满眼望去,角落的架子上置的皆是些名贵玩器,就连他坐的这张圈椅,还都是紫檀木做的,扶手木质细腻,油光顺滑,摸起来的质感和普通椅子全然不一样。
原以为陆修沂离了绛阳侯府后,身上定然没有多少家产,谁想竟是如此。想到和自己女儿成婚的对象不仅是皇亲国戚,前程还不可限量。一时间,孟砚清原有的几许不安亦被欣喜猛然冲掉,屁股也坐得隐隐有些发烫。
古语有曰:福祸相倚。
当真说得不错。
又等了好一会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孟砚清慌忙放下茶盏,起身恭立。
陆修沂大步流星走进来,挥挥手:“孟大人不必多礼,坐。”
孟砚清依言坐下,垂着眉眼讪讪道:“下官承蒙将圣上和军厚爱,得赐婚殊荣,奈何下官有三个女儿,圣上又并未指明为谁赐婚。因此下官此番斗胆向将军进言,小女孟洇既是嫡出,又性情活泼,举止落落大方,若将她许配给将军,不知将军可有异……”
“孟洇?”他话未说完,陆修沂便淡声打断他,“可是孟大人的四姑娘?”
“正是。”
陆修沂悠悠笑了,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张不大清晰的面容,很快应声儿:“好啊!就她了。”
第32章 荔枝酒
没料到陆修沂会答应得这般爽快,孟砚清怔了一瞬,准备了满箩筐的话都没能吐出半个字儿。
“孟大人,怎么了?是本官说的这话不合适么?”陆修沂那浑厚低醇的声音再次响起。
孟砚清闻言,飘远的思绪立即拉回,慌忙垂首:“不不不,将军既没有异议,不知想何时上门纳采?”
陆修沂淡笑:“后天本官要随豫王到越州治理水患,纳采一事宜早不宜迟,便明日吧!”
此言一出,孟砚清又是怔了下,虽说此事宜早不宜早,但这未免太快了些。然转念细想,他后日便要前往越州治理水患,此事亦不知要耽搁到几时,确实早些会更好。
是以孟砚清连连应是,两人又闲扯了几句,他方起身告辞。
孟砚清前脚刚走,后脚楮泽便被叫进来。
陆修沂靠在椅背上,手里正轻轻地摩挲着那支被孟榆落下的累丝嵌珠凌霄金步摇,姿态慵懒,唇边含笑:“再给爷找个懂手语的人过来,爷要带到越州。”
楮泽没反应过来,一时不解,脱口:“越州县衙也是个哑巴么?公子为何……”
话音未歇,一道凌厉视线陡然剜过来,似刀尖一般,楮泽讪讪地及时收住嘴。
陆修沂幽幽道:“爷将来的枕边人既说不了话,爷迁就她一下又有何妨?”
他这是想学手语。
楮泽登时想到孟榆,可他刚刚听到和他成婚和对象明明是孟家的四姑娘,如何又是孟榆了?
虽有疑惑,楮泽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忙应声:“是,属下这就去找。”
***
天色碧蓝如洗,薄薄的云层挂在空中,露出奇形怪状的笑脸,淡淡的花香盈满屋内。
陆修沂即将要和孟洇成婚的消息传到青梨院时,孟榆正修剪着怀茵采回来的凌霄花。
突闻此言,孟榆面露诧异,心生惊疑,然仅仅一息间,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这份诧异和惊疑又被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
见她仍面色淡淡,怀茵歪头低声笑道:“我前儿便说了,四姑娘心系陆小侯爷,这桩婚事想必是她自个儿去求的。姑娘这回可安心了?”
孟榆抑住颤抖的手,放下剪刀,莞尔抬手:“凌霄花香不浓不淡,恰合时宜。四妹妹既得偿所愿,我们也该送她一份新婚好礼。这凌霄花香不浓不淡,恰合时宜,我们莫若以它为样儿,绣一对鸳鸯枕送与四妹妹?”
怀茵扬唇:“姑娘,这凌霄花是你所钟爱的,却并非是四姑娘喜欢的。既是送人,自然要投其所好。”
沈姨娘绣着帕子,在旁搭腔:“怀茵这话极是。四姑娘喜欢扶桑花,扶桑又象征吉祥幸福,寓意极好。若榆儿想绣一对鸳鸯枕送她,何不以鸳鸯为主,扶桑为辅?”
沈姨娘这提议极好,孟榆便采纳了,当场吩咐怀茵准备针线,末了,她又想起一事,忙问:“对了,父亲可有说定下吉日没?”
“还没呢,”怀茵翻箱倒柜,孟榆不喜针织女工,鲜少做针线,如今那些针线都压箱底儿去了,“听说陆小侯爷明儿上门纳采,想来到时才定吧!”
孟榆蹙了蹙眉。
巨大的欣喜过后,一阵诡异的疑惑夹杂着些许不安缓缓涌上心头。
想起那日陆修沂闯进她房里的神情,孟榆仍旧后怕,此时又不免生出几分疑惑:他真的要放过她了?
他向圣上请旨赐婚时,明明可以指定人选,为何偏要由孟砚清来选?
孟砚清选择孟洇与他成婚,这原本就在孟榆的意料之中。
她的这位父亲太懂得审时度势,亦太懂得衡量利弊,且不论陆修沂如今在圣上跟前正风头无两,单说他是明华长公主唯一的嫡血,他便绝不会许她一个庶女出去。
纷乱的思绪一浪接一浪地轰炸着孟榆的脑袋,打得她一阵恍惚,她忙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杂乱的思绪摒除。
既思索不出结论,干脆便安然处之。
怀茵从箱底儿翻出了针线盒,孟榆接过先放到一边儿,执笔想先画出个图样。
***
孟章洲的书房外,筜篁深翠,枝叶被压得弯下头,垂在支起的窗牗旁。
案桌前的男人长身玉立,正执笔练字:“那一架子的书都是新买的,景云若喜欢,随便挑。”
立于书架旁的人温和一笑,“孟兄的眼光极好,我瞧着本本皆合我心意。”
景云,乃江煊礼的表字。
孟章洲垂首写下一字,笑道:“你我性情相投,眼光想必也相差无几。”
江煊礼淡笑:“此话极是。对了,前儿听闻孟兄家得圣上赐婚,对方乃绛阳侯府的陆小侯爷,不知许的是哪位姑娘?”
孟章洲闻言,抬眼扬唇:“你怎忽然关心起这个?”
“孟兄家承蒙官家赐婚,我为孟兄欢喜,随口问声罢了。”江煊礼的视线仍落在书上,神色未有分毫变化,仿佛当真只是随意一问。
江煊礼素来不近女色,连有姑娘稍稍靠近些,他都要退离几步。他既如此说,孟章洲自然没有半分怀疑,便继续低头练字,亦是随口回:“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什么极坏的事。父亲说四姑娘性情活泼,堪配陆小侯爷,便许了她。”
“吧嗒!”
厚厚的书掉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哼。
孟章洲闲聊着,突闻此声,忙抬头,见江煊礼正要将书拾起的瞬间,指尖忽然被翻开的书页一划,刺目的鲜血旋即从指腹中涌出。
孟章洲一惊,立刻过去瞧了眼,见指腹被划一道长长的伤口,还在渗血,他忙往外喊道:“阿溶,景云被划伤了,快拿金疮药和绷带过来。”
阿溶原在廊檐的台矶上打着磕睡,闻声登时惊醒,忙到孟章洲房中取了金疮药和绷带。
敷上药,用绷带包了细细的一圈儿后,江煊礼方收回手,语调里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我没事,小伤罢了。”
“还说没事,你瞧你疼得脸色都白了,这些书皆是新书,书页锋利,一不小心便会划伤手,”孟章洲蹙眉,将金疮药塞到他手里,“这药你且拿回去,期间莫要碰到生肉,敷上两日便好了。”
江煊礼推拒不得,唯有收下。
***
朝晖铺了薄薄一层在深绿的梨叶上,陆修沂和官媒早早便携带了一对大雁、一对山羊、一对梅花鹿以及六坛荔枝酒到孟家纳采。
山羊和梅花鹿且还好,最难得的是那十坛荔枝酒。如今正值炎炎夏日,荔枝在南越地区虽多,可因运输限制,在上京却是极难得的,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得官家赏赐才能浅尝些许。
现下陆修沂一上门,便命人抬了足足六坛荔枝酒过来,岂不令人震诧非常?
如此大的阵仗,可谓给足了孟洇脸面。
“听奉茶的人说,老爷和夫人见了,笑得嘴都合不拢,哪儿还有先前的愁眉苦脸,”怀茵出去听了个碎嘴,回来嘴巴叽叽喳喳个不停,“还有四姑娘,隔着屏风偷偷瞧那陆小侯爷,耳尖都似熟透的桃儿般,连旁人说什么都顾不得了,眼里只有陆小侯爷。”
孟榆画好图样,搭好了绣绷,已经开始绣枕套了。
闻言,她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扬唇抬手:“你羡慕了?”
怀茵怔了瞬,好似想到了什么,便半蹲下来和孟榆齐平,握起她的手,温声道:“当然,我羡慕她的风光,羡慕她来日出嫁时的十里红妆,可我更羡慕姑娘不为富贵而折腰的不卑不亢,更羡慕姑娘有逃离魔窟的勇气和毅力。”
她言辞恳切,句句真诚,说得孟榆怪有些不好意思的。
恰在此时,雁儿忽然高声通传:“四姑娘来了。”
孟榆朝窗外瞥了眼,见孟洇满面红光地领着知夏进来了,她忙莞尔向怀茵打了个手势:“怀茵的鼓励我收到了。”
道完,便立刻起身迎出去。
孟洇见到她,竟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甜甜地叫出声:“三姐姐好。”
满院的人见了,皆惊得瞪大了眼。
孟榆望了眼怀茵,怀茵会意,她方微微笑着打起手势:“不知四妹妹忽然过来有何要事?”
怀茵照常译过去。
孟洇偏头指了指知夏手里搬着的一坛酒,笑道:“这是荔枝酒,小侯爷特意带过来给我尝尝的。妹妹想着,三姐姐方才没能在前厅品尝,便特意同母亲说了,送一坛过来给姨娘和三姐姐尝尝。”
“多谢四妹妹的好意,我今儿便尝尝。”
怀茵忙从知夏手里接过荔枝酒,又示意知眠过来搬到小厨房里好生存放。
孟榆打起手势时,自然不忘露出一副艳羡神色,孟洇见了,方心情大好离开了。
将孟洇打发走,孟榆到小厨房开那坛酒闻了闻,果真香甜无比,惹得她口水都要流了,便当即吩咐雁儿在晚饭时将昨儿大厨房送来的烧鹅砍了下酒。
前世她虽每年都吃荔枝,却从未用荔枝酿过酒,如此想想,当真觉得错过了一样绝好的东西,现如今便是想吃上一口荔枝都已成了奢望,遑论用荔枝酿酒?
沈姨娘可巧进来看到了,扬唇:“榆儿,你一惯不胜酒力,可莫要多喝了。”
孟榆闻声回头,抬手朝沈姨娘粲然一笑:“知道了。”
话虽如此说,可那荔枝酒确实香甜,她晚饭时到底没忍住,趁沈姨娘不注意,偷偷喝了满满的三大杯。
谁知也就是这三大杯,彻底将孟榆醉倒了,怀茵和知眠唯有合力将她挪到榻上。
***
夜色如水,银纱遍地,哇鸣声此起彼伏,青梨院内,偶有几道鼾声从屋内传出。
吱!
没有落锁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夜风从门缝灌入,漏进屋内,吹起几近垂落在地的帐幔。
一双大手顺道轻轻掀开。
微暗的烛火下,映出里头那人醺得微红的脸。
来人将她由上而下地细细端详了片刻,直到停在那丰润的唇上,目光便再也挪不开。
欲/念在心里疯狂涌动,他终于忍不住低了头,覆上这张他渴望了许久的唇,疯狂攫取她的呼吸和香甜。
忽然被人堵住了嘴,孟榆下意识挣扎,却被人捆住双手反剪到头顶,连双腿也被压住,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她渐渐从睡梦中清醒。
谁知睁眼的一刹那,一张满含情/欲的脸陡然闯入眼帘。
孟榆吓了一跳,拼命挣扎。
陆修沂猛地睁眼,离了她唇的瞬间,立刻捂紧她的嘴,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她,寒声道:“别叫。更阑人静之时,你也不想有人发现我在你房间吧!”
孟榆满脸惊恐地点点头。
陆修沂松了口气,几乎是在他松开手的刹那,孟榆倏然从榻上坐起,猛地甩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阒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所幸青梨院,人人都睡得极沉,并无人听见。
孟榆下意识张开嘴,骂了句“你混蛋”后,便狠擦了下嘴,捏被褥蜷缩到角落里。
话落无声,孟榆没听见半点声音,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个哑巴。
陆修沂被她打得偏了下头。
这是她第二次打他。
许是方才他占尽了便宜,他仍旧没有半点怒意。
陆修沂顿了顿,忽地抬头:“孟榆,我再问你一句,你可愿嫁我?”
