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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

作者:云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2章 三合一


    猜测被证实的一刹间,背对暮色的男人正握着茶盏,手背顿时暴起层层青筋,五指关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似强压着滔天怒意。


    他从前不是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不过是因为心底仍隐隐抱着几分期望,期望她待他还有一点点真心,哪怕这真心里面只有半分也是好的。


    可如今,她连给他的名字都是假的,他平生第一次付出的真心便被她当作烂泥般践踏在脚底,真真可笑!


    他还能对她期望什么?


    “据暗卫来报,姑娘是秘书少监孟砚清的庶女,排行老三,因不能说话,兼之性子怯懦,在家中并不受宠。”楮泽顶着摁到心口的气压,继续回禀暗卫递来的消息。


    话音刚落,陆修沂凉凉一笑,眸里映出杯底的残渣,低醇的嗓音似浸透寒霜:“她性子怯懦?爷倒瞧不出来,说她是个刁滑狡诈、忘恩负义的撒谎精还差不多。”


    待回了上京,他势必要将她碾成茶渣。


    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楮泽垂首在旁站着,半天都没敢接上一个字儿。


    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陆修沂狠狠摩挲着杯壁,连指腹被烫红亦丝毫未觉。忽然间,他似想到了什么,抬首问:“快马加鞭的话,离上京还有几日路程。”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她了。


    楮泽闻言,在心里略略估算了下,“若只有晚上稍作歇息的话,大抵还有五日。”


    “很好,你吩咐下去,明儿卯时初,我们就起程赶路。还有,送给陆迦言的那份大礼你亲自保管,回了上京,爷要第一时间呈上去,免得夜长梦多。”


    “是。”


    ***


    伴着那道柔和又有厚度的声音落下,一身玄色锦袍的男人踏着满地余晖出现在荷花池中央。


    男人长身玉立,气度矜贵,宛如雪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璀璨的余晖缠吻着他的侧脸,真真秋水为神玉为骨。他单是往那一站,便有渊渟岳峙之感,将宴席上的目光皆吸引了去。


    不消说,孟榆便知此人应当是那鼎鼎有名的秦慕岁了。


    纪氏起身迎上去,眉梢间满是担忧:“方才你遣人来传话,不是说去书院探望先生么?怎忽然赶回来了?”


    秦慕岁微扬唇角:“先生不得闲,所以孩儿便回来了。”


    纪氏粲然一笑,忙吩咐:“来人,在我下方摆张桌子给世……”


    “母亲不必麻烦,”秦慕岁及时制止她,指了指孟榆对面,“让他们将桌子摆那儿便是。”


    孟榆:“……”


    横竖都是摆张桌子,孟榆倒真瞧不出摆在纪氏下方和摆她对面有何区别。


    纪氏拗不过他,一脸无奈,唯有点头同意。


    安排好座位,秦慕岁这方从身后拉来一人,朝纪氏介绍:“母亲,此乃先生新收的门生江煊礼公子,来上京参加今年的科考。”


    直到此时,孟榆才注意到秦慕岁身边的人,只见他一袭布衣,眉目雅致,虽不及秦慕岁的矜贵清冷,却独有一份书卷意气。


    江煊礼微微垂首,朝纪氏见礼。


    纪氏见过江煊礼后,又忙招呼孟霜上前。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孟榆并未听清,只因她还没反应过来,宁穗就已经坐到了身边,望了眼满池的荷花,闭眸深吸了下,睁眼时莞尔道:“这里的空气,也就这个角落好些了。”


    顿了顿,她又偏头朝孟榆笑问:“不知姑娘是哪家的闺秀?倒好生会选位置。”


    她的声音犹似山间的清泉,沁骨清寒,如击玉冷冽,偏又含了几分不合宜的旖旎缱绻。


    孟榆微顿。


    因穿了这身衣裳,不便携带本子,兼之在这种场合,孟榆料定没有自己说话的地儿,便将本子放到了马车上。


    现下见宁穗这般问,在桌面逡巡一番后,便将茶水倒了些许在杯盖上,指尖沾了微末水珠,缓缓在桌面洇开:“小女乃秘书少监孟大人的庶女,闺名单一个‘榆’字,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意识到孟榆不会说话,面上还隐隐有些尴尬,宁穗怔了一瞬,旋即粲然道:“我叫宁穗。姑娘可听过一个笑话?”


    她画风转得快,孟榆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睁着大眼瞧她。


    宁穗见状,顾自道:“从前有一群妇人聚在树荫下聊天,整整一日没用饭都不觉饿,姑娘可知为何?”


    孟榆思量了一阵,摇摇头。


    “因为她们边喝开水边聊天,净讲闲话了,哪里还顾得上吃东西?”宁穗揭开谜底,哈哈笑了两声,忽觉笑的声音有些高了,又忙压了压。


    她这笑话真冷。


    孟榆微微一笑,不由得对眼前这位心细的姑娘多了几分好感,少了些疏离。她垂首在桌面写道:“这些皆是寻常,我已经习惯了,不过还是要多谢宁姑娘宽慰。”


    宁穗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仿佛有种自来熟的随意:“我同姑娘一见如故,姑娘称呼我本名便是,我在军中习惯了,总叫我姑娘反觉别扭。”


    孟榆笑了,写道:“宁姑娘的性子亦正合我意,既如此,我叫阿穗如何?家中长辈皆叫我榆儿。”


    宁穗的眼睛明亮如昼,闻言与孟榆一拍即合。


    ***


    众人见秦慕岁到来,皆寒暄一番,却不知秦慕岁说了什么,孟榆再抬头时,只见孟霜微沉着脸坐回原位,面色再不复方才的欣喜。


    秦慕岁执着茶盏朝她们走过来,孟榆以为他想过来推杯换盏交谈一番,正要起身行礼,宁穗却一把将她拽住,冷眼看着来人,嗤笑:“此人道貌岸然,狡诈得很,榆儿不必与他碰茶。”


    她这话里有浓浓的火药味儿,孟榆不知所云,看了看宁穗,欲要沾水发问,秦慕岁却丝毫未怒,反温声笑道:“在下不过是在朝堂上抒发己见,若因此得罪了宁二姑娘,那在下向姑娘赔个不是。”


    宁穗凉凉一笑:“世子若真心要赔不是,倒不如去圣上面前为本姑娘征战北凉美言几句。”


    眼前人气度雍容华贵,似乎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然眸中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吐出的两个简单有力,又丝毫不容人拒绝:“不行。”


    宁穗一眼将他看穿,冷哼道:“那你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便不要在本姑娘面前说。”


    秦慕岁叹了口气:“宁穗,我是为你好。北凉乃蛮夷之地,北凉人茹毛饮血,与兽杂居,你一个姑娘家为何非得请呈到北凉?今日的大祈虽国富民强,可浩土无疆,需要绥定之地尚有许多,就如陇州盗匪猖獗,急需朝廷派人平定,你若想大展身手,明日便可向陛下请示带兵前往陇州,我绝不拦你。”


    宁穗嘴角轻扯,对他说的话不以为然:“说到底,你不过见我是女子出身,怕我担不起收复疆土之责,恐在北凉丢你们的脸罢了。”


    忽闻她此言,秦慕岁身形一僵,片刻才垂眉苦笑,低低地发问:“你就这般看我?”


    宁穗靠在椅背上,迎着绚烂的余晖仰起头,唇角的笑冷淡疏离:“难道不是么?秦公子。”


    她面上的笑深深地刺痛了秦慕岁,他缓了半日,仿佛很是艰难地开口:“你可知,脸面于我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


    宁穗闻言,仍不忘剜他的心、刺他的骨:“东西有没有用,还不是秦公子一句话的事么?”


    她淡淡地偏了下头,神色自若地与面有不喜的纪氏遥遥对视,继而道:“难得来一趟,我不想让哥哥生气,秦公子还是坐回去,别在我跟前打眼了。”


    秦慕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清冷的眉眼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只道:“宁穗,以后你便会晓得,我是真的为你好。”


    说完,他没再纠缠,转身就坐回对面。


    ***


    稀里糊涂地看了一出戏,孟榆饶是再迟钝,也能看出两人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了。


    众人似乎感觉到纪氏心情不佳,宴席进行到最后也没再说说笑笑,只各自寒暄一番便乘马车离开了。


    反倒是宁穗,原不情不愿地过来,谁知却认识了孟榆,离开时还热情地邀请她上自己的马车,想送她回府。


    孟榆虽极不情愿和孟霜、孟洇同乘,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且想到两人回府的路正好相反,她还笑着婉拒了。宁穗心有不舍,唯有邀她来日在浔满楼再聚。


    暮色氤氲,璀璨的余晖倾洒在回程的路上,孟榆透过卷帘往外瞧,只见五彩霞光蜿蜒到天边,好似一幅彩色的水墨画。


    来这一趟能遇见宁穗,孟榆觉得真真是不枉此行。


    “那宁二姑娘不仅是镇北将军的亲妹妹,自己还曾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被圣上亲封为正四品云宁将军,她家世显赫,三姐姐,你一个庶出的哑巴别以为能高攀得上。”马车缓缓驶在大道上,缄默半晌,孟洇终于没忍住,朝孟榆讥讽。


    孟榆微笑颔首,丝毫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见孟榆没反驳,只是乖巧地点点,孟洇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便剜了她一眼,继续数落,岂图勾起她反抗的欲望:“别人当时没落三姐姐的脸,是给三姐姐面子,懂么?三姐姐可别自以为是地往上凑,免得丢了我们孟家的脸。”


    谁知她说许多,孟榆仍旧一脸憨憨,还时不时点头微笑。


    孟洇一拳打在棉花上,脸色涨得通红,气呼呼地别过脸,不欲再说。


    若论往日,孟洇说了这许多话,孟霜定是要温声笑着阻拦她的。可今儿直到孟洇闭上嘴,她才紧盯着孟榆,莞尔笑道:“我瞧三妹妹同宁姑娘交谈甚欢,想来和宁姑娘定是十分投缘了。”


    孟霜话里有话,那姣好的面容上漾着笑意,实则只是皮笑肉不笑,眼底还满溢寒意。


    倘或她点头,岂非让她觉得她风头过盛,过于张扬;可若她矢口否认,那糊弄之意未免太明显。


    孟榆其实丝毫未惧,可表面上她还是要装出一副怯懦的模样,便神色惶恐地取出本子,写道:“二姐姐说笑了,宁姑娘眼高于顶,岂能瞧得上我?她不过是瞧着没位子了,免得麻烦秦夫人,方同我一桌,况见荷花开得极美,才赏脸与我多说了几句。”


    孟霜扫了眼,蹙起的眉梢旋即缓缓散开,淡笑:“三妹妹何必妄自菲薄?妹妹便是打扮得这般素净,亦能将世子的目光吸引了去。”


    这话更是个深坑。


    孟榆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执笔道:“二姐姐此言,可惊煞妹妹了。秦公子琼姿皎皎、丰神隽逸,妹妹微末之姿,又岂能入得了他的眼?况二姐姐不是瞧见了么?秦公子一直都是同宁姑娘说话,并未搭理妹妹半分。”


    孟霜唇角轻扯,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缓缓笑道:“姐姐说笑呢,三妹妹不必紧张。”


    能不紧张么?


    孟榆松了口气。


    所幸秦慕岁的视线从未在她身上,倘或他的目光真往她身上落了几分,她和沈姨娘怎么死都还不知道呢。


    她可不愿自己的性命拴在一个男人身上。


    说话间,马车缓缓在后门停下。


    孟榆转到一边,让孟霜和孟洇先离开,自己方慢悠悠地走回青梨院。


    刚到门口,沈姨娘闻声,便忙不迭从房里出来迎上去,将孟榆细细打量了两圈,见她身上和出门时一模一样,连头发丝儿都没变过,这才松了口气。


    孟榆瞧她似将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还重重地吐了口气,她不由得笑了,抬手:“姨娘别担心,不过是一场荷花宴,大庭广众下,她们断不会将我怎样的。”


    关于她喉咙的事儿,孟榆没打算问沈姨娘,因为不用猜,她也知道此事和袁氏定脱不了干系。


    况如今她们身在袁氏的监控下,她不愿多生事端,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反而是沈姨娘思及往事,无声叹了口气。


    让孟榆在众人面前出丑,这种事也并非只有一回。她七岁那年,府里来了个女先生,进学第一日,孟洇便将她绊进池子里,那时虽已到春日,可天儿还带着些许寒气,她足足在榻上躺了半个月才好全,再回去进学时,课业已然过了大半。


    那女先生原就是个趋炎附势之人,见孟榆如此,愈发不上心。后来,她唯有找个借口将孟榆接回来自己教养,所幸她学得快,亦肯苦读,不多时,便习会大半课业。


    将飘远的思绪收回,沈姨娘看着如今出落得越发标致的女儿,温笑道:“无事便好,在侯府可吃饱了?”


    孟榆还没打手势,怀茵听了沈姨娘这话,忍不住笑出声:“姨娘快别说了,姑娘在那儿话没说几句,端上来的菜倒吃得干干净净。”


    孟榆顺着怀茵的话,指了指自己那鼓起的肚子,笑着附和她。


    暮色西沉,月光蹦蹦跳跳地从厚厚的云层里露出半张脸,银纱洋洋洒洒地铺了满地。


    两人在院里说了会话,沈姨娘才牵着孟榆进屋,谁知越过门槛的霎那,孟榆一时没留神,猛绊了下,脑袋险些地面上磕。


    沈姨娘吓了一跳,将孟榆到茶几旁坐下。怀茵也忙蹲下,给她脱下鞋袜,见脚趾并未磕伤,这才安心。


    孟榆笑着打起手势:“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刚说话,左眼皮突然就猛跳起来。


    孟榆一惊,故作痒痒般抬手轻按了下,不想眼皮跳得愈发厉害,宛若汹涌澎湃的洪水,朝她滚滚袭来,无论如何用力,也摁不下去。


    这些倒霉事来得猝不及防,孟榆的脑海里倏然掠过一张好似浸满墨色的脸。


    那张脸冷峻,阴沉,又暴戾,仿佛在下一刻便要将她拆皮脱骨,吞吃入腹。


    无边的恐惧如附骨之蛆骤然砸来,孟榆吓得一颤,脸白如纸。


    她偏头看了眼沈姨娘和怀茵,生怕她们看出端倪,便忙说今儿有些累,想早些歇息,也没等她们说话,就逃一般沐浴去了。


    看着孟榆逃命似的出了房门,沈姨娘和怀茵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直到温水淹没脑袋,沉沉的压迫伴着窒息感缠绕上来,孟榆忽地蹿出水面,抬手抹掉脸的水珠,大口大口地呼吸。


    眼皮那种蹦跳的感觉终于止住,她亦稍稍寻回了些许安心。


    不会的,不可能,陆修沂怎么可能找得到她。


    论他的性子,他若能找到她,只怕如今孟家的门槛都要被铁骑踏破了,她又怎能在此处安心沐浴?


    想到那张缠了她几个月的脸,孟榆只觉寒意从脚底蹿到四肢百骸,她猛地晃了晃脑袋,又重重地吐了口浊气,那怦怦乱跳的心渐渐恢复正常。


    如此宽慰了自己一番,孟榆方起身穿好衣裳,回房看了会书,才灭灯歇息。


    ***


    墨色的乱云晃晃悠悠地从明月旁浮过,远处的房舍屋瓦仿佛洒上层层银霜,男人腰间佩剑站在山头,盯着那一片灯烛荧煌,眸色浮浮沉沉。


    楮泽在硌得后背发慌的地面上翻了个身,原有的懵懵睡意霎时消褪大半,抬眸间他恍惚瞧陆修沂背对众人站在高处,他一时好奇,打着哈欠起身,见他目视着前方那片璀璨的灯火,便道:“公子若想进城,属下立刻飞鸽传书过去,命人开城门。”


    他们紧赶了五天的路,在今儿宵禁后才到城门外,彼时已经来不及进城了。


    陆修沂淡声拒绝:“不必了,若如此,反而打草惊蛇,她如何了?”


    陆修沂话题转得太快,楮泽才睡醒,大脑还处在混沌的状态中。他闻言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怔怔问:“公子说的是孟姑娘还是侯爷?”


