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长安》 第1章 星尘拾遗 玄天宗庇佑下,庞大的墟市位于山间云海。 主道上,无数悬浮或扎根于地面的店铺、楼阁,各色禁制符文的光芒交织闪烁。 小巷中,白日里喧嚣的摊位已经收起,只余下悬于檐角的符灯,驱散了深沉夜色,将行走其间的影子拉得细长。 巡夜的小道士云松,不过十**岁,刚刚从养气踏入第一境照心境。 按照玄天宗的传统,所有在山门本宗新晋的照心境弟子,头一年都要轮流负责墟市的夜间巡守。 这任务向来清闲,星尘墟在玄天宗眼皮子底下,又有护山大阵笼罩,多少年没出过半点岔子了。 云松脚步轻快地提着宗门制式的定光符灯,脑子里还在琢磨白天听师兄讲的引气法门,只觉得这巡夜实在是桩闲差。 小道士沿着固定的路线,穿过一条条巷道,想着巡查完先不回山门,苏记的馄饨可是出了名的鲜甜弹牙,不过吴家铺子的羊杂羹也馋人。 最后一处阵法节点,高大的垂云灵树在夜风中舒展着枝叶,投下摇曳的树影。这株灵树是星尘墟的象征之一,虽未能化形,却已生出灵性。 就在云松想着过去检视后就能结束今夜的巡查时,脚步突然顿住。 树根盘绕形成的天然凹陷处,似乎有一团小小的东西。 不是落叶,也不是石块。那东西……在动? 那里,赫然躺着一个婴孩! 赤条条地蜷在那里,肌肤泛着青白,小小的身体在微凉的夜风里有些瑟缩。 婴孩周身笼罩着一层柔柔绿光,正温柔地包裹着婴孩的身体。 那是垂云灵树的庇护,隔绝了夜风的侵扰和地气的阴凉。 “无、无量天尊!” 云松头皮发麻,往日里只觉得师兄们讲的什么二境魔头、凶煞妖兽的传闻可怖,可那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及眼前这个光屁股娃娃让他不知所措。 巡坊市?简单任务? 云松此刻只想回到半个时辰前,狠狠抽那个觉得巡夜无聊的自己一巴掌! 他宁愿真跳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魔头跟他大战三百回合! 符灯被他胡乱地插在旁边的泥土里,看着那被树灵荧光笼罩的**婴孩。 “这…孩子怎么抱啊?” 小道士看了眼空荡荡的街道,畏畏缩缩地捧起那团小小的躯体,只觉得自己捧着的是张威力莫测的爆炎符。 孩子被捧离了温暖的灵树庇护,被夜风一激微弱地哼唧起来,那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令人揪心的孱弱。 “别…别哭!千万别哭!” 婴儿那软绵绵、毫无支撑的身体让云松完全无从下手。 他一只手托着婴儿的后颈和头,另一只手却不知该托住哪里,最后只能慌乱地用手臂和宽大的道袍袖子勉强兜住那小小的身体,姿势别扭又危险。 婴儿被这笨拙的触碰惊扰,抽噎了一声,那青白色似乎更深了些。 云松快要被这小爆炎符吓得念清心咒了,木着脸转着圈想找到一个既能放下孩子又不让他着凉,同时自己还能腾出手来激发传讯玉符的完美位置。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旁边一条窄巷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声很轻,却打破了小道士无头苍蝇般的窘境。 那是个女子,穿着一身式样简洁的深青色布裙,外面松松罩了件半旧的靛蓝褙子。 她身形高挑,面容算不得顶美,眉目间却自有历经世事的疏朗与沉静,只是此刻,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化不开的悲恸,连墟市夜晚的流光溢彩都无法真正照亮她。 女修的目光掠过小道士慌张的脸,最终落在他臂弯里那个小小的躯体上。 那毫无血色的青白让她瞳孔一缩,近乎本能的担忧压过了心头的麻木。她快步上前,声音带着沙哑:“怎么回事?” 云松认出来了,是拾遗斋那位厉掌柜,厉明珠。 他知道她有个女儿在宗门的万符灵阁,是位极出色的符修师姐,只是听说……他不再深想,只觉得眼前这人出现得如同救命稻草。 小道士捧着孩子往前凑:“厉前辈,您快看看,树下捡的,这……这该如何是好?我正想传信给灵枢苑的师姐们…” 厉明珠往前走了两步,更清晰地看到了云松怀里的小东西,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只是目光锐利地在那婴儿身上扫过,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给我吧。”她缓缓伸出手。 云松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了过去。 厉明珠的动作比起云松的生涩,也未见得多么熟练,她让孩子的头颈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只手有些迟疑地拍抚着孩子瘦小的脊背。 说来也怪,那原本因为离开灵树发出微弱哼唧的小婴儿,被厉明珠这样有些生硬地拍着,竟然安静了下来。小小的脑袋往她臂弯深处蹭了蹭,呼吸似乎也稍微平稳了一点点。 云松大大松了口气:“多谢前辈!多谢前辈!这孩子真是吓死我了,我这就传讯给灵枢苑的师叔师姐们。” 他说着,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腰间的传讯玉符。 “慢着。” 厉明珠的声音不高,却让云松的动作僵住,小道士愕然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厉明珠的目光并未离开怀里的婴儿,她伸出两根手指,轻柔地搭在孩子细弱的手腕上,微弱的神识波动笼罩了婴儿小小的身躯。 这一探,厉明珠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一僵。她眼底深处那点因孩子安静而泛起的微澜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沉的冰寒。 这孩子的经脉……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粗暴地碾过一般!先天根基已损毁大半,几处关键的窍穴更是淤塞如顽石,仅凭微弱的先天之气勉强维系着生机,这是近乎断绝了修行之路,危及生命的重症。 厉明珠的眉头彻底拧紧了,她收回手指,抬眼看向云松:“这孩子,天生经脉堵塞,神仙难救。即便送去灵枢苑,耗费珍贵丹药温养,也顶多是吊着命,活不过三岁。” “什…什么?!” 小道士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厉明珠,又看看她怀里那安静得过分的小生命。 云松也顾不上礼数,他没有神识,只能赶忙用灵炁渡入婴儿体内感知,情况竟与厉明珠所说分毫不差。 可少年不愿承认这个孩子的死期已定,“灵枢苑的师叔们丹道通玄,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云松声音都在发颤,却扬高了尾音,似乎觉得只要声音大一点,就能驱散这可怕的宣判。 “生机?” 厉明珠扯了扯嘴角,“小道士,有些伤,是娘胎里带来的绝症,灵枢苑…他们治不好我的旧伤,也救不了这孩子的命。” 她低头看着臂弯里的婴孩,灵枢苑…他们或许真的会尝试,用温和的灵药吊住这口气,用神识反复探查这脆弱的经脉…可他们一群清修之辈,何曾真正懂得照顾一个如此孱弱的婴儿? 更大的可能,是在徒劳的救治后,这孩子依旧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静室里。 一个念头就像在黑暗中亮起的冰冷星火,一个身负绝症、随时可能夭折的弃婴……还有比这更好的,因为心灰意冷而远离是非的方式吗? 离开。带他离开这里。 离开玄天宗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漩涡中心。 她的明玥…那荒谬的“走火入魔”…玄天宗的天律殿都查不出所以然…留在这里,她自己或许无所谓,但还有明玥的挚友,文漪… 这个孩子,带走他,至少能给他一个相对安宁的终点。 也给自己…一个离开的理由,失去独女的母亲捡到了一个濒死的弃婴,多么令人唏嘘,多么…无足轻重。 “一线生机…” 厉明珠再次低声重复了一遍云松的话,眼神却飘向了远处玄天宗群峰沉默的轮廓,仿佛穿透了山峦,看到了女儿明玥曾经居住的小院。 “小倒霉蛋,”她对着怀中毫无知觉的婴儿,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近乎耳语般地说道:“灵枢苑是有可能让你多喘几天气,但更大的可能是…死在那儿。” “跟我走吧,我会带你走,也会…尽可能救你。” 她顿了顿,眼中浮现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嗯,当然,你选不了。” 心意已决,厉明珠不再犹豫。她动作利落地从自己随身的芥子袋里扯出质地柔软的细棉布,将他赤条条的小身体仔细裹好。 云松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又不敢上前阻拦:“前辈!您…您这是要带他去哪儿?这…这不合规矩啊!这孩子是我们在墟市发现的,按例应该…” “按例?”厉明珠打断他,抬眼瞥了他一下,那眼神让云松后面的话瞬间噎在了喉咙里。 “按例,一个注定活不过三载的弃婴,送去济善堂,还是送去灵枢苑,结局有区别吗?不过是换个地方咽气罢了。” 她抱着孩子,转身就要离开灵树的范围。 “前辈!您…您要带他去哪儿?这孩子来历不明,得…得交给宗门处理…”云松急得往前追了一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厉明珠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抛下一句:“若有人问起,就说…拾遗斋的厉明珠,不忍见孩子受苦,带走了。” 抱着那小小的襁褓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坊市边缘更深的夜色中,只留下云松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灵树下。 夜风吹过,小道士茫然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又看看那孩子待过的树根,只觉得这红尘炼心的第一月,炼得他心肝脾肺肾都在发颤。 这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希望有缘和大家一起看一看我梦中的九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星尘拾遗 第2章 后土祈安 厉明珠抱着孩子,并未走向灯火尚存的坊市主街,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小巷。 怀里的婴儿安静得过分,只有那微弱的呼吸,证明着生命还在顽强地延续。 在一个散发着淡淡松烟和霉味的僻静角落,厉明珠停下了脚步。 她再次艰难放出神识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这才摩挲着腰间的芥子袋。 青灰色的细缎绣着松鼠抱果的图样,隐有流水般的光泽流转,明玥那丫头连小小的芥子袋都要琢磨一下怎么样怎么更有趣。 这次,厉明珠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个触手生温的白玉瓶,玄明续命丹。 明玥为了她这身被废的经脉,不知翻阅了多少古籍,耗费了多少心血,才最终炼成这么一枚。 药性之温和,几乎是她这残破经脉所能承受的极限,女儿当时捧着这枚丹药给她时,眼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和忐忑。 瓶塞无声开启。 厉明珠用指甲在丹药表面剐蹭了一下,将那点粉末轻轻抹在婴儿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瓣上。 几乎在瞬间,孩子脸色缓和了一点,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但那种濒死的灰败感,稍稍褪去了些。 玄明续命丹是四转灵丹,即便只是一点粉末,其蕴含的温和生机,对这油尽灯枯的小小生命而言,也是续命的甘霖。 离开星尘墟的周天挪移阵位于墟市最东端广场,由巨大的青玉铺就,上面镌刻着繁复的银色阵纹,边缘矗立着几根盘龙石柱,其上镶嵌的定界石稳定着虚空波动。 子时的挪移阵颇为冷清,厉明珠抱着孩子,安静地站在边缘的阴影里。 没过多久,一道纤细的身影便从墟市深处匆匆而来。她穿着万符灵阁弟子标志性的千符法衣,正是接到厉明珠传信的谢文漪。 谢文漪的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显然这两日也未曾安眠。 “厉姨!”谢文漪快步走到厉明珠面前,目光就落在了厉明珠怀中的襁褓上,“您…这是?”她看清了那是个婴儿,眼中满是惊愕。 “墟市边上捡的。”厉明珠言简意赅,声音依旧沙哑,“天生经脉断绝,活不长。济善堂养不了他。” 谢文漪立刻探出一缕远比厉明珠精纯强大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扫过婴孩的身体。只一瞬间,她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 “这…怎会如此严重?像是…先天本源有亏,生机脉络都损毁了…” “厉姨,您是想…” “我要带着他,离开玄天宗。” 谢文漪的声音陡然拔高:“离开?厉姨!明玥她…她才刚…您怎么能这个时候走?您要去哪里?您一个人,还带着这么个孩子…” “文漪,”厉明珠打断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谢文漪。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随性洒脱,“我留在这里,有什么用?看着明玥住过的地方?等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结果?还是…成为你的拖累?” 谢文漪的脸上褪尽了血色,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厉明珠的话,说中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她确实在查,不顾一切地追查明玥身死的真相,哪怕明知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 可她也怕,怕极了将厉明珠也卷入这深不见底的漩涡。 “别哭。”厉明珠轻轻擦过谢文漪脸颊的泪痕。然后紧紧握住了谢文漪的手,“文漪,答应我,照顾好你自己。” 厉明珠太清楚这个温雅女修骨子里的执拗,她想说“别查了,太危险”,可话到嘴边,看着谢文漪眼中绝不退缩的火焰,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化作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忧惧。 厉明珠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文漪,照顾好你自己。” 厉明珠当然知道谢文漪不会放弃,她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只能祈求她平安。 谢文漪听懂了厉明珠没说出口的话——不要去查了,太危险了。 可是…那是明玥啊!明玥的死,如此蹊跷,她怎么能不闻不问! 厉明珠不再看她,走向中央沉寂的挪移阵。“送我走吧,去离青田镇最近的挪移点。” 青田镇,那是她和明玥初到中州时落脚的小地方,承载着她们母女最艰难也最平静的一段时光。 谢文漪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她抬起手,一枚绘制着复杂符文的玉珏从她袖中飞出,嵌入挪移阵中心的凹槽,清冷的灵炁从她身上涌出,注入阵中。 沉寂的阵盘亮起,无数道银白色的光线在阵纹中交织,低沉的嗡鸣中光芒越来越盛,将厉明珠和她怀里的孩子包裹其中,虚空开始微微扭曲,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光芒即将达到顶点,传送在即。 厉明珠最后看了一眼站在阵外的谢文漪。 “文漪,珍重!” 白光敛去,厉明珠抱着襁褓的身影出现在阵法中央。 长途的周天挪移带来强烈的眩晕感,她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立刻稳住身形,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孩子护得更紧。 孩子的呼吸依旧微弱,但还算平稳,那一点点玄明续命丹的药力,顽强地支撑着他渡过了这次传送。 临渊城。 这是中州东部靠近东海之滨的一座大城,以渔业和通往东海诸岛的贸易闻名。 挪移阵建在高耸的塔楼中,此刻正有数道光芒在不同的区域明灭闪烁,显示着繁忙的传送往来。 尽管已是深夜,依旧有修士和行商步履匆匆。 “厉前辈?”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 守候在阵法平台旁的一位身着白袍的青年修士迎了上来。 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方正,眼神沉稳,正是玄天宗内周天阵阁的弟子,赵怀安。与明玥,谢文漪都是旧识。 他显然收到了谢文漪的传讯,看见厉明珠和她怀中的襁褓后,并未多问一句关于孩子或厉明珠为何突然离开宗门的话。 “赵师侄。”厉明珠微微颔首,声音带着长途传送后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疲惫。 “谢师妹已传讯于我,说您要去青田镇,那里并未设阵,晚辈已为您安排好了代步的驼兽,就在塔外候着,性情温顺,脚程也快,两日内必能抵达。” “赶车的王伯是本地人,路熟,人也可靠。” “有劳了。”厉明珠真心实意地道谢。赵怀安的安排细致周到,省去了她此刻最不愿应付的麻烦。 “前辈不必言谢,请随我来吧。” 塔楼外的空地上,果然停着一辆由一头体型健硕的岩驼拉着的棚车。 赶车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粗布短褂,手里拿着鞭子,正蹲在车辕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看到赵怀安引着厉明珠出来,他立刻掐灭了烟,站起身,露出一个朴实又带着点局促的笑容。 “王伯,这位是厉前辈,劳烦您平安送到青田镇。”赵怀安对老者交代道。 “您放心!老汉省得!” 王伯对着厉明珠憨厚地笑了笑,“厉娘子,您请上车。” 厉明珠抱着孩子,踩着车辕旁的小木凳,有些费力地登上了棚车。 车内垫着干净的麻布垫子,角落里还放着装满清水的竹筒和油纸包着的干粮。 “前辈,一路保重。”赵怀安在车下拱手。 王伯甩了个响鞭,吆喝一声。温顺的岩驼汇入了临渊城繁忙的人流车流之中,很快便驶出了高大的城门,踏上了通往青田镇的官道。 车窗外,中州东部广袤的原野在眼前铺展开来。 正值初夏,田野里是望不到边的青翠,低矮的灵谷苗在微风中起伏,远处有几处村落,偶尔能看到田间劳作的农人,或是驾驭着驮兽运送货物的商队。 厉明珠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目光落在前方不断延伸的道路上,或是低头看看胸前襁褓里的小小婴孩。 孩子的情况时好时坏。喂进去的米汤和稀释的蜜水,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勉强吞咽一点点。 玄明续命丹虽好,但这孩子承受不了更多药力,厉明珠换了同样是明玥准备,但品阶远不如玄明续命丹的培元丹粉末,掺在米汤中喂给孩子。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发出几声哼唧。 驼兽的脚步踏过溪流,穿过幽谷,青翠田畴和错落屋舍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已是第八日的傍晚。 夕阳的金辉洒在镇口那座有些年头的石砌庙宇上,为它染上了一层温暖而肃穆的光影。 青田镇,到了。 厉明珠让王伯停在庙前,自己抱着孩子,一步步走上庙前那几级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阶。 庙不大,门楣上挂着朴素的木匾,上书三个古拙的大字:后土庙。 庙内供奉的神像由整块温润的青田石雕琢而成,身形丰腴,眼神悲悯,俯瞰着脚下的土地与生灵。 神像前的供桌上,有几样时令果蔬,香炉里插着快要燃尽的线香,青烟袅袅。 厉明珠站在神像前,仰望着那张悲悯的面容。 许多年前,她带着年幼的明玥,一身狼狈地初至中州,也曾在老庙祝的收留下,在这座小小的后土庙里落脚栖身。 那时的惶恐无助,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似乎还残留在庙宇的每一块砖石里。 她曾在这里,对着后土娘娘的神像,祈求过庇护,祈求女儿能平安长大。 如今,她回来了。带着一身更深的伤痛,和一个捡来的、不知能活多久的孩子。 她抱着孩子,对着神像,深深地弯下了腰。 “后土娘娘在上,弟子厉明珠,携此子归来。此子无名无姓,生于星尘,命途多舛,身如浮萍。祈娘娘慈悲,佑其…平安。” 厉明珠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小庙里:“不求他富贵荣华,不求他登仙问道,只愿他……平安长大,无灾无难。” “便唤你……长安吧。” 司为执掌,愿你能守自身长安。 “司长安。” 天灵灵地灵灵,来个评论行不行[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后土祈安 第3章 青田絮语 庙内檀香的气息沉静悠远,怀中的婴孩在这份安宁里隐约也睡得更沉了些。 厉明珠最后望了一眼后土娘娘悲悯的容颜,抱着司长安走出了这座小小的庙宇。 王伯见厉明珠出来,连忙迎上前。 “厉娘子,我这就送您到家门口吧?天擦黑了,抱着孩子不好走。” “本来也没几步路,不必送了,您早些启程回去,也能在驿站歇歇脚。” 厉明珠摸出一串用红绳穿好的铜钱,恰好一百枚,正是凡俗通用的青蚨钱。 “这一路辛苦您了,另外赵师侄给的车资是他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王伯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赵执事给得够多了……” “拿着吧,您这一路辛苦。”厉明珠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王伯知道再推拒也无用,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才小心接过那串钱,连声道谢。 “哎,哎…那…那老汉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多谢厉娘子了!您多保重,娃娃也平安!” 驼铃声远去,周遭安静下来。 青田镇临着一条清澈的溪流,镇子不大,屋舍依着地势错落,多是青瓦白墙,间或有几处篱笆小院。 此刻正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孩童的嬉闹声、妇人呼唤归家吃饭的悠长调子、远处铁匠铺里最后几下叮当的打铁声…… 这些带着烟火气的声响织成一张网,轻柔地将厉明珠包裹住。 她抱着司长安,沿着记忆中那条熟悉的小路,慢慢向镇子深处走去。 那间挂着“拾遗斋”木匾的小铺面,就在镇子主街靠溪流的一侧。 铺子不大,门前几步远就是潺潺流淌的溪水,一座小小的石板桥连接着对岸。 铺子后面有一个院子,三间正屋,一间小小的灶房,角落里还有一口水井。院墙上爬着些青藤野花。 