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明珠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几本边角磨损的旧手札。
手札的笔迹灵动飘逸,开头几篇记录的并非九州常见的菜肴,而是一些名字古怪用料奇特的方子。
“东海望潮城的醉泥螺,酒香清冽,螺肉脆嫩,母上甚喜。可惜路途遥远。”
“澜沧州百味斋的八宝葫芦鸭,取自以南州九叶桑为食的青皮鸭,鸭腹内藏火腿、瑶柱、莲子、芡实……滋味醇厚丰盈。桑叶可存于芥子袋中,然剔骨填馅之法甚难……”
再翻几页后,除了需以九州各地特产入菜的,还有几道家常菜,只是做起来颇费功夫。
“金玉满堂”?要用南瓜蓉裹着咸蛋黄炸?还有“碧波藏珍”,竟是把鱼肉剁碎塞进挖空的青瓜里蒸……
厉明珠看得兴致盎然,拾遗斋的饭桌上,开始更频繁地出现一些卖相精致,但味道……难以预料的新菜。
这日傍晚,厉明珠独自一人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几碟她按照手札新做的菜肴,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带着几分促狭哄着小长安或来蹭饭的芽儿试菜,只是安静地自斟自酌,将剩下的半壶梅子酒慢慢饮尽。
院墙外,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出来,是芽儿。
芽儿已经能分出桌上没有一道她爱吃的,但她实在想不明白,明珠婆婆为何对这些大多味道古怪的菜肴如此执着?
明明她做的红烧肉、炸小鱼才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厉明珠眼角余光瞥见了那探头探脑的小身影,带着些许酒意开口:“小皮猴儿,躲着做什么?进来,要不要再试试婆婆今天做的菜?”
芽儿本想立刻摇头拒绝,可看着桌上那盘碧波藏珍,青翠的瓜盅里盛着雪白的鱼肉馅,瞧着倒还清爽,骨子里那股压不住的好奇心又占了上风。
“那……我就尝这么一点点。”
她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点瓜盅里的鱼肉馅送进嘴里。
咦?眉头不知不觉松开了些。鱼肉剁得极细,混了蛋清,口感还算滑嫩,只是调味有点过于寡淡,带着点青瓜的生涩气。
咽下去后,芽儿咂咂嘴,下了定论:“嗯……也没那么难吃。”
她放下勺子,刚想开口问问明珠婆婆为何总做这些味道平平的菜,却见厉明珠已笑眯眯地拿起酒壶,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只小杯,往里斟了一点清亮如琥珀的梅子酒。
那熟悉的带着果子清甜的酒香弥散开,芽儿立刻把满腹疑问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只有在去年的守岁夜才被允许尝过一小杯,她可惦记着呢!
“婆婆最好啦!”
芽儿欢呼一声,捧起杯子小口啜饮起来,甜滋滋的味道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一杯很快见底,她正准备再撒个娇讨要一杯,院口已传来柳文秀的声音:“芽儿,回家做功课了。”
芽儿恋恋不舍地放下杯子,对着厉明珠做了个苦兮兮的鬼脸,又朝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的司长安挥挥手,这才慢悠悠晃出了拾遗斋的小院。
司长安的目光先是扫过桌上那几碟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新菜,最后落在了厉明珠手边的酒壶上,厉明珠这些年极少饮酒,司长安对这陌生的东西很有些好奇。
他走到桌边,挨着厉明珠坐下,眼巴巴地望着那酒盅内琥珀色的液体。
厉明珠瞧见他的目光,了然一笑。她用干净的筷子尖在酒液里轻轻一点,然后递到司长安唇边:“喏,尝尝味儿。”
司长安伸出舌尖,小心地舔了一下。一股酸甜味道在舌尖蔓延开,还夹杂着一种陌生的灼热感,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如何?”厉明珠饶有兴致地问。
“……怪。”
厉明珠被他这形容逗乐了,顺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她语气轻快地开口:“再过几日就是青田镇的庙会了。之前总担心你身子骨弱,人多气杂的,没让你去过。今年带你去逛逛,可好?”
