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宫宴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中举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沈杯汝被安置在晋弃身侧的尊位上,厚重的礼服与周遭的喧嚣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热闹隔绝开来。他眼前只有黑暗,耳边是模糊的、放大了的谈笑声、丝竹声,以及杯盘轻碰的脆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嗡鸣。
然而,与往常不同的是,晋弃今夜似乎心情格外畅快。他并未像以往那样将沈杯汝晾在一旁,反而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怀”。
“来,沈猫猫,尝尝这个。”晋弃夹起一箸鲜嫩的鱼肉,亲自递到沈杯汝唇边,语气是前所未有(至少在公开场合)的温和,甚至带着一□□哄。
沈杯汝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他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将那鱼肉含了进去,细嚼慢咽,食不知味。
晋弃看着他顺从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他一边接受着百官的敬酒,一边竟又开始低声给沈杯汝讲起那些荒诞不经的“沈猫猫”故事,只是这次的故事里,那只猫不再是救国救民的英雄,而是变成了如何用“聪明的大胸”偷吃到御膳房最新鲜的小鱼干,如何耍赖打滚求抱抱的惫懒模样。
沈杯汝听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不听,只能低着头,任由那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喷洒在自己耳侧。
“张嘴。”晋弃又命令道,这次的声音带着神秘的笑意,“有蜜饯,很甜。”
沈杯汝信以为真,乖乖地微微张开唇。然而,预想中甜腻的蜜饯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微凉、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探入了他的口腔,甚至恶劣地在他敏感的舌面上轻轻一刮。
“唔!”沈杯汝猛地一颤,羞得几乎要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他想躲,下巴却被晋弃另一只手轻轻捏住。
“骗你的。”晋弃低笑,抽回手指,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瞧你这傻样。”
沈杯汝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绸带后积蓄。他觉得自己像个被随意摆弄的提线木偶,所有的反应都在对方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晋弃见他真要哭出来的样子,语气又软了下来,像是安抚一只闹脾气的小猫,亲自端起一杯酒,递到他唇边,“喝点酒,压压惊。”
沈杯汝犹豫了一下。他以前的酒量是极好的,诗酒唱和,意气风发。可如今他身子虚弱,还在低烧……但他不敢拒绝陛下。
他小口啜饮着,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
一杯,又一杯。
晋弃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补偿”他方才的受惊,变着花样地哄他饮酒。有时说是甘甜的果酿,有时说是滋补的药酒,有时甚至只是清水,骗他张口,然后将酒液渡入他口中。
沈杯汝本就心神不宁,又在病中,意识很快便模糊起来。他忘了自己原本的打算——他想多吃一点饭菜,哪怕撑得难受,也好让那平坦的小腹能有一点点鼓起的弧度,能短暂地、自欺欺人地模拟出那一夜被陛下留下的东西填满时,那像是胖了些、甚至……带了点荒谬的“孕育”感的模样。
可来不及了。
酒意如同汹涌的潮水,混合着未退的低烧,迅速将他残存的理智吞噬。他头晕目眩,浑身发软,几乎坐不住,全靠晋弃揽在他腰间的手臂支撑着。
他醉了。
醉得一塌糊涂。
平日里那些谨小慎微、那些自鄙恐惧,在酒精的麻痹下荡然无存。他像个找不到家的幼稚孩童,开始不安分地往晋弃怀里钻,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陛下……热……好热……”他无意识地拉扯着自己严整的衣领,露出小片泛着不正常红晕的锁骨。
晋弃低头看着怀中这具彻底软倒、卸下所有防备的身躯,看着他因醉酒和发烧而格外潮红的脸颊,听着那带着泣音的、软糯的嘟囔,眸色渐深。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将人更紧地搂住,指尖甚至饶有兴致地卷弄着沈杯汝散落下来的几缕墨发。
“乖,别乱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满足的慵懒,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沈杯汝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他停下拉扯衣领的动作,却转而用滚烫的脸颊蹭了蹭晋弃的胸膛,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兽,嘴里还在含糊地念着:“猫猫……不要小鱼干了……要……要陛下抱……”
他彻底变回了晋弃口中那个需要被哄着、宠着的“沈猫猫”,幼稚,依赖,毫无威胁,也……毫无尊严。
晋弃看着他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全然信赖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难以捉摸的笑意。他挥退了想来帮忙的宫人,亲自拿着酒杯,又哄着沈杯汝喝下了半杯。
沈杯汝呛咳起来,眼泪汪汪,却还是乖乖咽了下去,然后便彻底瘫软在他怀里,只剩下细微的、带着酒气的呼吸。
宴席依旧热闹,百官依旧谈笑。但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忍不住瞥向那高踞上位的帝王,和他怀中那个醉酒后显得格外孱弱无助、与这庄严盛宴格格不入的盲眼皇后。
晋弃旁若无人地抱着他,仿佛怀抱着一件稀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珍宝。他心情似乎更好了,甚至屈起手指,轻轻刮了刮沈杯汝滚烫的脸颊,低声道:
“睡吧,沈猫猫。朕在这儿。”
沈杯汝在他怀里蹭了蹭,发出一声如同梦呓般的、满足的轻哼,彻底陷入了昏沉的醉乡。他那些隐秘的渴望、那些清醒时的痛苦与挣扎,此刻都被这浓烈的酒意和这虚假的温暖,暂时掩埋了。