厉明珠抱紧怀中的司长安,站在拾遗斋紧闭的门前,看着那小院,这里曾是她和明玥的家。 她在门板上轻轻拂过,灵炁无声无息地点在门板几处不起眼的位置。 一层水波般的淡青色光膜在门板上闪了一下,随即彻底消散。 这是她当年离开时随手布下的简易禁制,防些蛇虫鼠蚁,也表明了主人不在家。 厉明珠平复下经脉的些许滞涩后,轻轻一推。 “吱呀——” 厉明珠抱着孩子走进正屋。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张旧榻,靠墙立着几个空荡荡的博古架和一口大木箱。 厉明珠将司长安小心地放在榻上,孩子依旧睡得安稳。她走到墙角,墙壁上嵌着符阵基盘,细密符文刻在温润的白玉上。 她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凝脂瓶,拔开塞子,一滴清亮如水又凝着月华清辉的月露滴落在符阵中央的凹槽里。 整个小院从沉睡中苏醒。 厅堂角落一盏莲花状的符灯率先亮起,紧接着卧房,灶间,临街铺面里,几盏符灯纷纷亮起。空气中弥漫的微尘被拂去,那股沉闷的霉味也淡了许多。 这是宅中的符阵被激活了,自一位修士简化了阵法,让凡俗也可以负担后,集驱尘、避虫、恒温、照明之效的符阵迅速在九州普及。 在中州之地安宅的符阵通常是九宫守常阵,一滴月露或一缕日华不过百枚青蚨钱,却足以维系九宫守常阵一月运转。 厉明珠将睡着的司长安小心放在铺了干净软布的小床上,转身去井边打水,准备清扫这阔别多年的旧居。 青田镇本就不大,邻里之间鸡犬相闻。拾遗斋符灯亮起的消息,在晚饭时分便已悄然传开。 当厉明珠正擦拭着桌案上的积灰时,院门外传来一个热情响亮的声音:“哎哟!我就说嘛,远远瞧着这符灯亮了!肯定回来人了!”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浅碧布裙,身形微胖的妇人已风风火火地推开了虚掩的院门,径直走了进来,正是住在街口,开了间布庄的李婶子。 她一眼瞧见正忙碌的厉明珠,脸上堆满了笑,熟门熟路地就往屋里走。 “真是明珠妹子回来了!这屋子空了有十来年了吧?走走走,别拾掇了,今儿先上我家吃去!我炖了只老母鸡,汤头鲜着呢!” 厉明珠放下布,直起身:“李婶子,多年不见,还是这般热心肠。不必麻烦了,我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弄点吃的就好。” “麻烦什么呀!添双筷子的事儿!” 李婶子摆摆手,终究还是没忍住,带着点欣羡开口,“明珠妹子,你这一去玄天宗,可是好些年头了!明玥丫头呢?她可是拜进玄天宗成了大修士了!哎哟,那可是咱们青田镇头一份的荣耀!光宗耀祖啊!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看看?” 她说着,又下意识地朝榻上努了努嘴,意思很明显——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厉明珠身形僵硬,她最不想提起的事,又最想见的人终究还是避不开的。 明玥…… 那天发生的事似乎又浮现在眼前,谢文漪那张苍白疲惫却强撑着镇定的脸,还有那句炸响在耳畔的惊雷——“厉姨,明玥她…在突破三境抱玉阶时…走火入魔…没了。” 她的明玥,那个天资卓绝,早已悄然领悟了道意雏形的孩子,怎么可能栽在区区三境三阶上…… 那一刻的震惊、剧痛、滔天的疑云和随之而来的冰冷死寂,瞬间淹没了她。自己当时是如何回应的?是尖叫?是质问?还是死一般的沉默?记忆竟然有些模糊了。 李婶子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圆脸上满是探询。 厉明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翻涌的痛楚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沉寂的荒芜。她看着李婶子:“明玥…已经不在了。” “啊?”李婶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不……不在了?去哪了?玄天宗那么大的地方,派她出去办差了?还是闭关了?” 厉明珠没有重复,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东西,让李婶子心头一坠。她终于明白了那三个字的分量。 那个嘴巴甜得像抹了蜜、见人就笑盈盈打招呼的少女……那个镇上百年来第一个考入玄天宗的明玥丫头……没了? 李婶子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讷讷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屋里死寂得可怕。 就在这时,榻上传来一声细细弱弱的婴啼,像刚出生的小猫在呜咽,瞬间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哇……呜……” 李婶子看着孩子,又看看厉明珠,这孩子又是谁? 厉明珠怎么突然带了个这么小的娃娃回来?跟明玥……有关系吗? 厉明珠俯身将啼哭的司长安抱了起来,她低头看着怀里哭声渐弱的小东西,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这孩子……是我在墟市灵树下捡的。天生带了病根,活不长。我见他可怜,就带回来了。” “捡……捡的?还有病?” 李婶子又是一惊,看着司长安那瘦小可怜的模样,顿时心生无限怜悯。 “哎哟,这可怜见的小东西,那明珠你先安顿着,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开口!街坊邻居都在呢!” 李婶子是个藏不住话的热心肠,也是个出了名的碎嘴子。 不过两三日功夫,拾遗斋的厉掌柜捡了一个活不长的婴孩回来,连同明玥不幸陨落的噩耗,长了翅膀般传遍了小小的青田镇。 次日清晨,西头做豆腐的吴娘子端来一大碗嫩得能掐出水的豆腐脑,上面还细心地淋了点自家熬的糖桂花。 “厉娘子和小娃娃甜甜嘴也行。” 她放下碗,看着厉明珠怀里安静睁着乌溜溜眼睛的司长安,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手,“真乖,不哭不闹的。” 傍晚时分,李婶子又来了,这次她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大碗,里面是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肉粥。 “明珠妹子,给孩子熬了点粥,米油厚,养人。” 在这些街坊中,尤其是一些生养过的婶子大娘,热情地涌进拾遗斋,七嘴八舌地传授着带孩子的经验。 “哎哟明珠,这襁褓得这样裹,松紧要合适,太紧了娃儿不舒服,太松了又容易着凉。” “喂米油啊?娃儿太小,肠胃弱,得熬得稀烂,用细纱布滤一滤才行。” 厉明珠抱着司长安,认真地听着,记着,笨拙地学着。她虽曾修为不凡,但亲自照顾这么小婴儿的经验是一片空白。 在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教导下,最初几天的手忙脚乱和心惊胆战总算慢慢过去,小长安也磕磕绊绊地度过了回到青田镇后最艰难的日子。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厉明珠刚给司长安喂完粥,正抱着他在小院里轻轻走动晒太阳。院门被敲响了。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手里拎了一刀用新鲜荷叶裹着的上好五花肉,正是住在隔壁的燕屠户。 燕屠户声如洪钟,将肉往前一递:“厉掌柜,这是刚宰的猪,挑了块最好的五花,你刚回来,开开荤。” 厉明珠也没推辞,道了声谢接过肉。燕屠户在镇上口碑不错,为人仗义,他家的肉铺生意一向兴隆。 就在这时,许是燕屠户嗓门太大惊扰了,司长安抽咽着哭起来,那哭声断断续续,微弱得让人揪心。 燕屠户看着厉明珠怀里那哭成一团的小家伙,忍不住开口:“厉掌柜,这娃娃哭得也太没劲儿了。听着让人心里发慌。” 厉明珠轻轻拍抚着司长安,神色平静:“先天不足,中气弱。” 燕屠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问,又寒暄了两句便告辞了。 傍晚时分,燕屠户家的小院里飘出饭菜香。燕屠户给自家娘子柳文秀说起下午的事。 “…那娃娃,哭起来跟刚出生的小猫崽子似的,有气无力,听着就悬乎。厉掌柜也是不容易,明玥丫头没了,又捡了这么个…唉。” 柳娘子是个心细如发的温婉妇人,听了丈夫的描述,又想到自家小女儿芽儿小时候身体也不算顶结实。 “咱家那只灵羊,奶水不是一直挺足么?芽儿如今也就喝点羊奶做的奶豆腐当零嘴。不如跟芽儿商量商量,把羊奶匀出来,每日挤了新鲜的给拾遗斋那孩子送去?” “还是我娘子想得周到,正好灵羊奶温补,又没什么膻味,可比米油养人。” 晚饭后,芽儿正趴在窗边小桌上,对着今日的功课发愁,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曾远哥新做好的那个会转的风车。 柳文秀走过去,温声道:“芽儿,娘跟你商量个事儿。” 芽儿抬起头,眼睛一亮:“娘,我等会儿功课做完了能去玩风车吗?” “风车的事待会儿说。” 柳文秀在她旁边坐下,“咱家大角的奶,以后每天分一些给隔壁厉姨家的小弟弟,好不好?小弟弟没奶吃,饿得直哭呢。” “那是不是小弟弟喝了大角的奶,就不哭了?” “对呀,喝了奶,小弟弟就能快点长大了。” 芽儿歪着头想了想,很爽快:“那行!大角的奶分给小弟弟!” 她答应得痛快,小脑筋却转得飞快,“不过娘,那我的奶豆腐就少了呀!”她伸出三根短短胖胖的手指头,在柳文秀眼前晃了晃,“我要三颗糖渍梅子!一天三颗!” 柳文秀忍着笑:“三颗?牙还要不要了?” “三颗不会坏的!”芽儿回答得斩钉截铁,随即又想起另一桩心事。 “还有,娘,我功课做得好累,下学回来,能不能去茶楼听半时辰的说书呀?就半时辰。” 柳文秀想想茶馆就在街口,人来人往,也不算远,便松了口:“去听书可以…” 芽儿还没来得及欢呼,柳文秀紧接着道:“但必须答应娘两件事。第一,每天去听书,来回路上必须跟着你曾远哥哥,不许一个人乱跑。” “第二,只许听半个时辰,时辰一到,曾远叫你,必须立刻回家。能做到吗?” 曾远是东边巷子曾木匠的儿子,也在镇上学堂读书,柳文秀考虑他比芽儿大几岁,性子也稳重些。 “能能能!” 芽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今天娘亲这么好说话? 她的小心思立刻活络开了,试探着伸出小爪子。 “娘,那我还想要个新的蝈蝈笼!要曾远哥哥编的那种,带小窗户的!还有…还有…您和爹喝的那个梅子酒,让我也尝一小口呗?就一小口!” 柳文秀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好呀,娘再给你做个好吃的。” 芽儿眼睛“噌”地亮了,“什么好吃的?”难道是新点心? 柳文秀笑靥如花:“竹、笋、炒、肉。” “……” 芽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小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竹笋炒肉?! 她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飞快地见好就收:“不不不!娘!我什么都不要了!梅子就三颗!听书跟着曾远哥哥!我…我现在就想去看小弟弟!” 小丫头麻溜地从榻上滑下来,拉着柳文秀的衣袖就往外拽。 柳文秀看着女儿那副怂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点了点她的小脑门。 “小滑头!走吧,带你去看看小长安弟弟。” 厉明珠不太靠谱的养崽日常要开始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青田絮语 第4章 培元通脉 拾遗斋里经过简单的清扫和归置,已经重新开张了。 厉明珠正审视着手里一张灵光黯淡的澄水符,这是李婶子送来的,澄水符贴在水缸或水井中,能缓慢净化水质,祛除异味。 符纸本身材质普通,画符者的笔力也有些生疏,勉强达到一境水准。 这符箓显然是感应水汽的灵触符纹磨损了,一张全新的一境符箓要百枚青蚨钱,厉明珠修复后虽然肯定效用不如从前了,但在拾遗斋修复一境符箓不过收十枚青蚨,还是比重新买一张合算的。 厉明珠拿起一支点灵笔,蘸上乳白色的续灵胶点上符箓,细若游丝的灵胶沿着那断裂焦黑的边缘流畅地延展,微弱的光芒亮起,将断裂的符文重新弥合。 刚修补完澄水符,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从铺子后面传来,带着点不满的哼唧。 厉明珠眉梢微挑,循声绕过柜台,只见铺子后面用布帘隔开的小小空间里,一个藤条编成的摇篮正微微摇晃。 司长安躺在里面,把盖在身上的小薄被踢开了一条缝,正努力地试图翻身,可惜力气不够,只能跟只小乌龟似的徒劳地仰着头。 “小祖宗,你又闹腾什么?”厉明珠走过去,伸手把他抱起来。小家伙一到她怀里,停止了哼唧,眼巴巴看着她。 “饿了?尿了?” 厉明珠动作不算温柔地检查了一下,尿布是干的。 她抱着小长安走到角落的小泥炉边,炉子上温着一小瓦罐米糊。她用勺子舀了一点,吹了吹,送到小长安嘴边。 小家伙张开嘴,吧嗒吧嗒地吃起来,很安静,不哭不闹,只是专注地吞咽。厉明珠看着他,轻轻戳了戳他软乎乎的脸颊。 司长安不明白脸上这奇怪的触感是什么。他慢吞吞地转动眼珠,看向厉明珠戳他的手指。 厉明珠又戳了一下,这次用了点力,把他一边脸颊戳得微微陷下去一个小坑。 司长安的小嘴瘪了瘪,似乎想哭出来抗议,但最终只是舔了舔沾着米糊的嘴唇,继续专注地看向勺子,等着下一口吃的。 喂完米糊,厉明珠把他放回摇篮。小家伙吃饱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开始打架,很快又沉沉睡去 。 柳文秀提着一个盖着干净白布的小陶罐,另一只手牵着蹦蹦跳跳的芽儿,来到了拾遗斋门前。 铺门开着,符灯暖黄的光流泻到门外的青石板上。厉明珠正坐在柜台后看一张被火燎了边缘的轻身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柳文秀说明来意,将羊奶罐子递过去:“厉掌柜,这是家里灵羊刚挤的,煮过了,温乎着。给孩子试试,要是孩子能喝得惯,我以后就每日送来。” 厉明珠看着那罐子,没有立刻去接:“文秀,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这羊奶每日都送,太麻烦你们了。芽儿也正长身体呢。这样,这奶钱我……” 柳娘子按住她的手,语气诚恳:“快别这么说。一点羊奶罢了,不值什么。芽儿大了,少吃些零嘴也无妨。街坊邻里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您收下,就当是给长安的一点心意。” 就在这时,芽儿已经悄无声息地凑到摇篮边,好奇地打量着熟睡的司长安。 “哇,真的好小啊……”芽儿小声嘀咕,了戳司长安露在襁褓外的小手。软软的,温温的。她又忍不住,轻轻戳了戳那嫩豆腐似的小脸蛋。 “咦?会动!”芽儿觉得有趣,正想再戳一下,却见司长安眉头一皱,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虽然声音细弱,但在安静的房间里依旧刺耳。 “哎呀!不好!”芽儿吓了一跳,作贼心虚,转身就想跑。 厉明珠和柳文秀闻声进来。厉明珠赶紧上前抱起长安轻哄,柳文秀则哭笑不得地拉住想溜的女儿:“燕逐霄!你又手欠!” 厉明珠哄了一会儿,长安的哭声渐歇。她看着柳文秀无奈又带着歉意的脸,再看看怀里抽抽噎噎的孩子,没再坚持要给钱。 她从腰间的松鼠袋里摸索了一下,取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的白玉扣,递给柳文秀:“文秀,这枚小东西不值什么钱,但戴在身上,能让人心思沉静些,对芽儿或许有点好处。你收着。” 柳文秀一看那玉扣莹润,隐有微光流转,便知不是凡品,连忙推拒:“这太贵重了 ,厉掌柜,这点羊奶真不值得。” “拿着吧,给孩子戴着玩。”厉明珠不由分说地将玉扣塞进柳文秀手里。 柳文秀握着那枚触手生温的玉扣,心中感慨,知道这是厉明珠变相的谢礼,也不便再推辞,小心地收了起来。 厉明珠又舀了点温热的米油,小心翼翼地喂给抽噎着的司长安。 芽儿凑过去看,见厉明珠动作轻柔,司长安也慢慢止住了哭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厉明珠招手让芽儿过来。她在腰间芥子袋上一抹,掌心便多了一个精巧的木质小方匣,上面刻着双月交辉纹,天际弦月与水中之月交映生辉。 她摩挲了一下上面留下的旧日划痕,随即递给芽儿:“给,拿着玩。” 芽儿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没看出什么门道:“厉姨,这是什么呀?” “这叫百鸣匣。”厉明珠继续喂着长安,随口道:“你按一下边上那个小凸起。” 芽儿依言用力按下匣子侧面的木块。 “唧唧——!”清脆悦耳的蝈蝈叫声从匣子里传了出来。 芽儿惊喜地叫出声:“呀!蝈蝈叫!” 芽儿又按了一下。 “吱吱——吱吱——”这次变成了夏夜草间的蟋蟀鸣唱。 “哇!”随着芽儿的按动,声音也随之变化:清越的雀鸟啼鸣、悠扬的夏蝉嘶鸣、甚至还有山涧流水的淙淙声… 芽儿玩得不亦乐乎,把刚才闯祸的事忘到了脑后。她一边摆弄着会叫的匣子,一边看着厉明珠怀里安静的司长安,忍不住问道:“厉姨,为什么弟弟哭的劲儿那么小呀?” 厉明珠看着芽儿那双清澈好奇的眼睛,沉默了一瞬:“弟弟身子骨弱,天生就没什么力气。多吃点东西,好好养着,就能慢慢长大了。” 厉明珠照顾司长安的手法日渐熟稔。喂食、换洗、哄睡…这些曾让她手忙脚乱的琐事,渐渐变得有条不紊,日子磕磕绊绊地往前滚。 司长安的身体好了些,昏沉沉睡觉的时间变少,对外界的好奇也日益增长。 用过朝食后,厉明珠正抱着司长安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暖融融的,司长安舒服地眯着眼,小嘴无意识地动了动,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噗噗……” 厉明珠一怔,她低下头,凑近小家伙的脸,故意用夸张的语气逗他:“噗噗?噗噗是谁呀?长安,叫婆婆,婆——婆——” 司长安看着她,小嘴又动了动,这次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 “噗……婆……”含糊的音节从小家伙嘴里费力地挤出来。 “对,婆婆。”厉明珠的声音里带上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她抱着司长安走到门口,正好遇见来取织云符的李婶子。 “哟,明珠妹子,逗孩子呢?”李婶子笑着打招呼,目光落在司长安身上,“长安今天精神头看着不错!” 厉明珠扬了扬下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对司长安说:“长安,叫李婆婆。” 司长安看看李婶子,又看看厉明珠,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婆……婆。” 李婶子惊喜地拍手,随即反应过来,笑着对厉明珠道:“哎哟,会叫人了。瞧瞧,这孩子都会叫你了。婆婆,明珠婆婆……” “明珠婆婆”这个称呼,便随着司长安这声含糊的“婆婆”,在小镇上悄然传开了。 然而,萦绕在厉明珠心头最深的忧虑,并未因这日渐安稳的生活而消散。 司长安天生孱弱的经脉,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她始终记得自己当初在星尘墟灵树下捡到他时的断言——活不过三载。 为了让培元丹更彻底的滋养经脉,厉明珠每月雷打不动地让小长安坚持浸泡培元丹化开的药浴。 月底的傍晚,木盆里倒满温水。厉明珠小心地将指甲盖大小的培元丹粉末投入水中,清澈的水面浮起一层浅金色碎芒,氤氲的热气里也带上了浓重的药味。 她小心地将司长安浸入水中。 几乎是碰到水的刹那,司长安蓄满了泪水,小嘴一瘪,哭声便响了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难受和抗拒,胳膊腿儿胡乱地蹬着水花。 显然厉明珠所采用的泡浴虽然物尽其用,但是对长安这破烂的经脉而言,药力浸体的过程实在痛苦。 厉明珠一手稳稳地托着孩子的背,防止他滑下去,另一只手撩起温水,轻柔地淋在他的肩头和胸口。那哭声不大,却像细细的针,一下下扎在她心上。 每一次药浴,都是一场无声的拉锯。直到泡满半个时辰后,药力被吸收殆尽,司长安也哭得累了,抽抽噎噎地安静下来,厉明珠才能将他抱出。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木盆里的温水换了又换,可三岁的门槛,依旧像一道悬在头顶的阴影,随着司长安蹒跚学步、咿呀学语而日益逼近。 当司长安摇摇晃晃地迈出他人生的第一步,扑进厉明珠怀里时;当他能用清晰许多的吐字,指着院墙藤萝上新绽的花苞,说“婆…婆…花…”时,厉明珠心中那根弦总会绷的更紧。 到了司长安三岁的生辰,街坊邻居送来了几个红鸡蛋、一小碗长寿面。 而厉明珠去镇上的点心铺子买了松软的云片糕,抱着司长安坐在院子里,看着孩子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甜的糕点。 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人身上,院子里安静得只有司长安细微的咀嚼声和远处街市的隐约喧嚣。 厉明珠静静地抱着他,感受着怀里小小身躯传来的温热和心跳。 一天过去了,平安无事。 一个月过去了,司长安依旧会在药浴时强撑着不哭出声,依旧会细声细气地叫她“婆婆”。 那块悬了三年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厉明珠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她低头亲了亲司长安柔软的发顶,“小倒霉蛋,看来婆婆我养得还不错?你这道坎,算是迈过去了。” 并没有惊心动魄的变故,司长安依旧瘦弱,跑跳远不如同龄孩子利索,但他确实平安度过了厉明珠曾断言的那个生死大关。 然而,支撑司长安熬过这三年的培元丹,也在司长安过了三岁生辰的第二月耗尽了最后一粒粉末。 培元丹是明玥当年费尽心思为厉明珠寻来丹方又亲手炼制的,药性温和却效力绵长,正适合滋养司长安这种先天孱弱的经脉。如今丹药告罄,厉明珠心头不免又蒙上一层阴翳。 厉明珠曾托谢文漪打听过,但经脉受损多见于修士,一直没找到专为凡童准备的温和丹药,而过去三年每隔半载便会带来谢文漪信笺的青鸟傀儡也迟了好几日。 就在厉明珠已经将司长安托付给隔壁燕家,准备去一趟临渊城的坊市,看看能否寻到替代丹药时。 一只通体由青色玉石雕琢而成的灵动小鸟,轻盈地穿过了拾遗斋的符阵屏障,落在了后院的石桌上。 是谢文漪的青鸟傀儡。 但今日它腹中除了一封素云笺外,还有一个淡黄色小瓶。青鸟放下东西,歪着头看了厉明珠一眼,又安静停在石桌上不再动弹。 厉明珠拿起素云笺展开: “……灵枢苑的拂雪师姐经年思索,在月前研得一方,名为通脉丸,药性至和,凡人稚子亦可徐徐滋养。托青鸟奉上,盼有益于长安。万望珍重,文漪顿首。” 信中并未提起失期之因,秀雅端方的字迹一如既往,口吻与往昔无异,也在最后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玄天宗内一切如常。 厉明珠拿起那个小瓶,拔开塞子。一股远比培元丹清淡许多的药香飘散出来。 里面是十数粒米粒大小、色泽温润的淡褐色丹丸。 厉明珠将丹药小心收好,提笔给谢文漪回信,也只道平安,叮嘱她万事小心,莫要涉险。 从此,那只灵巧的青鸟再未失期,每隔半年,小小的青影便会准时穿过云层,带来远方的问候和丹药。 拾遗斋的后院里,药浴依旧,只是那溶入水中的药粉,换成了浅褐色的通脉丸。 