似乎觉得他这话没什么诱惑,他轻笑着又添了句:“一口荔枝酒罢了,也值得你这般馋嘴?你若允了我,纵是天上的明月,我亦会想方设法给你摘下来。”
几乎是在他话落的一刹间,她怒目而视,缓缓张开嘴,还是上回的那三个字,还是没带半点犹豫,还是将他仅存的一丝希冀彻底击得粉碎。
她拒绝得很是干脆。
第33章 吃醋了
陆修沂恍惚了一瞬,低下头怒极反笑。
然仅仅半息间,他便猛然上前,抬首掐住她的脖颈,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下巴,神色犹如从潮湿阴暗的地狱里走出的魍魉:“孟榆,你别太得寸进尺了,趁爷还能同你好好说话,你最好允了此事。”
孟榆闻言,微扬唇角,神色从容地迎上他危险的目光,握上他的手腕用力一掰,眸光满溢寒冰地缓缓抬手:“你不要脸,明明已经和我妹妹有了婚约,竟还想来勾搭我?恶心。”
昨儿楮泽很快便找来了个懂手语的将士,陆修沂学得快,仅是过了一晚,他便看懂了孟榆其中的几个手势,通过“不要脸”、“妹妹”、“婚约”和“勾搭”这几个手语,他大致推测出她说了什么。
想到此处,那席卷心头的滔天怒意反而瞬间散了,陆修沂翻身在她旁边躺下,双手枕着脑袋,借着微暗的烛光望了眼那素色帐顶,方悠悠地闭上眼。
“孟榆,别嘴硬了,爷知道你吃醋。”这满屋子都充斥着她身上的那种独有的馨香,陆修沂深深吸了口气,浑身舒畅。
孟榆:“……”
孟榆既好笑又惊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自己刚刚是不是打错了手语,才会惹得陆修沂这般不要脸。
可她明明记得他是看不懂手语的,那他凭什么认为她吃醋了?然孟榆又转念细想了下他方才的表情,他好似看懂了般……
第二次打他,他仍旧没有生气。孟榆盯着他的脸,胆子愈发大了些,见他闭眸躺下,占了她一半的床,她不耐烦抬脚踢了踢他的腰。
哪承想这厚脸皮的男人竟纹丝不动,还朝外翻了个身,喃喃:“榆儿别闹,爷困了,想睡会儿。”
孟榆气得咂咂嘴,很想抬脚将他猛踹下去,可又怕动静过大,恐惊醒沈姨娘和怀茵,她只好抬手将他翻过来,并想使尽力气拉他起来。
奈何此人重得很,纵上她拼尽全力,他亦仍旧赖在床上一动不动。
孟榆见状,怒极反笑,却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冷眼瞪着。
过了半晌,孟榆的耐心即将耗尽,她正不知该如何赶走这狗皮膏药时,忽然瞥见床尾的小桌上放着个毽子,这毽子原是怀茵闲得无聊,收集了些鸡毛做成的。
她登时计上心头,躬身过去拔了根鸡毛下来。
不知是不是连日在西营整顿军纪,期间还要应付睿王设下的酒局,就在孟榆这儿躺了一小会儿,陆修沂就已经睡沉过去。
突然间,陆修沂只觉鼻腔里一阵瘙痒,可还没等他睁眼,他便猛地打了声“阿嚏”,巨大的冲力将睡沉过去的他彻底拍醒。
陆修沂撑着胳膊起身,见孟榆还缩在角落里,故意打了个哈欠,佯作不知地问:“大晚上的,榆儿为何还不睡?”
他睁着惺忪睡眼,顶着一副刚睡醒的疲态,佯作无辜地望向她。
孟榆简直要被他这副神情给气疯了,她一把抓起旁边的枕头扔过去,朝他怒喊:“滚!”
仍旧话落无声。
毫无杀伤力。
孟榆只觉一口闷气堵在喉咙里,憋得脸色通红。
看懂了她说的那个字,陆修沂的心情愈发好。从前是她气得他挠心肝,狂暴走,眼见如今她也尝到了这滋味,他只觉浑身的疲惫瞬间都随风消散了。
陆修沂理了理身上睡皱的衣衫,起身下榻,像是大发善心般地道:“也罢,不逗你了。夜已深,你且好好歇着,绣那鸳鸯枕时莫要累着,等爷回来。”
孟榆打起手势,快速问:“你要去哪儿?”
似乎没想到孟榆会主动开口问他的行程,陆修沂顿了下,唇角不自觉地漾起笑,上下打量着她,俯身靠近,悠悠道:“怎么?榆儿担心爷?”
他果然能看懂她的手语了。
孟榆掩下心底的惊诧,斜睨他一眼,配合唇形抬起双手:“自作多情。”
陆修沂看懂了她的唇形,却没生气,淡笑着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脸:“别打什么歪心思,你知道的,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替爷看着,别想着能再次逃跑。”
派人监视她的这种肮脏行为,却被他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孟榆虽知此人的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但看到他那副神情,仍旧气红了脸。
她欲反击回去,谁知陆修沂已然起身,很快就走到了房门处,一面打开门拴,一面不忘回头警告她:“爷要同豫王去越州治水。孟榆,记住爷说的话,别妄想着逃。”
他面上的笑意早已褪去,眸光里的寒光仿佛要将她的灵魂攫取。孟榆捏紧被角,目光落到房门外,似要将远去的身影盯出个窟窿来。
直到微凉的夜风灌进,提醒她人已走远,她这才回神。
他明明不肯放过她,却仍向孟洇提亲。
孟榆实在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种情况最是可怕,就好像你明明知道远处有毒蛇蛰伏在你必经的路口,你也清楚它一定会攻上来,可谁知你发现了它,人与蛇两两相望时,它仍旧不动。你若跑,它的速度会比你更快,偏生此时横在你面前的唯有两条路,往前是死路一条,退后一步是万丈深渊。
面对此种形景,她内心的惊惶和震骇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因为陆修沂的突然造访,孟榆彻底没了睡意,虽闭着眼,但万千思绪纷涌而来,似无形中笼着的网罩,压得她喘不过气儿。
直到夜色将尽,她才将将入睡,只是没过几个时辰,天色通明,曙光一点点漏进来,外头旋即隐隐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以及乒乒乓乓的声响。
孟榆的思绪渐渐清明。
圣上赐婚,他选了孟洇,这已成了人尽的事,他即便想反悔,又能如何?
任凭他耍什么花招,只要她不愿嫁,他亦奈她不何?若事情的发展再糟糕些,顶了天儿也不过一死。反正她已经死过一回,再来一次说不定还能魂穿回前世。
秉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孟榆的心情终于好了些,便收拾收拾起来用早饭。
***
因今日就要起程赶往越州,陆修沂简单收拾完后,便到庄妈妈同她说一声。
一进门,刚好撞见应从心红着眼从里头出来,见到他,她也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个礼,便低头跑了。
陆修沂并非是个注重繁文缛节的人,即便她这般无礼,他也没想着同她计较,只抬脚往里间走去。
“妈妈这儿单两个人伺候,到底少了些,我已吩咐人再去采买几个丫鬟回来。”陆修沂一面进去,一面朗声道。
庄妈妈正为应从心的事儿烦心,忽闻陆修沂的声音,忙起身笑着迎上来:“沂哥儿今儿不是要到越州去么?这时候如何过来了?”
叠雪奉茶,陆修沂扶庄妈妈坐下:“待会便要起程,现下还有些时间,便过来看看妈妈。”
想起陆修沂刚刚说的话,庄妈妈扬唇:“我一个半截都入土的人了,还要几个人伺候?况从心和叠雪做得极好,沂哥儿便无须费那些钱了。”
陆修沂温声道:“采买几个丫鬟罢了,能费几个钱?此事妈妈无须担忧,且我即将成婚,来日主母入府,单这么几个人,瞧着也不像话。”
他一提成婚,庄妈妈喜笑颜开,当即转了话风:“沂哥儿这话说得极是。若只我一个老婆子便也罢了,那孟家姑娘听说是个好的,沂哥儿万不能委屈了人家。”
听到庄妈妈谈及孟家姑娘,陆修沂脑海里便浮现孟榆昨儿那脸色憋得通红的娇俏模样,当真是勾人心魂。
他仿若心情极好地悠悠笑道:“她确实是个好的,我自然不会委屈她。”
庄妈妈鲜少见他有笑得如此开心的时候,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沂哥儿既要成婚了,可有想着再多纳一人照料你?”
陆修沂在心里微微蹙了下,大抵猜出她指的是谁,不免生出了些许反感,然表面却不动声色:“妈妈此言何意?”
庄妈妈淡笑:“从心是个伶俐的孩子,心思细,模样也好,若沂哥儿想纳妾,不如一并将她收进房里?”
果然如此。
“妈妈,我待孟家姑娘的心坚若磐石,此生不移,绝无纳妾之心。”他语调温和,却含了几许不容人驳斥的偏执,将庄妈妈那些到了嘴边的话都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亦正是因为如此,反而不由得令庄妈妈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孟姑娘生出了几分好奇。
言毕,陆修沂起身:“时辰不早了,妈妈且好生歇着,有什么事吩咐人去做,无须亲自动手,我就先走了。”
庄妈妈亦起身将他送到门口,直至目送他出了庭院的门,敛眉叹了声:“叠雪,方才你也听见了,不是妈妈不为从心着想,说到底,妈妈也不是将军的亲祖母,将军成婚纳妾这般重要的事,亦并非妈妈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况论将军的性子,纵是明华长公主在世,他若不愿,长公主也未必拗得过他。你且把将军和老身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她,让她安分守己些,别再肖想些不该想的了。”
叠雪无声叹了口气后,便点头应声。
***
孟榆和沈姨娘一早到枕花斋请安,见袁氏已褪去了苦闷,面上尽是掩不住的欢喜。
“三妹妹,四妹妹不日即将成婚,我们今儿想到林安寺为她祈福,以求四妹妹婚后能与夫君琴瑟和鸣,情比金坚,”孟霜觑了孟洇一眼,见她微微垂首,满面绯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莫若姨娘和三妹妹同我们一道去吧?”
沈姨娘闻言,刚要推拒,袁氏便抢先一步附和:“霜儿说得对,反正妹妹和三姑娘在家也是闲着,倒不如和我们一块出去走走。”
她们已如此说,孟榆和沈姨娘若再推拒,便是不给面子了,两人唯有颔首答应。
因要出门,两人的早饭顺道也在枕花斋用了。
用完早饭,怀茵也将孟洇的帷帽取了过来,一行人当即便登上马车出发。
平日里和际孟霜、孟洇出门倒也罢了,如今还要和袁氏一起,孟榆着实不喜,途径霞珍阁时,她忙朝沈姨娘打起手势,扯了个借口:“姨娘,我前儿出门,在霞珍阁看中了一支簪子,谁知偏被其他人先买了去,我想去看看掌柜的今儿有没有进新的。”
沈姨娘蹙眉,低声斥她:“我们今儿是特意出来为四姑娘祈福的,你这会子去做什么?明儿得闲儿了再去。”
孟榆佯作伤心地垂下眉。
袁氏见状,朝沈姨娘笑问:“三姑娘才刚说什么呢?”
沈姨娘淡笑:“原也没什么,这丫头前儿出来时,在霞珍阁看中了支簪子,偏不巧被别人先买了,她刚刚便说想去瞧瞧掌柜的有没有进新货。可我们今儿出来是特意为四姑娘祈福的,岂有让她去做别的?”
“不过是件小事儿,这有何妨?”袁氏朝孟榆温声道,“三姑娘去吧!母亲做主了。”
孟榆听了,忙笑着起身,戴好帷帽躬身下车。
眼见马车远去,怀茵咂咂嘴:“她今日怎这般好说话了?”
每每想起刚回府那天,袁氏借呵斥邓妈妈之意,拿茶盏伤了孟榆,她的气儿便不打一处来。
孟榆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转身往霞珍阁的方向走,神色淡淡地快速打手势:“她自然要比素日好说话。二女儿得了承毅侯府的青睐,四女儿又和官家的亲外甥,现今的怀化将军有了婚约。况岂止是她?想必连父亲在朝中也得脸了许多。”
第34章 我无悔
自圣上给孟家姑娘和陆修沂赐婚后,来往孟府的达官贵人明显要比往常多了许多。
这日是谏议大夫借口新得了些上好的茶叶送来,明儿是通正使得知孟砚清素好林蕴之的山水画,便将自己的藏品送来,隔天又是太常少卿夫人邀袁氏和姑娘们赏茶品茗。
若非孟老夫人心思清明,拄着拐杖连连呵斥,并晓以其中利害,他们且还沉醉于那些人的阿谀奉承中呢。
难得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出来,孟榆先是到霞珍阁买了支珍珠簪子,转头听到杯茵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便想到今儿一早她和沈姨娘倒是在枕花斋用了饭,偏赶得急,怀茵回青梨院时只取了帷帽过来,也没来得及用饭。
孟榆瞧了瞧钱袋子,见还有富余,当即带着怀茵去浔满楼订了个雅间,叫了几道平日吃不上的好菜。
怀茵见她这般花费,忙劝了几句。
孟榆不听,只拉着她在她对面坐下,怀茵立刻惊惶站起:“姑娘,这使不得。”
孟榆摁着她的肩让她好好坐着,“这儿私密性极好,又没旁人,你拘这些虚礼作什么?”