庙会!司长安只在街坊邻里的闲谈和芽儿兴奋的描述中听说过的热闹景象!
厉明珠看着他难得雀跃的样子,眼中笑意更深,却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不过嘛,逛庙会可是很耗精神的。等逛完了回来,天也晚了,就得早些安置,可没工夫让你再抱着你那宝贝木剑练到很晚了。”
果然,司长安脸上那点明亮的期待立刻被为难取代了。
一边是向往已久的热闹庙会,一边是每日雷打不动,抱着木剑比划的“功课”。
厉明珠瞧着他那副愁容,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小小年纪,整日里想东想西,再愁下去,怕是要变成个小老头了。”
说完后她也不再逗小孩,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
庙会当日,天光刚泛起蟹壳青,厉明珠便听见司长安的屋里有了窸窣动静。
她推开房门,只见司长安已自己穿戴整齐,正踮着脚试图去够架上的脸盆,那小身影在朦胧晨光里忙活得格外认真。
厉明珠倚着门框,也不出声,只看着他忙活。
司长安自己从水壶里倒水擦完脸,他一回头就看见厉明珠,小脸上有了点藏不住的雀跃:“婆婆。”
厉明珠心下好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仿佛全然忘了前两日的约定,只如往常般转身去做事。
她先去前头拾遗斋,将昨日修补好的符箓理了理,司长安便跟在她身后,小小的影子拖在地上。
她去院中井边打水,那影子也寸步不离。待到灶间准备熬粥,一回头,那小影子又堵在门口,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最终是厉明珠先没绷住,噗嗤一声乐出来,屈指弹了下他的脑门:“瞧你这点出息。”
她见小家伙耳根微微泛红,才慢悠悠道,“且等着吧,等广源记来人来取了那批轻货符,咱们便出门。”
司长安眼里那点小小的委屈立刻烟消云散,用力点了点头,终于肯安安分分坐到小板凳上,只是目光仍黏在厉明珠身上。
辰时末,赵家伙计取走了符箓。厉明珠牵起司长安的手,融入了门外逐渐喧嚣的人流。
庙会所在的青田镇南街人声鼎沸,人群攒头,叫卖声、喝彩声、孩童嬉闹声交织成一片。
金红相间的舞狮,随着密集的鼓点腾挪跳跃,狮口一张,喷出点点带着清香的彩色纸屑。
几步开外的空地上,两个色彩斑斓的木头傀儡正在搭起的小台上口吐人言。
更有一群羽毛或翠或赤的娇小灵鸟,在人群中灵活穿梭,叽喳叫着,绕着行人打转,试图将人引去各自摊位。
司长安紧紧抓住厉明珠的衣角,几乎有些目不暇接。
一只通体雪白如绒球般的灵鸟,先是试探着啄了啄司长安的发丝,发觉无碍后,竟亲昵地用柔润的喙蹭了蹭他的脸颊,留下一点细微的绒毛,这才扑棱着翅膀轻盈飞走,消失在熙攘人丛之中。
司长安怔怔抬手摸了摸被蹭过的地方,有些痒。
见司长安的眼神还追着飞远的鸟儿,厉明珠虚虚揽过他,“别看了,这是孙三娘家养的禾玉雀,惯会招揽客人,但她们家卖的多是些娇贵的貂儿,狐灵,我着实养不来。”
说话间,厉明珠已经带着司长安避开最拥挤的人流,拐到了曾木匠摆摊的角落。
见二人过来,曾木匠立刻从摊位底下抽出一柄崭新的木剑,笑着递过来。
“明珠婆婆,这是你早前定下的,选了最轻韧的浮云木芯,分量轻,孩子拿着不累手。”
剑身打磨得光滑,虽是木制,却隐隐透着一股锋锐之意,在青田镇能找到这样的料子,确实难得。
厉明珠接过,掂了掂,又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司长安:“试试。”
司长安双手接过,入手果然比他之前那把剑轻巧许多,长度也正合适。他试着挥动了一下,动作流畅许多,脸上满是对这把剑的喜爱。
厉明珠爽快地取出一个凝脂瓶:“两滴月露,您收好。”