活过三岁了,好想开时间加速器,但是有些剧情又不能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培元通脉 第5章 长安遇剑 日子如溪水,潺潺流过拾遗斋小小的院落。 司长安四岁那年夏天,芽儿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铺子,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样用旧布裹着的长条物件。 “长安,快看!” 芽儿献宝似的跑到正在柜台后看画册的司长安面前,然后一把掀开旧布,从鞘中抽出剑来。 那是一把剑。一把真正开了锋的剑! 剑身约摸两尺长,是最简单的直刃,剑柄缠着黑色细麻绳。 虽然只是在养气时最常见的铁剑,甚至刃口处还有几处细微的卷刃和磕碰的痕迹,但那道锋芒,还是瞬间勾住了司长安的目光。 他原本安静放在书页上的小手顿住了,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柄剑,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剑身的寒光。 “怎么样?厉害吧?” 芽儿得意扬扬地挥舞了一下,铁剑在她手里显得有些沉重,带起呼呼的风声。 “这是我爹的,我跟他磨了好久,撒泼打滚都用上了,他才答应给我玩几天。” 芽儿想起自己抱着她爹大腿不撒手、最后被拎着后衣领丢出门外的“惨烈”战况,颇有些自豪。 她爹想让她练刀,她才不要,说书故事里的可都是止戈剑仙呢。 司长安的目光依旧黏在剑上,闻言立刻点了点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认真:“嗯,厉害。” 芽儿大方地把剑柄往前一递:“喏,给你看看,不过小心点啊,可锋利了。” 司长安伸出小手,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看了看芽儿,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允许。得到芽儿肯定的眼神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剑。 剑的分量对于一个四岁孩子来说着实不轻,他小小的胳膊明显往下沉了沉,但他立刻抿紧嘴唇,稳稳地托住了。 他轻轻地拂过冰冷的剑脊,专注又虔诚。 芽儿见他看得入神,自己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聊,鼻子忽然嗅了嗅:“婆婆是不是在炸小鱼?好香!” 厉明珠在里屋应了一声:“在灶台边的盘子里,自己拿,小心烫。” 芽儿眼神一亮:“你先拿着,别伤到自己,我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小丫头已经像阵小旋风似的又刮进了后院灶房。 司长安双手捧着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铁剑,依旧专注地看着,直到灶房那边传来芽儿含糊不清的“好吃!” 司长安看了看通往后院的门帘,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剑,捧着剑,迈着小短腿稳稳走到灶房门口。 芽儿正捏着一条刚刚出锅,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尾巴,吃得满嘴油光,烫得直吸气。 司长安站在门口,双手将铁剑捧高,递向芽儿的方向:“芽儿姐姐,剑。” 芽儿叼着小鱼,含糊道:“嗯?你看完啦?放那儿就行!”她指了指旁边的矮凳。 司长安却固执地捧着剑,又往前递了递,认真地说:“剑要还给芽儿姐姐。” 芽儿眨巴眨巴眼,看着弟弟明明很喜欢却主动还回来的样子,觉得这小家伙真是奇怪又有趣。 她接过剑,揉了揉司长安细软的头发:“行吧,下次姐姐再带来给你看。” 这一幕,被厉明珠尽收眼底。她看着司长安那副明明喜欢得要命、却克制着主动归还,还努力维持平静的小模样。 这孩子,越大越不好逗了,难得看到他这么挣扎的表情。 隔天,厉明珠就去找了镇东头的曾木匠。曾木匠手艺精湛,尤其擅长给镇上的孩子们做些精巧的木器玩具。 厉明珠比划着开口:“曾师傅,麻烦您,打把木剑。大概这么长,要像真剑的样子,剑身要直,剑柄…剑柄稍微做长一点。” 曾木匠有些疑惑:“这么长?小长安拿着怕是不趁手吧?” 厉明珠微微一笑:“无妨,孩子喜欢,让他抱着玩便是,这样抱着也稳当。” 几天后,一把崭新的木剑送到了拾遗斋。剑身是用硬木削制打磨,刷了一层清漆,光滑油亮,剑脊分明,确实有模有样。 只是那剑柄,做得格外长,几乎占了整把剑的三分之一还多。 厉明珠将木剑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小长安,可这剑对四岁的身量来说,实在太长了,小胳膊举得摇摇晃晃。 司长安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他抱着大木剑,试图像芽儿那样潇洒地挥舞,结果剑身太重,差点把自己带了个趔趄。 他稳住身形,看着怀里这把不听话的木剑,又抬头看看厉明珠,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剑柄。 厉明珠忍着笑,故意问:“长安,喜欢吗?” 司长安半晌才闷闷地“嗯”了一声,抱着那柄几乎跟他差不多高的木剑,一步一挪地走到墙角,认认真真地把它靠墙放好,然后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守着它。 那明显生着闷气又忍不住喜欢的样子,看得厉明珠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可疑地抖动了几下。 自那以后,司长安每日都要抱着那把木剑,哪怕还挥不动,也要抱着走。 厉明珠起初是担心他看芽儿练剑眼热,怕他那经脉承受不住,才故意弄了这把碍事的剑。如今见他抱剑抱得如此虔诚,反倒成了她每日一乐。 药浴依旧是司长安的日常。只是随着年龄渐长,他已经明白了这苦涩的汤水虽然疼,但对他是必需的,稍微懂事之后,他便再没为泡澡哭闹过。 只是每次被放入浴桶,药水漫过身体,他总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忍耐着绵绵入骨的痛。 厉明珠看在眼里,一边往浴桶里添热水,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长安啊,好好泡,泡得久了,筋骨就壮实了。等壮实了……” 她瞥了一眼墙角那把碍事的长木剑,“……就能早点把这把剑抱起来,抱得稳稳当当的。” 司长安浸泡在温热药水里的身体僵住。他抬起头直直看向厉明珠,当看到婆婆一脸“千真万确”的认真表情时,小家伙眼底那层阴云被这句话吹散了些许。 他不再抗拒地靠在桶壁上,甚至往水里缩了缩,好像这样就能更快地壮实起来。 厉明珠转过身去添水,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本正经的小孩,果然最好骗。 而每当药浴后,小家伙的脸被热气蒸得红扑扑时,总会闻到炸小鱼的香味。 炸小鱼干是拾遗斋的常客,溪水里捞起的银鳞小鱼,用姜丝、盐和一点点黄酒去腥。裹上薄薄的面糊,在油锅里连骨头都炸得酥透,一口下去,鱼皮的咸香在口腔炸开,酥脆的口感后是还烫嘴的细嫩鱼肉,连鱼头鱼尾都能嚼碎。 每次炸小鱼出锅,香气能飘出半条街,芽儿小姑娘总是第一个循着味儿跑来,眼巴巴地守在灶台边。 厉明珠拿手的还有鲜香滑嫩的蟹肉豆腐羹,浓油赤酱又入口即化的红烧肉。 最费功夫的是一道三丝敲鱼,那一回厉明珠被街上据说是东海来的新鲜黄鱼勾起馋虫,回来后花了许久的功夫剔骨取肉,再敲打成薄如绢帛的鱼片,沸水一氽便透亮如玉。与鸡脯丝、火腿丝、香菇丝一同煨煮,临出锅再撒一缕嫩姜丝,汤色清冽而鱼片柔韧,鲜润却又醇厚的滋味纵使司长安只吃过一回也忘不了。 最常出现在拾遗斋的当属翡翠羹,用当季时蔬,只取用最嫩的菜心,配上切成小丁的嫩豆腐,再放上鲜笋、河虾仁,用清鸡汤煨煮,出锅时勾一层薄芡,最是清鲜爽口。 在小长安心里,不会有人比婆婆做饭更好吃了。 然而,这个“天下第一”的认知,在司长安五岁那年,第一次被撼动了。 起因是芽儿。 小姑娘在曾木匠家蹭了一顿饭回来,对一道酱烧豆干念念不忘,跑到拾遗斋,对着正在啃炸小鱼的司长安噼里啪啦一顿夸。 “小长安,你没吃到,易婶婶做的那个豆干,黑乎乎的,看着不起眼,可香啦!咸咸的,带点甜,还有点……嗯,说不出的香味,咬一口,里面还有汁水呢,比炸小鱼还下饭!” 司长安默默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小鱼,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问:真的? 芽儿用力点头:“真的!骗你是小狗!” 司长安又转头,看向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喝着翡翠羹的厉明珠。 厉明珠接收到小家伙的目光,挑了挑眉。酱烧豆干?听着不难。她放下碗,兴致勃勃道:“想吃?婆婆明天给你做!” 第二天傍晚,拾遗斋的灶房里飘出了不同寻常的气味。不是炸小鱼的焦香,也不是蟹肉豆腐羹的鲜香,而是一种……浓郁的酱味混合着淡淡的焦糊气。 饭桌上,一盘油亮亮的酱烧豆干摆在了司长安面前。厉明珠信心满满:“喏,酱烧豆干,尝尝。” 司长安拿起小勺子,谨慎地舀起一小块,吹了吹,送进嘴里。 刚尝一口,司长安就发觉不对劲,太咸了!咸得发苦!而且酱味浓得发齁,掩盖了豆干本身的味道,更别提什么汁水了,豆干边缘还发硬发焦,很难嚼动。 他艰难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默默地把勺子放下,推开了那盘“酱烧豆干”,转而伸向旁边的红烧肉。 厉明珠看着他的反应,自己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豆干,刚送到嘴边,那股浓烈的酱味和隐约的焦糊气就让她顿住了。 她极其自然地手腕一转,将豆干放进了旁边的骨碟里,面不改色地说:“嗯,火候好像过了点,下次婆婆注意。” “其实主要是灶台不好,用空蝉木心引火就不会这样了。” 司长安:“……” 几天后,司长安看着桌上那碗他曾经很喜欢的翡翠羹,他拿着小勺,犹豫了很久,只舀了浅浅的一点汤,里面的荠菜豆腐几乎没动。 其实司长安还是喜欢翡翠羹的,只是前几日厉明珠做的蒜蓉苋菜,同样是绿莹莹的一碗,却炒得又老又涩。 翡翠羹和那道蒜蓉苋菜看起来颇有些相似,司长安有点怕。 但厉明珠只觉得是司长安不喜欢吃青菜了,她决定找人帮忙。 隔天,厉明珠去了隔壁燕家。柳文秀正在灶房忙着准备午饭,见厉明珠进来,有些意外:“明珠婆婆?怎么了?” 厉明珠也不拐弯抹角,指了指自家方向,语气带着点无奈:“长安那孩子,最近挑食,不肯好好吃菜。尤其是我那翡翠羹,以前还挺喜欢,现在碰都不爱碰了。文秀你可有法子?” 柳文秀闻言笑道:“孩子挑食是常事。明珠婆婆你的翡翠羹我尝过,鲜得很,长安怎么会不爱吃?” “孩子挑食,大人也得做做样子。你当着他的面,多吃几口菜,他才有样学样嘛。” 厉明珠思索片刻,她委实不太喜欢青菜,但是转念一想,她眼底又浮现笑意,谁说只能以身作则教孩子了。 厉明珠将一盘碧绿喜人的凉拌菘菜心,放在了小饭桌的正中央。 桌上,早早摆好了司长安最爱的蟹肉豆腐羹,和一小碟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 司长安的目光在那盘青菜上轻轻一扫,小脸平静,没什么波澜。 他拿起自己的小勺,准备去舀那碗香气四溢的豆腐羹。 厉明珠在他对面坐下。 她的目光在桌上巡睃一圈。 然后—— 勺子动了。 一勺,就挖走冒尖的蟹肉! 筷子也动了。 一筷,叉走了碟子里最肥美的两条炸小鱼! 眨眼之间,她面前的空碗里就堆起了一座小山,而司长安最爱的蟹肉羹和炸小鱼,瞬间消失了大半。 司长安拿着小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看盘子里孤零零的豆腐和仅剩的两条小鱼。 又看看婆婆碗里堆得冒尖的“战利品”。 最后,他缓缓抬头,看向婆婆那张平静无波,就好似一切都与她无关的脸。 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厉明珠像是没看到他的表情,自顾自地享用,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今天的火候不错。” 司长安:“……” 他低头,看看碗里的米饭,又看看桌子中央那盘孤零零、绿油油的凉拌菘菜心。 最终,他默默地放下小勺,伸出筷子,那筷子用得还有些笨拙,夹起了一根翠绿的菘菜心,放进了自己碗里。 然后,他低下头,安安静静地,一口饭,一口菜心,慢慢地吃了起来。 厉明珠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将那根菜心吃完,又去夹第二根……她端起碗,用碗沿挡住了自己怎么也压不住的笑。 凉拌菘菜心事件后,司长安挑食的小毛病也得到了解决。 当凉拌菘菜再次出现时,他已经会主动去夹,有翡翠羹出现的日子里,他也总能喝个两碗。 而厉明珠终于有心思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梅子酒,浅啜一口,甘甜微酸的酒液滑入喉中。 这么多天下来她也大概知道为什么只有那几道菜她做得极好了,那都是厉明珠自己的最爱,即使离了家族,往年也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做得和家里更像。 而明玥那丫头,口味和她像得很,从前也从未抱怨过菜式单一…… 厉明珠嘴角勾起笑。或许呀,不是明玥没有抱怨,而是那丫头更机灵,知道抱怨无用,干脆自己溜去外面打牙祭了? 好想吃蟹黄拌面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长安遇剑 第6章 庙会芳华 厉明珠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几本边角磨损的旧手札。 手札的笔迹灵动飘逸,开头几篇记录的并非九州常见的菜肴,而是一些名字古怪用料奇特的方子。 “东海望潮城的醉泥螺,酒香清冽,螺肉脆嫩,母上甚喜。可惜路途遥远。” “澜沧州百味斋的八宝葫芦鸭,取自以南州九叶桑为食的青皮鸭,鸭腹内藏火腿、瑶柱、莲子、芡实……滋味醇厚丰盈。桑叶可存于芥子袋中,然剔骨填馅之法甚难……” 再翻几页后,除了需以九州各地特产入菜的,还有几道家常菜,只是做起来颇费功夫。 “金玉满堂”?要用南瓜蓉裹着咸蛋黄炸?还有“碧波藏珍”,竟是把鱼肉剁碎塞进挖空的青瓜里蒸…… 厉明珠看得兴致盎然,拾遗斋的饭桌上,开始更频繁地出现一些卖相精致,但味道……难以预料的新菜。 这日傍晚,厉明珠独自一人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几碟她按照手札新做的菜肴,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带着几分促狭哄着小长安或来蹭饭的芽儿试菜,只是安静地自斟自酌,将剩下的半壶梅子酒慢慢饮尽。 院墙外,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出来,是芽儿。 芽儿已经能分出桌上没有一道她爱吃的,但她实在想不明白,明珠婆婆为何对这些大多味道古怪的菜肴如此执着? 明明她做的红烧肉、炸小鱼才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厉明珠眼角余光瞥见了那探头探脑的小身影,带着些许酒意开口:“小皮猴儿,躲着做什么?进来,要不要再试试婆婆今天做的菜?” 芽儿本想立刻摇头拒绝,可看着桌上那盘碧波藏珍,青翠的瓜盅里盛着雪白的鱼肉馅,瞧着倒还清爽,骨子里那股压不住的好奇心又占了上风。 “那……我就尝这么一点点。” 她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点瓜盅里的鱼肉馅送进嘴里。 咦?眉头不知不觉松开了些。鱼肉剁得极细,混了蛋清,口感还算滑嫩,只是调味有点过于寡淡,带着点青瓜的生涩气。 咽下去后,芽儿咂咂嘴,下了定论:“嗯……也没那么难吃。” 她放下勺子,刚想开口问问明珠婆婆为何总做这些味道平平的菜,却见厉明珠已笑眯眯地拿起酒壶,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只小杯,往里斟了一点清亮如琥珀的梅子酒。 那熟悉的带着果子清甜的酒香弥散开,芽儿立刻把满腹疑问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只有在去年的守岁夜才被允许尝过一小杯,她可惦记着呢! “婆婆最好啦!” 芽儿欢呼一声,捧起杯子小口啜饮起来,甜滋滋的味道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一杯很快见底,她正准备再撒个娇讨要一杯,院口已传来柳文秀的声音:“芽儿,回家做功课了。” 芽儿恋恋不舍地放下杯子,对着厉明珠做了个苦兮兮的鬼脸,又朝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的司长安挥挥手,这才慢悠悠晃出了拾遗斋的小院。 司长安的目光先是扫过桌上那几碟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新菜,最后落在了厉明珠手边的酒壶上,厉明珠这些年极少饮酒,司长安对这陌生的东西很有些好奇。 他走到桌边,挨着厉明珠坐下,眼巴巴地望着那酒盅内琥珀色的液体。 厉明珠瞧见他的目光,了然一笑。她用干净的筷子尖在酒液里轻轻一点,然后递到司长安唇边:“喏,尝尝味儿。” 司长安伸出舌尖,小心地舔了一下。一股酸甜味道在舌尖蔓延开,还夹杂着一种陌生的灼热感,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如何?”厉明珠饶有兴致地问。 “……怪。” 厉明珠被他这形容逗乐了,顺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她语气轻快地开口:“再过几日就是青田镇的庙会了。之前总担心你身子骨弱,人多气杂的,没让你去过。今年带你去逛逛,可好?” 庙会!司长安只在街坊邻里的闲谈和芽儿兴奋的描述中听说过的热闹景象! 厉明珠看着他难得雀跃的样子,眼中笑意更深,却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不过嘛,逛庙会可是很耗精神的。等逛完了回来,天也晚了,就得早些安置,可没工夫让你再抱着你那宝贝木剑练到很晚了。” 果然,司长安脸上那点明亮的期待立刻被为难取代了。 一边是向往已久的热闹庙会,一边是每日雷打不动,抱着木剑比划的“功课”。 厉明珠瞧着他那副愁容,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小小年纪,整日里想东想西,再愁下去,怕是要变成个小老头了。” 说完后她也不再逗小孩,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 庙会当日,天光刚泛起蟹壳青,厉明珠便听见司长安的屋里有了窸窣动静。 她推开房门,只见司长安已自己穿戴整齐,正踮着脚试图去够架上的脸盆,那小身影在朦胧晨光里忙活得格外认真。 厉明珠倚着门框,也不出声,只看着他忙活。 司长安自己从水壶里倒水擦完脸,他一回头就看见厉明珠,小脸上有了点藏不住的雀跃:“婆婆。” 厉明珠心下好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仿佛全然忘了前两日的约定,只如往常般转身去做事。 她先去前头拾遗斋,将昨日修补好的符箓理了理,司长安便跟在她身后,小小的影子拖在地上。 她去院中井边打水,那影子也寸步不离。待到灶间准备熬粥,一回头,那小影子又堵在门口,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最终是厉明珠先没绷住,噗嗤一声乐出来,屈指弹了下他的脑门:“瞧你这点出息。” 她见小家伙耳根微微泛红,才慢悠悠道,“且等着吧,等广源记来人来取了那批轻货符,咱们便出门。” 司长安眼里那点小小的委屈立刻烟消云散,用力点了点头,终于肯安安分分坐到小板凳上,只是目光仍黏在厉明珠身上。 辰时末,赵家伙计取走了符箓。厉明珠牵起司长安的手,融入了门外逐渐喧嚣的人流。 庙会所在的青田镇南街人声鼎沸,人群攒头,叫卖声、喝彩声、孩童嬉闹声交织成一片。 金红相间的舞狮,随着密集的鼓点腾挪跳跃,狮口一张,喷出点点带着清香的彩色纸屑。 几步开外的空地上,两个色彩斑斓的木头傀儡正在搭起的小台上口吐人言。 更有一群羽毛或翠或赤的娇小灵鸟,在人群中灵活穿梭,叽喳叫着,绕着行人打转,试图将人引去各自摊位。 司长安紧紧抓住厉明珠的衣角,几乎有些目不暇接。 一只通体雪白如绒球般的灵鸟,先是试探着啄了啄司长安的发丝,发觉无碍后,竟亲昵地用柔润的喙蹭了蹭他的脸颊,留下一点细微的绒毛,这才扑棱着翅膀轻盈飞走,消失在熙攘人丛之中。 司长安怔怔抬手摸了摸被蹭过的地方,有些痒。 见司长安的眼神还追着飞远的鸟儿,厉明珠虚虚揽过他,“别看了,这是孙三娘家养的禾玉雀,惯会招揽客人,但她们家卖的多是些娇贵的貂儿,狐灵,我着实养不来。” 说话间,厉明珠已经带着司长安避开最拥挤的人流,拐到了曾木匠摆摊的角落。 见二人过来,曾木匠立刻从摊位底下抽出一柄崭新的木剑,笑着递过来。 “明珠婆婆,这是你早前定下的,选了最轻韧的浮云木芯,分量轻,孩子拿着不累手。” 剑身打磨得光滑,虽是木制,却隐隐透着一股锋锐之意,在青田镇能找到这样的料子,确实难得。 厉明珠接过,掂了掂,又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司长安:“试试。” 司长安双手接过,入手果然比他之前那把剑轻巧许多,长度也正合适。他试着挥动了一下,动作流畅许多,脸上满是对这把剑的喜爱。 厉明珠爽快地取出一个凝脂瓶:“两滴月露,您收好。” 曾木匠连忙摆手:“明珠婆婆,这太多了。浮云木是好,可孩子用的剑,一滴月露尽够了。” “应该的,”厉明珠打断他,继续说道:“料子难得,您的手艺更难得,这个价正合适。您若觉得过意不去,下回我来定东西,您少收些就是。” 她将凝脂瓶放在桌子上,牵起抱着新剑爱不释手的司长安,“长安,谢过曾师傅。” 司长安立刻规规矩矩地躬身:“谢谢曾师傅。” 曾木匠感激的目送一大一小走远,小心地将两滴月露收好。他知道,这是厉明珠给已经开始养气修行的曾远留的。 厉明珠带着司长安走到一处稍显僻静的柳荫下。她蹲下身,与司长安平视,神色是少有的郑重。 “长安,婆婆要同你商量两件事。” 司长安抱着新剑,安静地看着她。 “你很喜欢剑,婆婆知道。” 厉明珠指了指他怀里的新剑,“这柄剑轻便,你拿着玩,每日比划比划,都无妨。婆婆也瞧见你偷偷翻铺子里那本七式剑招图了,我知道上面只有最基础的动作,没有引气的法门。” 厉明珠语气中带上不容商量的肃意:“但就算这样,每日按那图上的招式比划,也不可超过两个时辰。芽儿能练,是因为她身体康健,经脉无碍。但你的经脉天生孱弱,习练太久或者强行模仿那些需要引动气息的招式,都会伤及根本,明白吗?” 司长安抱着剑的手紧了紧,点了点头。 厉明珠顿了顿:“婆婆还得告诉你,你的身体,和芽儿,和镇上其他孩子,都不一样。” “你天生经脉有损,这就像……嗯,就像一条本该通畅的大河,中间被许多乱石堵塞了,水流便弱了,慢了。婆婆给你泡的药浴,还有文漪姑姑送来的丹药,都是在一点点帮你疏通那些乱石,让水流能顺畅些。但这需要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看到司长安眼底那点光芒黯淡下去,心中微涩,但厉明珠还是继续道:“还有一事。镇上学堂,孩子们到了年纪都会去,除了读书识字,先生还会点一种玄天宗下发的守神香。” “那香能助孩童感知天地间流转的灵气,是为他们日后到了十二岁开脉养气做准备。