回到对面坐下,孟榆探头笑道:“我刚刚特意点了半只烧鹅,半只卤鸭,你待会可要多吃些,我吃不完的。”
孟府上下皆是些拜高踩低之人,纵知道每回到大厨房领东西或者到林管家那儿申请些什么,那些人总要给点脸色她看,回了青梨院,她却总是笑乐呵呵的,对所受的委屈只字未提。
怀茵不知她的真实用意,只笑道:“我随便买点包子垫垫就行,姑娘何必花这个钱?”
孟榆挑挑眉:“谁说为你来着?我嘴馋不行么?往日总听二姐姐和四妹妹说来浔满楼用饭,来上京这么久,我还没尝过这儿的饭菜呢,且当我潇洒一回,支了下月的月银来用了先。”
怀茵拗不过她,唯有连连点头。
***
沈姨娘陪袁氏一行人在林安寺上完香,袁氏想顺道在这里用个斋饭,孟霜和孟洇实在吃不下,便各自逛去了,只剩沈姨娘陪她。
林安寺建在半山腰,杳杳钟声遍布角落,来往的香客皆一脸虔诚。
玉烟随孟霜各处闲逛,忍不住道:“四姑娘都往姻缘树那边去了,姑娘为何不一起去?”
山里的空气很是新鲜,孟霜深吸了口气,掀眼就见天色碧蓝如洗,淡声道:“四妹妹有心仪之人,又这般幸运能得偿所愿,她去祈求姻缘幸福美满,夫妻恩爱和顺,我又没心上人,巴巴地往那儿去凑什么?”
忽听她这般说,玉烟反而有些不懂了:“姑娘不是心仪秦公子么?”
孟霜想起孟洇笑得幸福,心里空空的:“秦慕岁身份贵重,前程不可限量,却也仅仅是母亲要我嫁的人。况喜不喜欢有什么打紧,承毅侯府高门显贵,才堪配于我。”
正说着,两人走到廊檐下的拐角处,一个小孩突然莽莽撞撞地跑过来,孟霜躲闪不及,身后的玉烟也来不及护住她。
孟霜生生被撞得跌坐在廊檐的台矶上。
“哎!你这小孩也忒……”玉烟忙将孟霜扶起,正要呵斥那莽撞的孩童,谁料转眼他就跑没影儿了。
孟霜抬手扶了下发髻,起身道:“小孩子蹦蹦跳跳原是常事,且也没撞到我哪里,我们走吧!”
将孟霜浑身上下打量了圈儿,见她确实没有大碍后,玉烟才安心地应声儿。
她的这位主子,可是老爷夫人的眼珠子,若碰坏磕坏了,第一个倒霉的便是她。
玉烟跟在身后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孟霜发髻上的那支紫藤琉璃簪子不见了,这支簪子是孟霜的至爱,原是她在徐州时求了袁氏,让人寻了好几个簪娘一块做成的。
每回出门,她必不离身。
见孟霜有些着急,玉烟忙和她一块往回走,一面宽慰:“姑娘别急,许是刚刚那孩童撞过来时,掉在台矶下的草丛里了,我们回去找找,定能找回来。”
谁想两人才过拐角,远远地便见一位穿着墨色锦袍,腰间悬着一块深绿色的浮雕山水青玉佩的年轻男子正拿着她的紫藤琉璃簪子细细端详。
玉烟蹙眉:“姑娘,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他拿回来。”
没等孟霜说话,玉烟抬脚便要过去,只因在佛门清净地,为显虔诚,她家姑娘也没戴帷帽,当是不便和一个外男讲话的。
孟霜却忽然抬手,视线落在前面那个男人身上:“不必,我瞧他衣着不凡,气质疏朗,应当不是不讲理的人。”
玉烟:“……”
这和讲不讲理有什么关系???
怔愣间,孟霜已然走到了那男子面前,玉烟见状,忙抬眸往周围觑了眼,只见来往此处的皆是些陌生的香客,并未见邓妈妈等人,她才慌忙跟过去。
“姑娘的簪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下远远见到,觉得好奇,才过来瞧了眼,走近一看,才知是支簪子。既是姑娘的东西,正好物归原主。”他将簪子双手奉上。
男人光风霁月,温润的面容上噙着淡淡笑意,好似春风拂过荒芜之地,浸进人心时,裹着一丝微甜。
孟霜垂眉看了眼他那宽厚的掌心,只见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她的紫藤琉璃簪正稳稳地躺在上面。
她伸手接过,歪了下头,径直插到发髻上后,朝他盈盈行了一礼:“多谢公子。”
男人怔怔看着,下意识脱口:“姑娘眉似春山,眸若皎月,再配上这紫藤琉璃簪子,宛如神仙妃子。”
话一出口,男人便后悔了,慌忙垂首,含了几分歉意:“在下见姑娘花容月貌,情不自禁才失了口,还请姑娘见谅。”
玉烟正想斥他“流氓”来着,谁想他反应倒快,偏把她那些到了嘴边的话都堵了回去。
孟霜见他举止风雅,端的光风霁月之姿,浑然不像那些市井流氓,因而听了他赞美自己的话,不仅没有半点反感,还隐隐生出些许得意。
虽这般想,但她仍谦虚地莞尔道:“公子谬赞,小女子不敢当。”
玉烟着实不想孟霜和陌生男子有过多的交流,既拿回了紫藤琉璃簪子,她忙适时靠到孟霜耳边,低声提醒她:“姑娘,夫人和姨娘想必也要用完斋饭了,我们回去吧!”
岂料那男人耳尖,还没等孟霜说话,便顾自笑道:“我母亲也在食霖堂用斋饭,姑娘既要往那边去,莫若我们一道?”
玉烟正要拒绝,孟霜却抢先她一步,出乎意料地笑道:“那还真是巧了,既如此,那便一起走吧!”
男人闻言,忙侧身退到旁边,让出一条路让孟霜先行。
玉烟睨他一眼,忙跟上去,蹙着眉放下了声音:“姑娘,我们和一个陌生男子同行,若让夫人见了,定是要责怪的。”
孟霜丝毫不在意,只压下嗓音淡笑:“你且安心,我瞧此人的穿着,身份定是不凡,母亲便见了,亦绝不会责怪。倘或她真要责怪,有我替你担着,你担心什么?”
“可……”
“好啦!”孟霜轻声喝止她,“别人在后头跟着呢,你我在前面说悄悄话,成什么体统?别说了。”
孟霜和玉烟刚走到食霖堂的门口,正好见袁氏出来,身边还多了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两人正说说笑笑。
“母亲。”
“母亲。”
两道不同的声音齐齐响起,是孟霜和身后的那位男子。袁氏和那贵妇人见状,俱是一愣,继而面面相觑,又相视一笑。
孟霜和玉烟也愣住了,回头看了眼那男子,见他亦是一脸疑惑。
那贵妇忙招手让男子上前,朝袁氏介绍:“这是犬子,陆迦言。”
忽闻此人名字,孟霜微诧。袁氏打量了陆迦言一眼,不觉由衷赞叹:“令郎一表人才,温文儒雅,颇有朗月之姿,还是夫人会教导,比我那个木讷的儿子好多了。”
陶氏望向孟霜,只见眼前人一袭紫蒲齐胸襦裙,配上一支紫藤琉璃簪子,衬得她仙姿佚貌,般般入画。
陶氏愈瞧孟霜,便愈发喜欢,朝袁氏笑道:“我哪里比得上孟夫人,生了这么个如花美玉的姑娘。”
孟霜是袁氏一手培养出来的,她浑身上下,就连头发丝儿都是经过精心打理的。
闻得陶氏此言,袁氏忙扬唇朝孟霜道:“霜儿,还不快见过陆夫人。”
孟霜立刻微微屈膝,向陶氏盈盈行礼:“孟霜见过夫人。”
陶氏打眼瞧去,见她的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眉眼不卑不亢,全无半分小家子气,倘或不知她是哪户人家的姑娘,恐怕她还会以为她是出身于那些钟鸣鼎食之家呢。
“孟姑娘不必拘礼,快快起来,”陶氏伸手去扶,又瞥了眼陆迦言,佯装作冷脸斥他,“孟夫人才赞你两句,这般快便忘了,还不赶紧过来见过孟姑娘。”
陆迦言漾起唇角:“母亲,儿子同孟姑娘方才便打过招呼了。”
陶氏和袁氏四目相对,一时不解。
陆迦言忙将他如何捡到簪子,孟霜又过来如何说道等等皆细细地同两人说了。
陶氏连连感慨,直道两人有缘。袁氏只微微笑着,对此话却并未附和。
一行人一路往外走,一路闲聊,到了门口,孟洇亦恰好从姻缘树那边回来,几人又互相恭维了两句,方各自乘上马车回府。
***
话说陆修沂自同豫王出了上京后,一路南下直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才到越州。
一行人到达越州时正值傍晚,此时乌云盖顶,雷声轰隆,一场磅礴骤雨即将到来。
张县官安排了驿馆,原提议他们歇息一晚再去查看周边村落受损的情况,然豫王却冷声直言:“村落自有你盯着,我们先要先去看看越河的情况,带路。”
张县官闻言,面露急色,忙躬身道:“殿下,天儿快下雨了,越河必然涨潮,此时过去极不安全,还请殿下三思。”
豫王正要驳他,旁边的陆修沂却斥道:“我们早一时去查看越河的情况,就能早一时找出越州水患的原因,便能使下河的百姓少受些苦楚。事有轻重缓急,你身为县官,连这点都不清楚么?”
话音刚落,豫王朝陆修沂报以赞赏的目光,旋即朝张县官道:“本王知道张大人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只是陆将军所言甚是有理,倘或我们以身涉险,能换来下游百姓的安康,这又有何妨?”
张县官被他们几句话道得面红耳赤,亦不敢再说些什么,便忙上前引路。
一行人往城郊十里外的半山腰上走,登到一处高地时,朝远处眺望,只见雷声轰隆下,越河滚滚荡起重重漩涡,拍打在两边岩石上,激起两米高的浪花,远远望去,仿若千军万马扬尘而起,令人看得心惊胆颤。
豫王蹙眉:“越河的堤坝比之别处,修得算好些了,怎如今洪涝发得这般猛?前几年从未听见如此。”
身后无人敢回。
陆修沂看了半晌,忽然拧眉,指着靠近东南方向的一处河流道:“本官好几年前曾途径越河,隐约记得那儿曾经种有许多灌木,难道是本官的记忆出现偏差了不成?”
张县官忙拱手回:“将军的记忆确实不错,五年前那儿确实有一片灌木。只是后来,村民砍伐过甚,渐渐地就变成如今这模样了。”
听到张县官的话,陆修沂当即转身往山下走。
豫王一怔,忙喊他:“陆将军要往哪儿去?”
“到那边看看。”
众人立刻跟上。
雨丝细密地洒下,众人到达越河边上时,雨势忽然发了狠般,猛泼而下。
河水湍急,即便这般靠近,亦仍旧看不出个所以然,陆修侧首吩咐:“拿根长绳过来。”
众人不知他想做什么,却仍旧依他的吩咐准备了一条粗粗的麻绳。
陆修沂半点没思量,拿起麻绳就往自己身上套。
楮泽见状,敛眉拦在跟前:“公子,你想做什么?”
陆修沂已经绑紧了身体,“下去看看。”
隔着重重雨幕,楮泽的脸上淌满水珠,慌忙怒喊:“公子,这儿水流太急,您不能去,让属下去吧!”
陆修沂觑他一眼:“浅水河都能把你淹死,你这话如何说得出口?给爷滚开。”
陆修沂一把将他推开,正欲跳河,胳膊忽然被人紧紧拽住,他怒极了斥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拦本官?”
一面大声怒斥,一面回头瞧。
却是豫王。
“陆将军……”两人两两相望,豫王只是叫了他一声,接干来的话也没说出口。
陆修沂看出了他想说什么,收敛了些脾气:“我若上不来,且替我回舅舅,我无悔。”
豫王眉梢微拧:“就这个?你可还有别的要说么?抑或者,想护住什么人?只要你说,我必当办到。”
忽然说着,陆修沂脑海里便闪过一人的身影,欲要脱口,又摇头苦笑:“没了。”
倘或没他纠缠,以她的脾性和能力,他相信,她一样能活得很好。
第35章 遗千年
话毕,陆修沂转身一跳。
众人听豫王吩咐,忙将长绳拉起,先是绑到远处的一棵大树上,为防出现问题,所有人还握紧了绳。
似豆大的珠子急急地往下泼,雨水还有愈发猛的苗头,众人悬着一颗心,紧盯着陆修沂落水的地方,水流在雨势的加持下,激荡地越发猛烈,拍到岸边时,众人已分不清脸上和身上的水究竟是雨水还是河水了。
不知过了多久,湍急的河面忽然“扑通”一声,陆修沂的脑袋从水下露了出来。
众人紧绷的心顿时一松,豫王大喊:“拉,赶紧拉。”
话音未歇,众人齐齐发力。
可恰在此时,上游突然裹挟着一块巨石横冲下来,众人见状,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楮泽心慌不已,脱口怒喊:“快,快,快拉公子上来。”
奈何此地太过陡峭,水流的速度太快,楮泽的尾音还未落下,巨石就已经猛冲下来。
麻绳拦住了巨石,登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众人唯有拧着眉咬紧牙关,然而不到几息,砰!由于惯力原因,一行人直往后跌。
绳子断了!