    他们盯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陆槐远,即自家公子的父亲。


    一个是骗了他家公子的女人,也就是那位撒谎成精的孟姑娘。


    陆修沂没说话,唯有沉沉的气势压下。


    楮泽立刻醒神,侯爷只要不进宫,纵是他摔进屎坑他们也管不着。那除了陆槐远,他问的便是孟姑娘了。


    可明明他傍晚时才问过一次孟姑娘的近况。


    虽疑惑,但楮泽还是重复了白日时说过的话:“傍晚时传来的最新消息,姑娘在荷花宴上和宁家的宁二姑娘一桌,期间虽有秦公子过来,但秦公子也只是同宁姑娘说话,并未理会姑娘半分。参加完荷花宴后,姑娘便和姊妹们登上马车径直家去了,期间也没去过别的地方。”


    听到楮泽的回答,陆修沂沉着的面色有了稍稍的缓和。


    得亏秦慕岁对宁穗死心塌地,否则他还真担心这一趟宴席后,孟榆的心会被他掳了去。


    ***


    次日。


    天际的鱼肚白翻了几圈,瑰丽的朝霞里破出数道金光,直直穿透窗扉涌进芳馨满室的屋内。


    孟榆起得早,洗漱完便坐在菱花镜前,由得怀茵给她梳妆,好到慈安堂和枕花斋请安。


    说来也怪,她昨儿入睡的前一刻尚有些心神不宁,谁想竟一夜无梦,醒来时还觉酣畅淋漓,浑身都通畅了。


    此时脑海里再次闪过陆修沂的脸,孟榆已然没了昨晚的惶惧,梳妆完后,她和沈姨娘往慈安堂请安,可巧碰见孟章洲从里头出来。


    来人垂首恭立,抱拳朝沈姨娘见礼:“姨娘安好。”


    沈姨娘颔首,先行进去。


    孟榆眉眼微扬:“大哥哥今儿怎这般早过来给祖母请安?”


    这偌大的孟府,除了沈姨娘和怀茵,也就孟章洲乐得和她闲聊几句。同样的,亦唯有他们三人看得懂她的手语。


    孟章洲负手而立,温笑道:“午后先生要讲学,便早起了,自然也就早些过来,今儿是个好天气,连四妹妹这个素来懒起的人都早早过来请安了。”


    孟榆微诧,左顾右盼:“四妹妹也到了?怎不见她?”


    “三妹妹不必看了,”孟章洲笑道,“她吃腻了府里的早饭,约了人到浔满楼。说起来,上京城好玩好吃的很多,妹妹回来了这般久,偶尔也可出去走走,时常闷在屋里,反闷坏了。”


    孟榆莞尔:“大哥哥且安心,你知道的,我爱看书,岂有闷坏的?”


    这个妹妹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许是因为不能说话,性子内敛怯懦,每每他们几个兄妹坐一块,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从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似乎也没什么女儿家的爱好,唯有对书爱不释手。


    “我书房新买了一排书,有你爱看的游记和史书,你若不够看了,尽可派人上我那儿取去。”


    孟榆心下一喜:“大哥哥如此说,那我便不客气了。”


    她眉眼微挑,神情比之往日丰富了许多,孟章洲没忍住,伸手轻轻地弹了下她的脑门,宠溺道:“我是哥哥,说什么客不客气的。”


    孟榆柔柔一笑,又同他闲聊了两句,眼见时辰不早,两人才各自散去。


    ***


    却说陆修沂率领上百铁骑行至上京城外,恰好遇到宵禁,便在城外歇了一晚,翌日城门大开时,方整装入城。


    陆修沂命右副使领这上百铁骑先行回营,自己则同楮泽策马进宫。


    天色虽早,街上却已然熙熙攘攘,为免误伤百姓,陆修沂只得放慢速度,刚行至霞珍阁,忽见两名戴着帷帽的女子从里头走出,脚下一歪,紧接着一声惊呼,竟直直朝地面摔去。


    陆修沂没有多想,忙下意识借助马鞍一蹬,飞身上前,拦腰搂住那女子,直到两人稳稳站在地上,他才一面松开那女子,一面道:“姑娘请站稳了。”


    话音刚落,那女子似乎才从怔愣中反应过来,忙退离陆修沂两步,微微屈膝,垂首行礼:“多谢公子搭救,不知公子贵姓,家住何方?小女也好报答公子。”


    这上京竟还有不知他陆修沂之人?


    陆修沂微诧,却也不想深究,只淡声道:“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也不等她回话,便立刻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马蹄卷起一阵轻风,拂开那女子的皂纱,她怔怔地看着马上的人远去,心间仿佛荡漾出层层涟漪。


    身后的人从呆怔中回过神,忙上前瞧她:“阿洇,你没事吧?”


    孟洇摇摇头,目光仍锁定在陆修沂离开的方向:“瑶瑶可知那人是谁?”


    她见他衣着不凡,相貌明俊,浑身上下透着青年将军的意气风发,那初初一见,倒撩拨得她春心意动。


    宋瑶见她似有倾心,不免担忧,忙蹙着眉嫌恶地道:“阿洇你才搬来上京不久,不晓得他,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陆世子,陆修沂。此人乃骄奢淫逸之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可千万别被他的外表迷惑了。”


    即便陆修沂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孟洇仍不舍收回目光,喃喃:“可他刚才救了我。若当真如你所言,此人徒有其表,他又岂会出手相救?”


    宋瑶眉梢微挑,不以为然:“他也说了,不过举手之事,况在大街上,他这般做定是想博回些好名声,你可莫要被他牵走了心。”


    最后那几个字落到心间,孟洇陡然回神,绯红霎时染上耳尖,她忙收回目光,扶正帷帽,连声音都变得娇嗔起来:“瑶瑶你说什么呢,不过才见一面,我怎会喜欢上他?且任凭他为人如何,他方才到底救了我。”


    宋瑶歪头瞧她,揶揄:“我可没说过你喜欢他,我只提醒你不要为这种人上心。”


    孟洇怔了一瞬,细想宋瑶的话,才发现她挖了坑等着自己往下跳,顿时有些恼了,轻轻地跺了两脚,嗔笑着要过去挠她。


    宋瑶跑了两步,笑着逃回马车上。孟洇追上去,两人在马车嬉笑打闹了好一阵后,便打道回府。


    ***


    从慈安堂出来,孟榆和沈姨娘又往枕花斋请安,和袁氏说了会场面话后,母女二人准备返回青梨院用早饭。


    走过抄手游廊,刚要转过拐角,前方隐隐传来一道略带怒意的声音:“你虽是好心,可我也不至于落魄至此,这些银子你收回去,往后亦断不可做出如此行径,否则日后你我连朋友都没得做。”


    “此番是我不对,原以为将你母亲的菜全买下,便能解你之忧,却未曾顾及你的颜面,我向你道歉。”另一道含着歉意的声音旋即响起。


    这似乎……是孟章洲的声音。


    孟榆忙止住脚,抬手搭在沈姨娘手背,轻轻地按住她,示意不要往前。


    那人叹了口气:“顾不顾及颜面有何要紧,我虽囊中羞涩,可替人写信抄书,一日三餐也可保证。你这般做,最主要的是给了我母亲虚假盛象,她来日只会收愈发多的菜回来卖,你又帮得了她几时?我宁可自己劬劳些,多多地接些书信,亦不愿她太过辛劳。”


    “你既有如此孝心,那我理应尊重。”


    话音落了片刻,轻微的脚步声响起,而后渐行渐远。


    孟榆这才走过拐角,见到孟章洲和另一人正往书房方向,那身影倒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瞧过般。


    “想不到那位江公子瞧着木讷,却极个很有孝心之人。”身后的怀茵似有感慨般忽地开口。


    孟榆一怔,打起手势:“你认得他?”


    “姑娘的记性也忒差了,”怀茵乐呵呵地道,“我们昨儿才在承毅侯府的荷花宴上见过他的呀!他不就是秦公子带过来的那位江煊礼江公子么!听说是鹿先生新收的门生。”


    孟榆细细一想,那背影果然与印象中的人重合,诧异道:“我记得他是要参加今年的科考,如何还能腾出时间来替人抄书写信?”


    沈姨娘一脸感慨,解释:“百善孝为先,他心疼自己的母亲太过辛劳,便从囊萤映雪中腾出时间来接书信也不足为奇。”


    孟榆倒欣赏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行径。毕竟身处在穷奢极欲的上京城里,他还能保有初心,不为富贵折腰,已然是难能可贵。


    “榆儿觉得此人如何?”正思量间,沈姨娘忽然问。


    孟榆吓了一跳:“姨娘此言何意?”


    沈姨娘笑了,细细分析:“且看此人将银子归还洲哥儿,不贪额外之财,便知他有孝却不愚孝。那鹿杭书院的鹿先生名扬四海,眼高于顶,除了秦世子和洲哥儿外,也没见再收过他人,说明此人才华横溢,前途不可限量。况洲哥儿结友,素来看的是人的品性,他既能带回府,那么此人的品格也信得过。”


    沈姨娘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和沈姨娘不惜跋涉千里也要来上京,为的不就是寻一门好亲事,好远离孟家么?


    难得物色到一个好人选,孟榆正自欢喜,忽然又想到一事,她觉得江煊礼是未来夫婿的上佳人选,可依他那般学富五车之人,说不得早有心仪的姑娘。


    况择婿到底与买卖商品不同,这关乎她的终生幸福,不能仅凭一面之缘便妄下断言,若错一步,便如入深渊。江煊礼若只是木讷些倒也罢了,倘或他如今只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故而装出一副不与纨绔同流合污的高风亮节模样,而实则是阴险狡诈之徒,那她一生岂非毁了?


    孟榆压下袭卷心头的欢喜,神色自若地打起手势:“姨娘,我们如今对他也只是有片面的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还不能轻易下定论。”


    沈姨娘闻言,忖度一番,觉得孟榆言之有理,便点头道:“榆儿说得在理,毕竟是终身大事,不可轻易做决定。若不然,我们着人去打听一番,再观察多些时日?”


    孟榆觉得此举可行,是以也同意了,次日便让怀茵寻了个采买胭脂的借口,向林管家请示后,方出门打听。


    将近午时,怀茵才悠悠回府,一回来便笑得合不拢嘴:“姑娘,那江公子当真是郎君的好人选,他身边不仅没有一个与之暧昧不清的女子,对于欺身过来的姑娘,还皆是严词拒绝,断不会趁机占人半分便宜。自己虽然囊中羞涩,可遇见生活室如悬磐之人,亦不吝倾囊相助,附近的邻居一说起他,皆是赞不绝口。”


    沈姨娘很是满意:“如此说来,那江煊礼倒是个良善之人。”


    怀茵又道:“且他平日不是到鹿杭书院,便是在家替人写信誊抄,若不然,就是替江母看摊子。除此之外,他几乎不会去哪儿。”


    孟榆拂着茶水的手微顿,放下茶盏,疑惑地打起手势:“几乎不会去哪?那便是还会去其他地方。”


    “就偶尔还会到承毅侯府,还有我们府中,”怀茵怔了下,继而解释,“不过江公子和大公子,以及秦公子皆是鹿先生的门生,彼此有来往亦在情理之中吧!”


    她这个解释倒也恰当,孟榆便没再追问,还对江煊礼生出几分好感。


    一语落,房中三人各有思量。


    沈姨娘原在瞧见江煊礼将银两还给孟章洲的时候,便已对他添了几分好感,如今听到怀茵这般说,她对他愈发满意。而怀茵自小便跟在孟榆身边,虽是婢女,却与孟榆亲如姊妹,现下见她物色到一个郎君的好人选,她自当为她欢喜。


    缄默半晌,孟榆又朝怀茵打起手势:“你可有打听到江母的摊子在哪儿?”


    “自然有打听清楚,姑娘问这话是?”


    孟榆莞尔:“他既没有心仪的姑娘,我自当主动出击。若不制造些偶遇,我又怎能等到他主动上门向父亲提亲?”


    她的手一落,怀茵和沈姨娘俱是怔愣了下:“由姑娘主动出击,会不会……”


    后面的话,怀茵到底没说出口。


    孟榆自然晓得她想说什么,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婚姻大事,素来是由父母之命,从媒妁之言。她既有人选,合该由沈姨娘先向主母请示,再由主母和父亲提及,越错一步,皆有可能惹来诸多祸事。


    可即便孟砚清同意,由他向江煊礼问询,到底有以官威压人、倚势挟权之意,倘或江煊礼拒绝,论孟砚清的性子,让一寒门子拂了颜面,他必定怀恨在心,他若因此在江煊礼的科举路上使绊子,那她当真会悔之晚矣了。况她觉得自己再好,她的长相亦未必在他的审美范围。


    因而衡量再三,她还是决定先主动出击,与之培养好感情,他若有意,自会主动上门提亲。他若无意,她亦无须强求。


    孟榆虽未细细解释,然沈姨娘和怀茵思量片刻,觉得她能这般做,必是有她的道理,便也没再追问,只等打听好哪日江煊礼为江母看摊子,再行出府。


    ***


    救下孟洇后,陆修沂和楮泽马不停蹄往皇宫方向赶,不想才策马走上宫道,就见陆槐远迎面等在不远处。


    他头也未偏一下,冷着脸便驾马越过陆槐远。


    “阿沂,庄妈妈很想你,你当真不先回去见她一面?”


    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冷喝,陆修沂紧握缰绳的手骤然一顿,马蹄高高上扬,顿时止住脚。


    他回头,眸中似满溢寒霜:“庄妈妈不在上京。”


    陆槐远很是满意他的反应,瘦削的脸上尽是藏不住的算计:“我知道,她在桐州,我让人将她请回来了。她到底是公主的奶娘,又一手将你带大,如今她人老了,身边又没个亲人,合该将她接回府颐养天年。”


    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陆修沂握着缰绳的手顿时青筋暴起,压着翻涌的怒意,目眦尽裂:“陆槐远,你卑鄙。”


    陆槐远负手而立,虽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评价,面上却丝毫未见怒意,反而淡笑道:“如何?你要先回府么?”


    陆修沂握紧缰绳的手,微微松了下。


    楮泽蹙眉,忙下意识提醒他:“公子,这可能是我们扳倒他们的唯一机会了。”


    天色碧蓝如洗,蝉鸣喧嚣,长长的宫道上洒满金光,空中仿佛弥漫着草木的水汽,一切都好似风平浪静。


    然陆修沂那低沉的嗓音却穿透重重阻碍,重重地砸在楮泽心上:“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他们所有人的狗命加在一起,亦断断比不上庄妈妈一个。”


    楮泽闻言,怔怔地看着陆修沂策马往回走,一时间如鲠在喉。


    他知道自己跟对了人。


    ***


    陆槐远把庄妈妈从桐州押回来,只因他早便得到消息,陆修沂找到了用以贿赂陇唐那些户主的账本,抽丝剥茧下,他必能顺藤摸瓜寻上陆迦言。


    他周围都被布下眼线,他唯有出此下策。


    直到三人入府,那扇厚重的暗红大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掉外面所有的声音后,陆槐远收起面上的笑,朝陆修沂伸出手:“账本拿来。”


    旁边燃起的碳盆蹿起氤氲烟雾,袅袅消失在虚空中。陆修沂面不改色,薄唇一翕一合:“我要见庄妈妈。”


    陆槐远目光锐利,顿了片刻,才抬起双手拍了几下。


    长廊尽头,两个仆人押着被白布捂住嘴的庄妈妈出来。


    一见来人,庄妈妈登时热泪盈眶,纵是被押着往前走,仍是用力地晃了晃脑袋,示意陆修沂莫要屈从。


    眼瞧着将自己一手带大,他视作亲人的庄妈妈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厮如此对待,陆修沂强压着翻涌的怒意,咬牙切齿地望着陆槐远:“放了庄妈妈。”


    陆槐远伸出手,仍旧重复方才那话:“账本交出来。”


    陆修沂轻扯嘴角,凉凉一笑:“你觉得你那些看门狗拦得住我么?”


    陆槐远收回手,从嘴里吐出恶毒的算计:“我料到你断不会轻易交出账本,所以我让人给她灌了点好东西,你若不交出来,我便让她给阿言陪葬。”


    “你……”楮泽气得想拔剑。


    陆修沂伸手拦下楮泽,面色宛若浸了墨般,缓缓从胸口里掏出账本扔过去。


    陆槐远扬手接下,细细翻看,确认此乃正本后,便甩手往碳盆一扔,旋即朝后抬下手。


    泛黄的纸张与火苗相撞,霎那燃起熊熊火光,倒映出陆槐远那似鬼魅般的眸光。


    第23章 她岂敢


    小厮得了令,立刻将庄妈妈推过去。


    陆修沂忙接住她,取下嘴里的白布,解开捆住她双手的绳索。


    庄妈妈满脸愧怍,泪如雨下:“沂哥儿,对不住,是老身连累了你,老身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年,沂哥儿不该为了老身向他低……”


    “妈妈别说了,”陆修沂温声打断她,“在我心里,您和我的亲祖母无异,这群人的狗命连您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正说着,陆修沂的眼神似刀般剜向陆槐远,“解药拿来。”


    陆槐远朝身旁的管家抬了抬下颌,管家忙将解释奉上。


    眼见庄妈妈将解药服下,陆修沂正要搀着她往外走,陆槐远忽然沉声道:“阿沂,阿言到底是你兄弟,你就不能试着和他好好相处么?非要这般赶尽杀绝?”