可这香对你而言,却是催命符。你的经脉承受不住灵气入体的冲击,我们不能冒险。” “所以,学堂……你是去不得的。读书识字,婆婆在家里教你,不会比学堂的先生差。” 司长安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几分。他并非毫无察觉,每月那让他全身作痛的药浴,婆婆从不允许他像芽儿姐姐那般玩闹,轻易也不让他出门…… 他只是未曾想到,这差异如此分明,如此……令人沮丧。 他原以为,只要乖乖泡药浴,终有一日能和其他孩子一样。 桂花巷吴娘子家的哥哥七岁便去了镇上的学堂,而芽儿姐姐五岁就被送去,今年十二,已在准备开脉养气。他以为自己只是晚一些,总是能去的。 司长安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不同的。 小小的孩子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木剑,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没有哭闹,他只是沉默点点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 厉明珠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小小年纪,愁什么。” 她直起身,拉着司长安几步走到一个热气腾腾的小摊前。“王婆婆,来一份香煎青韭合。” 厉明珠直接递到司长安嘴边:“来,尝尝这个,看合不合口?” 司长安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韭碎有些烫嘴,却带着十足的咸鲜。 厉明珠瞧着他鼓囊囊的腮帮子,故意问道:“怎么,是不是觉得婆婆教不好你?不如学堂好?” 司长安一听,立刻想摇头辩解,嘴里却塞满了,只能发出含糊的“唔唔”声。 “欸,”厉明珠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嘴里有东西,不好说话的。” 她又从旁边一个摊子上买来一小竹筒的醪糟,插了根细竹管,递到他嘴边,“来,顺顺。” 司长安就着竹管吸了一口,入口甜润清凉,他赶紧咽下食物,刚想开口,又被厉明珠塞了一颗水灵灵的莲子进嘴。 “走了。”厉明珠牵起他,重新汇入人流。司长安心里那沉甸甸的失落暂时被挤到角落,但厉明珠的话还在心头萦绕。他仰起脸,想再说点什么,说清自己并非嫌弃婆婆。 脚步刚停,厉明珠的目光却被路旁一个花摊吸引。摊主在摊子后坐着打瞌睡,是个在青田镇不大常见的一境女修。 这摊子不大,却汇聚了四季芳菲。 粉霞般的桃花,翠玉似的荷叶铺陈,凌霜傲雪的寒梅插在白瓷瓶里,还有几枝金灿灿的秋菊,显然是用了法术保存。 摊子旁挂了价牌,正逢时节的荷花,三枚青蚨钱便能买上一支含苞的。而那些不在时令的鲜花,则要价二十枚青蚨一朵。 司长安看着婆婆毫不犹豫地挑拣起来:一支粉桃,两朵金菊,几枝素雅的腊梅,最后还拿了一支亭亭的荷花。 司长安隐约记得,婆婆修好一张一境的符箓,也不过只得十枚青蚨钱。 而且拾遗斋的规矩,天热了要避暑,天冷了要猫冬,铺子开满五日婆婆就说身体吃不消,得关门歇息两天。 会不会太贵了?他心里浮起些许疑惑,但是,婆婆喜欢就好。 眼见日头毒了,厉明珠付完钱,将花束收进芥子袋时,目光落在摊子旁青翠欲滴的大片莲叶上。 “这莲叶作价几何?” “只需一枚青蚨。” 厉明珠付了钱,指尖在宽大的莲叶上轻轻一点,微光闪过,那莲叶变得小巧玲珑,她随手将它扣在司长安头顶,仔细端详了一下,满意地点头。 “嗯,遮阳,好看。” 那摊主见厉明珠出手大方,又瞧着司长安生得玉雪可爱,便笑道:“这位小郎君生得真好。我最近学了个临渊城传来的新鲜小法术,叫点芳华,给小娃娃点在额间,讨个后土娘娘庇佑的彩头可好?不收钱。” 厉明珠看了摊主一眼,又看看司长安,见他只是好奇,并无抗拒,微微颔首:“有劳娘子。” 摊主轻轻点在司长安眉心,一点形似莲瓣的朱红花钿便落在了他白皙的额间。 女修又掐了个法诀,一面由水汽凝成的模糊镜子浮现在司长安面前。 “瞧瞧,小公子生得多好,后土娘娘会很喜欢的。” 司长安看着镜中的自己,张了张嘴,想说这一路看到点花钿的都是小姑娘家。可话未出口,又被厉明珠眼疾手快地往嘴里塞了一小块桂花糖糕。 司长安:“……” 厉明珠重新牵起被喂得说不出话的司长安,继续随着人流向镇中心的后土庙走去。 一路上,遇见卖酥糖的,买一包;看到新摘的浆果,称一些;巧手的摊贩编出活灵活现的小动物,也挑一只。 买的东西和司长安的木剑都被顺手放入松鼠袋中,不妨碍厉明珠一边悠闲踱步,一边不时给司长安喂点零嘴,自己也尝些新鲜。 司长安嘴里是还没完全咽下去的软糕,又被喂了一颗蜜渍的果子。 耳畔是鼎沸的人声,眼中是各色的奇巧玩意儿,司长安心里那关于不能练剑、不能上学的郁气,似乎已经被这汹涌的热闹冲散。 我想吃韭菜盒子,喝醪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庙会芳华 第7章 明珠述道 厉明珠牵着司长安,随着人流缓缓步入后土庙。 庙内香火缭绕,比外面更添几分肃穆。 传说今日也是后土娘娘诞辰,庙内多是镇上百姓,携家带口,虔诚地在后土娘娘的神像前焚香祷告。 烟气缭绕,模糊了神像低垂的眼睑,却更显那份俯瞰众生的慈和。 庙祝正立在供桌旁,小心整理着几样新上的时令供果。他须发皆白,身形清瘦,水青色道袍浆得挺括。 厉明珠松开司长安的手,将花束递给他。 庙祝接过花束后,忍不住带出几分了然与叹息:“又带花来了?明玥那丫头最爱打理这些,总说娘娘跟前该有最好的颜色。” “是啊。” 厉明珠应了一声,声音不高,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她取了三支线香,就着供桌旁的长明灯点燃。 一旁的司长安学着她的样子,小手握着香,拜得格外认真。 “明珠婆婆!长安!” 清脆的喊声打破了这份沉静。芽儿从她娘柳文秀身后钻出来,几步蹦到司长安面前。 她今日穿了件簇新的鹅黄衫子,梳着双丫髻,发间还簪了朵小小的绒花,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她伸出两根手指在司长安眼前用力晃了晃,带着十二分的不满,叽叽喳喳地抱怨起来:“我现在每日听说书、看傀儡戏,加起来不能超过两个时辰!” “连曾远哥哥都被他爹拘着修炼,没空理我了。还说可能要去什么临渊城!” “道尊在上,我可不想离开青田镇!后土娘娘诞辰这么大的热闹,要不是我撒泼打滚,我爹娘还不肯带我来呢!” 芽儿噼里啪啦一通抱怨,声音又脆又快,引得旁边几位香客侧目。 司长安听着她的话,心里那点被庙会热闹暂时压下的东西,又悄然浮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芽儿抱怨的,恰恰是他连门槛都摸不到的。 司长安忍不住开口问芽儿:“临渊城很远吗?” “听说驼兽都得走好些天呢!反正我不想去!” 芽儿夸张地比划了一下,随即又垮下肩膀,又开始絮叨起这几天总被拘着。 老庙祝注意到了殿内越来越多的孩子和随之升高的喧闹:“好了好了,小娃娃们,莫在娘娘跟前吵闹。都随老道到外面来,今日娘娘诞辰,赐福净水,保佑你们平安长大。” 孩子们闻言推推搡搡地涌向庙门。芽儿也忘了抱怨,拉着司长安就往外跑。 “长安快走,我们也去沾沾福气,你身体一定能好起来!” 庙门外的小空地上已聚了不少孩童,老庙祝手持一根青翠欲滴的柳枝,站在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旁。 柳枝蘸水后挨个儿在孩子们的头顶、肩头轻轻拂过。 清凉的水珠带着草木清气落下,司长安只觉得精神微微一振,先前被芽儿的话搅起的些许沉闷,似乎被这清凉的水意冲淡了些许。 “明珠婆婆。”一个温婉的声音在厉明珠身侧响起。 厉明珠转头,是柳文秀。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襦裙,发髻以扁银发簪挽起,对着厉明珠郑重地施了一礼。她身边的燕屠户也赶紧跟着拱了拱手。 “文秀,你这是做什么。”厉明珠赶紧去扶。 柳文秀直起身,眼中满是感激:“婆婆,那清心宁神的法器……对芽儿助益太大了。这孩子性子跳脱,我们原只盼着那物件能让她静心几分,好生温书。未曾想……”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她竟已能自行引动灵气入体,游走周天了,这进境比我和燕康当年快多了。” 燕屠户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又是骄傲又是忧虑,接口道:“是啊,婆婆。咱们青田镇小,文秀和我商量着,不能耽误了孩子。现在刚刚养气还好,再过半年,等芽儿根基再稳些,就带她去临渊城的道院。那里路子正,也好为日后年满十六,参加玄天宗的考核做准备。” “这法器太过贵重,芽儿如今既已能初步引气,我们想着,还是该物归原主。” 说着,柳文秀已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双手奉上。 厉明珠的目光在那素帕上停留了一瞬,并未伸手去接,目光掠过正闭眼接受柳枝拂水的芽儿,又落回柳文秀夫妇脸上。 “收着吧。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芽儿能有此进境,是她自身天赋好,心性也纯。去临渊城是正途,不会耽误孩子。不管什么贵重法器,能有些用处才是最真的。” 柳文秀还想再说什么,厉明珠已微微摇头,目光转向庙门处。 赐福已毕,孩子们嬉闹着散开。柳文秀只得将手帕收回,再次深深一礼,才转身去寻女儿。 人群渐渐散开。厉明珠看向司长安,见他虽安静站在一旁,眼神却有些飘忽,知他必是听了刚刚庙里芽儿的那番话,心中有所触动。 她未多言,只朝他招招手:“走了。” 厉明珠没有带着司长安汇入流向庙外大路的人潮,而是转身拐进了庙旁一条狭窄幽静的小巷。 巷子两边是高高的院墙,将外界的喧嚣隔开大半,只余下模糊的声浪背景。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投下斑驳的光影。 司长安抬起头,神色是少有的郑重:“婆婆,经脉有损,是不是……就注定不能修炼?” 厉明珠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整理思绪,也像是在斟酌如何对一个孩子讲述这片浩瀚的天地。 “修炼一途,始于引气。”她的声音不高,混在偶尔传来的市井人声里,显得格外平静。 “天地间有灵气,修士纳灵气入体,开辟气脉通路,此为开脉养气,天地灵气化为自身灵炁,积蓄于丹田,待灵炁充盈,心性足够后,便可尝试踏入第一境照心。” “照心境有三阶,通明、虚海、孕真……其后还有灵台、通玄诸多境界。” 厉明珠说的是九州修行的常识。司长安听不太懂,但认真去记。 不知不觉,两人已行至另一处祠庙前。 这庙宇比之后土庙更为小巧,粉墙黛瓦,门庭打扫得干净,也有不少香客进出,多是带着孩童的父母。 “这是青田镇的孩儿祠。” 厉明珠带着他迈过门槛,院内有一株极大的石榴树,花开正盛,红艳似火。 正殿神龛里供奉的是一尊少年神像,眉眼间带着一股未脱的稚气与勃勃生气。 神像前的供品也多是些孩童喜欢的玩意儿:小巧的草编蚱蜢、几块麦芽糖、还有一只木头削的小木马。 厉明珠看着那少年神像,眼中带着点怀念:“这是青田镇的小神仙,他成神前年纪也不大。所以镇上的人家,孩子出世了,会抱来给他瞧瞧;孩子大些了,也会带过来拜一拜,求个平安顺遂。” 她侧头看向司长安,“你身子弱,一直拖到现在才来。” 司长安仰头望着那少年神像,神仙……原来也可以是一个孩子? 厉明珠的声音又响起:“方才一路过来,尝了那么些零嘴儿,你最喜欢哪一样?” 司长安被问得有些懵。他眨了眨眼,努力回想那些甜滋滋的味道,认真比较了一下,才迟疑地回答:“……青槐蜜糕。” 那糕清甜不腻,带着淡淡的槐花香。 “嗯,婆婆也觉得那家的不错。”厉明珠点点头,下一刻,一包青槐蜜糕从芥子袋中出现在厉明珠手中。 司长安的眼睛亮了亮,以为婆婆是要给他的。 然而,厉明珠却径直走到那少年神像的供桌前,将那包还散发着温软甜香的蜜糕,放在了那堆草编玩具和麦芽糖旁边。 “……” 司长安彻底愣住了,看着那包离自己而去的蜜糕,又看看婆婆,眼神里全是茫然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不是说神仙不用吃东西的吗? 厉明珠放好糖糕,回身走到司长安面前,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颊。 “今日甜的吃了一天,够了。再吃下去,牙齿还要不要了?” 这理由听起来天经地义。司长安张了张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看着婆婆理所当然的神情,又看看供桌上那包“献给神仙”的蜜糕,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不太高兴的“哦”了一声。 拾遗斋后院,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吞没。符灯随即照亮了小院。 司长安小小的身影正在灯影下挥动那把新得的浮云木心剑。没有引气法门,没有灵炁流转,只有最基础的劈、刺、撩、抹。 动作稚拙,甚至有些摇晃不稳,但他神情专注,每一次挥剑都用尽全力。 厉明珠坐在廊下的藤椅上,静静看着。直到司长安力竭停下,拄着木剑微微喘息,她才开口:“长安。” 司长安闻声抬头,看向廊下。 厉明珠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木剑上:“若是你的经脉,永远都无法治愈,注定与灵炁无缘。你还会继续练剑吗?” 司长安握紧了剑柄,他低下头,看着手中轻巧的木剑。 许久,他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不确定的迷茫,声音很轻:“应该……还会吧?” 厉明珠站起身,走下廊阶,来到他面前,将他柔软的头发揉得更乱。 “白日里,你不是问过经脉有损,就真的不能修炼吗?” 司长安抬头望向厉明珠,用力点了点头:“嗯!” “你白日里问的问题,答案就在这里了。” 司长安困惑地眨了眨眼。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修行之路,从来只在自我。只要你自己不放弃,这天地间,总会有一线生机为你而存。” 厉明珠看着司长安似懂非懂的模样,不再说那些玄奥的道理,转而道:“还记得咱们白日拜过的那位小神仙么?他活着的时候,只是青田镇的孩子,刚刚开脉养气。” “后来…镇子遭了难,他为了护住几个更小的娃娃,没能跑出来。再后来,玄天宗感其心性纯善,便敕封他做了咱们这一方水土的守护神祇。” “你看,有时或许连死亡都并非真正的终点。” 她轻轻点了点司长安的额头,“所以啊,经脉有损又如何?这世上,从无真正的绝路,修行之路,只在你自己脚下。” 看着小长安被绕得晕头转向,厉明珠眼底那点沉凝悄然散去,一小块甜香的青槐蜜糕出现在她掌心。 只是这一块,比白日里供奉给孩儿祠的那一整包小了许多,只有司长安半个巴掌大。 “喏。”厉明珠将那小半块蜜糕递到司长安鼻子底下。 司长安看看蜜糕,又看看婆婆。 婆婆什么时候买的? 厉明珠直接把糖糕塞进他手里,“什么大道、天衍、遁去的一……这些事,等你长大以后,天天头疼都来不及,现在先别想那么多。” 长大以后要头疼的事真的好多 不过可以自己买零食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明珠述道 第8章 苍梧几重 庙会的喧嚣散尽,青田镇的日子又回到了平静。 拾遗斋的小院,每日清晨都会响起习练木剑的声响。 待木剑破空声停下,司长安便安静地坐到廊下的小几旁。 厉明珠早已备好笔墨纸砚,还有几卷书册。她教他识字,也讲些九州轶闻、山川地理。 虽然司长安在练字的间隙,厉明珠总会去画些让人看不懂的山川走势。 司长安曾经问过婆婆在画什么,厉明珠的笔尖顿了一下,“在画……一条回家的路,或者,别人回不了家的原因。” 司长安没有听懂,但是他再问,婆婆却不愿说了,他也没再多想,毕竟,婆婆奇怪的地方可太多了。 直到燕家小院传出消息:去临渊城的计划提前了。 “我不去!” 芽儿的声音从燕家小院里冲出来,撞开了拾遗斋的门。 “婆婆!我爹娘非要带我去临渊城!我不想去!” “那里我谁都不认识!没有曾远哥,没有小长安,没有李婶子家的糖糕,也没有婆婆的炸小鱼!” 小丫头踢了踢廊下的柱子,满脸委屈。 厉明珠放下手中的笔,慢悠悠地啜了口茶:“临渊城啊……那儿有一家浮白居,做的水晶肘子,可以说是皮冻透亮,入口即化。还有八珍阁的蜜炙灵雀舌,听说连玄天宗的长老路过都要打包几份带走。” 芽儿控诉的声音随着厉明珠的话慢慢停下,随即又强行板起脸:“肘子,肘子有什么稀罕!我爹做的炖肉也好吃!” “哦?那斗法台呢?临渊城道院的弟子每月都会在道院的斗法台切磋,刀光剑影,符箓如雨,身法甚至快得只见残影。” “真……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道院里的教习中还有从玄天宗出来的弟子,据说能横刀断水。” 芽儿眼神里的向往再也藏不住。她想象着自己站在高高的斗法台上,手握长刀,英姿飒爽,台下是无数惊叹的目光。 “燕逐霄女侠……”她无意识地低喃出声,脸颊微微发红。 接下来的时间,芽儿依旧来拾遗斋,但从一天要来两三回,变成了两三天来一回。 每次来也不再抱怨临渊城,嘴里念叨的也变成了和道院有关的事。 芽儿口中的道院蒙上了期待:“曾远哥说,道院里的演武场比咱们镇上的晒谷场还大十倍,天天都有师兄师姐斗法,飞剑嗖嗖的,符箓啪啪炸开,可好看了!” 司长放下手中的书,安静地听着,只在芽儿停顿的间隙,轻声问一句:“学刀会很难吗?道院也教剑法吗?” 芽儿总是兴致勃勃地描绘着她想象中的广阔天地和未来。那点离乡的不舍,在少年人对力量与未知的憧憬面前,渐渐被压下。 临近芽儿要出发的前几日,芽儿刚替她娘去给尺素布行送完最后做好的一批衣裳。 走到街尾,便听见李婶子的嗓门,她正和几个相熟的妇人聚在吴娘子家的屋檐下剥豆子。 “……燕屠户家这一走,柳娘子那手好针线可就难寻喽。”李婶子叹道。 “可不是,”吴娘子接口,“芽儿那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皮是皮了点,心善着呢。去了临渊城也好,前程远大。” “要说心善,”旁边一个圆脸妇人压低了声音,豆子在她手里剥得飞快,“拾遗斋那位才真是心善。当年那孩子都说活不过三岁,硬是让她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了。” “谁说不是呢!”李婶子立刻来了精神,声音却下意识地更低了,“那会儿小长安抱回来,瘦得跟个小猫崽似的,脸都是青紫的,看着就揪心。明珠婆婆那会儿熬得呦,眼窝都陷下去了,都说是胎里带的绝症,神仙难救。” “能养到现在这样,真是后土娘娘保佑。”圆脸妇人唏嘘,“不过啊,这先天不足,终究是根子上的毛病。我娘家表侄在临渊城药铺当学徒,他说这种经脉上的缺损,就算用灵丹吊着命,也难说得很,只怕啊,寿数不长。” “你们胡说什么!”一声清脆又带着怒气的声音炸响。 芽儿像只气势汹汹的小斗鸡一样开口:“长安好着呢,他天天练剑,比你们有力气多了,婆婆说了,他会长命百岁!你们再乱说,我……我告诉我爹去!” 妇人们被她惊得一愣,随即有些讪讪。一个年长些的妇人试图打圆场:“芽儿丫头,婶子们没啥意思,就是……” “就是什么!背后说人就是不对!”芽儿梗着脖子,眼圈都气红了。 正僵持着,一个清朗的声音插了进来:“芽儿,怎么了?” 十七岁的曾远身形已见挺拔,眉目间带着少年人的英气和超乎年龄的沉稳,他背着个竹篓,刚从山上下来,见状快步走近。 芽儿指着那几个妇人,叽叽喳喳地告状:“曾远哥!她们说长安活不长!” 曾远眉头微蹙,目光扫过那几个面露尴尬的妇人:“婶子们,都是街坊邻里的,有些话还是慎言。” 他伸手拉住还在气头上的芽儿,将她带出了巷子。 妇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讪讪。 “咳,剥豆子剥豆子。”李婶子干咳一声,埋头加快了速度。 芽儿跑到拾遗斋。没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只是坐在门槛上,看着院里正在练剑的司长安。 芽儿忽然开口:“小长安,你要好好泡澡,千万不能死。” 司长安动作一顿,收剑转身看她。 “你这么认真练剑,一定会练成很厉害的剑修。等我成了最厉害的刀修,咱们就来比比,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刀快!听见没?” 司长安看着她亮得灼人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嗯。” 离别的日子终究到了。 青田镇狭窄的街巷里,燕屠户赶着一辆青篷车,柳娘子眼圈微红,拉着几个相熟的妇人说话。街坊们围着,说着祝福和叮嘱的话。 燕逐霄穿着柳文秀特意为她赶制的新衣,袖口和领口绣着简单的云纹,衬得她多了几分难得的利落,马尾用红绳扎起,努力想做出沉稳的样子,可眼底的兴奋和对未来的忐忑依旧藏不住。 她挨个和相熟的伙伴告别,轮到司长安时,她站在他面前,抿了抿唇。 燕逐霄忽然解下挂在腰间的铁剑。 剑很普通,剑鞘是蒙了牛皮的硬木,边缘已有些磨损。 这是她当初从她爹那里磨来的第一柄剑,曾宝贝似的给司长安看过。 她把剑往司长安怀里一塞:“你要按时泡澡,听婆婆的话,等我回来罩着你!” 那铁剑分量不轻,但对六岁的司长安来说已经能抱稳了。 他看着芽儿认真回答:“芽儿姐姐,你也要好好的。” 燕逐霄最后飞快地揉了揉司长安的头顶,然后转身跳上驼兽,身影在烟尘中远去。 司长安抱着那把剑,在巷口站了很久。厉明珠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回吧。” 日子并未因燕家的离开而停滞。司长安依旧每日练剑读书。 那把铁剑被他珍重地收在床下,只在偶尔无人时,才会拿出来,用布巾细细擦拭。 芽儿离开中州的消息传来,是在一个寻常的冬日。 曾远的身影出现在拾遗斋门口,比几年前更显沉稳,眉宇间带着些风尘仆仆。 他在芽儿去临渊城的一年后也独自去了道院求学。 “明珠婆婆,长安。” 曾远拱手行礼,递上一封薄薄的信笺,“我刚从临渊城回来,这是柳姨的信,让我带回青田镇。” 厉明珠展信看过后,随即递给旁边正在临帖的司长安。 信笺上是柳文秀的字迹,寥寥数语: “明珠婆婆,长安,霄儿已于月前成功踏入照心境通明阶。幸得苍梧境秦前辈青眼,收为弟子,不日将随前辈前往苍梧境修行。 虽有不舍,然机缘难得,我夫妇已随同前往安置,仓促远行,不及面辞,万望海涵。 霄儿嘱托,问长安好,盼他勤练不辍。文秀手书。” 司长安的目光在苍梧境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苍梧境……”他低声念了一遍,抬头看向曾远,“曾远哥,苍梧境,离我们中州,很远吗?” 曾远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远,非常远。我只在道院的九州堪舆图上见过,听道院教习说,和我们中州隔着茫茫无垠海,还有数个大州疆域。具体多远……我也说不清。” 司长安点点头,没再追问。他默默将信笺折好,放回桌上,重新拿起笔,蘸了墨,继续临摹那未写完的字帖。 但司长安有了新的疑惑,苍梧境离中州有多远?隔着多少重山,多少片海? 芽儿还是要长大成为燕逐霄的,再见啦 小长安,今天要学会的是生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苍梧几重 第9章 引气修行 时光在青田镇总是溜得无声,巷口的桃树几度枯荣,檐下的燕子换了新巢。 司长安已经十三岁了。 五年时光,足以让一个孩童抽条拔节。 幼时的孱弱在他身上已寻不到太多痕迹,身形拔高,虽依旧清瘦,却如青竹般透着韧劲。 多年药浴的温养滋补他那曾经脆弱不堪的经脉,虽离强韧尚远,却已不再是随时会崩溃的危堤。 他刚结束两个时辰的剑术练习,额上覆着一层薄汗。 厉明珠依旧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边难得放着一小壶温过的玉瓶春。 