巨石朝着下游滚滚远去。
河面只剩犹似烟尘般的滔滔江水,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楮泽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冲到河边想跳下去,豫王及时扑过去拽住他,厉喝:“你不识水性,跳下去只会徒添一条人命。”
“放开我,你懂什么?给老子滚开!”楮泽狰狞着脸怒吼,嗓子因太过用力撕扯已然变得嘶哑,面上的泪珠和雨水混在一起,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豫王摁他不住,众人见状,这才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也忙扑过来将楮泽死死按住,只是下一瞬,汹涌的悲伤涌上心头,楮泽刹那间就昏了过去。
***
月色如练,银霜铺了满地,犹似穿了银纱。树上的知了止了聒噪,换得哇鸣声此起彼伏,枕花斋灯火一片。
袁氏命人叫来孟霜,众人退下,让母女俩在房里说几句悄悄话。
孟霜坐在边上。
袁氏靠在灯火下,手里拿着绣绷正绣着合欢花:“听说你给洇儿绣了一双鞋子。”
孟霜轻声回:“嗯,已经绣好鞋面儿了。”
“洇儿已有归宿,且不论那陆小侯爷为人如何,至少在明面儿上还过得去。霜儿,你也得抓紧了。”袁氏放下绣绷,搭上她的手,苦口婆心地道。
孟霜不解:“母亲此言何意?”
袁氏叹道:“秦夫人此前虽提及和承毅侯商量过便上门提亲,但却迟迟未见个影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儿圣上赐婚一事。倘或真是因此,我们已许了洇儿,想来不日他们也该上门了,可若不是,霜儿,我们就须得做好两手准备了。”
孟霜心思玲珑剔透,袁氏这般一点,她立刻就明白过来:“母亲的意思,是让女儿也和陆夫人打好关系。”
“正是这个意思,”橘黄的烛光,映出袁氏那已有些许褶皱的脸,她目光如炬,“纵是秦夫人待你有心,可秦公子太有主意,未必就肯听他母亲的。反而是那陆迦言陆公子,母亲今儿瞧着,他看你时倒存了份心思,况陆夫人对你也很是满意。”
想起白日时见到的男人,虽光风霁月,清贵无比,然孟霜仍有些夷犹:“可,可他不是只是绛阳侯的养子么?便不是养子,未来侯府的爵位也断断轮不到他承继。”
明华长公主的唯一的嫡血尚在人间,官家又怎可能让绛阳侯府的世子之位落入他人手中?
袁氏闻言,忙往外头觑了眼,压低声音:“傻姑娘,你瞧这满天下,有哪个养父养母会将养子当成眼珠子般疼爱的?这些皆不过是说给外人听,好全了官家的脸面罢了。”
结合从前听到的闲言,孟霜瞬间反应过来。
绛阳侯陆槐远原是落魄的豪族出身,后来凭借自己的能力,一举中魁,成了当年风头无两的状元郎,也因此成功将深到泥潭的家族重新拉回了岸上。谁知游街当日却令明华长公主一见倾心,非卿不嫁。
先皇无法,只好允了这桩婚事,可据闻陆槐远却有位青梅,两人相知相许,爱得撕心裂肺,陆槐远更曾许诺,待他中魁之日,便是娶她之时,后来明华长公主一脚插入,竟生生将两人逼得分离。
听了袁氏的话,孟霜倒觉这个传闻倒有几分可信了。
忖度片刻,孟霜又道:“纵是如此,陆家两兄弟不和,这是满上京皆知的事。如今四妹妹要嫁陆修沂,倘或女儿又嫁了陆迦言,我们姊妹日后该如何相处?”
袁氏轻轻地戳了下她的脑门:“亏得母亲成日教导你,你怎想不明白?这世间有哪个男人逃得过美人计?你和洇儿若都能抓住夫君的心,还担心解不了他们间的嫌隙?况如今事情未定,你要嫁谁也没个定数,倘或一切顺利,秦夫人说服了秦公子,将你娶进门,这个烦恼也就不存在了。现下不过要你做好两手准备罢了,之后要怎么走,且看着吧!”
孟霜想了想,陆迦言长得也算合她眼缘,且还没有秦慕岁那般高傲,倘或能嫁他,也是个好去处。况如母亲所言,她们两姊妹若真嫁了他们两兄弟,温言软语下,还怕解不了他们兄弟间的嫌隙?
这般思量后,孟霜起身,朝袁氏微微屈膝行礼:“母亲思虑周全,女儿自当遵从。”
悄悄话说完,眼见时辰不早,袁氏便让孟霜回房歇着。
青梨院。
孟榆和怀茵在浔满楼吃饱喝足,见时辰尚早,又去听了发声折子戏后,才慢悠悠地回府。
沈姨娘半个时辰前就袁氏一道从林安寺回来了,怀茵还处在听折子戏的兴奋中,回来兴冲冲地和沈姨娘描述那折子戏如何如何地好听。
三人打趣儿一番,便回去歇下了。
***
“轰隆!”
雷声响在耳侧,孟榆瞬间被惊醒。
才睁开眼,她便隐隐感觉到门外蹿过一道人影,她吓得惊坐而起,忙掀帘起身,光脚过去打开门。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冷不丁出现在她房门外,垂下来的头滴着水,挡住了面容,孟榆唬了一惊,下意识大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从天边蜿蜒而过,来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副熟悉的苍白面容,目光宛若毒蛇般幽幽地盯着她,唇角还微微咧起:“孟榆,我来接你了。”
是陆修沂。
男人的手伸过来,孟榆打眼一瞧,原本骨节分明的双手被泡得异常肿大,在夜色中泛着可怖的山茶白。
她吓得脸色瞬间没了血色,一步步往后退。
“不要。”
孟榆猛地睁开眼,素色帐幔浮在头顶上空,神色怔怔地看了好一会,仿若想起了什么,忽然紧绷着身子掀帘,朝房门处望去。
房门紧闭,窗外月色如霜,到处都是静悄悄一片。
哪儿有什么雷声?哪儿有什么人影?
原来是一场梦。
她真是疯了,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祸害遗千年。论陆修沂那种人,比任何人都活得长久。
孟榆重重地吁了口气,直到此时才发现后背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粘腻闷热,额楼上也起了一层冷汗,正沿着鬓角缓缓淌下。
缓了一阵,她觉得实在难受,又不好喊醒怀茵和知眠,便自个儿起身到厨房打了盆水擦擦身子,并换了身新的睡衫。
只是凉水浸透肌肤时,瞬间将睡意驱散。孟榆睁眼躺在榻上,脑海里仍回荡着方才梦中时陆修沂的那张脸,惊得魂不守舍。
窗户没开,孟榆只觉闷得紧,还有些喘不过气儿,便起身支起窗扉,白濛濛的光雾洒进来,铺了一地。
孟榆抬眼望去,弯月如银,似一潭汪水,静静地悬在墨色的天穹上。她深吸了口气,觉得舒服了些,才再次躺回榻上。
没过多久,天儿也亮了。
宁穗又贿赂了上次的那个婢女,让她悄悄儿地送信过来,还是约她到霞珍阁见面。
随身携带的那个装墨水的小瓶儿没了墨,孟榆接到信后,忙回房将瓶子装满墨水,方揣回兜里。
因着昨儿才出门,孟榆实在扯不出什么理由同袁氏说,唯有同沈姨娘道了声后,便和怀茵换了行装悄悄地溜到后门,爬上树翻墙出去。
到了霞珍阁,宁穗早便等在上回的那间雅房里了。
“刚泡好的铁观音,”宁穗往她的茶盏里倒了杯茶,茶烟氤氲,袅袅往上消失在虚空中,“掌柜的说新得的,且尝尝。”
孟榆莞尔,端起茶盏尝了口,执笔回一句:“茶香醇厚,好喝。许久不见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说起最近的事儿,宁穗叹了口气,神色恹恹地道:“快别说了,我哥看不惯我闲,最近狂逮着我没日没夜地在东营练兵,累得我是浑身酸痛,没一日好睡。”
孟榆微微蹙眉:“我听说东营兵强马壮,平日操练便罢了,如何还要这般夜以继日?”
宁穗反手到身后捶了捶背,蹙眉道:“再过些时日,东西两营要实战演练,倘或输了,我哥面子挂不住,指不定要如何磋磨我呢。”
孟榆低眉快速写道:“我从前在徐州,便听闻西营素来比不上东营的,既如此,你们何须担心这个?”
“你也说是从前了,自陆修沂接手西营后,如今可不同了,”宁穗苦笑了下,可转瞬她又似想到了什么,颇有些感慨地随口提了句,“要论起来,陆修沂那个纨绔也称得上是将帅之才,谁曾想不过去了越州一趟,他竟这样命短。”
砰!
孟榆正喝着茶,突闻此言,手里的茶盏忽然滑了手,掉在地上碎了满地。
第36章 玲珑心
直到宁穗和怀茵过来查看她有没有伤到,孟榆才猛然反应过来,顾不得被茶水烫红的腿,只满脸震惊地想要提笔,奈何五指竟止不住地发抖。
瞧见自己的反应,孟榆诧异了片刻,没敢细想,忙摁了摁手腕,强自将颤抖感压下去,再次提笔:“陆修沂死了,如何一回事?”
宁穗掀开孟榆的裙摆,见她膝盖处被烫得红了一片,一时心急,只略微睨了眼她写的话,亦不曾细想,便急急地起身:“听闻是跳进越河查什么东西,谁知一块巨石滚落下来,便把人冲走了,到如今都还没捞到尸首呢。合景堂就在附近,我去买点烫伤膏回来,你和怀茵且在这儿等着。”
这个消息仿若轰雷掣电,骤然砸下来,炸得孟榆脑袋嗡嗡作响,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煞白着脸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都说祸害遗千年,我瞧着,这消息不真,”怀茵半蹲着,一面随口扯了句,一面满脸心疼地给孟榆轻轻吹着烫伤的膝盖,“姑娘,你忍一忍,宁姑娘很快便回来了。”
头顶没传来半点动静,怀茵微诧,抬头。
却见孟榆唇色发白,整个人像失了魂儿般,神色空洞,还隐隐带了些许悲伤。
怀茵登时想到什么,面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姑娘,你这是,在为陆将军难过么?”
怀茵的话让孟榆将思绪拉了回来,她缓缓抬手,没想掩饰:“是。相识一场,他也没对我们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况他会命丧越河,说到底也是为了治理水患,为了越州百姓。究竟是一条命,说不难过是假的。”
经她这般说,怀茵亦隐隐生出了几分悲伤:“也是,纵是在路上见到一条濒死的狗,我们也难掩伤感。”
***
阿嚏!
火堆前的男人正理着半干的衣衫,此时鼻尖忽然微痒,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打了个喷嚏。
乌云盖顶,狂风四起,瓢泼骤雨即将到来。
陆修沂赶紧收了衣衫穿上,薄薄的布料触碰到后背那道深深的划痕时,痛得他眉头深陷,偏背后的衣裳还还破了个长长的洞,冷风灌进时,吹到伤口,痛感愈发强烈。
从越河被巨石冲走的那一瞬,锋利的石尖瞬间穿透他的衣衫,划破血肉。若非可巧有个担柴郎从下游路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从河里捞起,只怕他今日真要把命搁在此处了。
为防洪水上涨漫过堤坝,担柴郎将他扛到远处的林子里,他被河水冲走后,才过了三日,楮泽必会派人自上游一直往下游找,现下他只须走到靠近越河下游的地方稍作等待便好。
还没走到河边,因流血过多,兼之连日滴水未进,陆修沂已走得摇摇晃晃。屋漏偏逢连夜雨,走着走着,他一个不甚,还被路上的石子绊倒,正要脸朝地时,他猛翻了个身,后背直直硌在满地的石子上。
刺痛钻心入骨。
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陆修沂终于支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
所幸恰在此时,楮泽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撕心裂肺心哭喊:“公子,公子……”
他还没死呢……
哭得这么惨作甚?晦气。
陆修沂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再次醒来时,映入眸底的是一个瀑布蓝的枕头,他这才发现此时他正趴在榻上,只是稍稍动一却肩膀,后背刺骨的疼痛便瞬间渗透四肢百骸。
“公子,您终于醒了。”楮泽正好端着药推门而进,见陆修沂清醒过来,满脸惊喜。
然瞧见他又翻身下榻,楮泽忙把药放到桌面,快步走来重新将他扶好趴回软榻上,解释:“您后背的伤泡了河水,感染后有了炎症,须得躺个两三天才行。”
他身上的伤如何,陆修沂很清楚,反正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豫王呢?”
“您失踪的这段时日,豫王殿下领人去扩修堤坝了。”
陆修沂蹙了蹙眉:“豫王做得没错,此时当务之急,自然是扩修堤坝。只一事,你现下亲自到县衙一趟,让张县官立刻下令,禁止村民砍伐树林,违者立斩。还有,修书一封到林衡司,让他们将能防风固土的灌木都运到越州来。”
楮泽略略思量,当即明白过来:“公子,难不成越州洪涝的根本原因是那片山林?”
