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溪水,潺潺流过拾遗斋小小的院落。
司长安四岁那年夏天,芽儿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铺子,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样用旧布裹着的长条物件。
“长安,快看!”
芽儿献宝似的跑到正在柜台后看画册的司长安面前,然后一把掀开旧布,从鞘中抽出剑来。
那是一把剑。一把真正开了锋的剑!
剑身约摸两尺长,是最简单的直刃,剑柄缠着黑色细麻绳。
虽然只是在养气时最常见的铁剑,甚至刃口处还有几处细微的卷刃和磕碰的痕迹,但那道锋芒,还是瞬间勾住了司长安的目光。
他原本安静放在书页上的小手顿住了,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柄剑,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剑身的寒光。
“怎么样?厉害吧?”
芽儿得意扬扬地挥舞了一下,铁剑在她手里显得有些沉重,带起呼呼的风声。
“这是我爹的,我跟他磨了好久,撒泼打滚都用上了,他才答应给我玩几天。”
芽儿想起自己抱着她爹大腿不撒手、最后被拎着后衣领丢出门外的“惨烈”战况,颇有些自豪。
她爹想让她练刀,她才不要,说书故事里的可都是止戈剑仙呢。
司长安的目光依旧黏在剑上,闻言立刻点了点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认真:“嗯,厉害。”
芽儿大方地把剑柄往前一递:“喏,给你看看,不过小心点啊,可锋利了。”
司长安伸出小手,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看了看芽儿,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允许。得到芽儿肯定的眼神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剑。
剑的分量对于一个四岁孩子来说着实不轻,他小小的胳膊明显往下沉了沉,但他立刻抿紧嘴唇,稳稳地托住了。
他轻轻地拂过冰冷的剑脊,专注又虔诚。
芽儿见他看得入神,自己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聊,鼻子忽然嗅了嗅:“婆婆是不是在炸小鱼?好香!”
厉明珠在里屋应了一声:“在灶台边的盘子里,自己拿,小心烫。”
芽儿眼神一亮:“你先拿着,别伤到自己,我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小丫头已经像阵小旋风似的又刮进了后院灶房。
司长安双手捧着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铁剑,依旧专注地看着,直到灶房那边传来芽儿含糊不清的“好吃!”
司长安看了看通往后院的门帘,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剑,捧着剑,迈着小短腿稳稳走到灶房门口。
芽儿正捏着一条刚刚出锅,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尾巴,吃得满嘴油光,烫得直吸气。
司长安站在门口,双手将铁剑捧高,递向芽儿的方向:“芽儿姐姐,剑。”
芽儿叼着小鱼,含糊道:“嗯?你看完啦?放那儿就行!”她指了指旁边的矮凳。
司长安却固执地捧着剑,又往前递了递,认真地说:“剑要还给芽儿姐姐。”
芽儿眨巴眨巴眼,看着弟弟明明很喜欢却主动还回来的样子,觉得这小家伙真是奇怪又有趣。
她接过剑,揉了揉司长安细软的头发:“行吧,下次姐姐再带来给你看。”
这一幕,被厉明珠尽收眼底。她看着司长安那副明明喜欢得要命、却克制着主动归还,还努力维持平静的小模样。
这孩子,越大越不好逗了,难得看到他这么挣扎的表情。
隔天,厉明珠就去找了镇东头的曾木匠。曾木匠手艺精湛,尤其擅长给镇上的孩子们做些精巧的木器玩具。
厉明珠比划着开口:“曾师傅,麻烦您,打把木剑。大概这么长,要像真剑的样子,剑身要直,剑柄…剑柄稍微做长一点。”
曾木匠有些疑惑:“这么长?小长安拿着怕是不趁手吧?”
厉明珠微微一笑:“无妨,孩子喜欢,让他抱着玩便是,这样抱着也稳当。”
几天后,一把崭新的木剑送到了拾遗斋。剑身是用硬木削制打磨,刷了一层清漆,光滑油亮,剑脊分明,确实有模有样。
只是那剑柄,做得格外长,几乎占了整把剑的三分之一还多。
厉明珠将木剑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小长安,可这剑对四岁的身量来说,实在太长了,小胳膊举得摇摇晃晃。
司长安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他抱着大木剑,试图像芽儿那样潇洒地挥舞,结果剑身太重,差点把自己带了个趔趄。
他稳住身形,看着怀里这把不听话的木剑,又抬头看看厉明珠,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剑柄。
厉明珠忍着笑,故意问:“长安,喜欢吗?”