曾木匠连忙摆手:“明珠婆婆,这太多了。浮云木是好,可孩子用的剑,一滴月露尽够了。”
“应该的,”厉明珠打断他,继续说道:“料子难得,您的手艺更难得,这个价正合适。您若觉得过意不去,下回我来定东西,您少收些就是。”
她将凝脂瓶放在桌子上,牵起抱着新剑爱不释手的司长安,“长安,谢过曾师傅。”
司长安立刻规规矩矩地躬身:“谢谢曾师傅。”
曾木匠感激的目送一大一小走远,小心地将两滴月露收好。他知道,这是厉明珠给已经开始养气修行的曾远留的。
厉明珠带着司长安走到一处稍显僻静的柳荫下。她蹲下身,与司长安平视,神色是少有的郑重。
“长安,婆婆要同你商量两件事。”
司长安抱着新剑,安静地看着她。
“你很喜欢剑,婆婆知道。”
厉明珠指了指他怀里的新剑,“这柄剑轻便,你拿着玩,每日比划比划,都无妨。婆婆也瞧见你偷偷翻铺子里那本七式剑招图了,我知道上面只有最基础的动作,没有引气的法门。”
厉明珠语气中带上不容商量的肃意:“但就算这样,每日按那图上的招式比划,也不可超过两个时辰。芽儿能练,是因为她身体康健,经脉无碍。但你的经脉天生孱弱,习练太久或者强行模仿那些需要引动气息的招式,都会伤及根本,明白吗?”
司长安抱着剑的手紧了紧,点了点头。
厉明珠顿了顿:“婆婆还得告诉你,你的身体,和芽儿,和镇上其他孩子,都不一样。”
“你天生经脉有损,这就像……嗯,就像一条本该通畅的大河,中间被许多乱石堵塞了,水流便弱了,慢了。婆婆给你泡的药浴,还有文漪姑姑送来的丹药,都是在一点点帮你疏通那些乱石,让水流能顺畅些。但这需要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看到司长安眼底那点光芒黯淡下去,心中微涩,但厉明珠还是继续道:“还有一事。镇上学堂,孩子们到了年纪都会去,除了读书识字,先生还会点一种玄天宗下发的守神香。”
“那香能助孩童感知天地间流转的灵气,是为他们日后到了十二岁开脉养气做准备。可这香对你而言,却是催命符。你的经脉承受不住灵气入体的冲击,我们不能冒险。”
“所以,学堂……你是去不得的。读书识字,婆婆在家里教你,不会比学堂的先生差。”
司长安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几分。他并非毫无察觉,每月那让他全身作痛的药浴,婆婆从不允许他像芽儿姐姐那般玩闹,轻易也不让他出门……
他只是未曾想到,这差异如此分明,如此……令人沮丧。
他原以为,只要乖乖泡药浴,终有一日能和其他孩子一样。
桂花巷吴娘子家的哥哥七岁便去了镇上的学堂,而芽儿姐姐五岁就被送去,今年十二,已在准备开脉养气。他以为自己只是晚一些,总是能去的。
司长安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不同的。
小小的孩子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木剑,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没有哭闹,他只是沉默点点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
厉明珠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小小年纪,愁什么。”
她直起身,拉着司长安几步走到一个热气腾腾的小摊前。“王婆婆,来一份香煎青韭合。”
厉明珠直接递到司长安嘴边:“来,尝尝这个,看合不合口?”
司长安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韭碎有些烫嘴,却带着十足的咸鲜。
厉明珠瞧着他鼓囊囊的腮帮子,故意问道:“怎么,是不是觉得婆婆教不好你?不如学堂好?”