窗外阳光正好,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懒意。 “啧,”厉明珠咂摸了一下嘴,像是被酒意勾起了谈兴,又像是纯粹的无聊,她眯着眼,看向院中的少年。 “长安啊,婆婆当年……嗯,比你再大个几岁,那才叫一个了得!” 司长安擦汗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接话,只是走到廊下,端起练剑时砍的竹筒喝水。 他知道,婆婆的“当年勇”又要开场了。 厉明珠眯着眼,声音带着点慵懒的追忆,“想当年啊,婆婆我乘着那艘伏波灵阙,闯荡千涡流。” “那鬼地方的漩涡一个接一个,海水都是墨绿色的,底下还藏着活了万年的老海妖,连眼睛都像两轮血月亮。” 厉明珠说得兴起,手指在空中虚点,“婆婆掐了个诀,反手布下四象星云阵,借罡风之暴烈,直接给他的龟甲开了个洞。” 司长安闻言放下竹筒,转而拿起案几上那本前几日刚找到的《东溟志异》,翻开其中一页,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千涡流深处确有一头玄龟,其甲如山,目赤如血月,擅御重水。但此书亦言,其甲极坚,曾受六境剑仙一剑而未亡。婆婆那碎星指果真能一指洞穿?” “还有,玄龟性喜静,非大劫从不现世,上一回出世是在万年前,您见到的,真是玄龟?” 厉明珠脸上的追忆之色凝固,随即闪过被当场戳穿的窘迫,但这窘迫只存在了一瞬。 她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 “哼!书上写得就全对?尽信书不如无书!” “婆婆我亲身经历的还能有假?” “那玄龟喜欢吃霞光鳌龙,出门找饭了!” “他当时就是被我打痛了,嗷嗷叫着沉下去的!”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眼神却有点飘忽。 司长安看着她强词夺理的样子,唇角终于忍不住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无声地笑了。 他没再追问,只是合上了书,放回原处。 厉明珠见他笑了,自己那点强撑的威严也绷不住,噗嗤一声跟着笑了出来。 抬手作势要敲他脑袋:“小滑头!故意的是不是?真是长大了啊,还会挑婆婆刺了。” 司长安笑着偏头躲开。 笑闹过后,院子里安静下来。 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瓶出现在厉明珠掌心,只在瓶塞处透出一点若有若无的清凉药香。 “喏,把这个吃了。”厉明珠将玉瓶递到司长安面前。 司长安的笑意敛去。那缕极淡的药香钻入鼻端,四肢百骸都轻盈了几分。 他这些年翻遍了拾遗斋里所有关于修行、丹药、经脉的杂书,从未真正放弃过那微渺的希望。 而此刻,这希望似乎就握在婆婆手中。 他抬起头,看向厉明珠,声音透着紧张:“婆婆,这是能治我经脉的丹药?” 厉明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点了点头:“玄明续命丹。你现在的经脉已经没那么孱弱,足以承受药力,现在服下后便可开始引气,真正踏上修行路了。” 玄明续命丹。 司长安看着玉瓶,没有立刻去接。 如此珍贵的丹药,婆婆如何得来?代价几何?为何现在才拿出? 厉明珠似乎看穿了他翻涌的思绪,挑了挑眉,带着点熟悉的戏谑,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婆婆跟你说的那些故事啊……可都是真的。” 司长安沉默了片刻。他当然信任厉明珠,也知道这是婆婆不想说了;他也无比清楚,婆婆不想说的事,谁也问不出来。 他没有再问一个字。接过玉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的丹药。 丹药色泽莹白,似玉非玉,表面萦绕着一层氤氲清气,其上有点点赤色星芒。 没有犹豫,司长安将丹药送入口中。 司长安闭着眼,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紧绷,等待着记忆中每月药浴疏通经脉时那熟悉的剧痛降临。 然而丹药却化作一股磅礴却无比温和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如同春日的溪水,无声地浸润着干涸龟裂的土地。 难以言喻的轻盈感弥漫全身,仿佛卸下了背负多年的无形枷锁。 厉明珠看着少年眉宇间的一点紧绷散去,呼吸变得悠长平稳,无声地笑了笑。 明玥那丫头在发现培元丹会让经脉刺痛后,便着意调整了玄明续命丹的药性,自然不会痛。 一日一夜,司长安沉浸在那种温和的滋养中,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晨光正透过窗棂,洒在床前。 厉明珠坐在桌旁,把玩着两个小巧的容器。 一个是司长安熟悉的凝脂瓶,内里一滴清露,正是月露。 还有一个深色的石质小方盒,盒盖紧闭,盒身上隐约可见几道简单的赤金色纹路。 厉明珠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个更小的、近乎透明的琉璃方匣,匣中封存着一缕跳跃的金红色光芒。 “醒了?”厉明珠将两个小容器放在桌上,“感觉如何?” 司长安坐起身,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但眼神清亮:“很好,从未有过的……轻松。” 厉明珠点点头,指了指桌上:“月露你知道,九宫守常阵运转所需,那个木盒里是日华,一缕日华和月露价值相当。日月精华都是天地间最温和正统的灵粹。修士常借此修炼,也是修士间通行的钱,咱们镇上用得不多。” ”青田镇学堂点的守神香,是潜移默化地让静不下的孩童提前适应灵气,为开脉养气做准备。你心性已足,体内玄明续命丹的药力尚存,正好借此机会,引日华月露打下根基。” 厉明珠看着司长安骤然亮起的眼眸,缓缓道:“无论玄天宗还是青田镇学堂,养气阶段的根本没有多少差别,都在于引气;存神;固本培元。大道至简,修行入门时并无多少花巧。切记,勿求快,只求稳。” 司长安点点头,随即盘膝坐好,闭上双眼,排除杂念,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细微。 厉明珠手指轻弹,凝脂瓶的塞子飞起,月露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悬浮在司长安眉心前三寸。 同时,琉璃小匣打开,日华也被引出,悬停在月露旁边。 一冷一热,一阴一阳,两股精纯温和的气息缓缓散发开来。 厉明珠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先引日华之气,此气阳和,暖而不燥。用心神自眉祖窍缓缓纳入,沿任脉过膻中,沉入丹田气海。” “再引月露之精,此气清冷,凉而不寒。同样自祖窍纳入,沿督脉过玉枕,再归入丹田。日月交汇,阴阳相济,便是你自身灵炁之始。” “待日月精华引动丹田气机,便可尝试感应身周天地灵气。按你平日所看的那些基础典籍上所记载的周天循环,搬运周天即可。” 司长安依照法门,意念集中,尝试沟通那近在咫尺的日月精华。 起初,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毫无回应。 他并不急躁,心神愈发沉静,一遍遍尝试着。 不知过了多久,眉心处一点金芒闪耀,司长安立刻按照厉明珠所授,引导着这股阳和暖流,沿着身体正中的任脉缓缓下行。 暖流过处,经络微微发胀,却是一种充满生机的舒畅感,随着暖流汇入,脐下丹田变得暖融融一片。 眉心又有微弱凉意渗入,司长安心中一紧,谨慎引导着这股清流沿着督脉运行。清凉之意过玉枕穴时,带来一阵舒爽的清明。清流最终也汇入丹田气海。 这过程极其缓慢,也极其耗费心神。可司长安能清晰地感应到那两缕微弱的气息如何在经脉中穿行。 曾经阻塞滞涩之处,如今虽显狭窄脆弱,却已能勉强通行。 玄明续命丹药力化作的暖流,如同无形的堤坝,护持着这两缕外来气息,使其温顺地流淌,不至于冲垮脆弱的河道。 丹田之中,日华的暖金与月露的清银相遇,并未冲突,反而如同阴阳双鱼般缓缓旋转、交融,形成一种奇妙的平衡。 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属于他自身的“气感”,在交融的中心诞生了! 就是此刻! 司长安摒弃一切杂念,心神彻底沉入丹田那一点新生的气感之中。 他开始尝试引动身外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稀薄灵气,有了引动日月精华的经验,这一步似乎顺畅了些许。 意念如同无形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出体外,捕捉着空气中那些游离的、远比日月精华驳杂稀薄的灵气光点。 捕捉,牵引,纳入体内。 这一次,不再是日月精华那般温和的精粹,而是更为稀薄的天地灵气。 它们进入经脉时,带来更明显的滞涩感和轻微的胀痛。 司长安全神贯注,牵引着这些灵气光点,沿着方才日月精华走过的周天路径,缓慢搬运。每搬运一丝,都需耗费极大的心神去梳理、去安抚那些躁动的灵气,使其驯服地汇入丹田。 一个完整的周天循环运行完毕,司长安缓缓睁开眼。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脸色苍白,精神却异常亢奋,眼底深处跳跃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芒。 丹田处,灵气盘旋一周,已经被那点微弱却坚韧的自身气感所炼化,化作一股乳白色气流。 这是属于他司长安的灵炁!这丝灵炁沉淀在丹田之中,虽然微渺,却真实不虚地存在着! 睁开眼,世界从未如此清晰明亮。 他甚至能看清空气中飘浮的微尘在光线中的舞蹈。身体轻盈,五感敏锐,司长安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具身体。 厉明珠一直守在旁边,此刻才出声:“感觉如何?” 司长安抬起头,看向她。那双沉静的黑眸里,此刻仿佛落入了星辰,璀璨生辉。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厉明珠眼中也漾开真切的笑意:“行了,别傻坐着回味了,先去泡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第一次修炼,心神损耗可不会小。” 但自这一日起,司长安练剑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被拉长了。 有时练完剑,他仍觉精力尚可,便又沉浸在引气养气的修炼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经脉传来隐隐的胀痛,才恍然停下。 这种势头不过持续了两三天。 傍晚,司长安刚结束一轮周天运转,脸色比平日更白了几分,额角青筋微现,正待再次凝神引气,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厉明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够了。今日到此为止。” 司长安缓缓散去凝聚的意念,有些不解地看向厉明珠。 厉明珠收回手,微微蹙眉:“经脉如河道,灵炁如水。你这河道本就比常人窄浅,水流积蓄过快,冲刷过猛,只会让河堤崩塌得更快。玄明续命丹是给你加固堤坝,不是让你用来肆意引洪的。” “养气,养的是气,更是心。急什么?你的路还长得很。” 厉明珠说完也不再看他,转身走向灶房,声音飘了过来:“晚上想吃什么?婆婆今天心情好,给你做几道新菜。” 司长安看着婆婆的背影,又闭眼感受了一下经脉深处因过度修炼而产生的酸胀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份因初窥门径而带来的急切躁动,也站起身朝着灶房走去。 少年的声音响起,带着无奈的笑意:“婆婆,可以不吃新菜吗?” “不行,给你长个教训,下一回我不在了,也得记住不许冒进。” 9章了,终于修炼了 时间加速器一开,下一章,虽然长安完全没做好准备,但另一堂课也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引气修行 第10章 玄明续命 拾遗斋后院,司长安盘腿坐在一张宽大的矮木案前,散乱地放着几支符笔、几个盛着灵砂的小碟。 他正对着案上一张残破的符箓发愣。 符箓送来拾遗斋时只是边缘的符文有几处模糊不清,此刻中间却裂开一道焦黑的缝隙, 这是司长安修补后的成果,他想引灵砂融入符纸,修补断裂的符文脉络。 但灵炁刚触及符箓,灵砂便“嗤”地一声轻响,冒出一缕细小的黑烟,符胆上转眼间生起焦黑,边缘甚至卷曲焦糊起来。 司长安无声地叹了口气,开春以来已经有好几张彻底毁在他手里的符了。 司长安引气入体已一年有余,体内灵炁流转比初时顺畅许多,可偏偏对符箓一道,像是天生缺了那根弦,总会生出些乱子来。 . 厉明珠不知何时来的,这十余年来她面容竟也没什么变化,手里端着一杯竹露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半张脸,只从那片朦胧里,勾勒出挺秀的鼻梁轮廓,和一双含着促狭笑意的眼睛。 她噙着笑开口:“长安师傅啊,你这修补的手艺,都快要给拾遗斋的招牌砸了。” 司长安耳根微热,也不抬头,只闷声道:“引火符的离火符文太跳脱,灵砂调和总差一点火候。” 厉明珠拈起那张焦黑的符箓,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有点幸灾乐祸的道: “赤阳砂调和的火性多了一成,不过也用寒潭水压了燥性,修引火符没什么问题。” “只是你这灵纹画的,也太生硬了,接这种断纹,讲究个气不断,意相连,你那笔尖抖什么?怕它咬你?” 看着少年的耳根越发的红,厉明珠不仅没停,反而又拖长了调子继续说:“前几日吴娘子家那张符,是不是也这样彻底寿终正寝的?” “我今早碰见她,她拉着我谢了又谢,还夸婆婆我出手大方,一张新的一境澄水符,值一滴月露呢,她那张旧的,修好了也就值个三五十枚青蚨钱。” “你那点私房钱还够买剑谱吗?” 司长安从案几前站起身,走到一旁开始整理裁剪好的空白符纸,动作却带着点刻意的不自然。 “婆婆确实大方,上月买的那套青瓷茶盏,虽贵了些,但釉色温润,泡茶极好。” 厉明珠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眼神飘忽地扫过手上一只就要价三百青蚨的新茶具,桌案上那一方据说能养出墨灵的黄石砚,还有那块投进清水就能化出醇酒的醉梦石…… 她清了清嗓子:“咳…那什么,过日子嘛,该花就得花。” 厉明珠转身走向后院,声音飘回来,“我去看看灶上煨的汤。” 司长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婆婆买的那些零零碎碎,只要婆婆喜欢,那便是值得的。他只是不想再被婆婆打趣了。 吴娘子的澄水符,他补的时候,是真的觉得每一笔都落在了该落的位置,灵力流转虽弱,却也连贯。怎么会完全用不了呢? 他摇摇头,不再纠结,将各色的符纸、符砂、灵墨归置整齐。 门帘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司长安一把掀开门帘。 厉明珠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她一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已渗出刺目的鲜红,另一只手紧紧扶住墙,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佝偻下去,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 “婆婆!” 司长安脑中嗡的一声炸响,身体比念头更快,几步抢上前,在厉明珠支撑不住身体将要软倒的瞬间,险险地半扶半抱住了她。 司长安几乎是拖着厉明珠,一步步往她卧房的方向挪动。 厉明珠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她压不住的呛咳,撕心裂肺,更多的血染红了少年的肩头。 终于将人安置在卧房的床榻上,司长安的额角全是冷汗。 他胡乱扯过旁边的薄被盖在厉明珠身上,又抓起枕边干净的布巾,手忙脚乱地去擦她唇边和下颌的血迹。 那血仿佛擦不尽…… 抹掉一点猩红,又涌出新的。 “婆婆,我去请大夫!你撑住!” 司长安的声音绷得紧紧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他转身就要往外冲。 “长……安……” 厉明珠看向门口僵住的少年,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的眼中只有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也……接受了这一刻。 司长安的脚步钉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最冷的寒风都要刺骨。 那眼神里的意味,司长安看懂了。是阻止,是无须徒劳。可司长安怎么可能停下? “我去请大夫。”他又重复了一遍,转身就走。 司长安朝着镇东头的仁安医馆狂奔而去。 “陈大夫!快!我婆婆吐血了!” 司长安嘶哑的喊声惊得医馆里分拣药材的小学徒一个哆嗦。 面容清癯的陈大夫,是第一境照心境的修士,在凡人为主的青田镇也是唯一的一位医修。 他正在为一个中年男人诊脉,闻声看到司长安煞白的脸、肩头刺目的血迹和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惶。 陈大夫二话不说,抓起药箱就跟着司长安疾步往外走。 回到拾遗斋厉明珠的卧房,血腥味尚未散尽。 厉明珠闭着眼,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急促。 司长安屏住呼吸,站在床尾,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大夫,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像一个时辰那么难熬。 陈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凝重之色越来越重。他搭脉的时间格外长,中途又换了厉明珠另一只手,仔细探查。 他先后以数枚银针刺入厉明珠几处大穴,乳白的灵炁随着银针的深入而闪烁。 厉明珠喉间那令人心悸的嗬嗬声减轻了些许,但脸色依旧毫无起色。 良久,他叹了口气,收回银针后对司长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说话。 司长安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 外间,陈大夫看着眼前这个竭力维持着镇定的少年,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怜悯。 “长安啊…明珠婆婆这是旧伤。非常非常重的陈年内伤,伤在经脉,损及脏腑根本…积重难返了。” 司长安脑中一片混乱:“旧伤?婆婆从未说过……” 陈大夫斟酌着开口:“这等积年沉疴盘踞心脉要冲,是以修为强行压制,才维持了这些年的表象无恙。” “如今旧伤一朝发作,便是淤塞崩堵,灵炁逆乱的局面,已然药石无救了,非大神通、大造化不可逆转,恐怕…只在这一两日了。” 药石无救!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司长安混乱的思绪里劈开一片刺目的空白! 可空白中,一个冰冷得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回荡在脑海。 婆婆也是伤在经脉,一年前,那枚将他从天生绝脉的桎梏中解脱出来,让他得以引气入体的玄明续命丹,那枚远超他认知的丹药。 它…它本应是谁的?!! 司长安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找回一点清明。 卧房内突然传来厉明珠的呼唤,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长安…进来。” 看司长安转身回了卧房。陈大夫叹息一声,默默地收拾好药箱,对着司长安的背影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离开。 站在床边的司长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声音:“婆婆……那枚玄明续命丹……” 厉明珠的回答直接又干脆:“是明玥给我准备的。可以调理我的旧伤。” 果然!司长安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了下去:“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要给我?!为什么不吃下去?!! “我的伤,远不是一枚玄明续命丹所能解决的。当年……伤得太重,也太久了。” “吃了它,顶多再在病榻上拖个三四年光景,还得日日与这残躯纠缠。我不喜欢那样。” “当年把你从玄天宗带出来,是我的选择。若把你留在灵枢苑,或许他们能给你更好的医治,你也不用经历至亲离世之痛。” “但那时,你没得选,我也没想让你选。现在……” 厉明珠直直看进司长安眼底:“这丹药怎么用,你也同样没得选。这两桩事,我都不后悔,这就是我的选择。” 她选择如何生,也选择如何死。平静的话语,宣告着无可更改的结局。 司长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巨大的委屈冲上头顶,烧得他眼眶发烫,拳头在身侧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为什么?为什么连尝试救她的机会都不给他?! 厉明珠沉默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那些安慰人的话…什么死亡不是终点,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或者亲人永远活在记忆里…我说不出口。” “听着…太虚了。” 她的目光落在虚空某处,带着一种司长安从未见过的遥远。 “死亡就是死亡。它不会因为安慰就变得温情脉脉,就像我用了十四年,还是无法接受明玥就那么没了;可它也不会因为谁的不舍就停下脚步…” “我们终究只有…接受……” “接受”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重逾千斤。 司长安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的腥甜,才勉强将那几乎失控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不能慌,现在的每一息都无比珍贵。 他转身离开卧房,眼神里那点少年人的无措被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取代。 第一个念头是后土庙的老庙祝。那位老人也是修士,虽然深居简出,修为不明,但他是青田镇司长安能想到的,最有可能有办法的人。 他穿过街道,冲进那扇熟悉的庙门。 “庙祝爷爷!救救我婆婆!” 司长安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庙堂里带着回响,嘶哑而绝望。 老庙祝正跪坐在后土娘娘慈和悲悯的神像前,闻声缓缓转过身。 看着冲进来的少年,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惶和乞求,老人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起身,跟着司长安回到了拾遗斋。 