    陆修沂脚步一顿,沉默片刻,冷笑:“你倒不如先回去问问你那个好儿子,他有没有把我当兄弟。”


    说完,他扶着庄妈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早年间,和陆槐远彻底闹掰后,陆修沂便搬离了绛阳侯府,在城西买了座宅子住下,如今他便是要和庄妈妈回到城西的宅子里。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公子责罚。”


    陆修沂安抚好庄妈妈歇下,刚将她的房门轻轻掩上,便见楮泽垂首跪地,“你何罪之有?”


    楮泽恭声回:“属下原以为庄妈妈的住处安排得天衣无缝,谁想让侯爷钻了空子。”


    “你我这半年以来皆为官银一案忙得焦头烂额,不消说你,便是我也未曾想到这一点,”陆修沂将他扶起,“所以你何罪之有?”


    楮泽闻言,心中燃起微微暖意。


    在搬离绛阳侯府之前庄妈妈已经被陆修沂送去桐州颐养天年,经过此事,他不再打算将庄妈妈送回桐州,只想让她在这宅子里安享晚年。


    因此前他和楮泽都是大男人,宅子里皆是小厮,没有婢女,他便吩咐楮泽:“我要进宫复命,你留在府里布置下府周围的眼线,以免有闲杂人等过来骚扰,顺便安排人采买几个丫鬟回来伺候庄妈妈。”


    “是。”


    吩咐完,陆修沂当即策马进宫。


    ***


    景淮帝已经等在御书房里,陆修沂只将追踪到官银和销毁瓷器之事禀报,关于账本却只字不提。


    “臣揪不出幕后黑手,有负圣恩,还请陛下责罚。”陆修沂再次单膝跪下。


    景淮帝静静地看着他,他早便收到陆修沂回京的消息,原以为他会立刻进宫复命,谁想半道却被陆槐远截胡。


    半晌,他捻着手中的佛珠走下台阶,伸出手将陆修沂扶起,面上却波澜不惊:“你将官银追回,使国库免受损失,朕和江沙门的将士都感激你,你何罪之有?”


    陆修沂微诧:“陛下……”


    景淮帝拍了下他的肩,往他身后边走边道:况官银一事,势必与朝廷官员有关,上京局势错综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了此事,他们亦必会有所忌惮。毒瘤要清,但朕并不急于一时。你追回官银,到底有功,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这个结果来得意料之外,陆修沂原本已经做好被问责的准备,谁知素来对他求全责备的景淮帝今日却如此宽容,他怔了一瞬,道:“陛下赏给微臣的东西太多了,臣别无所求。”


    当年他母亲薨逝,若非皇帝舅舅护住他,他早便被陆槐远扫地出门,如今能保留绛阳侯府的世子头衔,也全不过因舅舅之故。


    他倒不是说有多稀罕这个虚名,他甚至恨不能和陆槐远一刀两断,只是这个位子是陆迦言梦寐以求的,他又能稳稳坐在那恶心他,他又何乐而不为?


    景淮帝闻言,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喜色,然不过一刹,他收起情绪,回头望着陆修沂温声道:“阿沂,人活一世,最忌讳的是别无所求,权力、财富、美色,你所求哪一样都可以。唯有如此,你才会有往上爬的动力。”


    正说着,他话锋一转:“也罢,你此番立功,朕便封你为怀化将军,掌西营,赐新邸,与宁简行同列。”


    话音未歇,陆修沂难以置信地猛然抬首,眸光中满是震惊,嗫嚅道:“陛,陛下,臣从未领过军,打过仗。”


    景淮帝朗声笑了,转头回到高座上:“你是皇姐的女儿,朕信你可以。且如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亦无需你立刻上战场,况我朝百年来治国之策便是如此,有功则赏,有过必罚,胆敢觊觎国库者,必诛九族。”


    陆修沂闻言,立刻明白景淮帝此举,不过是要告诫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因此他没再拒绝,唯有接下此令。


    回到府中,庄妈妈已经醒来,得知陆修沂要她采买丫鬟,她忙劝了几句。


    奈何陆修沂坚持己见,庄妈妈唯有道:“何必麻烦?新买回来的丫鬟不知底细,我们不仅得费功夫查她,还得费时间观察。我往日在桐州时,倒有两个贴心的丫头,性情温顺,做事得力,不如沂哥儿派人接她们过来便是,也好省一番功夫。”


    有熟悉庄妈妈的人侍候,自然比新买回来的要好,陆修沂略略思量便同意了,当即吩咐楮泽派人到桐州将她们接来。


    任命的圣旨也在午后来了府里。


    陆修沂接完旨,梳洗一番,楮泽方问:“爷可要见姑娘?”


    正在屏风后理着衣衫的男人闻言,想起孟榆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欲/火竟以滔天巨浪般的形式在瞬间缠满全身。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陆修沂低低地暗骂一声,穿好外衫,眸子如覆寒冰:“不急,让人盯着,莫要打草惊蛇,有什么事立刻来报。她的好日子要到头了,爷姑且让她多逍遥几日,待爷整顿好西营再说。”


    楮泽垂首应声。


    ***


    话说孟榆此前想等到个适当的时机,再出府见一见江煊礼,谁想没过两日,机会便来了。


    这日一早,孟榆和沈姨娘到枕花斋请安,可巧听见袁氏问孟章洲,为何今儿不见那江公子过来?


    孟章洲只回:“今日先生不在,故而闲了些,他便家去帮母亲的忙了。”


    孟榆听到此话,忙寻了个借口拉着沈姨娘告退,回到青梨乔装打扮一番后,便和怀茵偷溜到后门,爬树翻身出去,一连串的动作可谓如流水般利落。


    说起来,翻墙的这项技能她在徐州时便已练得炉火纯青,如今来上京,应官家建府的要求,围墙比在徐州府里时低矮了许多。对孟榆和怀茵而言,要翻出这面墙简直易如反掌。


    江母在西街摆摊,两人顺着人流来到西街,远远便见江煊礼仪容秀整,捧着书端坐在摊位前,其周身气度与旁边的小贩全然不同。


    孟榆深吸一口气,方抬脚踏出去。


    一见有人过来,江煊礼忙将书放到旁边的矮凳上,掌心往摊上的菜摆了一圈儿,生硬地朝孟榆介绍:“不知姑娘想买什么?我这里蔬菜都是今儿早起才摘的,特别是这丝瓜和茄子,新鲜得很。”


    孟榆没说话,瞧他的目光,似乎没认出她来。


    也是,当日的荷花宴上,惹人瞩目的人太多,他认不出她也在常理中。


    孟榆用脚轻轻地碰了下怀茵。


    怀茵立刻会意,莞尔揶揄道:“公子如此说,便说明这是公子亲手摘的咯!若不然,公子怎知定是今儿早起摘的?”


    怀茵声色清铃,咯咯笑着,逗得江煊礼面色一红,他垂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这倒并非是在下亲手摘的,不过这些菜家母都一一挑过,皆是品质上乘,姑娘若不信,大可瞧瞧。”


    “我们买了,若不好吃,能赔钱么?”孟榆掏出本子,快速写下一句。


    纸上的字迹清秀有力,江煊礼顺着那张纸微微抬首,仅和孟榆对视一眼,便忙收回诧异的目光,温言道:“自,自然可以。”


    果真是个呆子。


    若做生意都如他一般,只怕没几日便亏得连本都不剩了。倘或用的东西,还可说“赔钱”二字,但这是新鲜时蔬,别人买了吃下肚子里,回头再来说不好吃,那他赔还是不赔?


    孟榆被他逗笑了,便挑了四五根丝瓜和三四根茄子,正好她今儿想吃红烧茄子了。


    怀茵故意多付了钱。


    两人转身走了没两步,江煊礼果真急急地追上来:“两位姑娘,这些丝瓜和茄子加起来二十文钱便够了,你们多给了,在下原要找回给姑娘十文钱。奈何我母亲忘了给我留下钱袋子,我这里只有八文钱,先给姑娘,姑娘明儿可再来取剩的两文钱。”


    八个铜板摊在他粗糙的掌心中,孟榆怔了下,没接过。


    见她似乎没想要,江煊礼急了,顾不得规矩礼仪,抓着她的手就将铜板放到她手心后,忙退离两步,朝她躬身道:“在下情非得已,失礼了,还请姑娘恕罪。”


    说完,他急急地转身离开,仿佛怕极了她会追上来塞钱。


    孟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再次轻笑。


    真真是个书呆子。


    不过据此来瞧,江煊礼的确是个良善之人,还不贪小便宜,举止有度,言行有礼,值得托付终身。


    ***


    孟榆将丝瓜和茄子带回去,只和知眠说是在后院的角落里挖的,让她做个红烧茄子。可巧昨儿林管家买了几筐蛤蜊,又让人送了一斤过来,丝瓜蛤蜊汤鲜甜袪火,最适合在夏天喝了。


    怀茵将江煊礼的话学给沈姨娘瞧,她那捏着嗓子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沈姨娘笑得合不拢嘴。


    这顿午饭孟榆吃得很香。红烧茄子软糯醇厚,酱汁浓郁;丝瓜蛤蜊汤清甜爽口,比猪肉还好吃。


    此事传到陆修沂耳朵里时,他正在西营用着午膳,饭菜原做得很是合他胃口,可突然听到孟榆竟不惜翻墙出去见一个陌生男人,那到嘴边的肉倏然变得索然无味。


    好啊!


    和他在一起时,她娇媚柔弱,连一个摆在稍微高点的东西都要他替她拿下来,稍微崎岖点的地方都要他抱着走过去。如今倒好,那样高的一面墙,她说翻出去就翻出去了。


    先前他怎不知她还有这不为人知的一面?他果真是小瞧了这个满口谎话的女人。


    陆修沂愈思愈气,怒意控制不住地往外翻涌,他猛地抬脚,踹翻了旁边的脚凳:“那个男人是谁,查清楚了么?”


    楮泽恭声回:“查清楚了,是鹿杭书院鹿先生新收的门生,叫江煊礼,此人是个家境贫寒,初春时才来的上京,准备参加今年的科考。那日姑娘到承毅侯府参加荷花宴时,他也有跟着秦公子过去。”


    陆修沂冷笑:“我说呢,她如何会这般费尽心思地去见一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男人,原来早在荷花宴上,她便对他一见倾心了。”


    他此言未免有些先入为主了。


    楮泽顿了顿,支吾道:“说,说不定姑娘只是在府里待久了,又不敢和主母说,才,才偷溜出去散散心的。”


    陆修沂黑着脸,瞬间拔高声音:“她散个心能直往江煊礼的摊子上去?跟爷在一起时,也没见她如此畅快地用过饭,你说这话当爷是傻的么?”


    楮泽被吼得吓一跳,立刻垂首单膝跪下:“属下不敢。”


    陆修沂目眦尽裂:“你是不敢,敢这么做的是她孟榆。”


    敢把他陆修沂当傻子一般耍的人,除了她孟榆,再无别人。


    “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且盯着,爷倒想瞧瞧,她还能耍出什么花样儿?”


    楮泽微诧,对于孟榆这种家世低的女子,论他家公子的脾性,应是有仇当场报才对,现下竟能隐忍这般久,如厮鲜见。


    ***


    次日。


    陆修沂换上大紫朝服进宫回禀关于西营的整顿情况,景淮帝信任他,倒也没多问,因而他略坐片刻便告退了。


    刚出宫门,可巧碰见从秘书监下值回府的孟砚清。


    孟砚清远远便见那银顶皂盖,四角皆挂着琉璃灯的双驾马车,他忙退到旁边,垂下眉眼在旁恭立。


    马车辘辘滚过宽敞的宫道,孟砚清凝神屏气,正暗自期望马车尽快驶过去时,它忽然就停在了面前。


    帘子一角被挑开,孟砚清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这位可是新上任的秘书少监孟大人。”


    孟砚清闻声,微微抬眼看了下,帘子被高高撩起,露出里头的半张脸,他当即认出此人正是刚上任的怀化将军,亦即那鼎鼎有名的陆小侯爷陆修沂。


    陆修沂竟会主动同他搭话,孟砚清又惊又喜,又惧又怕,膝盖忽然软下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颤颤巍巍地道:“回,回将军,是,是的。”


    见他如此惶惧,陆修沂轻笑:“孟大人请起,本将军不过路过,打声招呼罢了。”


    正说着,他瞥了一眼站马车旁的楮泽,楮泽立刻过去将孟砚清扶起。


    孟砚清不知他想做什么,只是他这话不经推敲,走在宫道上的下值官员不只他一个,有比他官小的,也有比他官大的,为何陆修沂偏偏停在他旁边?


    见楮泽亲自扶他起来,孟砚清受宠若惊,忙道:“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话音落了片刻,头顶迟迟没听到有回声,孟砚清正想抬下头看个究竟,陆修沂便淡笑一声:“本将军不过想称扬孟大人一句,孟大人教子有方,教出的儿女个顶个的厉害,本将军佩服。”


    孟砚清一怔,神思尚未回转,再抬头时便见马车早已扬长而去,徒留他一人在原地满头雾水。


    忖度良久,孟砚清自当以为是孟章洲和孟霜的声名远扬,连这半年皆不在上京的陆小侯爷都已知晓。


    想到这,他又惊又怕。


    孟章洲和孟霜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两个儿女,他还期望一个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一个上嫁高门为族争光。


    孟章洲自然不消说,他既能入得了鹿先生的眼,便必能考取功名。至于孟霜,花容袅娜,温婉端庄,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他是希望她能得嫁高门,可对方须得是似秦慕岁那般的谦谦君子,而非如陆修沂般的骄奢淫逸之徒。


    人间六月,酷暑难耐,迎面刮来的风却仿佛自寒冬雪山远渡万里重山而来,吹得梧桐树下的人惊起一身冷汗。


    ***


    今儿孟老夫人的身子爽利了些,难得发话留众人下来用早饭,等孟砚清下值回来,众人已经坐在饭桌前等着了。


    孟老夫人吩咐人拿副碗筷到副座,孟榆等人忙起身行礼,孟砚清心不在焉地摆摆手,众人方落座。


    饭菜散着袅袅余香,楠木如意桌上坐满了人,旁边伺候的丫鬟虽多,席间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孟砚清正要起身告退,孟老夫人忽然发话:“今日瞧你饭也没动两口,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孟砚清坐回原位,环视周遭一番,袁氏立刻会意,想要将孟榆兄妹几个带下去,孟老夫人却抬了抬手,让几人坐下:“这里都是自家人,他们兄妹也都大了,没什么听不得的。”


    孟砚清没说话,孟榆也只是垂头站着。


    孟砚清淡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儿下值遇见新上任的怀化将军。”


    “朝廷何时多了位怀化将军?我怎没听说过?”孟老夫人蹙眉。


    她虽身居后院,可自搬到上京,已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今儿子升官是好,可自古以来福祸相依,身在天子脚下,一个行差踏错,都有可能将全族送上不归路。


    孟砚清恭声回:“这两日才上任的。论起来,此人母亲想来也晓得,他便是那绛阳侯府的世子,陆小侯爷陆修沂。前儿他破获官银一案,圣上大喜,旋即封他为怀化将军,赐新邸,掌西营,近来在朝堂上提新政,灭旧族,可谓是春风得意,连绛阳侯也不敢多说几句。”


    孟砚清这话似惊天响雷般陡然砸在孟榆心间,惧得她险些要站不稳,所幸怀茵在身后,偷偷伸出手扶了她的腰肢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子。


    陆修沂……


    找来了???


    孟老夫人闻言,紧着眉头思量片刻,疑惑道:“我们家才搬来上京,除了承毅侯府和宋家外,与绛阳侯府可无甚交集。莫不是他瞧你面生,故而来打个招呼?”


    孟老夫人到底是常年身居后宅,眼皮子浅了些,孟砚清微扬声音,直言:“朝廷官员结交,素来讲的是利益互换,儿子一个微末小官,能对他有多大助益,况当时在宫道上,下值的官员里,比儿子位高者多的是,那陆小侯爷眼高于顶,岂有为儿子这等小官停下马车的?”