陆修沂点点头:“越河周边水土流失严重,且我下到河里时,见底下原有山林固土的地方,大量泥沙被冲走,底部被夷平。若不将此事从根源上解决,每年雨季,越河必发洪涝。况人造堤坝,时间一久,必然出现损耗,届时还得花费人力财力去维护。”
楮泽闻言,有些夷犹:“可要促成此事,先不提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单论此间时长,便已够呛。且国库纵能拨款,到底有个预算,倘或超出,那些大臣必有各种理由反对。”
“陆将军此言,本王很是赞成。关于人力和钱财方面,你无须担心,纵是父皇不允,本王也会一力将此事承担下来。”
伴着这道中气十足的朗声,门房门处出现一个人,陆修沂打眼望去,只见他将双袖挽起,华贵的锦袍也沾了些许泥土,像是风尘仆仆地赶了一路。
豫王负手行来:“陆将军以身涉险,本王佩服。”
“殿下位尊权重,不也纡尊降贵和百姓一起扩修堤坝?”陆修沂面无表情,抬眼望了下楮泽,楮泽会意,转身出门
豫王说得云淡风轻:“在其职,谋其事罢了。”
“本官亦然。”
豫王拉来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扬唇:“陆将军不似旁人道得那般纨绔。”
陆修沂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殿下也不似旁人道得那般吝啬无能。”
豫王半点没介意,反而哈哈笑道:“本王忽然发现,和将军的性情还是很相投的,你虽帮着睿王,可说到底,你也是本王的表弟,不知陆将军可介意本王喊你一声子晔?”
他近乎套得太快,陆修沂有些措不及防,道了声无妨后,又直言:“我这个人性子直,殿下有话不妨直说,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豫王闻言,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方敛起唇边的笑,正色道:“睿王荒淫无度,暴戾残酷,视人命如草芥,想来这个子晔比本王更清楚。”
陆修沂没说话,只是敛起的眉心证实是豫王所言。
“本王知道你并非如外界所传的那般不堪,只是你当真想把昏庸的睿王推上皇位么?我大祈如今看似国泰民安,可内有奸臣意图扰乱朝纲,外有北凉虎视眈眈,在这看似清澈的潭水下,暗流实则比比皆是。子晔,我此生不图别的,只愿收复疆土、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你可愿助本王一臂之力?”
陆修沂拧眉思量半晌,旋即凉凉一笑:“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豫王殿下,我不是三岁小孩儿,不是你空手做个大饼塞过来,我便会吃的。皇权之下,我不信哪个人有这般高尚。”
豫王早料到他会这般说,因而也没生气,只笑道:“你若轻易相信,我反倒不敢用你了。”
同行的人太蠢,就只会是拖累,对大业毫无助力。
“你且歇着,此事确实该好好思量。”
言罢,豫王起身就走,然行至门口,忽然又想起一事,回首道:“听闻子晔年少时到桐州游玩,曾险些丧命。”
陆修沂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无比:“你什么意思?”
“说起来,陆迦言不过大你两岁,彼时还未弱冠,且是未褪稚气之时,岂有这般狠辣手段?况睿王怎会这般巧合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路过?”年轻的王爷面上挂着淡笑,三言两语便挑出当中的疑点,“子晔生得一颗玲珑心,如何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你有将帅之才,可莫要为些不值当的人和事担个刽子手的名儿。”
话落,他也没等陆修沂说话,抬脚就离开了。
暴雨已经停了,驿馆的树不多,日光沉沉盖下来,漏进房里,明明亮堂得很,可陆修沂却觉得寒意瞬间裹满全身。
隐在骨子最深处的这道伤疤被人狠狠揭开,就仿佛有人推着他往前走,提醒他该认清了。
歇了四五日,陆修沂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期间他闲得无聊,便让那个会手语的将士过来,教了他好久。
踏出房门的那天,晴空万里,张县官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越河的水河降下去了,身强体壮的百姓都自告奋勇,跟着豫王去扩修堤坝。
陆修沂叫来楮泽:“侯府以前有个管家,姓周,干了不到半年就离开了,你且去查查他如今是生是死。”
楮泽闻言,竭尽全力在脑海里搜寻有关这位周管家的片段,可想了很久,也不过几段模糊的记忆,都不外乎是些日常事宜,便不解道:“近十年前的人了,公子寻他作甚?”
“当年你我险些命丧桐州,此事他或许知晓真相。”陆修轻捻右手中指的指腹,那儿有个小小的伤口,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它仍有些凹凸不平。
这个伤口,便是当年留下的。
楮泽微蹙眉心:“当年我们查过,不是陆迦言所为么?”
“不是他。”
***
五日后,楮泽带来了个消息。
“公子,此事过去后,当年的周管家之所以辞别,果真如您所言,他偷听到了当年刺杀的全程。所以他才改名换姓,去到了一个临海小镇生活,暗卫以他全家性命相挟,他也确实证实了豫王所说的话,当年派刺客到桐州的,不是大公子,而是侯爷。”楮泽一字一句地慢慢道出来,即便如此,他仍觉胸口积了一团怒火。
遑论他的主子?
他和楮泽明明相距得很近,然他的声音却好似从远方遥遥传来,震得他耳朵发颤,双腿发软。
当年查到了一丝蛛丝马迹,他便一口咬定此事是陆迦言所做,只因他一直不敢深入去查,他害怕,害怕查出来的结果当真会如今日一般。
如今真相横在眼前,即便已经有了准备,可仍旧震得他头脑发昏。
此时豫王的话久久回荡在耳边:“子晔生得一颗玲珑心,如何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
他不是想不明白,他只是不愿相信。
即便陆槐远待他如何如何地不好,即便他那样偏心陆迦言,即便他母亲做得那样过分,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始终不敢相信那个和他血脉相连的父亲会这般狠心,始终不敢相信他真的会置自己于死地。
他也曾渴望父亲的疼爱,他也曾渴望他能像对待陆迦言那般,教他练字,陪他下棋,伴他习武。
可他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天。
真相太残酷,现实太鲜血淋漓。
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他彻底接受,谈何容易?
第37章 滚烫夜
枕花斋内,默声一片。
邓妈妈拧着眉,从孟洇房里回来,在袁氏旁边低声回:“四姑娘说若老爷和夫人还不同意他到越州,她便一直这般绝食下去。”
沈姨娘和孟榆在饭桌前坐着,没敢发出半点声儿。
为着陆修沂沉河一事,孟洇已经绝食两日了,再这么下去,她的身子早晚要受不住。
袁氏叹了声,到底还是松了口:“你让她过来用饭,等她父亲下值回来,我再和他说道说道。”
邓妈妈闻言,心中为孟洇欢喜,忙将这消息带给她。孟洇正躺在榻上,听了邓妈妈的话,忙让知夏扶她起身洗漱。因两日不曾进食,她此时脸色煞白,身子虚乏,梳洗完后,便紧赶慢赶地到了正厅。
袁氏睨了她一眼,吩咐旁边的婢女:“四姑娘连着两日没进食,给她盛碗稀饭和银耳羹过来。”
婢女应声而去。
孟洇坐下来,掀起眼皮觑了觑袁氏,正欲开口,袁氏却心知她想说什么,垂首沉声道:“先用饭,养好身子才能赶路。”
孟洇汕汕地应声:“是,多谢母亲。”
孟榆微微抬眼望向对面,仅仅两日不见,她便已然消瘦了不少,下颌都尖了些,连眼睛也都是又红又肿的,整个人似失魂儿般,全无往日的活泼。
见此形景,孟榆只觉怅然,心口也似被堵住般,没有半点欢喜。她和孟洇虽不对付,可好歹她也没对她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她如今这般,她亦为她感到难过。
默默地用完饭,孟榆和沈姨娘便向袁氏告退了。
三人一路无言,走到半道时,忽见孟章洲和江煊礼停在长廊拐角处,孟章洲笑问:“景云这几日不是不得闲儿么?今日如何过来了?”
江煊礼把手里的食盒递给他:“我母亲听闻四姑娘吃不下,睡不着,便特意买了只鸡回来,熬了碗鸡汤,里面放了枸杞和黄耆,黄耆补气升阳,又有治疗食欲不振之效。”
孟章洲瞳孔微震了下。江煊礼的家境如何他最是清楚,平日连一块肉都舍不得买,又怎可能舍得买一只鸡?他家原也剩了两只老母鸡,想必他母亲是拿其中一只来炖了。
思及此,孟章洲愈发不敢受,忙抬手推拒:“伯母的好意我代四妹妹心领了,只是伯母辛劳,这鸡汤还是留着给她补补身子。”
“孟兄此言便是见外了,你们家帮了我这样多,我母亲感念其中,闻得四姑娘身子虚乏,她便忙炖了鸡汤,你若不替我送去,叫我家去后如何向母亲交待?”江煊礼强自将食盒递到他手里。
孟章洲再推拒不得,唯有接受。
可就在这时,阿溶匆匆跑来,急急地道:“公子,陆将军来了,老爷才下值,让您赶紧到前厅会客。”
孟章洲眉梢微挑,不解地问:“哪个陆将军?”
“还能有哪个?咱家未来的四姑爷呗!”
“陆修沂?他没死?”
孟榆远远望去,又惊又诧,惊讶的是陆修沂还活着,诧异的是说这话的人却是江煊礼。
他那微扬的语调明显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沮丧、失落,以及一丝丝愤懑。陆修沂和他无冤无仇,他没死,他生气个什么劲儿?
孟章洲浑然不觉江煊礼神色的变化,只将食盒塞回他手里,乐呵呵地道:“好了,四妹妹也不用喝鸡汤了,你且将这鸡汤拿回去给伯母补补身子。对我这个四妹妹而言,这位陆将军便是世上最好的良药。”
说完,孟章洲抬脚便往前厅去了。
孟榆亦忙拽着沈姨娘和怀茵走另一条小道回了青梨院。
一进门,怀茵就叽叽喳喳地道:“姑娘,你瞧着,我先前说什么来着,祸害遗千年,那个陆小侯爷命大得很,哪儿那么容易就没了。”
“他没死,满府里最高兴的莫若四妹妹了。”孟榆宽下心来,重新取出那对绣到一半的鸳鸯枕套,从前段时间知道陆修沂的死讯后,她便将枕套收起来了,如今听到他还活着,自是要继续绣的。
没过多久,出去打水回来的雁儿回来了,一脸夸张地同知眠和怀茵在旁边嗑着瓜子唠嗑:“怀茵姐姐,知眠姐姐,你们是没见着,陆将军带来的聘礼塞了满满一院子都塞不完,林管家无法,只得让人抬了剩的那些聘礼到巷口里,一路摆到后门去。我单这么打眼一瞧,金银布帛、珠钗首饰那都是普通的,像什么珊瑚、紫檀木雕、天山雪莲、千年人参等等应有尽有,连二姑娘见了,都不免叹一句四姑娘有福了。说起来,我长这么大,便没见过有谁下聘时有这般大的阵仗的。”
知眠嗑了个瓜子:“听说陆将军刚回的,一回来就下聘了?”
雁儿回:“听林管家说,陆将军早便让人将聘礼备好,只等他回来就下聘。”
知眠咂咂嘴,点评一句:“想必那陆将军对四姑娘情深不已,若不然,如何能这般心急?”
话音刚落,怀茵笑着敲了下雁儿的脑门,“你这丫头,见着了也不赶紧回来叫我们,这么一场大戏,我们不看浪费了。”
孟榆倚在窗边的榻上绣着鸳鸯枕套,闻言伸手越过窗台,敲了下怀茵的发顶。
怀茵捂着头,回首斜睨她:“姑娘,痛。”
孟榆放下手里的东西,敛眉又冷不丁抬手敲了她的脑门,“知道疼便好,不要什么热闹都往跟前凑。”
怀茵躲闪不及,疼得哇哇叫,一脸委屈地点点头:“话说姑娘,你怎么舍得敲我两下的?”
孟榆抬手,佯作又要敲。怀茵忙起身,一溜烟儿地跑了,还忘回头作个鬼脸,朝孟榆喊:“姑娘你要再敲我脑袋,我就要找姨娘做主了。”
孟榆望着她跑得飞快的背影,笑着摇摇头,继续手里的活。
晚间的时候,沈姨娘又带回来一个消息,道是孟洇成婚的日子也定下来了:“就在八月初七。”
孟榆一惊,眼皮忽然猛跳了几下:“下月初七?姨娘没听错?”
沈姨娘亦觉诧异:“起初我也以为自己听错,复又问了句,谁知夫人笑着说没错,还提了那日可巧也是你的生辰,算是双喜临门。”
轰隆!
孟榆的脑袋仿佛在一刹间炸开了。
***
孟榆不信,事情会来这般巧合。
她还特意去看了看日子,谁知那天竟真的是宜嫁娶。这个消息震得她久久不能入眠,在榻上辗转了许久才缓缓睡过去。
好似门窗闭得紧,一丝风都漏不进,
孟榆喃喃着被热醒,睁开眼想下榻去开窗,谁料昏暗的烛光下,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悄无声息地覆在她上方,冷不丁地站在榻边看着她。
孟榆吓一跳,下意识想喊出声儿,陆修沂却先她一步俯身下来捂住她的嘴,带着些许无奈地道:“喊什么?你又发不出声音。”
他满身酒气,面色醺得微红。孟榆蹙了蹙眉,拂开他的手,打起手势:“你来做什么?”