老庙祝枯瘦的手指搭在厉明珠的腕脉上,土黄色光晕缓缓渡入厉明珠体内。 然而,那光晕如同泥牛入海,厉明珠的脸色没有丝毫好转。 最终,老庙祝收回了手,那点微光也随之消散。 他站起身,对着司长安摇了摇头:“大地生养万物,亦包容归尘。明珠道友……尘缘将尽,强求无益。顺其自然吧。” “后土娘娘执掌万物生机,求您,再试一试!” 老庙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我们终究…只是凡人。” 留下这句话,老人也离开了拾遗斋。 凡人……司长安看着老庙祝的背影,心一点点沉入冰窟。他狠狠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临渊城!道院!曾远! 他冲向镇上的广源记,因常年往来临渊城进货,广源记的赵掌柜养了几匹混蛟血的妖马。 赵掌柜正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看到司长安冲进来,吓了一跳:“长安?你这是……” 司长安急促地说道:“赵叔!我婆婆旧伤发作,伤在经脉本源,危在旦夕!陈大夫和庙祝都…都没办法了!” “求您立刻派人去临渊城道院,找曾远哥!求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请动道院的高阶丹师或者医修!越快越好!求您了!” 赵掌柜脸色也变了,他知道这孩子从不虚言,立刻应承道:“好好好!你别急!” “我这就安排!阿贵!阿贵!别磨蹭了!立刻备马!骑那匹最快的追风!去临渊城道院!找曾远!就说青田镇拾遗斋厉明珠婆婆性命垂危。” “快!一刻也别耽搁!” 一个精壮的伙计应声跑出来,二话不说就去后院牵马。 司长安看着伙计跑远,但随即又有更多的焦虑涌上,临渊城来回一趟,就算骑上妖马至少也要五天!婆婆她……能等五天吗? 司长安回到拾遗斋看到厉明珠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微弱而平稳,喉间的喘息也平息下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司长安坐在她床边的矮凳上,临渊城太远,时间不一定来得及,而且曾远哥只是道院弟子,万一请不到道院师长出手…… 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的目光扫过架子上那个熟悉的木匣,里面放着这些年谢文漪通过青鸟傀儡送来的书信和丹药瓶。 文漪姑姑!她是玄天宗弟子!她一定有办法! 可青鸟傀儡半年来一次青田镇,下一次还要再等四个月,这四个月他等不起,婆婆更等不起! 司长安抱着拾遗斋里所有可能有用的书籍,回到厉明珠的床边,将木匣放在床脚的地上,自己则盘膝坐下,开始疯狂地那些他曾经翻阅过又觉得晦涩难懂的古籍残卷。 《九州符箓补遗》《灵犀通微论》……他试图从字里行寻觅到任何一点能联系谢文漪的线索。 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司长安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坐在那堆书卷和信笺之间。 每隔一两个时辰抬头看看厉明珠的情况,之后又埋首在残页中,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厉明珠偶尔会醒来片刻,看着床边那个固执翻书的少年背影。 她看着他用尽所有力气去抓住那渺茫的希望,看着他一次次被绝望的浪头打翻,又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寻找。 她没有阻拦,也无法阻拦。这是长安必须走的路,是他面对这场无可挽回的告别,唯一能做的挣扎。 第二天过去了。阿贵没有回来,临渊城杳无音信。 书卷堆满了司长安的膝头和身侧的地板。 司长安终于翻到一段记载,心脏狂跳起来,那字迹潦草,像是随手笔记,夹在一堆杂记中间: “……心念所系,情动于中,则物亦有灵,可传幽意。 取承载原主气息之物为引,灵炁精血催发,施术者心念纯粹,执着唯一,此术或可将心中最重之景象,模糊传递于原主。 然,此术缥缈,以吾愚见,多为凡俗臆测,但或与冥冥因果相连,故记之。” 司长安眼睛亮得骇人,无论是否臆测,他都要一试。 少年攥紧谢文漪的素云笺,强行摒开所有杂念,静心凝神催动法诀。 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就在他眼前阵阵发黑,体内灵炁几乎枯竭,心神也几乎崩溃时。 微弱的火星骤然在素云笺的角落亮起,紧接着苍白火焰迅速蔓延开来,信笺却不损分毫。 火焰燃烧的瞬间,司长安感到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几乎抽空了身体,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那火焰吸了进去。 司长安竭力维持着那个印诀,心中剩下婆婆苍白的病容,熟悉的青田镇。 火焰燃尽,司长安勉强支撑了几息,模糊的视线中仿佛看到素云笺上似有灵纹闪烁,他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司长安悠悠转醒,发现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他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丹田内的灵炁更是空空荡荡。 成了吗?文漪姑姑……能赶来吗? 厉明珠已经醒了。 她靠坐在床头,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更加灰败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但厉明珠的眼神依旧清明,甚至比昨日更亮一些,静静地看着醒来的司长安。 司长安踉跄着走到床头,握紧厉明珠的手。 “长安……”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叹息。 司长安立刻俯身凑近,喉咙哽得发痛:“婆婆,我在。” “我本来……想说…我的死……没那么糟……至少……给了你……告别的机会……” 她停了一下,似乎想扯一个笑,却没能成功,只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像自嘲。 “……但这话……太混账了……连我这么混账的……都觉得……有点……恶毒……” 她喘息着,积蓄着最后一点力气,眼神深处,是褪去所有戏谑和漫不经心后,属于厉明珠的坦荡和……温柔。 “所以……长安……”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清晰地说,“我给你的……最后一句话……是……” “小长安……你可以……哭的。” 话音落下,她眼中的光如同燃尽的烛火一般寂灭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司长安不敢眨眼,只是死死看着面前失去生气的人,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婆…婆?” 嘶哑干涩的的轻唤没有回应。冰冷的死寂如同潮水,淹没了整个房间,也淹没了司长安。 世间再没有厉明珠了。 司长安跪倒在床前,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沿上。 没有嚎啕,没有嘶喊,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在少年跪了许久之后,司长安终于能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呜咽,却更像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 泪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婆婆说,他可以哭。 可这泪水,为什么也带不走那彻骨的寒凉和……空茫? 厉明珠,再见,还会再见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玄明续命 第11章 玉胎之谜 日落月升,夜色再次笼罩青田镇。 一阵轻风拂过院中,青色流光如同月华倾泻,无声无息地落在拾遗斋小小的院子里。 光芒散去,现出一个身着淡青色道袍的女子身影,熟悉的青鸟傀儡停在她肩头。她身姿挺拔,气质温润如玉,眉宇间却带着深切的忧虑。 谢文漪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虚掩的房门,感应到里面沉寂的死气,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她快步走到屋内,手指颤抖着探向厉明珠的颈侧,又迅速缩回。 谢文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司长安身边,想扶他起身:“长安……你……” 司长安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书信中,在谈话里被婆婆无数次提起的“文漪姑姑”,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司长安避开了她的手,自己撑着床沿站了起来。 谢文漪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她放柔了声音:“跟我去星尘墟吧,长安。这里……你一个人……” 过了许久,直到谢文漪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司长安才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厉害:“不必,姑姑不用担心我,我就在这里。” 他的拒绝在意料之中,又带着超乎年龄的决绝。 谢文漪不再多劝,只温声道:“你去歇一歇,好不好?这般耗着,身子受不住。” 司长安沉默以对,只是静静看着榻上的厉明珠。 谢文漪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抬手掐诀,青色灵光悄然逸出,一道宁神术无声无息拂过司长安的眉心。 少年紧绷的身体一松,连日积压的疲惫与心神损耗如山崩倒,谢文漪伸手扶住他,将他安置在窗下那张旧藤椅上,取出一枚蕴神养元丹小心喂下。 安置好司长安,谢文漪的目光才落回床榻上。 厉明珠仿佛只是陷入一场深沉的安眠。 谢文漪走到床边,沉默地站了片刻,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匹素净如雪的鲛绡,动作轻柔地盖在厉明珠身上。 做完这一切,谢文漪拉过一张矮凳,坐在藤椅旁,守着沉睡的少年,也守着厉明珠。 谢文漪思绪不受控飘回昨日的万符灵阁。 那时她正在尝试绘制一张繁复的九霄云雷符,眼前却忽然闪过厉明珠病重的模糊画面和浓烈的不安。 她立刻中断了手头所有事务,通过周天挪移阵赶到临渊城,又向道院借了飞梭一路疾驰而来。 可还是迟了,迟了太多年。 明玥还在时,就曾对她提起过厉姨的旧伤缠绵日久,明玥对丹道的研究有一多半是因为要给厉姨疗伤。 而谢文漪至今也不清楚厉明珠和明玥的确切来历和具体伤势,她们母女对此讳莫如深。 连当年厉明珠在灵枢苑求诊,都只肯让尚未凝练神识的弟子粗略查看。 几年前,当司长安的身体在青田镇渐渐好转后,谢文漪曾在一次青鸟传书中字斟句酌地提起灵枢苑应与明玥之死无关。 她想让厉明珠再回灵枢苑看看,或许还有转机。厉明珠的回信很干脆,只有两个字:不必。 谢文漪心中明白,没有明玥炼制的丹药,没有灵枢苑的救治,在这灵气稀薄又远离宗门的小镇,厉明珠的时间不会太多。 她总想着,再等等,等手头这件紧要的宗门任务了结,等明玥之死的调查稍有眉目,等确定那可能潜藏的危险不会牵连到青田镇…… 然而时间从不等待,它只静静向前,碾过所有再等一等的侥幸。 司长安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他坐起身,剧烈的眩晕感袭来,婆婆…… 他下意识地看向床榻,厉明珠身上已覆上了白布。 “醒了?”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司长安转头,看到谢文漪坐在不远处的桌旁,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她看起来也有些疲累,但眼神依旧温润沉静。 谢文漪继续道:“你睡了一天一夜。我看了那本杂记,你用的传心术很危险,心神和精血损耗太大,需要好好休养。”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年轻男子带着喘息的声音:“长安!长安!开门!是我,曾远!我带丹师回来了!” 谢文漪看了一眼司长安,示意他坐着,自己走去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的曾远额角还带着汗珠,看起来赶路赶得很急,身后还跟了一位穿着鸦青色道袍的年轻男子,面容生得颇为清朗。 当曾远看清开门的是一位陌生的女修时,不由得愣住了,不过他很快压下疑惑,语速飞快:“晚辈曾远,从临渊城道院赶回。这位是宋朝元宋师叔,是一位二转丹师,我请他来为明珠婆婆诊治。明珠婆婆她……” 曾远身后的男子目光落在谢文漪身上,微微一怔,随即拱手行礼:“谢师姐?您怎么在此处?” 谢文漪对二人颔首后侧身让开,语气平静却难掩疲惫:“进来说吧。” 曾远心头一沉,宋朝元也蹙起眉头,两人快步走进小院,曾远很快看到默然站在卧室门口的司长安。 少年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像蒙了一层灰翳。 曾远什么都明白了,他长叹一声后对着屋内行了一礼。 司长安带着三人走进拾遗斋的堂屋坐下。 曾远看着司长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宋朝元的目光却也停留在司长安身上。 宋朝元打破了沉默:“谢师姐,这位小道友……莫非就是当年拂雪师姐托灵枢苑研究通脉丹药时,提到的那个经脉先天堵塞的婴孩?” 宋朝元记得那个任务,当时在灵枢苑内还引起过一番关于凡人经脉痼疾的讨论,他自己也参与过,只是后来因外派临渊城而中断了后续研究。 这回跟着曾远来青田镇,他也有几分是想看看这本来在凡俗间不多见的经脉之伤,怎么这十多年出现了两例。 而且,厉明珠这个名字让他想起故人,本以为是巧合,现在看来确实是明玥师妹的家人了。 谢文漪看了司长安一眼,见他并无反应,才点了点头:“是他。” 宋朝元的语气更加热切了:“小友,可否让宋某为你诊脉?你当年情况极为罕见,灵枢苑诸位师兄师姐讨论多时,推演了数种通脉丹方,宋某实在好奇,你究竟是如何……”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想知道司长安是如何活下来,甚至如今已能开脉养气的。 谢文漪的神色更加沉凝。 司长安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伸出手腕。 他此刻心绪纷乱如麻,对这位丹师的好奇并无多少抵触,只觉得或许能从对方口中得知更多关于那枚丹药的信息。 宋朝元立刻伸出三指,搭上司长安的腕脉。同时一缕神识探入司长安体内,沿着他的经脉缓缓游走探查。 片刻之后,宋朝元的脸色变了。先是疑惑,接着是震惊,最后化为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 他收回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司长安。 “不可思议,堵塞的经脉竟能被贯通,虽然依旧脆弱,但已非绝路,这绝非寻常丹药所能为,药力温和浩大,深藏于脏腑百骸,持续滋养,这是什么丹药?” “而且连凡人幼子都能承受,炼丹时必然在丹方上做了改进,是玉枢金丹?不对,金丹药力霸道,凡人躯体根本无法承受……难道是生生造化丹?也不对,造化丹主在生残补缺,对经脉重塑之效并非最强……” “是水炼法吗……” 宋朝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丹道世界里,旁若无人地念叨着几种高阶灵丹名字。 谢文漪看着他这副模样沉声打断:“宋师弟。”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宋朝元从狂热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讪讪地住了口。 谢文漪的声音依旧温和,话语却坚定:“长安需要静养,厉姨的后事也需料理,今日就不留师弟了。” 宋朝元张了张嘴,看着司长安,眼中满是不舍和未尽的研究**,但在谢文漪的目光下,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起身拱手:“是师弟唐突了。师姐,小友,节哀顺变。”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对司长安道,“小友,你年岁渐长,留在青田镇也是耽误修行。临渊城道院远胜此地,明玥师妹当年更是万符灵阁那一代最出色的弟子,虽强求七品玉胎不幸陨落,令人扼腕,但她的天资毋庸置疑。你既有此机缘,经脉之患已解,难道不想去道院试试?或许能承继明玥师妹的衣钵也未可知……” 他本意是劝说,提及明玥也是想激励司长安。 然而“强求七品玉胎不幸陨落”几个字落入司长安耳中,却搅乱了他本就混乱的心绪。 厉明珠临终前的话语、那枚玄明续命丹的来历、明玥姑姑的死……瞬间在他脑海中翻腾起来。 谢文漪的眸光落在宋朝元身上,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宋朝元莫名感到一股寒意,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喉咙,只能睁大眼睛看着谢文漪,又忍不住瞟向司长安。 “宋师弟,请。”谢文漪的声音甚至更温柔了些。 宋朝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司长安一眼,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拾遗斋。 厅内只剩下三人。 曾远看着宋朝元离开,转向司长安,脸上带着歉意:“长安,宋师叔只是醉心丹道,并无恶意,道院那边,掌院和教习们会约束他的,你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道:“长安,你既踏上了修行路,道院真的是个好去处,束脩也不算高,每月只需十滴月露,就算以我家的境况都可以去试一试。而以你的心性,通过道院的静心关考核更没有问题了。你才十四岁,去了道院打好根基,日后年满十六,还可尝试考入玄天宗。” 谢文漪也看向司长安,语气肯定:“曾远所言不错。临渊城道院确是你目前最合适的去处。灵枢苑的丹师虽有痴性,分寸还是有的。” 司长安沉默着。道院……玄天宗……那条无数人向往的修行之路,此刻在他眼中却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他无法忘记那枚玄明续命丹。 婆婆的选择清晰而决绝,一枚玄明续命丹让他有了修炼的可能。 可他当时怎么能就那么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满心只想着能拿起剑,能修炼。 他怎么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怎么能不去想那丹药从何而来! 司长安的声音像冰棱坠地:“不必了,我留在这里。” 曾远还想再劝,却被谢文漪一个眼神止住。谢文漪对曾远轻轻摇头:“有劳你奔波一趟,你也回家歇一歇吧。” 曾远明白自己已不宜久留,他用力拍了拍司长安的肩膀,沉声道:“长安,节哀。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到镇东头寻我爹,或是传信到道院找我。” 送走曾远后,屋内重回寂静。 谢文漪看着司长安,少年周身笼罩着难以化开的郁结,她正思忖如何开解。 司长安却忽然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一字一句地开口:“文漪姑姑。” 司长安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明玥姑姑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道院的宋丹师,他记得明玥姑姑。可他说明玥姑姑是强求七品玉胎而亡。” “可厉明珠的女儿,绝不可能是好高骛远又不智的人!” “为什么?婆婆为什么不留在玄天宗查下去?我不信婆婆会放着明玥姑姑的死不管!” “我一直以为……婆婆是惦记我,等我身体再好些,能去道院,能照顾自己了,她就会回去……回去查个清楚!” 他猛地停住,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耗尽了力气,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更深的痛苦和困惑:“可是婆婆的身体……等不了那么久。她一定……一定还做了什么?是不是?” 谢文漪看着眼前这个一夜间褪去稚气的少年。 她明白司长安的意图。追查明玥的死因,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他宣泄无处安放的痛苦和愧疚的出口,是他想要给厉明珠、也给自己一个交代的方式。 可这潭水太深,太危险。 厉明珠当年选择带着他离开星尘墟,而现在若是要将他牵扯进明玥的身亡,这绝不会是厉明珠的本意。 谢文漪避开了司长安眼中的追问:“长安,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 她看了看厉明珠卧室的方向,目光又转回司长安脸上,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现在,先将厉姨……葬下吧。” 司长安的身体僵住,所有的追问,所有的执念,所有的强撑的冷静,都在这一句话下轰然崩塌。 少年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 第12章 终有归尘 后土庙,老庙祝长袍庄肃,他面前的一方青石台上,厉明珠的遗骸静静躺着,覆着谢文漪留下的鲛绡,在薄暮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微芒。 除了几步之外的司长安和谢文漪,再无他人。 街坊邻里已在前几日陆续来拾遗斋祭奠过,此刻的安静,是逝者和家人最后的告别。 老庙祝手中的木杖轻轻一点地面,土黄色的灵光落在鲛绡之上。 那灵光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扩散开来,温和却无可抗拒地将遗骸连同鲛绡一同包裹。 没有火焰升腾,只有如同春雪消融般的沙沙声。 灵光流转,遗骸在光中化作尘末,被那土黄色的灵光轻柔托着,悬浮在石台上方。 庙祝合上眼,苍老的声音并不高昂,带着舒缓的韵律: “后土载物,生养万类;尘归大地,灵返苍茫;无牵无挂,无垢无净。归去,归去。” 那一道灵光缓缓消散,灰白的骨灰如细雪融入大地。 祷词终了,余音散入风中。 老庙祝对着大地深深一揖,随即转过身,对司长安与谢文漪微微颔首,便拄着杖步履缓慢地踱回前殿,留下满院寂静。 司长安的目光追随着那最后一点飞灰消失在一丛青翠的蕨草下。 他想起不久前,自己曾问过谢文漪,明玥姑姑的坟冢在哪里?他想将婆婆送到女儿身边。 谢文漪当时沉默了片刻,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明玥陨落时心火焚身,没有留下什么。