    孟老夫人忖度半晌,到底思量不出个所以然,唯有嘱咐他:“不管他目的为何,只要你好好做事,不行差踏错,他纵是心怀不轨,想来也挑不出错儿。”


    孟砚清终究没敢把陆修沂说的那话当着众人的面儿道出来,听到孟老夫人这般嘱咐,他立刻便顺着台阶下了。


    回青梨院的路上,孟榆整个人都恍惚了。


    为了不让袁氏、孟霜和孟洇瞧出端倪,她压着一口气,强撑着回到青梨院。


    直到进入房门,她的腿瞬间就软了下来,沈姨娘和怀茵忙扶她坐下,宽慰:“榆儿,你先别担心。他未必知晓我们的身份,正如老夫人所言,他可能见你父亲面生,一时心起才打个招呼罢了,你莫要杯弓蛇影了。”


    孟榆苦笑着摇摇头。


    正如孟砚清所言,为利所趋是人的本性,且陆修沂刚回上京,对于孟砚清这种微末小官,连姓甚名谁都不晓得才是正常,怎可能特意停下来同他打招呼?


    孟榆愈思愈怕,只觉寒意从脚底蹿遍四肢百骸,她将飘远的思绪收回,蹙着眉心,急急地朝沈姨娘打起手势:“姨娘,我和江煊礼的事拖不得了。”


    第24章 何所凭


    沈姨娘自然晓得她所言何意,只是她想了想,夷犹道:“可你和他才见一面,这般做会不会太快了些?”


    孟榆却不顾得那么多了,想起陆修沂有可能寻上门,她便惊出一身冷汗,敛眉忙抬手:“江煊礼是个好人,女儿若能嫁他,总比嫁给陆修沂为妾要好得多。”


    说起“为妾”二字,沈姨娘仅有的一丝犹豫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拧着眉连连点头:“榆儿此言有理,那我该何时去同夫人说?”


    “我听大哥哥说,江煊礼明儿还会入府,待我先去探完他的口风后,再作定论。”


    沈姨娘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


    从慈安堂听到陆修沂的名字,那满屋子的人也就只有孟洇觉得欢喜了。


    从那日她在霞珍阁被陆修沂所救后,她便对他念念不忘,如今听到父亲这般说,自是以为陆修沂也对她一见钟情,回去后便着人调查了她的身份,故而今日才会特意停下来和她的父亲打招呼。


    她活泼可爱,容颜姣好,虽说相遇当日她戴着帷帽,可也不妨碍陆修沂对她一见倾心,这没什么奇怪的。


    想做她的夫婿,合该同她父亲打好关系。


    思及此,孟洇当即往孟砚清的书房去,让随行的婢女等在门外,自己则偷溜进去。


    陆修沂如此主动,她亦该在背后助一把力。


    孟砚清正凝神坐在圈椅上翻着卷目,以应对明日谭沛的盘问,孟洇扮着鬼脸忽然出现在旁边,半蹲着扬声喊:“爹爹。”


    孟砚清吓了一跳,忙放下卷目,将她扶起,失声笑道:“洇儿,你怎么来了?”


    孟洇倒了杯热茶递给孟砚清,搬来一把圈椅在他旁边坐下,软糯糯地道:“我可是爹爹的开心果,今儿见爹爹没笑,我便来了呀!”


    她软糯的嗓音仿佛抹了蜜般,孟砚清心情好了些,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这个鬼灵精,上回爹爹买了两匹布,让你母亲给你新做了两身衣裳,怎不见穿上?”


    孟洇拉着他的手臂,笑意盈盈:“爹爹的眼光太好了,那两匹布做出来的衣裳好看极了,洇儿舍不得在平日里穿,等有机会出去见人时再穿上,也好给爹爹挣回些面子。”


    孟砚清被她哄得乐呵呵:“不过两身衣裳,你喜欢,爹爹再让人给你做便是。”


    “谢谢爹爹,”孟洇说完,又丧丧地垂下脑袋,“只是衣裳易得,情却难还。”


    孟砚清微微蹙眉:“这话是何意?”


    孟洇深吸一口气,缓了片刻,似乎才下定决心道:“女儿有一事,不知该不该同父亲说。”


    孟砚清见她神色不对,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忙道:“你的爹爹的女儿,有什么事也应当同父亲说。”


    “前几日女儿同瑶瑶到霞珍阁挑首饰,出门时不小心绊了一脚,险些要磕到地面,可巧那陆小侯爷路过,便救了女儿。”


    孟洇低眉,言及此,又猛地抬头,忙忙地道:“不过爹爹放心,女儿当时戴着帷帽,想来他也没看清女儿的面容。”


    孟砚清闻言,拧紧的眉心缓缓松泛开来。


    孟洇抓紧时机,“女儿想,他既能出手相救,想来也不是个坏人,爹爹不必为此忧心。他之所以会和爹爹打招呼,想来也只是眼缘到了。”


    她言下之意,是提醒孟砚清,她的缘分也到了。


    孟砚清忖度一番,想着陆修沂既没认出孟洇,此次主动和他打招呼,亦应当不是因为孟洇。


    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孟砚清干脆放开心态,反正他自升迁后,一直都是兢兢业业,从未犯过什么大错。即便他心怀不轨,也定捏不到他的错处。


    如此一想,孟砚清心情愈发好了,拍了拍孟洇:“洇儿是爹爹的好女儿,爹爹知道了。”


    “那爹爹现下开心了么?”


    孟砚清再次抬手捏了下她的鼻尖,笑道:“有洇儿这个开心果在,爹爹想不开心都难。”


    得到孟砚清的肯定,孟洇扬了扬唇,心中满是欢喜,只要她父亲消掉对陆修沂的偏见,来日他若上门提亲,父亲亦断断不会不允了。


    ***


    碧空瓦蓝如洗,纤云不染。孟榆一觉睡得忐忑,早早便起来到慈安堂和枕花斋请安,听到袁氏道孟章洲正在前厅会客,便借顺势寻了个借口,打起手势:“母亲,前儿大哥哥说,他书房有好些书,让我过去拿回来打发打发时间。”


    沈姨娘为她向袁氏译过来。


    从前在徐州,孟章洲亦时常叫孟榆到书房挑书,因而袁氏闻言,并未多想,只温笑道:“去吧!上两个月洲哥儿才买了几箱子书回来,当时还念叨着三姑娘呢。”


    孟榆压着雀跃的心忙起身行礼,退出去。


    枕花斋离孟章洲的书房相隔了两条长廊,拐过最后一条长廊,走过郁郁芊芊的小道,便到了孟章洲的书房。


    书房庭前种着一丛芭蕉,芭蕉叶宽厚肥硕,半爿在日光下,半爿在阴影里,台矶旁还种着两丛竹子,筜篁冷翠笔直,昂首屹立如雪松。


    书童阿溶正在打扫门前的竹叶,他从前跟在孟章洲身边,自然也知道孟榆和他家主子的关系不错,况前儿孟章洲才将孟榆不日将会拿取书之事向他提了一嘴,是以孟榆此番过来,他也没拦着,反兴致勃勃地想进去向她介绍新买的书哪些新奇有趣,哪些古板无聊。


    为免惹人怀疑,孟榆自然由得他去,并仔细选了一本载记、两本传记和两本时令。


    谁知刚翻开其中一本传记,门外便隐隐响起两道人声,孟榆知道定是孟章洲和江煊礼过来了。


    怀茵听见声音,怕孟榆看得太入迷,忙抬手戳了戳她的手臂,孟榆回头瞧她。


    怀茵当即明白过来,也随意抽出一本书假装来看。


    跟在孟榆身边这么多年,她也有幸识字,书中的知识浩如烟海,令人瞠目结舌。


    果然男子所求皆是好的,她也因此理解孟榆几许,相比家国,相比天下,后宅女人的争风吃醋实是过于无聊,她不希望孟榆被拘于这样的天地里,一生都郁郁寡欢。


    如意门扉被轻轻推开,一缕光线破开云层漏进屋内,来人惊愕地“呀”了一声,语调微扬:“三妹妹,你怎么来了?”


    孟榆闻声,故意顿了下,才抬头朝来人扬了扬手里的书,将书放到旁边,打起手势:“大哥哥不是说你这里的书随我取么?这不,我今儿得闲,亲自来取了。”


    打着手语间,她的余光不经意瞥了眼孟章洲身后的人,果然见他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孟章洲丝毫未觉两人面上的变化,只是走到孟榆跟前,敲了下她的脑门,一脸宠溺:“你爱什么书哥哥还不晓得么?遣个人过来知会一声,我全让人给你搬过去都行,何必特意跑一趟?”


    孟榆捂着被敲疼的脑门瞪他一眼,佯装恼了:“说过多少次了,大哥哥要改掉这种敲人脑门的习惯。我挑好书了,先走了。”


    言罢,孟榆也没等他说话,搂着那几本书,抬脚走了。


    出了书房,怀茵追上来,急急地道:“姑娘,你不是说要探探江公子的口风么?我们就这般走了?”


    孟榆笑了下,抬手:“别急,他会追来的。”


    怀茵正疑惑她为何能如此肯定时,结果拐过抄手游廊后,身后当真传来江煊礼着急忙慌的叫喊:“孟姑娘请等一下。”


    孟榆止住脚,回头见到意料之中的人,却仍故作疑惑。


    来人满头大汗,停下来时还轻轻地喘着气,显然是紧赶着跑过来的。


    江煊礼朝她伸出手,爬满茧子的掌心中是两个铜板:“姑娘前几日来在下的菜摊上买了丝瓜和茄子,在下还欠了姑娘两文钱,这是还姑娘的。”


    他身上披着半爿日光半爿阴影,清俊的面容满溢倔强,孟榆低头觑了眼他的掌心,没接过,只抬手:“公子有没有细想过,我为何要换了装扮,特意到你的摊子上买菜?”


    怀茵照着她的原话译过去。


    她这话来得突然,江煊礼一时没料到,呆怔在原地。


    见他没说话,眸光中漫着愕然,孟榆继续道:“我且问一句唐突的话,公子可愿……娶我?”


    转折来得太快,怀茵没想到孟榆会这般直白地问出来,虽说她的手势没停过,可她却惊得停顿了片刻,才堪堪翻译出来。


    ***


    “砰!”


    那话音未歇,千里镜被狠狠砸在地面,摔得粉碎。


    六月艳阳,碧空瓦蓝,高台之上迎面刮来的风明明闷热难耐,可那缕风却似从遥远的寒冬中吹来,冷得楮泽打了个颤。


    擎着千里镜,为陆修沂翻译的将士同样惊得愣了愣,下意识放下千里镜,扭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哪知陆修沂看到他将千里镜放下,立刻暴怒起来:“谁让你放下来,继续盯着,继续说。”


    将士吓了一跳,再没敢耽搁,忙擎起手中的望远镜,紧紧地盯着远处的人。


    所幸楮泽有先见之明,在让人备千里镜时,备了好几副。


    陆修沂气得仿佛被棉花堵住了胸口,缓了半晌才透过气来,他黑沉着脸接过新的千里镜,重新望过去。


    他今儿难得闲了些,才想着过来看看她,岂知却被他看到这么一幕。


    他简直要气疯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对她卑微低头,她却对一个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拿不出手的寒门子摧眉折腰,全无半分女子的矜持,全无半分当日的孤高傲骨?


    不知那蠢货说了什么,她面色沉了沉,继而打起手势,将士立刻译道:“我想知道公子拒绝我的理由是什么?若公子以为我只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那公子便错了。我会训兽,会烧窑,会酿酒,会做扇车,懂草药,识医术,我……”


    她手势尚未打完,江煊礼便动了动唇。


    孟榆闪过一丝惊诧,手势似下意识般拐了个方向:“公子……有心仪之人了?”


    江煊礼点点头,嘴唇翕动,仿佛说了“抱歉”二字,抬脚就走了,徒留她在原地怔愣。


    她的神色中有诧异、有疑惑、有失落……还有一丝无法言语的惧意……


    不知为何,陆修沂总觉得她那样的神情当真是美极了,连同方才被她气得跌落谷落的亦瞬间回到了高空中。


    很好!


    江煊礼保住了他的狗命。


    然转念一想,陆修沂又很是疑惑,她在害怕什么?害怕江煊礼那个蠢货会被人抢走么?当真是可笑。


    她顶着那样一张柔弱的脸,却懂得般多,可她不用在他身上,偏用来作为取悦一个蠢货的筹码。


    他着实想不出这世上有谁的眼光会比她还差。放着他一个堂堂的世子将军不要,非得上赶着嫁个寒门子。


    简直是愚蠢到家了。


    ***


    江煊礼走了好一会儿,孟榆才回过神来,在怀茵一脸担忧的神情下失魂落魄地回到青梨院。


    沈姨娘眼尖,瞧孟榆这般便心下了然,也不敢问她,只把知眠和雁儿支出去,方暗暗地将怀茵拉到一边,轻声细语地问她。


    怀茵苦着脸把来龙去脉都给沈姨娘说了,沈姨娘满脸震诧:“他有心仪之人了?那如何不见他有同哪位姑娘相交甚密?”


    怀茵叹了口气,附和:“谁说不是呢?我打听来打听去,也没见他和哪位姑娘相交。”


    “心仪之事谁能说得准,”孟榆忽然出现在旁边,打着手语,吓了两人一跳,她继而道,“许是他单恋着那姑娘,偷偷在暗里关注着,所以我们才打听不到。”


    她的神色与往常无异,说话条理清晰,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


    沈姨娘没将她的话听进去,仍是担忧将她上下打量:“榆儿,你没事吧?”


    孟榆疑惑:“我能有什么事?”


    “江公子……”


    孟榆知道她想说什么,苦笑:“他拒绝,我自然伤心。可也只是因为没了他,我不知还能上哪儿找个这么合适的人,倘或一朝不慎,陆修沂寻上门,我便毫无招架之力。”


    孟榆短短几句话说得沈姨娘毛骨悚然,想到陆修沂要是寻上门,孟榆便有可能被迫成为妾侍,走上她的老路,她只觉浑身惊起层层冷汗。


    见沈姨娘的面色霎时白了下来,孟榆便知自己那话定是吓到她了,她忙转了话头,反过来宽慰她:“姨娘不必忧心,办法总比困难多,纵是他寻上门,女儿亦自有法子应付。”


    她能有什么法子?


    只是现下她们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了,沈姨娘唯有暗暗祈祷陆修沂莫要发现了她们母女的真实身份。


    彼此缄默半晌,沈姨娘忙嘱咐她:“榆儿,这段日子,没有什么极重要的事儿,便不要出去了。”


    孟榆点点头。


    若非每日都要到慈安堂和枕花斋请安,她甚至连青梨院的门都不想踏出。少见一个人,少做一点事,她便少一分危险——


    作者有话说:明天更新时间为35点27分,之后改回20点27分更。


    第25章 鸿门宴


    景淮帝原要赐一座新的府邸给陆修沂,陆修沂想了想,拒绝了,只打算在现有的原府邸上扩建一番。


    府邸修整完这天,庄妈妈在桐州的两个侍婢也接来了上京。


    其中一人正值二八年华,生得芙蓉面,柳如眉,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说起话虽温柔,却句句滴水不漏。


    陆修沂料理完事后从西营回来,去看了庄妈妈,庄妈妈指着那姑娘笑眯眯地朝他介绍:“沂哥儿,这是从心,姓应。当年我流落街头,她父母对我有一饭之恩,也正因那碗饭,我才机会活着等来长公主。六年前,她父母双亡,我去桐州的路上可巧见到她,便将她带了回来。”


    说着,庄妈妈拉过应从心的手,正色道:“从心,这便是我常同你说的沂哥儿,如今的怀化将军,还不赶紧过来见过将军。”


    应从心将将抬了下眉,便面色绯红地垂首,朝陆修沂福了福身:“从心参见将军。”


    “应从心?从心从心,倒是个好名字。”


    陆修沂略略打量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了句后,便收回目光,朝庄妈妈道:“妈妈既有人伺候,我也就安心了。只是有一事需得同妈妈说一声,新邸落成,我明儿想请朝廷的几位官员过来庆贺一番,届时他们的官眷也会一起来,迎客一事我已请了纪伯母来帮忙,您只需帮忙打点一下菜式便好。”


    庄妈妈闻言,只觉当年那个骄纵任性的哥儿真真是长大了,行事作风颇有当年长公主的风姿,便连连笑道:“沂哥儿既在朝为官,这是应该的,此事便交与妈妈,妈妈必当替你打点好。”


    陆修沂点点头,旋即借口有事需处理,便抬脚离开了。


    ***


    怀化将军府的请帖送到孟砚清手里时,孟砚清一脸的难以置信,忙低眉颤颤巍巍地接过。


    来送请帖的是陆修沂身边的一个副将,身形魁梧奇伟,嗓门粗大。孟砚清瘦削,两人面对面时,文人风骨和野蛮之姿展现得淋漓尽致。


    副将粗声粗气地将陆修沂的话传给孟砚清:“我们将军早便听闻孟大人有三位千金,个个生得花容月貌,气度无双,明儿宴席,请大人和夫人务必带着三位千金出席。”


    副将此言落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孟砚清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身上仿佛压了千斤重的铁,脚底似踩空了般虚浮,正直直地往下掉。待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踉跄着跑到了慈安堂,呜呜咽咽地大叫:“母亲,母亲,大事不妙了。”


    孟老夫人用完午饭,正准备小憩,忽听到孟砚清慌张不已的声音,便忙披衣迎上去,却见他脸色煞白,整个像被抽走了魂儿般。


    她心下一惊,以为是出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事,却仍强自震静地命人将他扶着坐下:“出什么事了?何以令你如此慌张?”