“想你了,过来看看。”
孟榆又抬手:“可我不想见到你,你走。”
“我不管,我就不走。”一面说着,他也不管孟榆有多嫌恶,整副身躯便重重地朝她身上压过来。
孟榆震诧她连打两个手势,他竟皆看懂了。想不到短短半个多月不见,他便已懂了手语。
正自惊讶中,陆修沂的身体就已经压上来,奈何床太小,容不下两个人,孟榆虽已经躲到一边儿,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他压到了大腿。
夏天的睡衫有些薄,还有些透。她就这样被迫屈膝坐着,睡衫被撩到大腿往上的地方,露出白皙的腿,而男人正好贴脸压在上面。
孟榆尴尬得红了脸,想把腿抽回来,谁知他力气极大,死死抱着不肯脱手,脸蹭了蹭,嘴里还喃喃:“我不管,我就不走。孟榆,我求求你,你别那么狠心。”
原是微哑的嗓音此时竟带了些许幽怨和委屈,好似受到极不公平的待遇,却又无力反抗。
他这声音砸到孟榆心间上,她那只想将他的脸推开的手也堪堪停在了虚空中,欲往前时,指尖却不自觉地瑟缩了下。
孟榆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收回了那只欲将他推离的手。
被他压着腿动不了,孟榆闲得无聊,在摇曳的烛光下,看了看陆修沂。他是浓眉大眼的类型,下颌棱角分明,原带了几分刚毅的脸在闭眼时,却染了几许温柔。
就这么看了会,孟榆忽然发觉被他压着的地方异常滚烫,她下意识往他额楼一探,霎时就沉了脸。
他居然……发烧了???
难怪他睡得这样沉。
再顾不得什么,孟榆忙将他的脑袋从腿上抬起,轻轻地放在枕头上,又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院里各处都熄了灯,孟榆放轻手脚往厨房去,途径知眠和雁儿的房间时,似震天般的呼噜声从里头传出。
孟榆到厨房打了盆冷水,拿了条脸巾回房。
陆修沂已经烧得脸色通红,不醒人事。孟榆忙浸湿脸巾,拧干后敷到他额头上。
谁知敷了半晌,他丝毫没有退烧的痕迹,额头反而滚烫。
这里没有前世那般的退烧药,孟榆也只存了些草药,可这些草药只能用水煎服,若此时起火煎药,将青梨院的人吵醒还是次要的,最怕的是将巡夜的婆子惹来。
若被人发现孟家未来的四姑爷却在三姑娘的榻上,先不说孟洇会如何闹,单想了想从那些婆子口中吐出来能淹死人的闲言碎语,不仅腌臜至极,还很是难听。况凭孟砚清那样的性子,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绝不会去细究来还她清白,只会当场下令将她沉塘以保孟家清誉。
孟榆无法,只得将厨房的脸巾、手巾全拿过来,将陆修沂上半身的衣衫全解开,再将湿了水拧干后的脸巾和手巾分别放在他额头、脖子以及两边腋下。
待脸巾和手巾都吸收了他身上的热量后,又重新拿下来浸透冷水,再敷上去。如此反复弄了不知几回,连盆里的都换了好几次后,陆修沂的烧才渐渐退了。
孟榆这才松了口气,直到此时,眼皮也重重地压下来。
她打了个哈欠,再控制不住,趴在榻边就睡沉了。
***
一张扬着笑的脸陡然在眼前放大,
孟榆再次睁眼的瞬间,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一幕。她猛然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
眼前的男人悠悠笑着,面上的潮红已然褪去,连眸光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还不忘揶揄她::“榆儿既把我全剥/光了,便要对我负责。”
孟榆闻言,回过神来才发现陆修沂的衣裳仍挂在腰间,精壮的上半身依旧是光/裸着的。
也不知他是何时醒来的。她微微启唇,骂了句:“不要脸。”
哪承想陆修沂却看懂了她的唇语,露出一副受害者的委屈神色:“榆儿把我剥/光,还说我不要脸。明明被看过光的人是我,明明没了清白的人是我,你倒反咬我一口,我不管,你就要对我负责。”
孟榆:“……”
何时给他解个衣裳,好心替他退个烧,便成毁他清白了?
瞧他一脸无赖,她只好抬手解释:“你都烧成那样儿了,我不把你的衣裳解下来,如何替你退烧?难不成要看着你活活烧成个傻子,你才乐意?”
话音刚落,陆修沂的神色瞬间亮了下,立刻俯身上前:“榆儿替我退的烧?如何替的?为何要解衣裳?难不成是身子贴着身子?既是如此,我也该投以相同的回报。”
男人身上独有的雪松味忽然紧紧包裹着过来,孟榆有些不适地起身,退离两步。
他连问四个问题,还自问自答,孟榆白了他一眼:“好啊!冷水和脸巾替你退的烧,你报答它们去吧!”
孟榆不欲再理他,顾自转身去打开房门,“没事了就快走,我可不想因为你徒惹一身骚。”
此时天边已隐隐翻出鱼肚白,他若再不走,早起的婆子们便都要瞧见他了。
因着孟榆照顾了他一夜,陆修沂心情极好,闻言也没同她计较,只慢悠悠地穿好衣裳,起身下榻,依她所言正要离开。
然将将要踏出门槛的一瞬,他却仿佛听见孟榆喊了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回头看她。
果见孟榆抬手,清丽的面容上染着他从未瞧过的认真:“陆修沂,此番过后,别再来我这儿了,你救我一程,我如今也救了你一命,我们两不相欠了。往后你便是我妹夫,希望你能好好待孟洇。”
第38章 方寸乱
陆修沂她面上寸寸扫过,他看得仔仔细细,妄图从中找出她对他即将要成婚而感到难过的证据,奈何看遍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后,他才发现她除了释然,还有一丝对未来的向往。
她在向往什么?
向往没有他的日子?向往没有他后的平静生活?还是向往着摆脱他后,再拉下脸去缠住江煊礼?
陆修沂愈思愈气。
两不相欠?做梦。
只要他死不放手,她注定要和他纠缠一辈子。
她的话音落了半晌,陆修沂面色沉沉地剜了她一眼,吐出的话裹满寒意:“原来你照顾我一整晚就为了说这个。孟榆,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堪?连让你稍微低下头都不值得?”
话落,砰!
他用力拉上房门,抬脚离开。
忽然一声巨响,不仅震得孟榆心间颤了颤,还把熟睡中的四人皆吵醒了。
怀茵率先揉着惺忪睡眼打开门,见孟榆房内映出橘色灯火,她正呆怔在门口,身后的影子拉得老长。
“姑娘,刚刚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这般吵?”怀茵走过来,一面问。
沈姨娘、知眠和雁儿也打开门出来了,瞧见她们都醒了,孟榆的心渐渐恢了平静,抬手:“没事,我醒了,便想打开门透透气,谁知方才风大,稍不注意就将门关上了。吵醒你们,抱歉!”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知眠和雁儿也能看懂孟榆的手语了,因而看到她说抱歉时,两人面面相觑,面上尽是诧异。
怀茵素来知晓她家姑娘的性子,便莞尔道:“姑娘说什么抱歉呢,如今东方既白,我们原也该醒了。”
沈姨娘亦附和了句,又问:“门关得这样急,榆儿没伤到吧?”
孟榆淡笑着摇摇头,脑海里却久久回荡着陆修沂说的那两句话,以及他那个可怖瘆人的眼神。她总觉得,他和孟洇的婚事远远没有表面看得那般简单。
可她又实在想不通,他究竟想怎样。
这般思量着,头愈发痛。孟榆只好回到窗边的榻上歇着,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摒除。
离下月初七也没剩几日了,只要等那天过去,一切尘埃落定,陆修沂再想将她如何,想来也没法子了。
***
因孟洇成婚的日子临近,孟府上下皆忙得脚不沾地,连每日巡府的婆子小厮都被逮去帮忙了,提前来恭贺的人将将要踏破门槛,袁氏忙着招呼远道而来的娘家,便免了沈姨娘和孟榆每日的晨昏定省。
满府里各处都是一片喜庆,孟砚清和袁氏欢喜不已,下人们纵是犯了点错,也没有似往日那般罚得重了。
剩下巡府的人放松了警惕,孟榆和怀茵也得以溜出去好几回,不是同宁穗吃吃喝喝,便是在上京到处游玩。
扶桑鸳鸯枕套只剩一点收尾功夫就能彻底完成,孟榆慢悠悠、仔仔细细地绣了几日,在八月初七的前一天才真正绣好。
这日晚,她特意去了趟枕花斋,想亲手将枕套送给孟洇,不想亦撞见孟霜在她房中,正将绣好的婚鞋递过去。
孟洇打开一瞧,眸光瞬间亮了:“哇!二姐姐,你的绣工可比母亲请的绣娘还要好,鞋面上还缀满了珍珠,好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二姐姐。”
孟霜莞尔:“不止如此,为了喜庆些,我还用私房钱让林管家到外头买些金线回来绣成的,你明儿穿上,保管好看又大方。”
孟洇挽着她的臂弯,靠到她身上,笑道:“还是二姐姐待我好。对了,三姐姐,怀茵手里拿的是什么?”
站旁边的孟榆闻声,忙示意怀茵上前打开盒子,抬手:“知道四妹妹喜欢扶桑花,我便特意绣了一对扶桑鸳鸯枕套送给四妹妹,愿四妹妹和陆将军鸾凤和鸣、故剑情深。”
孟洇仍歪在孟霜肩膀上,只是淡淡瞥了眼盒子里的枕套,摇曳的烛火下,映得她脸上的笑得炫耀又娇俏:“扶桑花绣得确实好看,只是配上红线,未免俗气了些,还是不如二姐姐用金线来得大气。不过,还是要多谢三姐姐了,我定会如三姐姐所言,和陆将军鸾凤和鸣、故剑情深。”
知夏从怀茵手里接过盒子。
孟榆听了她的话,半点没生气,只微微笑着抬手:“时辰不早了,二姐姐,四妹妹,若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孟霜点了下头:“三妹妹慢走。”
孟洇并未起身,只淡笑道:“我明儿便要成婚了,还很多事要忙,就不送三姐姐了。”
“那鸳鸯枕套好歹是姑娘花了近一个月、费了许多心思绣成的,连手指都被扎了好几个针孔,没想着她能有多感动,倒也不必这样儿阴阳怪气吧!”
回去的路上,怀茵蹙着眉为孟榆打抱不平,愈说愈气时,还抬脚踢了下路边的石子,登时疼得她抱着脚哇哇叫,却仍不忘提醒她,“姑娘,往后她若再有什么事儿,你可别往她跟前凑了,礼物最好也别送,免得凑过去碰我们一头灰。”
孟榆搀着她,停下来抬手笑回:“她一惯如此,我们也不是现下才晓得她的性子。送她礼物,既是我的一番心意,也可堵住众人的嘴,我倒是不怕落人口舌,只是我不想姨娘听了心烦。如今我们送了,她也收了,这东西便是她的,要如何处理也是她的事,她要搁在角落里积灰也好,要送人也罢,抑或悄悄扔了,我都无妨。”
怀茵素来知道孟榆心宽体胖,却没想到她的心可以如此宽。孟榆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你也是,别为不值得的人和事心烦。人活一世,要多想想开心的、好玩的事,让自己松泛些,这样才活得长久。”
她像个老妈子般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话,怀茵总觉得她太成熟稳重,不仅行事老成,看人的眼光也很是毒辣,连想法都异于同龄的姑娘。
被孟榆如此一说,她的气儿也消了大半:“姑娘你都这般说了,我还能怎样?就依你所言,不为不值得的人和事生气。”
孟榆扬唇抬手:“前儿知眠到大厨房领了好几个黄米粽子回来,是你最爱的蛋黄馅儿,回去我就让雁儿蒸了拿给你。”
听说有吃的,怀茵胸口里仅剩的那点闷气儿亦瞬间散光了,连踢石子时踢疼的脚趾也登时消了疼痛。
***
次日。
天际翻出了些许鱼肚白,朝霞染上碧色的苍穹,从天边浮浮沉沉地飘了一路。
红日尚未高升,孟家满府张灯结彩,摇曳的红绸垂在廊檐下,端着东西来来往往的婆子小厮腰上皆系着喜庆的红带子。
枕花斋内,知夏备好螺钿和珍珠,和其他婢女将婚服从木椸上取下来后,才小心翼翼地掀开垂地的帐幔,想叫醒还睡着的人。
许是临近出嫁,她家姑娘紧张得一夜未睡,拉着二姑娘说了整夜的悄悄话儿,直到天色将明,才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三姑娘也赶忙回房补觉。
袁氏吩咐她们备好一切东西再叫她起身,是以知夏此时才掀开帐幔。
谁知下一瞬……
“啊!!!”
一声惊叫划开天际,骤然打破孟府的喜庆。
袁氏还在忙活,忽听孟洇房里传出惊叫,那仿佛还是孟洇的声音,她登时沉了沉脸,立刻扔下东西,在邓妈妈的搀扶下快步走过去,却正好碰见知夏满脸惊恐地跑出来,含着哭腔颤颤巍巍地道:“夫,夫人,姑娘,姑娘的脸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疹子……”
恰在此时,砰!