只是那被他遗忘的、想要变得“有用”、想要留住一点“充盈”感的愿望,也一同破碎在了这迷离的醉意里。
夜宴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远去,只留下耳畔嗡嗡的余响和浑身骨头被抽走般的绵软。沈杯汝被半扶半抱着回到椒房殿,浓郁的酒意混合着未褪的低烧,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混沌的浆糊。他几乎是被人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锦被带着熟悉的、属于他自己的微凉气息。
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向身侧摸索。空的。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头,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醉意和委屈淹没。
“陛下……?”他试探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后的沙哑,像只被遗弃的小猫在空屋子里怯生生地叫唤。
没有回应。只有殿内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那熟悉的、带着龙涎香气的怀抱。酒精放大了他所有的脆弱和不安,那些在清醒时被强行压抑的委屈,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走了……又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迅速浸湿了覆眼的绸带,“每次……都是这样……哄我……骗我……然后就走了……”
他像个被反复承诺却又屡屡被丢下的孩子,逻辑混乱地诉说着不满:
“说好……不逗我的……又骗我喝酒……头好晕……好难受……”
“沈猫猫……我才不是猫……我没有……没有那么大……你骗人……”
“肚子……还是瘪的……什么都没有……留不住……什么都留不住……”
“陛下……不喜欢我……嫌我麻烦……嫌我瞎……嫌我什么都不会……”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语句颠三倒四,时而抱怨陛下的欺骗,时而痛恨自己的无能,时而又陷入“沈猫猫”那个荒诞身份的迷茫里。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枕头,单薄的肩膀因为抽泣而微微耸动,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极其可怜的绝望气息。
孟令岩一直沉默地站在榻边,看着他这副模样。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剧烈的心疼与一种近乎无力的愤怒。他看着沈杯汝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在醉意和病痛中挣扎,听着那些破碎的、浸透了血泪的呓语,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不能再听下去了。
也不能……再看着公子如此自苦而无动于衷。
孟令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近乎决绝的沉黯。他转身,走到殿内一角那个存放着陛下偶尔留宿时所用物品的柜子前,动作有些僵硬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巧的香囊。那是晋弃惯用的沉水香,气味霸道而独特,象征着无可置疑的帝王权威,也承载着沈杯汝无数复杂难言的记忆。
他迟疑了一瞬,仅仅是一瞬。然后,他近乎粗暴地将香囊里的香料粉末倒出少许,毫不犹豫地拍散在自己玄色的侍卫服前襟和袖口上。那浓郁沉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将他周身都笼罩在一片仿造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气息里。
他走回榻边,看着依旧沉浸在悲伤中、小声啜泣的沈杯汝,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那个散发着“陛下”气息的、虚假的怀抱,缓缓靠近沈杯汝。
“朕在。”
他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模仿着晋弃那独特的、带着些许慵懒和不容置疑的语调。只是那声音里,终究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压抑的涩意。
沉浸在醉意和委屈中的沈杯汝,猛地嗅到了那熟悉的、让他又怕又依赖的沉水香气,又听到了那“陛下”的声音(尽管有些异样,但他醉糊涂了,分辨不出),哭泣声戛然而止。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下意识地就朝着那气息和声音的来源依偎过去,冰凉的脸颊贴上那带着同样香气的、微硬的衣料。
“……陛下?”他仰起头,覆眼的绸带湿漉漉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卑微的希冀,“您……没走?”
“嗯。”孟令岩用鼻腔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模仿着晋弃不耐烦时的回应。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尽量放柔,像之前无数次看到晋弃做的那样,轻轻拍抚着沈杯汝单薄颤抖的脊背。
沈杯汝得到了“回应”和“安抚”,像是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港湾,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他不再哭泣,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那散发着沉水香气的怀抱里,小声地、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像个终于被哄好了的、极其容易满足的孩子。他甚至还无意识地蹭了蹭,寻找着更舒适的位置。
孟令岩维持着这个俯身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他感受着怀中这具身躯的温热与脆弱,闻着那自己亲手撒上的、属于别人的香气,心中一片冰冷的荒芜。
他知道这是欺骗。
他知道这温暖是偷来的。
他知道一旦公子酒醒,这一切都会如同泡沫般碎裂。
可至少此刻,在这虚假的香气和沉默的伪装里,这个遍体鳞伤的人,能得到片刻的、虚幻的安宁。
他甘愿成为这虚假的支柱,哪怕只是片刻。