    孟砚清颤颤巍巍地回:“才刚,才刚怀化将军遣人来送请帖,道是新邸落成,请我和夫人,还有家里的三位姑娘到府里庆贺。”


    见不过是如此,孟老夫人心中定了定,“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你往日也不是没去过朝中大臣的宴席,不过赴个宴,为何如此慌张?”


    孟砚清一拍大腿,脸上尽是苦恼:“赴宴是小,只他特意提了一嘴,道是务必要带了三位姑娘。”


    孟老夫人更不以为然了:“你有三个女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便是都带上,又有何妨?”


    孟砚清叹了口气:“前儿众人都在,我没敢同母亲说,当日那小侯爷停下来和儿子打招呼,只提了一点,便说我孟家教出的儿女个顶个的厉害,他好生佩服。如今命人来送请帖,又特意提了一嘴,说我孟家的女儿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他这般说,可不就是看上了霜儿么?”


    “你怎料定必是霜儿,不是洇儿,还有……”孟榆的名字将将到了嘴边,孟老夫人又及时收了回去。


    三姑娘是个哑巴,平日里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琴棋书画比不得二姑娘,活泼有趣又比不上四姑娘。这般怯懦木讷的一个哑巴,纵是让那小侯爷见了,亦必定瞧不上。


    见孟老夫人欲言又止,孟砚清便愈发肯定了:“母亲细想之下,想必也深觉儿子此言有理。”


    他之所以不认为是孟洇,是因为孟洇遇见陆修沂的那日戴着帷帽,并不晓得她是哪户人家的女儿,兼之孟霜声名在外,陆修沂慕名而来也在常理之中。


    孟老夫人望着门外影影绰绰的日光,叹了口气:“退一万步讲,他若果真看上了霜儿,我们也是无可奈何的。倘或你拒绝,明面上他不会对你出手,可暗地里呢……且行且看吧!”


    在朝为官,纵是做得再好,亦架不住他人的栽赃陷害。


    何况此人还是皇帝的亲外甥。


    此事传到枕花斋时,袁氏惊得手一软,手里的茶盏瞬间滑落,碎了满地。


    邓妈妈没敢说话,只忙招呼人将碎瓷片打扫干净。


    袁氏上前攀着孟砚清的手臂,带着沙哑呜咽声哀求:“老爷,求您可千万不能将霜儿许配给那纨绔,虽说他如今成了怀化将军,但他生性浪荡,时常流连于秦楼梦馆,若霜儿嫁过去,可如何是好?”


    孟砚清将她扶椅子坐下,叹道:“不过是去吃个宴席,况此事尚无定论。”


    “他既如此说,便是有此心。纵是挑明,也不过是一句话。”袁氏心急如焚,她费尽心思将女儿培养出来,断断不是为了配这么一个臭名远扬之人。


    孟砚清无可奈何:“他是官家亲外甥,纵是要娶,你我又能如何?正如母亲所言,且行且看吧!你让霜儿和洇儿好好准备,明儿同我们一起赴宴。”


    说罢,孟砚清不欲再提,转头就甩袖离开了。


    明儿去怀化将军府赴宴的消息传到青梨院时,知眠眉飞色舞地道着,全然不见屋内三人俱是满脸震骇。


    孟榆反应过来,立刻让怀茵将知眠支使出去。


    她忙把颤着身子、白了脸的沈姨娘扶到桌旁坐下,宽慰:“想来不过是巧合,姨娘暂且别担心。”


    天光从窗牗中探进来,沈姨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她抬头,满溢泪光,握紧她的手:“可明儿的宴席该怎么办?”


    孟榆冷静下来后,大脑已经快速作出反应,她淡笑着抽回手,只打了一个手势:“您放心。”


    不管陆修沂此番目的是为笼络朝中重臣,还是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份,特意为她设的一场鸿门宴,又或者是别的原因,她明日都绝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


    金色朝晖在檐角晕染着漂亮的颜色,长廊下,裙裾划过墙角,怀茵匆匆绕到正厅,垂首忐忑地回:“回老夫人,老爷,夫人,不好了,三姑娘早起时,发现脸上长满了红疹,迟迟未消。”


    孟老夫人神色微变,正色道:“怎么回事?请大夫了么?”


    怀茵没敢抬头,只回:“请了,大夫只说三姑娘昨儿睡不好,肝火旺,得好好地歇两日才行。”


    孟砚清听到丫鬟来传话,气得一甩袖,直骂孟榆不中用,不过赴个宴,竟慌得连觉都睡不好,临近出门才出岔子。


    袁氏等人倒没任何感觉,反正在她们看来,孟榆去与不去皆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因她们料定陆修沂根本瞧不上一个哑巴。


    孟老夫人朝孟砚清道:“若三姑娘身上长也就罢了,偏是脸上,若让她跟着去,白丢了我们孟家的脸,就让她好好地在家里歇着,你到了将军府,只管如实向小侯爷禀报便是,此非人力所为,想来他也不能如何。”


    孟砚清蹙眉点头:“也唯有如此了。”


    听到孟老夫人的话,怀茵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出了正厅,她小跑着回到青梨院,将这好消息告知孟榆和沈姨娘。


    两人皆松了口气。


    可一见孟榆满脸的红疹子,沈姨娘复又忧心起来:“榆儿你这脸,真的没事么?”


    为了今儿的事,孟榆特意熬到半夜才歇下,现下黑眼圈还大喇喇地横在眼皮下,她打了个哈欠,莞尔:“姨娘放心,我真的没事,这两天饮食清淡些,后日便好了。”


    脸上的红疹是她涂了白芷的缘故,缓两日自然便消褪了。


    沈姨娘闻言,忙出去吩咐知眠将这几日的饭菜都做得清淡些,说完她还觉得不放心,便穿上衣亲自下厨做今儿的午饭。


    马车穿行在宽敞的街道上,外面喧嚣,里头却是一片阒寂。孟砚清和袁氏端坐主位,孟霜和孟洇分坐两边。


    马车里的四人心思各异。


    孟砚清忖度着措辞,想着该如何向陆修沂解释孟榆未到,他才不会太过生气;袁氏忧心自己苦心培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当真会被陆修沂一朝看中。


    孟霜打听到纪氏去了将军府帮忙接待众人,想着秦慕岁应当也会同她一块前往,心里正盘算该如何给他留个好印象。关于陆修沂有可能会看上她一事,不知为何,她反而不觉担忧。


    孟洇更不消说,她满心以为陆修沂此番送出请帖,必是打听到他当日所救的姑娘正是孟府的千金,故而费尽心思设了一场宴,只为光明正大地同她认识。


    将军府中早有人出来迎接,管家将孟砚清引到正厅,应从心将夫人小姐们引往后宅。


    纪氏得知今儿孟霜亦会来,早便同庄妈妈在庭中等候。


    众人见了面,寒暄一番,方往宴席上去。


    ***


    想起当日荷花宴上的事,纪氏仍满是愧怍,拉着孟霜的手,宽慰道:“那日阿颂当众给你没脸,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秦慕岁原名秦颂,乃入朝为官后才改的名。


    孟霜微微扬唇,嗓音温柔低缓,似轻风拂面:“我记性差了些,当日世子说了什么,我早忘了。”


    见她竟这般懂事明理,纪氏反愈发愧疚,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下:“你放心,我看中的儿媳唯你一人,那宁穗整日舞刀弄枪,不及你半分温婉娴静。”


    孟霜垂首,面上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黯淡:“可若论家世,我远远不及宁姑娘。”


    “你看我像是只看家世的人么?纵是家世低些又如何?”纪氏微微皱眉,拉起旁边袁氏的手朝她道,“你瞧你母亲,即便出身商户,她的行事作风、言行举止,不知比那朱门绣户的夫人要好上几倍,况教你这么一个秀丽端庄的女儿。”


    孟霜被她说得低下眉,为自己方才那话感到羞愧。


    袁氏见状,立刻笑道:“夫人如此谬赞,妾身担当不起。”


    “你担得起,”纪氏扬唇,愈瞧孟霜便愈发满意,“回去后我和他父亲说说,若他同意,也不必问阿颂了,回头我们就择个日子上门提亲。”


    忽闻此言,袁氏和孟霜皆心下大喜,然面上仍旧不露分毫。


    另一边,孟砚清同陆修沂解释完孟榆没到的原因后,已经低着着做好迎接狂风骤雨的准备。


    岂知陆修沂听了,只是轻笑一声,低哑的嗓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无妨。来日方长,我们总有再见的时候。”


    第26章 险碰面


    来日方长?


    孟砚清听着他这话,总觉怪怪的。


    可要说哪里怪,他又着实道不出个所以然。


    听到孟榆没来,陆修沂表面上笑得云淡风轻,可负手在后的手却紧紧握着,层层青筋赫然在日光下暴现。


    必是她听到他的名字,故意躲他来着。


    他还不信了,她能躲一辈子。


    ***


    陆修沂正和户部侍郎等人寒暄着,楮泽忽然匆匆过来,低声回了句:“公子,侯爷带着陆迦言来了。”


    陆修沂蹙眉:“爷何时请他了?赶出去。”


    他这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落进在场所有人耳中。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俱是一脸震骇,彼此却又心知肚明地没有说话。虽知陆家父子不和,但谁也没料到这位小侯爷会这般不给情面,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命人将父亲赶出府。


    楮泽得了令,正欲赶到府前,谁知迎面一声沉沉的厉喝响起:“来者是客,况我还是你父亲。我朝崇尚以孝义治国,怀化将军如此,只恐惹人非议。”


    几个将士似乎拦不住陆槐远,忙从后面追过来,看到陆修沂,当即跪下:“禀将军,我们,我们拦不住侯爷。”


    陆修沂敛眉挥挥手,几个将士忙退出去。


    “别人自然是客,可擅闯他人府第者……是狗。”陆修沂往前走了两步,微微抬手。


    “你……”


    “咣!”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佩在楮泽腰间的利剑猝不及防地出鞘,众人见状,皆倒吸一口冷气。


    只因那持剑之人正直指对面的陆侯爷。


    陆槐远丝毫未惧,紧盯着陆修的目光似乎要迸出剜骨的寒冰:“众目昭彰下,你胆敢弑父?”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陆修沂嗤地一声笑了:“父亲言重了,孩儿岂敢?今日到底是孩儿新居的进宅日,陆迦言作为大哥,深得父亲真传,送上份好礼也是应该的吧!”


    他的余光瞥向陆槐远身后。


    来人一袭墨色锦袍,腰间悬着一块深绿色的浮雕山水青玉佩,纵是陆修沂如此挑衅,他温润的面容上仍噙着淡淡笑意,不失半点风度。


    楮泽从别处拿来了剑奉上。


    众人这才明白陆修沂此言何意,忙连声附和:“应该的,应该的。侯爷,您说是不是?”


    陆修沂的剑歪了半分,直指陆迦言:“比一比吧!我的好大哥。”


    庭院种着一棵合欢花,微风轻拂,树叶簌簌地落下来。


    对峙半晌,陆迦言低了低头,再抬眼时率先笑了:“实在不巧,为兄前两日伤了手,拿不得剑,恐要扰了二弟的雅兴了。”


    陆修沂收起剑,抿了抿唇:“真是巧了,庄妈妈身子不好,我特意为她请来了御医,现下御医尚在府中。来人,将御医请过来,为大公子瞧瞧那手究竟伤得如何。”


    楮泽得令,正欲去请却听陆迦言道:“不必了,二弟既有如此雅兴,大哥姑且试试。”


    话说间,陆迦言已然走过来,一把抽走楮泽手中的剑。


    陆槐远见状,还欲说什么,陆迦言却轻轻地摇了下头,朝他报以安心一笑。


    正是晃神之际,一股凌厉的剑气猛然朝他席卷而来,陆槐远下意识闪到旁边,陆迦言反射提剑去挡,巨大的冲力却压得他连连后退,直抵在庭前的台阶上,他咬着牙奋力往前一博,反手甩出一式。


    陆修沂丝毫不退让,凌空翻身隔挡回去,招招凌厉,式式要命。


    合欢花的叶子落了一地,众人敛声屏气,直勾勾地盯着两人,连眼皮也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最精彩的好戏。


    就在两人执剑交叉而过的一刹间,陆修沂手腕微转——


    刺!


    陆迦言的手臂瞬间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色在霎那染红了衣衫。


    “住手!”


    陆槐远忙拂袖上前,察看了陆迦言的伤势后,沉着脸朝陆修沂厉声道:“不过比试一下,何必招招都如此狠毒?”


    陆修沂闻言,凉凉笑道:“我招招狠毒?陆槐远,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他对我难道就没有招招狠毒?”


    “如今是你伤了他。”


    “那是他技不如人。”


    “你……”


    陆槐远气得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满腔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尽是算计的眉眼是化不开的浓浓怒意。


    陆迦言捂着受伤的手臂,煞白着脸,面上仍是一惯的善解人意:“父亲别生气,二弟所言有理,原是我技不如人。”


    陆修沂见惯了他这副表里不一的虚伪做派,只是冷笑:“礼到了,两位还想要继续待下去么?”


    “阿沂,做事做得太绝并非好事。日后你便是跪下求我,我也未必肯来。”陆槐远啐他一句,便让人搀着陆迦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陆修沂冷眼看着,扬声道:“我陆修沂可跪天,跪地,跪官家,却绝不跪那些无情无义、虚与委蛇之人。”


    话音将将透进远去之人的耳中,陆槐远的眸光几不可见地黯了一瞬,却又很快恢复回正常神色。


    这一番兄弟对战的精彩场面落进檐下角落那人的眼中时,她愈发觉得陆修沂不似旁人所言般骄奢淫逸,亦愈发坚定要嫁他的决心。


    丫鬟知夏吊着嗓子眼来回张望,时不时扯着孟洇的袖子,低声劝道:“姑娘,看两眼得了,赶紧回去吧!若让夫人发现端倪,夫人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后宅妇人姑娘原不该到前厅来的,知夏已经催了两三回。孟洇看完,略有些不耐地往回走:“担心什么,母亲若罚你,自有我护着。”


    知夏跟在身后咂咂嘴,没敢说话。


    每每袁氏罚起来,孟洇掺和过来的话,都是连她一块罚,哪里还顾得了她?上两个月孟洇偷溜出去,她拦不住,回来后被袁氏罚了一通,到如今这髀股还隐隐作痛。


    ***


    自陆修沂宴请孟砚清等人后,又过了两日,孟榆的脸也完全恢复了。沈姨娘和知眠、雁儿一块在院里做了个秋千,因有了陆修沂那番事后,孟榆纵是心再痒,亦断断不敢偷溜出去,她便时常和怀茵在院里荡秋千,以打发时日。


    这日,前院忽有个女使来到青梨院,半句话也没说就塞了张纸条过来,只道:“这是宁二姑娘给三姑娘的。”


    说完,也没等孟榆说话,她好似怕被人发现般抬脚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沈姨娘在房里小憩,知眠和雁儿都在小厨房里忙活,都没见着她。


    想起宁穗飒爽的风姿,怀茵微诧:“我们府里的女使,她如何收买的?”


    孟榆已经看完了纸条,笑着扬手:“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也忒舍得了。那些个女使一月不过三百文,她一出手便是二两银,况只是送个信儿,也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退一万步讲,纵是被人抓包,也权不过带到袁氏跟前挨一顿板子罢了。”


    怀茵惊得睁大眼:“就跑个腿儿的事,她就给了二两银?”