司长安一听,立刻想摇头辩解,嘴里却塞满了,只能发出含糊的“唔唔”声。
“欸,”厉明珠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嘴里有东西,不好说话的。”
她又从旁边一个摊子上买来一小竹筒的醪糟,插了根细竹管,递到他嘴边,“来,顺顺。”
司长安就着竹管吸了一口,入口甜润清凉,他赶紧咽下食物,刚想开口,又被厉明珠塞了一颗水灵灵的莲子进嘴。
“走了。”厉明珠牵起他,重新汇入人流。司长安心里那沉甸甸的失落暂时被挤到角落,但厉明珠的话还在心头萦绕。他仰起脸,想再说点什么,说清自己并非嫌弃婆婆。
脚步刚停,厉明珠的目光却被路旁一个花摊吸引。摊主在摊子后坐着打瞌睡,是个在青田镇不大常见的一境女修。
这摊子不大,却汇聚了四季芳菲。
粉霞般的桃花,翠玉似的荷叶铺陈,凌霜傲雪的寒梅插在白瓷瓶里,还有几枝金灿灿的秋菊,显然是用了法术保存。
摊子旁挂了价牌,正逢时节的荷花,三枚青蚨钱便能买上一支含苞的。而那些不在时令的鲜花,则要价二十枚青蚨一朵。
司长安看着婆婆毫不犹豫地挑拣起来:一支粉桃,两朵金菊,几枝素雅的腊梅,最后还拿了一支亭亭的荷花。
司长安隐约记得,婆婆修好一张一境的符箓,也不过只得十枚青蚨钱。
而且拾遗斋的规矩,天热了要避暑,天冷了要猫冬,铺子开满五日婆婆就说身体吃不消,得关门歇息两天。
会不会太贵了?他心里浮起些许疑惑,但是,婆婆喜欢就好。
眼见日头毒了,厉明珠付完钱,将花束收进芥子袋时,目光落在摊子旁青翠欲滴的大片莲叶上。
“这莲叶作价几何?”
“只需一枚青蚨。”
厉明珠付了钱,指尖在宽大的莲叶上轻轻一点,微光闪过,那莲叶变得小巧玲珑,她随手将它扣在司长安头顶,仔细端详了一下,满意地点头。
“嗯,遮阳,好看。”
那摊主见厉明珠出手大方,又瞧着司长安生得玉雪可爱,便笑道:“这位小郎君生得真好。我最近学了个临渊城传来的新鲜小法术,叫点芳华,给小娃娃点在额间,讨个后土娘娘庇佑的彩头可好?不收钱。”
厉明珠看了摊主一眼,又看看司长安,见他只是好奇,并无抗拒,微微颔首:“有劳娘子。”
摊主轻轻点在司长安眉心,一点形似莲瓣的朱红花钿便落在了他白皙的额间。
女修又掐了个法诀,一面由水汽凝成的模糊镜子浮现在司长安面前。
“瞧瞧,小公子生得多好,后土娘娘会很喜欢的。”
司长安看着镜中的自己,张了张嘴,想说这一路看到点花钿的都是小姑娘家。可话未出口,又被厉明珠眼疾手快地往嘴里塞了一小块桂花糖糕。
司长安:“……”
厉明珠重新牵起被喂得说不出话的司长安,继续随着人流向镇中心的后土庙走去。
一路上,遇见卖酥糖的,买一包;看到新摘的浆果,称一些;巧手的摊贩编出活灵活现的小动物,也挑一只。
买的东西和司长安的木剑都被顺手放入松鼠袋中,不妨碍厉明珠一边悠闲踱步,一边不时给司长安喂点零嘴,自己也尝些新鲜。
司长安嘴里是还没完全咽下去的软糕,又被喂了一颗蜜渍的果子。
耳畔是鼎沸的人声,眼中是各色的奇巧玩意儿,司长安心里那关于不能练剑、不能上学的郁气,似乎已经被这汹涌的热闹冲散。
我想吃韭菜盒子,喝醪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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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庙会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