司长安半晌才闷闷地“嗯”了一声,抱着那柄几乎跟他差不多高的木剑,一步一挪地走到墙角,认认真真地把它靠墙放好,然后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守着它。
那明显生着闷气又忍不住喜欢的样子,看得厉明珠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可疑地抖动了几下。
自那以后,司长安每日都要抱着那把木剑,哪怕还挥不动,也要抱着走。
厉明珠起初是担心他看芽儿练剑眼热,怕他那经脉承受不住,才故意弄了这把碍事的剑。如今见他抱剑抱得如此虔诚,反倒成了她每日一乐。
药浴依旧是司长安的日常。只是随着年龄渐长,他已经明白了这苦涩的汤水虽然疼,但对他是必需的,稍微懂事之后,他便再没为泡澡哭闹过。
只是每次被放入浴桶,药水漫过身体,他总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忍耐着绵绵入骨的痛。
厉明珠看在眼里,一边往浴桶里添热水,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长安啊,好好泡,泡得久了,筋骨就壮实了。等壮实了……”
她瞥了一眼墙角那把碍事的长木剑,“……就能早点把这把剑抱起来,抱得稳稳当当的。”
司长安浸泡在温热药水里的身体僵住。他抬起头直直看向厉明珠,当看到婆婆一脸“千真万确”的认真表情时,小家伙眼底那层阴云被这句话吹散了些许。
他不再抗拒地靠在桶壁上,甚至往水里缩了缩,好像这样就能更快地壮实起来。
厉明珠转过身去添水,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本正经的小孩,果然最好骗。
而每当药浴后,小家伙的脸被热气蒸得红扑扑时,总会闻到炸小鱼的香味。
炸小鱼干是拾遗斋的常客,溪水里捞起的银鳞小鱼,用姜丝、盐和一点点黄酒去腥。裹上薄薄的面糊,在油锅里连骨头都炸得酥透,一口下去,鱼皮的咸香在口腔炸开,酥脆的口感后是还烫嘴的细嫩鱼肉,连鱼头鱼尾都能嚼碎。
每次炸小鱼出锅,香气能飘出半条街,芽儿小姑娘总是第一个循着味儿跑来,眼巴巴地守在灶台边。
厉明珠拿手的还有鲜香滑嫩的蟹肉豆腐羹,浓油赤酱又入口即化的红烧肉。
最费功夫的是一道三丝敲鱼,那一回厉明珠被街上据说是东海来的新鲜黄鱼勾起馋虫,回来后花了许久的功夫剔骨取肉,再敲打成薄如绢帛的鱼片,沸水一氽便透亮如玉。与鸡脯丝、火腿丝、香菇丝一同煨煮,临出锅再撒一缕嫩姜丝,汤色清冽而鱼片柔韧,鲜润却又醇厚的滋味纵使司长安只吃过一回也忘不了。
最常出现在拾遗斋的当属翡翠羹,用当季时蔬,只取用最嫩的菜心,配上切成小丁的嫩豆腐,再放上鲜笋、河虾仁,用清鸡汤煨煮,出锅时勾一层薄芡,最是清鲜爽口。
在小长安心里,不会有人比婆婆做饭更好吃了。
然而,这个“天下第一”的认知,在司长安五岁那年,第一次被撼动了。
起因是芽儿。
小姑娘在曾木匠家蹭了一顿饭回来,对一道酱烧豆干念念不忘,跑到拾遗斋,对着正在啃炸小鱼的司长安噼里啪啦一顿夸。
“小长安,你没吃到,易婶婶做的那个豆干,黑乎乎的,看着不起眼,可香啦!咸咸的,带点甜,还有点……嗯,说不出的香味,咬一口,里面还有汁水呢,比炸小鱼还下饭!”
司长安默默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小鱼,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问:真的?
芽儿用力点头:“真的!骗你是小狗!”
司长安又转头,看向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喝着翡翠羹的厉明珠。
厉明珠接收到小家伙的目光,挑了挑眉。酱烧豆干?听着不难。她放下碗,兴致勃勃道:“想吃?婆婆明天给你做!”