    她一个二等女使,一个月也才八百文。她才跑了一趟腿儿,就抵她两个多月的月银了。


    “羡慕了?”


    怀茵死鸭子嘴硬,摇头道:“没有。”


    孟榆笑了,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我知道你在攒嫁妆,我早便和姨娘说好了,我出嫁时,会求父亲将你一块带过去,等从袁氏手里拿回你的身契,便将它还你。从此后,天宽地阔,婚嫁由卿。”


    孟榆的手语打到此处,怀茵已然眼泛泪光。


    孟榆替她擦了擦:“好姑娘,别哭了。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姨娘也为你备了份嫁妆,往后你纵是出嫁,离开了我们,只要自己手里有钱,日子亦断断不会太难过。”


    怀茵受宠若惊,慌忙道:“姨娘一个月才十两月银,又要为姑娘攒嫁妆,又要给我一份,这如何使得?”


    “如何不使得?”沈姨娘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听到怀茵这般说,忽然开口,她绕到两人跟前,微微扬唇,“怀茵,你还记得我们在宁汾县的客栈里时,榆儿说过什么吗?”


    没等怀茵说话,她便重复道:“她说她把你当成了亲妹妹,我也打心眼儿里将你当女儿。既是女儿,这如何不使得?况在府里,日常吃食、胭脂水粉和衣裳炭火皆记公家账上,用不到我几个钱。且榆儿行事一惯不是个铺张浪费的,日后她便嫁个寒门子,这么些年,我攒下的嫁妆也够她开销了,所以你莫要为此忧心,我为你备一份嫁妆也是应当的。”


    怀茵哽咽着垂首,喉咙似被满腔泪水堵住了般,既心酸又欢喜。


    她自懂事时起便流落街头,不知父母姓甚名谁,不知亲人在何方,她只知道每日的饥寒交迫,只知道和恶狗抢食、和狼崽抢水,只知道饿得双腿发软、两眼昏黑,只知道那濒临死亡时的漫天恐惧。


    是孟榆经过,跪在瓢泼骤雨中,求着袁氏救她。


    她一生一世都会记着这份情,念着这份恩。


    ***


    宁穗约孟榆明儿在霞珍阁见面。次日用过早饭,孟榆借口想挑两件首饰,向袁氏请示出门。


    袁氏上下打量她一番,不由得笑道:“我前儿让人送衣裳过去时,也送了几件首饰,怎不见三姑娘戴上?”


    孟榆早料到她会如此说,提前就想好了说辞:“母亲送的首饰太贵重,平日里戴恐损坏了,只等节日时戴上是最好的,今儿去霞珍阁,原是想挑两件普通的首饰。”


    怀茵将原话译过去。


    孟洇见过袁氏送给孟榆的首饰,还比不过她平日戴的一支簪子,闻言嗤笑着瞥她一眼:“瞧你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儿。着实该去霞珍阁挑两件首饰,见见世面。”


    “洇儿你胡说什么呢?”袁氏佯装恼了般呵斥她,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怒意,说完又转头朝孟榆笑道,“三姑娘别在意,你知道的,洇儿从小便如此。”


    孟榆莞尔,孟洇此言反助了她:“四妹妹性子直爽,她说得对,我确实该去霞珍阁见见世面。”


    话已说到这地步,袁氏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想着让人备马车送她过去。霞珍阁离府里不远,孟榆想想便拒绝了。


    回府这般久,除了那次偷溜出来见江煊礼外,孟榆今儿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门。


    沈姨娘有些不放心,反复检查她的帷帽,远远望过去也瞧不出她的面容后,才肯放她出门。


    孟榆让怀茵反复打听了几回,听到陆修沂知晓她没能到宴席,脸上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后,她便已稍稍稳下心肠。及至后来的这几日,他也没再对孟砚清楚作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她便愈发安心了。


    后来想想,也许是她高估了自己在陆修沂心中的地位,毕竟她们从鄞江离开后,赶了半个多月的路,亦再没听到陆修沂追来的消息。


    如今他又成了朝廷里炙手可热的权臣,怎还会记得当日那个不识趣儿的乡野女子?


    现下见沈姨娘这般谨慎,孟榆反笑她草木皆兵。


    结果这话过后,没到半个时辰,她就被彻底打脸。


    陆修沂上到霞珍阁二楼时,孟榆和宁穗聊得正欢,忽一抬眼,她却不经意地从门缝中瞥见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孟榆仿佛当场石化般陡然怔在原地,脑袋嗡嗡作响,眸里只剩下陆修沂转身往这边来的身影。


    踏!踏!他那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响远远传来,几乎是在他推开门的一刹间,孟榆骤然反应过来,一手抓起置于桌旁的帷帽,一手拉上呆怔在身后的怀茵,迅速躲在了屏风后。


    变化来得猝不及防,宁穗怔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发问,身后的推门声和孟榆躲到屏风后的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起。


    意识到孟榆可能是在躲着来人,宁穗回头一看,来人竟是陆修沂和秦慕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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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三请榆


    两人一进门,秦慕岁率先笑道:“巧了,想不到宁二姑娘也在此。”


    闯进别人的地方,还满脸的云淡风轻,宁穗最瞧不惯他这种看似恬淡松驰的样子,她将将要咬碎后槽牙:“不巧。这间房是我订的,还请两位出去。”


    孟榆站在屏风后,低着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只留神听着陆修沂的反应。


    真是怕死的遇见送葬的,她今儿是倒霉到家了。


    难得出门一趟,还进了女儿家才会来的霞珍阁,偏就遇上了陆修沂这位阴魂不散的瘟神。


    正凝神间,屏风外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怀茵一脸惊惶地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掌心朝外指了指。


    孟榆顺着她的方向瞥了眼,待看清陆修沂指尖翻着的东西时,她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猛然炸开。


    那是……


    她写字的本子……


    所幸宁穗见状,一把抢了回来,寒声道:“陆将军才进门就乱翻别人的东西,这是身为一位将军该有的素养么?”


    “这似乎也不是宁姑娘的东西吧!刚在楼下时我便见了,此处还坐着一位姑娘,”陆修沂微微扬唇,答非所问,偏头望向屏风后,沉哑的嗓音含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这位姑娘,来者是客,何不出来见上一面?”


    话音刚落,孟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


    她正思量着不知该如何回他,宁穗抢先一步,目露鄙夷地睨了他一眼,冷笑:“陆将军,你如此擅闯,我且未怪你,你又怎好意识叫一个女儿家出来见你们两个陌生男子?”


    陆修沂眉梢微挑,不以为然:“宁姑娘不也是女儿家,你能穿行在满是男人的军营里,这位姑娘为何不能……”


    “陆修沂!!!”


    他话未道完,一声厉喝忽然响起。


    孟榆抬眼望去,果真是秦慕岁开的口。


    在秦慕岁翻涌着怒意的眸光里,陆修沂无言片刻,彻底败下阵来:“好好好,不说了。”


    每回说到宁穗的事,秦慕岁就像个装了炸药的罐子般,一点就炸。在他面前,他是说不得宁穗半点。


    有宁穗在这里挡着,孟榆正要稍稍稳下心来,谁知下一瞬,陆修沂幽幽的嗓音再次如轰雷掣电,朝她重重砸下来:“我瞧着,那上面的字倒挺像我的一位故人。纵是冒犯,我也想见一面。”


    话音未歇,陆修沂抬脚就要往屏风后走去。


    “陆修沂,”宁穗神色一凛,当即绕过椅子挡在他身前,厉斥,“你不要太过分,你这般冒然过去,若损了她的名声,你能对她负责么?”


    “能啊!”陆修沂笑得云淡风轻,话接得没半点夷犹。


    “你……”气氛忽然变得剑拔弩张,宁穗仍倔强地挡在前面,被他那话堵得哑然片刻,迸射寒光的眸子逐渐变得坚决无比,“莫论字迹相似,纵是长得一般无二之人,想必满天下亦寻得出几例。陆将军今日若非要见她,便只管看能不能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陆修沂闻言,敛眉看着她。


    片刻,陆修沂扑哧一声笑了,侧身觑了眼紧盯着他的秦慕岁,转首瞥向宁穗,余光却仍紧追着屏风后的人:“有他在,我能拿你怎样?罢了,说了这么会话,我也饿了,走吧!秦公子。”


    直到陆修沂远去,再听不见脚步声,孟榆才敢从屏风后走出来。


    宁穗已经坐回原位,只笑着招呼她坐下,什么也没问。


    她说笑一阵后,孟榆终于忍不住写道:“你不问我为何要躲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陆修沂。宁穗心如明镜,只笑道:“你若愿意说,自然会主动说。你若想三缄其口,我也不能逼你不是?”


    孟榆闻言,忍不住笑了,最终她还是将和陆修沂相遇的过程皆告知了宁穗。


    宁穗听完,怒从心起,直骂陆修沂猪狗不如,竟然以恩相挟,如厮可恨!


    孟榆瞧她那样,仿佛只要剑在手,她立刻便会杀过去,她忙安抚了她几句。


    可在听到孟榆为了躲避陆修沂,竟想和一个不相熟的人成婚,还主动向他开了口,宁穗惊诧之余又忍不住斥她:“你虽考考察过江煊礼,周围人亦对他称扬有余,可我始终相信,表面的光鲜可以掩饰,日久方能见人心,况彼此性情究竟相不相符还得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才会知晓,你怎可将自己的终生大事当儿戏?”


    宁穗这话训得极有理,面对陆修沂无形的压迫,她确实是病急乱投医了。孟榆苦笑,半句话也说不出,只连连点头。


    半晌,她方道:“他已然拒绝了我,况依刚刚的形景来瞧,陆修沂想必已经识出我的身份了。”


    宁穗握着她的手,安慰:“你别担心,这里是天子脚下,讲的法理纲纪,倘或你不愿,岂能由得他强抢?”


    宁穗还是太天真。


    孟榆却无心戳破,陆修沂的为人她比谁都清楚,倘或他惧怕朝纲法度,当日便不会强迫于她。只是按现下的局面瞧来,先前一连串的事绝非巧合,陆修沂或许早早便查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可他却没有急于上门,反而弄出了一连串的事。


    孟榆真怕他如今的按兵不动,实则是为了憋个大招。


    ***


    陆修沂现身在霞珍阁后,孟榆也彻底没了和宁穗相谈的心思,和她道出原委,又说了会子话,便随意选了几件普通的首饰,提心吊胆地回了青梨院。


    怀茵将今日的事和沈姨娘细说后,两人愈发担心起来,孟榆忖度了半日,最终得出个结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想过要立刻收拾包袱离开孟家,可依如今的情形,她们能不能出得了这上京城都是个问题,陆修沂既已发现她,恐怕连孟府周围都极有可能布下了眼线。


    倘或陆修沂真的在周围布下眼线,那么她此前和江煊礼的事,岂非被他尽数知晓?


    思量至及,一阵窥视感猛然从身后袭来。


    明明是六月艳阳天,孟榆却仿佛觉得一股寒意似跨越了千山万水,自遥远的凛冬徐徐而至,在刹那间裹满她的四肢百骸。


    她僵在原地怔了一瞬,骤然反应过来往外跑。


    孟榆一脸惊惶地左顾右盼,周围的一切看似并无任何不妥,安静得犹似一潭死水。


    怀茵不知发生了何事,忙追着孟榆出来,却见她满脸骇然环顾四周,额上还泛起层层细密的汗珠。


    “姑娘,怎么了?”


    孟榆抬手:“你不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么?”


    怀茵闻言,顺着孟榆的目光一路望过去,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她便觉得孟榆今儿定是被陆修沂吓到了。


    孟老太太午后又犯了头疾,沈姨娘才刚被袁氏唤去,到如今都还未回来。


    所幸孟榆这副模样没被她瞧见,否则又不知该忧心成什么样了。


    怀茵叹了口气,上前搀着孟榆进屋,温声道:“姑娘,你今儿太累了,先回去好好歇会,什么都别想,养养神。”


    孟榆知道她不信,也不欲多解释,只得先进屋歇着。


    结果孟榆的这番猜测到第二日便得到了证实。


    次日午后。


    陆修沂忽然造访孟家,连孟砚清都被打得猝不及防,满脸震骇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忙从书房里出去。


    孟砚清来到前厅时,管家已经奉上茶,来人正神色悠悠地端着茶盏,轻轻地拂去水面上的茶沫。


    孟砚清佝偻着身子,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吊着嗓子走过去,作揖行礼,躬身道:“下官参见将军,将军忽然造访,可是有何吩咐?”


    陆修沂抬了下手,孟砚清方直起身子,在他左下方坐下。


    “原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今儿恰逢本官休沐,到药庄买了两根上好的人参,忽然想起上回大人说孟三姑娘突发恶疾,便顺道让人捡了两副专治红疹的药过来。”


    陆修沂嗓音淡淡,仿佛真真是为此而来。


    孟砚清却听得一阵冷汗频出,他至今仍想不通陆修沂几次三番的示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副药被置于桌面,孟砚清闻言,忙站起来拱手回:“不过小事一桩,多谢将军记挂。”


    陆修沂摆摆手,毫不在意地道:“孟大人快快坐下,本官素来不拘这些虚礼,况如今还是在大人府上。”


    “多谢将军。”孟砚清压着颤抖的腿坐下。


    陆修沂呡了口茶,又道:“上回在宴席上,本官已见过大人的两位姑娘,果真是姿容绝代、艳丽惊人,却不知那三姑娘……”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孟砚微怔后,只得如实道:“不瞒将军所言,三姑娘是个哑巴,说不了话,若传她过来让将军见,只恐……”


    他话未道完,一道凌厉的视线忽然袭来,孟砚清吓得立刻转了话头,朝外厉喝:“陆将军有心,为三姑娘抓了药送来,还不赶紧请她过来谢一谢陆将军。”


    候在门前的林管家吓了一跳,忙应声亲自到后院里传话。


    此时知眠正在门前擦着围栏,闻言当即进屋禀与孟榆:“姑娘,老爷让你立刻到前厅去一趟。”


    前厅一惯是见男客的地方,便是从前在徐州,孟砚清亦鲜少让她到前厅去。


    孟榆正端着茶盏,心中诧异,觑了眼怀茵,怀茵会意后忙问:“老爷可有说什么事?”


    “听说是有一位将军为姑娘抓了两副治红疹的药送来,老爷才让林管家来传话,让姑娘亲自去谢一谢他。”


    砰!


    孟榆闻言,手里的茶盏忽然滑落,碎了一地。


    她忙伸手去捡,却不小心划伤了手。


    ***


    陆修沂正坐在前厅饶有兴趣地等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孟榆看到他后的反应。


    想必一定会很有趣儿。


    谁知等了半晌,只见那管家低着头,颤着身子来回:“禀将军、老爷,姑娘不小心划伤手,见血晕过去了。”


    没想到孟榆在关键时候来了这么一出,孟砚清蹙眉在心里直骂她不中用,然面上却又忙堆起惶惧的笑,朝陆修沂拱手道:“将军,三姑娘胆子小,不中用,让您见笑了。”


    话音刚落,陆修沂重重放下茶盏。


    孟砚清登时被唬了一跳,双膝一软,当即跪了下来:“将军饶命,下官纵是抬也会将三姑娘抬出来。”


    高座上的人嗤地一声笑了:“孟大人这是做什么?若非让一个晕过去的人出来见本官,岂非显得本官倚势欺人?倘或传出来,圣上该如何看本官?孟大人这是要置本官于不仁之地么?”


    一连串的问号打得孟砚清措手不及,心里直发毛,他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声音也是抖如筛糠:“下官不敢,下官绝没有这个意思,还请将军明鉴。”


    “罢了,”陆修沂站起身,“既如此,本官就先走了。若有机会,改日再来探访。”


    送走陆修沂这尊大拂,孟砚清瘫在椅子上重重吁了口气,抬手抹掉额上的冷汗。


    虽说加官进爵是光宗耀祖的人生美事,但这战战兢兢的生活还真不如在徐州时来得自在。


    ***


    怀茵到前门去打听,回来将陆修沂走了的消息告知孟榆时,她和沈姨娘这才松了口气。


    “榆儿,你的手当真无事么?”看着她将手指缠了几圈,沈姨娘面有忧色,刚刚她忽然晕过去,真真是吓坏了她。


    倘或她晕血,当年就学不了医了。孟榆摇摇头,抬手:“我没事,您瞧,这手指不是还很灵活么?何况,我是故意吓唬林管家的,若不如此,父亲定会叫我出去的。”


    沈姨娘点点头。


    孟榆有些疲惫地淡笑:您和怀茵先出去吧!我想歇会。”


    两人应声,抬脚出去。


    孟榆正要躺下,却见门还没关上,她懒得叫人,只好起身去关。


    门栓落下的刹那,一双冰凉的手轻轻地环上她的脖颈。


    熟悉的雪松味涌进鼻腔,孟榆瞬间白了脸。男人沉哑的嗓音旋即在耳畔幽幽响起:“嫣嫣晕血,爷怎不知?”