砰!砰!
东西被掀翻在地的声音接连从房里传出,伴着孟洇含着哭腔的怒吼:“滚,滚啊!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袁氏蹙着眉,沉了脸,慌忙走进去,只见拿着婚服的婢女们都退到一旁,孟洇正呜呜咽咽地捂着脸屈膝坐在榻上,地上散落着几把碎裂的手柄镜以及各种胭脂水粉。
袁氏朝邓妈妈使了个眼色,她忙将婢女们全带了出去,并顺道给她们掩上门。
直到房内再无别人,袁氏方坐到榻边,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温声道:“洇儿别怕,让母亲看看。”
孟洇仍旧不动,肩膀颤抖着,双手盘在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将脸埋到臂弯里。
袁氏叹了声:“今儿是你的大喜之日,你若不给母亲瞧瞧,母亲如何替你想法子解决?”
话音落了半晌,孟洇缓缓抬头。
袁氏打眼望去,整颗心瞬间揪起。
她原本白嫩的脸上,红疹长得密密麻麻,几乎没有半点缝隙,看着可怖瘆人。
这么一张脸,如何能披上嫁衣见人?
袁氏立刻让邓妈妈悄悄请了大夫进门。大夫见了,只说是误碰了什么东西,无须用什么药,只清淡饮食四五日便能彻底好全。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再耽搁,将军府的迎亲队伍便要来了。袁氏无法,只得叫人请了孟砚清过来,想让他亲自上门同陆修沂说明情况,看能不能推迟几日,再重新择个好日子成婚。
孟砚清见了孟洇那张脸,连连叹气,然料想陆修沂待她情深,闻得此消息后,必然会答应改期,便忙不迭赶往怀化将军府。
可陆修沂听了,却冷笑道:“孟大人,你入府时想必也见了,本官府上宾客如云,来的皆是朝中重臣,你此时说改期,你让本官的脸往哪儿搁?”
没想到陆修沂会这般咄咄逼人,孟砚清顿时冷汗频出:“可,可小女的脸成了那般,如何,如何能出来见人?”
陆修沂双腿交叉,指骨微弯,轻轻地敲在桌面,发出清脆声响,这声响伴着他悠悠的笑声渗进孟砚清耳中:“这有何难?孟大人除了四姑娘外,还有两个女儿,从中择一人嫁与本官便是。”
孟砚清闻言,猛然抬了下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却见他虽唇边带笑,然锐利的眼神中含着迫人威严和认真,仿佛在说他若不应,孟家便唯有死路一条。
孟砚清唬得立刻垂首,登时明白过来。
他这是想娶了他的掌上明珠,霜儿啊!
孟砚清颤颤巍巍地抬手抹了把冷汗,思量片刻,他才战战兢兢地试探道:“三姑娘秉性纯良,莫若将她许配给小侯爷?”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许了孟霜。
若陆修沂听了此间话会雷霆大怒,他再改口也不迟。
哪承想那矜贵无双的男人靠在圈椅上,闻言后轻笑一声,懒懒地道:“好啊!”
这轻快的语调里满溢餍足,仿佛得到了某种渴望已久的东西。
孟砚清又惊又诧,又喜又疑。
替嫁的消息传来青梨院时,孟榆煞白了脸,也瞬间明白了陆修沂此前做的所有事。
第39章 迫替嫁
“老爷说了,三姑娘不用觉得委屈,虽是替的四姑娘,但对方不仅是绛阳侯府的小侯爷,还是怀化将军,若无此机缘,凭姑娘的身份,是断断入不了将军府的。”
传话的婆子扯着嗓子,高高地扬着头,一脸不屑,仿佛觉得她一个庶女能嫁入将军府,便要心怀感激地叩谢主君主母的恩情。
孟榆原便因陆修沂这种腌臜的做法感到暴怒,且事关她的终身大事,孟砚清和袁氏竟只派个婆子过来知会她一声儿,便想将她打发了,兼之此时又听到那婆子如此说,她当即便抬眼示意怀茵。
在这群仗势欺人的婆子底下憋屈了这般久,难得有教训他们的机会,怀茵岂会放过?
得了令,她似生怕孟榆会反悔般立刻上前,甩手给了那婆子一巴掌。
动作之快,令那婆子都猝不及防,只捂脸瞪着怀茵,不可置信地喃喃:“你个小蹄子,反了你,敢打我。”
一巴掌落地,怀茵简直爽翻了:“如何不敢?我今儿打的就是你。”
那婆子气得猛然抬手,怀茵见状,抬起胳膊正想格挡回去,谁知凭空出现一只白净的手,陡然握住她的手腕。
怀茵顺着那只手抬眸望去。
却是沈姨娘:“老爷要榆儿替嫁,让你来传话罢了,你却在青梨院寻衅滋事,你大可瞧瞧此事传到枕花斋,是你被发卖,还是榆儿被罚跪。”
似乎没想到一惯懦弱的沈姨娘会突然支棱起来,那婆子被她的气势吓得怔了下,片刻才反应过来,却也不敢再多说,只扭着屁股,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姨娘回头,想安抚孟榆,却见她唰地一声站起来,朝她们打了个手势:“姨娘,我去找父亲说清楚。”
话落,也没等沈姨娘说话,她抬脚便跑着出了青梨院,沈姨娘忙让怀茵跟过去。
***
孟榆一路跑过去,原本喜庆的府邸已然静默一片,人人走路皆低着头,连腰上系的红绸带也都解了下来。来到枕花斋,里头更是一片噤声,婢女蹙着眉,做什么都放轻了手脚。
孟榆径直在庭院中跪下,拿出随身携带的笔沾了沾瓶里的墨水,在地上大书三个字“我不嫁”。
众人一见她来,忙进里头通报。
闻得要孟榆替嫁,孟洇闹翻了天儿,瞬间下榻砸了房里所有的东西,哭着大喊大叫。
孟砚清无法,只让懂些功夫的小厮进来,一掌将她拍晕,现下好容易清净想,谁料一惯怯懦听话的孟榆竟敢违抗他的命令,一时气急,拿了藤条掀了帘子出去,想好好教教她何为“婚姻大事,听父母之命,从媒妁之言”。
孟老夫人听闻后,亦忙拄着拐杖来到枕花斋。
却恰好瞧见孟砚清拿着藤条出来,她立刻厉声喝道:“住手!你这是作什么?”
忽然闻声,孟砚清那甩到半空的藤条无力地垂下,他叹了口气:“母亲,并非是儿子想打她,奈何这丫头太犟,如何说都不肯嫁。”
孟榆猛地抬首,神色凌厉地剜着他。
他哪里说过半句?出来时便已拿着藤条,作势要抽她。
素来乖巧的三姑娘此时竟敢这般瞪着老爷,众人见了,皆暗道纳罕。孟砚清亦唬了一跳,指着她连连道:“母亲,您瞧瞧,瞧瞧,她这是什么眼神?原以为她虽愚钝了些,但好歹乖巧,谁想她今日竟想掀房揭瓦,踩儿子头上来了,儿子岂可饶她?”
“纵是如此,你也不能打她。你若打坏了她,你担得起么?”孟老夫人拧眉,拄着拐杖连戳了几下地面。
她最后那几个字顿时将孟砚清扯远的理智拉了回来,说到底,孟榆都是那小侯爷要的人,若将她打坏,难不成要他再赔进一个女儿?
他唯有退到一旁,将此事交与孟老夫人处理。
孟老夫人见状,给身边的阮妈妈使了个眼色,阮妈妈忙过去想将孟榆拉起,孟榆却巍然不动。
阮妈妈唯有半蹲下来,在她耳边温声低语:“好姑娘,别犟了。妈妈从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绝不会想看到自己的母亲受苦的,对不对?”
话音未歇,孟榆倏然偏了偏脑袋,冷冷地看着她。
明明眼前人长得一张慈祥和善的脸,可吐出来的话却比毒蛇还要毒上几分。
顿了顿,孟榆咬着唇,压下脾气抬手搭上她停在虚空的掌心里,慢慢地伸直膝盖起身,打起手势:“要我替嫁可以,答应我两个要求,一我要姨娘在青梨院送我出门,二将怀茵的身契给我。”
姑娘出嫁,原该由主君主母送出门,妾侍原是不能送姑娘出嫁的。
怀茵含着泪将此话译过去。
孟老夫人没说什么,当场便同意了,让阮妈妈到袁氏那取了怀茵的身契给她,并拉着她出了枕花斋,一路走,一路温声道:“祖母知道三姑娘是个好孩子,敬重父母,孝顺长辈,所以今日才会有这般福气。”
感受到孟榆僵硬的手和满身的凌厉,孟老夫人却似丝毫不见,仍顾自道:“你瞧那四姑娘,就不是个有福的,明明已经一脚踏进了将军府,偏到成婚这日才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说起来,陆小侯爷如今也自立门户,你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亦无须时常和绛阳侯府的人打交道,况他如今深得圣上宠信,风头正盛,纵是两位殿下也卖他几分薄面,谁又敢多说你几句?三姑娘,你的富贵还长着呢。”
孟榆只觉得脑袋轰鸣,连手都抬不起来,更不曾将孟老夫人的话听进半个字。
她总觉得孟洇突发红疹这事蹊跷得很,且她隐隐猜到,此事必然和陆修沂脱不了干系。
只是她不懂,他既不想娶孟洇,为何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让她替嫁。摆明了想娶她的话,直说便是,难不成孟砚清一个四品官儿,还敢违抗圣意不成?
思量了一路,转眼孟老夫人已经将她带回青梨院,连同那些嫁衣首饰,以及原要给孟洇的各种陪嫁,都命人搬了过来。
眼见是孟老夫人将孟榆带回,沈姨娘自知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忍不住暗自垂泪。
这身嫁衣原是按孟洇的身量赶制的,穿在孟榆,到底还是稍大了些。
孟老夫人原欲传绣娘过来当场改一改。谁知恰在此时,孟砚清亲自领了几人来到青梨院,孟榆透过半开的窗牗打眼望去,走在前面的人一袭黑衣,腰上系着红绸带,神色正经又带了些许厉色。
来人正是楮泽。
他亲自端着托盘,托盘上竟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嫁衣,远远望去,嫁衣流光溢彩,华贵非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后面的其中一人亦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这托盘上放的是缀满珍珠和宝石的凤冠,凤冠两侧分别盘旋着一只朝天凤凰,衬得整个凤冠高贵典雅。
似乎感觉到孟榆远远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楮泽忽然抬头朝她这边望过来。
孟榆丝毫未惧,目光清凌凌地直视他。
这般对视了一眼,反倒是楮泽心虚地率先撇开头,并将嫁衣和凤冠交与阮妈妈和另外一个婆子拿进来。
沈姨娘抹干泪,又去洗了把脸,方来到孟榆房间,亲自替她梳妆盘发。
满屋静默,没有一个人说话。
唯有沈姨手的木梳划过孟榆的三千发丝时,漏出的轻微声响以及努力盖在喉咙里的呜咽声。
孟榆穿上嫁衣,戴上凤冠,竟发现这嫁衣竟意外地合身,不大不小,却能恰好勾勒出她的腰身,连一旁帮忙的婆子见了,都不由得连连惊叹。
沈姨娘亲自搀着孟榆出门,怀陪和知眠作为陪嫁同她一道入将军府。
青梨院外,顿时锣鼓喧天,声乐齐鸣。
孟章洲已然等在门前,孟榆红着眼退离一步,将团扇递与怀茵,转身朝沈姨娘和孟砚清跪下,抬手:“女儿此番离去,只唯愿母亲万福攸同,岁岁无虞。”
怀茵没将此话译出来,在场中能看懂此间话的,除了她,便只有沈姨娘、知眠、雁儿和孟章洲了。
其余不消说,孟章洲便是看懂了,亦绝不会将这话说与袁氏知晓。
看到孟榆缓缓打起手势,沈姨娘到底还是控制不住情绪,她忙将孟榆搀起,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孟砚清亦象征性地说了句:“你日后,要与夫郎琴瑟和鸣,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孟榆压下眸底的泪点点头,重新执起团扇,在怀茵的搀扶下起身,走到门前口。孟章洲将她背起,往外头去。
陆修沂已经闯过重重难关,来到前厅等她。
孟榆出现在前厅的瞬间,忽感一道炙热的目光裹紧她全身。不消抬头,她便知这道目光是源自何人。
男人握着红绸的手伸到面前,孟榆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抬手接了过来。
陆修沂骑着高大骏马,带着八抬大轿来迎她,来往行人见了,无不停下驻足观看,红妆排到了城门口,几十个婢女挎着喜篮,一路走一路将篮子里的喜糖洒向人群。
众人无不欢喜,皆伸长了手去接。
陆修沂将孟榆接入将军府,正厅只放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显妣容嘉令明华长公主之灵位”,却并无主婚之人。
孟榆倒不觉纳罕,毕竟陆修沂和他父亲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她一脸淡定地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盏,向明华长公主的灵位敬茶。
拜过堂,奉过茶,证婚人一声“送入洞房”,婢女立刻簇拥着孟榆往后院的新房去。
***
将军府内。
红绸半垂,灯烛荧煌,一派璀璨喜庆。
怀茵将房中的婢女皆屏退,又令知眠先去歇息。门虚掩上的刹那,孟榆松了口气,抬手就将这又重又累赘的凤冠取下,放到一边儿。
怀茵望了圈宽敞气派的卧房,感慨了句:“姑娘,别的不说,就单论你今儿成婚这场面,只怕满上京城都无几人能比得上。”
孟榆苦笑了下,指了指她随身带来的盒子,抬手:“这里头是姨娘给你准备的嫁妆以及你的身契,是我曾答允你的。”
怀茵闻言,怔了下,有些难以置信地睨了眼盒子,却没敢过去。孟榆笑了,忙催促她去看看。
她只好过去拿起盒子打开瞧了眼,里头不止放了她的身契,竟还有二百两银票和一张三亩良田的田契。
沈姨娘的月银不过十两银子,这二百两她要存几近两年才存得下,况她名下稍微好些的田产不过就那两处,这其中一处便是她手里这份。
怀茵垂首看着,一时间,潸然泪下。
孟榆起身,走过去轻轻地将抚着她的背,莞尔抬手:“如今身契你已拿回,也有了几亩良田傍身,拿着这二百两日后出去做个小本买卖,好好生活。婚嫁一事,随缘便好,且最重要的是,莫要委屈了自己。”
怀茵放下盒子,紧紧搂住孟榆,带着哭腔道:“我不要离开姑娘,我就待在姑娘身边,哪儿也不去。”
孟榆将她拉开,拿起她的身契扔进火盆里,淡笑:“你若想待在我身边,我自然欢喜,可若你想离开了,这身契亦不再是你的阻碍。唯有烧了它,往后才会谁都不能拿捏你。”
怀茵闻言,哭得愈发狠了。
孟榆劝了好一阵儿,她才堪堪止住泪。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将军。”
紧接着,虚掩的房门被推开,陆修沂穿着一身红衣遥遥往榻上望去,有些不满地启唇:“你把凤冠都取下来了,我还如何用玉如意揭珠帘?”