第二天傍晚,拾遗斋的灶房里飘出了不同寻常的气味。不是炸小鱼的焦香,也不是蟹肉豆腐羹的鲜香,而是一种……浓郁的酱味混合着淡淡的焦糊气。
饭桌上,一盘油亮亮的酱烧豆干摆在了司长安面前。厉明珠信心满满:“喏,酱烧豆干,尝尝。”
司长安拿起小勺子,谨慎地舀起一小块,吹了吹,送进嘴里。
刚尝一口,司长安就发觉不对劲,太咸了!咸得发苦!而且酱味浓得发齁,掩盖了豆干本身的味道,更别提什么汁水了,豆干边缘还发硬发焦,很难嚼动。
他艰难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默默地把勺子放下,推开了那盘“酱烧豆干”,转而伸向旁边的红烧肉。
厉明珠看着他的反应,自己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豆干,刚送到嘴边,那股浓烈的酱味和隐约的焦糊气就让她顿住了。
她极其自然地手腕一转,将豆干放进了旁边的骨碟里,面不改色地说:“嗯,火候好像过了点,下次婆婆注意。”
“其实主要是灶台不好,用空蝉木心引火就不会这样了。”
司长安:“……”
几天后,司长安看着桌上那碗他曾经很喜欢的翡翠羹,他拿着小勺,犹豫了很久,只舀了浅浅的一点汤,里面的荠菜豆腐几乎没动。
其实司长安还是喜欢翡翠羹的,只是前几日厉明珠做的蒜蓉苋菜,同样是绿莹莹的一碗,却炒得又老又涩。
翡翠羹和那道蒜蓉苋菜看起来颇有些相似,司长安有点怕。
但厉明珠只觉得是司长安不喜欢吃青菜了,她决定找人帮忙。
隔天,厉明珠去了隔壁燕家。柳文秀正在灶房忙着准备午饭,见厉明珠进来,有些意外:“明珠婆婆?怎么了?”
厉明珠也不拐弯抹角,指了指自家方向,语气带着点无奈:“长安那孩子,最近挑食,不肯好好吃菜。尤其是我那翡翠羹,以前还挺喜欢,现在碰都不爱碰了。文秀你可有法子?”
柳文秀闻言笑道:“孩子挑食是常事。明珠婆婆你的翡翠羹我尝过,鲜得很,长安怎么会不爱吃?”
“孩子挑食,大人也得做做样子。你当着他的面,多吃几口菜,他才有样学样嘛。”
厉明珠思索片刻,她委实不太喜欢青菜,但是转念一想,她眼底又浮现笑意,谁说只能以身作则教孩子了。
厉明珠将一盘碧绿喜人的凉拌菘菜心,放在了小饭桌的正中央。
桌上,早早摆好了司长安最爱的蟹肉豆腐羹,和一小碟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
司长安的目光在那盘青菜上轻轻一扫,小脸平静,没什么波澜。
他拿起自己的小勺,准备去舀那碗香气四溢的豆腐羹。
厉明珠在他对面坐下。
她的目光在桌上巡睃一圈。
然后——
勺子动了。
一勺,就挖走冒尖的蟹肉!
筷子也动了。
一筷,叉走了碟子里最肥美的两条炸小鱼!
眨眼之间,她面前的空碗里就堆起了一座小山,而司长安最爱的蟹肉羹和炸小鱼,瞬间消失了大半。
司长安拿着小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看盘子里孤零零的豆腐和仅剩的两条小鱼。
又看看婆婆碗里堆得冒尖的“战利品”。
最后,他缓缓抬头,看向婆婆那张平静无波,就好似一切都与她无关的脸。
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厉明珠像是没看到他的表情,自顾自地享用,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今天的火候不错。”
司长安:“……”
他低头,看看碗里的米饭,又看看桌子中央那盘孤零零、绿油油的凉拌菘菜心。
最终,他默默地放下小勺,伸出筷子,那筷子用得还有些笨拙,夹起了一根翠绿的菘菜心,放进了自己碗里。
然后,他低下头,安安静静地,一口饭,一口菜心,慢慢地吃了起来。
厉明珠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将那根菜心吃完,又去夹第二根……她端起碗,用碗沿挡住了自己怎么也压不住的笑。
凉拌菘菜心事件后,司长安挑食的小毛病也得到了解决。
当凉拌菘菜再次出现时,他已经会主动去夹,有翡翠羹出现的日子里,他也总能喝个两碗。
而厉明珠终于有心思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梅子酒,浅啜一口,甘甜微酸的酒液滑入喉中。
这么多天下来她也大概知道为什么只有那几道菜她做得极好了,那都是厉明珠自己的最爱,即使离了家族,往年也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做得和家里更像。
而明玥那丫头,口味和她像得很,从前也从未抱怨过菜式单一……
厉明珠嘴角勾起笑。或许呀,不是明玥没有抱怨,而是那丫头更机灵,知道抱怨无用,干脆自己溜去外面打牙祭了?
好想吃蟹黄拌面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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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长安遇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