    第28章 倔驴子


    那缠在她脖颈的双手犹似一条冰冷的毒蛇,洒在耳廓的温热呼吸仿佛毒蛇吐信。


    孟榆只觉呼吸都滞了一瞬,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瞳仁因惊吓过度而瞬间放大,身子久久不能动弹。


    “为何不说话?嗯?”


    身后的人似乎生气她良久不回话,连声调都不自觉地微扬了下,然这一下微扬,又抑制不住地含了几分捕捉到猎物后的兴奋和欣喜。


    陆修沂将头埋在她白皙温暖的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面上尽是餍足,仿佛此刻的他得到了一件觊觎已久的东西。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流动,又似乎过了很久,孟榆才感觉自己的嘴唇翕动了下,然转瞬,她才想起自己是个哑巴。


    “哦!爷忘了,嫣嫣说不了话。”就在孟榆想起自己不能说话的一刹间,身后人悠悠笑了声。


    嫣嫣!嫣嫣!


    多么讽刺!


    他明明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却还是要这般叫她,好似故意想通过这声称呼令她回想起当日她如何对他虚与委蛇,如何对他卑躬屈膝,如何对他曲意逢迎,如何对他含垢忍辱。


    担心受怕的事情真正发生后,她那提到嗓子眼的心反而落了地。


    孟榆再也忍不下去,猛地挣开他的手,回头一甩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沉闷的屋内响起,这一巴掌甩过去,连孟榆自个儿都觉猝不及防,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手便比大脑先一步作出反应。


    她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心中忽然无比后悔,连才放下的心也瞬间提起。


    她不要命了?打他?她怎么敢的?


    他若生起气来,只怕整个孟府都得胆战心惊地活着。


    陆修沂被打得偏了下头,火辣辣的痛感从左脸颊传来,没想到一惯清冷沉着的羔羊亦有如此鲜活之时,他下意识摸了下脸,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心底反而隐隐燃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默了片刻,陆修沂放下手,嘴唇微扬,缓缓掀起眼皮望向她。


    就是这么一刹,孟榆心底忽然响起急促的警铃声,她猛地回头,正想去拉开门拴,一双手却猝然将她拦腰抱起,三步并两地把她扔到榻上。


    孟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道阴影便重重地压了过来,并立刻抓着她的双手反剪到她的头顶上。


    “孟榆,你急什么?爷的话还没说完。”那双望着她的眸子阴鸷暗沉,如覆寒冰。


    陆修沂单手控制着反剪到她头顶的双手,忽然笑了,抬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语调温柔得好似要滴出水来:“还是说,你想让所有人都看到爷在你房中?爷倒是不介意娶你,只是你可心甘情愿?”


    最后那话一出口,陆修沂便有些后悔了。


    虽如此,可他却仍是控制不住地生出了些许期待,且还卑微地想,倘或她能为此前的事道歉,并说她心甘情愿嫁他,他便原谅她之前骗他、逃离他的事。


    “你,做,梦。”


    底下人张了张嘴,缓缓吐出三个字。


    虽没有声音,可她说得极慢极慢,极缓极缓,陆修沂看懂了她说的话,一时间,他怒极反笑。


    他刚刚怎会对她有那样的想法?他简直是疯了。


    像这样一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会倔到底的女人,他到底在心软些什么?


    眼前人唇角的笑意渐止,望向她的眸光亦愈发阴寒。正当孟榆以为陆修沂想霸王硬上弓时,他却缓缓松开钳制住她的手,翻身而起。


    孟榆琢磨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只是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她有过多的动作,便会惹陆修沂继续翻身压上来。且他刚刚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倘或有人发现他一个大男人藏在她的闺房里,届时只怕由不得她不嫁了。


    沉闷压抑的氛围在周围弥漫,孟榆大脑飞速运转,可始终想不到解决此刻尴尬的良策。


    缄默良久,陆修沂垂着脑袋,似要咬碎了后槽牙般道:“孟榆,你好心思,耍了我那般久,亏得我还天真地以为你是真心想嫁与我。”


    孟榆:“……”


    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愿意当别人的侍妾?况侯门似海,明争暗斗之事必然不少,她一惯不喜那般环境。


    “你且给爷等着。”


    话音刚落,他起身往房门处去,半点没犹豫大喇喇地开了门,徒留孟榆怔愣在原地。


    ***


    夏日的风裹着些许闷热从大开的门扉中透进来,撩开轻垂在地上的帐幔。


    顿了片刻,孟榆猛地反应过来,忙冲到房门处往外一瞧,满院里哪儿还有什么人?连沈姨娘和怀茵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难怪他能这般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姑娘,你站那儿作什么?”


    正思量着,耳畔忽然传来怀茵的声音,孟榆偏头望过去,见她拎着个食盒从外头回来。


    孟榆一脸疑惑地打起手势:“你去哪儿了?”


    怀茵一面走过来,一面回:“大厨房那边做了几味新糕点,让我们过去拿,怎么了?”


    孟榆没正面回她,反问:“这种事素来是雁儿去的,为何是你去?”


    怀茵笑着解释:“原该是她去的。这不,可巧大厨房那边又买了一大筐鲜鱼,偏那边又忙得紧,没人腾得出手送来。那筐鲜鱼忒重了,知眠便和雁儿一起去抬了。”


    “姨娘呢?”


    怀茵将食盒拎进来:“老夫人昨儿犯了头疾呀!姨娘这会得闲了,定是要去瞧瞧的。”


    能把青梨院所有人在同一时间支走,这绝非巧合。


    孟榆一阵后怕,丝丝凉意仿佛在刹那间渗进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怀茵将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来,低头的霎那忽见孟榆竟光着脚,蹙着眉忙把鞋子拎过来:“虽说是夏日,但姑娘亦不该不穿鞋便下榻,地板到底寒凉,若寒气通过脚心侵入身子,必是要生病的。”


    一边说着,怀茵一边摁着孟榆坐下,令她将鞋穿好。


    才穿好鞋,一个妈妈拎着两包药进来,满是褶皱的脸堆起笑:“这是老爷命我拿过来的,说是陆将军特意到合景堂找杨大夫开的药,包治红疹,望姑娘日后都平安顺遂,若有宴席,莫要发生此等霉事。”


    孟榆:“……”


    怀茵脾气呛,听到那妈妈此言,满不乐意:“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姑娘故意想长红疹的么?这种东西谁会乐意长脸上?”


    “哎呦喂!”那妈妈的语调满是委屈,然神情却尽是嘲讽,拉长了尾音,“怀茵姑娘好利的一张嘴,不过姑娘别血口喷人,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只是个传话的,姑娘有气别撒我身上,有本事儿啊,往院外撒去。”


    “你……”


    怀茵气得煞白了脸。


    孟榆忙按住她,执笔写下一句话递给妈妈瞧:“怀茵不懂事,错怪了妈妈,妈妈消消气儿。”


    那妈妈不识字,在孟榆的眼神示意下,怀茵满脸不情愿地译给她听。


    她脸上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斜睨了一眼怀茵,凉凉笑道:“瞧瞧,瞧瞧,好好跟三姑娘学学,什么叫气度。”


    放说间,孟榆斟了热腾腾的茶,笑意盈盈起身,递到妈妈跟前。


    茶香满溢,是顶好的碧螺春,消暑最合适不过了。


    妈妈下意识舔了舔唇,对孟榆的示好,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忙伸手去接。


    “咣当!”


    “诶呦!”


    “三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茶盏掉落的声音和妈妈杀猪般的叫喊混在一起,孟榆佯作惊慌,一脸无辜又略带歉意,她看着妈妈痛苦地蹙着眉,那满是横肉的脸叠成一块块的。


    怀茵见那妈妈的脚背被烫成了猪肝色,她顿时反应过来,想笑又忙憋起来,上前帮腔:“姑娘哪里做什么了?妈妈大热天儿地还要来送东西,姑娘体谅您,原是好意请妈妈喝盏茶,谁想您一时接不住,竟失了手,可怨不得旁人。”


    怀茵将咽到喉咙的气全撒回去,浑身都觉舒畅了不少,偏那妈妈又呛不回半句,面色被生生气成了猪肝色,只一跺脚就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孟榆莞尔,偏头朝她打起手势:“可解气了?”


    “多谢姑娘,”怀茵重重地点了点头,然转瞬,她眉梢又凝了些许愁云,“可姑娘这般做,不怕她去告状么?”


    孟榆挑挑眉:“怕什么?我认得那老货,是在前院打更的,许是父亲正要使唤人过来,偏见了她,她才得脸进来。否则,她连后宅的门都踏不进去,况刚刚那事儿,原是她蹬鼻子上脸,我若不惩治一番,袁氏反会觉着我太窝囊,丢了孟家的脸。”


    怀茵深觉她所言有理。


    这般折腾一番,刚刚因陆修沂忽然出来而萦绕在心头的恐惧亦消散了些,孟榆也有了胃口,尝了尝怀茵拿回来的糕点。


    糕点卖相是好,却食之无味。


    她吃了一块,再没胃口,便让怀茵全撤了下去。


    陆修沂已经过来的事,孟榆到底没敢同怀茵说,只因她至今还估量不准陆修沂究竟想对她做什么。


    原以为他一发现她的身份,便会进行大肆的报复,可他却只是闯进她房里,吓唬她一番,抬脚便走了。


    孟榆着实看不懂陆修沂的脑回路。


    ***


    听闻陆修沂已经回到府中,楮泽可巧有紧要的事回禀,便忙赶过去,谁知正碰上他黑沉着脸向书房那边去。


    他暗道不妙,静静地转过身想往回走,谁知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楮泽头皮瞬间发麻,只得僵硬地扭转身体。


    陆修沂满脸不耐:“跑什么?爷有那么可怕么?”


    岂止可怕?


    他此时的神色在楮泽看来,无异于是从深渊爬上来的魑魅魍魉,惊悚诡异,瘆人得很。


    第29章 帝赐婚


    楮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记凌厉的目光刮过来,他又立刻摇摇头。


    陆修沂剜他一眼,片刻方道:“何事?”


    楮泽猛然回神:“睿王殿下回来了,让您今儿得闲后到王府叙叙话。”


    陆修沂的面色稍稍和缓了些:“可有提是为了什么事?”


    “越州洪涝,豫王今儿一早就被宣进宫,睿王殿下似乎便是为了此事。”


    陆修沂微微蹙眉:“知道了,爷换身衣裳就过去。”


    话落,陆修沂当即改了方向,扭头去了卧房。


    楮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怦怦直跳的心才渐渐恢复平静。


    陆修沂的卧房离前厅不过隔了两条游廊,走了片刻就到了。他推开门,绕到屏风后正想从木椸上取件新的衣裳换上,谁知翻来找去,也没寻到素日里穿的那件花青色锦袍。


    笃!笃!


    正疑惑,外头忽然传来两道敲门声,来人怯声怯气地道:“将军,您的衣裳。”


    陆修沂绕到屏风前,见来人是应从心,手臂还挂着两件衣裳,其中一件正是他素日常穿的那件花青色锦袍。


    陆修沂冷了脸,将衣裳一把扯回来:“谁让你动爷衣裳的?”


    他的声音寒得仿佛从冰窖里出来般,应从心吓得低下头,靠在门边上,嗓音弱弱:“是庄妈妈让奴婢来将军房里收拾的,奴婢瞧将军把这些衣裳搭在木椸上,以为是换下来的,所以才……”


    陆修沂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眸光染了些许疑惑,眉眼凌厉:“往后爷的房间谁都不许进来,爷的东西更不许碰,包括你应从心。”


    他特意点了她的名,应从心愈发委屈,头亦愈低了:“是。”


    见她应声后还不离开,陆修沂只得冷声直言:“这里不必人伺候,你往后莫要再来,出去。”


    应从心再次应声,慌忙侧身退出去,直到拐过游廊,才红了眼,捂着嘴唇往后院的假山上跑。


    随她一道从桐州过来的婢女叠雪正端着瓦盆从井边回来,见到应从心呜呜咽咽地朝着假山那边跑,便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追过去。


    “从心姐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叠雪拦在她面前。


    应从心抬头看她一眼,立刻低头靠在假山上哑着嗓子,声音哽咽:“将军,将军不让我进他房间,还说,还说日后都不许再碰他的东西。”


    叠雪叹了口气:“庄妈妈早便告诉过我们,将军的卧房不必收拾,更不可碰他的东西,纵是那些东西掉了地,只要没他吩咐,都不许收拾。好姐姐,你怎就听不入耳呢?”


    应从心哭哭啼啼:“在入府前,我们的底细就已经被将军调查得清清楚楚,我们又不是细作。将军一个男人,如何懂得收拾卧房,既如此,为何就不能让我帮忙收拾?”


    叠雪笑了:“好姐姐,你的心思一惯玲玲剔透,他无须我们收拾,省一番功夫,岂不更好?”


    应从心闻言,哭声渐止。


    叠雪头脑简单,心思单纯,饶是她如何地旁敲侧击,她亦不会懂她的心思的。


    ***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来到一座碧瓦红墙的府邸前。


    门前的守卫认得这座驾的主人,忙躬身上前撩开车帘,陆修沂下了马车,进到府里,举目望去皆是玉栏绕砌,绣户朱帘,假山巍峨耸立,清风徐徐,送来阵阵花香。


    小厮不必通报,陆修沂亦知睿王在靶场。


    他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和两扇如意月洞门,才踏过门槛,远远的便见睿王目露狠光,正持箭瞄准对面被绑在木桩上身穿囚服的犯人。


    陆修沂微微蹙眉。


    睿王箭术奇差,这是满上京人尽皆知的事。


    就在这一刹,利箭如风,猛地脱了睿王的手。


    那囚犯被白布塞住嘴,看到箭矢飞来,顿时吓得五官扭曲,神情惊惶,拼命挣扎,奈何绳索绑得极紧,眼瞧着躲不过,他唯有认命般闭了眼。


    闭眼的霎那,一阵凌厉的风迎面刮来,紧接着耳畔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响声。


    睿王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满,遥遥传来:“子晔,你未免有些多管闲事了。”


    子晔,乃陆修沂的表字。


    囚犯闻言,才敢略微睁开一条眼缝,却见那鼎鼎有名有陆小侯爷正徒手抓着朝他射来的箭矢,那箭尖在阳光下折出白光,锋利似刀尖,离他堪堪不过半厘的距离。


    囚犯只觉身下湿了一片,颤抖的双腿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水迹滴落地面,洇出一道或深或浅的痕迹。


    陆修沂扔掉手里的箭,无视滴血的掌心,声调凉凉:“殿下若不想失了圣心,最好不要再有此行为。”


    睿王看了他半秒,扑哧一声笑了,将手里的弓丢回给身后的小厮,对刚刚的事毫不在意,仿佛只是在玩一件十分有趣的东西:“子晔莫生气,他犯了事,已经被判了死刑,怎么个死法都是一样。”


    陆修沂收起敛着的眉心:“他如何死,在哪儿行刑自有我朝律法去判定,殿下私下在王府里射杀,只会徒惹圣上不满。”


    睿王笑了,唇角带了些许嘲讽:“子晔当了怀化将军,果然是不一样了,说起话来一套套的。”


    “微臣不敢。”


    他口里虽说着不满,然身体却未躬下半分。


    睿王的目光如鹰隼般沉沉地盯了他片刻,忽地笑道:“罢了,来人,传御医,给怀化将军看看伤口。”


    陆修沂拒绝:“多谢殿下,不过微臣只是受了小小的伤,并无大碍,就不必惊动御医了。”


    “也罢,本王只是有句话该提醒一下子晔,”言及此,睿王顿了片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子晔之所以有今日,可莫要忘了本王当年的相救之恩。”


    提及当年,陆修沂蹙着的眉心微微动了下。


    当年他正值年少,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正是玩心极盛之时,和楮泽一道离京游玩,谁料刚到桐州的那晚,便遇数百刺客当街刺杀,若非睿王经过出手相救,他和楮泽早便命丧其中了。


    后来他查出此番刺杀他的幕后黑手是陆迦言,而陆槐远竟还不要脸地袒护他,若非没有实质证据,他早便将他钉死在死刑台上了。


    烈日当空,清风阵阵。


    思及往事,陆修沂一阵恍惚,面色也有了稍许和缓,微微垂首:“子晔不敢忘,不知殿下此番传子晔过来有何要事?”