厉姨若未在青田立衣冠冢,那便……没有坟茔。” 司长安那时无言,此刻依旧无言。他看着婆婆也成了这青田镇大地的一部分,与明玥姑姑一样,无处可寻,又无处不在。 “走吧。”谢文漪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司长安没有动,目光仍停留在那片土地上。 谢文漪并未催促,只是安静地站着。过了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柔缓了些:“长安,随我回拾遗斋吧。还有些事需与你交代。” 司长安跟着她走到庙外空旷处,谢文漪抬手,一道青影自她袖中飞出,轻盈地在两人面前徘徊。 谢文漪指尖一点灵光没入,青鸟傀儡无声舒展,化作丈许大小落在地上,玉石翎羽在日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 “上来吧。” 谢文漪率先踏上青鸟,向司长安伸出手。 司长安借力登上鸟背,青鸟双翼一振,瞬间拔地而起。 青田镇的屋顶、巷道、小小的拾遗斋、后土庙的屋檐、蜿蜒的溪流……化作一幅烟火画卷。 远处连绵的田畴与山峦的黛青色轮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入司长安眼帘。 浩荡天风扑面而来,带着高空的凛冽寒意。 谢文漪的声音在风中传来:“长安,你对修行境界了解多少?” 司长安从俯瞰的震撼中收回目光,沉思片刻:“婆婆只简单说过养气,还有前三境的名字,照心、灵台、通玄,每境又各分三阶。” 谢文漪点点头,青鸟的飞行高度微微降低了一些,风声也小了些许。 “九州修行,九境为极。养气是根基,积蓄灵炁,温养经脉,为叩开第一境做准备。前三境,虽非凡俗,却仍在凡境之内。” 她侧过头,看着司长安专注聆听的侧脸:“那日宋朝元所言,提及明玥是因强求七品玉胎而陨落,你可知玉胎为何?” 司长安摇头:“请姑姑详解。” 谢文漪的声音响起:“三境通玄,分为通窍、合真、抱玉。最后一阶抱玉,需凝练自身玉胎,奠定未来道基。” “玉胎分九品,品阶愈高,根基愈厚,道途愈广。但纵是一品玉胎者,若道心如铁,坚不可摧,亦有登临绝顶者,只是极为艰难。” “曾有修士强求八品徒耗寿元,虽凝八品玉胎却因寿元不足在四境郁郁而终,九品更是镜花水月。” “七品玉胎便意味着修士已领悟道意,为日后的五境修持铺就坦途,故而七品玉胎便是天骄极境。” 司长安听得极为专注,每一个字都刻入心底。 七品玉胎,天骄之路…… 这与婆婆口中那个有些懒散的明玥姑姑,似乎隔着巨大的鸿沟。 青衣女修像是想起了很久远又鲜明的往事:“明玥聪慧绝伦,符道天赋卓绝。她闭关冲击抱玉阶前,已能以水炼法炼出四转灵丹。长安,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司长安摇头。 “这意味着,在水行一道上,她已窥得一丝大道真意。” 谢文漪的笑意深了些,温柔得如同春水,却无端让司长安感到寒意。 “而且啊,明玥她从来不是那种一心求道到了不顾生死的苦修士,她甚至有些惫懒。” “若说她会因道念不坚,在冲击更高境界时受心魔所扰,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可若她自觉天资不足,就绝不会强求七品玉胎。” “明玥比谁都清醒,比谁都珍视自己,也……珍视厉姨。” 司长安的呼吸微微急促,谢文漪的话印证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怀疑与那日被宋朝元话语刺痛的直觉。 明玥姑姑,绝不可能是那样不智之人! 笑意盈盈的谢文漪,声音却如玉石相击,清晰而冷冽:“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问了。但明玥领悟道意之事,只有我们几个至交和厉姨知晓。仅凭这个说法,我们无法要求天律殿重启调查。” “况且,明玥和厉姨的来历,本身也笼罩着迷雾。” “明玥陨落时,与我如今境界相同,皆是三境通玄境合真阶。” “修行路上,一阶之差,便如隔山岳;一境之别,更是天渊悬隔。三境寿八百,御风青冥,逍遥天地,在凡俗眼中已是神仙人物。但——” “前三境,终究只是凡境!仍是凡人!” “能让天律殿都查不出真正死因,事后不留半点可供追索的痕迹……” 谢文漪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凿进司长安的心底。 “出手之人,其境界修为,必然在四境玄枢之上,甚至……是五境明真的大修!” 玄枢!明真! 那是司长安连想象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此刻却与明玥姑姑的死、与婆婆的离世紧紧缠绕在一起,化作无形的巨山轰然压下。 “我知道你想查明玥的死因,想为厉姨讨个说法。” 谢文漪将他从冰冷的窒息感中拉回,“但是长安,现在的你,什么都做不了。” 她看着少年带着不甘与执拗的眼:“我不知道你拒绝去临渊道院,是否因为道院隶属玄天宗下辖,心有芥蒂。我与明玥同为玄天宗弟子,我们都相信玄天宗绝不会是藏污纳垢之地。但我无法保证,宗门内的每一个人都清白。” 她眉宇间染上难以掩饰的倦色:“或许,幕后之人就在宗门中看着我,等着我露出破绽。我之前提出要带你去星尘墟,仔细想来是行不通的。” “但道院不同。道院执律堂,独立于各脉之外,直属天律殿统辖。道院内部事务,无论玄天宗内外,都绝不敢轻易插手,挑衅天律殿。”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司长安:“中州浩瀚无垠,青田镇距玄天宗山门,有十余万里之遥。若无玄天宗弟子的身份,你只能耗费巨资乘坐飞舟,横渡漫漫路途。你连抵达山门都千难万难。” “长安,你若真想查,只有道院是你的起点。” 风在耳边呼啸。脚下的青田镇轮廓再次清晰起来,拾遗斋那小小的院落已遥遥在望。 司长安沉默着,目光越过镇子,投向更遥远的天际。 许久,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知道了,文漪姑姑。但现在,我心境不稳,杂念丛生。就算去了临渊道院,也过不了静心关。给我两年。两年后,我去临渊城道院。” 谢文漪轻轻“嗯”了一声。 青冥浩荡,流云舒卷。她望着远方,声音很轻,像是对司长安说,又像是自语:“逝者魂归大地,生者总要继续前行。或为给她们一个交代,或给自己寻个借口。也许,走着走着,前路自会再现。” 青鸟傀儡在拾遗斋后院无声落下,恢复成那只小巧的玉石小鸟后飞回谢文漪袖中。 谢文漪在青田镇又停留了四五日,帮司长安处理完一些琐事,留下了几瓶温养心神的丹药。 临行前,她站在拾遗斋门口看着司长安,笑容温煦如常:“玄天宗离青田镇太远,传讯玉符用不了,每月初三我会以青鸟傀儡传书给你,不可懈怠修行。保重,长安。” 司长安点头:“我记下了,文漪姑姑。” 谢文漪不再多言,袖中青鸟再次飞出,载着她化作一抹青色流光,瞬息间消失在天际。 日子似乎回到了厉明珠在时的模样,又处处不同。 司长安曾拿起过符笔,他凝神引动灵炁,试图顺着澄水符原本的纹路注入,修补断裂的灵机。 笔尖刚触及符纸,那带着点戏谑的打趣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哟,长安师傅又准备砸自家招牌了?”笔尖一颤,运笔之意断裂,符纸也彻底报废。 他默默放下符笔,看着那张废符。铺子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他将废符揉成一团,丢进角落的竹篓。 后来,他又试过一次,结果依旧。 再后来,拾遗斋只卖符材,不再接修补符箓的活计。 拾遗斋不再修符箓后,只在下午营生,街坊们依旧会来买些低阶符材。 广源记的赵掌柜去临渊城进货时,也会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提供符纸、灵材给司长安。 晨间,司长安去了年少时未能踏入的镇中学堂,身份却不再是学子。 他在早课时教那些七八岁的孩童最基础的握剑、站桩、简单的劈刺。 每月能从学堂领五百枚青蚨钱,加上铺子的收入,足够支撑他养气阶段的修炼和日常用度。 司长安开始学着自己做饭。 灶膛的火光映着他沉默的侧脸,从前他便常给婆婆打下手,动作不算生疏。 可舀一勺蟹肉豆腐羹入口,鲜味依旧,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摆在桌上,也与记忆里的滋味不同。 最初的如同海啸般汹涌的痛苦,被时间冲刷得不再那么尖锐。 可它并未消失,它像春日里无处不在的柳絮,无声无息,沾上衣襟,飘入眼睫,拂过面颊,久久不散。 它存在于空荡的灶台前,存在于寂静的店铺里,存在于窗前无人的藤椅,它在每一个无人说话的清晨与黄昏。 心念稍一松懈,那细密的、带着钝痛的思念便悄然附着上来,挥之不去。 两年光阴,在练剑、教习、读书、等待每月青鸟的往复中悄然流过。 又是三月,春寒料峭。 司长安盘膝坐在自己房间的蒲团上,缓缓收功。 丹田处的灵炁漩涡比两年前壮大了数倍不止,距离突破至照心境通明阶,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然而,三月初三应到的素云笺,迟了。 早在二月初三,司长安在给谢文漪的回信中已写明,近期将启程前往临渊城道院。 谢文漪绝不会无故失期,更不会在此时无信传回。 三月初四,青鸟未至。 三月初五,院中依旧空寂。 三月初六的傍晚,夕阳将拾遗斋的影子拉得老长,司长安站在后院,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 两年前自厉明珠指缝间渗出的鲜红,在思绪中鲜明得令人窒息。 他转身快步走入屋内,从书匣最底层取出那张曾用作传心术引子的素云笺。 司长安盘膝坐下,将素云笺平放于膝前。 谢文漪的告诫言犹在耳:“传心术能隔万里之遥传递心念景象,但强施一次,必大损元气,更牵涉冥冥因果,绝非可借之术。” 司长安闭上眼,心神沉入丹田,调动起所有积蓄的灵炁,在素云笺上方寸之地,勾勒出心中最重的景象——一只青鸟,久久盘旋于空寂院落的上方,却始终不曾落下。 灵炁与精血疯狂涌入那无形的符文。苍白的火焰再次燃起,细微难辨的灵纹在纸面深处一闪而逝。 司长安的身体晃了晃,强行稳住,强烈的虚弱感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勉强撑着没有昏厥。 成了。这术法凶险,但灵炁波动微乎其微,不会给远方的文漪姑姑带去危险。 若她收到,若她还有余力,青鸟必会立刻回信。 他扶着桌角坐下,调息恢复。接下来的三日,他几乎寸步不离拾遗斋,目光一次次投向天空。然而,直到第三日夕阳再次西沉,天际依旧空寂,青鸟的踪影全无。 不能再等了。 司长安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取出一个一掌高的玉质方斛,这是专门用来盛装月露的容器,玉质温润,内壁刻有稳固灵机的符纹,一斛便是百滴之量。 旁边是一个约莫五寸见方的封光石盒,其中封存了百缕日华,这个大小的封光盒内是用琉璃管来封存日华。百缕成束,盒内光芒内蕴,隐隐流动着金晖。 这些日华月露,是厉明珠留下和他这两年攒下的,为去临渊城道院准备的束脩和修行资粮。 他又从床板下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是几百枚零散的青蚨钱。这些钱,原本是打算在临渊城应付日常开销的。 现在,临渊城依旧要去,道院却不必入了。他要去的是玄天宗山门所在的星尘墟。 他原本和桂花巷吴娘子家的儿子吴绍梁约好,一同启程前往临渊城道院应试。如今计划全盘打乱。 司长安找出纸笔,研墨写信,笔尖悬在纸上片刻,最终草草落笔。 行李早已收拾好。一个半旧的藤箱,里面是一些琐碎杂物,厉明珠和明玥留下的杂记书简。 他将藤箱和一柄不趁手的长柄木剑收入芥子袋,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十六年的铺子。 并指掐诀引动灵炁,点向堂屋角落几个不起眼的节点。 嗡的一声轻鸣,如水波般的光晕从地面升起,迅速笼罩了整个拾遗斋内部。 这是厉明珠留下的禁制,依托于九宫守常阵的阵基而设。 司长安在厉明珠走后翻阅手札才知晓婆婆常画的山川走势竟能用于阵法,她在阵法一道亦造诣匪浅,可惜他于此道同样毫无天赋,只能勉强激活这最基础的防护。 此禁制无需日华月露维持,也能自行吸纳天地灵气以防宵小窥探,光晕缓缓稳定下来,为屋内的一切罩上朦胧的纱。 司长安取下墙上挂着的两柄剑。一柄剑身沉黯的铁剑,带着少年人摩挲留下的温润痕迹。另一柄是浮云木心所制的木剑。 他将铁剑负在背上,木剑系在腰间。 走到吴家门前,司长安将信塞进门缝,纸上只得寥寥数语:“绍梁兄,事急,先行一步。祝君道途长青。” 广源记的灯火还亮着。赵掌柜正拨着算盘核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司长安,有些意外。 “长安?这么晚了…” “赵叔,我想借一匹妖马去临渊城,到了那边,马会留在您常进货的百川货栈,等您下次去取。” 赵掌柜放下算盘,看着眼前已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目光扫过他肩后裹着的剑柄,眼神沉静得像深潭,只是脸色带着些许苍白。已不见两年前的慌乱无措。 赵掌柜没有多问,转身朝后院喊,“阿贵,把乌风牵出来,备好鞍鞯。” 很快,一匹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被伙计牵到店前,赵掌柜看着少年挺直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嘱咐:“路上当心。” “长安明白,多谢赵叔。” 司长安向这位对自己帮助良多的长辈俯身拜下,随即接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牵动了内腑,一阵隐痛传来,他眉头微蹙,又立刻压下。 “驾!” 马蹄声清脆急促,渐行渐远,消失在通往临渊城的官道尽头。 十六岁的司长安,踏上了前往玄天宗星尘墟的漫漫长路。 前方是十余万里的云和月,是深不可测的宗门漩涡,是生死未卜的谢文漪,也是他必须追寻的答案。 青冥浩荡,前路茫茫。 第13章 临渊陆放 临渊城出现在眼前时已是三月十一的中午,司长安翻身下马,脚步微虚,连日奔波的疲惫与内腑隐痛沉沉压来。 他牵起乌风的缰绳,随着人流走入这座中州东部的大城。 城内远比青田镇繁华,司长安按捺下因抵达临渊城而生的急躁,向路人稍一打听便寻到了百川货栈的位置。 货栈里堆满了各式货物,伙计们忙着装卸。司长安将乌风交给迎上来的伙计,就听见旁边两个伙计正低声交谈。 “……怪不得这次星尘墟来的地乳价钱压得低,”一个年轻伙计正搬着一捆兽皮,“阴气沾得有点重,东海那边要是挑拣起来,不肯收的话,怕是得降一成价才能出手。” 另一个年长些的伙计摇头:“玄天宗眼皮子底下出来的东西,也敢这样?真是……” 星尘墟? 司长安的心跳快了一拍。 他走向那几个伙计,脸上适时露出几分少年人的好奇:“这位大哥,方才听你们说星尘墟的货?是贵栈亲自去收的吗?” 那年轻伙计闻声抬头,见问话的是个风尘仆仆却难掩清俊的少年,不由多看了两眼。 “小哥说笑了,星尘墟?那可是玄天宗的山门所在,谁不想去沾沾仙气?可也着实难进。我们这点小生意,哪够格跑那么远。这货啊,是我们掌柜从四海商行的大宗里分来的。” 司长安的语气里带着些刻意流露的遗憾:“原来如此。星尘墟据说距离临渊城有十余万里之遥,也不知该如何去。”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询。 伙计看他神情,带着点过来人的炫耀口吻:“最快的自然是玄天宗的周天挪移阵,一进去,眨个眼的工夫就到了!” 他见司长安听得专注,又压低了些声音,“不过那挪移阵,除了玄天宗本宗弟子可以免费用,其他人嘛,得有本宗弟子或者道院教习的信物担保才行。而且,一次至少要这个数——” 他伸出双手,十指张开晃了晃,“十斛月露!” “十斛月露?” 司长安心中微沉。他芥子袋里那一斛月露和一束日华,折算下来也不过两百滴月露。这价格虽在预料之中,仍觉沉重。 更关键的是,他找不到可信的人作保,更不愿暴露自己要去星尘墟。 他面上维持着对玄天宗向往却因身家不足而不甘的年轻人模样,追问道:“我听闻,是不是还有飞舟一说?小哥可知详情?” 旁边一个正在整理账册的妇人闻言抬起头,也笑着搭话:“飞舟倒是便宜些,一月去一趟。这月的飞舟也赶巧了,本来十号就该走的,听说是道院有一批灵药快成熟了,要一起运过去,就改成了二十号出发。不过也得六斛月露呢。” 六斛……六百滴月露。司长安盘算着仅有的资粮,思绪飞转间,甚至想起些厉明珠最爱看的话本桥段。 临渊城这么大,或许真有供养气修士搏斗赚取日华月露的地方? “都聚在这儿嚼什么舌根?活儿干完了?” 司长安回头,一个女子站在门口,身形比他还高出一头,肩宽背阔,眉宇间英气勃勃,小麦色的肌肤透出健朗的光泽。 她目光扫过那几个伙计,方才还说得起劲的伙计们立刻噤声,喊了声“魏姐”,低头忙活去了。 这被称作魏姐的女子看向司长安,语气缓和了些:“别听他们瞎咧咧。小哥这年纪,正是考道院的年纪,与其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不如多静下心修炼。道院每月十五都有擂台比试,连赢十场,也能得一枚飞舟信物。” 司长安拱手一礼:“多谢魏姑娘指点。”他顿了顿,问出心中另一重思量,“方才听各位提及价钱,都是以月露计价,日华在此地不便使用么?” 女子见他问得认真,耐心解释:“临渊靠近东海,那边修水行功法的修士多,偏爱月露的清润,久而久之,城内交易也多以月露为主。“ ”不过日华也是一样的,城中心有座白玉京,包罗万象,若需兑换,去那里便是。在白玉京中,无论月露日华,一缕换一滴,童叟无欺,从无不同。” 白玉京。 司长安心中记下这个名字。能以这等价格稳定收兑临渊城明显更偏爱的月露,这白玉京背后的势力,必然有办法将月露转运到其他需求更大的地方。 甚至……直达星尘墟? 他不再多言,从腰间芥子袋中取出三滴月露和五十枚青蚨钱,随手放在旁边一个闲置的木箱上。 “这马名为乌风,月露是租借乌风的费用,青蚨钱是寄养它几日的草料钱。乌风就寄养在此,马主是青田镇广源记的赵掌柜,烦请魏姑娘转交。” 他知道赵叔定然不肯收,只能如此留下。 魏姐点点头:“成,给你记下。” 司长安最后拍了拍乌风,转身离开百川货栈,汇入临渊城的人潮。 道院坐落在临渊城西,一片相对清幽的地界。 司长安按着货栈伙计的指点,寻到了一座三层的木构楼阁,这是道院附近视野最佳的八珍阁。 他登上二楼,拣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 “一盘蜜炙灵雀舌。” “好嘞,客官稍等。” 司长安的目光落在道院方向,只能望见一片飞檐斗拱掩映在葱郁古木之中,更深处则被一层朦胧缥缈的雾气笼罩,看不真切。 以他此刻的位置,本不该如此模糊,显然是布了阵法在起作用。 那个曾替他寻到丹师的稳重青年就在那里面。 这个念头闪过,但司长安知道此时不是联系曾远的时候,他绝不能将任何可能的视线引向故人。 酒楼里有几桌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显然都是家底殷实又一心向往道院的。他们的谈话声不高不低地飘过来。 “听说这次道院考核,静心关的惑心铃又换了新谱,比往年更难了。”一个穿着锦蓝袍子的少年皱着眉,很有些烦恼。 他对面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撇撇嘴:“再难也得闯啊。我爹说了,这次再考不进去,就送我去东海姨母家了,我可不想整天对着海兽。” “急什么,”另一桌一个摇着折扇的公子哥慢悠悠道,“临渊城这么大,好玩的地方多的是,何必把自己逼得太紧?道院有执律堂看着,进去了也未必好受。” 司长安对道院的关注,混杂在这些同样热切的目光里,并不显得突兀。 他只是看得更久一些,也更沉默一些。 蜜炙灵雀舌很快送上,切成薄片的雀舌浸润在琥珀色的蜜汁里,他夹起一片放入口中,肉质紧实又不干硬,蜜汁的甜裹着鲜香在舌尖化开,确实不负盛名。 可这滋味,却让他喉头莫名有些发堵。 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一个二十七八的青年修士走了上来,五官生得不错,眉峰如刀,偏偏一双眼睛总是弯着,带着股市井的油滑气。 “几位,几位!”他声音清亮,带着鼓动人心的热切,“今日道院里头可有好戏看!虽说不是十五擂台正日子,但有两位剑修师兄起了点小意气,约在演武场比划呢!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开开眼?机会难得啊!” 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那摇着折扇的公子嗤笑一声:“陆放,你上次卖的那场,还没开打半个时辰呢,就有人开了盘口,结果比试的两个倒霉蛋被执律堂的黑面神一锅端了。本公子一个看客也得花五百青蚨才脱身,你这生意,太不靠谱。” 被叫做陆放的青年修士摆摆手:“哎呀,周公子提这陈年旧事作甚。上次是有人不开眼,非要在道院地盘上开盘口,今天这场绝对干净,都是货真价实的道院剑修,就在后山演武场切磋。” 陆放见周公子和同桌几人都无动于衷,眼珠一转,脚步轻快地凑到了司长安这桌。 “这位兄弟,面生啊? 陆放自来熟地开口,眼睛在司长安背后的铁剑和腰间的浮云木心剑上溜了一圈,“啧啧,一看就是同道中人,对剑修感兴趣吧?” “巧了,今天比试的,就是两个剑修!怎么样,开开眼界去?就收你一滴月露,绝对不亏!” 司长安只是抬眼看他,并未说话。 陆放见他不为所动,脸上笑容却半分未减:“小兄弟是刚来临渊城吧?是想进道院吧?这临渊城里头,道院的消息,就没有我陆放不知道的。看场比斗,就当交个朋友,长长见识嘛!” “这样,看你投缘,五十枚青蚨钱,不过半滴月露,够便宜了吧?” 司长安看着陆放那双带着精明和热切的眼睛,他需要了解道院,这掮客口中的切磋,虽非正式,却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窥见道院弟子风貌,甚至听到些许星尘墟或玄天宗消息的缝隙。 司长安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布袋,取出五十枚青蚨钱,推到陆放面前。 “爽快!”陆放一把抓起青蚨钱掂了掂,目光随即落在司长安面前那盘只动了一点的蜜炙灵雀舌上。 “小兄弟,这灵雀舌甜而不腻,可是临渊城一绝!” 陆放嘴上说着话,手上已经极其自然地拿起桌上备用的干净木箸伸向盘中,仿佛那碟雀舌本就是他点的一般。 雀舌被陆放一扫而空,他环视三楼,见又有两个年轻人走上楼来,他们身着素白锦袍,行动间衣料上隐有层云叠浪的银丝暗纹流动,光华内敛。 陆放立刻扬声招呼,声音热情得能挤出蜜来:“哎!两位公子!一看就是器宇轩昂,人中龙凤,定是来考道院的吧?巧了!道院后山,此刻正有两位剑修师兄切磋,据说都动了真火,剑气纵横,机会千载难逢,要不要……” 他一边吆喝着,一边脚步轻快地朝那两位新来的客人迎了过去,脸上堆着十二分的殷勤。 “不过一滴月露而已,权当开开眼界,见识见识道院英才的手段嘛!” 两个白衣少年对视一眼,眼神里带着初来乍到的警惕和不易察觉的矜持,显然对陆放这自来熟的做派有些抗拒,脚步微微后撤,并不接话。 陆放脸上堆满热切的笑:“两位公子别急着拒绝嘛,就当看看临渊道院弟子的风采,对日后考核也有裨益不是?” 见两人神色依旧疏离,陆放也不气馁,左手很自然地往腰间那不起眼的灰色芥子袋一拂,再抬手时,掌中已多了一把合拢的折扇。 灵炁轻轻一催。扇面无声展开,灵光如水波般流淌。 扇面瞬间活了过来,一位身穿朱红衣袍的神人屹立于江边一块光滑黝黑的巨石之上,手持钓竿,钓线没入画面下方大片留白与淡墨渲染的江水中。 巨石周围,墨色勾勒的浪花翻涌不息。 好一派高士垂钓的悠然气象,空白处题着四个古篆:一线登云天。 一股清冽气息随着扇面展开悄然弥漫,司长安只觉得连日奔波积下的燥意被驱散,连思绪都清明了少许。 他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扇子绝非寻常之物,那巨石的灵韵凝实得异乎寻常,与周围水墨的流动感既相融又相抗,似有巨兽隐伏。 