孟榆抬眼示意怀茵先行出去。
房门被虚掩上后,孟榆扬唇嗤笑,眸底瞬间满溢寒意:“这桩婚事如何得来的,你比我更清楚。一个虚礼罢了,何必如此在意?”
第40章 合卺酒
陆修沂沉沉地看她,本来听了她那话满腔怒意即将翻涌,然往下一瞥时,却见嫁衣勾勒出她的窈窕身姿,想到自己得到她的手段确实有些肮脏,怒意霎时就消散了。
他走到紫色圆桌旁,顾自斟了两杯酒,拿起一杯向她遥遥望过去:“也罢,揭珠帘而已,有没有都无所谓,只是这合卺酒,你该过来喝一口。”
他不是问询,而是必定。
孟榆冷笑:“孟洇脸上长红疹的事儿,是你做的。”
她亦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陆修沂向她投以赞赏的目光,也没想着隐瞒:“榆儿的脑子还不算太笨,此事确实是我所为。”
他满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若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轻易拿捏别人的生死。
孟榆厌极了他这种样子:“为什么?你想娶我直说便是,难不成我父亲还敢违抗圣意?何必多此一举?满上京皆知要嫁你的人是她,如今却成了我。你让她日后如何做人?”
陆修沂闻言,忽地笑出了声,语调里满是揶揄:“孟榆,我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若非为你,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孟榆气笑了:“别把自己的私欲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我不是三岁孩童,不会被你一句‘为我’便诓骗了。”
陆修沂没立即回她,他慢悠悠地拉来一把椅子在她对面远远坐下。有些事,确实应该在今晚说清楚,否则她还真以为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室内红烛高照,灯火摇曳,晃荡中映出陆修沂明明灭灭的脸:“我承认,这里头多少夹杂着我自己的一些私心。可孟榆,你难道猜不出这场婚事是那四姑娘自个儿求的?圣意下来的时候,难道你父亲最开始想许的人不是她?倘若我向圣上请旨赐婚,指明道姓要娶你,你得嫁高门后,你那笑里藏刀的主母能放过你?纵是你嫁了出去,逃过一劫,她能饶了你母亲?当日你能为了你母亲,对我虚与委蛇、含垢忍辱,若看到她在孟家饱受折辱,你能心安?你必是掺和进去的。”
他一番话说得孟榆沉默下来,眉眼微垂,连嘴角的冷笑也渐渐隐去。
见她拧眉思量,陆修沂便知他那些话起了作用,他忙趁热打铁,继而温声道:“我既已想到这一层,何不干脆在婚前便替你解决了这道麻烦?你如今嫁进来,不仅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还能让他们对你产生愧疚之心,这对你,对你母亲,都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缄默半晌,孟榆抬手:“你以为你这般做,孟洇便不会记恨我了么?”
陆修沂毫不在意:“她一人记恨你,又能如何?你已嫁进将军府,她一个姑娘家能奈你何?”
孟榆笑了,笑他同人恶斗这么多年,竟还是这般天真:“她记恨我,便会祸及我母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同你父亲斗了这么多年,这一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她寥寥几句,反说得陆修沂沉默起来。片刻,他温声道:“是我思虑不周。你放心,我会派人护住你母亲。”
孟榆摇摇头:“不必了。陆修沂,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我知道你并非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不堪,只是我们并不合适,你放过我吧!适合你的……”
她手势还未打完,陆修沂的面色便犹似浸了墨般,寒声打断她:“我们都成婚了,说到底,你还是想离开。”
原裹了些许温情的气氛此时因他一句话,陡然冷得如坠冰窟。孟榆的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将这话在此时说出来。
陆修沂起身,拿起两杯酒朝孟榆走过去,递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启唇:“合卺酒。”
孟榆没接过,仰首:“强迫一个不爱你的人,有意思么?”
看懂了她的手语,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却又转瞬即逝:“孟榆,我不想说出那些胁迫你的话,你既针然连堂都肯和我拜,不过一杯酒,有这么难?”
他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
孟榆剜着他,倘或眼神能化刀,他早已死了千八百回了。所幸院孟榆是个能屈能伸之人,况人在屋檐下,他暂时也还没对她做出太过分的事儿,她能忍便忍了。
因而孟榆缓缓抬手,接过酒杯。
两手交叉,她实在不想近距离看到陆修沂的脸,便干脆闭眼仰首一饮而尽,举起空空的酒杯朝他示意。
陆修沂满意地看了眼,接过她的酒杯放到一边。
***
谁知这酒极烈,不过喝了一小杯,孟榆便呛得红了脸,忙侧身垂首拍了拍胸口抚顺气息。
陆修沂见状,眉梢微蹙,立刻倒了杯茶水递过去顺势坐到她身边一面替她抚着背,一面略带歉意地道:“这酒原是下人们备的,我不知会这般烈。”
孟榆抬了下手,摇摇头,眼前见茶水递到跟前,她便忙接过茶盏喝一口缓了缓,那种呛到眼泪都要流出来的感觉才被彻底压下去。
“榆儿……”
孟榆正抚着胸口缓了片刻,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嘶哑低醇的嗓音,那语调里仿佛压着滔天的情/欲,危险的气息刹那间裹满全身。
孟榆没回头,意识到不对的瞬间,她立刻起身想往外跑,哪承想她刚站起,还没跨出一步,一双大手便猛地拦在眼前,发了狠般将她压在身下。
昏黄的烛火下,她窈窕紧致的身姿被嫁衣勾勒得一览无余,陆修沂刚刚在她身旁瞧着,燥热不到半息便蹿遍四肢百骸。想到今日拜过堂后,她已经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一时间,他再控制不住,翻身就压了上去。
男人埋在她白皙柔软的颈窝上疯狂吸吮,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身上,那种粘腻可怖的感觉渗透全身,孟榆拼命挣扎,奈何双手被他反剪到头顶上,连双腿也被他禁锢着,竟动不了分毫。
她想痛骂出声,可双唇上下翕动了良久,亦发不出半点声音。答应替嫁的时候,她不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刻,可当此事真正发生时,那满腔的绝望仍如滔滔洪水般将她深深地淹没其中,她睁眼望了望顶上的红鸾帐,如山间的红火,烧得她一丝不剩,她顿时心如死灰地闭了眼。
陆修沂似发了情的野兽,一手捆紧她的双手,一手往下。可当嘴唇触及她鬓角的湿发时,满腔情/欲却顿时如洪水退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徒留一片狼藉。
他停下手,从她身上稍稍起身,垂首俯视着她满脸的泪水,一时有些意兴阑珊,嘶哑着声音命令她:“孟榆,睁开眼,看着我。”
忽闻此声,孟榆反而偏了头,一脸倔强。
陆修沂见她竟厌恶自己到如厮地步,登时怒火中烧,掐着她的下巴咬牙切齿地复而道:“爷让你睁眼。”
身下的人仍旧不动,犹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
陆修沂的黑眸凝着怒意,看了她半晌,最终还是冷冷地甩开手,捞起褪下的外衫怒不可遏地拂袖而去。
砰!
房门被重重掩上,震声之响吓得外头的人皆颤了下身子,连同廊檐下的灯笼亦晃了晃。
孟榆反而松了口气。
***
怀茵闻声,脑子突突地震了下,紧皱着眉忙冲进房里,却见孟榆衣衫半褪,煞白了脸撑着床榻起身,眼睛红彤彤的,面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登时红了眼,忙替孟榆将衣裳拢好,颤颤地问:“姑娘,他,他没将你……”
最后那几个字,怀茵到底没敢说出口。
孟榆摇摇头,粲然笑着抬手:“傻姑娘,别哭。我既答应替嫁,便料到会有此间事,况他刚刚也没将我怎么着。”
她脸上的笑太过苦涩,怀茵见了,到底没忍住,器着扑上去,紧紧抱住孟榆,泣不成声:“姑娘,你受委屈了。”
孟榆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陆修沂二话不说就抬脚离开,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不敢再奢求什么。
***
新婚夜,陆修沂黑沉着脸拂袖去了书房一事,不到半个时辰便传遍了府里的各个角落。
众人暗道纳罕。
毕竟陆修沂亲自备下聘礼时的那股欢喜劲儿,以及他今儿早起去孟府迎亲时笑得压不住唇角的样子,可是人人都瞧见的。
庄妈妈闻得此事,眉头紧锁,不免猜测陆修沂心仪的当是孟府的四姑娘。然转念细想,她当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陆修沂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倘或他当真是心仪四姑娘,那今儿孟大人过来建议推迟婚期,他势必同意。
细想之下,庄妈妈猜出陆修沂此前想娶的应当也是这位三姑娘。听说孟家主母也不是个好惹的,如今他兜了这么一个圈子,想必也是因为她庶女的身份,若他贸然开口求娶,一个庶女竟能得将军府的青睐,即便她沂哥儿在上京的名声不大好,可那孟家主母岂有令她们母女好受的?
就内宅妇人的这些事,她拎个指头想想便知了。
这般思量片刻,庄妈妈起身道:“叠雪,你且将那红木箱底儿的盒子拿出来。”
叠雪诧异:“那盒子里头装的不是长公主赏给妈妈的红蓝宝石双珠纹金簪子么?除了固定每月中旬的保养外,您一惯不舍拿出来瞧,今儿怎突然要拿出来了?”
庄妈妈直言:“听说沂哥儿刚刚去了书房,新婚夜,也不知他们夫妇闹了什么矛盾,老身唯有这支簪子拿得出手,且将它拿去送给夫人,劝和劝和。”
一旁的应从心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扬唇道:“既如此,我和叠雪陪妈妈一起去吧!现下时辰晚了,从我们这儿到拢香馆,一路上都是青石子路,恐妈妈不好走。”
庄妈妈闻言,偏头沉沉地觑她一眼,应从心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庄妈妈方道:“也好。听闻孟三姑娘也是个大美人儿,且让你也去瞧瞧。”
知道她还揣着那份心思,庄妈妈便想让她彻底消了那份心。
说罢,叠雪在前提着灯笼,应从心搀着庄妈妈,三人一同前往拢香馆。
孟榆已经理好情绪,换好睡衫,正准备睡下。此时却忽然听到怀茵来报庄妈妈来了,她心里疑惑,忙压下忐忑的心起身去迎。
这位庄妈妈她略有耳闻,听说是明华长公主的奶娘,还曾一手将陆修沂带大。如此重量级人物,自然怠慢不得。
刚打开门,就见迎面走来三人,那位庄妈妈正由一个姿色上乘的姑娘搀着过来。
庄妈妈远远便见孟榆迎出来,只见她杏面桃腮,粉光若腻,举止落落大方,毫无半点小家子气。
果真是个美人儿。
来到跟前,庄妈妈当即便要屈膝行礼,孟榆立刻上前将她搀起,抬手:“妈妈不必多礼。”
怀茵将她的话译过去。
庄妈妈敛眉正色:“不可不可,老身第一次拜见夫人,岂有不行礼的?这不合规矩,还请夫人进门,到上座。”
孟榆见推拒不过,唯有接受。
庄妈妈给她行了叩拜大礼,孟榆眼见她行完礼,正欲抬手,陆修沂的嗓音便在门外高声响起:“这么晚了,不知妈妈前来有何要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