    见他松了面色,睿王这才收起凌厉的眸光,转而道:“想必你也听说了,今儿父皇宣豫王进宫,处理越州洪涝一事。”


    陆修沂闻言,顿了顿:“殿下的意思,是想让臣也一道跟过去?”


    话音刚落,睿王朝他报以赞赏的目光:“豫王去越州,若将此事处理得漂漂亮亮,他在父皇面前会更得脸,若一不小心,出了稍许差错……”


    “那他便与皇位无缘了。”陆修沂垂首接话,声音淡淡的,不轻也不重,仿佛在和睿王讨论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睿王再次望向他,眼光中满是称扬:“和子晔说话就是好,不费劲儿。”


    陆修沂神色如常,对其称扬未有几分波动:“微臣稍候便进宫请旨和豫王前往越州,顺道请圣上为微臣赐婚。”


    忽闻此言,睿王神色错愕了一瞬,旋即饶有兴趣地笑道:“哦?子晔也有心仪之人了?”


    “是。”


    “哪家的姑娘?”


    “秘书少监孟砚清,孟家的。”


    ***


    陆修沂前脚刚走,后脚孟洇就大摇大摆往青梨院来了。


    孟榆才歇口气,还没从陆修沂的惊吓中回过神,只得又起来应付她。


    孟洇来得突然,怀茵忙笑着迎上去:“四姑娘怎么来了?”


    孟洇剜她一眼,猛地一抬手。


    怀茵眼疾身体快,当场往旁边闪了下。


    见怀茵竟敢躲,孟洇不由得气急败坏,原俏皮灵动的脸此时也扭曲成了魍魉般:“你是什么东西,我去哪儿还须经你同意么?过来站好。”


    恰在此时,沈姨娘刚好从慈安堂回来,淡笑着上前:“四姑娘到底是主子小姐,何必同一个丫头动这般大的气儿?”


    看到沈姨娘过来,孟洇收敛了些,只道:“让孟榆给我滚出来,别以为陆将军给她送了两副药过来,她就自以为能攀上陆将军了。姨娘记得告诉她一声,让她别肖想些不该肖想的东西。”


    孟洇的声音隔着门缝遥遥传进来,孟榆正要打开门拴的手忽然停住了,转头回案桌前坐下,洋洋洒洒地写下几句话后,方抬脚出去,微微笑着来到孟洇跟前,竖起本子给她瞧。


    “我刚刚晕血了,才醒过来。四妹妹鲜少登门,过来只为了提醒我陆将军送药一事么?若只如此,妹妹大可放心,我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陆将军又岂会瞧得上眼?将军送药过来亦权不过看在妹妹的面儿上罢了。”


    孟洇瞧完,扬了扬脖子,以为陆修沂当真是因为对她上心,才会向她姐姐示好,便颇有些骄傲,竟丝毫看不出孟榆的言外之意。


    回过神来后,孟洇的怒气已消散大半,只道了声孟榆有自知之明便好,就抬脚离开了。


    ***


    次日,赐婚圣旨来到孟府时,孟砚清正和孟章洲在书房猜测今年秋试的命题会有哪几种。


    忽听林管家来报,两人面面相觑,俱是惊惶不已,心中隐隐有稍许不安,却又不知内侍来宣的是什么旨,便忙吩咐人通知孟老夫人、袁氏、沈姨娘以及几个子女皆到前厅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秘书少监孟砚清之女,娴静端庄,雍和粹纯,有微柔之姿,温和之谨,兹指婚怀化将军陆修沂之正妻,特令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旨!”


    内侍收起明黄绢帛,面上堆起笑:“孟老夫人,孟大人,恭喜了,这可是怀化将军亲自向陛下请的旨。”


    忽闻内侍此言,跪在最后的孟榆双膝一软,沈姨娘见状,忙伸手搀她一把,她这才不至于失了脸跪坐在地。


    孟砚清怔了怔,闻声才反应过来,一面接旨一面颤颤巍巍地疑惑道:“下官斗胆问一句,下官有三位姑娘,可圣旨却没指明许的是哪位姑娘?不知陛下……”


    内侍笑眯眯:“陛下说了,孟大人家的三位姑娘都是好的,尤其是二姑娘和四姑娘,具体要许哪位,由大人决定。”


    孟砚清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恍惚了一阵,才忽然回神,忙要请内侍进去喝茶,内侍摆摆手:“多谢大人好意,只是奴才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孟砚清闻言,忙让林管家拿来赏银:“多谢内侍辛苦跑一趟。”


    内侍象征性地推脱一番,方将银子收下。


    眼见内侍离开,袁氏苦着脸正欲说话,孟砚清瞧了,知晓她想说什么,便抢先一步斥道:“你们都先回去,关于要许配哪位姑娘,我自有定论。”


    ***


    “陛下赐婚,亲点了二姑娘和四姑娘的名儿,所幸没有榆儿你的。”沈姨娘不知此前陆修沂入了青梨院之事,如今听到景淮帝赐婚,丝毫没提到孟榆的名字,心中自是以为陆修沂不曾发现她的身份,因而很是欢喜。


    “姨娘此言有理,况我瞧四姑娘倒对那陆小侯爷挺上心的。若不然,她昨儿便不会在听到他送了两包药给姑娘后,便怒气冲冲地过来找茬了。”想起孟洇气急败坏时,偏被她家姑娘阴阳一番还看不出,怀茵就一阵解气。


    孟榆却没有她们这般心大,回到青梨院,她坐了好久好久,软下的双腿才缓过来。


    想起陆修沂昨儿那副似要将她拆皮脱骨、吞吃入腹的神情,她便直打冷颤。


    第30章 上上签


    孟砚清接完旨,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反而落了下来,命所有人各自回房后,他陪着孟老夫人回慈安堂。


    “刚刚内侍的话,想必母亲也听清楚了。”廊檐下,两人走在前面,丫鬟小厮隔了远远地在身后跟着。


    孟老夫人柱着拐杖,声音虽有些粗哑,但极为平缓,明明此番是在决定姑娘们的人生大事,然而她却仿佛在谈论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儿般:“自是听清了,想来此事你自个儿也有了主意。这场婚事既躲不过,我们只好顺着这条竿往上爬,唯有攀住它,才有存活的机会。倘或选错人不小心跌了手,只怕会摔得身粉碎骨。”


    前方曲径通幽,清凉的夏风从四面八方幽幽扑来,钻进袖口和衣摆里,冷得孟砚清直打寒颤。


    他目视前方,尽可能稳住声音:“母亲所言甚是,倘或只儿子一人倒也罢了,只是一族百来人口,万不能断送于此。儿子过几日便亲自登门向陆将军提出人选。”


    孟老夫人微微敛眉:“为何不是今日或明日去?”


    孟砚清解释:“若今日或明日就去,未免显得儿子不经思量。过几日再去,旁人见了,方知儿子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的结果,并非有意偏袒哪个女儿。”


    孟老夫人连连点头:“这话极是。”


    ***


    绚烂的日光洒在枕花斋庭中肥阔的芭蕉叶上,晕染出斑斓的金光。


    正值午间小憩,枕花斋内一片寂静,偶有几道轻微的鼾声传出,又很快被树荫里的知了声掩盖。


    知夏拎着食盒靠在墙边躬着身子,心脏怦怦直跳地扯了扯前面人的袖子,吊着嗓子来回张望,小声嘟囔:“姑娘,夫人说了,此事由老爷决定,我们不得干预,如今还往书房去,这不是往坑里跳么?”


    “住口!”


    孟洇满脸不耐地扯回袖子,往前张望了两眼,见没人守在门前,忙放轻脚步躬身往外冲。


    知夏见状,深吸了口气,只得咬唇跟上。


    出了垂花门,直到远远离了枕花斋,孟洇才停下脚步,回头重重地敲了下知夏的脑门,斥道:“你懂什么?二姐姐惠质兰心,颖悟绝伦,倘或爹爹脑子一时不灵光,将二姐姐许了陆将军,届时我才真的哭都来不及了。如今我先去堵了爹爹的嘴,让他先选了哎……”


    正说着,孟洇一时没注意看前面儿,一头撞上了个坚硬的东西,往后退了两步。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扶住肩膀,紧接着头顶传来一道温润关切的嗓音:“抱歉,四姑娘没事吧?”


    孟洇皱着眉,捂额抬头,眸中映入一张年轻的陌生男人的面孔,见他仍扶着自己的肩膀,满脸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你是谁?为何出来在我孟府的后宅里?”


    来人略表歉意:“抱歉,冒犯了姑娘,在下姓江,名煊礼。今日入府,原是应孟兄之邀,谁想领在下入府的小厮忽有要事,便让在下自行前往孟兄的书房,奈何贵府实在有些大,在下一时迷路,这才走错了方向。”


    听到这名字,孟洇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江煊礼这名儿她确实在爹爹和大哥哥口中听过几回,多是称扬他虽出身寒门,却有八斗之才、傲骨之姿,如今一见,亦不过如此。


    孟洇往孟章洲的书房方向指了指:“大哥哥的书房在那边,直走,往右拐个弯便到了。”


    说完,她也没等他回话,扬着头抬脚就走了,徒留身后的人远远看着。


    来到书房,孟砚清正坐在案桌前,以手支额打着嗑睡,孟洇见状,忙放轻手脚,在木椸上取了件薄薄的外衫给他披上。


    谁知刚披上去,孟砚清便醒了,睁着惺忪睡眼望向她,一脸疑惑:“洇儿,这时候,你如何过来了?”


    见他醒了,孟洇将食盒里的甜品端出来,微微笑道:“夏日暑热,洇儿想着爹爹勤于朝务,定是十分辛苦,便特意让厨房做了碗杏仁豆腐,前两日用饭时洇儿听到爹爹偶有咳嗽,这杏仁既有平喘之效,又能润肺清火,最适合爹爹了。”


    孟砚清瞧着素日这鬼灵精怪的女儿如今也这般懂事,心中大为宽慰,便端起来尝了两口,乐呵呵地道:“这杏仁豆腐口感顺滑,味道极好,洇儿有心。”


    见孟砚清心情似乎不错,孟洇方弱弱地道:“其实洇儿此番前来,还有几句真心话想同爹爹说。”


    她拧着眉,仿佛有极重的心事。孟砚清忙放下碗,拉她到旁边的椅子坐下:“有什么话,只管同爹爹说。”


    孟洇抬眸觑他一眼,鼓起勇气讪讪道:“二姐姐云鬓花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顶顶好的姑娘,秦世子是个清风朗月之人,前程锦绣,二姐姐如今又得承毅侯府夫人的认可,想来不日便要高嫁侯府,现下绝不能因官家赐婚一事毁了她的前程。可洇儿又见父亲这两日为此事愁眉紧锁,就连饭也吃不香,所以洇儿斗胆,想以己之身为父亲、为孟家解忧。”


    孟砚清仍佯作听不明白:“洇儿此言……”


    孟洇忙起身,退离两步朝孟砚清跪下,抱着忐忑不安的心垂首恭声道:“请爹爹将洇儿许给陆将军,好一解我孟家之忧。”


    话音落了半晌,头顶上久久也没传来半点声音。


    孟洇心脏怦怦直跳,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却见孟砚清垂着头,正抬起袖子抹着泪。


    她吓了一跳,忙起身上前,温声问:“爹爹,是洇儿说的话吓到您了么?若是如此,洇儿便是有悖孝道了,您打我骂我都好,洇儿绝无怨言。”


    孟砚清摇摇头:“洇儿这般明白事理,爹爹有愧于心。”


    其实该许谁给陆修沂,他早有结果。


    孟霜已经得到承毅侯府夫人的认可,如孟洇所言,或许不日他们便会上门提亲,这桩婚事他们期盼已久,绝不能毁于此。


    孟榆既是庶女,又是个哑巴,性子还怯懦愚钝,若许了她,只怕陆小侯爷还以为他们轻视他,且官家只特意提了二姑娘和四姑娘的名儿。如此看来,孟榆是绝不能许过去的。


    这般排除下来,便只剩孟洇了。


    他原还想着该如何想个法子劝她接受这桩婚事,谁料她竟主动请婚,这如何能不让他老泪纵横?


    听到他如此说,孟洇立刻便明白此事应当有八分可能,怦怦乱跳的心便渐渐恢复了正常,莞尔道:“爹爹万不可如此说,您和母亲将洇儿养大成人,对洇儿百般疼惜,如今家中有难,洇儿岂能不挺身而出,为您解忧?”


    她字字恳切,句句戳心。


    孟砚清反愈发愧疚:“洇儿放心,你若出嫁,爹爹和你母亲定不会委屈了你。”


    孟洇点点头,眸光含泪,埋进他怀里。


    ***


    斑驳的日光穿透梨树,洒下一片阴影。


    孟榆支起窗,靠在榻上捧着书,眸光也映着书,可眼睛里却看不进半个字。


    自赐婚圣旨颁下来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两日,孟砚清一日不宣布将谁许给陆修沂,她便一日不能心安。


    怀茵将做好的冰酿丸子拿进来,见孟榆虽看着书,却心神不宁的样子,猜测她定是因为官家赐婚一事,便盛了一碗冰酿丸子递上去,宽慰:“姑娘且安心,前儿我瞧四姑娘倒对陆将军痴心一片,纵是你想嫁,她还不同意呢。”


    孟榆放下书,接过碗,望着怀茵欲言又止。顿了顿,她终究还是没能将陆修沂来过的事儿说出口。


    她纵是说了又能如何?陆修沂位高权重,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她们皆是普通人,更不能拿他如何,此时说出来只会徒惹姨娘和怀茵担惊受怕。


    孟榆想想便算了。


    “姑娘想什么呢?这般盯着我又不说话。”怀茵满目疑惑。


    孟榆吃了一个冰酿丸子,清凉爽口,吞下去时,整个心口的火气都消散了几分。


    闻言,孟榆将碗放到旁边的小桌上,抬手:“怀茵,我们明儿去林安寺上个香吧!”


    “姑娘怎么忽然想去上香了?”


    孟榆莞尔,随口扯了个理由:“祖母这前几日犯了头疾,我帮不上什么忙,能为她去祈祈福,尽下孝心也是好的。”


    她确实是想去祈福,只为的不仅仅是孟老夫人,还有她自己。她前世是个唯物主义之人,不信神,不信佛,可如今她只想求一求那不管存不存在的满天神佛,请予她好运,护她免受陆修沂侵扰。


    怀茵执扇轻轻地给她扇风,笑道:“姑娘有这份心自然好,既如此,我待会便去将此话回了老爷夫人。”


    听到孟榆想去林安寺为孟老夫人上香祈福,孟砚清觉得她能有这份孝心极好,而袁氏想到官家赐婚,便忧心孟霜和孟洇,自然也没心思管孟榆,闻言后只随口命人安排一辆马车接送。


    次日,孟榆和沈姨娘去慈安堂和枕花斋请过安后,三人便登上马车往林安寺去。


    林安寺位于城郊,香火鼎盛,乃上京最大的寺庙,来往人群极多。通往林安寺的路亦修得极好,一路上马车驶得很是平缓,连半点颠簸也没有。


    沈姨娘见孟榆心事重重,知晓她仍放不下赐婚一事,便握上她的手,淡笑着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待会上香,榆儿想求什么?”


    孟榆抬手:“不是说为祖母祈福么?”


    沈姨娘笑眯眯:“既来了,也可顺道为自己求些什么呀!”


    孟榆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反握上她的手,顿了顿,方抽回手:“女儿唯愿姨娘和怀茵一生平安顺遂,女儿亦得偿所愿。”


    沈姨娘含笑点头。


    刚到林安寺门口,大雄宝殿内的袅袅钟声遥遥传来,宛若天籁的佛音悠悠回荡在簌簌林间,仿佛穿透无数隔阂渗进心底,一连孟榆心里的不安亦平了几分。


    林安寺人极多,沈姨娘和孟榆见大雄宝殿里的蒲团皆坐着人,便到周围逛了一圈儿后,才回到大殿上香。


    上完香,三人走出来时,只见大雄宝殿外支着个求签问卜的小摊,摊子角落支着张牌子,上面写道:“求签解惑,摸骨算命。”


    怀茵看了,顿时来了兴致,忙拉着孟榆坐下。


    孟榆拗她不过,唯有坐下来,摇了支签。


    大师接过来看了眼,面上堆起笑,恭贺:“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姑娘的这支签与婚缘有关,且姑娘将来所嫁之人出类拔萃,断非池中之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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