疯狂赶进度,好想放小满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临渊陆放 第14章 朱衣钓鳌 “朱衣使者!”旁边有人低呼。 画上所绘正是中州学子常拜祭的朱衣使者,传说中,凡是被他点头认可或见过其身影掠过者,必能高中。 那两个白袍少年目光落在扇面上,顿时异彩连连,方才的冷淡消散不少。 先前拒绝的周公子也凑了过来,摇着自己那把描金折扇,眼神在陆放的朱衣扇上打转。 “朱衣神图? “好眼力!” 陆放手腕一抖,扇面灵光收敛,那神人身影复归画中。 “这是拜过朱衣神真影的灵物,三月前的入院考,几位求到这扇子的,可都榜上有名!” 白袍少年中一人忍不住开口:“当真?” “自然!” 陆放见火候已到,扇骨在指间灵巧一转,稳稳插回后腰束带。 “今日几位若随我去道院演武场看完这场难得的比试,我便带诸位去拜拜朱衣使者神龛,也求上一把这样的扇子,沾沾神光文运。当然……” 他拖长了调子,“这扇子的价码,得另算。” “去!”周公子第一个拍板,唰地收起自己的描金扇,“陆放,带路!” 陆放目光扫过一直沉默的司长安:“小兄弟,一起?” 司长安颔首。陆放当先引路,带着四人下楼。 陆放熟门熟路地绕到八珍阁侧后方一条僻静小巷,走到尽头便是一段少有人行的后山小径。 司长安心中那点疑虑悄然升起。道院重地,竟如此轻易就能进入? 他本以为陆放会有什么特殊门路,或是避开守卫的法子,却不想只是这般寻常地穿街过巷。 其中一个白袍少年终究年轻,沉不住气,看着眼前毫无阻碍的道路,忍不住低声问:“临渊道院……这么容易进吗?” 周公子嗤笑一声,手中描金折扇慢悠悠摇着:“你们不是临渊城中人自然不知,十年前,有位燕逐霄师姐,就在这道院演武场与人比试,当场破境照心,被路过的苍梧境前辈看中带走。巧的是,她当时的对手,可不是道院弟子。” “自那以后,道院对外人进来观战就松泛多了,只要有个熟识的道院弟子引荐,后山演武场这类地方,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放进来了。” “当然,有些要紧地方,还是去不得的。” “燕逐霄……” 司长安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原来那个曾将铁剑塞进他怀里,叮嘱他“千万别死”的芽儿姐姐,原来已是传闻中的存在了。 陆放赶紧插话,打断了周公子的滔滔不绝:“哎哟,周公子说得是!不过嘛,我这挣得也是个消息灵通的钱,要不是我和几位道院师兄熟,这切磋的事外人也收不到风啊。再说了,几位初来乍到,想找个人领进道院,不也得费番功夫不是?” 两个白衣少年听后随意地点点头,眼神还黏在陆放腰间那柄合拢的朱扇上,显然对那一滴月露的引路费浑不在意。 说话间穿过一片疏朗的翠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依山势开凿出的巨大平台出现在眼前,以坚硬的黑纹石铺就,地面刻满繁复的加固符文。 此刻场边已围了不少年轻面孔,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两名剑修正斗得激烈。一人身着青衫,剑势如狂风骤雨,步步紧逼,剑尖数次贴着对手的咽喉、心口擦过,引得台下惊呼连连。 另一人蓝袍翻飞,身形灵动如游鱼,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闪避,看似狼狈,却总能在最险处反击。 眼见着青衫剑客一剑直刺蓝袍者面门,蓝袍者在剑锋贴近时堪堪后仰,剑锋贴着他鼻尖掠过,带起的劲风割断了几缕发丝。 未等青衫剑客收势,蓝袍者陡然发力,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刁钻弧线,反削对方持剑手腕! 青衫剑客仓促变招格挡,“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两人口中更是互不相让,一个骂“卑鄙偷袭”,一个斥“技不如人”,面上皆是愤愤之色。 “如何?小兄弟,不虚此行吧?”陆放凑到司长安身边,带着点邀功的语气问道。 司长安扫过场中那两个看似生死相搏的剑修,他们的剑招狠辣,气势汹汹,然而,他心底却浮起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青田镇的平和日子,让司长安从未见识过真正的生死搏杀。 可此刻置身这喧嚣的演武场,面对这杀气腾腾的场面,一种古怪的直觉异常清晰。 那看似招招夺命的剑光里,实则并无真正的杀意。 场上二人的交手,激烈,惊险,却唯独缺少了生死相搏时那股子浸透骨髓的狠绝与冰冷。 是技巧,是配合,唯独不是搏杀。 司长安沉默片刻后才开口:“他们打的,很漂亮。” 这评价在周围一片紧张的吸气与惊呼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漂亮?”陆放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中瞬间翻腾起来。 台上剑光霍霍,杀气腾腾,台下观众看得心惊肉跳,这小子却只评价“漂亮”?这词用得…… 陆放忍不住上下打量司长安,心头疑云骤起:“怪了,东海真送来个剑心通明的?不对啊?” “要真是剑心通明,以这小子养气巅峰的灵炁积蓄,早该水到渠成,抱着剑睡一觉就自然破入照心境了!对这种人来说,照心关也不算关隘啊……” 司长安并未在意陆放的打量,他看着对方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开口:“拖了这么长时间,你要等的人还没来吗?” 陆放脸上的笑容消失,眼中闪过尴尬,随即化作讪笑:“小哥这话说的……我承认,我和场中那两位道友,是想挣点月露花花。不过,”他挺直腰板,试图找回点底气,“这场比试可是实打实的!道友们看个乐子,开开眼界,总归不亏吧?” 司长安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柄朱衣扇并未收回芥子袋,只是随意地插在腰带里。 “我不知道你应承带他们去求的,是不是朱衣垂江图。但你腰间这幅,是朱衣钓鳌图。” 陆放脸上的讪笑褪尽,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司长安。 司长安没有解释更多。他于符箓一道天赋欠缺,当年在拾遗斋修补符箓时,总被婆婆厉明珠说“气断意散”,为了弥补这缺陷,他花了许久去观察各种蕴含灵韵之物,试图理解那无形的“气”与“意”。 方才在八珍阁,众人只被那朱衣神像吸引。司长安却察觉到扇面上最凝练厚重的气韵,并非在那位朱衣神官身上,而是沉淀在他足下所踏的“巨石”,以及四周翻涌的墨色“浪花”之中。 那巨石轮廓,细看之下,竟是一个无比巨大的鳌首,只是被巧妙地融入江边山石中。 而周遭看似随意的水波墨痕,实则是巨鳌嶙峋背甲的起伏,借由光影变幻,伪装成了奔腾的浪涛。 整幅画除了神官朱袍外,其余皆是水墨的黑白灰,鳌身与波涛浑然一体,若非司长安点破玄机,常人极难察觉这平静垂钓画面下竟蛰伏着一头恐怖巨兽。 更关键的是,司长安当年因强行施展传心术后元气大伤,事后他对各类传讯术法钻研颇深。 先前朱衣扇的灵光除了带来思绪清明,司长安还捕捉到一阵极其隐晦的灵炁波动,自朱衣神像悄然渡入那鳌首之中。 鳌首处所绘灵纹特殊,能在几乎不扰动外界灵炁的情况下完成传讯。 这等精妙手段,通常是二境修士凝练出神识后方能施展。 如此精巧隐秘的朱衣钓鳌扇至少是一境灵器,绝不是一个靠带人看比试、挣几十枚青蚨钱的养气修士该拥有的东西。 陆放脸上的讪笑挂不住了,他舔了舔嘴唇,试图辩解:“我说这扇子其实是用来在道院大考时,帮人里应外合传递考题答案的,你信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看着司长安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陆放肩膀一垮,“算了算了,你肯定不信。” 他低声嘟囔着,带着点抱怨,“玄造堂那帮家伙,还敢拍胸脯跟我保证说用了万符灵阁的秘法,一般人绝对看不出来……” 万符灵阁! 这四个字落入司长安耳中,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 明玥姑姑的走火入魔,文漪姑姑的音讯全无,玄天宗内的暗流… 无数念头瞬间翻涌。 司长安压下心绪:“所以你究竟是何人?” 陆放这次没再嬉笑,他深深看了司长安一眼,没有回答,左手却悄然抚上腰间扇柄,一道微弱无形的波动传递出去。 司长安一挑眉。这是不用打开扇子就能传讯的法子?有这种隐秘手段,方才在八珍阁何必闹那么大动静? 他心中疑虑更深。 陆放传讯后不过片刻功夫,演武场边缘响起几声厉喝:“执律堂巡查!聚众设赌者,原地勿动!” 来人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皆身着统一的麻灰色窄袖劲装,腰间紧束同色布带,正是临渊道院执律堂弟子。 他们行动迅捷如风,无声无息便切入了围观人群的外围。 演武场角落,几个正忙着收钱记账、明显开了盘口的修士脸色大变,转身就想往人群里钻。 那位周公子手里还捏着几张下注的凭条,见状慌忙想往袖子里塞,却被一个眼尖的执律堂弟子一把扣住手腕。 “你!还有你们几个!聚众参赌,扰乱道院秩序,按律每人罚资五百青蚨!抗拒者,拘入思过堂!” 场上原本打得“难解难分”的两名剑修,此刻也默契地同时收剑后跃,脸上那愤懑不平的表情消失,只剩下被抓现行的尴尬。 “走!” 陆放趁着混乱朝司长安使了个眼色,身影渐渐消失在竹林深处的小径。 司长安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又掠过陆放隐入竹林的背影,陆放与执律堂必然关系匪浅。他在八珍阁带人看比试显然不是第一次,更像是长期以此为掩护。 今日这场看似寻常的“带人看热闹”,最终引出执律堂抓赌,每人罚资五百青蚨…… 这点钱,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地设局? 这出戏,恐怕另有所图。 那已经被执律堂弟子围住的两个白袍少年? 还是自己这个意外撞破玄机的? 疑问在脑中盘旋,但万符灵阁四个字压过了所有迟疑。 司长安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陆放消失的方向。 第15章 剑心通明 幽深的竹林中,风过叶隙,簌簌低语轻响。 陆放脸上那种市井掮客的油滑神色淡去,目光审视着司长安:“你是封家的,楚家的,还是越家的?” “让严家那两个愣头青到临渊来,连他们身上的澜鲸绸都不换,真当我们风闻司是瞎子?” 司长安心头微凛。封、楚、越,这些姓氏于他全然陌生,青田镇的典籍里从未提及。 澜鲸绸倒是书中有记载,是东海澜鲸须所织,水火不侵。 严家,想必是八珍阁里那两个白袍少年,陆放设局的目标。 陆放能自由出入道院,与执律堂配合无间。想起文漪姑姑曾言,执律堂直属玄天宗天律殿,权柄极重,外人绝难插手。 司长安迎着陆放审视的目光,语气笃定:“你是天律殿的人。” 陆放一直紧盯着司长安的神色。世家之名出口,对方眼底只有纯粹的陌生与思索。他报出风闻司名号,对方才确认自己出身天律殿。 这不合常理,东海世家与临渊风闻司打交道多年,彼此底细心知肚明。 可眼前这少年,时机、地点、腰间那只隐有水纹流转的芥子袋……无一不指向东海。 陆放不愿信自己看走了眼。 试探徒劳,不如手下见真章,看清功法来路。 陆放周身气息陡然锋锐,如藏鞘之剑瞬出匣,无形的压力割开竹林静谧。 司长安在陆放气息变化的刹那已然察觉。他随陆放来此,岂会毫无防备,对方催动朱衣扇时灵炁已露底细,他判断对方修为至多不过照心境通明阶,尚未开辟虚海。 他自己虽停留在养气巅峰,却感觉与照心境之间只隔着一层薄纱,欠缺的或许正是一场能磨砺心神的实战。 司长安背后铁剑出鞘的寒光比陆放的动作更快一分。 仓促间,陆放芥子袋中长剑入手,堪堪架住这抢先一步的直刺。 金铁交鸣在竹林中炸开,惊飞几只栖鸟。 司长安清楚养气与照心灵炁差距如溪流比之江河,自己只有两三招的机会,唯有凭借先手与直觉,在极短时间内抢占上风。 剑势如影随形,紧贴着陆放格挡的长剑绞缠而上,剑尖吞吐,不离其手腕脉门。 陆放连退三步,剑势略显散乱,就在陆放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际,一直持剑的右手剑势稍缓,左手却并指如剑,一道无形剑气嗤地射出,直刺司长安心口! 剑气袭来的瞬息间,司长安不退反进,铁剑横于胸前。 “铛!” 剑气撞上剑脊,巨力震得他手臂发麻。他借势旋身,剑柄如锤,狠狠砸向陆放持剑的右手腕! “呃!”陆放痛哼一声,长剑脱手飞出。司长安的铁剑亦被反震之力带得滑脱,“哐当”两声,两柄剑同时跌落在地。 司长安动作毫无迟滞,左手已拔出一直悬在腰侧的浮云木心剑。 木剑无锋,剑尖却凝着一点寒星般的决绝,直刺陆放咽喉! 电光石火间,陆放腰间那柄朱衣扇滑入他左手,“唰”地展开,扇面朱衣钓鳌图绽开灵光,硬生生格住了疾刺而来的木剑剑尖。 木剑去势一滞,陆放借力向后飘退丈余,拉开了距离。 “停!先停!” 陆放急促开口,额角渗出细汗,朱衣扇护在身前。 “我信你不是出身东海了。那边可舍不得拿剑心通明的剑修出来当探子。” 他见司长安剑势虽收,眼神依旧冷冽,立刻换上几分无赖口吻。 “你不是东海的人,跟我过来,总不会就为打这一架吧?再打下去,执律堂的人可真要闻声而来了。有些事,你打赢我,我也不会吐半个字。但要是坐下谈,比如…万符灵阁的消息,我未必不能漏点口风?” 司长安心中一凛,不知自己何处露了痕迹,竟让陆放察觉他对万符灵阁的格外关注。 但陆放所言非虚,他不能在此刻引来道院注意,也确实需要从对方口中探听消息。他缓缓垂下木剑。 陆放长长吁了口气,将朱衣扇收回腰间,抬手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手腕。 司长安也俯身去拾地上铁剑,然而,就在陆放心神稍懈的刹那,剑锋掠过陆放腰侧,并非伤人,剑尖一挑一引,那柄朱衣扇便轻飘飘飞上半空。 陆放脸色一变,纵身欲夺。司长安手腕一抖,浮云木心剑脱手掷出,后发先至,堪堪挡在陆放与扇子之间,阻了他一阻,那柄精巧的朱衣扇已稳稳落入司长安手中。 司长安握着那柄触手温润的朱衣扇,抬眼看向僵在半空的陆放。 “这扇子于我无用,但想必在风闻司应当有用。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陆放悻悻然落地,摸了摸鼻尖,苦笑:“得,这回脸丢大了。走吧,带你去个说话的地方。”他转身引路,“浮白居。” “浮白居”三字入耳,司长安脑中轰然一响。 厉明珠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临渊城浮白居的水晶肘子,做的是皮冻透亮,入口即化……” 婆婆当年哄芽儿去临渊城道院,提过八珍阁的蜜炙灵雀舌,也提过浮白居的水晶肘子! “锵——!” 本已归鞘的铁剑再次出鞘半尺,司长安眼神锐利如刀:“你到底是谁?”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惊疑,虽知大概率是巧合,但接连的巧合让他不得不警惕。 陆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怔,脸上那点苦笑彻底化作了无奈。 “别!我真不知道这名字对你有什么干系!提它只因为那是临渊城里好吃的馆子中最便宜的!” 他看着司长安紧绷的脸,语气无奈,“我若真知道你的底细,何至于打这一场糊涂架?” 司长安审视着陆放的神情,那茫然不似作伪。他沉默片刻,铁剑缓缓归鞘。 陆放也不再多言,引着司长安避开道院弟子常走的路径,从一道不起眼的侧门悄然离开。 浮白居门脸不大,临街而立,收拾得干净利落。 柜台后的老板是个容貌清瘦的中年男子,正擦拭柜台,见陆放进来,眼皮都没抬,只哼了一声:“又来蹭酒?” 陆放笑嘻嘻地应道:“老规矩,先记账上,月底一起结。” 他领着司长安熟门熟路穿过前堂,径直拐入后院的酒窖。窖内阴凉,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与木头气息。 “行了,”陆放随意地靠在一个空酒桶上,“这儿够僻静,耗子都嫌闷。有什么话,敞开了问。方才是我先想动手,理亏。让你先问。” 司长安略一沉吟,单刀直入:“你如何得知我想探听万符灵阁之事?” 陆放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不紧不慢道:“玄造堂那帮家伙,漫天要价不假,但手艺和用料极少出纰漏。“ ”他们说用了万符灵阁的秘法遮掩,等闲人看不穿,那能看穿的,十有**就跟万符灵阁脱不了干系。” 他顿了顿,观察着司长安的神色,“至于你…我说出万符灵阁四字时,你气息凝滞,身体绷紧了。我虽不如你们这些剑心通明的那般敏锐,但有心算无心,这点变化还是瞧得出来。” 司长安默然。他确实在那一刻心神波动。 陆放的目光直直落在司长安腰间不起眼的芥子袋上:“轮到我问了,这袋子什么来头?” 司长安微怔。这芥子袋是婆婆厉明珠所留,空间不大,材质普通。 唯一特别的是上面用绣了一只憨态可掬的松鼠抱着松果。 他一直以为只是明玥姑姑留下的物件,因囊中羞涩暂未想过要更换。他坦然道:“家中长辈遗物。不知有何玄机。” 陆放闻言,重重叹了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果然如此”的懊丧:“我就知道,白忙活一场。” 他指了指那只芥子袋,“这袋子本身材质普通,不像严家那两个愣头青,隐藏身份都舍不得换下那身招摇的澜鲸绸。但这芥子袋的织造手法,却是鲛人‘碧海织云丝’的路子。” “你仔细看,袋面隐有流水般的光泽自然流转,这是鲛人秘法独有的水纹,人族这边,只有东海那几个传承久远的大族才知晓一二。” 他看着司长安眼中渐起的波澜,继续道:“风闻司也是这几年机缘巧合,跟鲛人做了几笔大买卖,这才知道东海那几家连这种鲛人秘传的织造法门都弄到手了。所以,你一出现在八珍阁,腰间挂着这么个袋子,我就把你当成那几家派来临渊城探查地乳阴气一事的探子了。” 司长安心头剧震。这是他第一次触及婆婆可能的身世线索,或许就与陆放提及的东海世家有关。 但他立刻压下翻涌的心绪,眼下最重要的是谢文漪的安危。 他提出第二个问题:“玄天宗山门内,近期可有万符灵阁弟子失踪的消息?” 陆放闻言,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思索片刻后才开口:“本宗弟子失踪非同小可,至少我在临渊城风闻司,未曾听闻半点风声,是你有万符灵阁的长辈没了音信?” 司长安沉默地点了点头。 陆放摸着下巴,思忖道:“这事…我会设法去探探万符灵阁最近的风声。丑话说前头,未必能问到,问到了也未必告诉你。”他话锋突兀一转,“不过,你真是‘剑心通明’?” 剑心通明? 司长安在青田镇所阅典籍中,从未见过这个说法。他微微摇头:“我并不知何为剑心通明。” “那刚才在演武场,你怎么一眼就看出台上那两个家伙是在做戏?” “我动手前,气息刚变,你怎么就能预判到,提前出剑抢了先机?” “还有我那左手剑气,自认藏得够深,你怎么就知道我要攻你心口,还能提前挡下?” 司长安仔细回忆着方才竹林中的短暂交锋,慢慢道:“直觉。无论是对台上虚假杀意的感知,还是对你出手时机的判断,抑或是对那道剑气的拦截,皆是……随本心而动。” “随本心而动?” 陆放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 他低声念叨着,“没错啊,这不就是剑心通明么?心若明镜,映照本我,不惑于外魔,不滞于心劫;更能洞悉尘微杀意,于争斗间先机尽握……” “但以你的灵炁积累,若真是剑心通明,别说日常练剑时早该破入照心境,便是方才与我那一战,即便我没有杀意,但以养气对战照心,你也该破境了才对!” 陆放盯着司长安,像是要把他看穿,“奇怪,当真奇怪。” 司长安默然。陆放所描述的“剑心通明”,与他战斗时的感知确实极为相似。 然而此刻丹田依旧混沌,并无那一点明光将燃的迹象。破境之机,渺然无踪。但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他将手中一直握着的朱衣钓鳌扇递还给陆放:“多谢解惑。” 陆放接过扇子,随手插回腰间,见司长安有离去之意,连忙开口:“等等!你就不想再问问,我为何要针对那几个东海世家?还有,你一进八珍阁,我就决定要出手试试你了,不好奇为什么?” 不等司长安回答,他脸上又挂起那副惯常的笑容,自顾自的说:“你刚到临渊城,就去了跟四海商行关系匪浅的百川货栈,从那儿的伙计嘴里知道了星尘墟地乳阴气的事。” “出门就直奔严家那两人必经的八珍阁。腰间挂着碧海织云丝织法的芥子袋,一眼看破朱衣扇的玄机,又有剑心通明对杀意的敏锐……” “桩桩件件,怎么看怎么像封、楚、越三家精心培养出来、派到临渊城主持大局的探子头目。” 司长安静静听着他一条条罗列自己的“可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放的声音逐渐带上点哄劝的意味:“星尘墟地乳关联地脉,阴气异常的消息被东海知道后,临渊城就没消停过,探子一茬接一茬。我抓得烦,也怕漏了大鱼。” 他上下打量着司长安,“临渊城我们盯得紧,二境以上进不来。一个剑心通明者,在此地破境,既能降低我们戒心,天赋又足够压服其他探子,做他们派来的主事人绰绰有余。” 陆放搓了搓手:“这样,我帮你伪造一个楚家人的身份。” “你呢,去执律堂把严家那两个愣头青赎出来。取得他们信任后,让他们传讯回去,就说楚家派了大人物坐镇临渊,让各家探子都来见见你这位楚公子。到时候,我出面一网打尽!” 他嘿嘿一笑,“当然,不让你白干。你要什么消息,只要不涉及玄天宗根本和风闻司机密,我都能帮你打听,分文不取。” 司长安心头一沉。冒充世家弟子,替玄天宗诱捕东海探子,此等行径后患无穷,而且婆婆身世未明,若那些被擒之人中真有与她血脉相连者…他嘴唇微动,便要拒绝。 陆放何等精明,立刻看出他的抗拒,转而抛出筹码:“你不是还打听了怎么去星尘墟?我帮你弄挪移阵信物!” 司长安脚步一顿。挪移阵十斛月露的天价,飞舟六斛月露的耗费,都远非他目前所能承担。 陆放的承诺,无疑是一条捷径。可想到婆婆可能的出身,那丝心动又被沉重的顾虑压下。 司长安压下那份迫切后,问出最关心的事:“若事成,你们风闻司会如何处置那些被抓的东海探子?” 陆放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随口道:“还能怎么处置?先关个一年半载,等地脉阴气这档子事查清楚了,再让东海那边交赎金领人回去呗。” 他后知后觉地咂摸出司长安的顾虑,哭笑不得,“你不会以为我们要杀人灭口吧?想哪儿去了!风闻司又不是魔窟!最多要点辛苦钱。” 他眼神飘忽了一下,试图让那数字听起来不那么吓人,“一人…呃…一百斛月露也就够了。” 陆放干咳一声,补充道:“听着是不少,但东海那边可是号称千斛月露铺路的,这点赎金绝对出得起!” 一百斛月露一人?司长安心中默算了一下,这数目庞大得令人窒息。但想到东海世家的豪富传闻,似乎又并非完全不可能,至少无性命之虞。 船资和赎金都是天文数字,多一笔少一笔,对他而言并无区别。 既然无性命之忧,若日后真查出那几家中有婆婆亲族,再设法偿还便是。 债多……似乎也不压身了。 眼下去星尘墟找到文漪姑姑,才是最要紧之事。 决心已定,司长安忽然开口,问的却是之前交手的一个细节:“竹林里,你最后那道左手剑气,为何不用朱衣扇发出?若以扇为媒,威能至少更胜三成。” 陆放被他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失笑,指了指司长安腰间的木剑。 “那你刺向我喉咙那一下,不也用的是木剑?没下死手?”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又不是对付妖鬼魔头,你不过养气,就算真是东海探子,在道院的地盘上,下那么狠的手做什么?风闻司抓人,又不是杀人。” 司长安沉默片刻,迎着陆放等待的目光缓缓点头。 “好。” 评论评论评论,每天做一个一早醒来就会有一大堆评论的美梦[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剑心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